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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简公听他说得十分得体,心中得意,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寡人怎敢怠慢?唉,伍子胥忠义之名,天下皆知,竟然不容于夫差!”阚止冷笑道:“听说先生初识伍子胥,是在集市之中。那时伍子胥刚从楚国逃到吴国,穷困之极,在市中吹箫,无人能识。先生一眼便识得其相貌非常,说是‘必是忠义武勇之士。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于是荐之于公子光。如此看来,伍子胥之前程富贵,全靠先生。此乃民间逛传,还是确有其事?”被离道:“伍相国智勇之士,天下奇才,便如皓月当空,无处不明。其前程富贵,与这下有何干系?” 齐简公叹道:“公子光用伍子胥之计,使专诸刺杀吴王僚,又使要离刺杀王子庆忌,终于夺得了王位,并在伍子胥和孙武的辅佐下,几乎灭了楚国。可惜寡人身边,便没有伍子胥之样的天下奇才,也没有专诸、要离这样的勇士,唉!” 阚止眼中闪过一缕不悦之色。 被离道:“阚左相剑术了得,威震齐国,与右相田恒、昌国子剑同列为齐国三大剑手,只是以如此身份,又怎会学专诸、要离之类的刺客行径?”齐简公自知失言,忙道:“阚止的剑术,当然不在伍子胥之下,不过,人才多一些,总是好的。”被离长叹了一声,道:“伍相国这样的人,忠直有余,却不会圆滑,若非他有大功于吴,又是吴王阖闾的患难之交,早已不容于吴国了。” 齐简公道:“三年前吴王夫差听信伯嚭谗言,竟赐伍子胥自尽,杀害忠臣。依寡人看来,吴国如今君暗臣昏,亡国有日了。”阚止问道:“听说伯嚭也是从楚国逃到吴国,先是依附伍子胥,伍子胥欲荐之于吴王阖闾。当时先生见过他后,曾劝过伍子胥,叫他不要让吴王重用此人,可有此事?”被离道:“伯嚭鹰视虎步,贪佞好杀,万万重用不得,可惜伍相国不听我言,终至大祸。” 阚止道:“伯嚭剑术超群,虽与伍子胥、颜不疑、夫概、孙武同列吴国五大高手,排名仅在颜不疑之上。但夫概造反败逃、孙武辞官隐居,五大高手,已去其二。剩下三大高手,虽然颜不疑锋头颇劲,终是排名于他之后,只要伍子胥一死,伯嚭便跃居吴国第一高手,恐怕这也是伯嚭要唆使夫差杀掉伍子胥的一个原因吧?” 齐简公道:“先生既识伍子胥之贤,又识伯嚭之佞,真是天下神相!如先生不弃,寡人愿封先生为大夫,长留于齐国,如何?”阚止面色一沉,还未说话,被离叹道:“外臣是亡家弃国之人,怎敢居庙堂之上?何况吴王夫差、伯嚭等人都是狭窄阴狠之徒,国君若是用外臣为大夫,吴国前来索要亡臣,国君又能如何应对?如今吴国正强,国君最好是不要得罪了吴国,否则,因外臣一人而引致两国战端,外臣之罪过大矣!何况鲁国的孔子新修《周易》,外臣已经与其弟子端木赐约定,不日赴鲁向夫子求教,若非国君见招,外臣此刻已在赴鲁之途中了。”齐简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寡人也不好强留先生。” 阚止眼珠转了转,道:“先生适才所算的这个‘比’卦,卦辞说是吉,但先生却说并非好卦,究竟其中有何道理?”被离苦笑道:“大凡算卦,卦辞只是大约其意,真正的吉凶祸福,全在变爻。此卦变爻在‘六三’,乃是‘比之匪人’,即是用人不当之故。”齐简公吃了一惊:“‘比之匪人’?”阚止笑道:“先生之卦,果然极准。如今正是‘比之匪人’,才要排难去厄。”齐简公沉吟道:“唔,也有道理。” 被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阚止道:“先生有何话说?”被离叹了口气,道:“既然国君招外臣来,外臣若是知而不言,非相者之道。但外臣若是实话实说,又恐招来杀身之祸。今日死便死了,外臣有几句话要说。”齐简公听他说得郑重,又吃了一惊。 被离道:“国君所欲排难去厄,这个‘难’和‘厄’,恐怕是田氏一族吧?”阚止豁然站起,道:“你……,你说什么?”被离道:“齐国田氏专权,齐君大权旁落,其实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国君莫非是想与阚左相联手,驱逐田氏一族?” 齐简公脸色大变,阚止沉声道:“你……,莫非你已经投靠了田恒?”被离摇了摇头,道:“外臣本非齐人,又何必投靠于他?只是我在齐国三日,便已知道田氏势大,恐怕难以扳倒。国君万万不可小视了他,如今田恒军权在握,单是他的二千八百门客,便足以在临淄城之中搅个天翻地覆,何况田氏在齐民中名声颇佳,甚得齐人之心。卦辞是死的,人是活的,吉凶之变,世人难测,依外臣看来,国君不如暂且忍耐,田氏虽然跋扈,毕竟不敢对国君如何,国君只须招纳贤才,暗中培殖势力,未必不能除掉田氏。如今之计,务要谨慎才是!”齐简公脸上阴晴不定,点了点头。 阚止哼了一声,道:“先生之言,太过小觑了国君和本相。”向齐简公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齐简公踌躇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话已至此,先生请先到左相府上憩息数日,待此间事了,寡人派兵车十乘,送先生到鲁国。”被离又叹了口气,道:“只好这样了。今日为国君招来宫中,即便出了去,田恒也不会放过外臣,到了左相府上,正好免了田氏的骚扰。” 阚止心有不甘,哼了一声,招来宫中侍尉长,命他带侍卫二十人将被离送到他家中去。 被离走后,阚止向齐简公道:“这被离胡言乱语,国君何不杀了他?”齐简公叹道:“此人是天下名士,杀了他会招来害贤之名。如今用人之际,杀了被离,恐怕再无人敢为寡人效力。何况此人之言,未必无理。”阚止点头道:“国君心软,阚止也只好听从了。好在臣下的府中戒备森严,倒不怕他跑了出去,走漏风声。” 齐简公皱眉道:“连被离这个外人,来齐国数日,便已经猜到我们要对付田氏,田常莫非会想不到?”阚止道:“若说田恒猜不到,那自是太轻视了他。不过,田恒虽猜到国君和微臣要对付他,却料不到臣下究竟有多少势力。以他看来,在临淄城中,以他的势力,就算国君宫中兵卒尽出,加上臣下府中的一千多人,又如何能够与他抗手?即便是国、高、鲍三家的人算起来,也不足二千人,怎敌田恒堂弟田逆的一万临淄城守兵?他一向轻视我们,又怎会小心防备?臣下请来的代地三十六刺客,个个都是董梧的门下弟子,剑术了得,只要能刺杀田逆,臣下便可顺利接掌临淄的城守兵卒,即便是刺杀失败,我埋伏在城外的三千死士,足以牵制田逆。何况我们还有大盗柳下跖手下的两千骑兵,可算是一支极厉害的奇兵。田恒怎么也想不到,大盗柳下跖竟已经悄悄来到临淄城外了罢!” 齐简公点了点头,皱眉道:“若是一切顺利,当然是好的。只是柳下跖这人纵横列国,无人能制,这次竟会答应了你,所求之偿想来也极是骇人吧?若是他的人马进了临淄城中,恐怕会搞个天翻地覆,后患无穷。”阚止道:“柳下跖所求当然是极高的,不过,田氏一家,富可敌国,田氏若灭,其一成家产便足以打发柳下跖了。何况,柳下跖答应,事成之后,决不在城中生事。如果他食言,届时臣已经掌握了临淄的一万守兵,兵权在握,索性将这纵横天下的大盗一举剿灭,哼!”齐简公道:“此事只许成功,万万不可失败,否则,你我二人均会死于田恒之手。田氏父子为恶,寡人的父君、叔父两代国君都死于其手,田恒对寡人是不会手软的。” 阚止点头道:“不过,还有一事须得小心提防:田恒若是心中生疑,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直接闯进宫来,对国君不利。若是国君有失,一切便完了。”齐简公骇了一跳:“这……,如何是好?”阚止笑道:“国君勿忧,臣下既然想到此事,自然已经有了安排。今日臣下带了十八名剑手,都是董门高手,均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便留下宫中充当侍卫,保护国君。这次臣下从代地请来的剑手,共有五十四人,其中三十六人学的是刺杀之技,便由他们对付田逆。这十八人学的却是御刺之技,正好用来保护国君。”齐简公忙道:“如此最好。人在哪里?”阚止道:“正在门外侯传。”齐简公道:“快唤了入来。” 阚止站起身,走到门外,招来了寺人,吩咐了几句。不一时,那寺人带来了十八个大汉来。 齐简公见这十八人,全是北地高大男儿,尤其是为首那人身材雄键,手上虬筋盘驳,一看便知此人孔武有力,齐简公大悦。此时列国相争,天下尚武,齐简公虽是国君,也习击剑之术,所以一看便知这十八人是善于用剑的高手。 齐简公问为首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董门多久了?”那人答道:“小人唤作平启,自小便在董门之中,已有十余年了。”齐简公赞道:“果然是勇士,寡人宫中无人能及。从今日开始,你们便都是宫中的侍卫,领侍尉长衔,秩五十石。” 这齐简公倒是个大方的人。须知宫中侍卫,领秩仅比城兵略高,每二十侍卫,设一侍尉长统领,如今这十八人虽然只是侍卫,却相当于侍尉长之职,待遇可算是极之优厚了。 十八人大喜,一起拜谢。 阚止挥了挥手道:“你们退下,便在宫外守卫吧!本相与国君还有事相谈。”十八人退了出去。齐简公叹道:“左相将这些高手留在宫中,自己身边却由何人保护?”阚止道:“国君是齐国之主,安危远胜于臣。臣的家将之中,也有几人的剑法还过得去。”他满脸傲然,道:“何况,臣有一剑在手,即便田恒亲自出手对付我,也未必讨得了好去。”齐简公欣然道:“寡人受田恒之气久矣,幸得左相如此忠勇之士相佐,方有望对付田恒。明日是岁尾,后日是初春之日,又是齐国的渔盐之祭,便是田恒贼子授首之日了。”阚止道:“明日田恒多半还会入宫奏事,此人老奸巨滑,国君还得假以辞色,千万不可露出破绽来。” 正说话间,忽然一名侍卫进来,施礼道:“国君,右相田恒的车马已到宫外,有事要见国君。”齐简公与阚止都吃了一惊。 齐简公骇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阚止沉吟道:“此人夤夜入宫,未必有什么好事,国君不得不防。不如令十八侍卫侧立一旁,以防不测。”齐简公脸色都变了,忙不迭点头道:“最好,最好。” 阚止将十八侍卫招了进来,分左右两排,站在齐简公身后。这时,这十八人已经换上宫中侍卫的甲胄,腰悬青铜剑,一个个颇为威武雄壮,齐简公心中稍安。 便听殿外靴声霍霍,一众人拥了进来。当先一人白面长须,身材修长,目若朗星,笑道:“原来左相也在宫中,不知与国君有何计较呢?”躬身向齐简公施礼。这人便是执掌齐国大权的右相田恒。 齐简公道:“右相辛苦,请就坐。”田恒大大咧咧地坐在右侧的案后,周围的十二个人齐齐地站在他身后。阚止笑道:“国君与本相忽感无聊,正在闲议击剑之道,右相是齐国第一剑手,正好聆听高论。”田恒大笑,眼光向齐简公身后的十八侍卫一扫,道:“这十八侍卫面生得紧,莫非是左相新为国君招纳的高手?”齐简公苦笑道:“右相说笑了。以右相之能,更有何人配称为‘高手’?” 田恒正色道:“国君与左相可说错了。本相虽然在剑术上有些心得,但‘第一剑手’几个字,是绝对不敢自认的。须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记其数,只是他们未必如本相这般招摇过市而已。”阚止道:“这也未必。如今天下高手,首推剑中圣人屠龙子支离益,然后是支离益的弟子董梧、朱平漫等人,只是他们未曾与右相较量过剑术,孰高孰下,谁也说不准。” 田恒摇头道:“左相又说错了。屠龙子虽然一生无敌,但也未必是真无敌手。譬如说,鲁国的子路,天生神力,空手裂虎,号称鲁国第一,剑术便不在本相之下。”阚止笑道:“子路虽勇,毕竟是一勇之夫,不足以论。” 田恒叹道:“本相所说的高手,并非子路,而是其师孔子。”齐简公笑道:“孔子当时名士,学识之博,天下无双,倒不曾听说他是剑术了得。”田恒道:“这正是孔子的好处,他也是天生神力,少年时便曾以单臂举起一扇城门,却不以力闻。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射’不单是射箭,还有箭术在内。子路的剑术,绝非天成,而是来自孔子。弟子的剑术已是如此高明,其师可想而知。” 齐简公叹了口气:“右相说得是,寡人倒未曾想过这一点。”阚止皱眉道:“莫非孔子的剑术,竟能比得上支离益?”田恒道:“这个谁也不知道。不过,孔子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吧?据说支离益年方五十,单以体力而论,孔子是万万敌不过支离益了。” 阚止道:“如此说来,孔子的剑术,其实也有可能是天下第一?”田恒道:“这却又未必,孔子周游列国,曾数次拜访老子,后来孔子曾说:‘我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子大概就是这种神龙罢!’连孔子也觉得其高深莫测,老子可真是了不起了!”阚止点头道:“老子的本事,天下间有很多传闻,他的两大弟子函谷尹关喜、楚狂人接舆名满天下,却不曾听说过这二人剑术了得。”田恒道:“本相也不曾听说过,不过我想,如今盗贼横行,老子的弟子只身周游,从来未曾听说受过侵害,若非其剑法厉害,便是自有一套逃身养命之法。” 阚止笑道:“右相这么晚了来见国君,莫非就是为了谈论老子、孔子、支离益?”田恒也笑道:“本相说起这几人,纯粹是有感而发。只因如今临淄城内外,来了一些与这三人有关的人。” 齐简公吃了一惊:“是些什么人?”田恒扫了二人一眼,道:“本相府中有位客人,是燕国武士,名叫犰委,此人不仅剑术高明,更长于侦测探查之术,本相一直委派他助吾弟田逆维护临淄城治安。今日犰委在城中见到了几人,认出是支离益的大弟子董梧大师的门人。这董梧在代国收徒,传授刺客之术,其门人来到临淄,定有所图谋,不可不防。” 齐简公与阚止吃了一惊,齐简公脸色大变,道:“这……,这些……”,田恒笑道:“国君勿忧,依本相看来,这些人未必是为国君,多半是冲着我田氏兄弟而来。”阚止心头一震,强笑道:“怪不得右相夤夜入宫,还带着府中高手作护卫。”田恒冷笑道:“本相虽然猜测这些刺客是为了刺杀我兄弟二人,却也怕这些刺客混入宫中,对国君不利。”说着话,眼光却向齐简公身后的十八侍卫瞟了过去。 阚止心中惊疑不定,道:“右相说笑了,刺客怎能随便混入宫来?”齐简公打岔道:“既然右相已经侦探到了这些人,自然有办法对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寡人对右相的本事放心得很。”田恒又道:“单是这些刺客,便已经让人十分头痛了,但有讯息说,今日晚间,阚左相府中的恒因先生在郊外遇到了鲁国的子路,不知如何二人大打出手,恒因先生不幸死在了子路的剑下。” 阚止大吃一惊:“什么?”田恒叹道:“说起来,本相也不怎么相信,一是子路怎会无缘无故到齐国来?二是以恒因先生的身手,就算敌不过子路,怎么也可以逃生的,怎至于死在子路剑下?是以命人去查看,如今子路已经找不到了,但恒因先生的尸体却已觅到,适才本相已经命人送到左相府中去了。” 齐简公与阚止都是大惊失色。齐简公倒还罢了,阚止却是心头剧震,只因他在城外埋伏的三千死士,为避田恒的耳目,自己不敢出面,一直由恒因调度。如今恒因一死,情况大为不妙。须知那三千死士,全是些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恒因费了一年半的时间,恩威并重,才能做到如臂使指般顺利指挥。若是新派人去指挥,恐怕一时间难以调度如意。何况恒因今日出城,便是为了安排死士埋伏,如今死在城外,连阚止也不知道他们匿身何处了。本来,恒因的剑术之高,并不比阚止差了多少,齐人之中,除了田恒、子剑和阚止三人,恐怕无人能胜得了他。若非子路,更有何人杀得了他?只是这子路身为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未得孔子同意,怎敢擅来齐国? “孔子是当代大贤,无缘无故派子路来趟这淌浑水干什么?”阚止心中惊疑不定,齐简公怒道:“这子路好大的胆子!右相可曾派人去捉拿?”他虽然忿怒,却不知阚止城外的三千死士全干系在恒因身上,是以不甚着紧。 田恒苦笑道:“要捉拿子路,谈何容易?其实子路倒也罢了,如今临淄城外,来了一个比子路难惹十倍的人,这才是本相最为担心的。”齐简公问道:“还有什么人比子路难惹十倍?”田恒目光如电,从二人面上扫过,缓缓道:“大盗柳下跖。” 这一下,齐简公浑身的冷汗也冒了出来,向阚止望了一眼,却见阚止面如土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齐简公张口结舌,道:“这柳下跖来到临淄城外干什么?”田恒冷笑道:“是啊,他来干什么?”眼睛却望着阚止。阚止结结巴巴道:“这柳下跖虽然横行天下,但他不至于敢来进攻临淄城吧?或是恰好路经此地,也未可知。” 田恒冷冷地道:“这倒奇了,好似国君与左相早就知道柳下跖来了一样,否则,为何不问他带了多少人马来呢?”齐简公骇了一跳,忙道:“寡人又怎知道呢?”举目向阚止望去。阚止心中暗骂柳下跖行事不慎,露出了行踪来,又看田恒见疑,忙道:“这大盗横行天下,右相不如派出兵车捉拿。”田恒叹道:“非是本相不愿捉拿,只是他带来人马不少,没有三千,也有两千。临淄城中仅有一万守兵,若是倾城而出,或可取胜,但城中又无人驻守。柳下跖久居胡地,全是如胡人般骑射,来去如风,兵车又如何赶得上他?何况,此人是屠龙子支离益的弟子,董梧的师弟,本相不大愿意招惹。董梧为人最是护短,若是杀了柳下跖,万一董梧见责,将他门下的刺客尽数派了来,或是亲自赶了来,那可是大大的麻烦了!再加上柳下跖的胞兄柳下惠,据说曾向老子学艺,现任鲁国大夫,又为叔孙氏打理府中事务。如今鲁国之政,在季、孟、叔三家,叔孙氏的家兵不下二万。如今叔孙氏对柳下惠言听计从,若是柳下惠为弟报仇,说动三家,齐鲁非起战端不可。单是鲁国,倒不必怕他,但鲁吴结盟已久,鲁国起兵,又怎会不说动吴国?吴国近年虽然势弱,但其精兵仍是非同小可,三年前的艾陵之战,齐国大败于吴鲁联军,如今阵亡将士尸骨未寒,元气未复,本相怎可重蹈覆辙?” 阚止道:“柳下惠美女坐怀而不乱,是天下闻名的正人,早与其弟柳下跖断绝了兄弟之情,又怎会为了这臭名昭著的柳下跖掀动齐鲁两国之战?”田恒道:“你这是小儿之见。兄弟之情,怎能说断就断?那多半是掩人耳目之举。何况柳下惠真要报仇,自然会另找一个理由,怎会宣称是为大盗柳下跖报仇?”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斥阚止,阚止面红耳赤,欲要抗辩,但心中有鬼,理既不直,气也壮不起来。田恒这右相虽比阚止这左相职位要高,但这么视若属下般斥责,毕竟是有些过分。 齐简公颇有些看不过眼,只是在田恒积威之下,也不敢说什么。倒是他身后的十八侍卫,新受国君之恩,又是阚止千里之外请来,荐于宫中,所谓投桃报李,不免有些代主子出头的意思。只是身份低微,也不好开口,一个个面脸怒色,手握剑柄,只要齐简公一声令下,便会扑了上前,将田恒砍为肉酱。 田恒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那十八侍卫,忽地大笑,道:“国君与左相真是好兴致,这么晚了还闲聊剑术。本相看国君这十八位新来的侍卫,剑术定是高人一等。恰好本相身边的这几个家客,手下也算有两下子。不如各挑出一二人来,略作比试,长夜漫漫,也好提提大家的兴致,国君以为如何?”阚止被田恒一番奚落,大损脸面,只寻思如何挽回面子来,听田恒这一提议,正中下怀,脱口道:“妙极,妙极!”田恒笑问道:“什么妙极?”阚止讪讪道:“久闻右想府上高手如云,本相欲一览身手久矣,如今右相愿意让他们一显身手,正是大偿所愿。”扭头向齐简公看去。齐简公也想让董梧的门人杀一杀田恒的傲气,点头道:“比剑为乐,本是常事,人手多亦无益,不如双方各派一人,如何?”田恒点头道:“也好。” 田恒话音刚落,齐简公右侧的侍卫中走出一人,大声道:“小人平启愿意为国君效力。”齐简公见这平启身高近九尺,比一般齐人要高出不少,粗壮魁梧,面色黝黑,满脸都是硬硬的短须,便向阚止望了过去,却见阚止微微颔首,便知这人多半是十八侍卫中身手最好的,便道:“去吧。” 平启走到殿下,“呛啷”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来,眼光却向站在田恒身后的家将看了过来,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这时,田恒身后也走出了一人,向齐简公施了一礼,又向田恒和阚止各施了一礼,向田恒道:“相爷,小人愿意一战。”田恒笑道:“小委,你可要小心。”那小委应了一声,缓缓走下了殿,又向平启施了一礼,才从腰间拔出了剑。这人礼数倒是不缺,只是身材颇为矮小,与平启相比,便如老鼠站在猫面前一样。 平启傲然看了看小委,冷笑一声,忽地上跨一步,“呼”地一声,手中的青铜剑直上而下,向小委当头劈来。烛光闪处,殿上众人只见一道剑光,便如阴雨天的闪电一般,快疾无比,剑尚高举,冷森森的剑光竟将小委的脸映得铁青。 其时的剑是最常见的随身武器,君王、卿大夫和士人无不佩剑,既为护身之用,又是身份的象征,以区别于庶人。此时铁器虽然已经有了,但十分稀少,是以人们的佩剑一般是青铜所制,只因青铜硬而质脆,故剑只有二尺余长,脊厚刃宽,再长些则易折断。 平启与小委手上都是黑黄色的青铜剑,但平启一剑挥动,剑光直上而下劈将下来,仿佛剑身忽然增长了一尺多,当真是气势如虹,凶狠异常。 本来,剑走轻灵,剑术之中,极少有这般直劈的招数,但平启这一招使出来,那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是一口利刀、一把巨斧一般,连田恒也暗吃了一惊。小委却如山之峙,一动不动。平启这人貌似粗豪,其实心思细密,兼且技击经验极丰富,他不知这小委的底细,是以用这一剑直劈,试探小委的剑术。谁知小委似是看穿了他这一剑是虚招,又似是故意托大,竟然一动不动。 平启心道:“我董门的剑法,虚虚实实,变化难测,实可变虚,虚可化实,你竟敢如此托大!”腕上凝力,摧动剑势,化虚为实,“唰”的一声,剑影重叠,如片片山岱,沛然而劈下。众人见他剑势摧发,比之先前更迅猛十倍,齐齐吃了一惊。田恒心道:“这家伙化虚为实,剑势竟然如此惊人!”暗暗替小委担心。小委待得平启的剑势已老,微微一笑,竟顺着剑势,侧身倒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剑柄。众人“咦”了一声,不料这小委竟以拙化巧,倒地避剑。 此时列国纷争,天下尚武之风极盛,每逢盛典,或是酒前宴后,剑手比武乃是常事。众人见过的比武多矣,从未见过有人竟然以身扑地,化守为攻的招数。大凡高手,也不屑于此。 平启剑势落空,也是暗吃一惊,心中正有些沮丧,却见小委倒地拔剑,心道:“我的剑势已经摧发,你此刻拔剑,一推一拉,再向我出剑之间,就算我变招,你终是不及我的剑快。”叱了一声,剑身斜转,向小委劈了过去。 却见小委手一挥,一道剑光跃出,匹练般在平启身前圈过。平启骇了一跳,他并未见到小委拔剑,小委的剑便应手挥出,急忙退身,只听“嗤”的一声,红影闪处,平启哼了一声,退出了七八步。小委又是微微一笑,跃起了身来,道:“承让,承让!”众人向平启看去,只见他胁下革甲已被割开,一片盈红的血迹染红了半边身子,原来已经中了一剑。 平启哼了一声,道:“你的剑鞘有什么古怪?”小委笑着举起剑鞘,道:“你说错了,我这并非剑鞘,也没有什么古怪,只不过是个剑夹子而已。”原来他这剑鞘,竟然是一边开口的,根本勿须拔剑,手一挥便可出鞘。平启心下恍然,其实小委的剑法未必快过了他。他的第一招出时,小委倒地出招。平启却以为他先得拔剑,然后出招,便慢过了他的第二剑。谁知小委根本勿须拔剑,直接便出招,平启再变第二招,当然要慢过小委了。 田恒笑道:“小委的剑夹子,倒是瞒过了不少人,连本相也蒙在鼓里。哈哈!其实若是单以剑术而论,小委便未必比这位侍卫高明多少。”小委笑道:“小人的剑法,丑陋不堪,不入高手法眼,虽是侥幸获胜,其实也是仗着这剑夹子,这位平兄出其不意,方才受伤落败。”笑嘻嘻将剑插回剑夹子中,回到殿上,站在田恒身后。 齐简公大感无趣,他身后的十七位侍卫也是脸上无光。这平启是十八人中剑术最好的,谁知一下场去,第二招还未使出便受伤落败,弄了个灰头土脸。阚止脸色铁青,盯着小委,缓缓道:“若是本相没有看错,此人多半是先前右相所说的燕国勇士犰委!”田恒笑道:“左相好眼力,这人便是犰委。” 齐简公见平启仍站在殿下,苦忍着痛,叹了口气,道:“平启,你下去养伤吧!你虽落败,却让寡人见到了犰委先生的精妙剑术,赏五金,来人,也给犰委先生赏五金。”平启见齐简公不仅并不怪罪,反而给他奖赏,心中大为感激,勉力爬下身叩了个头,摇摇晃晃下去。田恒脸上微笑,心中一悚:“国君平日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表面上糊涂懦弱,其实是大有手腕。他这么做,日后这平启就算是送一条命给他,也是心甘情愿。这十八侍卫,恐怕由此而更为忠心。” 三个人各有心事,都没有说话,一时间,殿上变得静悄悄的。 田恒笑了笑,道:“夜已深,国君当要就寝了吧?本相也该回去了,哈哈!怎么,左相莫非与国君还有要事商谈么?”阚止勉强笑道:“哪里,哪里,本相也该回府才是。”二人向齐简公告辞,一齐出了公宫。 这临淄城建在淄河之西岸,方圆约八十里地,有城门十三座,城中七条大街道将城分为十数个区,田恒居在城北,阚止居于城南。 齐国国君所居的宫城是单独的一个小城,位于临淄城的西南,方圆约有十五里,有城门五座。 田恒与阚止出了宫,各上了自家的车马,一齐出了宫城的东门,到了大城之中。两人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北,倒是不同路,便分手告别。 田恒的马车是那种可乘坐三人的大车,他让犰委坐在他身旁,自己从马车上探出了身,笑嘻嘻道:“左相,一路保重,莫要不小心跌下了车,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本相从此便无聊得紧了。” 阚止忍不住回口讥讽道:“多谢关怀。右相也要小心,小心驷马失了前蹄,摔坏了脑子。” 田恒哈哈大笑,马车辚辚,一行人去得远了,兀自听到他的大笑之声。 田恒笑声未歇,坐在他身旁的犰委说道:“相爷,那侍卫平启并非代国董梧的门人。” 田恒笑道:“你怎知道?” 犰委道:“小人今日在城中见过的那一帮代国人之中,并无平启这人。国君新招的侍卫之中,无一代国人。平启所用的剑术,也不是董门的剑法。” 田恒摇头道:“你错了。不仅是平启,连另外那些侍卫在内全部是董梧的门下弟子。平启的剑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今日败于你手,并非剑法输了给你,一是被你的剑夹子所骗,失了算计,二是不敢用他拿手的董门剑法,是以落败。” 犰委奇道:“相爷又怎么看了出来?” 田恒道:“本来他掩饰得好,不过中了你一剑之后,心神慌乱,退开了七八步,正是用的董门身法。” 犰委道:“原来如此。唉,这人也十分了得,小人本拟一剑取了他的性命,谁知他还是能够避开了要害。” 田恒点头道:“董梧的门下,本来就没有庸手。” 犰委叹了口气道:“这董梧究竟收了多少弟子?怎么今日所见,全是他的徒弟?” 田恒道:“他们是董梧的门人,却并非得董梧真传的弟子。董梧只有五个徒弟,一个是颜不疑,如今是吴王夫差手下右领军使,名列吴国四大高手之末;还有一个叫南郭子綦,居于周天子王城雒邑。最厉害的一个姓任,不知其名,人称‘任公子’,据说是代国国君子侄,一向侍奉在董梧身边。其余的两个叫作市南宜僚和东郭子华,这二人隐居于世,不知其踪。据说董梧还收过其它徒弟,但无人能证实。这些董门中人,其实都是任公子教出来的。” 犰委脸上变色道:“这些人如此厉害,那任公子岂非更为了得?那董梧能教出颜不疑、南郭子綦和任公子这样的徒弟,岂非深不可测?而董梧的师父屠龙子支离益,更是无法想像了。” 田恒也叹了口气,道:“世人公认支离益为剑中圣人,你以为是胡乱吹捧出来的?不过,支离益这人一向隐居世外,倒是不问世事,只是他的几大弟子之中,‘大漠之狼’朱平漫跟他最久,但真正得其真传的,恐怕只有董梧。柳下跖等人的剑术,其实也是董梧代师传授。董梧收徒,从不提支离益之名,他的门人也只称是董门中人,剑法是董门剑法,眼中从来无支离益其人。有人怀疑董梧其实是支离益的儿子,也有人怀疑董梧的剑术早已经超过的支离益,所以董梧对支离益不敬,支离益也是无可奈何。这些都是些猜测,也不知真假。” 犰委道:“剑中圣人名叫支离益,莫非真是个残疾之人,要用木杖支撑而行?”田恒笑道:“听说他幼时的确行走不便,但他十分坚毅,终日与蛇为伍,苦练体能,十年后不仅能克服先天残疾,更靠蛇毒练出了一种奇异的技击之术,用之于剑。他是天生的剑手,任何剑技被他看一眼便能领悟到其中的奥妙,此后日有精进,到三十岁时,便被天下人尊为剑中圣人。” 犰委骇然,良久方道:“既然如此,阚止又与董梧有何关系?他们数十人赶来为阚止助拳,为了什么?” 田恒道:“依本相看,他们与阚止并无什么关系。只不过董梧颇为贪财,任公子为他教出的门人,原本是些刺客,供列国权贵甚至国君高价聘用,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死于这些刺客之手。既有人请他们杀人,自然也有人请他们保护,所以,任公子后来又设了一科,训练御刺高手。董门因此分为刺派和御派两种剑术,各有侧重。这些御派中人是应权贵之请,高价求得,学成之后,为之效力,若有背叛,董门之人便会杀了他,是以董门御派武士对主人之忠,素有好评。他们都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护卫高手,为了保护主人,宁愿以死相殉。阚止定是花了不少金贝才请来了这些人,哈哈!” 犰委忽然笑道:“若是董门刺派的刺客要刺杀某人,那人又向董门求得御派高手来保护,又会如何?” 田恒道:“起初之时,董门既然有人受聘刺杀某人,自不会再派人去保护。但后来这种事多了,连任公子也管不过来,只好听之任之,或刺或御,技高者胜。” 犰委笑道:“董门的御派高手和刺派高手同出一门,若是相遇,究竟会如何呢?” 田恒笑道:“也曾有人向任公子问过这问题,任公子也没有说结果会如何,只不过他曾经讲了个故事。” 犰委奇道:“什么故事?” 田恒道:“任公子说,他在晋都绛城曾见有一人在集市上卖长矛和盾牌,那人举起矛,说道:‘我的矛锋利无比,天下间任何盾牌皆可以刺穿。’又举起盾说:‘我的盾坚硬无比,天下间无任何东西能刺穿它。’任公子当时笑问:‘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又会如何?’那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犰委失笑道:“这么说来,董门的刺客是矛,董门的御派高手便是盾,这一矛一盾相遇,确是有趣。相爷,这任公子叫什么名字?” 田恒笑道:“他姓任,名曰公子。” 犰委愕然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起名‘公子’,小人还以为是公子高、公子骜一般的称谓哩!哈哈,这些代人当真古怪。” 田恒是齐国执掌国柄的右相,犰委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门客,却能与田恒共乘一车说笑,可见田桓礼贤下士的名声并非虚言。 两人一路闲聊,不一会便到了田恒的相府。 田恒才下了车,一个家将迎了上来,道:“相爷,左司马已经等候相爷很久了。” 田恒微笑道:“这家伙从小到大,便是性急!”低声向那家将吩咐了几句,那家将点头,转身而去。 田恒向正在指指挥收拾马车的犰委招了招手,道:“小委,你也来。”犰委答应,随着田恒到了大堂。 两人还在门外,堂内一人匆匆迎了出来,大声道:“大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这人五短身材,满脸虬髯,正是田恒的堂弟、现为齐国左司马、临淄城守的田逆。 田恒笑道:“小逆,这么晚还不回去睡觉,莫非我昨日派人给就你送去的燕女不好?” 田逆笑道:“好固然是好,只是身材太过高大了些,站在兄弟身边,足足比我高出了一个头,不甚好看。” 田恒大笑:“女人是让她睡在床上的,你让她站着干什么?哈哈!” 犰委也陪着笑了笑,心道:“右相与左司马是堂兄弟,右相身材长大,左司马却十分矮小,颇为古怪。” 三人进了大堂,二田坐了下来,犰委便站在一旁。 田逆问道:“大哥,情况怎样?” 田恒道:“阚止果然请来董门中人到了临淄,其中还有些人给国君当了侍卫,适才小委已经试出了他们的身份。” 田逆向犰委道:“小委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先是认出临淄城中来了董门刺客,又试出了假扮侍卫的董门中人,理应重赏!” 犰委忙道:“这也算不了什么。” 田恒道:“我今日进宫,本来是想试探一下,看看国君是否参与了阚止之谋,如今看来,国君与阚止心思一样,想除掉你我兄弟二人而无疑!” 田逆怒道:“大哥立了他为国君,这人竟如此不识好歹,不如兄弟今晚便带兵入宫,杀了这昏君,然后杀入阚止府中,将这狗东西剁成肉酱!” 田恒笑道:“不要性急。这件事当然要做,不过,如今有几件事先得做好才行。”回头对犰委道:“小委,你忙了一夜,便去休息罢!是了,你今日立了大功,适才本相已命人将楚姬送到了你的房中,你慢慢用吧!哈哈!” 田逆与犰委都大吃一惊:“什么?” 田恒笑道:“那天本相让楚姬出来为大家斟酒,小委看得连一双眼珠都差点掉了出来,本相又怎会不知道小委对这妇人十分喜欢?若是给了你,怕他人嫉恨,今日你立了功,本相便将楚姬赏了给你,其他人想来也不会有甚怨言的。” 犰委又惊又喜,道:“楚姬是相爷最心爱的姬妾,小的怎敢……” 田恒笑道:“你功劳不小,赏你一个姬妾算得了什么?现在佳人正在房中等你,你还不过去?” 犰委大喜,向二人施过了礼,高高兴兴出去。 田恒转过头来,见田逆面色不虞,笑道:“小逆,大哥知道你也对楚姬有点意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向我要罢了!” 田逆脸色微微一红,讪讪道:“大哥,兄弟的心思,从小到大都瞒不过你。兄弟是想,犰委只不过是个武夫,如何值得大哥将楚姬赏给他?” 田恒道:“犰委出身猎户,有些天生的本领,见过的人,便过目不望,我们还有件最要紧的事用他!这人也活不了多久,让他享受一下也好。” 田逆奇道:“为什么他活不了多久?” 田恒笑道:“你想,既然国君与阚止想对付你我兄弟,我们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们。杀一个阚止也没有什么,但杀了国君,终是于礼不合,说出去也不好听。你我兄弟自是不好亲自去做,所以得找一个人来顶罪才行,犰委今日在宫中伤了国君的侍卫,正好日后为他弑杀国君作为藉口。犰委虽是我的门客,但叫他去杀国君,恐怕赐他千金也还是不敢,非得用上楚姬这绝色美人不可。今日我忍痛刻爱,将楚姬赐了给他,明日再吩咐他弑君,他便不好推脱了,这叫作‘色胆包天’,哈哈!日后你若不嫌弃,待犰委死后,再把楚姬带回去也行。” 田逆摇头,恨声道:“犰委用过的女人,我还要她做什么?” 田恒见他仍有些不释然,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不必太介怀。日后这大好齐国,迟早都是我田家的,你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又道:“小逆,要成大事,是要有些手段的,单靠剑术怎么行?若论天下武士,犰委的身手其实也算不上是一流,但他连我的爱姬也能得到,你想,天下人知道此事,谁不想为我们效力?所谓舍得舍得,不舍怎会有得?” 田逆点了点头,忽笑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受教了。” 田恒见他想通了道理,笑道:“你想通了便行。我们田家本是陈国之后,先祖陈完虽是陈国国君之子,但为了避祸逃来齐国,成了齐臣才改称田氏。那时齐桓公给先祖封了个‘工正’的小官,若非齐景公暴敛于民,而我们历代祖先向百姓放贷,大斗借出,小斗收进,得齐民拥护,我们是外来之人,又怎能在齐国站下脚跟,如今更掌齐国之国柄?其实,要成大事,只有四个字才是真正要诀,那便是‘笼络人心’!” 田逆道:“大哥说得是。” 田恒摇了摇头,笑道:“你好色的毛病始终是改不了的。你的夫人去年亡故之后,房中空虚。楚姬这件事你多半是有些难以释怀的,这样吧,等杀了阚止,换了国君,我亲自到公子骜家给你提亲,将他的独生女儿妙儿给你作夫人,有这齐国第一美女为妻,你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田逆大喜道:“真的?兄弟去年曾请大哥提亲,大哥嫌公子骜不成大器,是以不肯,今日又为何愿意了呢?” 田恒笑道:“傻子!公子骜若只是公子骜,虽是国君之弟,也不配与我田家结亲。但国君若是被犰委弑杀,须得新立个国君才行。公子骜正是下一任国君的最佳人选。公子骜成了国君,妙儿便成了妙公主,你便成了国君的女婿,正好借此再从国君的手上挖一大片封邑做嫁妆,岂不是好?” 田逆问道:“国君的儿子公子高甚有才能,长于外交,其实也可以继为齐君,父死子继是理所当然,为何非要立公子骜不可呢?” 田桓笑道:“正因为公子高甚有才能,才不能立他。这人志向远大,多年来为了国事东奔西跑,与鲁、宋、卫、燕诸国大夫都有些交情,若立他为君,这人免不了自以为是。万一他昏了头要对付我们田氏,岂不是又要逼着我们去杀他?我们田氏先后杀了晏孺子和悼公,马上又要对付现在的国君,一连三个国君坏在我们田氏之手,所谓‘事不过三’,若公子高当了国君,再逼得我们动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田逆道:“除了公子高外,国君还有几个儿子,为何不能立为国君呢?” 田恒摇头道:“父死子继,我们若立了国君之子,无论立谁,他都当作是理所当然,不会感激我们。公子骜久已失势,多半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齐国的国君,我们大老远将他从莱邑请来当国君,自然会对我们感激涕零。” 田逆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骜当年被晏孺子放逐到莱邑,与夷人为伍多年,无甚治国经验,由他作国君,我们控制起来也容易得多了!大哥先前说是有几件事要办好,才可向阚止下手,莫非其中便有这一件事?” 田恒道:“这件事不必先办,以免走漏风声。我说的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临淄城中的董门中人须得先行解决。这些人蛰伏城中,定是为了刺杀你我二人,不可不防。” 田逆皱眉道:“这却是难办。他们藏在城中,是否要兄弟发动守城士卒,明日全城搜捕,将他们觅出来?董门中人都有些匿身的本事,只怕搜不到。” 田恒摇头道:“不必搜捕。后日是我齐国一年一度的渔盐大典,我想,国君与阚止若要行动,必在后日。届时阚止在城外的三千死士一发动,再加上大盗柳下跖的骑兵,你那一万守兵,恐怕要忙得紧了。董门的刺客多半也会在那时下手,趁忙乱之际,与国君宫中的甲士、阚止府上的家将一联手,你我二人便讨不到好去。我今日入宫,故意将董门中人和大盗柳下跖的消息说出来,便是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了其用意,这叫作‘敲山震虎’,就是要打乱其阵脚,让他们沉不住气,提早下手。否则,真要在渔盐大典动手,太过惊扰了百姓。依我看,明日董门中人便会来刺杀你我二人。” 田逆道:“唔,我明日一早,便派两千士卒来保护大哥。” 田恒道:“不必。虽然我料他们会对付你我二人,但若是他们人手不多的话,多半是要对付你。只要你一死,阚止立刻接掌临淄守兵,对付我便容易多了。好在我已有所安排,明日我们如此如此,先将董门中人一网打尽了再说。阚止这人若是聪明一点,明日不急于动手,或可多活几日,若是他蠢得明日便动了手,索性将他一并杀了。” 田逆道:“阚止城外的死士和大盗柳下跖又如何应付?” 田恒笑道:“我早已经安排妥当了。阚止这些年来暗蓄死士,却怕被我知道,走漏了风声,是以将死士安置在城外,自己又不敢出面,全部由其心腹恒因调度。这个恒因剑术极高,比犰委可厉害得多了,我今日已让子路杀了他。恒因一死,三千死士群龙无首,不敌你的兵士一击。” 田逆奇道:“子路?他何时来了齐国,又怎会听大哥的调遣?” 田恒笑道:“子路是孔子派来的找我的。” 田逆道:“我们与孔子并无交往,他怎会无缘无故派子路来助我们?” 田恒道:“两个月前,我派人到孔子处传话,说是有一本周文王亲著的《易辞》,不日将派人到鲁国送给他。孔子自从周游列国回鲁之后,专心整编《诗》、《书》、《易》、《礼》、《春秋》,为读《周易》,以至于韦编三绝,听说我有周文王亲著的《易辞》,当然大感兴趣。他是个重礼之人,听说我要亲自将《易辞》送过去,怎好意思白要?便派子路携礼物来访,带《易辞》回去。” 田逆笑道:“听说孔子家中并不富裕,又有什么礼物送来?” 田恒道:“子路带来的是孔子新编定的《礼》。他昨晚便赶到,住在城外,今晨来访。我便告诉他,恒因便在临淄城中,午后将从东门而出。子路果然在东门守侯,待恒因出城,便杀了他。若非子路这种高手,这恒因倒是有些难以对付。” 田逆问道:“子路为何要杀恒因?莫非他们有何仇怨?” 田恒道:“恒因本是鲁国阳虎的手下,阳虎作乱,后被孔子设计而败逃,恒因便到了匡城,在城守手下当了个小将。孔子周游列国之时,到达匡城,匡人最恨阳虎,恒因便伪称孔子是阳虎,带领人马将孔子一行困住,又害怕孔子被人认出,也不敢攻杀众人。如此困了七日,孔子一行人七日无食,大弟子颜回身子本来就弱,终于饿病。七日后终有人发现恒因的诡计,恒因逃走,这才解了围。可那颜回却回到鲁国不久便死了,说起来也算是恒因所害的,你说子路恨不恨恒因?” 田逆道:“原来如此。子路杀了恒因,阚止的三千死士已经不足为惧,但大盗柳下跖可非比寻常,他的两千人马,非一万临淄城兵所能抵御。” 田恒笑道:“我帮了子路一个忙,让他顺利杀了恒因为颜回报仇,他是孔子的弟子,怎会不知礼尚往来?我说大盗柳下跖的人马已经到了齐国,欲大加洗掠,子路便自告奋勇,问明了柳下跖是踪迹,便去找柳下跖。子路一去,柳下跖必定会退兵离开齐国。” 田逆愕然道:“原来柳下跖害怕子路?” 田恒摇头道:“柳下跖不怕子路。这家伙是个怪人,他一生之中,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代师传艺、教他剑术的董梧,还有一个便是孔子。二十年前,柳下跖刚刚当了大盗,带人马闯进鲁国境内,他的哥哥柳下惠找到了孔子,希望孔子为他想点办法,使柳下跖退兵。孔子只身到了柳下跖营中,与柳下跖长谈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柳下跖便退了兵,从此以后,柳下跖二十年中不敢踏入鲁境一步。后来有人说,孔子那日先同柳下跖说礼,然后比试剑术,柳下跖在半日内,三败于孔子剑下,所以退兵,设誓说是只要孔子在世一日,便不入鲁境,孔子在哪里,柳下跖的兵便不到该地。我让子路去找柳下跖,柳下跖便会以为孔子插手了齐国之事,决不敢停留在齐国境内。” 正说话间,一个家将来报,说是探子来了消息,柳下跖的人马已经悄悄撤回,改向晋国而去。 田逆挥手让家将退下,笑道:“好厉害!” 田恒道:“孔子学识渊博,智计无双,在鲁国任大司寇时,国家大治,还是我齐人用了离间计,才将他迫得周游列国,怎不厉害!” 田逆道:“兄弟不是说孔子,而是说大哥厉害。大哥不动声色,以子路一人便退了柳下跖的两千骑兵,又杀了恒因,将阚止的三千死士弄了个群龙无首,如何不厉害?阚止敢与大哥为敌,真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是了,大哥,莫非你在两月之前便计算到了今日之事,故意说要给孔子送一本《易辞》,让他派了子路来?” 田恒笑道:“大哥又不是神人,两月之前又怎会算到今日之事?只不过我觉得孔子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弟子子路、端木赐、冉雍、公冶长、公良孺等七十二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象孔子这样的人,不会为我们所用。不过,这种人却是得罪不得,若能拉上一点关系,说不定有一日会用得上。你看,今日不是便用上了子路么?” 田逆道:“你那本《易辞》是从哪里来的?莫非是假的?” 田恒道:“那可不是假的!那是我去年派人用了齐、鲁、吴、燕、卫、晋六国的国史到周王城找老子换来的抄本!老子为周天子收藏典籍,这些国史正是他喜欢的。” 田逆点头:“眼下阚止未必知道柳下跖已经退兵,定会依计行事,明日我们只须做一场好戏给他看看,顺便叫董门中人知道什么叫作全军覆没,我看阚止这厮也过不了新年了,哈哈!” 田恒大笑。 一大早,被离就被阚止府中嘈杂的声音吵醒了。被离刚刚穿好衣服,一个家丁为他端来的热水盥洗。 他毕竟是当世名士,阚止虽将他软禁在府中,礼数却是不敢有缺。 被离皱眉问道:“外面吵闹不休,出了什么事?” 那家丁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答道:“听说,今天一早,临淄城外便来了一支兵马,打的是大盗柳下跖的旗号。看那模样,似是想攻城。相爷正整治府中的人手,准备去助左司马守城。” 被离吃了一惊,道:“大盗柳下跖?临淄城城坚强厚,他怎攻得下来?我听说他横行天下,却从未攻过任何一国的城池。” 家丁叹道:“临淄城繁华富足,为天下之冠,相爷说,或者柳下跖是看中了临淄城中的财富,也未可知。明日便是新年,又是齐国的渔盐大典,被柳下跖这么一搞,恐怕这新春佳节也没个好过了。” 被离道:“左相又为何要去守城?” 家丁道:“听相爷道,左司马不信柳下跖会到临淄城来,探子报告军情,左司马大怒,反骂探子胡言乱语,将他打了十棍,然后带了一百巡哨兵亲自出城查看,结果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柳下跖的大队人马,一百巡哨兵死伤大半,连左司马也负了伤。” 被离心中一动,立刻觉得这消息中间有很多的疑处,便问道:“左相府中的家兵有多少人?” 家丁道:“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被离皱起了眉头:“临淄城的一万守兵,莫非还守不住城池?若真是守不住,这一千多人又有何用?” 家丁道:“听说,不仅是左相府,右相田恒早已经派出府中的三千家兵上了城,如今,鲍府、国府、高府均尽出府中之甲,加起来人也不少了。听说,这是国君的意思。” 被离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齐国的国君与左相阚止今日已经发动了对田恒的攻势!左相府中的人,去的并不是城墙,而是右相田恒的府第! 他心忖:“田恒这人诡计多端,又怎会让府中甲兵倾巢而出、自己却留在府中?说不定,这正是他的计谋,齐君与阚止一动,定会中田恒的诡计!”便想去见阚止劝阻,转念一想:“阚止又怎会听我的言语?今日必是阚止败亡之时,我在他的府中,大有凶险,须得尽快离开才是!” 被离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心道:“阚止这人并非将才,调动府内甲兵,却乱成一团,可见这些人是乌合之众,又不懂隐密,连这服侍我的家丁都能知道大概的消息,田恒又怎会不知道?” 正自寻思,忽然有一人浑身甲胄从门口进来,对这家丁大声道:“牛儿,府中人手不足,你也来!”扔下了一副革甲铜剑,出了门去,道:“快到大堂中去,一阵便要出发了。” 想来这人是府中管事的,有些身份,这家丁牛儿不敢说不去,一脸恐惧,弯腰拿出了衣甲的铜剑。 被离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急趋上前,挥手一拳,打在牛儿的后脑上。他练过些剑术功夫,手上的劲力这家丁又怎经受得住?立时晕了过去。 被离急忙穿上衣甲,将青铜剑挂在腰间。将牛儿放在床上,盖好了被,让人以为仍是他睡在床上,叹气道:“我不得已将你打晕,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阚止府上,必定血流成河,你留在府中仍是不妥。只望你醒来之后,见我走了,惧祸逃出左相府,说不定反会救你一命!” 昨日阚止派人送他回来,又派人从驿馆替他取回了行李。被离在房中略作收拾,行李当然是不能要了,只将里面的金贝刀币取出,塞入怀中,然后出了门,从外面掩上了门,低头向大堂走去。 昨晚他进了阚府,大堂的方位倒是记得的。 甫一进大堂,便见阚止浑身甲胄,正在由家丁给他束系绦带。在他面前,乱哄哄站着数百人,正在整饬甲兵。 被离悄悄站在了人群之后,低着头,好在此刻大堂上乱糟糟的,也没有人来理会他。 被离心中暗叹:“似这般混乱,这些家丁显是未曾训练过。阚止用这样的人去进攻田恒,焉能不败?阚止原是齐君的家奴,主人当了国君后才当上左相,多半无甚带兵经验。” 忽然嘈杂声停了下来,脚步响处,一群甲士拥了进来。当先一人是个长须老者,满脸精明之色,他甫进大堂,见乱成一片,便皱起了眉头,哼了一声。 众人见到这老者和他带来的甲士,立刻噤声,显是对这老者甚而敬畏。 阚止一见这老者,大喜,笑道:“国大夫可来晚了!” 被离心中一惊:“原来这老者便是大夫国异!久闻此人将门之后,擅于用兵,有他助阵,怪不得阚止敢向田恒发难!国氏既然已参与,不知高氏、鲍氏几家又如何?” 果听阚止问国异道:“不知高大夫、鲍大夫可曾依计行事?” 国异道:“高大夫和鲍大夫已经领家兵前往国君宫中,会合公宫之甲士,然后往城墙找田逆取虎符。” 阚止大笑:“这就好,今日我四家与国君一齐进攻田氏,田氏外有强敌,内有我四家精兵,必败无疑!” 国异面有忧色,叹道:“如此兵士,怎说得上一个‘精’字?”挥了挥手,国氏的精兵四下散开,手中剑光霍霍,围在众人之旁。 阚止吃了一惊道:“国大夫,你这是……?” 国异沉声道:“战阵之上,军令为先,左相如此乌合之众,一战即溃,能有何用?”眼光闪处,大声向众人道:“今日我与左相奉国君之令,诛杀反贼田恒,尔等众人务要奋勇杀敌,老夫颁令:不遵号令者斩,不进反退者斩,高声喧哗者斩!” 众人中一人惊道:“我们不是去守城墙,防那大盗柳下跖么?怎又去杀右相?” 国异眼光如电,向那人看了过去,哼了一声。 旁边的国府兵士立刻上前,几柄剑齐下,那人高声惨呼,鲜血四溅,立时而亡。众家丁大骇,连阚止也变了脸色。 国异的眼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怒道:“老夫刚刚颁下军令,不许高声喧哗,此人立刻违令,当斩!再有违令者,立斩不赦!” 众人悚然,立刻鸦雀无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被离心中佩服道:“这国异果真擅于用兵,这么杀人立威,一来便将乱糟糟的局面改了过来。” 阚止脸色变幻,笑对众人道:“不错,你们可要严守军令,否则,有如此人!”心中却想:“这国异在我府上,以他府之兵杀我家丁,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哼,此人整兵作战虽有一手,终非我的心腹!今日杀了田恒,便要设法除掉此人。” 被离最擅察颜观色,在人群中偷偷瞧见阚止了脸色,心中一动:“这阚止动了杀机!唔,他是对国异不满。唉,这人天性心胸狭窄,在这紧要关头,还在嫉恨他人!”暗暗摇头。 国异对阚止道:“左相,可以出发了!” 阚止挥了挥手,大声道:“诸位,今日一战,若是不死者,皆封三里之地!” 众人轰然答应,士气大振。须知这些人大都是些穷家子弟,才到阚止府上讨份差事,若有三里之地,可一生衣食无忧,因而闻言无不心喜。 国异向阚止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心道:“即便这些人今日立了功,赏赐封邑,终是国君的事,阚止怎能赏赐封邑与人?这人心中并无国君,若是今日成功,是否会成为另一个田恒呢?” 众人在阚止和国异的带领下,出了府门,千多人拥着阚国两府的五十乘兵车,分作三队,向田恒府中进发。 其时,车分两类,一类是士大夫和富贵之家所乘的马车,作代步之用,从其大小区分,可乘一人至三人不等;另一类便是兵车。兵车又分三种,一类叫轻车,多用木制,以二马或三马驭驶,战阵时作偷袭、诱敌之用,各国使者出使,也带一些轻车沿途护卫;一类叫重车,乃用厚革裹着沉木制成,以三马驭驶,速度比轻车要慢,又叫革车,每乘革车除了车上甲士三人,还须配步卒七十二人,是军中最用得上的战车。还有一种载放辎重的车叫辎车,以牛驭驶,士大夫出使时也常用来做为载放辎重行李之用,并非仅用于军中。 阚止和国异府上私制了不少兵车,都是轻车一类,如今倾数而出,连牛拉的辎车也乘了人当兵车来用,是以看起来声势浩大,却颇有些不伦不类。 国异与阚止并车而行,他府中的兵士虽少,却是久经战阵的精兵,故在众兵四周,以防众人哗乱生变。 被离找不到机会逃脱,只好混在众人之中,跟着大队人马进发,心中却是叫苦不迭:“若是没有国府的人,混出去未必不可能,如今可是大大的麻烦了!” 他在队中所处的位置恰好便在国异乘坐的战车之后,便听国异向阚止问道:“左相,城外的大盗柳下跖,是否是你招来的?” 阚止笑道:“正是,若非他在城外这么一搞,田恒那厮府上的士卒又怎会倾巢而出?我们终是人少,若不乘他府中空虚,攻杀此人,怎能成功?” 国异是个谨慎的人,问道:“田恒究竟在他的府上,还是与他府中的兵士上了城?左相的消息是否准确?” 阚止笑道:“我派了十多个探子潜伏在田恒的府外,他们亲眼见到田恒命令手下的犰委率领甲士前往城墙,自己将人送到府门之外然后回了府,怎会有假?” 国异皱眉道:“田恒为人精细,眼下城外兵戈大起,怎会仍然呆在府中?” 阚止大笑道:“想是这人死期将至,行事不免乱了手脚,哈哈!” 国异点头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老夫为吾兄国书报仇!” 被离心想:“国书在艾陵之战中战死,国异又为何会找田恒报仇?” 阚止问道:“令兄国大夫死于吴人之手,与田氏有何干系?这艾陵之战究竟是怎么搞的,本相至今还有些不大明白。” 国异叹了口气,道:“我们齐人士卒既多,兵车又盛,当时大举进攻鲁国,本来是必胜之局,若非田氏和孔子捣乱,我们怎会惨败艾陵?” 阚止奇道:“这事怎有与孔子拉上了干系?” 国异哼了一声,道:“鲁国是孔子的父母之邦,他怎会坐视齐国伐鲁?”当下将艾陵之战诸事说了一遍。 艾陵之战中,齐人与吴鲁联军交战,十万人几乎全军尽墨,损革车八百余乘,是齐国的奇耻大,生还者又耻于谈及,是以齐人对艾陵之战的详情知者并不多。这事发生在三年之前,当时被离在吴国任个闲职,战后伍子胥便被吴王夫差赐死,被离愤而离国,是以对此战也不甚了解,当下听得十分认真。 原来,三年前田恒欲消国高两家之势,禀告了齐简公后,命国书、高无平领十万齐军南下,本是攻打鲁国。此事为孔子所悉,对众弟子道:“鲁乃父母之国,不可不救!谁为我到齐国救鲁之祸?”其弟子子张、子石愿往,孔子摇头不许。端木赐道:“夫子,弟子去行不行?”孔子大笑道:“若有你前往,鲁国可安然无恙了!” 端木赐先到齐国,见了田恒,道:“鲁弱吴强,不如伐吴!”田恒笑道:“这是什么话?!有弱国不伐,偏要去招惹强国?”端木赐道:“鲁国城小墙薄,大臣无能,士卒疲弱,一战当可以成功。只是国高二人大功而回,右相却无功劳。国高两家长势力必然大振,右相岂非大大的麻烦?” 田恒吃了一惊,道:“言之有理!若是国高二人立功而还,势力复振,我田氏就大大不妙矣!” 端木赐道:“吴国城高池广,兵甲精利,广有良将,当年曾经联鲁攻齐,正该伐之报仇。若是国高二人鏖兵于吴,兵势不可骤解,他们外困于兵,右相便可专制于齐国,岂不妙哉?” 田恒大喜道:“正合我意,只是兵在鲁境,忽移兵于吴,不免招人猜疑,当如何是好?” 端木赐笑道:“此事容易。你不妨下令,先按兵不动,待我南下去见吴王夫差,让他救鲁而伐齐,右相便有藉口移兵伐吴了。” 田恒果真命大军暂驻,端木赐却前往吴国。 端木赐见了吴王夫差,道:“前者吴鲁二国联军攻齐,齐国对二国记恨已久。如今齐国伐鲁,灭鲁之后,定会南下,以得胜之军伐吴,大王何不率军救鲁?以吴军之强,败万乘之齐国,收千乘之鲁国,便可与强晋争霸了!” 夫差恨恨道:“齐国昔年败于吴师,答应世世服事于吴,寡人才班事回吴,否则,早就灭了齐国了!如今它朝聘不至,寡人正要兴师问罪!本想兴兵救鲁伐齐,但听说越王勾践勤兵训武,有伐吴报仇之念,是吾国之后患,寡人想先伐越,再攻齐未迟。” 端木赐道:“不可!越弱而齐强,伐越之利小,而纵齐之患大。若是因为害怕弱越而避强齐,非勇;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智勇俱失,则何以争天下?如果大王真的担心越国,我便前往越国,让越王勾践亲率甲士助大王伐齐!” 端木赐便到了越国见越王勾践。 勾践听说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端木赐来了,又惊又喜,郊迎三十里之外,道:“越国远在东海之缘,又有什么事令先生辱足于此?” 端木赐叹道:“我特来吊君!” 勾践周围的人均怒,勾践却正色道:“寡人听说祸福为邻,先生凭吊,正是寡人之福!愿闻详细。” 端木赐道:“我求吴王夫差伐齐救鲁,吴王却担心越国在后谋攻,便要先攻越国,然后伐齐。大王若是不想伐吴报仇,却让吴国怀疑,这就是太蠢笨了;我看大王并非不想报仇,大王若是真想伐吴报仇,却让吴人知道,这可就太危险了!” 勾践骇然,长跪道:“先生有何方法来救寡人?” 端木赐道:“吴王夫差十分骄傲,喜听谀词,大夫伯嚭贪财好色,善进谗言。大王先用钱财贿赂伯嚭,再送重宝给吴王,卑辞以求,声称愿亲自率领甲兵,助吴伐齐,吴王则会安心伐齐。若是他战败,吴国自此便大大消弱;若是吴军获胜,夫差必定会生争霸天下之心,以兵临强晋,与之争雄。不论其胜败,对越国都是件好事!” 勾践大喜,答应下来。 端木赐回到吴国才五日,勾践果然派了大夫文种至吴,献上精甲剑矛,说是越王准备亲率甲士三千,从吴王伐齐。 夫差大喜,问端木赐道:“勾践果然是信义之人!”便想答应文种。 端木赐道:“不可!用越兵就可以了,如今用其兵,还要役使其国君,也太过分了一些!” 夫差接纳了三千越兵,命越王不必亲来,自己率大军伐齐。田恒闻听消息,自然将攻鲁之兵移往艾陵,以防吴军。 端木赐虽然完成了师命,但恐怕吴军获胜,真的移兵于晋,若是如此,自己虽然救了鲁国,却害了晋国,便星夜赶到晋国去见晋定公,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听说吴与齐即将大战,如今吴军极强,若是获胜,定会与晋国争霸,国君不可不防!” 晋定公悚然,命军甲戒备。 田恒一心要削弱国高二族,派堂弟田逆到艾陵督军,命令军中只许前进,不许后退。吴鲁联军与齐兵在艾陵一战,齐军大败,齐将国书、公孙挥战死,公孙夏、闾邱明被擒,仅田逆与高无平二人逃回。 齐简公与田恒阚止商议,大备金帛,贡给吴王夫差,又贿赂伯嚭向夫差进言,谢罪请和,吴王将公孙夏、闾邱明放回,这才息了战事,从此国、高两家势力大减。 端木赐从晋回鲁之时,齐军早已经大败了。 阚止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这个端木赐好生厉害!” 国异闷声道:“端木赐字贡,行商天下,家中巨富,又与列国交好,它国之君见了他,常与他分庭抗礼,称之为‘子贡’而不名。如今天下巨商,唯我齐国的渠公方可与之一比财富。” 阚止顺嘴说道:“渠公这老家伙甚是圆滑,靠渔、盐、兵器、须惠陶器赚尽了天下,本相曾与他见过数次,这人老练得很。” 国异摇头道:“这个左相便不知道了,渠公以前靠渔盐赚了不少,不过其大富只是这三年的事,全因他背后有了一个商营奇才拿主意。” 阚止愕然道:“是谁?” 国异道:“庆夫人。” 阚止恍然道:“原来是她!这女人可了不得,不仅生得十分美貌,又善酿美酒,人都说她极会做买卖,本相却不知道她与渠公一起商营。”他伸串舌头舔了舔嘴唇,道:“听说此女寡居已久,若能将她纳入私房,那可真是人财两得了。” 国异失声笑道:“左相可说笑了,庆夫人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她是鲍息的婶婶,比老鲍还高了一辈。老鲍这人古板得紧,若非庆夫人自己有意,左相可千万招惹不得。何况庆夫人的儿子力大无穷,剑术也十分了得哩!” 阚止笑道:“这就最好了,本相正愁没个藉口去见庆夫人,改天找上她儿子比一比剑术,若能收他为徒,岂非大大方便?” 国异叹道:“这当然是好,不过今日若是事败,便一切免谈了。” 阚止道:“人都说国大夫颇难交往,平日本相与国大夫在一起时,也没见国大夫有这许多言语哩!” 国异道:“老夫眼见大仇得报,自然是高兴了些,不免话多。” 他二人一路说着话,被离尽数听入耳中,心中对那庆夫人大感兴趣,心道:“若真如他们所说,这位庆夫人可算得上是天下少见的奇女子了。” 其实阚国二人说了这许多话,也不过是一会儿时间。众军前行之际,忽有探子来报,说是田逆伤重,被迫回府养伤,正由五十甲士陪同回府。 阚止心中一动,道:“此时正是刺杀田逆之良机!” 国异问那探子道:“唔,田逆回府后,城墙之上由何人指挥?” 探子道:“听说是闾邱明大夫暂时代田逆指挥众军。” 阚止大喜道:“妙极,妙极!闾邱明这家伙早就看不惯田氏专横,我们只要派人去游说,多半会和我们一齐对付田恒。” 国异皱眉道:“此人贪生怕死,又是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徒,若是他不见田氏已成必败之势,恐怕仍会两头观望。” 阚止笑道:“无妨,这人平生只怕高无平一人,我们若是让高大夫去接掌城兵,闾邱明必会就范,乖乖地开了城门,放大盗柳下跖进城。昨晚我已派人出城,唉,若是能觅到我那三千死士,事情就更好办了。” 阚止从人群中叫出两个头目出来,对其中一人道:“你速往公宫途中,迎上高大夫和鲍大夫的车马,就说情况有变,请高大夫速到城上,从闾邱明手上接掌城兵。” 又对另一人道:“你速往城中渠公府右手边闾中的那家寿材坊内,到第三口棺材上敲六下,自会有人见你。你告诉他,田逆正在回府途中,仅五十甲士陪同,正是刺杀之良机,他们自会有所安排!” 两人答应,各带十人离开。 阚止这番安排,国异却是皱眉不语。 阚止问道:“如何?国大夫认为有何不妥么?” 国异道:“此事有些奇怪!田恒田逆二人精细之极,为何今日行事这般的疏忽?莫非其中有诈?” 阚止吃了一惊,忽笑道:“国大夫多虑了!在我等看来,田氏确是有些疏忽,但你莫要忘了,我们今日是要对付他,这才察觉其疏忽,在他二人心中,又怎知今日我们会攻杀他?若是不念及我们,又何来疏忽之处?何况,柳下跖那厮纵横天下,他的骑兵所至,田氏又怎会不怕呢?” 国异点了点头,道:“此言倒也有理。是了,那寿材店中藏着的可是名闻天下的董门刺客?” 阚止道:“正是,用那三十六刺客去对付田逆的五十甲士,是易如反掌之事,田逆今日休矣!” 国异笑道:“也好,田逆这人剑术也还不错,幸好他已受了伤,怎是董门刺客的手脚?” 阚止道:“这些刺客的本事我是见过的,单以剑术而论,未必很高,但刺杀之技,却是十分了不起的。若是他们来刺杀本相,本相也未必能应付得了。” 两人一路说着,带着人马已经渐渐到了城北田恒府第附近。 阚止脸色凝重,咳了一声,问国异道:“国大夫,是否要一举攻入呢?” 国异道:“不可!”也不向阚止解释,大声下令左军移至田府后门,右军守于田府侧门,包围田府,然后道:“若听号角之声,齐齐攻入府中,田府中人,不论男女,一个不留!斩得田恒首级者,老夫赏之千金,荐之于国君!” 被离心中暗叹:“即便是田恒罪大恶极,又何必连府中妇孺也要杀了?国异这人的报仇之心相当可怕。”被离所在,属于中军,随于国异之后。他心想:“本想借机逃走,却无端卷进了军中,莫非真要随众攻入府中?”忍不住失声道:“不好!” 他就在国异的车后,这一声被国异听见,眼光立刻看了过来。 被离心知触犯了国异“不得高声喧哗”的军令,心中大叫不妙。 正在这时,便听阚止骇然道:“不好!” 国异皱眉道:“左相?” 阚止眼睁睁看着城南,眼露恐惧之色,国异沿之目光看去,只见城南某处一股浓烟冒起,猜那方位,似乎正是阚止的左相府所在,大吃了一惊。 国异终是久经战阵,心中虽惊,脸色却镇定如恒,手指划了个圈子,被离正好被圈在内,国异道:“你们速去查探,火起之处究竟是何人府第。”他以为被离那一声“不好”,是因看到了城南的浓烟,因而顺便派了他去。 被离得此良机,连忙答应,转身飞奔,其后有二人多人跟了上去。此时阚止眼光看过来,看着被离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动。还未及细思,便听国异沉声道:“如今大军已经至此,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城南出了何事,我们也需攻进田府,杀了田恒那贼子!来人,吹起号角!” 阚止心神已乱,听国异之言,胡乱点了点头。 号角声起,只听杀声震天,想是左右二军已经发动了进攻,国异与阚止从腰间拔出了铜剑,领着众人向大门冲去。 便在此时,忽听弓弦响处,众军之中惨叫连连,阚止只觉劲风从后贯来,惊骇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前扑去,滚下战车,只听国异闷哼了一声,待阚止滚落地下,隐身于车后,便见国异已经转过了身,正挥舞着铜剑,格挡飞箭,在他背上,已经插着两支长箭。而身后的这些军士,早有一两百人被射倒在地,生死难料。 阚止浑身冷汗冒出,若非他身手敏捷,恐怕此刻身上也如国异一样了! 他和国异心中知道已经中了田恒的诡计,否则,在大举进攻之时,背后射来的弓箭若非田恒早就埋伏的人马,又从何而来? 这时,只听身后弓箭劲响,如雨的长箭又从田府高墙上射了下来。身前身后均有如雨的利箭,只听中箭惨叫之声不绝,阚止心知形势危急,扑倒在地,一连打败七八个滚,从地上尸体之旁抢了两面长盾,一前一后挡着,连头也缩进了盾牌里面。 从两面盾牌的缝隙之中向战车上的国异看去,只见他手中的铜剑无力地挥了几下,终于栽倒在车辕之上,身上插着七八支箭,这精通兵法的齐国名将,终已死于弓箭之下。 阚止心下骇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周围的喊杀声忽止,不知何时,弓箭也停了下来。阚止便听田恒一阵大笑声传来,道:“阚止,你一向趾高气扬,今日怎么变成缩头乌龟,躲在盾牌之后呢?” 阚止从盾牌后站起身来,只见手下的兵士大多已经中箭倒地,非死即伤,剩下的兵士面如土色,有的抱头伏在地上,有的缩身于盾牌之后,显是惊慌失措,斗志全消。不消说,进攻后门和侧门的两批人也定是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大笑声中,田府的高墙和四周的巷中门边,忽地冒出了无数手挽长弓的甲士身影,手中搭着弓箭,对着阚止等人。 “吱呀”一声,田府大门打开,数十人簇拥着田恒出来。那田恒身穿软甲,腰挂宝剑,笑吟吟看着阚止,道:“左相今日带大军到我府上来,是否想将本相一剑刺杀?” 阚止面色铁青,沉声道:“今日之事,本相中了你的诡计,要杀便杀,无须多说。” 田恒叹了口气道:“本相本无杀你之心,你偏要与本相作对,究竟是何道理?” 阚止道:“你非我齐人,却执我大齐国柄,若是恭顺国君,倒也罢了,却偏要弄权,欺凌众臣,我身为左相,当然要助国君除掉你这乱臣贼子!” 田恒大笑道:“齐人皆视我田氏为救星,怎似你名义上相助国君,实则暗植凶党?你派了十八名董门高手为国君的护卫,其实是想弑君换主以专权齐国吧?可怜国君还蒙在鼓里,真以为你忠心耿耿哩!” 阚止脸色一变,辨道:“胡说,胡说,本相哪有此意?” 田恒笑道:“你这段时日,常与公子高密议,欲趁攻杀本相之际,对国君暗下杀手,然后换公子高为君,可有此事?” 阚止大吃了一惊,还未及说话,田恒又道:“你想除掉本相之后,将左右二相合而为一,自任相国。可惜公子高却看出了你的奸谋,早就将你的筹划一一告诉了本相。” 阚止默然,忽道:“本相身为齐国大臣,你若未得国君之令擅杀本相,看你如何在齐国呆下去!” 田恒见你语中露出怯意来,大笑道:“你与国氏高氏一齐带兵谋反,本相将你们一举剿灭,正是忠君爱国之举。你可曾见到城南火起之处?那正是你的左相府。只不过这把火并非本相的家将所放,而是临淄百姓的功劳!你可知你在临淄城中恣意为恶,百姓早已经恨你入骨了哩!”又叹道:“你莫要以为有国君在后给你撑腰,便有恃无恐!本相今日早已经派了犰委和鲍大夫到公宫之中,助国君除掉那十八名董门刺客。” 阚止浑身一震,惊道:“鲍息与本相一同举事,原来是假装的?!” 田恒笑道:“鲍家与我们田家是亲族哩,怎会助你?你派鲍息和高无平齐往公宫之中,本来鲍息虽然暗助本相,那高无平在一旁颇有些棘手,可你却临时命他改道往城墙之上,实是失策之至!你可知大盗柳下跖的兵马昨日便已经退出了齐境?今日并无贼兵攻城,只有你这贼子作乱。” 阚止浑身剧震,涩声道:“原来柳下跖攻城之说,纯是你的谣传!” 田恒笑道:“若非如此,你又怎会露出你的狐狸尾巴来?那寿材坊中的董门刺客竟然去刺杀田逆,哈哈,在田逆埋伏的一千甲士箭下,董门刺客恐怕已是全军尽墨了罢?哈哈!” 这时,远处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兵车之上,正是满脸虬髯的田逆。 车到近前,田逆跳下车来,大笑道:“董门刺客算得了什么?被我一阵弓箭,射得如同刺猬,面目全非,包管连他们的亲娘也认不出来!” 阚止心知此役已经是败得一蹋胡涂,向田恒恨声道:“也罢,今日事已至此,本相也无话可说了。你我二人同列齐国三大剑手之中,本相排名最末,却从未比试过。实话说,本相心中却是一直不服的。今日本相将死,你可敢与本相略一比试,看看本相的剑法是否真的不如你?” 田逆哂笑道:“你将死之人,想与我大哥殊死一拼,莫非想临死讨点便宜?不打,不打!” 阚止冷笑道:“若是不敢,那便罢了,你尽管招呼众军乱箭齐发便是!” 田恒叹了口气,道:“你的剑术其实是有些名堂的,若你不是齐国的左相,本相早已经将你招入府中了。今日本相便与你一较剑技,以免你死不瞑目。” 田逆忙道:“大哥,这人死到临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田恒笑道:“小逆,莫非你怕我敌不过他?” 田逆道:“此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他临死之前,欲作困兽之斗,大哥万金之躯,何必冒这个险?” 田恒大笑,拔出剑来,上前几步,大声对阚止道:“你此刻神魂俱失,怎能发挥出剑之极致来?众军听着,今日本相与阚止一战,若是阚止获胜,便放了他走,任何人不得追杀,否则,以违反军令论处。” 众军高声答应。 阚止心中大喜,他知道田恒这人极重声名,绝不会出而反尔,只要避过今日之危,他设法与城外的三千死士联系上,未必不能闯出齐国之境。只要出了齐国,以他的身份和剑术,在哪一国不会混出名堂来? 他本是剑术大行家,只时惧意尽去,铜剑一横,剑上露出肃杀之气。 田逆心中暗暗吃惊,这阚止的剑术了得,此时置诸死地,唯有一战而胜,才能保全性命,因而战意沛然,此时出手,比诸平日定要厉害数倍,暗暗为田恒耽心。 田恒笑吟吟地握着剑,剑尖指着阚止道:“出剑吧!” 阚止面色凝重,叱了一声,忽地一剑向田恒当胸刺出,势若奔雷,快捷无比。 田逆也是个剑术好手,在一旁吃了一惊。阚止这一剑,看似简单,却是凝力而发,既猛且狠,若是横剑格挡,剑上横击的力度,又怎能比得上阚止凝力直击? 田恒微微一笑,手中剑由下而上,剑光闪处,只听“呛”的一声,闪电般击在阚止的剑上,将阚止的剑荡了开去。 阚止脸色一变,田恒这一剑,拿捏得相当精妙,那看似随手而发的一剑,恰好击在他剑上旧力出尽、新力才生的结合之际,正是剑上力量最弱之处! 阚止只觉手腕微微发麻,乃知田恒这人看似文秀,其实手上的力度大得惊人,远胜于他。 田逆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来,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阚止大喝一声,不退反进,跨上一步,手中剑由上而下直劈下来。这一剑隐带风声,显是全力而发,蓄力无限。 田逆大吃一惊,心道:“阚止第一剑被大哥所破,换了是我,定要退身凝力再发,阚止却不退反进,剑上力量再生,还远胜第一剑,看来其运力之妙,远胜于我!”虽然阚止是三大剑手之一,他却不以为然,一向轻视阚止,看了阚止这一剑,便知自己往日太过小觑了他。 田恒赞道:“好剑法!”向前错开一步,手中剑如长虹贯日,向阚止当胸刺去。阚止心中大骇。田恒错开这一步,虽未避开他的剑,却使二人距离又拉近了一步,正值他自己又恰好向前跨了一步,便如自己向他的剑尖上撞过去一样,自己的剑还未劈下,便要贯身与田恒的剑尖之上! 田恒这一剑未必比他快,却是连消带打的绝妙之着! 阚止心生寒意,但前跨之势未绝,只好侧了侧身,手中铜剑斜下,“当”的一声大响,劈在田恒的剑身之上。 这一击之力,却只能使田恒的剑偏出了少许,“哧”的一声,田恒手中的剑从阚止胁下擦过,将阚止的衣甲割开。 田恒“哈哈”一笑,铜剑顺势横划,阚止只好将剑一立,格挡在胁旁,双剑相交,阚止被震得退开了一步。 田恒得势不饶人,一连三剑,连环相击,阚止施展浑身解数,虽是格开了田恒的剑,却被田恒惊人的膂力所逼,一连退开了七八步,只觉握剑的手酸软无力,手中的剑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此刻,他心中忽地对田恒手中的剑生出了惧意,后悔自己好端端的左相不做,非要与这可怕的人为敌,真是何苦来由! 这时众军大声地喝采,田逆看着乃兄精妙的剑术,心中也骇了一跳,心道:“大哥身居高位,剑法却丝毫未退,反而精进如斯!” 田恒长笑一声,道:“看剑!”上前一步,一剑向阚止刺了过去。这一剑去势奇快,在场众人竟连那一柄铜剑也看不出来,只见一道剑光闪动,如闪电般划过。 阚止面如死灰,咬牙横格,铜剑格在田恒的剑身之上,却不能撼动田恒的剑势分毫。他退身已是不及,只好凝力于剑,欲着力将田恒的剑推开。双剑便如粘在一起,阚止的剑在田恒铜剑上磨动,发出“吱”的一声,令人牙酸,但田恒的剑却毫不受阻,趋进如常,阚止只觉心口一凉,铜剑已贯入了胸,剑尖从背上透出了两寸许。 阚止浑身一颤,手中的剑坠落地上。 田恒叹了口气,缓缓拔出了剑来。一道血箭射出,田恒退开数步避开。 阚止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喷射如注的血箭,大叫了一声,瘫软在地上,一命呜呼。田恒摇了摇头,道:“收拾尸体,以大夫之礼厚葬!”转头向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阚止手下看去,诸人见了田恒如此精妙的剑术,早已经神魂俱失,不自主地跪了下来。 田逆道:“大哥,这些人……?” 田恒道:“这些人是受命而行,阚止谋反,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若是愿意入我右相府中,便依规矩收下,不得小觑了他们!” 诸人感激涕零,大声道:“田相神勇无敌、仁厚待人,小人们必效死以报!” 在场众军士也无不受感染,均被田恒表现出来的大度和仁厚所感动。 田逆原想将阚止的尸体拿去示众,再将余下的阚府中人斩首治罪,见田恒这么处理,本要说话,忽想起昨夜田恒对他说过的“笼络人心”四个字,便不再言语。 田恒哈哈一笑,将剑插入鞘中,正要与田逆说话,忽见十余乘兵车匆匆而来,当先一人四十余岁,尺余长的黑须如铁一般直,在风中纹丝不动。 车到近前,田逆笑着迎上去,道:“鲍大夫,哈哈,可大功告成了?” 田恒瞪了田逆一眼,上前道:“国君受惊了吧?” 那人正是鲍家之长鲍息。 鲍息跳下了车,脸色凝重,沉声道:“在下与犰委带人入宫,被人挡住,那十余名刺客和一些犯上作乱的宫中侍卫已被在下所杀。不过国君受了惊,趁在下与刺客缠斗时,带了十余人由后门出了宫,犰委已带人追了上去。等在下将贼子剿灭后,怕犰委他们惊了国君,追出了南门,却不知所踪,已经追不上了,便来与右相商议如何将国君接回来。” 田逆这才明白,鲍息只是助杀阚止,却不知道他们连国君也会一并杀了,所以如此着急。 田恒面带忧色,道:“犰委是个粗蠢家伙,若将国君吓着了便有些不好。” 鲍息叹道:“正是,听说犰委昨晚在宫中与侍卫比武,还伤了人,国君见了他只怕没甚好气,生出事来。” 田逆假装着紧,道:“在下这便去派人去接国君回来。” 鲍息忙道:“眼下公宫、城中乱得紧,左司马有城防之重,此时万不可离城。还是在下派人去吧。” 田恒点头道:“也好。”从家将中点了十余人,命他们去追迎国君回来。 这时,又有一快马来报,说是大夫高无平本来往城上接掌兵符,途中发觉中计,这人甚是勇悍,伤了闾邱明,带数十家兵杀出了城外,不知所踪。 田逆大怒:“怎么让高无平这贼子走脱了?”大发脾气。 田恒冷笑道:“他未必便能脱身。”先派一军去国书府上抄家捉人,再派人到高府将高家的人全部扣下,又派人四下里追索阚止、国异、高无平的余党。 这时候城中之乱渐止,田恒和田逆请鲍息入府商议,顺便稍歇,等候国君消息,众齐臣纷纷到田府来相询,他们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特来打探消息,听说国君出走,都不敢离开。 众人在府中等了大半日,忽听人报说犰委回来了。 众人一起出府迎接齐简公,不料出了门外,便见犰委一人跪在门外,满脸惊恐之色,道:“国君亡故了!” 田恒与田逆故作大惊之色,田恒抢身上前,一把抓住犰委的肩头,惊道:“你说什么?” 犰委道:“小人奉命与鲍大夫到公宫之中擒拿董门刺客,保护国君,鲍大夫带人与董门刺客打了起来,国君受了惊吓出宫,小人怕国君有失,带人一路追上去,直到徐州才追上,正要请国君回来,不料国君见是小人,大为忿怒,拔剑要杀小人,却不小心从车上跌了下来,手上的剑刚好扎入了自己腹中,小人……”,其实,这些话本是田恒安排好教他说的。 田逆在一旁大喝道:“什么?你杀了国君?!”这一声暴喝,在场众人听得十分清楚,齐齐吓了一跳。 犰委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道:“不干小人之事,那是国君自己失手误刺,小人……小人只不过是……”,话未说完,田逆又喝道:“这就奇怪了,国君为何一见了你便拔剑,是否你图谋不诡?” 犰委忙道:“只因小人昨日在宫中与侍卫比剑,伤了一名侍卫,国君多半是有些生气,其实……”,他虽然不懂得田氏兄弟的心思,但从语声中也听出有些不妙来,心中惊惧,正说着话,田恒握住他肩头的手忽地用力一捏,犰委只觉肩头剧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后面的话便没能说出来。其实田恒要的便是犰委说出曾与宫中侍卫比剑一事,唯有如此,齐简公失手刺死了自己之事才能顺理成章,言多有失,其它的话便不必让犰委说了。 众人不知道其中真相,心道:“若非如此,国君怎会拔剑向迎自己回城的人下手?” 田恒叹了口气,还未说话,田逆早在一旁大喝道:“虽是国君自己失手,你也是犯了弑君的大罪!”抢上身来,飞起一脚向犰委踢来。 犰委大骇,欲要躲避,却被田恒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田逆一脚踢在犰委胸口,这时,田恒的手一拂,手指飞快地在犰委的喉上捏了捏,犰委嗓子剧痛,吐了一口血,向后跌倒,口中“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的喉骨被田恒捏碎,虽能出声,却不成言语。田逆假装暴怒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田恒趁田逆那一脚时暗施辣手,在场众人正乱着,自然是未看出来。 田逆拔出剑来,作势要杀犰委,田恒拦住他,道:“慢着,留下活口,此人是本相的门客,今日犯了弑君大罪,若一怒杀却,难免他人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先留下他的狗命,待审结之后,再行处死未迟。说不定这背后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其实,在场中人虽不敢出声说话,却无不怀疑犰委弑君是田氏主使,但听田恒这么一说,便想:“原来犰委胆大忘为,弑害国君,其实与田氏无关,多半另有主使之人。” 田恒命人将犰委关起来,到了此时,犰委就算是奇蠢如猪,也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成了这次弑君犯上的替罪羔羊。 田恒这才呼天抢地,向载着齐简公尸首的辎车扑了过去,将齐简公的尸首小心抱了下来,向公宫方向踉跄而去,众齐臣跟在其后大哭,周围和沿途的百姓也都伏在地上,随着众人痛哭流涕,此时就算是新娶妻室,哭不出来也要在眼中重重揉出几滴辛酸之泪来。 田恒一面哭着,一面偷眼向怀中的尸首瞧去。只见齐简公虽死,脸上却挂着极复杂的神色,其中有惊恐、忿怒、伤感等诸多表情,田恒心中暗叹道:“其实我并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讳杀你,你宠信家奴便罢了,谁让你不知深浅,受了阚止的耸恿,一心想对付我们田氏一族呢?” 第二章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被离本想窜进四周的闾里,可身后那二十多人跟得甚紧,这二十多人中有七八个是国府的从人,盯得极紧。 眼见离大队远了,被离拔出剑来,周围人吃了一惊,还未等他们相询,被离急转身向右侧闾里跑去。 一个国府从人喝道:“到哪里去?”追了上来,其余人停了停,也追了上前,纷纷道:“这人想逃!”“只怕是奸细!”一起仗着明晃晃的铜剑追过来。 被离虽练过剑术,苦不甚精,不敢与这二十多人动手,他窜过一巷,身后的人已经渐渐逼得近了。巷中若有其他途人,不是被国阚二府的这些人推跌,便是一剑刺倒。 忽激见前面一人缓缓走来,被离只觉得这人甚是高大,不及细看,他怕这些人伤了这途人,忙挥手道:“快让开!”可那人却浑不在意,直走上来,被离收不住脚,从那人身侧闪了过去。 便听身后人纷纷叫嚷,被离回头时,便见那人正与这些人动手,地上已经躺下了二十一二人,在地上翻滚呻吟,看来并未致命,不过受伤颇重,只剩下四个人与那人交手。被离心中大惊,想不到这人连腰间的佩剑也未拔出,只用一双手,在在一转头间,已经有二十多人被那人击倒,真可谓快如闪电了。 细看那人,见他是个十五六岁年纪的俊朗少年,身高却有一丈,被离这几年周游列国,阅人无数,只见过伍子胥有这么高,再未见过如此高大之人。这少年空手双手,拳脚如飞,此刻一掌向一人击去,那人惊骇之下,以手中长干格挡,便听“嘭”的一声,那长干裂成了无数碎片飞了开去,那人被少年一掌推在肩头上,随着其长声惨呼,骨碎之声清晰可辨,那人被这一推,倒飞出去足有两丈多远。被离心中突突乱跳,心忖这少年手上劲力当真是大得骇人,且其手掌之坚硬,胜过镶满大铜钉的硬木长干,也不知道这少年手上练过什么功夫。国阚二府剩下的三人见这少年如凶猛,吓得发一声喊,转身便逃。 这少年喝道:“如此草菅人命之徒,还想逃么?”追了上去。 被离在后面急喊:“兄台留步!”赶出巷时,那少年已经不知所踪。被离摇了摇头,暗暗叹气,心忖:“这少年勇武异常,是个非凡人物。”又想:“他衣着华丽,想是贵族子侄,既然不是阚、高二家的人,不知道是否田、鲍、晏等家的子侄?”正寻思间,便见大道上人众纷乱,士卒飞跑而来,被离本想去看看被那少年击倒的那些人,此刻却来不及,怕被乱兵发现,难以解说,忙闪身到了附近的闾里之中,缩藏起来。 待众军散尽,被离才从附近的屋后转了出来。此时他已将甲胄脱下,弃在一边,向南走去。 被离自从弃官离国之后,周游天下,到过的地方颇多。这临淄城与天下间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过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纵横,道旁是整齐划一的闾里,一片一片由矮墙围成方形,每一闾里的四边都有道门,晨开暮闭,坊内有十字曲巷、藩坊、教坊、作坊,闾中四角有水井,还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个闾里都是一户人所居,那是士大夫的府第,其门户自然不受晨开暮闭的法度所管。此时城中烟火渐渐熄灭,各闾也打开了先前乱时所闭的门禁。从市肆走过时,见商肆都已营作,整个临淄城恍若无事发生一般。 被离叹了口气,心想:“如今列国纷争,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这厮杀争战,百姓早已经见惯了。” 齐简公亡故的消息还未传出,被离当然不知道,心道:“如今临淄城一片混乱,不宜久留,还是到鲁国去拜访孔子才是。” 走了一会,转了个弯,便见前面乱糟糟的,数十兵士正在忙碌。 被离走到近处,便见地上横着数十具尸体,尸身上如刺猬般插满了利箭,被离抬起了头,便见右手边闾里之中有一家寿材坊,心中恍然,心道:“这些尸体便是阚止请来的董门刺客了!” 只见诸军士将尸体身上插着的箭一枝枝拔出来,然后众人将一具具尸体搬起来,放在一边的牛车上。其中一人似是个兵尉之类的小官,站在一旁大声地发号施令:“快点,快点!田相吩咐,这些人虽是刺客,却都是些勇士,要予以厚葬,我们得尽快运到城外去。” 被离心知董门势力庞大,手段厉害,田恒不敢太过得罪。至于杀死了这些董门中人,那是对付刺客的手段,董门也未必会在意,若是对尸体不敬,那可是犯了董门之忌,恐怕非大为报复不可。 被离见街上乱哄哄的,这些兵士七手八脚地阻住了去路,索性退到一边的一座大宅子门边,静候这些兵士做完公干,好让出路来。信步走到门边,抬头向大门之上看了看,只见这大宅子墙高门厚,显得气派不凡,以被离所见,连许多大夫贵族的门第也未必有这般气势,门上一个巨大的黄灿灿的铜牌上镶着四个大字:“渠公之宅”。 被离心道:“原来这便是富可敌国的渠公住的地方。” 渠公是天下有名的大富豪,出身于齐国渠地,年少时贩盐致富,如今从事冶铁、畜牧、渔盐,家业奇大,据说连齐简公未当国君之前,也曾向他借过万金。财大自然势大,齐国的权贵等闲也不愿意得罪他。 被离虽然听说过渠公的事,却与他从无来往,便静站一旁等候。 只见那些军士陆陆续续将尸体搬上牛车,一名年轻的军士正蹲在一旁,从尸体上拔那些箭。 此时这军士正给一具尸体拔箭,才拔出第二支箭,那尸体忽地动了动。这军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兵尉问道:“什么事?” 这军士面色惨白,道:“这……这人似乎还没死!” 兵尉吃了一惊,看着那具尸体上插着的十余支箭,失声笑的:“胆小鬼,你定是眼花了,这人中了这么多箭,哪有不死的?” 众兵士在一旁都笑。 兵尉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弯下腰来,抓住那尸体上的一支箭,用力向上一拔。 那尸体痛吼一声,霍然睁开了眼,从地上跳了起来,劈手一拳,将兵尉打了个跟斗。 众军士大骇,纷纷叫道:“尸变!尸变!” 那“尸体”闪身到一个兵士身旁,一把抓住了一名兵士腰间的剑柄,飞起一脚将那兵士踢翻,顺势拔出了剑来。他一剑在手,剑光霍霍,一连砍翻了五六人。 众兵士大骇之余,纷纷执戈矛铜剑围了上来。 那“尸体”身上淌着血,向周围略看了看,长剑划了个圈,飞身向渠公府这边退了过来。 被离站在渠公府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虽惊,却想:“这人定是没有死透,受伤昏厥,兵士给他拔箭时,将他痛醒了转来!”见这“尸体”浑身淌血,刺猬般正向自己所站之处扑来,情形委实有些可怖,不加思索,忙从腰间拔出了剑,信手向那“尸体”刺了过去。 他虽然也曾练过剑,终不甚精,又怎伤得了董门刺客?这“尸体”虽然浑身伤痛,却只是一闪身,便轻轻易易避过了被离手中的剑。好在他并不向被离动手,只是闯到渠公的门前,大吼一声,一剑向门缝劈去。 这“尸体”倒是聪明得紧,知道若是沿街而逃是万万逃不出这临淄城的,所以干脆直奔渠公之府。他一剑向门缝劈下,只要将门内门闩劈断,便可以踢开了门,进入府中。至于他进府之后,是想胁持府内的人为质,还是另有所图谋,便不得而知了。 正在这时,府门忽地打开,“尸体”这一剑便劈了个空。 府门才开一条缝,忽地从门缝中飞出一条黑黝黝的手杖,向“尸体”当胸点去。 杖势凌厉,那“尸体”吃了一惊,侧开了身,一剑向杖后刺了过去,这一剑是他全力而发,去势奇快,欲是一击得手,无论这持杖者是何人,这一剑刺了过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变为横扫,“当”的一声,杖剑相交,将“尸体”的剑荡了开去,但那条手杖却丝毫无损,原来竟是精铜所铸。 被离见这杖法精妙,心中吃惊道:“原来渠公府中,也有这般高手!” 只时门已大开,正见门后站着一人,左腋之下驻着一条铜杖,右手握杖与那“尸体”斗在一起,这人左腿裤管空荡荡的,原来是个已损了一腿的瘸子! 那“尸体”浑身上下仍插着十余支箭,此时动得急了,浑身鲜血淌了一地,流血一多,手上便慢了起来。 那瘸子忽地虚晃一杖,单脚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铜杖忽起,“嗤”的一声,向那“尸体”头上刺去。 那“尸体”正用剑格挡瘸子的右杖,哪里想得到这瘸子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这一下出奇不意,便听“卟嗤”一声,瘸子的铜杖从“尸体”左眼插入,从脑后穿了出来。 瘸子右杖柱地,左手一抖,从“尸体”眼中拔出了铜杖,那“尸体”扑在地上,这次可真真正正成了一具尸体了! 被离张口结舌站在一旁,看得呆了。 这时,那兵尉惊魂未定地带着七八个士卒抢了上来,向那瘸子陪笑道:“想不到竟会‘尸变’,幸好九师父了得,未被这恶尸闯进了门去,惊了渠公!” 瘸子九师父摇头道:“不是‘尸变’,这人只不过受了伤,未死得透。” 兵尉奇道:“这人中了十几支箭,竟然未死?” 九师父道:“你掀开他的外衣,便可知道那是什么缘由了。” 兵尉上前扯开那尸体的外衣,便见里面亮灿灿地,穿着一件亮晃晃的衣甲,是用金属链子编成,这些链子极细,是用金丝和精铁制成,再将链子织在一起如同渔网,编成这么件古怪的衣甲,腋下用环扣住,那些箭的箭头嵌在链间,并未入肉,那人看起来中了十余支箭,其实真正射入身体的只有两支,都在衣甲护不到之处,奇道:“这是……?” 九师父道:“这是代国的一件宝物,名叫金缕衣,是用上好的精铁与陨铁混成的丝线穿织而成,比起一般甲胄来,不仅轻巧,而且刀箭不入。三十年前代人内乱,王子争位,剑中圣人支离益相助小王子夺得大位,小王子以此衣为谢,从此这金缕衣归屠龙子所有,在屠龙子的三件宝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时,列国的衣甲一般都是皮制的革甲,极少有铜甲,更不用说铁甲了。这金缕衣竟能以铁链编织而成,的确少见。 兵尉脸色一变,忙道:“这些刺客若是都穿着这种衣服,肯定还有没死的!”便欲命人检查尸体。 九师父道:“不忙,这金缕衣天下仅此一件。只不过以这人的剑术看来,在董门之中身份应是寻常,为何身上会穿着屠龙子的这件宝衣?” 那兵尉自己拍了一下头,笑道:“是小人胡涂,这种东西若有多件,也不会叫作宝贝了。” 其实这金缕衣只不过是一大块编织成网状的衣甲,中间有个大洞,只须将头颈穿过去,将甲片前后折下,肋胁处有金环,扣上便算穿好了。 兵尉解开尸体腋下的金环,将金缕衣脱下来,笑道:“这衣服甚大,若无九尺以上身材,穿起来也不合身,这人七尺多高,定是偷来穿上的。”将金缕衣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显是欲据为己有。 九师父伸出了手道:“拿来!” 兵尉面露难色,踌躇了一会,不情愿地将金缕衣递给了瘸子。 只因这刺客是九师父所杀,这件衣自然由九师父所得,若是这人是兵尉所杀,九师父也不好索要。 兵尉叹了口气,命人将尸体抬走,向九师父施礼道:“多谢列九师父援手,小的这便去办事了。”带兵自去忙碌。 被离看着那九师父,只觉颇有些面善,他一生相人无数,对人之面目记忆甚佳,心道:“这人我以前定是见过。” 这时,那九师父目光如电,也向被离看了过来,脸上忽露喜色,大声道:“原来是被离先生!” 被离拱手道:“九师父,我们究竟在何处见过呢?”他听兵尉叫这人为“九师父”,便也这么叫。 那九师父上前挽住被离的手,道:“被离先生,我是南郭子綦的第九子,当初你曾给我相过面的,只不过我现在名叫列九。” 被离想了起来,笑道:“原来是九少爷!你为何……?”眼光向列九的腿上瞧去。他以前见过列九,那时列九还是双腿完好。 列九叹了口气,道:“我这条腿是被大盗柳下跖斩断的。” 被离惊道:“什么?” 列九道:“十年前先生到了雒邑,家父请先生为我们兄弟九人相面,先生看完后,说是我的命相最好,天天可以吃肉。” 被离想了起来,道:“是啊,那时南郭先生反而大哭起来,说你们在雒邑城南种菜,以菜为食,你反而可天天吃肉,若无灾祸,怎会有福?” 列九道:“先生与家父见识高明,如今我在渠公府上,闲时教家丁们一点粗浅的剑术,渠公待我甚厚,果然天天吃肉。” 被离叹道:“你又如何惹上了柳下跖,还伤在他手里?” 列九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不如觅一酒肆详谈,也算列九稍尽地主之谊。” 被离心想:“列九腿残,确不宜长久站立。”点头答应。 列九叫来一个家丁,命他将金缕衣拿回去,自己带着被离,到了渠公府内一间小木室中。 此室是列九居所,甚是简陋,两人喝了几杯酒,言谈甚欢,列九便说起他遇到柳下跖的事情。 原来,南郭子綦是董悟之徒,剑术极高,后来不知何故被董悟逐出了师门。他醉心于剑,甘于淡薄,与九个儿子一起在成周城南种菜,不与权贵交往。 列九从父学剑,剑法在诸兄弟之中最好,在成周城中十分有名,不免有些年轻气盛。四年之前,他奉父命到代国向祖师爷屠龙子支离益祝寿,回国途中,与北地的一帮牧马商人同行,在列人城外遇到大盗柳下跖的人马拦截抢掠。 本来,柳下跖有个规矩,被抢若是顺利交出财货,柳下跖绝不伤人,取财物之七成,留下三成给货主作盘缠。列九身无长物,本也损失不大,但他年轻气盛,自视甚高,又怎会乖乖就范?仗剑与贼众厮杀,一连杀了柳下跖十七八名手下,其中有两个是贼群中的高手。 柳下跖见他用的是董门剑法,便问他是什么身份。列九自负剑法出众,一心想与柳下跖一较高下,心知这柳下跖算起来是自己师叔祖,若说了出来,恐怕便打不成,便说是偷学的剑法。 柳下跖大怒,亲自出手,两人战了十几个回合,列九便被斩断一腿。 柳下跖道:“偷学的剑法,决计不会如此纯正,你究竟是什么人?” 列九心道:“若是说出名号,不免有损父亲的声誉。”执意不答。 柳下跖心有悔意,知是伤了本门子侄,见他倔强得紧,只好携他同行,一路上指点他的剑术,道:“展某不小心断了你一腿,有损你的剑术,不过,你双手仍然完好,还是可练好剑法。”柳下惠、柳下跖本姓展氏,是鲁国的大夫之族,食邑在柳下。卿大夫士族才有姓,时人喜欢用食邑之地为立家姓氏,故而称为柳下氏。 柳下跖在待他伤愈,送了他黄金十斤,又给他一乘马车,这才放了他回去。 列九人已残废,自觉无面目再回成周,遂流浪各地,这日到了齐境,遇到渠公,恰至渠公手下的十多个家丁作乱,欲杀害主人,吞没财物,被列九识破,出手杀了作乱之人,救了渠公的性命。 渠公见多识广,见列九虽是残废,剑术却高明得很,便邀他到府中当剑术师父。列九心想:“四处流浪终非了局,雒邑是不能回去的,索性长居齐国也好。”便答应下来,这才随渠公到了临淄,道:“无功不受禄,我是个残废,干别的事不成,不过可以为渠公守门。”渠公不愿委屈了他,待以上宾之礼,列九却定要住在府门边的房中为渠公看守门户,渠公只好由得他。 渠公也曾问他的身份来厉,列九不愿意父亲蒙羞,不肯说出来,他在列人城外断腿,遂自称列九。南郭子綦一家是庶人,没有姓氏,南郭是因南郭子綦居于成周南郊,故而这么称呼,其名只有一个“綦”字,又因他得人尊重,故在“綦”前加一个“子”字。 列九无姓,因在列人城附近变成瘸子,遂以列为称,称为列九。渠公尊称他“九师父”,因渠公在齐国大有声名,时间长了,临淄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了渠公府中有个“九师父”。 被离听完,叹了口气道:“你在齐国三年,你父亲可知道?” 列九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的心目中的列九,仍是以前那个恃才傲物的列九,既使是死了,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若是我这番模样回去,徒惹老父伤心。” 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被离说起先前被士卒追赶,得一高大少年相救之事,列九笑道:“此人必是王孙封,齐人都称之为封少爷,齐人之中,只有他才这么高大。”被离问道:“这封少爷是何家子侄?” 当时习俗,国君之子,常以“公子”二字加如名前,以为尊称,如齐简公之弟姜骜,人便称公子骜,而大夫的子孙,常以“王孙”加于名前。被离听窗外人说那年轻人叫王孙封,是以有此一问。 列九微笑道:“这人其实名叫鲍封,是鲍家的人。他年纪虽轻,却是鲍息之弟,鲍息的儿子虽然有了三十多岁,见了他也得叫他一声‘二叔’。” 被离奇道:“大夫鲍息我是见过的,他应该有四十六七岁了吧?为何他的兄弟如此年轻?” 列九笑道:“这些大夫姬妾众多,俾女成群,老兄少弟之事,常有发生,又何足为奇?渠公与鲍封极好,亲如家人。鲍封常在渠府一住盈月,向我学过些剑法,甚是相熟。” 被离问道:“先前若非此人,在下早被国阚二府的人杀了。”他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问道:“鲍封平日可住在鲍府之中?” 列九摇头道:“没有,他与他母亲庆夫人住在东城外十里处的伍堡之中。” 被离心道:“原来这封少爷便是庆夫人之子。”先前他听阚止和国异说起过庆夫人,顺嘴问道:“什么叫伍堡?” 列九道:“也难怪先生不知。鲍封自小与鲍家失散,后来才找到,回到鲍家时大概已经十二三岁了。三年前,田恒初掌田氏,宴请诸客,客逾千人,鲍封与其兄鲍息便在席上。田恒见舞妙肴丰,由其是鼎中牛羊豕鱼凫肉均有,忍不住叹道:‘上天对人的赐予太丰厚了!既有五谷,又有鱼牛羊豕。’” 被离点头道:“田恒也说得是。” 列九道:“当时人人附合田恒之言,可鲍封这小孩儿却道:‘并非如此。天地万物与人同生,都是相类的,不可分贵贱。人与万物智殊力异,而分强弱,并不是何物为何物而生。人取可食之物,并非该物是上天因人而生它;蚊虫吸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难道是上天为了蚊虫虎狼而生人?这都是互生互死,自然而然。’” 被离脸色微变,抚掌赞道:“有见识!鲍封之言符合天道!” 列九续道:“众人见鲍封当众顶撞,都以为田恒会生气。谁知道田乞沉吟良久,哈哈大笑,说是想不到鲍家会有如此高明的小儿。当日入宫时,田恒向先君齐悼公请求,请国君赐了一里之地给鲍封,又赐良田百顷。此地在临淄之南的要紧之处,名曰龙口,左有山、右依水,如同临淄南面的咽喉所在。庆夫人便亲自设计,在该处建了一处居所,修得十分坚固,叫作伍堡。庆夫人最擅生意,须惠陶器行销列国,家财几可比于渠公,建一个伍堡倒是花不了多少。” 被离点了点头,道:“庆夫人不居鲍家,却在城外另建居所,倒也奇怪。” 列九也点头道:“先生不说,我也不曾在意,想起来,这中间确实有些奇怪。我听渠公说,大夫鲍息作为长兄,对鲍封甚好,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不喜欢这位‘二叔’,令鲍大夫大为生气。” 两人正说着话,忽有一位老者大踏步走了进来,大声道:“哈哈,原来被离先生来了,九师父为何不告诉老夫?” 被离向那人看去,只见那人六十多岁年纪,生得十分矮胖,颏下的胡须颇为稀疏,有一半已经花白,形象颇为不佳,但两眼却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列九站起身来,叫了声:“渠公!” 被离心道:“原来这便是闻名天下、富可敌国的渠公!”站起来躬身施礼。 渠公大步上前,紧紧握住被离双手,笑道:“老夫一向仰慕先生,今日得见,大慰平生。” 被离道:“在下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士,哪里当得渠公如此厚爱?” 渠公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老夫只不过是个市井之徒,能与先生一聚,其实是老夫的荣幸。不管先生是否愿意,老夫今日定要请先生到鄙府一叙。” 被离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却之不恭,只好到府上打搅一番了。”心道:“这渠公口才便结,为人谦下,怪不得能发大财。” 渠公看了看两人桌上的酒菜,笑道:“这种东西,怎能下酒?老夫开的这家酒肆,只不过是骗人的钱贝而已,怎可待客?不如到老夫家中,尝一尝酒中绝品‘庆夫人酒’。” 三人离开酒店,到渠公府中去。 被离问道:“‘庆夫人酒’又是什么?” 渠公笑道:“庆夫人是鄙国的酿酒高手,她用上等之黍煮成麋,添上几品奇花异果,再加以酒母曲蘖,酿成一种酒,人称‘庆夫人酒’,入口甘甜,厚重醇香,酒香三日不绝,十分了不起。鄙国的公子骜尝遍天下之酒,作有《酒经》,将‘庆夫人酒’列为绝品,天下之冠。” 被离听得心动,舌痒欲尝,道:“这样的酒,在下还是第一次听见。” 渠公道:“这也难怪,庆夫人酿这酒非是为了牟利。只因封少爷爱酒,她这酒是为了儿子所酿,每年只有三十壶,其中至少有二十六壶落入了封少爷的肚中,老夫家中那一壶是封少爷送的,十分来之不易。” 被离叹道:“这鲍封当真有福气!” 三人说着话,已到了渠公府大堂之侧的暖阁之中。 渠公吩咐了下人,不一会,下人端上食案,摆上了满案蔬果,食案旁各摆两个小铜鼎,鼎中热气腾腾地是煮熟的牛肉和羊肉。渠公兴冲冲提来一壶酒,远远便闻到一缕纯甜的酒香溢出,令人嗅之欲醉,口中流涎。 三人一连喝了三爵酒,这才开始说话。 被离叹道:“渠公没有骗我,这‘庆夫人酒’当真是天下第一!” 渠公笑道:“不瞒先生说,老夫颇有些家财,与封少爷交好,自然不是为了庆夫人的金贝,而是为了从封少爷手里骗点酒喝。” 被离知他说笑,笑道:“渠公好不容易骗点酒来,却入了在下口中,岂非可惜?” 列九也笑道:“本来我这家传剑法,不传外人,但每次封少爷抱了酒来,便只好教他一点剑法。如今我的剑法被他尽数学了去,幸好他还时不时送酒给我。” 被离对这封少爷极感兴趣,赞道:“有九师父这样的名师,封少爷的剑法定是高明之极了。” 列九叹道:“我的剑术比他可差远了。” 被离奇道:“他的剑术还胜过九师父?” 列九道:“封少爷神力惊人,天下少有,一口剑使动,剑上力道惊人,更兼他动手之际,不依常规,施剑之时,手脚并用,常有别出心裁之处。在下与他比剑之时,剑法被他膂力所克制,剑术连四成也发挥不出来,有时他偶一剑使出,与天外飞星,了无痕迹,是以不敌。若是他能随家父学剑,成就至少十倍于我,甚或还能超过家父。” 被离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一时无语。 渠公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被离道:“实不相瞒,在下先前与九师父说话时,次见过鲍封。在下适见第一眼见到他时,便觉此子颇像在下的一个故人,此刻越想越觉相似。” 列九笑道:“若论眼力,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先生?”却见被离与渠公二人神色有异,暗暗吃惊。 渠公脸上神色不定,似带惊恐,问道:“先生所说的故人,不知是谁呢?” 被离盯着渠公,缓缓道:“伍子胥!” 渠公脸色大变,沉吟半晌,苦笑道:“天下之事,难道真的什么也瞒不过先生的这双神眼么?” 被离骇然,愣了半晌,缓缓道:“原来鲍封真的是伍相国的儿子!” 列九骇然,伍子胥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鲍封既是鲍息之弟,怎么又成了伍子胥之子? 渠公叹道:“封儿确是伍子胥之子,其真名叫伍封。”他伸手一摸下巴,竟将胡须尽扯了下来,这光秃秃的模样将列九吓了一跳。 渠公苦笑道:“老夫之所以与封儿亲厚,是因为老夫本是庆夫人身边的寺人,庆夫人和封儿本来就是老夫的主人。” 列九骇然道:“寺人?那庆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渠公道:“庆夫人就是庆公主,她是吴王僚之幼女,王子庆忌之妹。当年吴王阖闾使专诸刺杀了吴王僚,王子庆忌自然要报仇。王子在攻吴之前,自知必死,将庆公主和吴宫重宝托付给老夫,老夫之富全因有吴高重宝为本。先前九师父说封儿在剑法之中手足并施,是因他练过庆公主亲授的空手搏虎的技击之术,此技来自于王子庆忌。” 被离道:“先前在下被国高二府的从人追赶,封少爷上前去,转眼间便打倒了二十一二人,手脚快得惊人,劲力异常。” 列九瞠目道:“怪不得我觉得鲍……伍封的空手技击厉害无比,几可比得上利剑,原来是王子庆忌的绝技!世人常说,若是吴国的王子庆忌在世,我祖师爷屠龙子支离益便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了。据说王子庆忌能陆地行舟、空手裂虎,非同小可!” 渠公又道:“封儿到了齐国之后,伯嚭先后派了二十一个刺客来寻觅其母子下落,尽数被封儿这一双空手杀了,这空手搏虎是天下神技,非同小可。其实封儿的家传的剑法也极为厉害,只是伍子胥未传了下来,仅教了庆公主七招剑法,让她待封儿长大后教给他习练。那七招剑法平平无奇,多半是伍子胥怕封儿练成家传剑法后,被仇人从剑法中认出身份来,才只留下七招。” 被离点头道:“怪不得伍相国从来不让人见到他的夫人,原来是王子庆忌之妹,那也是吴王夫差的姑姑了。”心道:“怪不得渠公口中对子胥兄不怎么尊敬。” 渠公慢慢将胡须粘在脸上,点了点头。 列九大奇,道:“我听说吴王僚被专诸鱼腹藏剑所刺、王子庆忌被要离断臂杀妻所害,全是伍子胥的计谋,为何庆公主反会嫁给伍子胥呢?” 渠公叹道:“伍子胥英雄无敌,庆公主几次刺杀他不成,都被伍子胥放走,后来公主便对伍子胥说:‘我若是嫁给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叹道:‘我知道你嫁给我是想杀我,但我若不娶你,你三番五次行刺,万一有一次我未觑到时,恐怕你会被人杀害。’便与公主成亲,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后来公主终于未能动手,反为他生下了小公子。此中详情,公主从未说过,老夫怎敢去问?” 被离叹道:“其实吴王僚和王子庆忌被杀,专诸与要离二人虽是伍相国所荐,却并非出自伍相国的计谋,专诸自献鱼肠杀人之计,那要离更是瞒着伍相国将自己的老婆杀了,还让吴王阖闾断了他一臂,投身到庆忌身边刺杀了庆忌。伍相国曾对我说,他平生最为后悔的一件事并不是让阖闾收留了伯嚭,而是向吴王推荐了要离。” 列九神往道:“伍子胥忠孝之名,天下皆知,听你们一说,在下只恨未能一睹其风采。” 被离摇了摇头,叹道:“世人都佩服伍相国的忠孝,但伍相国却常说:‘我本是楚人,却鞭楚王之尸,几灭楚国,何以谓忠?为报父兄之仇,却杀人之父兄,何以谓孝?’常自懊恼。” 渠公叹道:“今日听先生一说,老夫才知伍子胥胸襟弘大、气度宽广,委实是人中之杰,无怪乎公主不仅嫁给了他,还为他生下儿子。” 被离道:“在下也知道伍相国曾有一子,但三年前便夭折了,原来是在齐国,这真是意想不到。” 渠公道:“吴王夫差宠信伯嚭,因越国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相荐,有多次斥骂伯嚭,夫差和伯嚭都视伍子胥为眼中之钉,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又无藉口,强忍了杀害伍子胥的心思。” 被离叹道:“在下曾多次劝过伍相国隐居避祸,他却说夫差是他劝吴王阖闾立的世子,又受阖闾之托付,夫差纵算对他不仁,也不忍相弃。” 渠公道:“三年前吴鲁联军与齐军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谋,派伍子胥到齐劝降,欲借齐人之手杀他。伍子胥自知终会死于夫差之手,便与庆夫人商议,带了封儿到齐国,将封儿托付给鲍息,命封儿拜鲍息为兄。鲍息是个忠厚重义之人,素来敬重伍子胥,其父亲鲍牧与伍子胥是结义兄弟,鲍息便声称封儿是其骨肉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寻回,并在宗室家谱上添上鲍封之名,封儿便留在了鲍家。” 被离道:“怪不得伍相国回吴不久,便为儿子办丧事,定是为了掩伯嚭与夫差的耳目。此后不久,夫差果然命伍相国自杀。伍相国既将独子托于鲍家,自是有必死之念,幸好伍氏一脉由伍封传承下来。” 渠公对被离道:“听公主说过,先生与孙武将军是伍子胥生前的好友,相术妙绝天下,明日便是新春,先生可否随老夫和九师父到伍堡去,同过佳节,也为公主和封儿一相命数?” 被离点头道:“在下正有此意,明日……” 话未说完,忽听远处钟声敲响,声音清越,众人吃了一惊,渠公道:“这是临淄城中最大的钟,等闲不会敲它。” 便听钟声响了九声方止,被离大惊,按照周礼,钟敲九下,那是诸侯国君亡故的意思。 渠公脸色变白,叹道:“国君甍了。” 被离长叹了一声,向渠公对视一眼,他们心中都知道,国君之死,多半是田氏所为。 被离长叹了一声,道:“看来,在下明日不仅去不了伍堡,恐怕连鲁国之行也在半年之后了。这半年间众使纷纭,在下暂不会与庆公主见面,免得泄露了庆公主和公子身份。” 渠公与列九一齐点头,依照周礼,国君死了,凡在该国的士大夫不论是本国还是他国的都要去拜祭。因为从表面上看,天下只有一个天子周王,其余的不管是诸侯还是公卿大夫,都是一国之臣,爵高者去世,爵低者去拜祭是必须的。 要离虽然离开吴国,但他终是吴国的大夫,未被吴王褫职,仍是大夫,须得拜祭齐君,直到下葬。而这国君拜祭之礼,习惯上要停椁半年,待各国使节赶来。虽然如今各国争战,未必通使,但齐国与晋、楚为一等大国,它国一般都会派使前来拜祭亡君和祝贺新君,以免得罪大国。 虽然明日是新春,但赶上了国君去世的大事,渔盐大典取消了不必说,齐国上下也不好公然过节。这恐怕是齐民最无趣的一个新春了。 本来旧君一逝,便要即立新君,但田恒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拖了五个月,眼见旧君要较入葬了,居然还未立一位新君出来。 明堂之上一片哀声,中间放着一个极大的铜椁,三棺三椁共六层一个套一个,到最外面的自然就有八九丈大小了。田恒与齐简公的弟弟公子骜、其长子公子高在铜椁旁坐着。 大堂上铺了一层布筵,两旁摆着数十张尺余高的木案,案后各有一张绵软的厚布席,被离坐在其中一席上,悄悄地用手揉着腰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终是老了,便是这三十六拜,便觉得腰骨也痛了。”幸好齐人知道每人这一坐都是大半日,是以在他们身边都放了一张几,让他们可以凭几而坐。年纪稍大的人身边,还放了一根木杖。 被离见那公子高二十一二岁,公子骜三十五六岁,与田恒一齐接待使者,心道:“日后继位为国君的,定是这二者之一。” 香烟燎绕,被离想看清这两个公子的面目,却看不太清楚。 他向殿上看去,这时正是鲁国的使节柳下惠正站起又拜下,恰好叩完了第三十六个头。 被离心道:“这些年齐鲁交恶,三年前齐国吴鲁联军在艾陵大战,想不到鲁国仍派了使者前来,多半是鲁国见吴势渐弱,有些靠不住,想再与齐国结盟。” 田恒上前扶起了柳下惠,道:“鄙君英年仙去,举国痛哀,尊使之祭,足抚齐民之痛,鄙国上下不胜感激。” 柳下惠道握着田恒的手道:“鲁国境狭民少,向来受齐之恩惠,数百年来互通婚姻,便如兄弟一般。只愿从今往后,齐鲁两国和睦相处,不再争斗。” 田恒叹道:“这正是本相所愿。” 这时有行人官上前,将柳下惠扶到对面的桌旁坐下。对面的一排长桌后,坐的全是异国使者。被离因为离吴到齐,所以被安排到齐国本国这一边坐下。 被离向柳下惠看去,看他丰神俊朗,须发极齐整洁,当真是一表人材,心道:“如此人物,怎会有柳下跖这样的兄弟呢?” 接着是楚国的使节白公胜拜祭,那白公胜生得十分清秀,面上带着傲气。 坐在被离身旁的田逆冷笑一声,小声道:“这白公胜的父亲太子建死于郑国,当日若不是伍子胥保护,携着他逃往吴国,后来得吴之助回楚,爵封白公,哪有如此风光?楚王的后人,却以楚国的大敌吴国为靠山,哼!如今既不见他伐郑为父报仇,也不见他伐吴为伍子胥报仇,恐怕是个胆小之徒吧!” 周围的齐臣听到的,都小声附和。 被离在吴之时,与这后来当上楚国白公的公子胜也熟识,心道:“当日伍相国在世,曾说这公子胜胆大狂妄,不可掌有大权,从他面相看来,此人日后必会惹祸。” 田逆问身旁一人道:“闾邱明,还有哪国的使者未到?” 那闾邱明恭恭敬敬道:“今日是先君下葬,各国使节均已到了,连周天子也派了使者来,只有秦、晋、吴、越、代五国的使者未来,想是路途太远之故。” 田逆哼了一声,道:“路途太远,哼!秦国远在西鄙,越国偏居东南,固然稍远,代国是异族胡人,都是一向不与中原各国交往,也还罢了。晋国总不会比楚国远吧?晋虽是大国,如今被智、赵、韩、魏四家分地而治,未必便胜得过我齐国多少。吴国仗着艾陵之战,侥幸获胜,便不将我齐国放在眼里,哼!” 闾邱明点头道:“左司马说得是。” 被离心道:“晋国六卿之乱,齐国助范氏、中行氏与智、赵、韩、魏四家交战,眼下范氏和中行氏已灭,晋国由智、赵、韩、魏执政,齐晋二国此刻仍在卫境之内两军相峙,既然是敌国,不派使前来也是常理。艾陵之战中,虽然说是吴国和鲁国的联军,其实打败齐人的全靠吴人,齐人在此战中十万大军几乎尽墨,损革车八百余乘,齐吴之仇结得可深了。” 这时白公胜已拜祭完毕,坐在了对面桌后,忽听殿外行人官高声报道:“吴国使者右领颜不疑大人前来致祭!” 田逆勃然怒道:“吴国欺我太甚!它国派来的使者,最少也是下大夫,吴王夫差竟派个小小的领军武将为使,视我齐国无人乎?!” 众齐臣也都有怒色,连在座的其它国使者也暗暗摇头,心想这吴王办事胡涂,失礼于齐。 被离却心想:“艾陵之战后,吴王夫差不听伍相国苦劝,反将他赐死,然后领国中精锐北上黄池,与晋人争霸,却被越王勾践从后偷袭,焚姑苏之台,杀吴太子友,至使吴国开始势弱。如今吴国腹背受敌,夫差若想与齐国修好,便得派一员重臣来,如今不伦不类,只怕弄巧反拙。” 田恒却不以为意,忙道:“颜右领大驾光临,快快迎接。” 只听殿外脚步声响,一人昂然走了进来。 颜不疑虽然跟随吴王夫差十多年,却是行踪隐密,极少露面,被离在吴多年也未曾见过,忙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约二十六七岁左右年纪,身高八尺,浑身白袍,手臂比常人略长,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铜冠,往那里一站,便如高山劲松,挺拔雄壮,面白如玉,两眼如电,顾盼之间,有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众人心中暗赞道:“好一个美男子,竟不下于鲁国的柳下惠!” 被离仔细打量这颜不疑,恰好颜不疑的眼光如电般扫了过来,目光相交,被离便觉此人如天上浮云,无法相出他的命运性格来,这是他自会相面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心中大吃了一惊。 颜不疑目光在被离身上停了停,似乎并不曾在意,但被离心中却隐隐觉得,颜不疑这一眼,已将他的身份来历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了出来。 田恒似乎也对颜不疑这番摄人的气质吃了一惊,迎上前到:“久闻颜右领的大名,本相心中一直仰慕得紧,今日得见,幸如之何!” 颜不疑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将身份低微,何劳相爷挂齿。今日小将来拜祭贵国先君,身份颇有些不合。只因下国偏在一隅,消息不通,贵君仙逝之事,来得晚些。小将正奉吴王之命,在边境视军,吴王以千里快报命小将暂为使节,若是派其他使者前来,恐误了贵君下葬之期。” 他脸上似笑非笑,说话不卑不亢,令人心折,那些愤愤不平的齐臣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释然。其实,谁都知道颜不疑这是推脱之辞,须知自吴到齐,若是轻车速奔,也不过一二十日路程,齐君停椁数月,不可能赶不及来,不过大家见这颜不疑甚有风度,便不甚在意。 先前与田逆说话的闾邱明叹道:“久闻吴越之地,常出美女,不料还出美男。这家伙到我齐国,不知会迷倒多少齐女,不妙之极。” 田逆哼了一声,道:“呸,小白脸又有什么用?!” 田逆一众所坐之处,离殿中有四五丈远,他们这么小声说话,站在殿中,自然是无法听到,但那颜不疑的眼光却向田逆这边一扫,微微一笑,似乎听到了他们说话一般,立刻便转过了头去,作悲戚之色,趋上几步,开始行拜祭大礼。 颜不疑行礼之际,闾邱明色迷迷望着颜不疑,忍不住出粗口道:“他娘的,这小子连叩拜之际,动作也与众不同,十分好看,若是……” 田逆忍不住小声笑骂道:“你这狗东西就算喜欢男宠,也不要打这小子的主意,谁知这小子是不是吴王夫差的男宠?” 闾邱明愕然道:“不会吧,吴王有西施那样的天下第一美女,又怎会喜欢男宠?” 被离见他们越来越不象话,皱起了眉头,心道:“这些家伙忒也无礼,自己的国君之葬礼上,竟会如此地不庄重,成何体统?” 颜不疑行完礼起身,又与田恒说了几句客套话,由行人官带到席上坐下,他官位虽卑,却是吴国的使者,故坐在燕国使者之后,中山、邾、莒等小国的使者之前。 虽然他身边坐的不是公卿,便是大夫,颜不疑与他们身份相差颇远,却神情自若,举止有度。 这时,田逆与闾邱明又在小声的说笑,被离心甚厌恶,却又无可奈何,正烦恼间,晋国的使者赵鞅便到了。 赵鞅是晋国四大家族中的赵氏之长,与他的先祖赵盾、赵武一样,名气极大,天下皆知,如今为晋国上卿、众卿之首。他一进得大殿来,众人无不脸露尊敬之色,连田逆和闾邱明二人也不敢再说话。 田恒见晋国终是派了使者前来,心中甚喜。 不管怎么说,楚、晋、齐、秦、吴等国的疆土远远大过其它诸国,都是一等一的大国。但若论国土之大,当数楚国。虽然吴王阖闾得孙武、伍子胥之力,攻入楚国都城,几乎灭楚,幸亏楚将申包胥搬来秦军,重兴楚国,楚国的江淮之地从此尽被吴国所占,但其疆土仍有近四千里。如今晋国的疆土三千多里,虽然此时晋国虽然君权旁落,为智、赵、韩、魏四家所控制,仍是不可小视。齐国方二千里,比秦、吴两个千里之国还大,算是极大之国。 赵鞅的威望,在晋国比势力最大的智瑶还高,算得上是晋君以下的第一号人物,所封邑地近千里,比鲁、宋、卫、郑等诸国的疆土还大,相当于秦、吴之类的大国。今日赵鞅亲到齐国来,是给了齐国极大的面子,何况天下人都说齐君为田氏所杀,对田氏的名声大有影响。赵鞅前来,显是表明晋国对齐君因何而死并不在意。何况齐晋交战已久,前些时为了卫国之事又起兵戈,累得田恒派鲍息星夜赶到卫境的齐军大营,齐晋之兵对峙,势若水火,齐民为此甚是烦恼,赵鞅此来,说不定会有罢兵之意,齐臣自然是无不喜形于色。 田恒忙迎了上前,大声道:“赵老将军亲至鄙国,鄙国上下实感荣幸之至。”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贵国国君英年而甍,鄙国上下无不可惜。本卿久慕齐地景致,常有赴齐一游之念。不料首次赴齐,却是为贵君行下葬之祭。”说完,摇了摇头,便上前施礼。 施完了礼,赵鞅站起身来,想是年纪高大,拜了这三十六拜,体力不支,竟打了个趔趄,田恒眼明手快,一把搀住,道:“老将军小心!” 赵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年纪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行人官上前,扶着赵鞅在席间第一张桌后坐下。 眼见吉时将至,田恒心想:“该来的都来了,没有来的,多半是未派使者。”正要说话,便听殿外行人官大声道:“越国使臣大夫范蠡到!” 被离心中一惊,他知道这范蠡是越国第一智士,据说有鬼神不测之机,越国被夫差攻下之后,几乎灭国,幸亏这范蠡智谋如海,派大夫文种在伯嚭处大行贿赂,才使越国得以存留,又保越王勾践不被夫差杀害,还陪勾践在吴为奴三年,伍子胥虽多方设法,要杀勾践以除后患,都被范蠡护得周全。如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暗练甲兵,去年乘夫差在黄池与晋君争盟时,越军攻入吴国,长驱直入,直到吴国都城之下,连太子友也被擒自杀,事后越人退兵回国,两国居然安然无事,都是范蠡的计谋所至。 这时,范蠡走进殿来。 只见他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瘦长,长须过腹,一身布衣,十分简朴,若非他头上戴着高冠,定会被误认为街上布衣,又怎知这是越王勾践手下的第一谋士? 田恒走上几步,拱手道:“范大夫远来幸苦。”虽只说了七个字,语中却充满敬意,不下于适才与赵鞅的说话。 范蠡也拱手施礼,道:“田相请恕罪,小国使者来得晚了,只因在下坐海船而来,途遇风暴,耽误得久了,幸好未误吉时。” 这时,颜不疑在席上冷哼了一声。 范蠡看了一眼,忙道:“原来是颜右领,幸会幸会。” 颜不疑又哼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田逆摇头道:“这范蠡是越臣之首,却是个卑谦之人,难成大器。” 闾邱明也笑道:“听说是他献计,将天下第一美女送给了夫差,才护得越国周全,便宜了夫差。” 田逆不屑道:“堂堂一国,竟靠美女而存活,越人祖先在九泉之下,恐怕羞也羞死了。” 闾邱明失笑道:“既在九泉之下,那是已经死了,再若羞死,又到哪里去呢?” 周围听见的几个齐臣也悄悄失笑。 田恒正在殿中助范蠡施礼,忽地向田逆等人瞪了一眼,田逆等人立刻不敢再说笑,噤声做悲戚状。 范蠡施完礼,行人官带他到吴使颜不疑之旁的桌后,请他就坐,范蠡摇头道:“小国使者,怎可坐在大国之旁?”自行走到席末,在邾国的使者之后坐了下来。 田逆站在殿中,咳了一声,大声道:“吾国公卿大夫议定,先君谥号为‘简’,是为齐简公。吉时已到,为简公行葬——”,说完,便大声痛哭起来。 他哭声一起,殿上所有的人都放声助哭。 此时乐声响起,曲尽其悲,人演其哀,铜椁在前,众人在后,鱼贯出了大殿,向城外进发。路上途人,尽皆跪地为哭。 被离行在人群之中,脑中却总是出现着颜不疑那似笑非笑的神态,尽管四周哭声震天,也驱不出这影子。 行完葬礼,众人都感疲累,各在驿馆休息了一晚。 次日,众使齐聚在殿上,见证齐国新君之立。 被离坐在众齐臣之中,见无论是齐臣,还是各国使者,无不露出轻松之色。不管怎么说,几个月的祭礼的确让人十分的烦恼。 田恒与公子骜和公子高也坐在齐臣之中,众人的眼光都在公子骜和公子高身上打量,心中猜测谁将是下一个齐君。 众人都想,应是公子高的希望大些。公子骜年纪虽长,却是齐简公的弟弟,而公子高是齐简公的长子,一般应是长子继位,有公子高在,又怎能轮到公子骜? 不过众人又想,如果是公子宫为君,早就该于旧君归天之日立了,拖了这五个月是列国少见之事,想必中间有些变故。 被离见那公子高满脸温和,神情坚毅,而公子骜却是挥洒自如,虽然处处都依礼而为,行为之间,却总是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被离心想:“我若是田恒,会立谁为君?” 殿上众人也都这么想,不过,大家都知道,不管是谁当国君,恐怕都只是个摆设,因为齐国的大政,早已经落在田恒的手中,即便是国君,也无甚实权。 这时一曲已毕,田恒走到了殿中,缓缓道:“寡君仙逝,多蒙各位上国使节亲来致祭,鄙国上下无不感激。”向各国使节施了一礼,众使者一齐答礼。 田恒眼珠一转,向齐臣中看来,道:“闾邱明,你奉命侦纠先君被害一事,可有结果?” 闾邱明从人群中趋步出来,躬身道:“已有结果。小将已经审过此案,只因阚止谋乱,派刺客入宫行刺,鲍息大夫与相府门客犰委入宫护君,先君在慌乱之中离宫而避,犰委一路追赶,欲迎先君回宫。不料先君反当犰委是谋逆一党,拔剑欲杀犰委,不小心从车上跌落,剑尖误刺入体内而逝。” 田恒点了点头,问道:“先君为何会以为犰委是谋逆一党?” 闾邱明道:“小将已问过宫中诸人,只因此前一日,犰委曾与宫中侍卫比试剑术,当着先君之面伤了侍卫,先君对他甚是厌恶,是以才会产生误会,酿成大祸。” 田恒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这犰委仍有弑君之罪。唉,犰委是本相的门客,如今弑君犯上,无知之徒,定会胡说是本相指使。” 众人也听过这种传言,见田恒当众说出来,不免有些惊讶。 闾邱明道:“那犰委自知罪孳深重,欲嚼舌自尽,被小将制止,但他舌头已断了一截,如今说话颇有含混不清之处。好在他对弑君之事,也供认不讳,再加上当时在场的鲍府士卒指证,推脱不了罪责。” 田恒又问:“他可曾指证是何人指使?” 闾邱明道:“他说话虽不便结,还是供出了指使之人,便是阚止和高无平二人,小将这里有他亲笔画押的供状。”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册竹简来。 田恒接过来看了看,交给了公子骜,道:“二位公子请仔细看看。” 公子骜和公子高分别看过,点了点头,又交给田恒。 田恒接过供状,走到一众齐臣之前,将供状交给一个须发俱白的老者,道:“晏大夫掌大司寇之职,本来此案应由晏大夫侦审,然晏大夫卧病不出,本相便命闾邱明暂代晏大夫审案,此供状还请晏大夫过目。” 被离心道:“原来这老人便是齐之名相晏婴的儿子晏缺,此人德高望重,深居简出,今日国立新君,原是该来。” 晏缺接过供状,看也不看,随手交给了身旁的齐臣,缓缓道:“不必看了,闾邱明能干得很,天下又有什么供状拿不到手中?犰委这人十分该死,倒霉得很。鲍大夫被相爷派到了卫国,助卫君御晋,否则当给鲍大夫看看。” 他皮里阳秋地说了这番话,在场的人谁会听不出来?被离心道:“怪不得没见到鲍息,原来被田恒派到卫国去了,鲍息与犰委一起攻入公宫,其中之事恐怕知道得更多,将他遣走自然是少了个人证。” 田恒听晏缺话里有话,心中暗恼,脸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晏大夫说得是,犰委弑君犯上,正是该杀。阚止那日谋反之时,与同谋国异均已死了,却有高无平一人走脱,如今正在缉拿之中。闾邱明,依我齐律,犰委该当何罪?” 闾邱明道:“灭族!” 田恒点头道:“好吧,就由你去办。” 闾邱明答应,退到了齐臣之中。 田恒转身对着众人,大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应立我大齐国之新君。” 公子高突然道:“先君并未立嗣,国君之位,应由吾叔公子骜继承。” 众人吃了一惊,本来,公子高继位应是理所当然之事,谁知公子高竟推举公子骜继位,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田恒点了点头,向晏缺问道:“晏大夫,你以为如何?”虽然他权倾齐国,也不敢忽视了这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晏缺向田桓看了好一阵,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田恒又向众齐臣看了过去。 田逆也道:“好!”于是众齐臣都点头。 公子骜大吃了一惊,从神情上看,却不是伪装出来,而是真的未曾料想到会有这般变化,忙道:“这……怎么可以?” 田恒当先向公子骜跪倒,大声道:“参拜国君!” 公子高也转到田恒之后,跪了下来,一众齐臣在晏缺之后,一齐在公子骜面前跪下,开始行九跪九叩的大礼。 公子骜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被离因在齐臣之中,只好随众跪下行礼。 参拜完毕,一众齐臣退到了一边,周天子的使者单公走了上前。单公名叫单骄,四十余岁,他是周天子的卿士,地位与一国之君相若,眼下周天子的大政全靠单、刘二公世袭相传,虽然周势不振,不过从礼节身份上,这单公到任何一国都要与国君分庭抗礼,齐国是仅次于晋楚的一等大国,周天子派了单公亲来,可见对齐国十分看重,不敢小视。 公子骜茫然无措,田恒小声道:“国君,请接冠。” 公子骜跪在单公面前,单公手捧周天子预先作好的册命,从田恒手上接过朱笔, 在齐侯空着的名字地方填上了姜骜二字,然后掷下朱笔,大声读道:“惟天地乃万物父母,惟人乃万物之灵。天佑下民,乃有大周天下。姜氏继其祖相父姜尚以来,辅我周室,镇我东疆,世为周臣,有大功于国。今姜壬新丧,姜骜德才兼俱,为吾大周良臣。咨命姜骜为齐侯,世世代代,永镇东疆。” 单公读完册命,从田恒手中黑色的冕来,亲手为公子骜插上了笄,又将丝带系好,然后扶起公子骜,笑吟吟拱手道:“恭喜恭喜,愿齐侯福寿如天。”冕上那一块长形木板的前沿,垂着九串玉色晶莹的旒,玉旒晃动不已,遮住了公子骜的大半张脸,令人看不真切其脸上的表情。 这种冕是最尊贵的礼冠,本来周初时是天子、诸侯、大夫祭祀时所戴,后来礼法改动,如今卿大夫已不能用它了,仅天子和诸侯可用。天子可时时戴之,但诸侯只能在祭祀和重大礼仪上戴。天子用十二串旒,诸侯以爵位不同而旒串数有差别,公爵用十旒,齐君是侯爵,便只能用九串玉旒。 田恒上前,扶着公子骜到中间的黄铜大桌后坐下。 赵鞅上前道贺,这时公子骜已经神情大定,头脑清醒过来,应对了几句。 然后依次是颜不疑、白公胜等人各代己国道贺,范蠡待诸国贺毕,才上前道贺。 繁文褥节,不一而足。 待一切礼毕,田恒向诸使者道:“明日午时,寡君在梧宫设宴,款待天子之使和各位上国使臣,敬请驾临。” 众使答应,依次退出,回馆歇休。众齐臣除了田恒、晏缺、公子高、田逆、闾邱明等十二三个重臣留在殿上,其余的尽拜辞退下,被离知道新君才立,自有许多事要办,也随着众人退下,自回馆中。 当日管仲辅佐齐桓公时,曾在齐境之内,修馆三百,称为候馆,充以女闾,以安行商,而使百货充足,私人开的称为逆旅,统称为馆或驿馆,如今单是在临淄城内,便有馆逾三十处,是以各国使者都居于不同的驿馆。 被离所居之驿馆在城东门下,离城门不到百步之处。 被离坐在田恒送给他的马车之上,心中对公子骜继立国君竟如此顺利之事,颇有不解。一边想着心思,一边向两边随意看着,从市集经过时,忽见道旁一商肆前摆着几个大石磨盘,几人围着议论价格。心想:“齐人比吴人身高力大,卖的磨盘原来也大一些。” 正思忖间,便听街上一人问道:“各位公子是初次来临淄吧?”有人答道:“不错,久闻临淄城是东方第一大城,果然是万商云集,行人挥汗如雨,比我们绛都和晋阳可都热闹得多了。” 被离睁眼向说话处看去,原来就在马车之旁,站着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锦衣华服,冠上嵌着明珠,腰间悬着长剑,年长的有三十余岁,年轻的十七八岁,周围拥着十多个僮仆模样的人,众人都穿着晋服,正与一个齐人说话。 被离认得那齐人是田恒的一个门客,名叫乌荼,擅长辞令,当日从渠公家中出来,便是这乌荼带他去见田恒,又为他安排驿馆,是以认识。 被离心道:“这一群人身着晋服,又如此华贵,多半是赵鞅所带来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这些人中间,心中微微一惊。 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衣着十分朴素,剪裁得体,腰中挂着一柄黑鞘铜剑,身材中等,却健壮异常,脸色微黑,眼中微露讥诮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众公子般华丽,又不像僮仆般的穿着,一个人站在众公子中间,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被离心道:“这是何人?竟会有这一种君临天下般的神气?”忽地对此人有些兴趣,命驾车的小兵将马车停在街旁。 便听乌荼向那少年道:“无恤公子,为何一言不发?是否是因为在下有何冒犯之处呢?” 那少年无恤微微一笑:“乌先生并无得罪在下之处,只是在下素来喜欢多看少说,不擅应对。” 众公子中一人笑道:“乌先生休要理他,我们这位兄弟素来是自得其乐,不同于我辈。” 另一人讥讽道:“大哥说得不错,不过,我猜无恤年幼,离家日久,定是挂念他母亲灵荷了。” 又一人叹道:“既是如此,无恤当初就不应该向父亲说,要到齐国来,弄得父亲一时高兴,命我们众兄弟一起千里迢迢跟了来。” 被离心中猜到了几分:“原来这几个公子,包括那无恤在内,都是赵鞅的儿子。看这些人对无恤的母亲直呼其名,连‘夫人’两个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赵鞅那灵荷夫人出身较为下贱的缘故,怪不得这赵无恤的穿着也与他们不同。” 那赵无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讥诮之意。 那乌荼是个聪明人,一听众人言语,便知道赵无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宠爱,也笑道:“无恤公子之‘多看少说’的言语,大有深意。” 众公子中一人冷笑道:“无恤,你说这又有什么深意了?” 赵无恤微笑道:“并无深意,只不过是个简单的道理罢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么简单的道理呢?” 赵无恤道:“人为什么要只生了一张嘴,却有两只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说。” 众公子哼了一声,乌荼大笑,打园场道:“无恤公子说得有趣。不过人也有两只耳朵,似乎也应多听,所以在下只好多说几句,各位公子只好皱眉听在下的胡说八道了。” 众人大笑。 忽听赵无恤冷哼一声,众公子在年长的问道:“无恤,又有什么事?” 赵无恤忽然神色凝重,缓缓道:“我总觉得,有人正盯着我等,颇有敌意。” 众人失笑道:“休要胡说,谁敢对我们有恶意?何况这是在齐都临淄,便有小盗,有乌先生在此,他们怎敢乱来?” 被离心道:“莫非我看着他,他竟能察觉?我并无恶意,这赵无恤怎会……” 忽地听街道边上有人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众人一起向争执方向看了过去,见是两人正在一渔肆旁争执价格。 猛听赵无恤大喝一声道:“后退!”他双臂一张,竟将十余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两个公子下盘不稳,跌倒在地。 众公子还来不及向他喝骂,忽听“轰”的一声,数扇大石磨盘凌空而下,砸在他们先前所站立之处,将石板街道砸出了一个大洞。 众人大骇,若是无赵无恤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这些磨盘砸得骨断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阵惊呼散乱,只见黑影一闪,赵无恤不知何时已经闪入了人群。 被离见忽地生出这般变故,也骇了一跳。便见众公子惊魂稍定,一齐看那几个石磨,七嘴八舌道:“这些东西怎会无端端飞来?” 便听赵无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将它们掷了过来。”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回来,手中倒提着长剑,剑身上染着血,正一路滴了过来。 乌荼脸色凝重,问道:“无恤公子,你这是……?” 赵无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边装作买卖石磨,出手之后,立刻逃走,被我杀了后面的二人,还有三个被他们走脱了。” 乌荼喃喃道:“这每个石磨超过两百斤,竟有人能掷了过来杀人,当真是膂力骇人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伙的,故意大声吵闹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机下手,可惜也被他们走脱。” 那年长的公子脸色苍白,问道:“无恤,你可知刺客是什么人?” 赵无恤摇了摇头,将剑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剑鞘之中,道:“可惜让他们走脱了,未能问个明白。” 忽听一人在远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当街杀人,怎能让他们走脱?”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望去,只见一人身材修长,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过来。 被离向那人看去,原来是吴国的使者颜不疑,心道:“这人被称为吴国五大高手之一,能与伍相国、孙将军齐名,剑术定是非同小可!” 颜不疑手中提着五颗人头,走过来掷于地上,大声道:“这五人之中,有三个是假装买卖磨盘的人,还有两个是假装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并杀却。” 赵无恤敬佩道:“颜右领片刻杀了这五人,当真剑术惊人,在下佩服得紧。” 颜不疑见自己被这少年一眼认了出来,奇道:“公子为何认识在下?” 赵无恤道:“昨日在驿馆门口,在下见过右领的马车经过。颜右领风采摄人,在下见过之后,怎能忘记?” 众公子七嘴八舌道:“原来是颜将军,多谢援手。” 颜不疑对众人毫不理会,却问赵无恤道:“公子剑术了得,不知从何处习得?” 赵无恤微笑道:“惭愧,在下这一点点剑术,是吾姊飞羽所教。” 颜不疑奇道:“令姊的剑术,莫非比公子还要高明?却又是从何处学来?” 赵无恤道:“吾姊的师父是隐居的异人,不知其名。” 颜不疑点了点头,向众人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此人的剑术,世上罕见,行事有潇洒无碍,当真是人中龙凤!”转头对乌荼道:“乌先生,临淄街头,竟会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当街杀人,不合于礼,烦先生向田相详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证,到驿馆通知在下便是。” 乌荼一迭声答应。 赵无恤向那年长的公子道:“伯鲁大哥,是否还有游兴呢?” 那伯鲁惊魂未定,摆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驿馆吧!” 众人与乌荼告辞,自回驿馆。乌荼却忙着派人通知巡城司马,前来收拾侦办。 被离心道:“是谁想杀赵鞅的儿子?久闻晋国四家暗中争斗,尤其是那智瑶,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来的刺客?不对,智氏要削弱赵氏,何必派刺客杀赵鞅的儿子,只须杀了赵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惊蛇么?”一路上思绪不定。 被离回到自己休息的馆驿,便见一驾旧马车停在门外,有驿官上前道:“被离先生,越国的范蠡大夫已在馆中等候先生多时了。”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我与范蠡从无交往,他来做什么?”忙进了馆,便见范蠡笑吟吟迎上前来,施礼道:“被离大夫,在下来得鲁莽了,请勿见怪。” 被离还礼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夹在齐臣之中,身份尴尬之极,范大夫何必取笑?” 两人分宾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处齐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被离吃了一惊。他客居齐地,本非齐臣。田恒令人以齐臣待他,本就让被离觉得奇怪,听范蠡这么一说,心想田恒计谋深远,如此做法,说不定真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心中凛然。 范蠡见他神色有异,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谋,在下倒猜得出一二来,先生可愿一听?” 被离点头笑道:“范大夫是越国第一智士,深谋远虑,若有片言教我,实在是被离天大的福气。”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紧,但有一要紧之事,须落在先生身上。” 被离奇道:“什么要紧之事?” 范蠡叹了口气,道:“天佑吴国,先有王子庆忌,威镇吴、越、楚三国。吴王僚虽死于专诸之手,王子庆忌也被要离刺杀,吴王阖闾却不知何来的福气,有伍子胥、孙武和先生辅佐,使吴国这弹丸小国,兵精将良,四方辟地,境逾千里,乃能与晋、楚、齐等大国争锋,令列国羡慕得紧。” 被离道:“在下只是个江湖术士,怎能与伍相国、孙将军相提并论?”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国已亡数年,孙将军自攻楚之后,隐迹于世,不知所踪。先生与他二人交好……” 被离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恒想从在下身上找到孙将军的下落!” 范蠡点头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万乘之楚齐,反被国小许多的吴国所制,全靠国有良将之故。田相若得孙将军之助,以齐国之大,定能霸于诸侯,重振当年齐恒公的声威。田家多有名将,先有勇士田开疆,为齐国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为不端,后来被晏婴用计,二桃杀三士,自杀而死,后有名将田穰苴,用兵如神,称雄一世。孙将军本为田氏族人,改姓孙氏仕吴,用兵更胜过田穰苴,可惜如今隐居,不知下落。” 被离叹道:“孙将军自归隐之后,不知所踪,莫说是在下,便是伍相国在世,恐怕也觅不到他这结拜的异姓兄弟。” 范蠡两眼如电,盯着被离,见他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被离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来,用意莫非也与田恒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几分。不过,在下心想,孙将军在吴立有大功,既不仕吴,更不会仕越,在下就算寻到了他,他也不会随在下到越国去。” 被离道:“也是,何况时已久了,孙将军若还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岁了,又怎会再赴沙场?” 范蠡点头道:“先生说的是。听说孙将军著有兵法十三篇,内含兵法之至理,当日吴王阖闾赞不绝口,先生可曾读过?” 被离摇头道:“此书珍贵异常,得之者若能领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将,在下虽有缘得见,却不曾读过。在下本非武将,读来何用?” 范蠡叹了口气,摇头道:“如此天下奇书,却随孙将军之隐居而不现于世,如今恐怕已与草木同朽,实在是可惜!可惜!” 被离笑道:“如此奇书,以伍相国之贤,怎会让它埋没于世?” 范蠡闻言眼中一亮,被离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计过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计。”心道:“原来范蠡此次赴齐,是为了这部兵法。他说了半天,其实是想套问孙将军的兵法,是否送给了伍相国。” 范蠡站起身来,深深一礼,道:“多谢先生指教!” 被离还礼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处?” 范蠡不答,施礼告辞,走在门边,回头道:“此书若在,必在齐地。”言罢大笑而去。 被离心中狐疑,心道:“连我也不知道这兵法在哪里,范蠡又怎知在齐地?孙将军本是齐人,若要隐居,回了齐国也是常理。”转念又想:“孙将军行事便如用兵,又怎会让旁人猜到他回齐隐居?他改姓孙氏仕吴,便是要摆脱田氏,怎会回齐国来?范蠡恐怕猜错了。” 他摇了摇头,起身解剑,将剑挂上床头。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许人物,怎会猜错?当日孙将军走时,曾将兵书赠送给伍相国。伍相国虽死,定是早将兵书交给了庆公主。如今庆公主与其子伍封正在齐国,这部兵书,必在庆公主手中!范蠡既说兵书在齐,定是知道庆公主和伍封在齐隐居!” 被离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庆公主和伍封在齐国,伯嚭老奸巨猾,又怎会猜不到?” 虽然他不认识庆公主和伍封,但这母子是伍子胥的亲人,被离与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庆夫人和伍封是安危来。 正自耽心,忽然那驿官又来报:“晋国上卿赵老将军来拜访先生。” 被离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连赵鞅也来找我,莫非也是为了孙将军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赵鞅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老夫这次来拜访,被离先生是否觉得有些意外呢?” 被离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这一件了。” 两人相对大笑,施过礼后坐下。 赵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齐国新君继位呢?” 被离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赵鞅这人果真不简单,点头答道:“正是。” 赵鞅笑道:“老夫却不觉得意外。这并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个道理:如果田恒若想立公子骜为国君,公子高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国君,就只好乖乖地当他的公子高了。” 被离听他一语点中要害,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赵鞅笑道:“这个道理,先生怎会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齐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恒何必非要立公子骜而非公子高?” 被离又点了点头。 赵鞅道:“此中缘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来。只因公子高与田氏有仇,而田氏对公子骜有恩。当年齐景公老年昏乱,不立长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诸公子不服,便将诸公子赶到了莱邑与夷人同处,其中有一人便是与安孺子同母的公子无病。后来田恒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阳生为君,是为悼公。齐悼公杀了晏孺子,将诸公子接回临淄,因公子无病是晏孺子的亲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齐人都称无病为莱邑公子。公子无病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终,公子骜便是公子无病之子。” 被离问道:“莫非田恒与公子骜早有交情?” 赵鞅道:“后来齐悼公为田恒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继位为君,是为简公。公子骜几番向简公上书,欲回临淄,简公坚决不允,还命人对公子骜说,若是公子骜能饮尽东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骜大为失望,终日与酒为伍,自号为‘莱邑酒徒’。公子骜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称晏夫人。晏夫人见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亲为名,回临淄见乃父晏缺。次日与晏缺同入公宫,求简公将公子骜招回。谁知简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赐宴为名,命人将晏缺灌醉,强行骗占了晏夫人,当晚晏夫人便在公宫中自尽,晏缺一怒之下,从此不朝简公。公子骜是以深恨简公,再不着回都之念,在莱邑品尝各国之酒,作《酒经》一书。田恒今日立公子骜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这人德高望重,虽无实权,在齐国却有极大的号召力;二是因公子骜深恨简公,即便知道简公之死与田氏有关,也不会有报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为其妻报仇吧!” 被离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中间有如此缘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简公之死,与田恒定有干系。杀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烦么?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为父报仇,定会立公子骜为君,只好自行让位以避大祸。” 赵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当年田恒之父田乞助简公杀了鲍牧,立了鲍牧的堂弟鲍名之子鲍息为鲍氏之长,也是如此。” 被离正疑惑伍子胥将儿子送入鲍家,而齐人为何会毫无疑问,便问道:“莫非鲍息与鲍牧不和,田恒才让他承继鲍氏?” 赵鞅道:“正是。此事要从田乞立齐悼公说起了。其实田乞和鲍牧率兵入公宫,击败国高二家,将国夏、高张赶走后,鲍牧想按齐景公的遗意,立晏孺子为君,田乞却想立齐景公长子公子阳生为君。二人意见不和,未能有所决断。其时,鲍牧有个堂弟叫鲍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恒的姑姑。鲍名暗助田乞将公子阳生接到了临淄,田乞设宴请鲍牧和诸大夫到他府上,鲍名将鲍牧灌醉,田乞便请了公子阳生出来,说是与鲍牧已议定,立其为君。那时国家的国书和高家的高无平都是国夏和高张的远亲,被田乞立为两家之长,当然听田乞的话,这样公子阳生便成了齐君,即齐悼公了。鲍牧无力阻止,只好罢了。” 被离皱眉道:“鲍牧这人曾出使吴国,在下看他十分固执,恐怕不会善罢干休吧?” 赵鞅道:“先生说得不错。鲍牧此后极为不满,整日躲在府中称病,连朝议也不参加。齐悼公怕有后患,命人将晏孺子杀了,下手之人便是鲍名。鲍牧闻言大怒,认为鲍名杀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极,是以气冲冲地提剑到鲍名府上,二人争执之中动起手来,鲍牧竟一剑失手将鲍名杀了。” 被离惊道:“什么?这不是兄弟相残么?” 赵鞅叹了口气,续道:“鲍名的家将自然不会坐视,便与鲍牧的从人打了起来。鲍牧提剑去找鲍名时,齐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宫中侍卫到鲍名府中杀鲍牧,正好遇到二鲍的从人打斗,不由分说,上前杀了鲍牧。此时鲍家大乱,鲍名的妻子田氏正带着长子鲍息到田府做客,避过了大祸,但鲍名的一个小妾与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离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伍子胥的儿子日后多半就是这失踪的幼子了。” 赵鞅道:“鲍息那时已近二十岁,其父鲍名在齐悼公继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齐悼公和田乞命为鲍家之长,以承鲍叔牙之嗣。何况鲍牧杀了他父亲鲍名,他怎也不会想到为鲍牧去报仇,田氏自然放心。听说过了好几年,鲍牧终于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离点了点头,心道:“那对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儿子才会成鲍家的人。”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齐景公也算得上继齐恒公之后,另一有为之君了,可惜自从晏婴与田穰苴死后,再无贤人辅佐,年老昏庸,刑罚极重,暴敛于民,在立嗣之上,为齐国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归于国君。可见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来见先生,便是为此。” 被离奇道:“老将军立嗣之事,与在下有何关系?” 赵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将诸子尽数带到齐国,烦先生神眼一决。” 被离骇了一跳,道:“老将军立嗣的大事,关系赵氏一脉的气数,怎可交由在下这毫不相干之人来决断?” 赵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来求先生。” 被离心道:“这立嗣之事,定在赵家之中争得极是厉害。无论立谁为嗣,其余的公子难免不生怨恨之心,赵鞅将这烫手的山芋交给我,是不想诸子对他有埋怨。”想到此处,叹了口气,道:“老将军有几位公子?” 赵鞅听他这么一问,便知被离答应,笑道:“老夫有九个儿子,现在门外等侯。” 被离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赵鞅早就料到我必会答应,将诸公子带来了驿馆来!”口中忙道:“这怎么可以?老将军只须命一家仆,召在下到贵馆中去便是,何必亲来?” 赵鞅微笑道:“老夫能来,这些小子为何来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个人先后走了进来,一排站着,向被离恭恭敬敬施礼。想是他们知道来意,是以向被离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这一礼施得恐怕是他们生平最为恭敬了。 这八人是被离先前在大街上见过的,此时仔细打量起来,被离眼光到处,人人脸上无不堆笑,力图留下一个好印象。 被离看了一遍,问赵鞅道:“老将军不是有九子么?另一个到哪里去了?” 赵鞅眼中一亮,笑道:“还有一子名为无恤,其母灵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贱,是以虽在门外,却不敢进来与诸兄弟同立。” 被离微笑道:“不妨叫他进来。” 赵鞅笑吟吟走到门口,带了一人进来,正是被离先前所见的赵无恤。 赵无恤向被离施了一礼,又向父亲和诸兄弟施礼,然后站在房角。 众公子一个个脸露不屑,片刻很又变为不豫之色。 被离仔细打量着赵无恤,点了点头。 赵鞅大笑,向诸公子挥了挥手,对那年长的说道:“伯鲁,你带了诸兄弟出外等侯,无恤留下。” 众公子愕然,均露出愤愤不平之色,却又无可奈何,伯鲁悻悻应了一声,带着七位弟弟出去。 被离向赵鞅道:“恭喜老将军,有子如龙,赵氏无忧矣!” 赵鞅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对赵无恤道:“无恤,还不谢过被离先生?” 赵无恤向被离拱手道:“多谢先生!” 被离笑道:“公子何必谢我?其实立嗣之事,老将军早有主意,只不过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乱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赵鞅大笑。 被离道:“其实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见过无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剑术精妙,胆识过人,行事果敢,实在是难得的将才!” 赵鞅笑道:“当时被离先生在马车之上,老夫却在先生之旁的酒楼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离愕然,又大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当真是厉害之极!” 赵鞅笑道:“家事最是难理,老夫这几年来,当真是难过得紧,从今日始方得轻松下来。” 被离笑了一会儿,忽地正色道:“老将军,实不相瞒,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鲁可为使节,赵嘉可为行人外,无一人能为将军,日后万万不可让他们领兵。” 赵鞅点头道:“老夫生的儿子,能力如何,其实老夫心里有数。” 被离又对赵无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赠,公子须要记住。” 赵无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请指教。” 被离道:“赵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会倡大,不过,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杀戮,否则寿必不永。” 赵无恤点了点头,道:“在下牢记此言,定会终身不敢忘记。” 被离点了点头,忽想起一事,问赵鞅道:“老将军与诸公子尽来齐国,家中岂非空虚得很?若是……” 赵鞅笑道:“无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还有一女,名叫飞羽。此女精通兵法,异常了得,不下于老夫。若非是女儿之身,老夫早已立她为嗣了。家中除了无恤,无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忧?” 被离大惊,心道:“赵鞅是何许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异常了得’四字评语,看来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叹了口气,道:“在下真是羡慕老将军的福气,既有无恤公子,又有飞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赵氏吧!” 赵鞅大笑,道:“打搅了许久,老夫也得告辞了。哈哈!” 被离笑着送赵氏父子出去,却见伯鲁等人在外等着。 赵鞅对诸子道:“你们过来。从今日开始,无恤便是赵氏之嗣,你等要尽力助他,光大赵氏一族!”又从腰中解下了佩剑,亲自为赵无恤挂在腰间,道:“无恤,你持此剑,便如为父在身后一般,若再有对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赵氏一族,无论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剑斩之!” 赵无恤答应。 赵鞅将赵无恤原来的那口剑挂在自己腰间,道:“回去吧!”带着诸子出了驿馆。 被离送了赵氏父子离去,这才口房,心道:“这赵鞅是个老狐狸。其实他早已经决定立赵无恤为嗣,只因这赵无恤是贱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乱。今日才来借我之口,立赵无恤为嗣。”又想:“赵氏是大族,族人极多。赵鞅将诸子带来齐国,多半是每一子身后都有人支持,故将诸子带在身边,以绝诸人的支持。他原先并不知我在齐国,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张嘴,总是不难的。今已立嗣回晋,生米做成熟饭,族中之人也是无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离坐在桌边,忽地思绪不宁,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来,猛一抬头,便见一人浑身白衣、手按着腰间长剑、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门口。 这人正是名列吴国四大剑手之一的颜不疑。 被离苦笑道:“你来了?” 颜不疑冷冷道:“我来了!” 被离道:“你来杀我?” 颜不疑摇了摇头,道:“未必!” 被离苦笑道:“你来找我,却是何故?是吴王叫你来,还是伯嚭?” 颜不疑手按着腰间的剑,缓缓走进来,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谋面,可惜今日你既认识我是颜不疑,我也认识你是被离大夫。” 被离叹道:“请坐。” 颜不疑坐了下来,道:“小将有事要请教被离大夫。” 他说话突然客气起来,被离反觉心生凉意,道:“颜右领要问什么?” 颜不疑冷冷地道:“孙武是否还活着?” 被离摇头道:“这个在下却不知道。” 颜不疑两眼盯着他,目光便如两根尖针般,钉进被离的心里。过了好一会,颜不疑道:“看来大夫并未欺骗小将,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还有一事……”,他语声忽地停了停。 被离心知,最关键的、能决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这最后一个问题了。颜不疑偏偏停了停,被离反而吓了一跳,一种恐惧的感觉升了上来。 颜不疑当然知道被离的感受,看来他是此道高手,他这么一停,反而让被离有时间体会一下恐惧的感受,心中猜测他想问的是什么。 颜不疑见几点细汗从被离鼻尖上冒了出来,冷冷一笑,问道:“伍子胥的儿子在哪里?” 被离心中虽隐隐猜到颜不疑会问这个问题,此时颜不疑果真问出来,被离还是吓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颜不疑点了点头,似是早就预料到被离会这么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来,大夫恐怕见不到孔子了。” 被离也点了点头,叹道:“可惜,可惜。” 颜不疑冷笑道:“放心,这里是齐都临淄,小将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么,这几日不妨告诉小将。”缓缓起身出门,走在门边,回头笑了笑,眼中露出讥诮之意。 颜不疑走后,被离忽觉浑身凉嗖嗖的,原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觉整个空气中也充满了凉意。 次日一大早,被离起身用了一些点心,坐在房中发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红丝,正想着是否先去见渠公,告诉他颜不疑的事,田恒便走了进来。 被离惊道:“田相,你为何亲来,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恒笑道:“本相是来向先生致歉的。这些天来,本相忙于国事,怠慢了先生,惭愧得紧。” 被离颇有些感动,老实说,他自己只是个闲人,既无伍子胥之忠义神勇,又无孙武之神机鬼谋,田恒却对他如此重视,忙道:“田相日理万机,倒是在下给田相添麻烦了。” 田恒笑道:“哪里哪里,先生用过早饭没有?” 被离答道:“适才用过了。” 田恒道:“正好,这便与本相一齐去梧宫赴宴,如何?” 被离奇道:“这么早便去?” 田恒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国的风俗,与他国不同。虽是午宴,却是自辰时便开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国的歌舞和杂耍,同时与他国的使者闲谈一阵,包先生不会烦闷。” 被离道:“原来如此。久闻齐舞之妙,倒要见识见识。” 两人出了驿馆,田恒叫被离与他同乘一车,缓缓向宫城驶去。 一路上,百姓见了田恒的马车,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礼,显见田恒甚得齐民敬爱。 田恒一路向百姓挥手,忽问被离道:“先生弃吴到鄙国来,可愿在鄙国进仕?以先生之才,若能为鄙国效力,实是鄙国之幸!” 被离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庙堂之上,徒惹人笑话而已。” 田恒转过头来,正色道:“先生休要过谦,小觑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为鄙国大夫,掌招才纳贤之司,鄙国必会人才鼎盛,霸于天下。” 被离叹了口气,道:“在下既已弃吴,怎敢仕齐?若是吴王责怪,岂非因在下一人而为齐招惹祸患?” 田恒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战,齐国败于吴鲁联军,莫非先生以为我齐国从此便怕了吴人?吴军之强,始自伍子胥和孙武二人。沙场争战,无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无敌;运筹帏幄,无人能胜得过孙武的绝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吴,谁敢与之争锋?可惜夫差不仁,孙武归隐,伍氏被杀,吴国已如风中烛光。如今他称霸东南,其实是外实内虚,夫差若多活几年,迟早灭于小小的越国之手。他若敢向齐兴兵,本相定亲临沙场,教夫差葬身于齐!” 被离见识过田恒轻轻松松灭了阚止的手段,知道这人其实精通兵法,多谋善断,吴国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领军的诸将,无一人有他这般的计谋手段,点了点头,并不当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恒忽低声道:“听闻颜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过先生,是否心存恶意?” 被离暗暗佩服田恒的消息灵通,点了点头,道:“不错。” 田恒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有颜不疑这种狠辣冷静的人。倘若有这人为敌,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稳。老实说,本相见了这人,也微有惧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离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恒的智谋剑术,对颜不疑也十分忌惮,可见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术,在颜不疑身上竟毫不见效,颜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渊之深,无法断得分毫。 田恒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齐国为官。本相心想,颜不疑胆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齐国大夫下手吧?” 被离长叹一声,问道:“田相怎知颜不疑与在下是敌非友?” 田恒微微一笑,道:“昨日颜不疑一到,向殿上众人扫了一眼,看到先生时,目光中杀机一闪而逝,此人城府极深,却瞒不过本相这双眼睛。本相当时便知道,颜不疑此次到齐国来,表面上是使者,说不好是冲着先生而来。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先生,与先生同行,是怕来得晚了,先生被颜不疑所害。” 被离心道:“怪不得田恒在齐之势,如日方中,他这种做法,天下豪杰谁不会感恩戴德,为他效力?”便道:“多谢相爷的美意,是否仕于齐国,容在下三思,如何?” 田恒见被离口气松动,大喜道:“无妨,无妨,先生深思之后,再告诉本相不迟。”随口又道:“昨日国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职为一,称为相国,由本相暂当此职。” 他说这话,自是暗示如今大权在他一人,被离只要有他护着,便如整个齐国护着他一样,以坚定被离留齐之心。 梧宫是宫城在最繁华的宫殿,建于宫城的最高之处,宫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进这齐国第一繁华的梧宫时,便见已有一个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国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着酒,与范蠡闲谈。 田恒见了范蠡,笑道:“范大夫来得却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个酒色之徒,久闻齐舞之妙,便早早起来,赶来见识见识,适才左司马已陪在下看过了一舞,名曰《九乐》,果然妙绝。” 田恒笑道:“范大夫倒是个雅人。”招呼被离入座后,道:“本相还有些琐事要忙,范大夫和被离先生请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东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闲,还是忙正事要紧。” 田恒吩咐安排了一阵,然后转入后殿去了,想是去见齐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后,自去殿外守侯,以迎宾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个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着酒,走到被离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离心忖:“这范蠡眼光敏锐得紧。”叹道:“在下昨晚颇有些心绪不宁,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为颜右领之访呢?” 被离暗暗吃惊,心道:“这人的消息原来也来得快!” 范蠡又道:“其实各国使者都到在临淄来,各有所图谋。不然的话,天下之国不少,常有国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岂非烦得要命?是以这些年来这种烦俗礼仪已经渐废。不过这一次却不同,齐国是大国,诸国派使前来,一则不欲齐国见怪,二则另有图谋,尤其是晋、吴、鲁这三个齐之敌国。依在下看来,先生恐怕是其中几国派使前来的原因吧!” 被离见他说话直率,叹道:“大夫说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点了点头,小声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两处可去,一是留在齐国为官,二是随在下到鄙国去,鄙国国君定会敬若上宾。” 被离苦笑道:“在下是吴人,留在齐国,固非所愿,若是赴越,日后如何自处?”言下之意,日后吴越交兵,自己无法自处。 范蠡一惊,皱眉道:“在下愚鲁,不解先生之意。” 被离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实猜得出来。贵国若非深谋远虑,范大夫又怎会远赴齐国,找在下这草民闲谈?” 范蠡暗惊,盯着被离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亏先生已离开吴国,否则,鄙国之事便大有阻滞!” 被离摇头道:“在下若留在吴国,也是无用。以伍相国之能,尚不能憾动吴王之心,何况是在下?夫差有一个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点了点头,道:“伍相国虽处处针对鄙国,却被鄙国上下所敬。他之不幸,虽利于越,也使越人为之伤感。” 被离叹了口气,道:“万事均有天意,强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为了伍相国同饮一杯,如何?” 范蠡点了点头,道:“正合在下之意。” 两人刚饮完这杯酒,便听一人笑道:“两位好兴致,是否介意在下也来凑一凑热闹呢?” 一个人微笑着走了过来,正是那位坐怀不乱的鲁国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与柳先生饮上一觥,是最好不过的事。” 被离也微笑起来。 柳下惠这人是天下间有名的美男子,看起来已不再年轻,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离看着柳下惠脸上的微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烦恼登时不知飞到了何处。 三人都微笑着,一齐喝了一觥酒。 这时有宫女将柳下惠带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后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还未坐定,忽地一阵人声喧闹,一大群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单骄,后面跟着白公胜等各国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过招呼,各自入座。 这时,晏缺、闾邱明等一干齐臣也走了进来,各自坐好。 众人以前认识的,互相打招呼,笑谈一阵,有的还对饮一杯,以示亲近。 一霎时,殿中热闹之极。 此时殿中的女伎已经换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刚跳完,赵鞅与赵无恤便走了进来。 众人一齐起身,与赵鞅打招呼。 赵鞅指着赵无恤向众人道:“这是老夫之子无恤,昨日被老夫立为赵氏之嗣,日后还请各位多多照应。” 众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贺赵鞅立嗣,那周使单骄抢上前,握住赵无恤之手,满脸堆笑,作亲然之状。 这时,田恒从殿后转了出来,听说此事,大声道:“老将军有此佳儿,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赵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赵无恤坐下。 田恒走上前,打量着赵无恤,赵无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恒打量了良久,长叹了一声,道:“赵老将军生子如龙,令人羡慕。我田氏一族,无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处。” 赵鞅笑道:“田相何必过谦?听闻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丽异常,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田恒笑了笑,转头对赵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个主意,欲与老将军商议。” 赵鞅眼珠转了转,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个主意,说不定与田相所想是一样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结为姻亲?” 田恒与赵鞅大笑,同声道:“正是。” 田恒道:“本相长女貂儿,今年十七岁,已许配为寡君夫人;次女雁儿,年方十五岁,正要觅一少年才俊为婿,便想许配给老将军的公子。” 赵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着脸皮向田相央这门婚事。” 两人握手大笑,田恒道:“本相便请寡君为媒,老将军以为如何?” 赵鞅不住点头:“好,好!”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祝贺。 被离也上前说了几句祝贺之类的话,退回座中,心道:“田赵两家联姻,大增两家的势力,对这两家都大为有利。” 正热闹间,颜不疑大踏步进殿来,依然是白衣长剑,冷傲如常。 这人便如一块寒冰一般,走到哪里,哪里便生寒意,殿中热闹的气氛不知如何凉了许多。 颜不疑向众人略略打过招呼,径自坐下。 田恒向赵鞅道:“今日宴后,再与老将军商议礼聘如何?” 赵鞅瞥了颜不疑一眼,哼了一声,回答道:“好吧!” 颜不疑的眼光在诸人身上飞快扫过,却在被离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离心中一寒,暗暗叹气。 这时,便听寺人大声道:“国君驾到!” 歌舞乐声、众人的喧哗立刻停了下来,便听殿后靴声霍霍,齐平公姜骜在八个甲士的簇拥下转了出来。 齐平公披着红色的长袍,头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颇具威势,与昨日一身孝服时的神情大为不同。 众人之中,田恒、赵鞅和单骄身份高贵,只是站起躬身,其余的人都一起离坐,拜倒施礼,齐平公挥了挥手,道:“各位请坐!” 众人起身归座,歌伎乐者也退出了殿外。 齐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暂居此位,今日设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国使节致谢,二者嘉奖众臣之辛劳,各位请开怀畅饮。” 众人轰然答应。 齐平公又道:“适才在后殿听说相国与赵老将军联姻,诚为美事,寡人便做这个媒人!相国、晏老大夫,请上台来与寡人同坐。” 与国君同坐,那是极大的荣誉,田恒与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时在齐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两张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听殿下钟声鸣响,许多粗壮侍者如流水般上来,从众人身后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着大大小小的铜鼎上来,鼎中热器腾腾,里面无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紧接着又有一群侍者托着食案、木俎、竹箸、铜爵、斗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类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后有一群寺人先后上前,各自托抱着装着美酒的铜壶、放着粱饭的竹簋和盛着肉羹的瓦豆,分别放好。此时诸人还不能就食,等众寺人下去之后,一群年轻婀娜的宫女袅袅娜娜地上了殿来,或提壶、或捧铜盘,到了殿上,每两人跪在一案之旁。 被离见齐国与它国一样,用饭也无甚特别的规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饭也是大致如此,只是无此排场。不过这些齐女都是容颜娇好,让人看在眼中,心情为之一轻。被离便与众人一样伸出了双手,一女托着铜盘在手下接着,另一女将壶中的温水向他手上缓缓倒下去,被离洗过了手,一女从袖中拿出一块薰得香喷喷的雪白织巾,替被离擦干了手。二女拿着壶盘退了下去,一阵用过了饭,她们还得盛着温水为他们洗手。众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宫女上来,这些宫女的容貌更胜于先前之人,一个个身材高挑,顾盼生姿,两人一组跪在众人身旁,侍侯大家饮酒用饭。她们专施宴饮,平日里训练有素,丝毫不乱。 众人大悦,待齐平公举酒与众人饮了三爵之后,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宫女为他们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与国君对饮之后,便没有太多的规矩了,有的人多饮了些酒,瞟着身边的妙龄少女,不免动了些色心,开始在旁边齐女身上摸摸捏捏起来,弄得殿上娇嗔连连、媚眼乱飞,以致哄笑阵阵,气氛甚佳。 这种事情并非齐国独有,也非公宫之中才有,被离早就司空见惯,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颜不疑瞧过去,只见他仍是冷冰冰的,饮食甚是文静,身旁齐女就算做尽了妩媚之态,也不能让他脸上露出丝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怀不乱,不过他却不象颜不疑这般冷冰冰的,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不住畅饮。 倒是那白公胜却不顾那么多,他的楚国人,楚人比不得齐人,少见这种身材高挑的齐女,免不了左拥右抱,开怀大笑。 被离又向赵无衅看去,只见他面色平和,并不怎么饮酒,慢慢地用饭、细细地咀嚼,仿佛用饭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过他眼光闪烁,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被离这么一个个瞧过去,见田逆和闾邱明与身旁宫女勾勾搭搭,动作不堪之极,不禁皱起了眉头,转眼向齐平公看了过去,只见齐平公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紧皱着眉头,似乎心中有事。 被离心道:“他新任国君,为何并不高兴?” 这时,一个侍尉长浑身尘土,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台下,满脸惊慌之色。 田恒见他满脸油汗,手忙脚乱,未等他说话,便沉声喝道:“如此慌乱,岂非失礼于人?” 齐平公看了看这人,问道:“什么事?” 侍尉长偷眼看了齐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这一哭,把殿中众人吓了一跳,殿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一齐盯在侍尉长身上。 齐平公脸色微变,田恒哼了一声,显是怒极。 侍尉长道:“启奏国君,小将奉闾将军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马车,谁知……” 齐平公道:“甚么?” 侍尉长道:“小将等在城外三十里处见到了妙公主的马车,只是护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杀,马车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当”地一声,齐平公手中的铜爵跌在地上。田恒霍地站起了身来,殿中众人除了颜不疑冷口冷面外,无不色变。 田恒沉声道:“你等可曾周围找过?” 侍尉长道:“小将等赶到之时,尸体尚温,如果公主因变故藏在附近,应不出三里之外,小将等一边查找,一边四下呼唤,三里之内全已找遍,终是不见公主的踪迹,小将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张老脸惊得雪白,这妙公主人称齐国第一美女,是他女儿与齐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孙女,娇美可爱,十分得他喜欢,此时听闻失踪,怎不心乱? 人人心中都想:“什么人如此大胆?” 第三章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 晏缺颤声问田恒道:“这附近有何盗贼强人?” 田恒此时镇定下来,道:“在临淄城方面百里之内,绝无强人。即便有强人,就算不认识公主,见了护送的甲士,也应知是宫中的人,避之还恐不及,谁敢去惹?” 齐平公站起了身,道:“寡人亲带甲士去寻。”他不贪女色,自从晏夫人死后,并未再娶。膝下除此一女外,并无其他子女,再加上晏夫人死后,他爱惜女儿幼年丧母,是以对这宝贝女儿宠爱非常。他从莱邑到临淄为齐简公办丧事,女儿却放在莱邑,前两天派人去接女儿来,谁知竟出了这种事? 田恒心思一动,道:“国君勿忧,臣猜公主虽为歹人所掳,必然无恙。” 齐平公忙问道:“怎么说?” 田恒道:“护送公主的甲士有五十人,要一举击杀,一般的歹徒无此本事,定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歹人既然有如此本事,当然不是寻常人物。既非寻常人物,定能看得出公主的身份。他们将公主劫走,必是以公主人质,向国君有所要求。因此,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想办法将消息传来。若是伤了公主,他们岂非白废了这番心机?” 众人听此言有理,一起点头,无不佩服田恒心思机敏。 齐平公虽是心慌意乱,也点了点头。 田逆在下面正自气恼,自从田恒答应他准备为他向国君求亲,将公主娶来给他做妻子后,虽然还未有暇提亲,他心中却早当妙公主是自己的夫人。如今听说公主被人所掳,心中怒极,站起身来,大声道:“国君请稍坐,小将愿带一千人马,将公主救回来。” 田恒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你到何处去救公主?” 田逆道:“这个……”,一时语塞。 正乱间,一个宫中侍卫抢了进来,伏地大声道:“启奏国君,宫门外有人求见!” 田逆正在气头上,插口喝道:“现在正忙着呢,来了个什么人?凭什么见国君?” 那侍卫战战兢兢道:“那人不肯说出身份,只说小的如不秉报,国君知道后必会杀了小人!” 田恒眼中一亮,点头道:“国君,这人定是贼党!” 齐平公忙道:“快着他进来!” 侍卫答应,退出了殿,过了一会儿,带进一人来。 那人穿着一件大大的黑袍,用一手遮在脸上,长袖将大半张脸盖住,腰挂长剑,傲然站立。 众齐臣中不少人喝骂:“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带剑上殿?”按各国刑律,带剑上殿均与图谋弑君相同。 齐平公道:“你是何人?见寡人何事?” 黑衣人不语。 田恒打量了那人良久,忽地大笑道:“高无平,你竟敢来见国君,胆子当真不小!” 那人一惊,沉吟片刻,放下了衣袖,冷笑道:“高某为什么不敢来?” 众齐臣都认得这黑衣人,原来真是齐国四大家中高家之长高无平。 齐平公忙道:“高无平,莫非是你劫持了妙儿?” 高无平向齐平公施礼,叹了口气,道:“妙公主的确是在高某手中。非是高某有意以下犯上,实在是不得以而为之。” 田恒两眼盯着高无平,缓缓道:“莫非你想用公主换回你的一家大小?” 高无平点头,冷笑道:“田相心思快捷,所料不错。” 齐平公看着田恒,道:“一万个高无平,也比不上妙儿,不如……” 田恒皱了皱眉头,道:“这高无平犯上作乱,胁持公主,若是今日让他带了家人离去,我齐国颜面尽失,还有何面目与诸国相见?” 齐平公心道:“这也是实情,但妙儿……” 晏缺忽道:“高无平,你何必如此,不如放了公主,老夫厚着脸皮向国君求情,饶你一家大小死罪,你还是留在齐国当你的大夫,如何?” 高无平叹了口气,道:“要高某留在齐国,岂非任人宰割?即便晏老大夫和国君不想杀我,恐怕田相也不会放我。” 田恒哼了一声,道:“那好,你想怎么着?” 高无平见大势为己所控,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道:“高某一早起来,还未用过饭,先吃点东西再说。”他眼光一瞥,走到闾邱明的食案边上,喝了一声,道:“趋炎附势的东西,滚到一边去!” 闾邱明在艾陵之战中曾任高无平的副将,素来怕这高无平,忙不迭起身,躲在了一边。 高无平大大咧咧坐下,又喝道:“换过觥箸来!” 身旁的两名宫女早吓得变了脸色,看了看田恒,见田恒点了点头,便上前换过了觥箸。 田恒请齐平公和晏缺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道:“高无平,你将公主放在哪里?有何人服侍?公主千金之躯,若是有所损伤,你高氏一族恐怕要因你而绝了。” 高无平慢条施理地拿起长柄斗勺似的铜匕,从鼎中取了几块肉出来,放在身旁的木俎上,用专供割肉的短刀慢慢割开,抓了几片塞入口中,喝了两大觥酒,缓缓道:“就算公主无损伤,田相也不会饶了我们高氏一门吧?” 他这么一说,齐平公更是耽心,忙道:“高无平,妙儿与你并未仇怨,寡人也不曾对你……”,他话未说完,便被高无平打断了话头,道:“国君放心,公主的居处甚是隐密,高某怕有人打搅公主,特地派了三个人侍侯。有他三人侍侯公主,公主恐怕比在公宫之中还要安全。” 田恒冷笑道:“哪三个人?”向站着的田逆挥了挥手,田逆愤愤坐下。 高无平微微一笑,道:“东海的离水岛上有一人,曾单人仗剑,深入海中,杀掉为恶的大鼋,鼋血将海水染红,三日未清。” 田恒吃了一惊,道:“古陶子?” 众齐臣大多听说过古陶子之名,无不耸然。这古陶子是齐国勇士古冶子之后,当日晏婴在世,二桃杀三士,其中一人便是古冶子。这古陶子曾与阚止比剑,欲争那齐国三大剑手之名,交手半日,阚止只是险胜了一招。从此之后,古陶子便隐居起来,据说是潜心练剑。 高无平又吃了一片肉,笑道:“高某让古陶子守在公主屋外,不要说蛇虫虎豹,便是千军万马,也闯不进去。” 齐平公也听过古陶子的大名,与田恒、晏缺对望了一眼,脸色沉重。 高无平喝了一爵酒,又道:“这第二个人,曾经在艾陵之战中,手持八十多斤的丈八大铜戟,率百人闯入吴阵,三进三出,从者尽亡,后来一人与吴将王子姑曹、名将展如战了两百多回合,不分胜负。此战他斩首九十六,名震天下,人称是我齐国第一位猛将。” 这一次连赵鞅和范蠡也知道了此人是谁, 田逆忍不住道:“那右司马公孙挥不是死于艾陵之战了么?” 高无平冷笑道:“你当初为一军之帅,命人含玉抬棺而战,不就是想让国、高两家之党尽亡么?那一战我们是败在你这贼子手里,而非吴军。高某本来是想找到公孙挥的尸体厚葬,谁知他竟未死。” 田恒道:“右司马既还活着,你便应该奏明国君才是。” 高无平道:“高某也想这么做,公孙挥却不愿意,因为他要找你田氏兄弟报仇,若非诈死,不易成功。他的长戟使得出神入化,以古陶子的剑术也及不上他,是以高某请他守在公主门外的长廊之上。若要找公主,唯有这一条长廊可行。” 田恒叹了口气,道:“好一个高无平,本相平日看走了眼,竟不知你的府中藏着古陶子和公孙挥这样的高手!” 高无平笑了笑,道:“这两人比起高某请来的第三个高手来,却差得远了,他二人联手,或可与此人一搏。” 殿上众人无不动容。 齐平公忙道:“那人又是谁?” 高无平却暂不答话,从铜豆中舀出肉羹,慢慢品尝,赞道:“国君虽然换了,宫中肉羹的味道却还未变。” 田逆怒哼了一声。 高无平叹了口气,道:“这第三个人,高某见过他用单臂举起过千斤之鼎,这人力气虽大,所用兵器却是又窄又细的长剑,他的剑法造诣如何,连高某也看不出来。” 田恒脸色一变,缓缓道:“天生神力,偏又用极轻之剑的,天下间只有楼无烦一人!” 高无平点头道:“他的名字确是叫楼无烦。” 赵鞅骇然道:“楼无烦?听说此人是楼烦胡人的第一高手,昔年随胡兵攻我大晋,被我军杀退。那一战中,楼无烦一人殿后,出三十一剑,杀我晋将三十一人,一剑杀一人,以致无人敢追!老夫在战阵之上,亲眼见过此人的剑术,当真说得上诡异狠毒,高深莫测!” 高无平道:“是么?高某也见过他使剑,只见剑气纵横,周围花木无一能生,至于如何高明却看不出来,不过,从古陶子和公孙挥眼在的惊骇之色猜想,剑术应该是极高明的吧!” 田恒正色道:“你身旁竟有楼无烦这样的高手,殊不简单,本相小觑了你,真是该死之极!” 高无平叹了口气,道:“高某如何请得到他?只不过他卷入了胡人的夺位之战,被迫逃离了胡地,恰好被高某遇上而已。他喜用轻窄之剑,高某家传的宝剑‘精卫’,正是窄长锋利的铁剑,高某将‘精卫’送给了他,他才答应为高某效力。若是他早来数日,高某也不至于狼狈逃出临淄城了!” 齐平公忧心忡忡,向田恒看了过去。 田恒眼珠子急转,还未有良策,高无平又道:“此事须得尽早决断,高某虽然吩咐这三人小心侍侯妙公主,但这三人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偏巧妙公主美丽动人,有齐国的第一美女之称,万一高某耽搁久了,这三人见色起意,那就大大麻烦了。” 田恒本想从高无平口在套出妙公主的藏身之地,偷偷派高手救出来,但听了这三人之名,知道齐国高手之中,无人能从这三人手中救出公主,就算知道了地方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也罢,你命人放了公主,本相向国君求情,请国君放了你一家大小便是!” 高无平大笑,道:“田相休要欺瞒高某!高某若是先放了妙公主,你怎会不派人追杀?高某虽有三大高手在身旁,却有大大小小、老少男女一百多人要照顾,怎好一战?何况一田相的剑术深浅,高某一直猜不透,即便不及楼无烦,想来也差不了太多。若是田相亲自出手,胜败如何,高某没有太大的把握,怎敢冒险?国君可派五十甲士,在我等身后十里跟随,待高某离境之时,便会将公主放回,那五十甲士,正好送公主回来。” 田逆霍地站起身来,怒道:“届时谁知道你会不会放公主回来?” 高无平拈了一片肉扔进口中,道:“高某今日特地趁各国使者在时闯了进来,倒不是想骂你们田氏,只不过是想,若是国君和田相当着众使之面,答应了高某,当然不会出而反尔,惹天下人耻笑。高某离齐,赴他乡隐居,也不敢自坏了名声,否则,何国敢留我这不讲信义的人?是以国君和田相大可放心。当然,田相若是一怒之下杀了高某,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能否在公孙挥他们杀了公主之前找到她就难说了!” 齐平公心中,早就在想:“高氏一族算得了什么?放了便是,就算损及齐国脸面,也无所谓。”却不敢答应,只是看着田恒。 晏缺也是一般想法,对田恒道:“相国,不如依了这贼子,如何?” 田恒心中为难,心道:“放了高氏一族,虽非所愿,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各国使者在场,这么答应了他,齐国脸面何存?这高无平十分可恶,偏偏选在此时闯进来!” 这时,一人从使者座中站起身来,向齐平公施礼道:“君上,外臣有一言,不知君上是否愿意一听?”众人看时,见是越国的范蠡。 齐平公道:“范大夫请说。” 范蠡道:“国高两家是天子亲任的守国二卿,高氏一族,三四百年来世为贵国大夫,也应该有些功劳。如今高无平一人有罪,念他祖上的功劳,不如饶恕了他,逐出齐境便是,这也可见君上的仁慈之心。外臣不才,厚着脸皮为高无平求请,乞君上恩准!” 田恒心中暗暗赞道:“好个范蠡,不愧是越国第一智士!他不提公主之事,只为高无平求请,其实是为我齐国君臣搭个下台阶,我们即便放了高无平,也不算是受胁了!” 殿上众人多是玩弄权术的高手,立时醒悟,暗赞范蠡机智过人,做事漂亮。 赵鞅暗赞范蠡厉害,也道:“君上,范大夫言之有理。君上初登大位,杀人不祥,不如发个善心,饶过了高氏一族,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君上的以德服人的仁政。” 众使见被范蠡拔了头筹,又被赵鞅抢了先,纷纷开口,为高氏求情。 高无平心中却冷笑:“这些人都是些老狐狸,若是公主不在我手中,恐怕都会说我是乱臣贼子,理应诛杀吧?” 田恒向齐平公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 齐平公立时道:“既是众使求情,相国,便放了……” 话未说完,忽听殿门口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父君!” 齐平公闻声大喜,脱口叫道:“妙儿!” 众人一起向殿门口看去,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站在门前,生得清丽脱俗,娇美动人。 高无平面色大变,惊道:“妙公主!” 这女孩儿正是齐平公的独生爱女妙儿。 齐平公喜道:“妙儿,快过来让寡人看看。” 妙公主蹦蹦跳跳走上石阶,到了齐平公身边。 齐平公握着妙公主的手,笑嘻嘻上下打量,一迭声问:“妙儿,有没有受伤?可曾用过饭?有没有人对你无礼?” 妙公主笑嘻嘻地摇头,齐平公见爱女无恙,这才安心,呵呵笑着,竟忘了问妙公主是如何从楼无烦等人手中逃脱回来。 田恒笑道:“公主无恙而回,实在可喜可贺。”心中却想:“妙公主怎能独自从楼无烦等三大高手的守护下逃了回来?” 妙公主美目流盼,忽看到高无平,娇哼一声,笑嘻嘻走到田恒身边,猛一把揪出田常的美须,道:“哼,右相,你剑术最好,替我杀了这姓高的如何?” 高无平见势不妙,“呛”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了剑来。 殿上众人怕他行凶,但人人身无兵器,不敢上前。殿中侍卫纷纷挥戈,抢上前来,欲与高无平一战。 田恒见殿上不是齐国重臣,便是各国使者,若是高无平胡乱行凶,不知有何后果,忙挥手止住侍卫。 众侍卫各自退回去,眼光却盯在高无平身上。 高无平心中闪过念头,欲杀出殿去,但心中又大为疑惑,不知妙公主如何能从三大高手手中逃回来。这么一犹豫间,早有甲士守住了门。 高无平哼了一声,干脆坐了下来,将剑放在案上,剑柄紧挨在右手边,心道:“无论如何,殿中诸使节都是空手,我只须胁持一人为质,便可脱身。” 齐平公却不理会殿下的变故,只是打量着爱女,笑道:“妙儿,休要胡闹,现在他不叫右相,而是相国。” 田恒被妙公主揪着胡须,哭笑不得,忙道:“高无平这贼子得罪了公主,自是该死之极!” 殿上众人见妙公主娇憨可爱,无不会心而笑,唯有高无平面若死灰,却被田逆死死盯着,也不敢硬闯出殿。 妙公主放了手,又扑到晏缺身边,撒娇道:“外公,你后院的果树熟了没有?” 晏缺老怀大慰,笑得合不拢嘴,道:“妙儿不在,果树怎敢熟?” 妙公主道:“这姓高的带人杀了护送我的甲士,将我关在一间旧屋里,十分可恶。” 田恒道:“是啊,公主,你怎能偷走出来?” 妙公主道:“哪能偷走出来?这人派了三个恶人守在外面,叫什么楼无烦、公孙挥和古陶子的,我亲眼见他们杀那些甲士时,凶恶得紧。这三人虽不敢对我无礼,却生得丑陋可怕。我只好乖乖地在房中,也不敢出声。” 齐平公奇道:“那你怎么又能离开?” 妙公主道:“我在房中有一个多时辰,便听外面有打斗之声,从牖往外看去,却又看不见。过了好一会,打斗声由远到近,忽听门外一声大叫,打斗声便停了。忽地门被人踢开,一人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便问:‘你是谁?’那人也问:‘你是谁?’好一阵才知道这人是来救我的,我这才跟着他逃走,乘他的车回来。” 齐平公忙道:“那人是谁?” 妙公主俏眼闪动,对齐平公道:“父君,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齐平公忙道:“什么事?寡人答应你便是。” 妙公主道:“我初来临淄,你得让我明日四周去看看。” 齐平公道:“明日我派侍卫陪你去便是。” 妙公主道:“有侍卫跟着,有什么好玩?那人救我出来,你便让他陪我去玩。” 齐平公皱眉道:“那人是何身份?找个素不相识的人陪你,怎么可以?” 妙公主笑道:“封哥哥怎会是素不相识?” 齐平公和晏缺惊道:“那人是封儿?” 田恒却道:“鲍封?他……他有这么大的本事?” 被离在台下一惊,心道:“原来救公主的人是伍封!他竟然如此了得,实是意想不到!” 齐平公又惊又喜,对妙公主道:“封儿在哪里?我一早派了人去请他母子,至今未来,你怎不让他一齐来?” 妙公主道:“我叫他来,他怎会不来?只因庆姨让他给父君带了一壶酒来,结果为了救我,被古陶子那人打翻了酒壶,不好空手入宫,幸好他在渠公府上存有几壶,此刻已经赶到渠公府上另取。他脚程比我快得多了,想必就要赶到。” 齐平公喜道:“你庆姨命他送了酒来?妙极,妙极!” 妙公主嗔道:“哼,一壶酒就让父君这么高兴,我看父君心中,庆姨的酒比我还要紧得多吧?” 齐平公笑道:“胡说,怎能混为一谈?” 妙公主道:“父君,明天让封哥哥陪我,好不好?” 齐平公点头道:“好好好。” 正在这时,侍卫来报:“启奏国君,鲍封在殿外求见。” 齐平公大喜道:“快着他进来。” 殿外靴声响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这人约十六七岁年纪,虎目如电,剑眉入鬓,身高一丈,肩宽腰窄,生得雄壮挺拔,健硕异常,披着一身大红锦袍,头戴尺高金冠,往那里一站,神气摄人,如山之峙、如渊之深。 被离认得,这人便是曾经救过他的那位当街祭灵的少年,也是伍子胥和庆公主的儿子伍封。 齐平公笑着招手道:“封儿,快过来。” 伍封大踏步走到台前,向齐平公施礼。 妙公主飞身下台,站在伍封面前,双手插腰,嗔道:“你将我送到宫门口便溜了,是不是想躲着我?” 伍封苦笑道:“公主厉害得紧,在下纵是躲在天脚底,恐怕也会被公主揪出来,明知道如此,怎敢去躲起来?” 妙公主娇笑一声,嗔道:“你知道就好。父君说让你明日陪我在临淄城游玩,哼!我看你敢不敢不答应!” 伍封叹了口气:“陪公主游玩,其实是件美事,在下怎敢不答应?” 妙公主笑道:“这还差不多。”一把抓住伍封的手,道:“来,陪我到后殿去聊聊。” 伍封忙道:“不忙,你先去,我猜国君和田相多半有事要问我。” 妙公主大恼,道:“怎么?和我在一起很烦么?我偏不走,看你能怎么办?” 伍封苦笑道:“公主,你总要换身衣服吧?” 妙公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见颇有些灰尘,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许走,我去换了衣服来!” 田恒招来宫女,带妙公主到寝宫换衣,岂知妙公主才转入后殿,忽又如小鸟般折了出来,伸出一只小手向伍封道:“拿来!” 伍封一愣,立时醒悟,道:“适才在殿外,我已请侍卫将那口‘精卫’剑送到公主的寝宫。” 妙公主笑道:“算你了。”笑吟吟地入了后殿。 众人无不大惊,楼无烦的剑竟被他们所得,莫非这小子年纪轻轻,剑术竟真的能胜得过楼无烦? 田恒知道伍封母子与齐平公母女甚有交情,对齐平公道:“国君,便请鲍封坐在臣身边,如何?” 齐平公喜道:“最好,最好!” 立刻有宫女将一方食案高举过头,放在田恒的案旁,另有若干寺人抬了几具盛着各类肉食的铜鼎放在案边,再有宫女端着盛羹的铜豆、斗勺、爵、觥、箸、壶、匕、俎、刀等物放在案上,又有二人拿着盘瓢为伍封浇水洗手。 忙了好一阵,伍封才在案后坐了下来。 田恒问道:“鲍封,你怎知道公主出了事?” 伍封摇头道:“在下并不知道,只是奉了母命,送一壶酒给国君为贺。在下从伍堡起身,车马行过一片小树林,听到林后有人厮杀。在下便想,都城附近,怎会有厮杀之声?一时好奇,便趋车去看,只见到数十尸体和一座空的香车。在下心想,定是有盗贼作恶。正这么想,便听到远处有人声,遂将车马驶进林中。见到有十数人拿着树枝,清扫道路,以除去车辄和蹄印。在下不敢惊动他们,便下了车,又怕有人偷走了酒,只好提着酒壶悄悄跟着他们到了一个旧村之中。那村中并无人迹,在下见到一两幅写着‘跖’的旗帜,心想此村定是被大盗柳下跖洗掠过,以至村民不见。在下找了半天,却见村中有一座大废宅中冒出烟火来,便悄悄潜了过去,打晕了宅门口的士兵,甫一进去,便有些后悔起来。” 田恒问道:“怎么?” 伍封道:“在下才入宅中,便见一人在院中练剑,剑法惊人。在下剑术平平,是以不敢招惹他,心中便有了主意。悄悄将被打晕之人的外衣除下,披在身上,将他藏着草堆之后。自己扮作他的模样,将壶中的酒洒了些在地上,使酒气弥漫开来。” 高无平在台下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古陶子这人什么都好,只是生平好酒,这可麻烦了。” 伍封道:“不一会,酒香溢到院中,那人停住了剑,走了出来,他没有认出在下,以为我是自己人,喝道:‘你这小子,此时竟敢饮酒,好生大胆!’便要一剑刺下。在下低着头道:‘且慢,今日死便死了,将军让小的饮完这一壶酒再动手,如何?’那人见在情愿不要命,也要饮酒,不免有些奇怪,道:‘这酒……,唔,香得古怪,你从何处得来?’在下道:‘这是酒可是人间极品。’那人忍不住,将剑插入鞘中,一把将酒壶抢了过去,灌了两口,道:‘果然是美酒……’。在下心忖:‘此时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拳向酒壶打了过去,酒壶碎裂,在下的拳头穿过了酒壶,重重地击在那人胸口。那人猝不及防,当时便一命呜呼了。” 田恒脸色微变,道:“古陶子被你一拳击毙?你的拳头……可真是有些名堂。” 伍封续道:“在下知道这一下必瞒不过宅中之人,便拔出了剑,直闯了进去,谁知在长廊之上,遇到了右司马公孙挥。公孙挥挥着一丈八尺长短的铜戟,恶狠狠地问道:‘你杀了古陶子?’在下吓了一跳,才知院中那人原来是古陶子,忙道:‘原来是右司马在此……’,在下当时心想:‘人人都道公孙挥已在艾陵之战中战死,原来他还活着。他堂堂右司马却非要诈死,其中必定有所图谋!’虽不知其是敌是友,却不敢不小心提防。公孙挥果然持戟向在下攻来,在下只好与他交手,战了一会,在下的长剑被他一戟击断,他因而大意起来,被在下用断剑杀了他。” 殿上众人无不动容。 伍封又道:“在下长剑已折,只好提着公孙挥的长戟再往里面走,转了两个弯,便见长廊尽头有一间房,紧闭着门,门口有一个胡人把守住。那胡人见了在下,便扑了上来,手中舞着一柄细窄的长剑,在下见他的剑术了得,若论剑法,在下定敌不过他,何况在下手在拿着的是公孙挥那一支又长又重的铜戟,怎与他斗?只好挥着铜戟,朝他手中的剑猛砸。这胡人多半是怕在下砸坏了他的剑,不敢用剑挡在下的长戟。在下见大占便宜,一番猛砸,长廊中地方狭小,那胡人退到门前,再也躲不开,只好用剑格挡,剑戟便要相交之时,那胡人却略有犹豫,手中的剑缩了一下,露出破绽来,被在下一戟打碎了头。” 高无平在台下忍不住又道:“好厉害!” 众人心中无不暗赞伍封的心智身手。伍封说得虽然简单,其中搏斗之恶,人人都可想见。 田恒击了一下手掌,赞道:“好厉害!” 伍封道:“田相过奖了!在下与那胡人打完,心中大是后悔。” 田恒奇道:“你后悔什么?” 伍封苦笑道:“在下一时好奇,便追了上去,谁知连遇三个高手,每一人都比在下要高明。幸亏在下有一点运气,侥幸获胜,可剧斗了半天,连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还将家母要送给国君的酒打了,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便被这三人杀了。在下心想,无端端与这样的三人打一仗,岂非胡闹之极?不免有些后悔。又不知房中还有什么高手,反正是豁出去了,索性一脚踢开了门,便听里面有人道:‘你是谁?’在下也问了一声:‘你是谁?’忽觉这声音颇熟,仔细看时,原来是妙公主。若非妙公主相告,在下又怎知高无平竟敢劫持公主?” 田逆哼了一声,道:“若是小将知道公主有难,也会冒死去救的。” 赵无恤坐在席中,一直未说过话,这时忍不住道:“那是不同的。若是他知道被人劫持的是公主,然后冒死去救,那倒罢了,可他救人之际,根本不知道是公主有难,甚至连被劫持的是谁也不知道,却敢以身犯险。那是天生侠义,令人好生相敬。” 众人听赵无恤这么一说,均点头称是,连那冷口冷面的颜不疑也点了点头。赵鞅笑道:“无恤之言甚有道理。” 田恒叹了口气,对伍封道:“你孤身一人,竟能连毙古陶子、公孙挥和楼无烦三大高手,当真是非同小可。以此战绩,你足以列为我齐国三大剑手之一,胜过那死鬼阚止!” 齐平公大笑道:“不错,不错,阚止已死,齐国三大剑手仅余相国和子剑先生二人,不成样子,你便顶上这第三大剑手的名号吧!” 伍封忙道:“国君,这怎么可以?” 晏缺笑道:“封儿,人生在世,无非名利二字,你以真本事获此荣称,何必推辞?” 伍封苦笑道:“在下怕的是日后定有不少欲一战成名的剑手,来找在下比武,岂不糟糕?” 齐平公笑道:“你今日立了大功,何况你鲍家有功于齐,令兄鲍息自阚止之乱后,便不辞劳苦,领兵驻守卫境,助卫君以防蒯瞶,至今未回。寡人便封你为大士,受命于大司寇晏缺老大夫,掌齐地之刑法。如此一来,还有谁敢无端找你比试剑术?” 田恒脸色微变,自昨日齐平公即位以来,齐之官职,尽由田恒所安排,齐平公从未自己拿过主意,此时不问过他,便封伍封为大士的官职,心中颇有些不快。 不过,这田恒确非常人,转念又想:“大士之职,执掌刑律,掌刑者以大小司寇为主,然后便是大士,大士之下,又管有士师二十人,各在要邑,这小子不通刑律,职位虽不算极高,实权却不小!何况此人与晏缺这老家伙本就极好,晏缺身为大司寇,若再有这小子帮手,甚是难搞!”想到此处,笑道:“甚好!国君封他为大士,正是应该。不过,本相还有个主意,鲍家在平定阚止之乱中,居功至伟,却未得封赏,今日鲍封又救了公主,更诛杀了高无平叛逆一党的几个首贼,大士之职,委屈了他,不如加以下大夫之爵,再升大司马鲍息为上夫夫,使他鲍氏一族,一门二大夫,岂不妙哉?” 以齐之官爵,主要采取周制,却另有变化。按周之制,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卿大夫以家。天子所封诸侯,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各守其封地以成国,起初国土不足五十里者,叫着附庸,也算是国。 各国之君,封卿大夫以家,凡入卿大夫之爵,便为各家,可食采邑,这便是贵族。卿大夫世袭,以一子相嗣。 若是出身贵族之家,或是未必生于贵族之家、无卿大夫之爵而有官职,那就是士。士农工商为四民,士为四民之首,但多因有职权,是以农工商三民常常将士视为贵族,只不过是贵族之中最下等者。 贵族以下分为三种人:城内外称“国”,士为“国人”,居城之郊,分有良田,闲则耕地,战则执兵为甲士,他们一般不纳租税,只献军赋。 四下村落称“野”,农户多是平民,称为“庶人”或“野人”,农耕以纳税赋,工商之户多与其相同。 国野相对,称为乡遂之制。 贵族有皂、舆、隶、僚、仆、台、圉、牧等各级奴隶,官府也有奴仆,多由罪人充任,男称隶臣,女称隶妾。 齐是大国,应有卿三名,也称卿士,上、中、下三大夫各五名,大夫均由国君任命,而三卿本应由周天子亲自任命,但如今王制渐毁,三卿也变成国君任命了。 齐国的大夫仍如王制,但卿爵稍异,除了分为上卿、亚卿和下卿之外,还有客卿一爵,不在王制之中,却享受下卿一级的食邑。 爵分贵贱,官分职权,是以各国都按大小不同设了许多官职,名称虽不尽同,职权却大致相似。 齐国官职之中以相为最高,原分左右相,现由田恒一人独相,称为相国。相以下是大司马、大司寇和大司空。大司马为军中最大的官,大司寇执掌刑律,管束诸官,大司空施各地农政土木。有大夫之爵者均可求见国君,或者参与朝议,一般封有官职。 齐国官职中还有各城的都大夫,虽也叫大夫,却是职位而非爵位。都大夫属地方官,管理各地城邑。大士也是官职而非官爵,虽有实权,却与都大夫一样,只能算士。 齐国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是爵位,但若不另加官职,其实并无实权。因此,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其实只不过是个身份而已。鲍息原来虽是中大夫,若没有大司徒这个官位,则什么权力也没有。是以表面上看起来下大夫身份比大士要高,实则无甚权力。 齐国相国之下官职,政有司寇、司空、都大夫,军有各级司马。这些官职大多由卿大夫担任,因职多于爵,是以大部分都是士。如今田恒官职为相国,爵位是亚卿。 齐平公看着伍封从小长大,又无子侄,向来当伍封为子侄一般,本就想封伍封为下大夫,日后赐以采邑,又怕田氏不悦,才封他一个大士的官职。听田恒这么一说,正合心意,笑道:“相国之言,甚合寡人之意,便赐伍封为下大夫。” 晏缺暗叹了口气,口中却道:“正好,正好。” 伍封却苦着脸,心中叫苦。他一向喜欢自由自在,不愿做官,如今齐平公当着众齐臣和各国使者封他为大夫,若是拒绝,岂非大损齐平公脸面?只好跪地谢恩。 齐平公笑道:“封儿,噢,鲍……封大夫,寡人知你不喜做官,你若是不愿参与朝议,不来便是。不过,你有下大夫之爵,进出宫门,也方便些。你与妙儿自小便玩得好,寡人一直想……” 田恒吓了一跳,暗叫不妙,听齐平公之意,大有将妙公主许配给伍封的意思,忙打岔道:“国君,逆贼高无平现仍在殿中,请下令擒拿!”又向田逆使了个眼色。 田逆也醒悟过来。他先前见妙公主与伍封甚是亲昵,早就蹩了一肚子气,此时瞪了伍封一眼,站起身来,向齐平公道:“国君,不如便请鲍……封大夫擒拿高贼,也在各国使者面前,显示一下齐国第三大剑手的本事。”因鲍家之长鲍息也是大夫,众人叫鲍息为“鲍大夫”惯了,此时叫伍封为“鲍大夫”,却不好区分,便学了齐平公,干脆叫伍封为“封大夫”。 伍封先前说过杀掉楼无烦等三大高手之事,田逆是怎也不信。虽然妙公主确给伍封救了回来,但其中难说不是别有隐情。伍封小小年纪,怎么厉害,也未必胜得过楼无烦去。高氏世为齐将,这高无平的剑术一向了得,足可列为齐国剑手前十名之内。田逆这么提议,其实便是希望伍封败在高无平手下,出个大丑。 殿上众人虽也有些怀疑,却没有田逆心中这般念头,只是想看一看伍封的身手,究竟是如何的高明。 齐平公对伍封却深信不疑,小声问田恒道:“相国,这高无平的本事,与那什么楼无烦相比如何?” 田恒笑道:“高无平怎比得上楼无烦?那是大大不如!” 齐平公放下心来,对伍封道:“封……大夫,寡人命你去擒拿高无平,如何?” 伍封笑了笑,道:“国君有命,微臣怎敢不从?”站起身,缓缓走下台去。 晏缺忙道:“封大夫,你用何兵器?” 伍封朗声笑道:“对付此人,何必用兵器,在下便用这一双空手擒他!” 殿下众人无不讶然,不少人心中都想:“这小子狂妄自大,竟敢以空手对付高无平这齐国名将!” 殿中只有被离知道伍封有空手搏虎的技击本事,这是来自昔年吴国第一高手王子庆忌,后人都说王子庆忌若是不死,剑中圣人支离益便算不上天下第一。伍封的功夫得其母所授,虽未必如乃舅般能空手裂虎,但得自庆忌所遗秘法,定是厉害无比,因此对伍封空手对敌并不觉得奇怪。 高无平心道:“我苦练剑术四十多年,这小子竟敢空手对我,实是自寻死路!”又想:“这小子深得国君宠爱,擒了他来,也可为质,与国君换我的家眷!”从案上提起了剑,站起身来。 伍封缓缓走到高无平面前一丈多远此停了下来,打量着高无平,摇了摇头。 高无平见他满脸都是蔑视的神情,怒道:“你这小子练过几年功夫?竟敢小视高某!” 伍封叹道:“殿上众人,仅你一人有剑,你是否正在寻思,以为大占上风,随便捉一人为质也可脱身?” 高无平见他一语便点中自己心中所想,暗吃一惊,道:“高某擒住你这小子便足够了,何必他人?” 伍封摇头道:“枉你为将门之后,行事却胡涂得很,以致古陶子、公孙挥、楼无烦枉死,居然还敢口出大言,可笑之极!” 高无平怒道:“谁知你用什么诡计将公主救了出来?他们三人是如何死法,未必如你所言!高某用兵多年,你休想以言辞惑我拼死之心!” 伍封笑道:“你说错了,在下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三人其实是死在你手上!” 众人见这二人并不动手,反而言语争战,大多不解。但田恒、范蠡、赵鞅、颜不疑等人却知道,高无平此时身处绝地,欲拼死一斗,是以斗志极盛,此时与他动手,颇有不利,伍封便是以言辞灭其斗志。 高无平奇道:“这三人怎是死于高某之手?” 伍封笑道:“公孙挥的铜戟长达丈八,重有八十多斤,挥洒有力,能敌万人,你为何让他守于长廊之中?那长廊狭窄得很,纵算他是勇贯三军的勇将,戟法也施展不开,威力不及往日三成。你若是让他守于院中,那院中宽敞得很,便有千军万马,他的长戟展开,恐怕也无人能入。这是否是你之失呢?” 高无平心中一沉,点了点头,道:“不错,高某让他守住长廊,确是不当。” 伍封道:“楼无烦的剑术,诡异狠辣,步法又快,接近刺客一类,最适合在长廊之中,进退之间,尽展他剑术的诡异莫测之长。他却让他守在门口,只能进,不能退,若非他的步法施展不开,在下又怎能以重戟狂砸得手?何况这种爱剑如命的人,本就不宜给以宝剑。他那柄‘精卫’宝剑,似是你家传之宝吧?你赐他宝剑,正是最大的失策,你若是给他一柄寻常的铜剑,他反能尽展所长!廊中死的便不是他,而是在下了。你能用人却不能知人,才有此过失!” 高无平鼻尖上冒出了细汗,低头道:“这……” 众人听伍封说得极有道理,无不对他另眼相看,才知这少年不仅勇武,而且还大有智计,非同一般剑士。 伍封又道:“古陶子这人,本事或不及公孙挥和楼无烦,但他力大过人,下盘又稳,若是站在门前,在下无法迫得他后退一步!何况他是个一勇之夫,无谋之辈,若是守最后一关,在下闯到他面前,他就算再蠢,也会因在下过了两关而不敢大意中计。你却让他守在院中,被在下略施小计便杀了,空有了一身本事。” 高无平神色黯然,浑身冷汗沁出。 伍封冷笑道:“你有如此过失,竟还敢只身闯入宫城来,实在是愚蠢之至了!你若是守住公主,命一小卒送来书信,又怎会如现在般身处死地?楼无烦三人有你在旁,也会联手抗敌,怎会由得在下一步一步闯入?何况国君新立,又一向心慈,若是要杀你高氏一族,早就杀了,怎会等到今日?可今日却不同了,即便国君与相国不想诛你高氏一族,你却因劫持公主,又来宫中闹事,将齐国君臣、各国使者不放在眼里,实在是该死之极!你高氏一族的性命也为你所断送!你高家仕齐近四百年,如今因你而灭族,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见高氏的列祖列宗?” 高无平手中的剑微微颤抖起来,他忽地抬头,满脸青筋绽露,嘶声道:“住嘴,住嘴!”飞起一脚,将脚下的食案踢起,爵觥坠地,一片刺耳之声,那方食案“呼”地一声向伍封飞出。 食案飞到伍封面前,便听伍封大喝一声,双手一分,“咔啦”一声,这张沉木食案竟被他用一双手生生的撕开。众人骇然,不知伍封的手不知练过什么功夫,木案在他的手中,竟如薄帛般被他撕开。 忽地剑光一闪,高无平手中的剑从被撕开的桌间如蛇一般疾探出来,向伍封刺去。伍封微微侧身,右手如电般贴着剑身探出,一把抓住了高无平的手腕,轻叱一声,用力一抖。 只听“喀喇”数声,高无平一声长叫,右臂被伍封这一抖,骨头从肩往下尽数被震碎,“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伍封只轻轻一推,高无平怎禁得起伍封的神力,倒退七八步,跌倒在地,抱着右臂缩成一团,再无反抗之力。 伍封叹了口气,对殿中侍卫道:“拿下他吧!” 众侍卫上前,将高无平擒住,绑成一团。 殿上众人无不骇然,田逆张大了口,吐出舌头,忘了收回来。 谁都想不到,高无平这齐国名将,在伍封空手之下,竟于一招间便重伤被擒!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却听殿角有一人鼓掌道:“封哥哥好厉害,你这一手功夫,非得教我不可!” 众人看过去,原来是妙公主已经沐浴更衣回来,站在殿角,恰好将这一场打斗看见。 田逆哼了一声,小声道:“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田恒瞪了田逆一眼,对伍封道:“封大夫果真了得,以高无平的剑术,竟被封大夫空手一招制服,委实高明,看来,齐国三大剑手之号,应以封大夫为第一!本相一向自视甚高,也得甘拜下风。” 伍封摇了摇头,道:“相国过奖了。其实,在下实未见过相国的剑术,但也猜得出相国的剑术,绝对不简单。别人的剑术如何,在下从其步法举止上也可看出一二来,但从相国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便如不会剑术的人一般,但相国偏又是齐国的第一剑手,当真是深不可测。” 田恒心中暗惊:“此子大不简单,若是能收为己用,胜过犰委千倍!”笑道:“封大夫实是奇才,可惜本相只有二女,若再有一女,定要许配给封大夫!” 妙公主走了过来,瞪着大眼打量着伍封,也不说话。 伍封苦笑道:“公主,你这是……” 妙公主嫣然笑道:“今日总算见了你的真本事!来,陪我出去玩儿。” 伍封小声道:“公主,今日是国君即位的大日子,怎可……” 齐平公笑吟吟道:“封大夫,你便陪妙儿出去走走吧!否则,今晚寡人非给这妮子缠得没时间睡觉不可!” 殿上众人都笑。 伍封只好答应道:“是。” 妙公主拉着伍封的手便往外走,她这纯是自然而然,伍封想将手抽回去,但当着众人之面,又怕太着了痕迹,反而不好,只好跟着公主往外走。 这时,众侍卫正将高无平双手往后剪着,执绳欲绑。高无平的右臂表面上是好好的,其实臂骨尽碎,侍卫将他的右手往背后一拉,已疼得他浑身冒汗,但这人也十分硬气,竟是一声不吭。 伍封看见,心中不忍,停下了脚,轻轻从公主手中抽回了手,对侍卫道:“他右臂已经无用,何必再捆?”走到高无平面前,解下高无平的腰带,打了个结,将腰带作成一个绳圈,挂着高无平的脖子上,然后将高无平的右臂轻轻扶起,挂在脖子上。 高无平满脸是汗,眼中却露出一丝感激之色。 侍卫将高无平另一手捆着背后,押了出去。 妙公主与伍封一齐出殿,妙公主道:“封哥哥,你刚才这么做,是干什么?” 伍封道:“他的臂骨碎了,这么挂着,可以稍减疼痛。” 妙公主笑道:“原来你对敌人也心软呢!” 伍封摇头道:“他得罪了公主,是齐国的罪人,却不是我的敌人。” 妙公主嗔道:“他是我的敌人,难道还不是你的敌人?”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也怪不得他。你想,他一家大小被相国所擒,他只身逃在外面,若是出了齐国,谁也找不到他,但他为了家人,却宁愿冒险。如此爱家之人,本性也坏不到哪里去!” 妙公主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喂,你说我们今日,到哪里去玩?” 伍封道:“你现在的身份是公主,怎么还如此贪玩?” 妙公主笑道:“那又有什么?封哥哥,我有个主意,今日我们不坐车,骑马去城外逛逛如何?” 伍封笑道:“骑马是胡人的习惯,你以公主之尊,怎能如此?让人看见,岂非失礼之极?” 妙公主奇道:“去年你教我骑马,说是方便快捷,还说若是骑马作战,说不定还胜过兵车,今日为何反而不让我骑马?” 伍封苦笑道:“那时是我们两人闹着玩的,今日却不同了。骜叔叔已经是一国之君,你是齐国公主,若是象胡人般骑马乱跑,太不成样子。除了胡人,你见过谁骑马的?” 妙公主想了想,笑道:“要不,我们便坐车出城,到了城外,再骑马如何?我在家中天天骑马,哼,你今日推三推四的,定是骑术毫无长进,是以不敢和我一同骑马!” 伍封摇头道:“我真是拿你没办法,只好这么着吧!” 伍封与妙公主策马在临淄城西南的牛山上,这牛山并不甚高,是齐地八景之中有名的美景,齐国的名臣管仲、鲍叔牙和晏婴都葬于此山之中。 牛山形状如牛,山腰处有大片平地,妙公主策马在山腰来回跑着,忍不住格格的笑,伍封奇道:“公主,你笑什么?” 妙公主笑道:“我笑那些侍卫,听说我们要骑马的时候,又奇又怕,样子十分古怪。” 伍封也笑道:“公主命他们不要跟来,他们不敢违命,又怕公主有失,样子哪有好的?何况你堂堂公主,偏学胡人骑马,听起来实在有些骇人。” 妙公主笑声慢慢歇了下来,忽地叹了口气。 伍封奇道:“你为什么叹气?” 妙公主道:“我是在想,日后出入之时,总有大批侍卫跟着,时时要摆出一幅公主的排场,否则便是失礼,恐怕再难象今日这般,自由自在地骑马出来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不能自由自在,想起来也有些烦人。” 妙公主道:“日后我闷起来,便命人找你陪我,你再不得找藉口推辞不来!” 伍封苦笑道:“齐国这么多人,公主为什么非要我来陪你?” 妙公主叹道:“如今你是齐国三大剑手之一,少年英雄,今日若非是你陪我,那些侍卫怎敢放心让我骑马离开?他们是想,有你在我身边,即便有什么危险,也有你照看。若你不在,我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会巴巴地跟了来。” 伍封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道:“公主能这么想,看来是长大了些,稍稍懂得了一些道理,不再是已前一样的小女孩儿了。” 妙公主嗔道:“什么叫‘稍稍懂得了一些道理’?我一向便是大有道理的,只是你这人怪得很,总是借故躲着我,才不知道罢了。” 伍封忍住笑,奇道:“原来如此,为何我一直看不出来呢?”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嗔道:“哼,父君、庆姨和你总是当我是小孩子,其实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伍封笑道:“是极是极,公主今日已经长大了,恐怕过不了多久,国君便会要给你找一个名门子侄当夫君了。” 自从三年前父亲伍子胥将他送来齐国后,庆夫人为避夫差和伯嚭耳目,比他晚了几月才到齐国来,其间鲍息见他初到齐国,满嘴的吴语,怕他被人识破,便与渠公商议,将他安置在临淄西面百里外鲍家的邑地之中,庆夫人入齐之后,因修伍堡要些时日,也与他一起。那时候庆夫人和伍封母子便认识了公子骜父女,伍封和姜妙儿都是十余岁年纪,正是少年贪晚之时,便常在一起玩,三年下来,向来开玩笑惯了的,谁知此刻伍封这一句话,妙公主却怔怔地发起愣来。 伍封问道:“公主又在想什么?” 妙公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宁愿不当这个公主。” 伍封奇道:“为什么?” 妙公主叹道:“我怕父君日后将我嫁到哪一国去,给哪个老头子国君当君夫人,整日陪着老头子,那便糟了。” 伍封心中一惊,叹了口气,道:“原来公主真的长大了!不过我想,国君这么宠爱你,怎会将你嫁给老头子?就算要将公主嫁到他国,多半也会为你挑一个少年英俊的国君。” 妙公主摇了摇头,道:“当日我姑婆婆少姜最得我曾祖父的宠爱,不还是嫁给了吴国的太子波?曾祖父和姑婆婆虽不愿意,又能怎样?结果我姑婆婆嫁到吴国未一年便病死了。” 伍封叹了口气,知道她说的是齐景公之女少姜。 那时吴王阖闾在孙武和父亲伍子胥的辅佐下几乎灭了楚国,威震天下。阖闾的长子公子波被立为太子,阖闾派大夫王孙骆向齐为太子波求婚。那时齐国的名相晏婴和名将田穰苴已死,朝无良臣,边无良将,齐景公只有幼女少姜未嫁,不敢得罪吴国,只好将少姜嫁到吴国,送婚使者便是大夫鲍牧。齐景公爱女畏吴,送女上车时,大哭道:“若是寡人有晏婴或田穰苴一人在,又怎会将你嫁到吴国去?”少姜到吴之后,一心思念故乡,日夜号哭,不久抑郁成病。 吴王阖闾怜之,乃改造北门城楼,极尽豪化,更名为望齐楼,少姜每日登楼北望,不久病逝,临死求葬于虞山,可见东海。是以虞山之上有齐女墓,又有望海楼。少姜死后不久,太子波忆妻成病,不久也死了,伍子胥上奏吴王阖闾,立了太子波前妻之子夫差为太子。 鲍氏与伍子胥结为兄弟,也从那时鲍牧送少姜入吴时的事情。 两人想起此事,慨然而叹。 妙公主幽幽道:“我虽为父君宠爱,但年纪大了,终是要嫁人的,届时又怎由得了我?” 伍封安慰道:“国君如此宠爱公主,怎忍心将你嫁到他国,定会在国内择一少年才俊配给你,公主何必担心?” 妙公主道:“是否嫁往他国还不是最可怕的,就怕嫁给一个庸俗不堪的人为妻,那我宁愿死了好。” 伍封忙道:“公主放心,若是国君要将你嫁给这样的人,我便将娘亲搬出来,定有办法劝国君改变主意。” 妙公主叹道:“我听外公的人说,田恒早就向父君暗示,要将我嫁给左司马田逆。田逆又矮又胖,年纪又大,说话还粗鲁,我看着他就心烦,怎能嫁给他?” 伍封大吃一惊,道:“竟有这种事?那田逆是个好色之徒,十分不堪。这怎么成?” 妙公主眼泪汪汪地道:“可外公说过,如今田氏一族只手遮天,父君若不答应这门亲事,恐怕会有祸事。” 伍封面色立刻凝重起来,道:“我怎能眼看着公主嫁给田逆这样的人?不成,我这便入宫,找国君去想个法子拒绝了这门亲事!” 妙公主摇头道:“没有用的,除非……” 伍封问道:“除非什么?” 妙公主忽地红着脸道:“除非你赶在田恒之前,向父君去求亲……” 伍封惊道:“什么?!可……”颇觉尴尬。 他自小被父亲督促着读书练剑,又苦练舅舅王子庆忌遗落的空手搏虎之技。伍子胥是军中勇将,深素练兵之道,从他五岁开始,每日清晨便逼着伍封负重急奔。伍封与乃父一样天生神力,入吴之事虽然才十二岁,身高却有近七尺,能负三百斤一日急驰三百里,比吴王阖闾当年能日驰二百里的精卒还要厉害。 自从父亲被夫差赐死之后,伍封练功甚紧,每日都要花半日时间,负三百斤来回跑三百余里方罢,他这每日疾跑,自然要带食物酒水在身。有一日他练得过了头,一口气跑到了一百里外的莱邑城外,正坐着吃些干粮,饮些美酒,同时等候远远落在身后的陪练家将跟上来, 正好那时公子骜带着姜妙儿出城游玩,撞到了伍封。这公子骜是天下第一的好酒之人,远远闻到了酒香。须知伍封所饮的是母亲庆夫人亲酿的“庆夫人酒”,非比寻常,闻香而心动,便厚着脸皮向伍封索要。伍封年纪虽小,却是个慷慨之人,见遇到了酒林妙手,索性将所携的一壶酒给了公子骜。 不料次日一早,公子骜就悄悄找到伍家来买酒,见到庆夫人后,惊若天人。本来,公子骜自晏夫人死后,不再有续娶之念,可见了庆夫人,一缕情丝便系在了庆夫人身上,千方百计,借故到伍家去,常常将妙儿带在身边。 庆夫人对公子骜虽冷冰冰的,却很喜欢妙儿,伍封与妙儿年纪相差不大,时时在一起玩耍。但在伍封心中,一直当她是自己妹妹,是以妙公主这么一说,令他又是吃惊,又是尴尬。 妙公主本来就刁蛮大胆,如今迫于形势,不得已说出这样的话来,哪知道伍封却这么一番傻呆呆的模样,显是从来未想过向她求亲之事,自己也有些尴尬,大恼道:“哼,你不愿意就算了,若不是田恒这几日要向父君提亲,我才不愿意嫁给你呢!你整日疯疯癫癫的,莫非就很好么?我看吴国那颜不疑也不错,便嫁给他,总比田逆要好!” 虽然其时之民俗开放,不似后世诸多礼俗,但妙公主这番话说出来,在当时可算是十分大胆的。 伍封怔怔地看着她,苦笑道:“女孩儿家,怎能这么说话呢?” 妙公主哼了一声,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策马往前狂奔,不再理他。 伍封忙策马赶上去,只好道:“此事需回去与母亲商议,我怎好答应?终身大事,公主千万不要胡来!我看田逆虽然丑了点,比那颜不疑却恐怕要好一些。那颜不疑阴阳怪气的,我怎么看他,也总觉得他不像个人!公主若嫁给他,那可是后悔莫及了。” 妙公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道:“原来你宁愿让我嫁给田逆,也不要娶我!” 伍封忙道:“哪有此事?只是适才我瞥了那颜不疑一眼,觉得他可怕得紧。” 妙公主愕然道:“原来你也有怕的人!” 伍封哼了一声,道:“我怎会怕他,不过这人有些名堂,偏又生得俊俏,少年女子若不小心,最容易上他的当了。” 妙公主忽然又笑道:“怎么?莫非你又有些吃醋了?颜不疑那小子虽没有你高大健壮,却好象比你英俊一些呢!” 伍封苦笑道:“公主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只瘌蛤蟆,怎敢想着吃公主这一块天鹅肉?” 妙公主格格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这瘌蛤蟆,似乎比起其他的却又有不同,譬如颜不疑那小子……” 伍封怒道:“你不要再提颜不疑这人行不行?我虽是只瘌蛤蟆,我看他最多也只是只田鸡,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 妙公主笑个不住,在马背上不住摇晃,道:“想不到你也会生妒!我倒是第一次见着你向我发怒,不过,你发怒的样子,其实也很有趣!” 伍封见她时哭时笑,可爱之极,头痛之余,不免大为心动,寻思:“莫非我真的心有妒意?”想了想,见妙公主笑得前仰后合地,忙将马趋近,伸臂搂住了妙公主,微一使力,将妙公主抱到了自己马上,恨恨地道:“你的骑术没有一点长进,还这么不小心,跌坏了怎么办?看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起话来真要吓死了人,若是有旁人听到,岂不是连国君的脸都让你给丢了?” 妙公主被伍封紧紧地搂着,只觉浑身软软的,满脸红晕地呢声道:“其实在我的心中,天下间有谁比得上你?” 伍封放缓了马,低头看着妙公主,道:“我道你只会胆大妄为,原来也会脸红的!”顺手将妙公主的那匹马的缰绳抓着了手中。 妙公主柔柔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年我们一起荡秋千,我差点跌了下来,也是被你这样抱住?” 伍封奇道:“前年的事,你还记得?” 妙公主甜甜一笑,道:“我还记得当时我还骂你,你说过一句话。” 伍封搔头道:“我说了什么?” 妙公主忽地声如蚊虫,小声道:“你当时恨恨地将我放下,道:‘抱着你又如何?日后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天天将你抱着,看你能怎样!’” 伍封长叹道:“公主,那时我们不是吵架么?我这样的话你还记在心里,你这小脑袋里究竟还装了些什么?” 妙公主嫣然道:“我当然记得,后来我告诉了父君,父君笑嘻嘻地说:‘这小子真这么说?有种,比我有出息!’” 伍封停下马来,奇道:“国君真这么说?” 妙公主笑道:“是啊!从那时起,我便一心想着要嫁给你。” 伍封忍不住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摇头道:“我说你怎么会这么说话,全没有做公主的那份斯文?原来骜叔叔、噢,原来国君从小是这样教你的!” 妙公主静静地躺在伍封怀中,笑吟吟地道:“是啊!我还知道父君一直喜欢庆姨,每次在我面前提起庆姨,总是一幅神魂俱醉的样子,可他就不敢跟庆姨说,所以父君说你有出息。” 伍封搔头道:“我们两人是事便罢了,骜叔叔与娘的事可有些麻烦……” 妙公主嗔道:“什么‘我们两人便罢了’?若是田恒赶到了你前面向父君提亲,恐怕我就要变成田逆的夫人了!哼,那时我便用那口‘精卫’剑自杀算了!” 伍封吓了一跳,道:“那怎么成?” 妙公主哼道:“既然不成,你还停着马干什么?” 伍封问道:“不停下马,又去哪里?” 妙公主媚眼如丝,白了他一眼,小声道:“当然是去见庆姨商量一下啦。” 伍封长叹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你这妮子真是想嫁人哩!”低头看着妙公主,想起往事,忽地情动起来,轻轻在妙公主额上吻了一下,见这胆大的小妮子脸上红得如晚霞一般,不禁哈哈大笑,策马狂奔。 伍堡离临淄城五十里,若是骑马过去,太过骇人。伍封带着妙公主下了牛山,找到那群在山脚等着的侍卫,将公主抱上马车,自己坐在旁边的一乘马车上,嘱咐侍卫将车赶到伍堡去。 只一个时辰,便到了伍堡,此时已经是午饭之时。堡门口站着八个伍府的家将,见伍封回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公子回来了!” 伍封跃下了车,吩咐道:“去通知夫人,就说妙公主随我一齐来了。”又道:“将这些侍卫大哥带去吃饭,好酒款待。”自己走到马车边,将妙公主扶下了车。 妙公主想到日后多半是伍府的少夫人,不好太放肆,斯斯文文地下车,也不多说话,安安静静跟着伍封进了城堡。 伍封见这小妮子竟一反常态,心中暗笑,到了堂上。 远远便见一个华衣的贵妇站在堂前,正是吴王阖闾之女、伍封之母庆夫人。 伍封恭恭敬敬上前,叫了声“娘”,妙公主娇笑声声,终是忍不住,扑到了庆夫人的怀中。 庆夫人素来喜欢妙公主,见了她十分高兴,搂着妙公主道:“妙儿,这几天是你父亲的大喜日子,你怎有空来?” 妙公主脸上微红,看着伍封不答。 伍封搔了搔头,道:“娘,今日孩儿带公主来,是想让娘答应我,这个……,与公主的婚事。” 庆夫人喜道:“你们两人……?”看着妙公主,见妙公主满脸娇羞,不禁大悦。 几人进了堂上坐定,家丁们奉上了香茶。 庆夫人命家丁女婢退出后,笑道:“你们二人从小玩到大,我从来就将妙儿看成我家的媳妇,你们的婚事,我怎会不答应?只是你年记未及二十,未行冠礼,怎好成亲?为何这么突然呢?” 伍封叹了口气,道:“此事确是急了些,如今田恒就要向国君提亲,要将公主嫁给田逆那厮。如今田氏势大,国君如不答应,恐有祸事。事急从权,眼下还未向国君提亲呢!” 庆夫人点头道:“公子骜初初即位,全靠田恒的扶持,若是惹恼了田恒,确是十分不妙。那田逆粗野无礼,怎配得上妙儿?封儿现在是齐国大夫,再娶了公主,是自然不过的事。” 伍封笑道:“原来国君赐我为大夫的事娘已经知道了。”他知道母亲在伍堡中训练了三十多人,布在齐地各处打探消息,单是临淄城陶坊中便有十人。 庆夫人淡淡道:“我还知道颜不疑来了临淄。此人天生冷傲,剑术高明,是吴国数一数二的高手,此来定是另有图谋。” 伍封点头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如今被离先生也在临淄,与颜不疑撞在了一起,颇令人担心。” 庆夫人叹道:“那颜不疑昨夜曾到过被离下榻之处,被离如今是避无可避,我已派小傲通知渠公,命他暗中派人保护。被离是你父亲的故交,可不能让人伤了他。” 伍封道:“如今颜不疑是吴国使节,身在齐境,自不会公然杀了被离先生,多半是暗中下手,有渠公的人暗中保护,总是安全一些。” 妙公主不知道庆夫人与伍封的真实身份,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被离、颜不疑与鲍家有何关系,忍不住问道:“庆姨,那颜不疑为何要害被离先生?被离先生与我们家又是甚么关系?渠公又怎会听我们的话?” 庆夫人听她自自然然将伍家说成“我们家”,笑道:“妙儿,你既然将是封儿的妻子,庆姨自须告诉你封儿的真实身份。其实庆姨是吴王阖闾之女,封儿的父亲便是被吴王夫差赐死的伍子胥。渠公原本是我在吴国时的从人,我们到齐国避难,以铸铜制陶而富。” 妙公主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 庆夫人道:“其实这中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吴王夫差虽是封儿的堂兄,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们恐怕夫差知道,因此只说是鲍家的人,此事除了鲍息等寥寥数人以外,便只有你父君知道。” 妙公主埋怨道:“原来父君也知道!我又不是外人,庆姨和封哥哥为何却要瞒着我呢?” 伍封笑道:“你怎是外人?眼看便是我的‘内人’哩!”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甜笑起来,也不再追究。 庆夫人忍住笑,道:“不过,对外我们仍需称是鲍家之人,以免招来诸多麻烦。封儿向国君提亲,别人问起时,便说年纪已过二十,也行过了冠礼,反正你生得高大,说有二十岁,别人也不会怀疑。” 伍封皱眉道:“我看起来真的有那么‘老’么?” 妙公主格格娇笑,道:“既然行过冠礼,便应在名外取一个字,不知封哥哥的字是什么呢?” 伍封斜了她一眼,笑道:“公主,你说我的字叫‘蛤蟆’好不好?” 妙公主“呸”了一声,笑道:“哪有这么难听的?何况别人都是单字,象子产、子路、子渊之类,哪有双字的?别人见了你,要不要叫声‘子蛤蟆’呢?” 庆夫人笑吟吟看着,他二人打趣笑闹是见惯了的,忍笑道:“字与名有关,封儿的名为封,封者弘也,别人问起,就说你的字叫‘弘’吧!” 妙公主笑道:“子弘?这个字不错哩!” 正说话间,便听家丁在堂外道:“夫人,公子,伍傲来了。” 庆夫人道:“着他进来。”转头对妙公主道:“伍傲是我从小收养的孤儿,剑法还过得去,在伍堡中除了封儿,便以他的剑术为最好了。” 伍傲走了进来,向三人施礼。他随在伍封身边时早见过妙公主,但妙公主却未曾在意过他,妙公主见伍傲二十多岁,手长足大,满脸精悍之色,心道:“庆姨对他甚是器重,多半有些本事。” 伍傲道:“夫人,公子,小傲奉命见过渠公,请他保护被离先生,还怕渠公府上人手不足,便将鲍宁暂留在了渠公府上,鲍兴去了陶坊,这样可好?” 庆夫人点头道:“小宁儿和小兴儿从小陪封儿练步,又习过剑术,正用得上,小傲此举甚是周到。”转头向伍封笑道:“你最喜欢带小兴儿出去,这次可要与他分开几天了。” 妙公主笑道:“我说怎未见过小兴儿哩,原来另有差事,这家伙可有趣得紧,足以解闷。” 伍傲又道:“如今被离先生被田相国请到了他府中小住,暂无凶险。晏老大夫派人到渠公府,渠公命我赶来堡中送信。” 庆夫人道:“晏老大夫有什么事?” 伍傲道:“晏老大夫道,今日公子与公主离开后,席间田相国为了左司马田逆向国君提亲,要娶妙公主为妻,被晏老大夫岔开了话头。这人多半是见公子与公主甚好,是以预先提亲。” 妙公主奇道:“小傲怎知道封哥哥会向父君提亲?” 伍傲恭敬答道:“其实在去年公子骜,不,国君就与夫人谈起过公子和公主的婚事,那时小人在一旁侍侯着,正好听见,只是夫人说公子年纪尚小,最好是等几年再说,也不好对公子和公主说,免得你们在一起有些尴尬。” 伍封和妙公主都感愕然,原来做长辈的早就有此安排,连伍傲都知道这事,他们二人却蒙在鼓里。 庆夫人问道:“田恒向国君提亲,国君怎么说?” 伍傲道:“国君虽暂时未答,却甚感为难。晏老大夫的意思,是想请公子设法阻止此事。” 妙公主脸色苍白,心道:“这婚娶之事,须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次往返,时间可长着,封哥哥怎能赶得及阻止?” 庆夫人看了妙公主一眼,笑道:“若要阻止,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抢先将聘礼送到公宫,向国君提亲。晏老大夫的心思,想来如此。” 伍傲道:“小傲回堡途中,遇见相国府的家人,已推着花车礼聘,正赶往公宫中提亲。” 庆夫人吃惊道:“这么快?此事颇为不妙。” 众人都想,此刻田恒恐怕已在宫中,齐平公虽不愿意,又怎敢拒绝? 妙公主“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庆夫人忙上前搂住了她,秀眉皱了起来。 伍封叹道:“只要国君能拖延下来,等我赶到宫中,我便有办法。” 庆夫人知道自己这儿子素来智计百出,也不及细问,道:“那你何不尽快进宫去?我认识国君这么几年,他要拖延田恒半天,还是有这本事的。” 伍封一把牵住妙公主的小手,对伍傲道:“午饭来不及用了,快走快走,小傲你驾车。” 伍封和妙公主赶到公宫时,早已经过了午时。 宫门的侍卫得过齐平公的吩咐,见是公主和伍封,派人通报,一个内侍将二人带往齐平公的寝宫,小声对二人道:“公主,封大夫,国君病了。” 妙公主一听,大惊失色,问道:“可请宫医看过?什么病?” 伍封知道这公宫之中,多是田恒的耳目,捏了一下妙公主的小手,妙公主恍然大悟,知道这定是父君装病,拖延住田恒。 田恒虽然跋扈,总不能在国君生病时,硬生生向国君提亲。 到了寝宫门外,便见门口站着的,正是田恒的贴身侍卫。 伍封心道:“这田恒无礼之极,居然带着侍卫入宫!” 这时,一个内侍出来道:“公主,封大夫,国君刚刚醒来,请你们进去。” 两人走进了寝宫,只见里面有不少人,除了寺人宫女,还有临淄城中最有名的华神医,田恒和田逆都守坐床边,晏缺则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旁。那田逆见了妙公主,一双眼珠立刻色迷迷地瞪了出来。 妙公主到了床边,叫道:“父君!” 齐平公早瞥见伍封进来,对床边寺人道:“寡人这眩晕之症,由来已久,幸好此事神志渐清,扶寡人坐起来吧。” 寺人将齐平公扶了起来,斜倚床榻而坐。 齐平公挥手命华神医出去,微笑道:“不料寡人微有小恙,竟惊动了众位卿家在此守候。”对妙公主道:“妙儿今日,可玩得尽兴?还不去梳洗用膳,相国在此守候着,定有国事相商。” 妙公主答应一声,乖乖地出去,临走白了伍封一眼。 齐平公笑对伍封道:“封儿,你也坐吧。”伍封施过了礼,坐在晏缺之旁。 晏缺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正要说话,却听田恒哈哈一笑,道:“国君这场病来得突然,倒把臣等吓了一跳。” 齐平公心中一惊,知道田恒对他这场“病”有些生疑。 田恒道:“国君,日间微臣已向国君提过,臣弟田逆正值壮年,可惜妻室亡故,房中无人。此次平阚止之乱,有大功于国。妙公主天真活泼,美丽可人,臣弟仰慕已久。微臣因此斗胆向国君提亲,若是妙公主能嫁给臣弟,一来是为了公主的终身,二来也体现了国君爱惜臣下之意。” 齐平公沉吟道:“这个,寡人……”,忽听晏缺道:“相国莫非在开玩笑?相国之女貂儿,已被礼聘为国君夫人,那便是妙公主的母亲。左司马是国君夫人的堂叔,再娶国君之女,相差两辈,成何体统?日间相国在席上说出来,老夫连忙岔开了话头,便是为此。若是给各国使节听到,不免惹人话柄。” 其实,此时诸国宫中,若是论起辈份,当真是混乱之极,国君大臣因为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几辈下来,侄娶姑、兄娶妹者是常见之事,也无人追究。 田恒显是对此事想过,笑道:“晏大夫何出此迂腐之论?昔日襄公娶莒姬,齐鲁莒三国之间世代婚姻,论起辈份,莒姬算是襄公之姨母,又有何人说过辈份?莒姬生有公子小白,后为桓公,成为诸国方伯,名震天下。若依晏大夫迂腐之论,我齐国便不会数十年成诸国之霸主了。再说晋文公重耳,其姑为秦君夫人,后来却娶了秦国公主,岂非兄娶其妹?其中血缘相联,尚能婚娶,何况左司马与妙公主仅有亲属之名,毫无血缘关系,又打什么紧?若是按晏老夫的道理,如今众国通婚,各国国君姬妾成群,几代下来,当国君的若不娶贫民之女,便只能打光棍了,哈哈!” 田逆也道:“如今诸国,多有这种事情,谁能追究?各国使节怎会以此美事说笑?恐怕自己国中的事,便笑不来了吧!” 晏缺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一时语塞。 伍封故作讶然之色,道:“相国为左司马提亲,定是未事先问过国君吧?难道相国不知道,妙公主早就定下了亲事,是在下未来的夫人么?” 齐平公笑道:“正是,日间相国提亲之时,寡人见人多,不好说出来以免左司马尴尬,其实妙儿早已许配了封儿。” 晏缺也笑道:“这门亲事是早就订好的,只是因先君的葬礼,未及宣告罢。” 田恒与田逆面面相觑。齐平公身边,全是他的耳目,却从未知道有这种事。 田恒疑道:“如此大事,为何本相不知道呢?” 伍封笑道:“这门亲事,是国君即位之前便订下的,早已行过纳采、问名、纳吉之礼。相国是个大忙人,这种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田恒奇道:“封大夫只十六七岁吧?还未行冠礼,怎能定亲呢?” 齐平公与晏缺均觉不妙,却听伍封道:“谁说在下未行冠礼呢?在下年过二十,早已行过冠礼,在下字为‘弘’,还是国君为在下起的哩!是了,当日息大哥还说要请相国和左司马,家母说未亡人少见宾客也好,是以未请太多人。” 田恒与田逆对望了一眼,心中甚奇,但又想:“这人是今日才赐的下大夫,以前无爵禄在身,请了我们去观礼也未必会去,是以索性未请宾客观礼也有可能。” 田逆面色铁青,哼了一声,道:“不过,依照礼节,若是未曾纳徵,聘礼未至,婚娶之事,还不能算数。如今小将的聘礼已到了宫中,封大夫不是要同小将抢老婆吧?” 他情急之下,这话说得便有些粗俗无礼了,摆明了是一幅硬来的架势,以他田氏倾国的势力,齐国有何人敢与他争聘呢? 齐平公和晏缺皱起了眉头。 田恒故意责骂道:“在国君和二位大夫面前,怎可出言无状?”转头又对齐平公道:“左司马久在军旅,说话粗鲁了些,国君万勿见怪。不过,依照礼节,男女婚娶,确是纳徵之后,才算有效,舍弟也不算胡言乱语。” 若是换了旁人,竟敢与国君这么纠缠不休,不说斩头,至少也早被轰了出去了。可田家势可倾国,齐平公初既君位,怎敢同他硬来?否则,自己的性命不说,妙儿迟早也会落到田逆手中,凄惨结局。 齐平公和晏缺一时无话,因为事出突然,伍封确确实实未曾纳徵。 田恒和田逆二人见到他们的模样,知道伍封多半未曾下过聘礼。 田恒心想:“哼,若不是我,几时轮到你公子骜当一国之君?才当上国君,居然敢驳我的面皮,不给你个下马威,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又想:“鲍封这小子多半是受了国君和晏老儿的指使,以致胆大妄为,不知死活地与我作对!” 不过他想,齐平公与晏缺一力反对妙公主与田逆的婚事,多半是嫌田逆年绝稍大,生得又粗蠢肥矮的缘故,便道:“左司马虽然年过四十,却是自小练武,身健体康,何况他中年丧妻,若娶了公主,定会加倍疼爱。” 田逆心想:“日后要与公主相处,此时不可再出言无状,惹恼了国君这未来丈人。”也道:“国君,微臣对公主的确是爱慕之极,绝不敢让公主受丝毫委曲,是以先君葬礼一完,便赶来下聘。唉,封大夫也是难得的人材,若是他及早下了聘礼,微臣也不好厚着面皮来争了。”他意思是说,就算妙公主与伍封有过婚姻之言,但他迟迟不下聘,显是心中对公主并不太重视。 伍封笑道:“在下其实早已经下过聘礼,相国和左司马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两位忙于国事,一时忘了吧。” 田恒奇道:“你何时下过聘礼?” 伍封道:“在下从楼烦手中夺来的那口‘精卫’宝剑,勉强也算得上是件宝贝,早交到了公主手中,那便是聘礼了。日间相国与左司马在梧台宴饮,想是未曾在意。公主身为女子,既非战将,又非剑手,要这口佩剑干什么?只因是聘礼,便只好收下了。相国若是不信,不妨将宫门的侍卫叫来一问,便可知详情了。若非如此,公主又怎会将在下从宴饮中叫出来?那是要定个日子,约国君与家母商议吉期和亲迎之事。” 齐平公心中暗赞伍封思虑敏捷,笑道:“老实说,封儿这件聘礼,妙儿虽然不是太喜欢,寡人却是很满意的,封儿少年英雄,竟能别出心裁,以宝剑为聘,的确与众不同。” 晏缺也笑道:“国君说得是。不过,公主日后便是封儿之妻,封儿眼下是我齐国三大剑手之一,剑这东西,公主日后不免要时时见到。老臣以为,如此聘礼,比其它的东西更为合适。” 田恒与田逆语塞。田逆先前说伍封若是下聘在先,便不好意思争了,此刻齐平公三人都说那口“精卫”之剑是聘礼,那当然便是聘礼了。纳徵之后,便等于是宣告了婚事,再也无法挽回,田逆面皮再厚,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目露凶光,恨恨地盯着伍封。 田恒哈哈大笑,道:“此事是本相疏忽了,既然封大夫纳徵在先,那是大局已定,左司马又不是无礼小人,若非误会,怎会厚颜下聘?妙公主与封大夫确是良配,所谓金童玉女,羡慕煞人。不过,妙公主来临淄才一日,便引来左司马和封大夫同来下聘,可见公主国色天香,魅力惊人,这也算国君即位已来的一段佳话吧!哈哈!”这人的确涵养深沉,心中虽然不满,脸上却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 田逆听田恒这么一说,又怎好再开口,眼中露出了浓烈的恨意。 田恒又道:“左司马带来的聘礼,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抬回去,不过,国逢喜事,正好当作公主的贺礼,哈哈!”又对伍封道:“封大夫智计过人,行事出人意表,本相佩服之极。”他这话的意思,自是暗示伍封这“聘礼”牵强,显是临时信口胡诌,瞒不过他。 田恒恐怕田逆粗蠢,闹出事来,拉着田逆告辞出宫。 田恒众人走后,齐平公和晏缺才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冒了出来。 齐平个命内侍出去之后,小声道:“幸亏封儿智计过人,否则,寡人真是左右为难了。说不好,只好硬生生拒绝了。” 晏缺看着伍封,老怀大畅。像伍封这样的人,正是妙龄少女的最佳夫婿,妙公主是他是外孙女,如今与伍封定下亲事,心中大石落了下来,自是高兴之极。 伍封却面色凝重,小声道:“今日之事,必定令田相国大为不快。他智虑深远,未必会立刻做出什么事来。但左司马田逆却心胸狭窄,恐怕不会善罢干休!国君和老大夫地要小心才是。” 齐平公与晏缺心中凛然。 虽然早过了午饭之时,但众人都未用午饭,齐平公留晏缺与伍封吃过饭,席间谈了一阵婚娶的事项,伍封知道宫中田恒的耳目众多,不敢久留,告辞离开。 他由宫中出来,伍傲驭车由专供停车的侧室出来,伍封上了车,吩咐往伍堡去,马车在道上慢慢慢行着,只见这临淄城中热闹之极,闾里大开,途人不绝。路过市肆时,伍封道:“小傲,我们去陶坊看看。”庆夫人来齐国之后,请来吴越名匠铸造青铜兵器,获利甚丰,又开设陶坊,烧制陶器,利虽薄但销量奇大,以致数年之间,独占了陶器之市,富甲一方。这临淄城的市肆中,便有他伍家最大的陶坊和铜坊。 伍封向来不理会家中的商营生意,今日忽想去看一看自家的陶坊,伍傲喜道:“公子向来不理会这些事,今日怎想到陶坊去?” 伍封笑道:“我见时间尚早,想找小兴儿去说话。何况渠公曾说,要看一城之民情,便非得去市肆才行,平日我可没有去过市肆。”他小时便由那鲍兴侍候,既便是每日负重练步,也由鲍兴负百斤相陪,出外用车,鲍兴又是他的御者,自然是感情深厚。 市肆人多,伍傲缓缓驭着马车,到了一个大陶坊外,将车停在外面。伍封下车入坊,坊中人见是少主人亲自到来,这真是少有之事,甚是殷勤。 这时伍傲进坊,随口问了些坊中的生意。伍封却不感兴趣,不见鲍兴,问道:“小兴儿在哪里?” 坊中一个伙计道:“听说渠公要为公子造新车,派人将小兴儿叫去了。” 伍封点了点头,四下看看,见对面一间大坊中人甚多,随口道:“对面坊人可不少,比我们的客人多。” 伍傲笑道:“那是华神医的药坊,自从阚止之乱后,生意便十分好了。” 伍封奇道:“已经过了五个月,就算是受重伤也好了,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到药坊去?” 坊中伙计道:“这次乱子死了不少人,伤者虽然好了,但死者都有家人,不免心伤恶梦,听说近来药坊中宁神安静之类的药好卖得紧。” 伍封叹道:“凡有厮杀战事,死伤者固然是惨,但最惨的要算死者家人,时时有丧亲之痛。” 他正准备叫伍傲驭车回伍堡去,忽见十余精壮汉子佩着铜剑匆匆在坊前行过,一人口中道:“你可听清了,真的是她?” 另一人道:“她先前自称‘月儿’,这名字可没错。” 又一人道:“这便好了,我们若将这丫头拿住,左司马一定有赏。” 伍封听了“左司马”三字,吃了一惊:“田逆要拿什么人?”他本就不喜欢田逆,何况这一次为了争聘妙公主,与田逆闹了老大不愉快,是以特别留心。 一人小声道:“噤声,右司马说了,这事情不可传到相国耳中去。”他说得十分小声,但伍封耳力甚好,隐约听清。 伍封心忖:“莫非田逆有什么事情要瞒着田恒?”心中一动:“这次我得罪了田恒和田逆,日后可有得忙了。若是这田逆做了些让田恒不悦的事,我非得想法让田恒知道不可,他们兄弟不和,国君和我便轻松些。” 他正想跟上去,却见那十余人向对面药坊拥过去。伍傲走过来,正准备驭车,伍封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等着,自己在坊中静静看着。 便听那十余人七嘴八舌喝叱,客气者道:“走开!走开!”不客气者却道:“滚一边去,大爷们有要紧事办!” 坊中买药的人见他们凶神恶煞的,吓得四下躲开。一条大汉手指一人道:“你可不能走,大爷找的就是你!” 他们嗓门粗大,伍封听得十分清楚,向那汉子手指的人看去,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头挽双环之髻,脸上灰扑扑的颇为粗黑,身材高挑,虽着长裙,却可见其双腿修长,纤腰极细,似乎只是盈盈一握,。 伍封心道:“齐女中有如此细腰者,只怕是绝无仅有。” 这时,药坊老板出来,道:“各位大爷有何事要办?这是会神医的坊子,看在华神医面上,什么话都好说不是?” 一汉子道:“不干神医的事,我们是奉了左司马之令,来擒这小丫头。” 那老板道:“这小娃儿何曾得罪过左司马?” 汉子不耐烦道:“哪里这么罗嗦?华神医只不过是宫医,就算他在这里,也不敢违左司马之意,识相的便滚一边去。” 那老板不敢吱声,只好退入坊中。 汉子怪笑道:“小丫头,不如随我们走一走,你若是乖乖的,自有你的好处。” 那丫头道:“月儿要赶回去救人,不能跟各位大爷走。”她语声十分温柔婉转,虽然面对这一群恶汉,却毫无惧意。伍封远远听着,觉得十分舒服,心道:“原来她叫月儿,这名字好听得紧。” 汉子笑道:“嘿嘿,你胆子倒不小,左司马之令也敢违背!随我们走吧,否则别人会当我们不懂怜香惜玉。” 那丫头月儿摇头道:“左司马也没有你们这么恶法,月儿有事,下次才说。”她不理这些人,径自穿过这一群汉子,往市肆出口走去。 这一群恶汉见她胆量不小,不禁怔住,伍封正缓缓上前,想出言开解,便听一人道:“咦,这丫头是否见过左司马?莫非是左司马府上跑出来的?” 另一人道:“我们是外院的,内院之事可不清楚,别弄出纰漏来。” 一汉子笑道:“她刚才说了自己叫月儿,定不会错了。那日我听左司马吩咐善爷找到一个叫月儿的丫头时,便将她擒回府中,这就没错了。” 一个汉子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拿回去好了。”抢身上前,向月儿肩上抓去,伍封暗吃一惊,心想这田逆府上的人甚不成气,对这么个小丫头居然也真的动手。 只见那月儿沉了沉肩,侧身让过,反手一拨,那汉子一个趔趄向侧面撞去,不料月儿纤足在底下一勾,那汉子脚下被绊,“卟嗵”一声摔了个嘴啃泥。月儿嘻嘻一笑,道:“哎哟,这可对不住。” 便听周围人“嗤嗤”轻笑,这汉子的同伴见这人居然被个小丫头绊了一跤,甚是狼狈,无不捧腹大笑。 伍封自小便随母亲练习舅父王子庆忌秘传的空手搏虎,最精格击之道,见月儿手法并不十分巧妙,显然不曾练过什么空手格击的本事,但身法轻盈,手快眼疾,脚下又配合得当,竟能将这大汉摔倒,看来十分不简单。 那汉子被众人一阵讥笑,脸色甚是难看,站起身来,又向月儿抓去,只见这丫头又一闪身,转到那汉子的背后,伸出两支小手往那汉子背上一推,那汉子“哇呀”一声,又栽倒在地,激得尘土扬起。周围许多旁观的人忍不住好笑,一阵喧闹。 伍封这一次看得更清楚,暗暗心惊,心忖这丫头虽然不习空手格击,却甚有此道天赋,而且力气极大,在自己见过的女子中,只怕以此女力气最大。 这群汉子止住了笑声,无不大奇,知道这丫头有些古怪,眼见她自顾自往前走,当下有三人追上去,六只手向月儿抓去,不料又被月儿闪身躲过。 这群汉子就算再蠢,此刻也知道这月儿必定练过武技,心忖自己有十余人,却被这丫头逃了,众人这脸往哪儿放去?一拥而上,将月儿围住,七手八脚便要拿人,只见月儿左闪右避,众人连她的衣角也碰不上。有几人脸上涨得通红,一怒之下,拔出剑来。 伍封见月儿脚步身法高明之极,正感佩服,见这些汉子居然拔剑,心道:“田逆这人脸皮颇厚,想不到他府中的下人也是如此,对这么个小丫头也拔剑相对,成何样子?”忍不住喝道:“干什么?”大步走了上去。 一个汉子骂道:“干你鸟事?你爷爷……,”众人回头看时,见伍封高大威武,身着华丽,单看他头上尺高的金冠,便知道这人来头不小,那人立时将后半句骂人的话吞回肚里去。 伍封叱道:“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女孩儿,羞也不羞?” 这些汉字不认识伍封,心忖这市肆之中,卿大夫一般是不会来的,眼前这人多半是某一家的子侄。二田家中的子侄他们都认识,这人自然不是田氏的人。可这临淄城中,除了田恒、田逆两家子侄之外,他们又会怕谁? 一汉子道:“这是左司马的事情,阁下犯不上理会。” 伍封哼了一声,并不理他,走到这群汉子中间,对月儿道:“月儿,你既然身有要事,先去办吧,不用怕他们。” 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虽打不过他们,但他们也拦不住我,不过月儿不想被他们的脏手污了衣服。” 伍封笑道:“正是,这群家伙委实可恶。”他顺手推开了数人,留出条道来,道:“你救人要紧。” 月儿点头道:“多谢公子,月儿走了。”从人群中穿过,自行走了。 有两个汉子迈步去追,伍封抢上前去,一手抓住一个,扔出丈外,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一摔可比先前那丫头摔得重多了,半晌爬不起来。 一汉子见他十分凶猛,叱道:“反了反了。”拔剑便刺,伍封正想教训这群仗势欺人的家伙,也不多话,上前拳脚如飞,不管他们是否拔剑,将他们尽数打倒在地。他这空手格击之术妙绝天下,又是从小与人打架惯了,此刻对付这些粗人,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这群汉子各自爬起来,大惊失色,都拔剑在手。便听四周的人轰然叫好,无不脸上变色。 伍傲抢上来叱道:“什么东西,竟敢向封大夫拔剑?” 伍封被赐大夫之爵还是上午的事,这些人哪里知道?众人从未听说过封大夫之名,愕然相顾。他们见伍封气势甚大,猜想伍傲所说定非虚言。 伍封正感手痒,笑道:“你们拔剑正好,我们再打一次!”闪上前去,左冲右突,拳脚快如闪电,片刻间这十余人又倒在地上。这些人被击倒在地,兀自摸头不知道脑,手中的铜剑不翼而飞,骇然抬头,见伍封手中正拿着他们这十余口剑。 伍封摇头道:“这群家伙其实甚不成器。” 伍傲笑道:“他们今日可是丢了左司马的脸,这事若传到左司马耳中,左司马定会大加责罚。”他这是故意说给这群人知道,免得他们在田逆面前搬弄是非,更结深仇。 这群汉子心中大惊,以田逆的性子,或会找这个什么“封大夫”报仇,但对他们也会大加痛斥,不是责打便是赶走。众人脸上变色,不敢多说。 伍封哈哈大笑,将剑弃在地上,道:“月儿那丫头你们休要再去欺负,若让我知道了,便揪你们到相国府上去,请相国处置。”先前他听那些汉子说,田逆虽然要擒这丫头,却又不许让田恒知道,想是其中另有缘故,故而这么说,免得他们找那丫头纠缠不休。 众汉子知道今日这事情闹了出来,唯恐传到田恒和田逆耳中去,一个个面如土色,不敢说话。 伍封又道:“华神医是齐国第一医士,他这药坊救人无数,你们不得迁怒于他,再来找麻烦。” 这群汉子忙道:“不敢不敢。” 伍封哼了一声,道:“日后这药坊有何遗失,自然也是你们所为了!” 一个汉子忙道:“小人们可不敢,万一别人所为呢?” 伍封叱道:“我可不管那么多,只要药坊有事,这笔帐便算在你们头上,我自会找左司马去理论。” 众汉子立时愁眉苦脸,心忖:“这就烦了,日后我们岂非要时时盯着这药坊,为它保护?” 伍封向人群外看去,却已经见不到月儿那丫头,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回伍堡的途中,他在车上兀自寻思:“月儿力气甚大,她的身法极妙,比我可高明得多了,本该求教,可先前忘了问她住在哪里。” 他回到伍堡,向母亲细说了求亲和打人的事情经过。 庆夫人听伍封说完,秀眉微皱,道:“虽然阻止了田逆的提亲,这次却得罪了田恒和田逆,封儿,日后你要多加小心。” 伍封笑道:“鲍田两家是亲戚,大哥鲍息算起来还是田恒的表哥,这次平阚止之乱,大哥出力甚多,田恒总不致于向鲍家动手吧?” 庆夫人摇头道:“虽是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为上。如今临淄城中,各国使者各有图谋,我看,恐怕有不少人是为了你孙叔叔的《孙子兵法》而来!” 伍封点了点头,道:“反正这部书我已经乱熟于胸,不如将它烧了,正好以绝后患。” 庆夫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听说颜不疑来了临淄,多半是伯嚭派来的。你父亲见过他的剑术,此人剑法非同小可,以你目前的剑术,绝非其敌手。若是被他知道你的身份,恐怕会暗施毒手。” 伍封笑道:“他的剑法,总不致于比楼无烦、高无平等人高太多吧?” 庆夫人正色道:“封儿,你千万不可小视了颜不疑。这人初到吴国,便能与伯嚭一较短长,听你父亲说,这人心计深沉,知道伯嚭心胸狭窄,不能容物,所以故意在伯嚭剑下输了一招。他虽瞒得过伯嚭,却瞒不过你父亲。后来,他又重返代国,在董梧门下再习剑七年,据说是由其师祖屠龙子支离益亲授屠龙剑术。如今其剑术之高,可想而知。” 伍封奇道:“他既然在夫差手下任职,如何还能返代国习剑?” 庆夫人道:“我听你父亲说过,颜不疑自小在吴国长大,甚得夫差的喜欢,他是五大高手之一,是以颇为傲慢。有一日他随夫差狩猎,途遇一群猕猴,射猎之时,有一只猴子竟能接下夫差所射的箭,一连接了三支箭,夫差大怒,命兵士乱箭齐发,将那只猴子射成了刺猬。夫差便道:‘此猴伶俐可爱,寡人本有将它收养于宫苑之心。可惜它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卖弄本事,以致令人发怒,结局比其余诸猴还要惨得多。’他虽是无心之言,颜不疑在一旁却面色大变,当晚便向吴王告假,返回代地再习剑术。若非他回代七年,未立甚功劳,以他的本事,现在怎会只是一个领军右使呢?” 伍封心中凛然。 庆夫人道:“若是你父亲在世,也未必有把握能击败颜不疑,如今你剑术未成,怎可大意?” 伍封额上沁汗,点头道:“娘教训得是,孩儿是傲气了些。” 庆夫人见儿子虚心受教,心中暗喜,道:“这也怪不得你。你能连败古陶子、公孙恽、楼无烦三人,一招便生擒了高无平,年轻人有此战绩,免不了有些自豪,这是可想而知的。” 伍封汗颜道:“娘亲不要再说了,孩儿确是惭愧得紧。” 庆夫人道:“娘亲按你父亲修建阖闾城的图纸修了这座伍堡,虽然不及阖闾城的雄大,但坚固耐守尤有过之,只要你留在堡内,颜不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闯进堡来杀人。” 伍封苦笑道:“这样是否太过示弱了些?” 庆夫人叹道:“若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伍封道:“如今我是齐国国君的未来女婿,颜不疑若是杀了我,免不了要挑起齐吴之战,吴王夫差必会怪罪于他。他不会不想到这样的后果吧?” 庆夫人叹道:“你并不了解你这堂兄夫差的性格。夫差这人虽然不蠢,却狂妄自大之极,行事不计后果,否则,又怎会保全了败亡的越国,还将越王勾践放了回国,留下无穷的后患?如今吴国与鲁国结盟以对付齐国,他有艾陵大胜的心思,恐怕并不怎么将齐国放在眼里,否则,齐国新君之立,他怎会只派了个颜不疑来?” 伍封哼了一声,道:“我倒有一个想法:若是说服了鲁国背吴向齐,夫差恐怕不敢得罪齐国了吧?只是吴国是娘亲的父母之国,有损吴国的事,不好去做。” 庆夫人眼中一亮,道:“这事恰恰相反。夫差背后有越国之患,西有富殷地广的楚国,此时还与齐国交恶,实乃亡国之途。吴国虽然兵精剑厉,自从被越国焚姑苏之台后,国力不继。如果鲁国背吴向齐,夫差自然惊惧,不敢再与齐为敌,反而会与齐修好,再将心思放在楚国和越国身上,这便有利于吴国。夫差虽恶,但吴人却无罪,我们家国宗祀在吴,自不能亲眼见它被毁。” 伍封道:“不错,日后越国真要攻吴,说不定我还要去帮助吴国。父亲一生忠义,就是为了保全吴国,如今鲁国派了柳下惠来,多半有与齐国修好的意思。孩儿明日便去见过国君,找个机会与那柳下惠详谈,力争促成此盟,迫夫差修整内政。” 庆夫人点了点头,道:“被离先生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如今被田恒邀入府中,多半是为了《孙子兵法》,你最好想办法把他从相国府中接出来。” 伍封忽然笑道:“我又有一个主意,不如把《孙子兵法》交给国君,再由国君赐给田恒,这样一来,既可让田氏对国君大生好感,又可让觊觎这兵书的人将眼光放在田恒身上,诸多麻烦,让田恒去应付。” 庆夫人微微皱眉道:“让兵书落在田恒之手?岂非让田氏更为得势?” 伍封道:“孙叔叔写这兵书的意思,无非也是想让它流传于世。父亲不让兵书留在吴国,是怕夫差读过书后,纸上谈兵,自以为了不起,以致生祸。其实人之兵法才能,并不在读一两册书。如今天下将领大多读过姜子牙的兵书,却并不见人人都成了用兵如神的太公望。” 庆夫人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便这样吧。田恒虽然势大,对你骜叔叔却暂无恶意,否则,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了。” 次日一早,伍封便由伍傲驾着车,到了临淄城中。伍封命伍傲将车停在鲍府,自己赶到公宫之中,将《孙子兵法》献给了齐平公,并将自己与庆夫人的计议告诉了齐平公。 齐平公当即命人将田恒招入宫中,当着众臣之面,将《孙子兵法》赐给了田恒,道:“有人在民间找到此书,献给了寡人。封大夫建议,相国是我大齐的中流砥柱,得此兵法,更能保护我大齐国的疆土。何况孙武本是田氏族人,此书理应归还田氏。封大夫此议,寡人深以为然。” 田恒大喜,虽然他知道有不少人觊觎此书,但以他的势力,又怕谁来?笑吟吟拜受了书,对伍封登时大生好感。 众臣并不知这《孙子兵法》是谁献上的,心中虽然纳闷,口上无不赞同。 齐平公又道:“相国在平阚止之乱中,立功甚伟,理应嘉奖,今赐爵为上卿。” 田恒本是亚卿,升为上卿,乃是最高的爵位了。 朝议之后,齐平公宣布了妙公主与伍封的婚事,众臣分别向齐平公和伍封贺毕,方退出了公宫。齐平公将田恒、晏缺与伍封留了下来,一起用饭。 齐简公时,掌管宫中侍卫的郎中令是简公的次子、公子高之弟,死于阚止之乱中,是以职位空缺。此职向来由国君的亲属担任,因不知公子高之心腹,眼下便由晏缺暂时兼任,是以晏缺时时守于宫中陪国君在一起,别人也不能有所异议。 用过饭后,田恒十分高兴,道:“国君准备何时迎娶貂儿呢?” 齐平公道:“若是依周礼,当在先君之丧满一年才行。” 田恒笑道:“先君与国君是兄弟,守丧一年,正合其礼。” 晏缺点头道:“也好,封儿与妙儿的婚事倒可以早些安排。” 伍封道:“不如也等明年吧。” 田恒笑道:“最好是与国君新婚在同一日进行。一日之内,国君既新夫人,又嫁独女,喜上加喜,想来也是极有趣的一件事。” 齐平公击掌赞道:“妙极,妙极,相国此议,正合寡人心意。” 田恒又道:“这《孙子兵法》宝贵异常,不知是何人献给国君,理应重重嘉奖。”说着,向伍封瞟了一眼。 晏缺与齐平公都知道伍封的真实身份,田恒却不知道,眼看他心中有些疑虑,晏缺道:“其实这部兵书,是三年前艾陵之战后,老夫赴吴和议时从民间偶尔得来,一直放在家中,未敢拿出来。” 田恒点了点头,心道:“先君简公逼死了你的女儿,你当然不会将这兵书献给他了。” 晏缺又道:“今次新君以立,老夫自是不敢再将此至宝束之高阁,便献给了新君。新君将它赐给相国,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 伍封笑道:“不瞒相国说,在下其实也想见识见识这闻名天下的奇书,只是怕引来他人的妒忌,不敢想国君开口罢了。” 田恒大笑,心道:“我就知道其中必有原由,原来你们是怕了人暗中抢夺,否则,国君怎会不将此书赐给你这未来女婿?” 伍封若不这么说,田恒免不了还有些疑心,听了伍封的言语,便深信此书是晏缺所献了。又想:“鲍封这小子虽然与小逆争夺公主,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人在我面前直言无讳,显是对我并无什么敌意。此人是难得的人才,正该着意笼络才是。” 几人用完了饭,分别告辞。 田恒道:“封大夫,本相与各位大人约好,下午要到贵府相贺,这便一起走吧。” 伍封道:“在下这府第在城外,劳相国和各位大人远足,可有些过意不去。” 田恒笑道:“这却是无妨,封大夫少年有为,又是国君爱婿,我们可想着要巴结哩!” 幸好庆夫人猜到会有官儿到贺,早有准备,众齐臣到了伍堡,庆夫人托病回避,由得伍封歌舞酒肴接待。 一连数日,每日下午都有齐臣到府,连那华神医也亲到府中相贺,顺便说起药坊之事,谢他维护之情,道:“听说小人那药坊自那日始,每日多了若干人义务守护,安全之极。” 伍封哈哈大笑,顺嘴问道:“华神医可曾问过坊中伙计,那名叫月儿的小丫头是何来历?” 华神医摇头道:“小人曾问过,那丫头也就是那日去过一次,再未见过。” 这几天齐臣陆续登门相贺,除了田逆之外,齐臣都来了个遍。 第四章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这天午饭之后,伍封见多日未入宫,便到宫中去拜见齐平公。齐平公对伍封道:“封儿,你这多日未来,妙儿在宫中大发脾气,埋怨寡人封你为大夫,以致无暇带她出去玩。不如你这便去见她,陪她外出走走,免得她向寡人纠缠不休。” 田恒与晏缺闻言大笑,伍封只好答应,向公主寝宫走去。 一道高墙将整着公宫分为两半,与前宫不同的是,后宫在再也没有手执兵戈的侍卫,多是大袖飘舞的宫女和细声怪气的寺人。一路上的宫女、寺人见了这未来的公主夫婿,无不恭恭敬敬。 伍封才到宫门口,妙公主早以如小鸟般飞了出来,嗔道:“你怎么这些天才来?我本想去找你,可父君说你要应酬多日,只好闷在宫中。”如今婚事已定,是以她高兴之下,也就没那么多礼节了。 伍封苦笑道:“公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妙公主娇哼了一声道:“我不管,今日你非陪我出却走走不可!” 伍封叹了口气,问道:“公主,你想去哪里?” 妙公主道:“听说临淄城中热闹得紧,不如就在城中走走。” 伍封道:“这可不好,你一出宫门,又是马车,又是侍卫,不免惊扰了百姓。抬眼看去,尽是些下跪施礼的百姓,有什么好看?” 妙公主想想也是,偏着头想了想,笑嘻嘻道:“不如,我换身衣服,也不用车仗侍卫,两人就这么走出去,便没有人知道我是公主了。” 伍封道:“只好这样了。” 公主进寝宫换衣,伍封叫来了一个寺人,命他去告诉兼任郎中令的晏缺,派几个身手高明的侍卫一并出行。 妙公主脱了宫衣,换了一身葱绿色的衣裙出来。 伍封见她头上梳着双岔小髻,眉似春山,眼如秋水,胸前高耸,显得极是清纯脱俗、娇媚动人,一时怔住。 妙公主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嗔道:“怎么,第一次见我么?” 伍封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口中支支吾吾,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妙公主将小嘴凑到他耳边,细声道:“如果你喜欢,我天天穿新衣服给你看。” 伍封叹道:“不管新衣旧衣,你穿着都好看得紧。” 妙公主格格娇笑,一同出了后宫。 这时,一个侍尉长带了二十个侍卫过来,向两人施礼,妙公主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伍封道:“这是我叫来的,一并跟着,以策万全。” 妙公主瞪眼看着他,道:“有你陪我不就够了么?何必这么多人?你对自己怎这么没信心?” 伍封苦笑道:“如果是我一人,什么也不怕,但有你在一起,怎么也要小心一些为好。”他将嘴凑在妙公主耳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若是出了岔子,岂不是让我伤心后悔?” 妙公主这是第一次听伍封对她说的情话儿,立刻神醉心迷,面生红霞,自然也不会反对了。 众人出了宫,妙公主拉着伍封的手走在前面,那二十多个侍卫精乖得很,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既不至脱了踪迹,又听不到二人的说话。 伍封和妙公主一路上小声说着话,信步游走,周围闲看。只见周围的巷闾整齐,闾中白日不设禁,是以民众可以自行出入,十分热闹。 走了一会儿,忽听大街上马蹄声响,二人并不在意,待马蹄声渐进,便听哭喊声、车辚声、脚步声、喝骂声吵成一团。二人向嘈杂处望去,只见在数十乘兵车和数百名兵士的簇拥下,三五百乘囚车排成一线,缓缓向城外驶去。 妙公主皱眉道:“干什么?” 侍尉长上前答道:“公主,这是叛贼阚止、高无平、国异、公孙挥、犰委的族人,今日方押到城外淄水边斩首。” 妙公主面露不忍之色:“有这么多人?” 侍卫道:“这还算少的。本来依相国的意思,要诛其九族,国君仁厚,只诛其三族,而且那犰委家在燕国,在齐国无甚亲属,公孙家人丁稀少,是以主要是阚高国三族之人。要真是要诛九族的话,恐怕有上千人吧!” 伍封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国氏是齐太公之后,高氏是齐文公之后,二氏说起来也是国君一族,数百年来为齐国二卿,想不到会有如结局。” 妙公主又问:“为何事隔半年才处刑呢?” 侍尉长答道:“只因事情牵连甚广,先君归葬之日才了结此案。新君即位的这些日子,不能有凶事,只好在今日行刑了。那第一乘囚车内便是弑害先君的恶贼犰委,第二乘车是高无平。” 伍封远远看见囚车中一大半是老幼妇孺,甚至有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两岁的婴儿,心中不忍,拉着妙公主的手快步向反方向走开。 囚车逐渐远去,两人的心情却大坏。 伍封见公主闷闷不乐,道:“公主,算了,这种事情见多了不怪,天下皆然,也不是齐国才有。”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封哥哥,你说就算犰委、高无平罪该万死,可家中一两岁的小孩又知道什么?何必非要陪着一起杀掉呢?” 伍封摇头道:“刑律原是如此,虽然颇有些残忍,却也不能不这么做。除非是修改刑律,否则,天下人都得守此刑律。” 妙公主摇头不语。 反是大街上的百姓对这种事见得多了,不以为然,毫不在意。 伍封见妙公主难以遣怀,道:“公主,你初来临淄,可知前面市肆中有家陶坊,所烧的陶器闻名列国?” 妙公主问道:“莫非他们比宫城中的陶坊还要高明?他们会烧些什么陶器?” 伍封道:“他们所制之陶器名曰‘须惠’,有釜、甑、盘、登等等,相当精致。其实这‘须惠陶器’之所以有名,不全在于其精致,而在于其产量之大,销往列国,据说连朝鲜国也大为盛行。” 妙公主大感兴趣,登时忘了先前的不快,道:“快带我去看看。” 伍封道:“这陶坊之中只有烧出的陶器,烧陶之地却不在此处,而在我家旁边不远处。” 妙公主笑道:“原来这‘须惠陶器’是你家所产!” 伍封道:“我们虽然制陶铸剑,不过全是由渠公销往列国。听娘亲说,我们初到齐国时,铸刀剑四销,后来才设大窑制陶,眼下齐地之陶全产在我家,陶利虽薄,却因销量奇大,是以所收甚丰,胜过刀剑。眼下在燕、鲁二国也开了新窑,制卖陶器。” 妙公主道:“我在莱邑的公子府上时,府中陶器便少见,宫中更是多用青铜器,陶器更少。” 伍封点头道:“那是自然,铜器贵重,陶器价贱。卿大夫家中喜欢用铜器,庶人臣妾买不起铜器,才用陶器为多。你们在莱邑的邑地甚广,家中富足,自然以铜器为主,宫中更是不用说了。” 两人在前面说着话,那二十多个侍卫仍在后面跟着,路过一条小巷时,忽听右手边的闾里中传来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女子的哭叫。 妙公主向闾边巷中望去,远远见一群兵士挤在巷中闾门外。立时又忘了去看陶器的事,拉着伍封向巷中快步走去,众侍卫只好在后跟着。 走到近前,从闾外矮墙上向内看去,只见一扇小木门前,站着十多个兵士。那是一间小小的土屋,离闾边矮墙不过两丈余远,屋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叱骂和哭喊声。 伍封沉声问道:“什么事?” 那班兵士并不认识伍封和公主,一个胖汉撇嘴道:“关你鸟事?小子,休要多管闲声?” 妙公主怒道:“怎么这么无礼呢?” 十多名兵士见到公主这绝色美女,一起色迷迷地盯着她。那胖汉吞着口水道:“小娘子,你多大了?有了夫家没有?” 伍封大怒,喝道:“好大胆,你们是那一营的兵士?何人部下?”听屋内哭声甚急,夹杂着一名男子的狞笑声,急忙往屋内闯去。 那胖汉喝了声:“小子,想死了不是?”飞起一脚向伍封踢来。 伍封微一侧身,手起一拳,将那胖汉打得一个跟斗,摔出了十多步远,重重地撞在土墙上。幸好他留了手,只是略略使力,否则非把这胖汉一拳轰毙了不可。 众兵士见伍封身手了得,脸上变色,一起拔出了剑,向伍封攻来。 伍封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长笑一声,迎了上去,只见人影闪动,片刻功夫,那十多名兵士纷纷跌倒。 一条大汉从屋内抢出来,叱道:“反了,反了!把这小子抓起来,送到营中细细拷问。”看模样似是个小军官。 这时,众侍卫已跟了上来,大声叱到:“好大胆,竟敢对公主和封大夫无礼!” 众兵士吓了一跳,一个个面色如土,立时跪了下来。 伍封见那大汉衣衫不整,身上的革甲已脱了一半,对侍卫道:“问问他们是哪一营的兵士。”牵着妙公主便往屋内走去。 屋内比外面稍暗,幸好东墙上的木窗还算大,此时阳光透了进来,照在屋中。 靠西墙处有一张土炕,一人躺在上面,见伍封二人进来,欲要起身,勉力坐起来,旋又跌躺下去。 两人走到炕边,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美貌妇人,年约二十七八岁,体态丰腴妖娆,眉目如画,只是脸色苍白如纸,轻轻咳嗽着,似是患了重病一般。 那妇人喘道:“多谢二位相救,否则,妾身必被这些兵士污辱了。”指着桌边的桌几道:“二位请坐,妾身无力身软,失礼莫怪。” 伍封与妙公主在桌几边的软席上坐下来,妙公主道:“你病了么?我让人替你请大夫来。” 妇人摇头道:“不必了,我这病已拖了三个多月,早就死了一大半了,这三个月未曾出过这屋子,即便请了临淄城最著名的华神医来,也未必治得了我这病。” 伍封见她衣着虽然平常,但风姿慑人,不似普通人家之妇,问道:“夫人究竟是什么人?” 妇人叹了口气,道:“妾身是楚国人,是楚国的钟大夫送给右相田恒的歌姬,人都叫我作楚姬。” 伍封惊道:“既是田相府中的人,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楚姬眼中掠过一缕怨怼之色,道:“有一晚,右相将我赐给了家客犰委。谁知第二天便出了事,犰委竟然弑君造反。若非右相暗中派人将我放走,定会被兵士拿出,免不了要陪犰委族诛斩首。妾身本想回楚国去,可因为小妹子尚在相府中,又不敢再进相府,只好设法等她出府,带她一起走。好不容易接了她出来,我偏又病倒了,只好藏匿于此,等病好了回楚国去。小妹子年纪尚幼,在相府中侍侯二小姐貂儿,二小姐对她十分宠爱,那田逆几番索要,都被二小姐挡住。这次小妹偷出相府,二小姐定是以为她被人拐走了,才派人搜寻捉拿。” 这时,一个侍卫进来,道:“公主、封大夫,那群兵士是左司马的手下,说是奉了左司马之命,捉拿两个女人。” 伍封怒道:“带了那为首的进来。” 侍卫将那小军官押了进来,那小军官道:“公主、封大夫,小将名叫恒善,是左司马辖下的带兵尉,这次是奉左司马的军令来捉人,不干小的事。”他口上虽然这么说,满脸却是不大在乎的样子,显是因有左司马田逆为靠山,连妙公主和伍封也不在意。伍封想起那日一群汉子要捉一个叫“月儿”的小丫头,口中曾经提过“善爷”之名,想来就是这恒善了。 如今田氏权势倾天,齐平公又是初登君位,威望不足,这班兵士在田逆手下一向是横行无忌惯了的,更何况是奉命行事,所以态度傲慢。 伍封心中大奇,心想就算田逆势大,你这小小的带兵尉也不至于如此傲慢吧?冷笑道:“莫非左司马命你等污辱了人后带回去?这女子重病在身,你们竟然胡作非为,若是出了人命,你说左司马会不会怪罪呢?” 恒善脸色微变,忽想:“左司马命我们捉人,说不定是看中了这女子的美色,若是知道我拔了他的头筹,恐怕会大加责罚!” 伍封又道:“左司马辖下兵士逾万,自然也有管不到之处。我这便将你们送到晏大司寇署中,请大司寇依我齐国的军律来治你们的罪。” 恒善大骇,心道:“晏缺那老家伙素来冷口冷面,与左司马又有些不和,若是进了他的官署,哪还有命出来?”连忙跪下大声道:“封大夫饶命,小将是一时间起了色心,如今小将知错了,请封大夫看在家父面上,饶过小将这一次。” 伍封皱眉道:“你父亲又是谁?” 恒善道:“家父是昌国子剑。” 伍封叹道:“原来是子剑先生的儿子。子剑先生曾任悼公的剑术老师,名列我大齐三大剑手的第二位,听说他门规森严,怎会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看在子剑先生面上,今日便饶了你,不过,你既然犯了军令,若是知会左司马,左司马定会重重责罚,说不定连头也斩了下来。来人,将他拖下去,打三十棍后放他回去。我既已责罚过你,左司马定不会再加责罚。” 恒善面如土色,心中叫苦不迭。其实,子剑与田逆交好,他自己剑术还算不错,又甚得田逆喜爱,是以官职虽小,在军中却是谁也不敢惹的人物。今日他虽然犯错,终是未曾得手,若是被押回了营,最多被田逆责骂几句了事,哪里又会打他?可今日撞在伍封手上,伍封表面上说得好听,其实是存心折辱。当下被侍卫拖了出去,当着众兵士的面责打。 田逆的城兵在城中一向横行无忌,连宫中侍卫也不放在眼里,这些侍卫本就心中有气,得此良机,自是下手能有多重就有多重,打得恒善哭爹叫娘。 妙公主哼了一声:“封哥哥,这人可恶得很,为何不杀了他,只责打他三十棍,实是便宜了他!莫非你真的怕那个什么子剑先生?” 楚姬这时才知道眼前这二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近日临淄城中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封大夫,当下道:“公主错怪了封大夫。这恒善官职虽小,其姊却嫁给了田恒的儿子田盘,是以除了有子剑这个靠山外,还有田盘在背后撑腰。何况他最会阿谀奉承之道,连田逆也十分看重他,若非在军中的时间短,怎会只是个带兵尉?要是将他押回了营,田逆最多只会骂他几句,根本不会责打他。要是真的送到晏老大夫府上,他终是逼奸未遂,也不算太重的罪,何况他背后关系极广,等送了去,说情的恐怕早就等在了晏老大夫府上了,徒令老大夫为难。封大夫当机立断责打他,正是绝妙的手段!”她在田恒府中日久,对这些事所知甚详。 妙公主这才释怀,笑吟吟道:“原来如此。噢,夫人还不知道如今齐国已将右相和左相合二为一,田恒现在是相国呢。” 楚姬叹道:“田恒对这恒善无甚好感,但子剑却是个出名护短的人,今日封大夫打了他的儿子,恐怕不会善罢干休。” 伍封微笑道:“子剑虽然护短,但这件事毕竟是他儿子的不是,他最多只能用其它的藉口来找我的麻烦。哼,他尽管找我便是,我又怕过谁来?” 妙公主见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顿觉这未来夫君天生有一种英雄气概,气势弘大,令她大为心醉。 侍卫进来,说是责打完毕,那恒善已经痛晕了过去,由那帮吓得魂不附体的兵士抬走了。 伍封吩咐一个侍卫道:“你立刻回宫叫几乘马车来,一阵将楚姬夫人送到渠公府上去。”那侍卫恭恭敬敬答应,众侍卫眼中满是尊敬之色。伍封知道,今日将田逆的爱将责打,那等于是公开剃田逆的眼眉,赢来了宫中侍卫的尊敬。 妙公主笑道:“夫人姐妹两个孤身在这临淄城中,胆量倒是不小。只是时间长了,难免类似今日之事。” 楚姬点头道:“公主说得是,小妹虽比妾身小了十五岁,但天生力大,又学过剑技,有些身手,等闲的人想来也能打发,不过我们运气倒好,数月间也无甚人来纠缠。” 伍封道:“晏老大夫执掌刑律,铁面无私,是以临淄城的治安一向倒好。”又道:“夫人眼下处境虽难,但风韵高致,想来出身不凡?” 此时列国纷争,最重武事,是以各国贵卿、大夫、士人都重剑技和射艺,剑术一道是贵族独有的技艺,百姓无从学起。楚姬的妹妹既会剑艺,如果不是田府所传,便是自身带来的技艺了,伍封故有此问。 楚姬叹道:“其实妾身是楚庄王之后人,原本姓芈,后来楚国为争王位多番生变,手足相残,妾身这一族便逐渐没落为士族,改姓楚氏,依权贵而生。钟大夫是楚王的姑父,后来族人为了讨好他,十余年前将妾身送给了钟大夫。妾身父母双亡,仅有一妹只四岁,妾身怕她被人欺负,遂将她带到钟大夫府上。数年前右相出使楚国,又将妾身索要了来,妾身姐妹这才到了齐国。” 伍封暗叹摇头,想不到楚庄王雄才大略,世称为霸,子孙后代之中竟有人沦落到这种地步,楚庄王泉下有知,恐怕是意想不到。 楚姬又道:“不过小妹的剑艺并非家传,当年在钟大夫府上时,钟大夫夫妇待我们甚厚,那时楚狂人接舆先生在钟大夫府上作客,见小妹力气甚大,甚是喜欢,虽然未正式收她为徒弟,却亲传小妹剑艺和轻身功夫数年。只因小妹从未用过,田府中人也不知道。” 伍封惊道:“听说接舆先生是老子的徒弟,轻身功夫十分了得,想不到还会剑艺,看来老子的剑术定是十分高明了。” 正说话间,便听门外有人柔声道:“姊姊,发生了什么事?”一人走了进来。 众人循声看去,伍封听得口音较熟,只见。那是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头上梳着双环髻,穿一身淡红色的衣服,广袖上绣着紫色的云彩图案,虽然脸上粗黑,但比其姊要修长高挑,细腰如握,翩然灵动。 楚姬看着她,眼中露出说不出的爱怜之色,道:“公主,封大夫,这就是妾身的小妹,唤作楚月儿。幸好她出去替我买药,否则,恒善那贼子怎会放得过她?必会大起冲突。” 伍封见她细细的纤腰,认出是当日在市肆中曾经摔倒大汉的小丫头,喜道:“原来是你!” 楚月儿也认出伍封来,点头道:“公子!” 妙公主和楚姬都愕然道:“你们认识?”伍封将那日市肆的事随便说了几句,道:“我正后悔忘了问月儿住在哪里,耽心田逆派人捉她。” 楚姬叹道:“原来那日援手助月儿脱险的是封大夫!”她三言两语将刚才的事小声告诉了楚月儿,忽道:“哎哟,看我胡涂得紧,月儿,快给公主和封大夫奉酒来。” 楚月儿点头答应,低头走开。 楚姬道:“妾身姊妹二人在相府时,幸好妾身颇得田相宠爱,二小姐又处处护着月儿,总算未曾受过太多委屈。如今妾身顽疾缠身,难料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月儿了。田逆派人四处寻找我姐妹二人,恐怕主要是为了月儿罢。” 说了一会儿话,楚月儿低着头奉上酒来,伍封见她瓜子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神光灵动,两个小酒窝衬得一张小脸红润诱人,最可爱的是她眉心上那一颗天生的小朱痣,令人只觉其清灵之美,却不生半点亵渎之心,其美色竟不下于人称齐国第一美女的妙公主。伍封见她面容大变,惊道:“咦!” 楚姬笑道:“月儿生得甚美,妾身怕有人欺侮她,每使她出去。便让她在脸上擦灰,以策安全。” 楚月儿偷偷瞥了伍封一眼,却见伍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心中一惊,盏中的酒泼出了少许,溅在伍封的手背上,脸色一红,匆匆走了开去。她乍见屋中这么多陌生人,那几个侍卫的眼睛更是贼忒嘻嘻地盯在她身上,无不一副神魂与夺的样子,脸上更红,袅袅婷婷地快步走到了楚姬身边。 伍封瞪了那几个侍卫一眼,心中暗骂色鬼,其实他刚才自己也微有失态,干咳一声,将侍卫轰了出去,命他们在屋外守侯。 妙公主见伍封模样古怪,忍不住格格娇笑,道:“封哥哥有些神不守舍哩!”她是少女心怀,不以为忤,士大夫妻妾成群是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女子从无奢求夫君专擅一人之心,何况这楚月儿天生的一幅娇弱清灵模样,令她大有我见犹怜之感。 伍封讪讪一笑,低头饮酒。 妙公主笑道:“这月儿甚是可爱,我这便将月儿带回宫中,田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找我要人吧?” 楚姬面露喜色,道:“公主愿意收留月儿,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不过,田逆常常进宫,终有一天会见到月儿。国君将宫女赐给大臣是常见之事,万一田逆向国君纠缠,说月儿是相府逃脱的侍女,因而索要月儿,岂非令国君为难?” 妙公主侧头想想,也觉有其道理,道:“那怎么办呢?你们既然被族人送了出来,回到楚国又有什么好?” 楚姬笑道:“不如让月儿跟了封大夫回府做婢女,侍侯封大夫,岂不是好?田逆脸皮再厚,也不至于向封大夫要人吧?何况封大夫手段高明,就算田逆索要,封大夫也有办法对付。” 妙公主与伍封相识数年,知道论起计谋来,父亲拍马也比不上伍封,瞥了伍封一眼睛笑道:“正是,这人诡计多端,定有办法。” 楚月儿见乃姊一心要将她送到伍封府中,脸上似羞似喜,嗔道:“姊姊!” 伍封偷看了楚月儿一眼,又惊又喜,不好意思道:“这个……,不大好吧?” 楚姬道:“封大夫少年英雄,连败楼无烦、古陶子、公孙挥三大高手,连齐国名将高无平也被封大夫一招所擒,年纪轻轻便名列齐国三大剑手之一。如今这临淄城中,酒肆坊间,人人都津津乐道呢!封大夫对我们姊妹又恩,月儿能侍候封大夫,正是她的福气!” 伍封愕然,心道:“你久病在床,足不出户,又怎知道这些事?” 楚姬久历风月,哪会猜不到伍封心中的想法,笑道:“月儿每天出门,这些事都是她告诉妾身的。月儿心中,其实对封大夫仰慕得紧哩!” 楚月儿面若红霞,嗔怪道:“姊姊!” 妙公主笑道:“也好。我看封哥哥身边总要几个贴身婢女的,月儿若是愿意,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楚姬道:“封大夫休要小看了月儿,虽然她的剑术从未用过,不知高下,但她的轻身功夫却是非同小可,连接舆也强不了她多少,说不好能帮得上封大夫手哩!” 伍封叹道:“楚狂接舆是老子的弟子,名闻天下,月儿有此际遇,那是天大的福气。那日我见了月儿的绝妙身法,正想请教。只要月儿不嫌弃,愿意随我回去,我当然愿意。不过,临淄城中就医方便,夫人留在城中最为合适不过,我此时若将月儿带回家去,恐她担心,不如姐妹二人先在渠公府在住下,待夫人病愈,再一齐到我伍堡中去。”他见楚姬病重,但她们却只是买药治病,未请医士,想是怕被田氏知道,又或是身无多上金贝之故。 楚姬大喜,命月儿向伍封施礼拜谢。楚月儿见伍封设想周到,并非急色之徒,又羞又喜,盈盈施礼,伍封一把扯住了她,道:“不要多礼。俗礼太多便烦的。” 这时,侍卫驱了马车回来,伍封命侍卫帮助收拾一下屋子,由楚月儿扶着楚姬上了马车,妙公主招手将伍封叫上了她的马车,径往渠公府上而去。 渠公早已得报,与列九等人一起在门口迎接,将众人迎进了府中。 马车直接驶入府,楚月儿从车中将楚姬搀扶出来,列九一见楚姬,登时瞪大了眼,魂为之夺。 楚姬也不嫌他是残疾之人,见他憨憨地盯着自己,对他报以甜甜一笑,列九只觉意乱神迷,一颗心飞到了天外去了。 妙公主忍不住偷笑,扯了一下伍封的衣袖,伍封微微一笑。 渠公是个老狐狸,看了看列九,道:“将月儿和夫人的住处安置在后院湖旁,烦九师父引她们去歇息。”又叫了一个家丁,道:“城西的华神医最为高明,你去将他请了来。”又命人引众侍卫到别院休息,用些点心,自己与伍封和妙公主进了一间雅致的厢房中。 伍封略略谈了谈今日发生的事情,渠公道:“《孙子兵法》的事,封儿处理得最为妥当,这样一来,田恒也不必再扣着被离先生了,老夫便可顺利地将他从田府中接来府中。” 伍封在车上已经告诉了妙公主自己与渠公的关系,是以妙公主也不以为怪。 渠公道:“那恒善是临淄城中一霸,今日教训他一下也好。只是这下可得罪了子剑和田逆,田恒的儿子田盘说不定会记恨,设法为小舅子报仇,幸好他出使周王室未归,暂时不必过虑。虽然田恒不喜欢恒善,可毕竟是他的亲戚,就不知他是否会怀恨在心。” 虽然有田逆强行提亲一事,妙公主对田恒却是毫无恶感,道:“封哥哥是我的未来夫君,田相国不至于会对付他吧?何况人人都知道封哥哥是鲍家的二爷,鲍息大哥又是田相哥的表哥,田相国怎也要给息大哥一点面子才是。” 渠公点头道:“公主说得是,老夫也是这么想。田恒这人最重名声,心怀大志,多半不会因这点小事来与封儿为难。如今封儿的身份特殊,既是国君的女婿,又是晏家的外孙姑爷,还是鲍家的二老爷,要对付封儿,等于是同时得罪了国君和鲍晏二氏,虽然田氏势大,田恒也不会蠢笨至此。怕只怕田逆和田盘不识大体,与封儿闹得不可开交后,田恒多半会站在儿子和堂弟一边,那样就麻烦得紧了。” 毕竟姜是老的辣,他这么一分析,妙公主与伍封都十分佩服,妙公主急道:“老爷子,那怎么办?” 渠公见妙公主对他甚为亲厚,笑道:“上午老夫去过一趟伍堡,与庆公主详细合计过,均觉以目前的形势,实不宜与田恒为敌。何况我们与田恒并无仇隙,又不是势不两立的仇人,何必要闹得双方都不愉快呢?” 伍封点头道:“虽然说起来,先君是被犰委所杀,但多半是田恒的计谋使然。这件事我曾问过息大哥,他也觉得应是如此。本来我对田恒弑君之举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先君实在不成器得很,连妙儿的母亲、我的未来外母也是被他逼死,田恒此举,反是为我们报了此仇。要不是他,公子高又怎会乖乖地推荐骜叔叔即国君之位?” 妙公主和渠公都一起点头。 伍封又道:“自从昨日提亲开始,便得罪了田逆,就算没有今日责打恒善之事,田逆也会找我的麻烦,这是无法避免之事。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设法让田恒不再为田逆撑腰,届时我们一方面与田恒保持良好关系,一方面对付田逆,才不会有后患。” 妙公主道:“田恒与田逆是兄弟,又怎会不支持他呢?” 伍封笑道:“他们只不过是堂兄弟而已,国君却是他的未来女婿呢!去年田氏族人田炳激起阳城民怨,结果被田恒当着万民在城中责打,然后从田氏宗族中逐了出去,那田炳也是田恒的堂弟哩!” 渠公点头道:“封儿智计无双,此法大妙。我们便想点办法,让田逆做几件令田常大为头痛的事,哈哈!” 伍封周围看了看,问道:“小兴儿和小宁儿为何不见?” 渠公笑道:“我拟为封儿打造了一乘马车,颇与它车不同,他们二人在我们的铸铁坊中督工去了。” 伍封又去看了看楚姬,见她服过了华神医开出来的药后,沉沉睡去,从容色上看似乎颇为有效。列九在室外、楚月儿在室内看护着,应该无甚大碍。 伍封带着众侍卫将妙公主送回宫中,妙公主意犹未尽,忽想起一事,道:“你还未带我去看陶器!” 伍封皱眉道:“下次再说吧,你再不回去,国君定以为我将你拐走了哩!” 妙公主格格娇笑,上了香车,在众人簇拥下回宫。 伍封到鲍府找到伍傲,驾车去馆驿见鲁国使者柳下惠。 由于有鲁国的贵人入住,馆驿中的其他人都被迁走了,整个馆驿便如柳下惠的府第一样,里里外外除了齐国行人官所派的仆佣之外,多是柳下惠带来的鲁人。 通报姓名后,一个柳府的家将带着伍封去见柳下惠,一路上道:“柳大夫正在后院抚琴,听说封大夫来访时,十分高兴。” 伍封诚心道:“久闻柳大夫琴剑双绝,在下一向仰慕不已。” 说着话,便到了一间厢房前,未进门便闻道一缕清香扑鼻,也不知是什么香,格外地与众不同。 家将还未及通报,柳下惠已从房中迎了出来,笑道:“封大夫辱足敝处,实令敝处大有荣感。” 他身高近九尺,修长挺拔,颏下美须飘动,飘然有神仙之概,站在伍封面前,仅比伍封矮了半个头,风采慑人,令伍封大为叹服。最与众不同的是,这人在言语之间,充满诚意,从不会令人对他的话有疑虑的念头。 伍封笑道:“在下不过是后生小辈,柳大夫不嫌弃在下粗鄙,在下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柳下惠朗声大笑,上前携住伍封的手臂,往里便走,道:“来来来,先饮一些果酒,再听在下抚琴一曲,正好请封大夫指点一二。” 伍封奇道:“什么是果酒?” 柳下惠笑道:“这是在下的一大发现,封大夫一阵饮过后,便知其妙。” 两人分宾主对坐,各凭一案,伍封见西墙窗下的一张书案上堆着十几束竹简,其中一筒简书还打开着,一端卷落地上,一端放在几上。另一窗下的方案上放着一过古香古色的琴,整个房中铺着一整张绿筵,邀上是一张淡黄色软席,使这间厢房更具古色。表面看来,房中诸物并未刻意修饰铺设,却丝毫不觉凌乱,其实处处透着一种不经意的雅量高致。 柳下惠亲手递来一个竹筒,笑道:“这就是果酒,封大夫不妨一饮,看看与寻常饮酒有何不同之处。” 伍封见那筒中黄澄澄的酒水中飘着三五个小果子,也辨不出是什么果品,酒带果香,令人心怡,细细品了一口,只觉入口微有苦味,但苦而不涩,闭目回味,便觉口中生津,满口余味中透出一缕极淡的甜香,清香不绝,令人有步入花丛之感,睁目赞道:“好酒!这酒虽非极好,但有果品之味在内,苦中有甜,虽无花草相加,却隐有花香。” 柳下惠走到那古琴边,笑道:“果是果,酒是酒,味难相融,但在下发现将果品放在酒中煮过,多种果味相融于酒中,苦中自有甘甜,常饮则清神宁心。饮此果酒,不可不听琴曲,封大夫少年英雄,在下便为你抚一曲《听风》。” 他坐在几旁,微微调合了七弦,便奏了起来。 琴声先是悠扬闲散,便如闲步林间,细细微风扑面而来,令人心动;琴声渐响处,便如风拂花木,百花争妍,听到此处,仿佛鼻端之间能闻百花之香,只不知是香炉的青烟使然,还是真的随曲步入了花间,令人心为之醉;忽地琴声变处,便如天空突变,狂风大作,一时间,风声、雨声、雷声纷致,汹涌迭荡,只觉天地亦为之色变;忽然声音止住,片刻之后,柔柔的风声入耳,仿佛雨寂云收,天地重现生机,声音渐渐远去,给人感觉便如随一叶扁舟,渺然入水,渐入那水天一色处。 一曲奏完,柳下惠看着伍封,伍封睁开眼,道:“奇怪!” 柳下惠问道:“有什么奇怪?” 伍封叹道:“闻柳大夫的琴声,当真是心潮随声,收敛勃发处,半点也由不得人。尤其是最后,仿佛已飘然逝于天际,偏又历历在目,就好象自己看着自己远去一样,如此感觉,在下平生从未有过。” 柳下惠大笑道:“好,好!若非性情中人,绝听不出其中真味,封大夫是在下的第二个知音人。” 伍封心道:“那第一个知音人又是谁?”果听柳下惠道:“第一个知音人是当世大贤孔子。” 伍封见柳下惠竟将自己与闻名天下的孔子扯在一起,忙道:“在下何德何能,怎敢名附孔子之后?” 柳下惠笑道:“封大夫也不必过谦,你是少年英雄,智勇足备,天下间能人不少,但如封大夫者恐怕再无第二个了。在下虽不懂相人之术,单凭一曲,便可知封大夫天赋异秉,非常人可比。” 伍封心道:“原来你叫我品酒听琴,其实是为了考较我。” 柳下惠又道:“凭封大夫的情性,理应是精通音律之人,不知封大夫可会抚琴?” 伍封面露惭色,道:“在下不会抚琴,不过,幼时曾学过吹箫,先父故世后,虽偶有吹奏,却未曾受过明师指点,是以从不敢在人前吹奏。” 柳下惠大喜,道:“封大夫可否为在下吹奏一曲呢?” 伍封苦笑道:“在下未曾带箫来,就算带了箫,只怕会有辱清听,被柳大夫轰出门去。” 柳下惠道:“不妨,不妨,在下有一支箫,名叫‘龙吟’,这便命人取来。”走到门口,低声吩咐侍立门外的家将。 伍封见柳下惠兴趣昂然,心道:“原来这柳下惠是个乐迷。我到了这么久,连一句‘有何贵干’之类的话也未曾问过,这人雅量高致,不是俗人,理应隐居山林,寄情于天地之间。” 柳下惠见伍封若有所思,问道:“封大夫在想什么?” 伍封老老实实将刚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柳下惠叹道:“封大夫果然知我心思!其实在下早有隐世的念头,只是世间之事,便如刚才那一曲《听风》,半点也由不得人!在下纵想退隐,也不可得。”说完长叹了一声。 伍封知道鲁国的军政,多年来由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把持,鲁君只是个摆设,事事要看三家的脸色,比起齐君还糟糕。这三家都是鲁桓公之后,故称三桓。这三桓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政事全靠柳下惠和孔子的弟子子贡、冉有等人,子贡等人威望暂还不足,若是无柳下惠居中把持,后果难料。 这时,家将取了箫来,柳下惠伸手接过,命家将退了出去,将箫递给伍封。 伍封见这箫乃赤玉所制,坚硬无比,入手甚轻,通体玉色温润,赤红耀目,尾处用黄金镶着篆文“龙吟”二字,一看便知是希世之宝。 柳下惠道:“封大夫既会吹箫,可知箫之来历?” 伍封苦笑道:“在下只不过幼时学过一点点,至于箫之来历,却是一点也不知道,望柳大夫教我。” 柳下惠道:“箫是伏羲氏所造,编竹为箫,其状参差,大者叫‘雅箫’,编二十四管,底下有四寸之长尺;小者叫‘颂箫’,编一十六管,底下有二寸长尺;还有一种无底的,叫‘洞箫’。这三种箫都是形如凤尾,声如凤鸣,总称箫管,这是古时之箫。后来黄帝嫌箫管之烦,加以改造,改为只用一管,横吹者曰‘笛’,竖吹的长者为‘箫’,短者为‘管’,如今短管已无人吹了,只有箫笛二种。封大夫手上的这种箫是秦穆公的爱婿箫史所制,昔日箫史用它吹一曲《有凤来仪》,引来百鸟和鸣,可见此箫之妙。” 伍封听他侃侃而谈,如数指掌,心中叹服不已,苦笑道:“百鸟和鸣,那固然是箫好,恐怕主要是箫史技艺通天的缘故。如今此箫于在下手中,万一吹出来,百鸟和鸣当然是没有的,犬豕哀嚎恐怕还有些可能。” 柳下惠大笑道:“封大夫过谦了。” 伍封道:“既然柳大夫对在下的箫声毫无惧意,在下只好勉力一使。记得先父最爱吹奏一曲《破军》,在下便献丑了。”当下便吹了起来。 笛声清越、箫声沉荡,这一曲《破军》吹出来,便如万马齐喑,风雷交鸣,箫声如长河巨浪,荡涤天下万物,唯此一声慨然,卓然于天地之间。 一曲吹完,柳下惠击了一下掌,满脸喜色,道:“妙极!妙极!封大夫虽然技艺未臻化境,大有改善之处,但天生的胸襟坦荡、气势恢弘,在曲中尽数显出,在下耳中所现,尽是傲然于天地之间的英雄本色。” 伍封年少时随伍子胥学过吹箫,到齐国后极少吹过,也不甚在意,听柳下惠大声称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于箫上从未投入多少心思,竟得柳大夫如此美誉,莫非在下的箫声真有可听之处?” 柳下惠道:“音乐一道,不在乎费时多少,全在乎天赋。若是费时日久,将他人妙曲唯妙唯肖地再演出来,那只是乐匠而已。封大夫虽技艺未善,但有天生的感触,能别出心裁,自有一番意向,这便是最难得的天赋了。若是封大夫精研技艺,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至百鸟和鸣之境界。” 这一下伍封大感兴趣起来,虚心求教,柳下惠便以《破军》为例,详细指点他的技法不足,又同他细谈音律,直到家将送来了晚饭方止。 两人一起用过了饭,柳下惠叹道:“封大夫天资聪颖,若是能得明师指点,箫技剑术,必成大器。” 伍封笑道:“柳大夫人称琴剑双绝,正是明师。” 柳下惠叹了口气,道:“在下算得了什么,鄙国的大贤孔子,精擅六艺,学问十倍于我。封大夫若能得他的指点,必能远胜在下这一点微末技艺。” 伍封虽然久闻孔子大名,却并未见过这名满天下的大贤,听柳下惠这么一说,心中神往,叹道:“闲时定要到贵国去向孔子求教。” 柳下惠道:“在下与孔子相交四十年……” 伍封吃了一惊,心道:“看你不过三十余岁,怎能与孔子相交四十年?” 柳下惠看了他一眼,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今年六十有三,二十三岁上便识得了孔子。” 伍封骇然道:“不会吧?无论怎么看,柳大夫也只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柳下惠笑道:“在下只不过会一点驻颜的功夫,是以瞒过了封大夫。” 伍封奇道:“有什么驻颜的功夫,竟如此神奇?” 柳下惠道:“在下二十九岁便习此功夫,六年而有所成,是以二十多年来,再无衰老之相,若是如封大夫这般年纪便习此功夫,恐怕永远只是二十岁的模样吧。” 伍封叹道:“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功夫,倒真是意想不到。” 柳下惠笑道:“在下这功夫,是二十九岁游卫国艾城,偶尔遇见了吴王僚之子王子庆忌。早一年公子光弑吴王僚即为,为吴王阖闾,王子庆忌便逃到了艾城练兵。蒙王子庆忌不弃,教了在下这套功夫。” 伍封心中一惊,想不到这驻颜之术竟是舅父所传,心忖舅父遗下的秘传功夫母亲大多知晓,为何不知道有这套驻颜奇术? 柳下惠道:“此术也非王子庆忌所创,而是他少年时偶遇老子,得老子所授。其实这功夫能否练成,全在天赋,若非胸襟博大、坦然无私之人,练一百年也是无用。封大夫正是练这功夫的料子,你我一见如故,在下今日便传你这功夫,练得如何,全靠你自己了。” 伍封笑着摆手道:“不练不练,人之生老病死,乃是造化必然,在下并不怕老,练不练也罢。何况日后在下到了六七十岁,子孙不少,到时候有须发斑白的儿子走上前叫我一声‘爹’,岂不将周围的人都吓杀?” 柳下惠听他说得有趣,笑道:“单是这‘造化必然’四字,便知封大夫必能练好这功夫。封大夫休要小看了这套功夫,练这功夫并非只能驻颜,还能修身养神、大增气力,用之与剑术,可使威力倍增。眼下齐国正是多事之秋,封大夫可有得忙哩!” 伍封一听能使剑术威力倍增,大喜道:“原来还有这般妙用,在下便拜柳大夫为师,岂不是好?”柳下惠说得含蓄,但伍封却听得出其语中之意,心道:“我的剑术自然比不上田恒,万一哪天田氏为恶,国君还得靠我相助。柳大夫有意教我这功夫,怎能不学?” 柳下惠笑道:“在下怎配做你的师父?此术由王子庆忌教给在下,在下再教给你,王子庆忌若在世也会欢喜。日后如有机缘,封大夫能见到老子,拜他为师才是道理。在下曾往成周向老子求教,幸好老子不弃,教了在下许多学问。”又道:“你我虽然是今日才交往,但以音知人,大是投缘,何必大夫来大夫去这么见外?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伍封心中极是愿意,但相对而言,柳下惠是与孔子一辈的前辈人物,结为兄弟,似乎不甚合适。 柳下惠笑道:“怎么?莫非你嫌我老么?” 伍封是个豁达之人,笑道:“小弟只怕别人说我高攀哩!” 柳下惠吩咐家将备好三牲礼器,挽着伍封到了院中,两人并肩跪下,对月盟誓,结为了兄弟。 两人回到房子,柳下惠道:“兄弟,老子教给王子庆忌、王子庆再教给大哥的功夫,其实只是一种吐纳之术,这功夫并不难入手,但却是师法自然,唯有洞悉天运才能依天道而行,是以天下间能练之者寥寥无几。老子传艺,视其人之天赋,天下间只有王子庆忌得到传授,王子庆忌又只传了大哥一人。不过我猜想,若是你见了老子,定能蒙其传授。” 柳下惠停了停,又道:“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若是能复归于母腹中状态,以脐代鼻呼吸,甚或以毛孔呼吸,这功夫便练至大成。” 伍封暗吃一惊,道:“这入门之术是否五呼一吸,也就是说,呼五口气,才吸一口气?”柳下惠大吃一惊,道:“五呼一吸?在下之术是三呼一吸。咦,兄弟怎知道此术?” 伍封心忖与柳下惠结成了兄弟,这人是有名的正直,当不会泄人之秘,道:“不瞒大哥说,王子庆忌是兄弟的嫡亲舅父,家母是吴国庆公主,先父却是吴相国伍子胥。不过这事隐密之极,兄弟不敢轻泄于人。” 柳下惠虽然雅量高致,也不禁张口结舌,愕然半晌,道:“原来如此,兄弟,这事情日后不可泄于他人,免有后患。”心中却想:“庆公主是王子庆忌的嫡妹,其父当然是吴王僚。伍子胥助阖闾杀了吴王僚,庆公主怎会嫁给仇人?这事情有些古怪。”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别人的私事自然不好打听。 伍封道:“先舅父的绝艺大多口传了家母,家母又传给了兄弟。其中便有这一种‘五呼一吸’的吐纳功夫,只是家母得传时年少,疑是听错,兄弟总觉得这五呼一吸的法儿古怪,曾不断相试,可每试一会儿,便觉头晕,又不知道其用,因此不敢强练。今日得大哥相告,才知道原来是老子所传的绝艺。” 柳下惠道:“王子庆忌教大哥的法子本是五呼一吸,但大哥只练到三呼一吸便成了,再也练不上去,想是因人天赋体格而异。” 伍封勉强以五呼一吸相试,片刻后便如他以前相试时一样,觉得头晕目眩,气息不加,但他性子甚是坚毅,越是不易越要去做,既然知道这法子没错,就需苦练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霍然间耳中便如一阵雷鸣,顿时精神大振,再试了好一阵,这五呼一吸的法子便如他平时的呼吸方法一样,仿佛他自生下来便是如此呼吸一样,比以前一呼一吸更觉自然。若要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反而无法做到了。伍封练成了其中妙诀,只觉精神奕奕,便如一晚饱睡方醒一般,道:“这法子果然极能养神。” 柳下惠惊道:“兄弟就练会了?”伍封道:“兄弟以往常常试练,只是怕术传有误,未敢强练,或是因此而有些基础之故,今日方能练得快。”柳下惠点头笑道:“必是如此。大哥本想传兄弟这套吐纳之术,想不到你家传自有,自己也曾练过,大哥想立个功劳也不得。日后兄弟每有倦意时,便打坐调息,用这五呼一吸之法,便可将养精神气力。” 伍封愕然道:“打坐调息时才用此法子么?” 柳下惠也愕然道:“自是如此了,平时行走坐卧,怎能时时提醒自己用这吐纳法子呼吸?” 伍封奇道:“这就怪了,兄弟自成学会吐纳之后,不管自己是否留心,已经自然变成了五呼一吸,要想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已经不能了。” 柳下惠猛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道:“大哥这眼力没错,兄弟真是此道中人!大哥可比不上你,平时是一呼一吸,唯有打坐时有意调整,才能够五呼一吸。想不到兄弟一成这五呼一吸后,此术竟变成天然而生的本事。这么说来,兄弟根本无须打坐调息,行走坐卧之时其实也在修炼绝技!此境称为‘龟息’,大哥自今还未入‘龟息’之境,可兄弟能一练而成,真是天赋奇才,委实罕见!” 两人精神极好,又是趣味相投,相见恨晚,柳下惠索性命家将备好酒菜,两人坐在院中,对月把酒,作彻夜之谈。 柳下惠这才问起伍封来找他的目的,伍封详细谈了来意,道:“吴鲁联盟对齐,对吴鲁二国来说,弊大于利,一是助吴逞强,自取灭国之途,二是令齐鲁两个唇齿相依、世代姻亲之国交恶,后患无穷。若是齐鲁重新结盟,吴国自不敢小视齐鲁,若能专心于国内,令国民富足,岂不是好?如今之势,齐吴每每交兵,都以鲁地为战场,扰民之甚,莫过于此。” 柳下惠点头道:“其实大哥这次来齐国,便是想看看齐国的态度,只要齐国愿意,大哥便可结盟后回国,完成出使的重任。若是齐鲁两国重订盟约,于齐、鲁、吴三国都有好处。” 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不过,兄弟今日已向国君作过此议,国君深以为然,只要田相国不加反对,此事便成了。兄弟天明之后,便去找田相商议。” 柳下惠道:“大哥在贵国先君的祭礼上,曾试探过田恒。田恒城府在胸、深谋远虑,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料他不会反对。兄弟既是伍氏之后,若齐鲁为盟,颜不疑那厮便不敢找兄弟的麻烦,引来齐鲁二国的兵戈,于公于私,均是上策。” 两人谈了一夜,畅谈天下大势,直至鸡鸣日出,伍封才告辞离去。 伍封一向不当自己是齐人,他极力要促成齐鲁之盟,本是为了伍氏一族的安全,以免颜不疑横施毒手。与柳下惠长谈一夜之后,深感这位义兄的胸襟博大,以万民的福祉为己任,心想:“我既将为国君之婿,便已是如假包换的齐人,理应为骜叔叔分忧,造福齐民。这齐鲁之盟,非结不可。” 他想去找田恒,但田恒身为相国,此时自是入宫朝议去了,不到近午时分,不会出宫。 伍封便找伍傲驱着马车,先到渠公府上,见过渠公,再去探视楚姬,见楚姬服药后,颇有好转,心中甚喜,与楚月儿闲聊几句,看看她动辄羞红的小脸,心中大乐,又见列九撑着一双红眼守在楚姬门外,显是一夜未睡,调笑了几句,才出了渠公府,径往宫中。 妙公主正值贪睡年纪,刚刚睡醒,便见伍封已坐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她慵懒的模样,心中甚喜,道:“今日封哥哥何以这般乖巧,一大早便来陪我?” 伍封与她说笑了几句,便一起用膳。也不知是否初练老子吐纳术的原因,伍封只觉精力充沛、胃口大开,踞案大嚼,妙公主格格娇笑,道:“你是否从昨日午间至今都没有吃饭?”又道:“封哥哥今日为何看起来与往日不同,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伍封心忖这多半是老子吐纳术所至,原来这功夫如此了得,仅练了一晚便已收效用,若长此下去,岂非会变成一个怪物?微笑道:“公主,这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 妙公主道:“你有什么喜事?” 伍封正色道:“公主难道不知道,我即要娶齐国的第一美女为妻了么?” 妙公主怔了怔,醒起他说的是自己,白了他一眼,心中甜丝丝的。 伍封用完了饭,道:“公主,我走也。” 妙公主嗔道:“你又要到哪里去?” 伍封叹道:“国君将他的宝贝女儿给了我,我怎能不帮国君做点事呢?”也不理妙公主的呼叫,一溜烟出了去。 宫中所有的侍卫显是都已经得知了伍封昨日责打恒善之事,见了他无不恭恭敬敬,伍封心道:“原来打人也有好处。” 他是国君特许的可不参与朝议,因而在宫中窜来窜去,也无人见怪。伍封在宫门外守着,命伍傲将车驱到大树之后,自己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便见朝议已罢,众臣纷纷出宫,幸好他的马车躲在树后,众臣若不十分在意,也见不着他,自不会有人上前罗嗦寒暄。 又过了好一阵,才见田恒从宫内出来,伍封命伍傲驱车上前,道:“相国!” 田恒一见伍封,笑吟吟道:“本相正欲派人找寻封大夫,原来封大夫在此,最好不过。”将伍封叫上自己的马车,缓缓而驶。伍傲驱车在后跟着。 伍封道:“不知相国找在下有何事差遣?” 田恒笑道:“封大夫如今是我大齐的重臣,文武兼资,日后我大齐要仰仗封大夫处多矣。不过,封大夫不住在鲍府之中,临淄城中若是发生了什么事,要找封大夫却难得紧了,上次相贺封大夫,我们便要跑出城外。譬如今日本相要找封大夫,就要分别派人去伍堡、渠公府和鲍府,十分麻烦,是以本相适才已经禀明国君,国君在临淄城中为封大夫选了一座府第,赐给封大夫。日后,封大夫便住在临淄城中吧!” 伍封吃惊道:“什么?” 田恒微笑道:“其实,国君的意思,是想在宫城在专为封大夫划一片宫室。不过本相心想,封大夫少年英雄,成日住在宫中,规矩奇多,多半会觉得不惯。” 伍封苦笑道:“若是整天住在宫中,那当真是闷得紧了。” 田恒道:“封大夫喜事在即,连神采也与前些日不同。连眼神也格外亮了些。”伍封知道这是老子吐纳术的效用,笑笑不答,暗暗佩服田恒目光锐利,观人入微。 这时,马车渐往高处,上了城西一座小山丘,停在山丘上的一座大宅门前。 田恒道:“这便是封大夫的府第了。” 伍封问道:“这不是国家的府第么?” 田恒笑道:“正是。国异谋反被诛,国氏一族尽灭,这座府第便空了出来。正好赐给封大夫。”顿了顿,又道:“本来,城南阚止的左相府比这国府还要大,只是被大火烧坏了,修葺不及,不过,封大夫看过这国府之后,定不会将阚府放在眼里。” 伍封心生感慨,道:“国氏与高氏世为贵卿,在齐国垂垂四百多年,岂知如今落了个灭族的下场!” 两人下了马车,周围打量。 伍封见这国府建于临淄城西的一座小山丘上,依山而建,尽占一丘,府外全是参天古木,将整个国府衬得幽然森严。 向南边大门显是重新漆刷过,厚重无比,上面新嵌的五十四颗大铜钉璨然夺目。大门两旁的高墙格外的厚,便如城墙一般,不仅上面可站多人,里面还可以住人。 田恒指着高高的厚墙笑道:“国异因心怀反意,近三年来对国府大加修葺,单是这府第四周的高墙,便被他加高加厚了一倍以上,谁知却便宜了封大夫,哈哈!” 二人走进府中,见大院前与大门相矩五丈处有一堵照壁,使人无法从门外看到府中情景。饶过照壁,便是一片占地数亩的大院,院中均用碎石铺就,两旁的大树奇石众多,树石之间种着各种小叶荆棘,即使是隆冬,仍能保持绿色。 过了大院,正对大门的便是府中大堂了。堂前无门,只有两根大楹柱,上了七级石阶,进了堂去,伍封吃了一惊,这大堂上至少可容八百人站立,堂中的大柱横梁上缕雕着各种云彩花纹,悦目之余,又不失庄重。堂尽头对着大门处又有七级石阶,上面是至少可立五十人的平台。最令人吃惊处,是平台底下竟是一整块大石凿成,上面磨得颇平,却又不会滑脚。 伍封叹道:“这石头真不知是如何凿出来的,国氏生活如此奢华,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田恒笑道:“封大夫再看一阵,恐怕还要吃惊哩!” 他先引着伍封看了大堂左边序墙后的西厢,穿过长户,又过了西阁,便来到了西房之中。这西房颇大,又宽敞明亮。 田恒道:“大堂右边的东房与此相同,封大夫要不要看看?” 伍封笑道:“不看了,还是到室中看看吧。” 二人出了西房,从西阁北边的月门穿过,便到了北户。此户在大堂之后,将后室与东西房连起来。 走到堂后的室中,便见此室约有大堂的三成大小,若是大堂可用来大宴宾客,此室便可应付少量客人,或是自己府中人来宴饮用饭。 伍封赞道:“这大堂后室气派之大,连鲍府和渠公府也大大不如。” 二人从室北的门中走出,伍封眼前一亮,便见一处大花园,院中有凉亭数座,奇花异石比比皆是。花园中磊着八座假山,构堆之奇,颇有独出心裁之处。花园四周有五尺高的矮墙,东西墙上各有一座大门。 田恒笑道:“这两座门后便是东院和西院,占了府中大半地方。两院中是花坪,四周有数百间房,可供家臣仆佣居住,无甚可看,还是到后院去看看吧。” 二人往前过了花园,紧挨花园的是一排矮墙。矮墙前有一个较大的练武场,可容纳七八十人练武,练武场两旁均有长廊。 田恒道:“国异家中历代为卿,家传剑术,是以修了这个练武场。封大夫剑术惊人,这个练武场恐怕颇合心意吧?” 伍封笑道:“正是。” 二人从练武场旁边的长廊走过去,穿过矮墙的月门。 田恒道:“适才所见的大堂、房室、花园和练武场,都是前院,这月门之后便是后院了。” 后院与前院大不相同,花木异石随处可见,两旁各排着上百间精致的木房,木墙上处处雕着花纹,颇为温雅。 月门后是一条细石铺就的花径,直走出二百多步,便见一座错落有致的厚墙大屋。这一座屋格外与众不同,竟全是用石基砌磊后,再以木板为墙,比起其它的房屋来说,较能防火和箭矢。 田恒道:“国异称此室为石屋,是国书所建,拟住其中,可惜还未建好时,便领兵外出,死于吴人之手。国异因此房是其兄所建,虽然建好也不敢入住,是以从未有人住过。本相看过此屋,这恐怕是国府中最别致的地方了。” 二人走了进去,只见这屋与前院相似,只是小了很多。也有大堂、后室、东西厢阁和东西两房,所有的墙都是由石块砌成,这在其时是极罕见的。 田恒详细解释道:“依本相猜想,封大夫日后多半会寝睡此处。这中间大堂,便是封大夫与妻妾饮宴玩乐之处,后室自是封大夫的居室,左右之厢、阁、房都是封大夫妻妾所寝之处,再加上外面的两排共一百间美婢侍女之房,不知是否够用呢?哈哈!” 伍封忍不住笑道:“日后有妙公主住在此处,这两旁的居室,多不定大多会空着,也未可知。” 田恒故意装出一幅同情的样子,道:“看来封大夫只好在它处另筑华屋,以藏娇娆了吧!”两人大笑。 田恒笑道:“此石屋中还有绝妙的一处地方,恐怕是国书这人此生最妙的设想。”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是什么地方?” 田恒笑而不答,神神秘秘地将伍封带到室后。却见这室后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还多出了一室,走进去时,便见这长长方方的石室中间,有一个四方各逾两丈的水池。室中均是磨石的地面,这水池周围有一道五寸高的白石低栏。往水池中间看去,只见水池底面浑成圆形,便如切开了一半的圆瓜被淘空了一般,全用一寸见方的玉石砌成,中间有一个稍凸的黄金之球,使这莹白的水池更有一种美处。水池最深处不过五尺,不仅好看,还细密无比。 伍封奇道:“这个水池有些古怪,是干甚么用的?” 田恒笑道:“此池唤作玉池,若将池中注满了水,跳进去洗浴,是否胜过寻常用的大木桶呢?” 伍封瞠目道:“用来沐浴?这国书是如何想出来的?” 田恒微笑道:“实不相瞒,本相早来看过此池,总是疑心此池是否会漏水,便注满了水入池,三日不减一滴。小逆这家伙也随我看过,一见此池便索要这座府第,被本相大骂了一顿。” 伍封叹道:“国书连洗浴的水池也用玉石砌成,穷奢极欲至此,委实该死!” 田恒道:“这还不是最妙处哩!封大夫见了池中那黄金球没有?球下有一条小水道,浴后将球滚开,池中的水也沿水道尽数流出。” 伍封大奇道:“水又流到哪里?” 田恒笑道:“封大夫随本相去看一看便可知道。”他带着伍封走回室中,出了门,转到屋后,伍封便见到一道月门。 田恒边走边道:“这浴池极是诱人,本相见了此池之后,也在府中建了一个,只是舍不得用玉,全部用白石磨成,沐浴之时果然绝妙。” 二人出了那月门,便见眼前奇石嶙峋,地势渐渐平缓下趋,转过一座大大的假山,猛抬头便见一处小湖清洌如碧。 伍封仔细看去,只见这小湖纯是由人力挖就,以磨光的大石嵌于四周。伍封奇道:“这湖中之水从何而来?总不是人力担挑吧?” 田恒道:“此处地势下移,近乎山丘之脚下,是以这湖中之水是透过厚墙外的一道地底密渠,从临淄城外的淄水中引来。那密渠所在便是墙边栅栏之处了。”用手指去,伍封果见湖中挨着厚墙之脚有一排三尺多长的白石栅栏。 伍封叹了口气,道:“单是这小湖,便不知费了多少钱货人力,国氏奢侈到这个样子,怎能不败亡呢?” 田恒点头道:“封大夫说得是,先前那浴池中的水道便通入此湖。此湖也是国书新建,说不好真是为了那浴池,才挖了这湖出来。这已是国府后墙了,此府第便是这样子了,封大夫以为如何?” 伍封叹道:“在下见过渠公府后,以为天下府第富豪之处,无过于渠公之府了,见了这座国府,才知世上还有更富丽之处。” 田恒大笑,挽着伍封的手沿原路回走,道:“国氏居此四百多年,世代为卿,采邑又广,家底比你我要丰厚多了。国府每过十年便修整一次,自然便是这个样子,只是这府第建于丘上,无法再增其大,只好大增奢华了。本相的府第建于平地,虽比国府要大,却不及其富丽。” 伍封道:“如此府第,相国何不自居?不如在下入宫向国君推辞不要,请国君赐给相国自用。” 田恒笑道:“国君也赐了本相另一处府第,便是那死鬼阚止的左相府了。这阚止原只是先君的奴才,摇身变成左相,是以阚府虽比这国府更大,国君却不敢赐给封大夫。那里处处庸俗不堪,怎能供公主和封大夫这样的雅人安住?如今国君将阚府赐给了犬子盘儿,阚府刚经大火,如今盘儿出使周室,被周天子留下来训练王兵,暂不能归,本相还得为他大力修葺哩。” 他所说的“盘儿”是他的长子田盘,曾数次剿灭齐界之东的莱夷人叛乱,以精于用兵而名闻齐国。艾陵之战后,人都以为右司马公孙挥已死,齐简公为讨好田恒,便命田盘为右司马,为军方第二号人物,仅次于大司马鲍息。 伍封心道:“国氏世卿于齐,所出名将不少,也怪不得此府第壁垒森严,其富丽之处,远胜于伍堡。”又想:“田恒以相国之尊,今日亲自带我到府中细看,详加述说,那是与我交好的意思,看来在他心中,笼络之意居多。” 田恒道:“府中空无一人,本相原想拨一批家丁婢女过来,又怕封大夫见疑,只好请封大夫自便了。” 伍封心中一动:“若是田恒拨来的人,自然是田恒的耳目。如今他直言不讳,不拨一人,反是显得对我极是信任,毫无猜忌之心。”心道:“他名满天下,齐民视之为久旱甘霖,果然有非常的胸襟手段。” 伍封叹道:“在下少年气盛,行事荒唐,竟被相国如此看重,思之汗颜。”言之甚诚。 田恒正色道:“本相一生阅人无数,封大夫文武俱佳,天赋异秉,可谓天下奇才。非是本相要着意吹捧,小儿田盘虽也算一时之杰,比起封大夫却是远远不如。朝中诸臣,除晏老大夫外,多是禄禄无为、仰先人鼻息的庸才,晏老大夫年岁已高,封大夫若相助本相,同辅国君,定能使我大齐强于列国之上!” 伍封道:“其实,在下以往不大着意国事,如今,既与公主定下婚约,又得相国如此抬爱,若不为国效力,不免有些惭愧。如今,吴鲁结盟对付大齐,颇为堪虑。” 田恒冷笑道:“吴王夫差是个天下奇蠢之人!他背后是人才济济、兵精将悍的越国,西有富足地广、兵车近万的楚国,还要与我齐国为敌,实在是灭国之途!楚越二国与吴国都有几乎灭国之仇,楚人富足,贪图安逸,是以淮水之地被吴所占也未敢夺回,以致吴人的锋缨指于齐鲁。越国却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伍封点头道:“单看越王勾践在吴王身边为奴三年,这番坚忍的本事,便知他是古往今来罕见的狠辣残忍之辈。” 田恒道:“如今越国有范蠡、文种等足智多谋之士辅佐,吴王曾驭其君为奴、驱其民为仆,有一伍子胥还赐死,天下还有如此的蠢人乎?吴国若是联鲁攻齐,我们只须谨慎守阵,相持不满三月,越兵多半便会如前次般攻入吴境,吴人前后弥兵,必败无疑,是以吴鲁之盟不足为虑。” 伍封点头道:“在下却觉得越国比吴国更为可怕。” 田恒心中一震,道:“吴王夫差在黄池与晋君争霸,越人便觑其空虚,攻到了吴都之下。越人当真是厉害之极哩!” 伍封点头道:“相国言之有理。不过,依相国之见,吴越二国,对我大齐来说孰者可怕一些?” 田恒道:“若论国之强当然是越国。不过,越国与齐国相隔吴鲁,若是从海路攻齐,路途遥远,是以不成其患。” 伍封道:“若是吴国亡于越国,以越之精兵,兼有吴地,再过淮水而上与齐争雄,孰胜孰负,恐怕难以预料。” 田恒微微一惊,若有所思,良久方叹了口气:“齐国士卒虽多,但比不上吴越之兵精强。若是真如封大夫所言,齐鲁二国恐怕也会践于越国之足下。” 伍封又道:“如今吴鲁之盟,只对越国有利,于我齐、鲁、吴三国,均有大患。唯有令鲁国背吴向齐,吴国专心对越,吴越相争,齐国再无忧矣!即便是吴军突然北上,也有鲁人相御,齐国不至于手忙脚乱。齐鲁为盟之后,再与吴渐渐修好,使吴越相衡,齐鲁二国便无南面之忧,岂非大佳?” 田恒暗赞道:“不料这小子智虑及此!”其实,四年前艾陵之败,那是田恒为了消弱国、高、公孙数家的势力,以至落败。自从孙武隐居、伍子胥被赐死,在田恒心中,对吴军倒不甚担心,若果真如伍封所料,最值得担心的倒是越国,若是越人灭吴,挟得胜之兵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田恒沉吟了一会,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如今鲁国大夫柳下惠还未回国,正好与他谈谈齐鲁结盟之事。齐鲁为盟,再慢慢与吴国修好便了。” 伍封笑道:“昨日在下到柳大夫住处听琴,柳大夫曾向我说过,他此来齐国,其实就是为了背吴盟齐之目的,眼下只看我国的态度,在下未得国君和相国的指令,未敢表示。”他当然不会照实说出,否则,以田恒这种最重权欲的人来说,如此自把自为,那是大为忌讳之事。 田恒大喜道:“如此最好不过。明日本相便邀柳下惠入宫,与国君商议盟约。盟约结成,本相便派人到吴国商议重整少姜之墓,以此为始,多用金帛,与吴人结好。”又道:“封大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才与公主定下婚约,便不辞劳苦为国君分忧。国君有你这女婿,当真是上天所赐!” 伍封苦笑道:“在下就怕左司马会有点记恨,找在下的麻烦哩!” 说着话,两人已步出了府门。 田恒拍了拍伍封的肩头,笑道:“不必介怀,小逆倒不至如此不视大体。” 伍封苦着脸道:“可昨日下午,在下又责罚了左司马辖下的兵士,其中有个叫恒善的带兵尉,还被在下命人打了三十棍。” 田恒大吃了一惊:“什么?”显是还不知道这件事。 伍封便将昨日的事说了一遍,只不过他装作并不知道楚姬的身份,楚姬所说的有关田府的事也未说出来。 田恒脸色变幻,怒道:“小逆这家伙怎么带的兵?”又道:“封大夫可能还不知道,恒善这人是子剑的儿子,又是小儿田盘的小舅子。” 伍封装出满脸惶恐的样子,道:“原来恒善大有来头,这……这可是意想不到。” 田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道:“若是封大夫知道了他的身份,还会打他么?” 伍封叹道:“这人太过不成样子,打定是要打的,只不过打了之后,再向相国、左司马和子剑先生请罪罢!” 田恒大是高兴,握着伍封的肩头道:“这便是本相看重封大夫的地方。只此一端,便可知封大夫的不同常人处。”又道:“恒善那小子一向自以为是,横行临淄,从来无人敢管他。这小子竟然还央小儿为他说项,要本相升他为行军司马,连田逆也向本相说过多次。本相平生最恨这种人,是以一直未曾答应,要不是亲戚,又看在子剑的面上,早将他逐回昌国城他父亲身边去了!”他本来一直称田逆为“小逆”,此时改口直呼其名,显是对恒善怒极,迁怒于田逆。 此时二人已走出了府门,伍封心知肚明,知道田恒之怒,主要是来自楚姬。不管怎么说,楚姬毕竟曾是他的女人,虽被他赐给了犰委,但出事之后,却暗中派人将她放走,可见心中对她多少还有一些情份。恒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欲行污辱她,他怎会不勃然大怒? 伍封趁热打铁,说道:“恒善欲逼奸民女,还口口声声奉了左司马的军令,岂非往左司马身上泼脏水?” 田恒脸色变了变,心道:“田逆对楚姬垂涎已久,那日我将楚姬赐给犰委时他便大为不快,我让他事后将楚姬要回去,他还假意不要,却瞒着我去派人捉拿。哼!”问道:“那楚姬还有一个妹子,去了哪里?” 伍封脸上装出一幅诧异之极的神色,口中虽未说话,脸上却好象在问:“你怎知道楚姬有一个妹子?” 田恒自知说漏了嘴,干咳一声,道:“实不相瞒,楚姬本是我相府中的女人,因故被本相送了出去。她有个妹子楚月儿,容颜极美,是小女房中的贴身婢女,甚得小女喜爱。楚姬走后,楚月儿也失了踪,本相只道她们回楚国故乡去了,原来还在临淄城中。”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楚姬因感激在下救了她姐妹二人,故将其妹送给在下做婢女,公主对月儿甚是喜爱,说是定要让她日后侍奉。”他这么说是为了堵田恒的口,楚月儿容貌绝美,说不定田恒也有色心,只是碍着女儿的面,不好索要。如今其女不能干涉了,万一田恒向自己索要,岂不糟糕?是以连公主也搬了出来,好叫田恒无法张嘴。 田恒心中确有将楚月儿要来把玩数月的念头。他与田逆不同,不好女色,只是以楚月儿这种姿色,天下罕有,不免也令他心动。虽然以婢女歌姬互送是士大夫间常有的事,但听伍封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开口了,叹了口气,走到了他停在府外的马车之后。 伍封知道田恒心中对田逆已有不满,又道:“如此说来,怪不得恒善声称是奉了左司马的将令,说不定是左司马特地派人捉拿,然后将二女送到相府中去。” 田恒哼了一声,心道:“二女到了田逆手中,还哪有可能回到相府?”他最是了解田逆的性格,知道田逆绝对不会将美女乖乖地完璧给他。越想越是气愤,一时间心情恶劣,由伍封扶着,自己从车后面上了马车,顺嘴问道:“楚姬现在如何了?” 伍封在车下答道:“她的病势沉重,被在下暂放在渠公府上,请了华神医诊治,一两个月内大约可以痊愈了。”问道:“楚姬病愈之后,是否由在下送到相府中去呢?” 田恒想起楚姬的妩媚风情,心中一荡,旋又摇头道:“算了,封大夫便给她觅一户好人家嫁了罢!”伍封早料他会如此说,以他的身份,又怎好意思将送出去的女人又要回去呢? 两人挥手告别之后,伍封心情大佳,今日与田恒相处,在公在私,都与田恒建立了颇好的交情,又使田恒开始对田逆有所不满,对新得的居所反而不甚在意。 伍封乘马车又赶到宫中,先见了齐平公,详细说了诸般事宜,齐平公听完心中大悦,道:“封儿辛苦了,那府第还算满意吧?寡人将阚府赐给田盘,又将高府给了公子高,公孙府赐给了田逆,谁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你去见妙儿,与她一起午膳罢。” 伍封到了后宫,妙公主见了他来,十分高兴,媚笑道:“封哥哥真会讨我开心,每每来陪我吃饭。” 伍封皱眉道:“听你这么一说,岂非当我是个到处吃白食的家伙?” 妙公主格格笑起来,连周围的寺人宫女也忍不住笑。 两人吃过了饭,伍封伸了个懒腰,道:“国君赐了我一座府第,公主是否愿意去看一看?” 妙公主大喜,一迭声道:“快去,快去!” 两人到了国府时,只见门上早已挂上了一块大匾,上面镶着“封府”两个大铜字,龙飞凤舞地甚有气势。 伍封一看便知这是义兄柳下惠的笔法,心道:“大哥的消息倒是灵通,国君赐我府第只是上午的事,此刻连匾也做了出来。”与妙公主下了马车。 渠公得到消息,早已赶了来,正带着上百名仆佣收拾这座大宅,此时迎了出来,道:“柳大夫适才命人送了匾来,老夫自作主张,先挂了上去。” 伍封见楚月儿也在渠公身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月儿也来了,是否来看你的闺房呢?” 楚月儿立刻羞红了脸。 妙公主笑道:“这小子每见了月儿,便要欺侮她,我和月儿非得想个法子不可。”牵着楚月儿的小手,自去找她们未来的“香闺”。 伍封与渠公在后面跟着,渠公道:“夫人得知了消息,已从伍堡赶来,一阵便到,帮封儿布置。”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娘亲最懂土木构建,又知道我的习惯,定会将我这府第弄得甚好。” 这时,有两人领着十余人从门外进来,这两人均三十多岁年纪,昂然而入,满脸傲气。 渠公道:“小公子,你那两个‘贤侄’来了。”自己走到一边,指挥众仆收拾清扫屋子。 那两人正是鲍息的两个儿子,长子叫鲍琴,次子叫鲍笛,一向不大服伍封这年纪小过自己的二叔。 两人向伍封施礼道:“恭喜二叔的乔迁之喜。” 伍封笑道:“我还未搬哩,何喜之有?不过,你兄弟二人一向颇有眼光,正好帮为叔的布置布置,我请渠公来帮手,他是个大忙人,说不定心里暗恼我呢。” 听他这么一说,鲍琴和鲍笛便高兴起来。 妙公主牵着楚月儿蹦蹦跳跳过来,她二人叽叽喳喳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显是十分高兴。鲍琴和鲍笛一见二女,立时瞪大了眼,舌头垂出唇外也忘了收回,只欠滴几点口水了,显是惊叹二女的美色。 伍封暗骂色鬼,笑道:“正好,你们快来见见你们的未来婶婶吧!” 鲍琴和鲍笛恭恭敬敬地向二女施礼,道:“见过二位婶婶!”楚月儿立时又羞红了脸,躲在公主的身后。妙公主却大大方方地道:“二位贤侄,这么快就来帮二叔收拾屋子啦?” 鲍琴和鲍笛见这公主“婶婶”毫无架子,大是高兴,忙道:“婶婶尽管吩咐便是。” 妙公主煞有介事地道:“花园中的那些假山,有的已经坏了,听说你二人是此中高手,带人去设法重新垒就。” 鲍琴和鲍笛一听,立时答应,装出一副高手的架势,兴冲冲往后便去,那鲍琴还道:“若是不堪造就,便从我们府中搬几座假山来。” 伍封瞧了个目瞪口呆。这兄弟二人一向不大服他不说,连鲍息的话也时有不听,谁知一物降一物,妙公主一句话,便把他们使得如老驴拉磨般团团直转。 这时,就见渠公满脸油汗,兴冲冲地忙来忙去,不曾停过手脚。 伍封悄悄对楚月儿道:“月儿,你到府门外去瞧一瞧,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家?” 楚月儿听他说到“我们”两个字,立时又红了脸,抬起头,一双俏目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公主窜了过来,笑问:“你说什么?” 伍封故意道:“你们看渠公这么高兴,莫非我们走错了地方,到他家里来了?好象有乔迁之喜的是我们吧?” 妙公主与楚月儿一起娇笑起来,偏是渠公将一张满是油汗的老脸探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妙公主与楚月儿看了渠公一眼,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弄得渠公大为愕然。 正笑闹时,庆夫人便到了。伍封引着公主和楚月儿见过了她,庆夫人大是高兴,搂着二女问长问短,又仔细打量楚月儿,脸上表情,显是喜欢和疼爱之极。 忽从庆夫人身后转出一人来,庆夫人道:“封儿,来见过被离叔叔。” 伍封知道被离与父亲是生前好友,有兄弟之谊。虽在国君即位的酒宴上见过,却没有说过话,上前恭恭敬敬施礼,妙公主与楚月儿甚是乖巧,见伍封对被离十分恭敬,也上前施礼。 被离没有说话,仔细打量着伍封。 渠公在一旁得意地道:“午间田相国回府,老夫便备了厚礼,到相府将被离先生接了出来。被离先生去伍堡见过夫人后,想不到一起来了。” 庆夫人问被离道:“被离兄弟相过封儿,以为如何?” 被离叹了口气,道:“天人之表,深不可测!”又道:“小弟一生相人无数,仅有二人从面像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其中一个是封儿,另一个便是那颜不疑。” 伍封听他说起颜不疑,心中微震。不知如何,自从他见了这颜不疑后,总是隐隐觉得这人将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敌手,道:“人之命数,固有定数,知者未必能顺,不知者未必就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被离面露敬佩之色,道:“封儿之言,正合天地生化之道。” 庆夫人笑道:“被离兄弟,不如陪妾身四周看看,看看封儿的这座府第有何值得改造之处。” 被离恭恭敬敬答应。 庆夫人对伍封和二女笑道:“你们自去玩罢,不用跟来。”引着婢女健妇,与被离一并去了。 伍封知道娘亲精于土木,被离又精于风水,自己对此一窍不通,跟着去徒惹没趣,便带着二女到了前院大堂前檐下坐下来。 妙公主与伍封聊了几句,远远见鲍氏兄弟灰土灰脸地从后院转出来,跳起身来,迎上去,又不知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 楚月儿本想跟去,却被伍封握住了小手,登时浑身发软。伍封十分喜欢这细腰长腿的丫头,看着她笑道:“月儿,若是你以后常住在此,喜不喜欢呢?” 楚月儿含羞点头。 伍封最爱看她的娇羞模样,笑吟吟地盯着她。 楚月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嘤声问道:“公子是否新近练过老子的吐纳术?上次见时还不曾练哩。” 伍封不料楚月儿竟会这么一问,大感奇怪,问道:“我昨日才学会,月儿怎么会知道?” 楚月儿小声道:“接舆师父曾教过我这种吐纳术,是以一看公子脸色,便会知道。” 伍封奇道:“柳大哥曾说,老子只教过先舅父一人,先舅父又教过柳大哥,难道接舆先生也练过吐纳?” 楚月儿道:“这吐纳之术在老子的绝艺之中名列第一。接舆师父曾说过,他少年时十分好强,不信自己练不了这门功夫,是以缠着老子教他吐纳术,虽然知道了练法,可数十年来毫无进展。待他教我之后,见我进境极快,才知这门功夫与人天赋有关,强求不得,这才罢休,不再练这功夫。” 伍封笑道:“怪不得月儿容颜之美,格外地与众不同,原来如此。”又担心地道:“好月儿,你幼时便练这功夫,日后要是不再长大,永远是一个小女孩,岂不是大大地糟糕?” 楚月儿自然知道伍封所说“糟糕”的含义,白了他一眼,小声道:“不会的,这吐纳术最初之境为‘龟息’,此时只可驻颜,人还是要长大的!” 伍封笑道:“这我便放心了。”又道:“我练这功夫才一天,你便能看出来,为何你练了这么多年,我却看不出呢?” 楚月儿又道:“听接舆师父说,这吐纳术初练时有脱胎换骨之效,是以头三个月内进境奇快,容易看得出,三个月后,就会潜易默化,谁也看不出来。何况,就算头三个月要看出来,也是要极熟识之人才行,不知道这种吐纳术,那是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因此接舆先生说,此功实际上是逆天而行,若非天生的洞悉天机,万万练不得,否则不仅不能成功,还必招天遣,后患无穷。接舆先生说他每日只有一半时间清醒,另一时间却是浑浑噩噩,便是因强练此功,损坏了脑子,是以人称他为‘楚狂人’。” 伍封听柳下惠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正想是否教妙公主这门功夫,此时心中凛然,不敢再生这种念头。问道:“你是否要打坐调息呢?” 楚月儿愕然道:“什么打坐调息?” 伍封道:“你平时是否也是五呼一吸,还是要专门坐着去调整呼吸?” 楚月儿奇道:“自练成后便是五呼一吸了,莫非还能改回去么?” 伍封笑道:“原来月儿也与我一样入了‘龟息’之境,这就更好了。我见过你的身形步法,十分玄妙,听说你轻身功夫高明,能否让我开开眼界呢?” 楚月儿眠嘴笑了笑,忽地如一只小鸟般飞身跃起,轻飘飘落在一棵七八尺高的树枝上,借树枝轻弹之力,横飞了出来,到一座假山前时,蜂腰轻折,脚尖在假山上点了一点,飘身回来,轻轻落在伍封身旁。她这身法特异,每到转换方向处,只须细腰一扭,以腰带身便飘了过去。伍封见她蜂腰纤细,大袖在风中轻扬,便如一只小小的蝴蝶在风中轻舞,只觉得说不出地好看。 伍封一把搂住楚月儿的细腰,怔怔地发愣。楚月儿害羞,用力挣了挣,她天生力气极大,在女子中算是极少有的,可连伍封两成力气也比不上,是以在伍封的铁臂下,便如被铁环箍着,一挣不得,脸上渐热,浑身不禁发软,再也提不起劲来。 妙公主正走过来,见到楚月儿这一手绝妙的本事,大感愕然道:“月儿,原来你会飞的?” 楚月儿见伍封愣住,低声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伍封叹道:“世间原来还有这种本事!不知月儿是否愿意收我为徒,教我这门功夫呢?” 妙公主道:“我也要学!” 楚月儿脸上一红,道:“你们要学,我当然会教的,那也不用拜师。” 妙公主将嘴凑到她耳边,笑着小声道:“不拜师,就拜堂如何?” 楚月儿立时面若红霞。 楚月儿天生的妩媚可爱,那一副天真美丽的样儿,竟连妙公主也十分喜爱,生不出妒念来。 伍封忍不住在楚月儿的小酒窝上香了一口,料不到这美丽的小人儿竟会有这样奇妙的本事,爱怜之意大生。却见妙公主眼中大有怨怼,显是怨他厚此薄彼。伍封哪会不知道其在的原由?将妙公主搂过来,也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妙公主这才释然。 三人猛抬头,却见众佣仆正呆呆地看着楚月儿,显是这一手轻功是他们前所未见,惊得呆了,连渠公这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也愣在一旁。 伍封笑了笑,小声道:“月儿,这种功夫以后千万不要让人见到,否则,他们心中定会当月儿是鸟妖、蝶仙,脑袋里不知转什么念头。” 楚月儿小声答应。 妙公主嘻嘻笑道:“鸟妖、蝶仙?亏你想得出来!” 忽听庆夫人的声音道:“月儿原来是楚狂人接舆的弟子。” 伍封松开搂着二女的手,奇道:“原来娘也知道这种本事!” 庆夫人道:“我是听你舅父说过,天下间除了老子外,便只有他的徒弟接舆一人有这功夫。” 伍封想起柳下惠说过,老子门下的徒弟,所授本事全看其天赋,柳下惠学的是吐纳术,接舆学的是轻身功夫,心想:“若是有缘能向老子求教,那是极妙的事。” 忽地一个宫中侍卫匆匆前来,说是国君召见。 伍封大感愕然,急忙驱车进宫,将妙公主送回了后宫,这才到大殿之上。大殿之上,除了齐平公,原来还有田恒、晏缺、田逆、闾邱明、公子高等人。 田恒是相国,享爵亚卿,晏缺是大司寇,兼任郎中令,爵为下卿,这二人之德高望重自不必说。左司马田逆是军中要人、临淄城守,闾邱明是临淄副手、执令司马,公子高现为临淄都大夫,是都城的内政官,都说得上是临淄城中的重臣,如今并非朝议之时,这些人一个个脸色凝重地守在宫中,弄得气氛甚是紧张,自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齐平公见了伍封,道:“封儿,董梧的师兄朱平漫来了。”伍封吃了一惊,道:“屠龙子支离益的徒弟朱平漫?”齐平公叹道:“正是。”伍封皱眉道:“他来做什么?”田逆怪声道:“哼,来做什么?还不是来问罪的!”伍封奇道:“这就怪了,好像没有人得罪他吧?” 田恒叹了口气,道:“唉,朱平漫是来问罪的,他说董梧的儿子死了在齐国,董梧十分愤怒,说不好,会尽率董门弟子来报仇。”伍封惊道:“什么?”晏缺接口道:“若是见于兵阵,我们也不必怕他,但他们的暗杀本事,天下间谁也没有办法应付。” 伍封皱眉道:“莫非阚止请来的董门弟子中,有一个的董梧的儿子?”田恒叹道:“正是如此。”伍封道:“这岂非太过不讲道理了些?董梧的儿子做刺客来杀人,事败被杀,有什么好怨的?”齐平公道:“可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董公子偶游临淄,死于非命,凶手杀人,齐国有责任捉拿凶手,是以让我们交出凶手、归还骸骨。” 伍封心道:“骸骨埋在一起,要找出这董公子的几根骨头,难是难了些,却是找得出来。可交出凶手就麻烦了。谁都知道董门的一众刺客都是死了田逆的箭下,总不至于将田逆作为凶手交出去吧?”叹道:“此事的确有些麻烦,若是不按他们的要求,日后我齐国君臣,势难安寝,可他们的要求又是万万答应不得的。” 田逆道:“我堂堂齐国,怎能怕了这一众刺客?国君,不如由臣下领一支人马,攻入驿馆,将朱平漫一并杀了!” 田恒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胡说什么?朱平漫是何许人也,若无强劲的后续手段,怎敢一人来闯进临淄城来,公然向国君要人?何况,他这人神出鬼没,生性凶残无比,常常生吃活人,是以人称‘大漠之狼’,怎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晏缺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据说大漠中的狼从不群居,生性残忍好杀,又狡猾无比,行踪不定。一个人的名字或可叫错,外号却总是不错的,朱平漫既叫‘大漠之狼’,那就有大漠之狼的本领。” 齐平公听晏缺这么一说,心中登有寒意。 伍封神色凝重,道:“国君,微臣耽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如今,那吴国使者颜不疑仍在城中,此人剑术超群,也是董门弟子,其屠龙剑术据说是支离益亲授,厉害之处,恐怕更甚于朱平漫。何况他身为使节,身份特殊,若是与朱平漫暗通款曲,可是十分令人头痛之事!” 众人尽皆动容。 田恒显是未曾想过此事,面色微变,缓缓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吴王派颜不疑为使,本就大有嫌疑之处,此人既是董门高手,说不定是受了吴王夫差指使前来行刺的刺客!只不知他要杀谁?” 伍封心中苦笑,心道:“颜不疑要杀的,多半是我了。” 齐平公与晏缺知道伍封的底细,心中都猜测,颜不疑多半是为了伍封而来,如今更多了个朱平漫,后果堪虑。 田恒道:“这人来齐多日,却未曾下手,想是在等朱平漫吧?” 伍封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又不甚清晰,甚是苦恼,这时闾邱明说了几句话,伍封便未曾在意。 齐平公见他脸色有异,问道:“封儿,你在想什么?” 伍封突然笑道:“我们这么猜来猜去,终是被动之极,不如让微臣去拜访一下这位敢生吃活人的‘大漠之狼’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伍封作何念头。 齐平公对自己这未来女婿一向甚有信心,见他这么说,便点头答应。 伍封上了马车,却并没有直接去朱平漫的住处,而是先去拜访越国使者范蠡。 范蠡正在驿馆中与家客下棋,见伍封突来拜访,笑吟吟迎了出来,似乎是意料中事,不以为怪。 两人坐定之后,范蠡微笑道:“封大夫突然前来,大概是为了颜不疑和朱平漫吧?” 伍封吓了一跳,半晌方道:“范大夫怎么知道?”心想,这人不知派了多少细作在外边打探消息,朱平漫刚来临淄他便知道了。 范蠡让其他人退了出去,笑问:“封大夫是否姓伍?” 伍封又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范大夫此言何意?” 范蠡大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封大夫的气度相貌,一看便知是伍子胥的儿子,你可知在下陪吾王在吴为奴,在下整日筹谋的,便是如何应付令尊大人的杀机哩!” 伍封默然,范蠡又道:“令尊大人虽想杀我君臣、灭我越国,但我越国上上下下,最佩服的人却是令尊,是以令尊大人被吴王赐死的消息传到鄙国,吾王立刻便派了在下以出使之名到了吴国,寻觅伍氏后人,意欲重用。”伍封道:“越王要用伍氏后人也未必是好心,多半是想借了先父之名来收吴人之心吧?” 范蠡愕然良久,叹道:“封大夫年纪轻轻,心思却老辣得很哩!实不相瞒,派人到吴国搜寻阁下,便是在下出的主意,其中用意果然如封大夫所猜一般。” 伍封见他毫不隐瞒,登时大生好感,道:“怪不得人说范大夫是越国第一智者,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范大夫。在下的确姓伍,今日前来,原是想向范大夫求教。” 范蠡道:“封大夫昨晚去了柳大夫处,所谈的是否是齐鲁联盟之事?” 伍封脸色微变,齐鲁联盟对齐、鲁、吴三国都有其利,唯对越国的复仇大业有害,范蠡既知此事,说不定大为生气,甚至设法破坏。 范蠡叹道:“封大夫既是直言相告,在下也不必巧言令色,做些官样文章。从表面上看,齐鲁之盟似乎有害于越,实则不然。自从去年我越军攻到吴都之下,掳其太子,吴越之争,其实已经直接显于兵战之上。如今吴越之势,强弱极明,单论士气,吴军便绝非越人之敌,只是越国遭灭国之难,元气至今未复。幸好夫差是难得一见的昏君,而伯嚭又是罕有的佞臣,我国每年将最好的参茸海贝献给他们二人,其实是希望他们真能长命百岁。” 伍封怔怔的看着他,只觉这人与义兄柳下惠大不相同,另有一番过人之处。 范蠡道:“近年来吴国连遇饥荒,国力趋弱,否则,以吴王夫差的性子,怎会忘了去年我国攻吴之仇?其实,去年越军入吴时,便可一举灭了吴国,却被在下阻止,撤军回国,封大夫可知其中原由?” 伍封沉吟道:“即便贵国灭了吴国,并非越人胜过吴人,而是因吴王君臣无道,以至灭国。然而吴民无辜,民心未失,定会另立新君,挟灭国之恨以抗越人。届时越人进而无据、退则势衰,反失越民之心。看似得吴,实则连越也失去了。范大夫多半是深知其中利害,因此劝越王退兵。” 范蠡大为惊叹,凝视伍封良久,长叹道:“封大夫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智虑之深,连鄙国的文种大夫也不能及。当日在下劝大王退兵,连文种大夫也不明其理。若非久历政事,难以懂得其中厉害,封大夫年纪轻轻,竟能想到这一点,实在厉害,若你是吴臣,恐我越人举国上下,难以安枕!” 伍封苦笑道:“在下即便是吴臣,又能有何用处?先父之才,万倍于我,结果又能如何?一千贤臣,不敌一个昏君!不过先父一生为国,在下自不能眼睁睁看着越国攻吴,到时就算夫差不喜,在下也会相助吴国。” 范蠡面露惊异之色,盯着他看了良久,赞道:“原来封大夫忠义之心,可比乃父。夫差与你有杀父之仇,封大夫能弃私怨,保全亡父之忠义,委实令人佩服!‘一千贤臣不敌一个昏君’,道尽了古往今来亡国之缘由!吾王坚忍勇决,天下罕见,若是一举灭吴,只怕……”,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伍封接口道:“大夫是怕越王灭吴之后,而生狂妄之念,成为第二个夫差?” 范蠡眼露赞许之色,却叹了口气,未肯说出来,低声道:“吾王今年四十又七,再过五六年,当会持重守成,那时灭吴,正是最好时机。再过四五年,越国民户充足,农收更丰,便是用兵之时,此时大举伐吴,为时尚早。” 伍封心道:“四十七岁,还是有勃勃雄心之年。若过了五十岁,便会渐趋平和,安于现状。越王勾践若是五十二三岁灭吴,与天下诸侯争霸之念,应当弱了许多。范大夫不以一国百姓安危为重,胸襟所及,正是天下万千百姓!”暗叹范蠡才智通天,胸襟之深远,与义兄柳下惠也大有不同之处。他想到这里,面露尊敬之色。 两人对视良久,忽觉心意相通,仿佛是认识了数十年的至交好友一般,不禁相视一笑。 范蠡道:“适才在下曾说,齐鲁之盟于越也有好处,封大夫便应该明白了吧?” 伍封点了点头,缓缓道:“夫差之蠢,并不是智力有缺,而是过于狂妄自大,轻视它国。齐鲁之盟,他固然是气恼之极,却会以为齐鲁二国都怕了他。如若仍是吴鲁联盟对齐,贵国大王定会趁吴齐相抗之际,再次挥军入吴,夫差若退居江淮以守,收敛傲气,反会激起吴地之民的爱戴,后果难以预计。吴军在先父和孙武将军的调练后,至今沿用昔时练兵行军之法,仍可算天下罕见的精兵。昔日吴王阖闾败死与越人之手,夫差也曾励精图治,几乎灭了越国。是以若要灭吴,便不能再让夫差一败,若真到败时,那便是吴国灭亡之时了。” 范蠡叹了口气,道:“封大夫高明之极,可惜不能同为一国之臣,大是憾事。” 伍封却道:“以范大夫的才智,莫非真会永居吴越?” 范蠡身体微微一震,心道:“大王忍辱妒功,性最多疑,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共享乐。”其实他早有退隐之心,缓缓道:“在下功成之后必会归隐,封大夫好生厉害,竟连这也猜得出来。” 伍封苦笑道:“在下若真是厉害,便不会让颜不疑和朱平漫搅得心绪不宁了。” 范蠡微微一笑,道:“封大夫之所以心绪不宁,全在于有先入为主的念头,一直以为颜不疑真的是为了刺杀你们母子而来!” 伍封大吃了一惊,道:“莫非颜不疑另有所图?” 范蠡笑道:“先且不说吴人是否知道你们母子的身份,即便知道,刺杀了你们二人也是对吴国毫无好处之事,以夫差和伯嚭的性格,毫无好处的事,怎会去做?即便封大夫不是齐君的未来女婿,却也是鲍家的人,刺杀了你,岂非开罪了鲍家?鲍家在齐国的势力,仅次与国君和田氏,与田氏又是亲戚关系,谁敢轻易招惹?” 伍封大悟,又道:“颜不疑莫非是为了《孙子兵法》而来?” 范蠡道:“当日孙武与令尊大人在吴时,夫差和伯嚭也不索要这兵书,怎会到如今反倒大费周折来找这部书,岂非太可笑了么?不过,就我们在吴国的细作回报,颜不疑这人心怀大志,绝非池中之物,他自己倒是有可能觊觎这部书。不过,这仍不是他来齐国的主要目的。” 伍封皱起了眉头,道:“那他来干什么?总不是真的当一个使者吧?” 范蠡笑道:“这人是天下罕见的杀人高手,他来的目的,当然是杀人。不过,他要杀的并非齐人,而是越人。” 伍封骇了一跳,道:“颜不疑要杀的,不会是范大夫吧?”范蠡是越王勾践手下的第一谋臣,杀了他,无疑是损了勾践一臂。 范蠡见他担心之状,还胜过认为颜不疑要杀他们伍氏母子之时,满脸真诚,绝非作伪,心中颇为感动,叹道:“颜不疑绝对不会杀我,他要杀的,是鄙国的一个剑术老师。” 伍封奇道:“贵国的剑术老师?” 范蠡问道:“以剑术而论,天下以何人居首?” 伍封道:“大概是人称剑中圣人的屠龙子支离益吧?老子、孔子学问通天,或者剑术也比得上支离益,只是没有支离益这么霸道吧。” 范蠡叹道:“老子、孔子或者剑术超然,不过,他们学问如海,未必如屠龙子精研一术,剑术通天。排名天下第一的,应该还是支离益。不过,我越国的那位剑术老师,其剑术别具一格,若到了支离益这年纪,多半还会胜过支离益。” 伍封大感奇怪,道:“这人想是天赋异禀,不下于支离益?” 范蠡叹道:“数年前在下在越境见到一个少女,竟能以手中竹杆胜过越地最著名的剑手,详细问她,原来她是自幼在山中放羊,每日与山中白猿以竹杆想戏,乃成其天然不群之绝妙剑术,她父母本是剑手,见她自小体弱,未曾教过她剑术,却见她的剑术似是天然生成,还胜过父母,遂教她已剑术妙理,她便成了天下间少见的一大高手。” 伍封失声道:“是一个女子?” 范蠡道:“她年约十七八岁,不知姓名,军中以越女称之。在下将她请回军中,为我们训练士卒,时仅一年,我越军剑术,强于以往三倍以上。吴人知道后,曾派七名剑术高手潜来越国杀她,均被越女所败。只可惜次年春祭之后,她被颜不疑伤了,便不知所踪。前些时在下听说越女现在齐地,因而藉出使之名来寻觅,颜不疑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也跟了来。” 伍封神往道:“一个女子,剑术竟如此了得?若能一见,是最好不过的事。” 范蠡失笑道:“封大夫原来是个风流人!越女不仅剑术无双,最厉害的是她对兵阵练养极有天赋,最会练兵。此女容色艳丽,是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 伍封好奇道:“天下三大奇女子?” 范蠡笑道:“周天子有一个女儿梦梦,人称梦王姬,此女嫁给了晋世子,可惜晋世子不寿,婚后年余便死了,天子爱惜她,设法将她接回了王城。梦王姬如今二十余岁,却孀居在家。此女文采风流,天下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闻说孔子修《春秋》,便命人抄写各国之史共三车,派人送给了孔子,也算是天下奇女子了。”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还有一个奇女子是谁?” 范蠡道:“那是晋国赵鞅之女赵飞羽,此女不仅美色过人,最厉害的是用兵如神,据说赵鞅带兵在外,此女常戎服相随,赵鞅的军事筹谋,十有八九出自赵飞羽。如今赵鞅赴齐,将九个儿子全带了来,赵氏一族岂非空虚了?晋国智氏对赵氏一直虎视眈眈,赵鞅却毫不在乎,只因有赵飞羽在家,是以不将智氏放在眼里。” 他微微笑着,又道:“封大夫休要以为赵飞羽只是个女中豪杰,其实她文武兼质,善吹金笛,精通音律,晋国的智瑶久慕她美色过人,三番五次向赵鞅求娶此女为夫人,都被此女推辞掉了。” 伍封张口结舌,恨不能插翼飞往晋国去,一睹此女风采。又想:“你是不知道楚月儿的本事,否则,恐怕会将月儿当成天下第四个奇女子吧?” 伍封坐了一会,起身告辞,范蠡将他送出馆外。 经此一谈,伍封知道范蠡虽然计谋百出,却是个堂堂正正的诚信之人,是以并不担心范蠡会将他身份的秘密泄露出去。 第五章 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伍封在马车上想着心事,既然知道颜不疑不是冲着他来,便放了心。心想:“这颜不疑狡猾无比,甫到齐地,便找被离叔叔的麻烦,让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我们或是《孙子兵法》,岂知他另有图谋!” 正想着,忽然伍傲停下了车。 伍封向前看去,只见两个人腰中挂着铜剑,挡在车前。 为首三十余岁年纪,生得彪悍魁梧、孔武有力,另一人是二十岁不到少女,容色十分艳丽,说得上是少见的美女,此女身高近八尺,腰细腿长,比她身旁那男子还高一些,这么高的女子倒也少见。 伍傲叱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挡着封大夫的马车?” 那人大声道:“小人名叫招来,这位是小人的师妹叶柔,我们都是子剑先生门下弟子,奉家师之命,特来请封大夫过府宴饮。” 伍封听见“招来”这名字甚怪,笑道:“无怪乎令师派你来请我,原来先生这名字起得好,召之即来。”心道:“子剑的反应倒快,昨日打了他的儿子,今日便找上门来。”知道宴无好宴,摇头道:“在下身有要事,无暇前往,烦招兄想子剑先生解释,改天在下到昌国城去拜访令师。” 招来道:“家师眼下已到了临淄,备宴于问剑别馆,封大夫只须一见,也免得日后大老远到昌国城去。” 伍封暗吃一惊,心道:“子剑任悼公老师,自从悼公被田恒之父田乞杀了后,便退居昌国,三年多未出过昌国城,如今他竟然赶到临淄,自是非给他儿子报仇不可。”叹了口气,道:“非是在下有意推辞,实因要到驿馆拜访朱平漫先生。” 那少女叶柔眼露不屑之色,显是以为伍封怕了子剑,淡淡地道:“朱先生也是家师的贵客,现在问剑别馆中坐定,封大夫要找他,正好随婢子同往。”她语声轻柔,仿佛带着吴越一带语音中特有的婉转,说的虽是齐语,但与寻常齐语又有所不同,十分动听。 伍封心道:“这个子剑怎么与朱平漫搅在了一起?嗯,这女子语音温柔,怪不得名字中有个‘柔’字。”正寻思时,一乘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停到伍封车旁,道:“封大夫,鄙主人范蠡大夫因有要事,此刻已向贵君告辞,即日回国。临行时命在下赶来,说是与封大夫一见如故,有一件薄礼相赠。”跳下车,双手捧过一个长长的锦盒。 伍封下了车,双手接过,客气了几句,打开锦盒,正见锦盒中是一口长剑,心中一动:“天下铸剑名师,首推吴国的干将、莫邪,其次是越中欧冶子、楚国风胡子。若以铸剑而论,当以吴越为最。”将剑连鞘拿出,顺手将锦盒交给伍傲,将剑从鞘中拔出,便觉一股森森的寒意沁出,只见剑光如一泓碧水流动一般,映面欲碧,剑柄上镶着“映月”两个字,由剑尖到剑首都是精铁通体打造,是一口铁剑。其时之青铜剑,剑刃不过二尺多,铁剑虽然较少,伍封却也见过,剑刃一般不超过三尺。这口“映月”宝剑剑刃长有三尺三分,比其余的铁剑还略长一些,的确与众不同。 伍封不禁失声赞道:“好剑!” 那人道:“这口‘映月’是鄙国良师欧冶子所铸。欧冶子为越王铸剑五口,曰‘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钩’,又与干将一起为楚王铸成‘龙渊’、‘泰阿’、‘工布’三剑,均为天下名剑。其后欧冶子悉干将铸剑之秘,再入越国,欲合二家之长为大王铸一口王者之剑,将铁精、纯铜和金英冶练,断发剪爪相投,金铁相濡而成。不料炉开之时,成剑两口,一口铁剑,是为‘映月’,另一口为青铜剑,是为‘王剑’。‘王剑’短而得其雄势,‘映月’长而得坚韧。此‘映月’宝剑刃口锋利坚韧,斩顽石而不损其刃,远胜于其它名剑。此剑是大王赐给范大夫之物,诚为天下之至宝。” 伍封惭愧道:“得范大夫如此抬爱,在下何以得报?” 那人显是范蠡家客中的善言之辈,答道:“范大夫说宝剑赠英雄,不见封大夫,尚能配携此剑,可见过封大夫之后,便不敢将此剑再挂腰间,徒生惭愧之念。” 伍封一向豪爽,也未再推辞,那人施礼告辞。伍封见他能言善辩,与众不同,叫住他问道:“先生尊姓?”那人哈哈一笑:“区区一个食客,贱名不足挂齿。”上了马车,昂然而去。 伍傲一向沉默寡言,此时忍不住道:“范大夫手下一个食客,竟然也是如此潇洒不群,范大夫之慑人风致,可想而知。”伍封深有同感,将腰中的铜剑解下,改挂上这口“映月”。 那招来看着伍封腰间的“映月”,眼露羡慕之色,道:“封大夫……”,伍封拍了拍腰间的宝剑,豪气陡生,笑道:“便随二位去问剑别馆吧!”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子剑要找我的麻烦,便在他身上试一试这‘映月’的厉害吧!” 问剑别馆是齐悼公赐给子剑的别馆,座落在临淄城东,一向是子剑之子恒善的居所。伍封踏进大门时,心道:“那恒善在这别馆之中,不知戕害了多少女子。”他身怀老子吐纳奇术,精神甚好,见者根本看不出他从昨晨至今,一直未阖眼睡过。 伍傲也知这对方多半不怀好意,将马车将给别馆佣仆之后,紧跟着伍封身后进了别馆。 子剑从别馆中迎了出来,大笑道:“封大夫,请恕恒某唐突,将阁下强邀了来!”他名叫恒昌,因剑术高明,齐悼公以子剑尊称,是以人人都称之为子剑。这人六十岁许,身高近八尺,虽比伍封矮了一个头,却是渊停岳恃,气势不凡,确有一派大宗师的风度。 伍封也笑道:“久慕子剑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其实是平生之愿。” 二人客套了几句,子剑笑道:“来来来,恒某为封大夫引见一位贵客。”走进堂中,只见堂上宾客并不多,两旁各排了八席,左边八席已坐满了人,第三席上坐着闾邱明,右边八席,前两席空着,第三席以下坐满了人,那第三席上坐着的却是公子高。公子高因让君位有功,被任为临淄城的都大夫,虽然他统管都城之政,军权却握在田氏兄弟手上,也不怕他敢翻了天。 伍封心道:“子剑还是有些面子的,连公子高和闾邱明也来了。” 子剑带着伍封向左边第一席上走去,道:“封大夫,这位贵客非同小可,便是名满天下、人称‘大漠之狼’的朱平漫先生。” 那朱平漫赫地站起身来,伍封暗吃了一惊。这生吃活人的朱平漫名震列国,其实身材矮小,身高连六尺也不到,头大颈粗,透过薄薄的锦衣,隐隐可看得出他浑身的肉疙瘩。此人肌肉发达,却是往横里长去,肩宽腰圆,身足粗壮,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无穷的骇人精力。 伍封拱手道:“久闻朱先生大名,当真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幸如之何。” 朱平漫冷哼了一声,道:“封大夫名声鹊起,数日之内便能名震齐境,直追名垂齐国的子剑先生,也算天下罕事!”他说话皮里阳秋,言下之意。显是讥讽伍封名声大震,未必是有真实本领,丝毫未将这齐国第三大剑手放在眼里。 伍封又如何听不出来,微笑道:“朱先生散千金之财,学屠龙之术,未知将令师的屠龙剑术,学会了几成?”支离益在天下人心中,几近传说中的神人,有关支离益及其门下弟子的传说,酒肆坊间,无人不知。这朱平漫散尽家财,随支离益学剑,始终学不会支离益最为得意的屠龙剑术,反是后学入门的董悟随支离益学剑三年,便打败了早入门十年的朱平漫。伍封早听列九说过此事,是以出言讥讽。 朱平漫额上青筋绽出,怒哼了一声。 子剑上前打圆场道:“封大夫休要小看了朱先生,朱先生不仅擅长威猛无筹的‘开山剑术’,还自创了一路‘苍狼剑法’,纵横大漠,至今未遇敌手,高手练剑,到了如此地步,不免寂寞,幸好鄙国新出了封大夫这样的少年英雄,或可稍慰朱先生无敌之寂寞。” 子剑这么一说,显是自认朱平漫与伍封的剑术至少是相若的,他故意将名垂天下的朱平漫与伍封扯在一起,更增朱平漫之怒。 伍封自然听得出子剑是故意激起朱平漫对他的敌意,心道:“你是一派宗师,要替儿子报仇,直接向我挑战便是,何必用这种手段?”本来他对子剑心怀尊敬,此刻立生鄙夷之感。 也不理朱平漫如何吹胡子瞪眼睛,伍封自与公子高、闾邱明打过招呼,寒喧了几句,由子剑引着,坐在右手的第一席上。由于他只带了伍傲一人,便由伍傲坐在身边的第二席上。 子剑哈哈一笑,走到中间五席的正中一席上,左右各两席,左边坐着叶柔等几个女人,右边坐着招来等数名男子,看来,其左右两席都是他的男女弟子。那恒善想是创痛未止,不能就坐,所以未见于席上。 子剑这种排座之法,乃是至亲好友在家宴饮的座法,并非宴宾之礼,是以连伍傲也能坐在公子高的上首。若是大宴宾客,客人所带的家将侍卫,只能坐在主宾后排的席上,不能坐在前排占了贵客之座。 子剑拍了一下手掌,立时一众婢妾从堂后出来,端着酒荤美食,如蝶入花丛般穿行堂中,每席之后都站了一名小婢侍奉饮食酒浆。 酒过三巡之后,闾邱明笑道:“子剑先生隐居昌国城三年,令人好生挂念,今日突来临淄,想是太过寂寞了吧?” 公子高也道:“师父未见弟子三年,弟子几番要拜访师父,总是不得其便。近年来弟子勤练剑法,自觉颇有进境。宴饮之后,还要请师父指点剑法。” 伍封心道:“原来你也是子剑的徒弟,怪不得子剑一到,便巴巴地赶了来。” 子剑淡淡一笑,道:“如今封大夫风头正劲,剑术远胜于为师,公子找他指点,岂非更为方便?” 此言一出,公子高与闾邱明都皱起了眉头,招来和叶柔都面露不屑地望着伍封。 伍封笑道:“子剑先生说笑了,在下这一点微末功夫,怎入先生法眼?实不相瞒,在下剑术平平,但运气尚佳,是以宵小之辈的卑鄙手段,在下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子剑听他话中有话,脸色微变。不过,他是个老辣精明的人,笑道:“听说那楼无烦剑术奇高,却被封大夫所杀,不知详情如何?” 朱平漫变了脸色,狠狠地盯着伍封,一幅噬人的模样,伍封愕然,心道:“楼无烦又不是你老爹,何以这般恶狠狠看着我?”说道:“楼无烦的剑术,还算过得去吧!不过,既然他已死了,在下也不愿再已死人作为话题,扰人安眠于地下。” 朱平漫怒哼了一声,子剑笑道:“封大夫大约不知道,那楼无烦是朱先生唯一的弟子吧?” 伍封暗吃一惊,说道:“这倒是意想不到。不过,人也杀了,后悔也是无益。子剑先生这么说,莫非是想叫在下掘了楼无烦的骸骨出来,向他叩头陪罪?” 叶柔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格格地笑出声来,子剑怒瞪了她一眼。 朱平漫“嘿”了一声,显是怒气勃发,难以抑制。 伍封知道今日之事,不动手一显功夫难以脱身,心道:“这个子剑一心想挑动朱平漫与我动手,若是太过示弱,日后子剑的门人弟子定会找上门来,纠缠不休。”他见朱平漫的模样,多半是粗豪冲动之人,故而以言语激得他发怒,动起手来,易露出破绽。 朱平漫正要起身向伍封挑战,却见子剑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先已站起身来,喝道:“封大夫剑术了得,在下习剑多年,未能有成,想请封大夫指点一二。” 众人愕然,想不到朱平漫未及动手,子剑的弟子却先向伍封挑战。不过众人转念一想,这人多半是怕伍封与朱平漫动手之后,大败而走,甚至或伤或死,再想挑战也不得,便抢先站了出来。 子剑喝道:“小武,封大夫剑术无双,岂是你能仰其项背的?” 伍傲小声道:“公子,这一战便交给小傲吧?” 伍封知道伍傲是母亲在吴国收养的孤儿,剑术得过父亲伍子胥的真传,又经庆夫人的精心调教,是以剑术在伍堡之中仅次于自己和庆夫人。他从小在伍堡练剑时,这个伍傲便是他的陪练对手,剑术恐怕与那个古陶子弱不了多少。 伍封本想答应让伍傲出战,但转念一想,这人向自己挑战,子剑表面上责骂,却并没有出言阻止,想是此人剑术极高,子剑认为他能与自己一较高下,对他颇有信心。怕伍傲有失,小声笑道:“小傲,我这两天手痒得紧,何况我不出场,他们又会使人来搦战,总是麻烦不过,不如我来打发他吧。” 在伍傲的心中,伍封如同天人,从不会想过伍封会有败时,点了点头,手却紧按剑柄,周围打量,怕子剑另有诡计。 伍封长笑一声,道:“在下今日手痒得紧,正想找子剑先生切磋一下,这位兄台愿意下场,在下权当热身罢。”长身站起,站在了场中。 他身高一丈,浑身无一丝多余的缀肉,这么往场中一站,当真是渊停岳恃,如擎天一柱般威势惊人。 子剑那一众女弟子见他形如天神,说话又充满豪气,无不意乱神迷,心为之折,唯有叶柔面不改色,静静地看着伍封。 堂上众人都变了脸色。包括闾邱明和公子高在内,谁都看得出子剑今日处处与伍封为难,迫他动手。不料伍封竟有这一番说话,那无异于直接向子剑挑战。面对子剑和朱平漫这种万中无一的高手,伍封不仅毫无怯意,反而将矛头直指向以剑术威震齐国的子剑。 公子高与闾邱明对望了一眼,额上见汗,心知今日之事可了不得,伍封是国君的未来女婿,又是鲍家的人,如今鲍息正引大军在外,若是伍封有何损伤,后果如何,连想也不敢去想。 那小武见伍封声势惊人,忽生惧意,但他搦战在先,怎好索罢,硬着头皮下场,从腰间拔出了铜剑,指着伍封道:“请封大夫指点!”气势已弱了许多。 伍封缓缓拔出了那口“映月”宝剑,笑道:“名师出高徒,想来阁下的剑术了得,不过,在下这口剑是越国名匠所制,不仅稍长,还锋利异常,阁下可要小心了。”众人见他这口剑泓然如水,光芒流动,自是难得一睹的宝剑,无不替那小武担心。 小武赞道:“果然是好剑!”眼中厉光闪过,忽地手起一剑,如电光闪过,向伍封胸前刺来,剑势凌厉之极。 众人见他一语未毕,突施杀手,暗吃一惊,又见他这一剑法度谨然,出手不凡,显是由子剑这名师调教出来的高足。心想:“这一剑太过凌厉,先声夺人,最好的应付方法是避其锋芒,再施反击。” 伍封见小武这一剑颇具意向,赞道:“好剑术!”不退反进,迎上剑势,手上“映月”横击,“当”地一声脆响,长剑击在小武的剑身之上。小武只觉浑身剧震,一股酸麻之感从手上传来,铜剑几乎脱手飞出。 伍封天生神力,剑上力道惊人,小武又怎是其敌?当下踉跄后退。 伍封长笑一声,收起剑势,底下飞起一脚,踢在小武的腿上,将小武踢出两丈之外,跌倒在子剑案前,手中的铜剑也脱手飞到一边,砸在石阶之上,发出“呛啷”一声。 众人面面相觑,连朱平漫心中也大生寒意。这小武剑法不弱,谁知在伍封手下,竟非一合之将! 招来和叶柔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子剑面色铁青,缓缓道:“封大夫的剑法之中,竟连腿也用上了,在下周游诸国,倒未曾见过这种剑法。” 伍封的剑法,既有家传的伍氏剑术,又有从列九处学来的董门剑法,再揉进公子庆忌的空手技击功夫,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 伍封笑道:“其实不用腿也可以的,只是不免将小武伤于剑下,有损子剑先生的面子。”走上前去,伸手去拉小武起来。 那小武爬着捡起了剑,见伍封伸左手拉他,便伸出了手,由伍封将他扯起身来,小武脸上笑了笑,右手的铜剑忽地由下而上,向伍封小腹挑了上来。 他这么突施暗算,大出伍封和堂上众人意料之外,一众女弟子失声惊呼。 伍封伸手一推,小武倒退开去,铜剑不免也随身后移,“嗤”地一声,将伍封胸前的衣襟割了个小口,此时伍封右手铁剑如一泓秋水般横过,从小武颈上抹了过去。待小武跌下时,已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尸体。 众人骇然之下,一起向小武的尸体看过去,眼中无不露出鄙夷之色。时人重武,崇尚英雄,伍封去拉小武起身,本是好意,谁知小武竟会趁机暗算,手段之卑鄙,实是出人意外。如今反被伍封所杀,众人毫无恻隐之心,只觉此人该死,就连包括公子高在内的一班子剑的弟子招来、叶柔等人也对着小武的尸体露出鄙夷之色。 伍封叹了口气,道:“不料子剑先生一世英雄,竟会有这么一个无耻之徒!在下意兴索然,改日再向子剑先生讨教罢!”将剑插入鞘中,走回几中。其实他心中,并无把握胜得了名震齐国数十年的子剑,更何况还有一个“大漠之狼”朱平漫在那里,此时趁机见好就收,别人也不会另有想法。即便是生吃活人的朱平漫来挑战,也大有理由拒绝。 伍封这几句话,令招来、叶柔等子剑门下的弟子大感面上无光。伍封话中有话,那是徒弟卑鄙如此,师父未必会好到哪里去,以致心生鄙视之意,不屑于动手。 子剑这时缓过脸色,命人将小武的尸体抬走,端起酒来,向伍封道:“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封大夫剑法惊人,令恒某大开眼界。实不相瞒,在下听说封大夫格杀古陶子、公孙挥、楼无烦三人,心中不以为然,以为是众人讹传,今日见了封大夫的剑法,才知先前太过小觑了封大夫,失敬之处,尚请见谅。”伍封在他面前杀了他的徒弟,这人竟然不以为意,果然是气度不凡。 伍封听他又提起楼无烦,向朱平漫看了看,却见朱平漫若有所思,似乎不甚在意,心想:“这人不知又打甚么主意?”端起酒来,与子剑饮了这一杯,却见子剑眼中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心中懔然。 这么一来,众人意趣索然,闾邱明推说军中有事,先行告辞。伍封知道这人有名的见风驶舵,怕自己与子剑冲突起来,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便溜之大吉。 闾邱明才出了门,伍封也起身向子剑告辞,又对朱平漫道:“朱先生不会急于回代地吧?” 朱平漫随口答道:“恐怕还有好一段日子。”伍封笑道:“改日在下到先生住处拜访,先生会不会不高兴呢?” 众人见他与朱平漫有杀徒之仇,居然还有找上门去的念头,无不骇然。其实,伍封极不愿意与这“大漠之狼”动手,但自己不稳住他,这人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先给朱平漫心中打个底子,让他时时提防自己,不敢向其他人动手。 朱平漫眼中厉光闪动,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不知封大夫何时来呢?” 伍封笑道:“在下近日要乔迁新居,颇有些忙碌。暇时抽时间去吧,若预定日期,又怕爽约,让朱先生白等一场。” 朱平漫点头道:“在下静坐驿馆,等封大夫十日吧。若是十日之后,在下恐怕要被它事耽搁了。”那意思是说,若十日内你不来迎战,便会找上门去了, 伍封心中暗喜,心道:“至少这十日之内,不怕你胡来!”向子剑道别,子剑也不挽留,送出了门。 此时天色已晚,伍封让伍傲驾车前往渠公府。马车行出不到一里,十多乘马车追了上来,伍封看时,见是公子高。 公子高命马车与伍封的马车并行,侧过头来,小声道:“封大夫,今日杀了小武,大大不妙。” 伍封与公子高素来无甚交情,见公子高满面忧色,弄了个摸头不知脑,道:“公子说的可是在下与令师交恶的事?” 公子高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小事,家师与封大夫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在下届时央人为二位化解,未必不成。最麻烦的,是封大夫今日杀的那小武。” 伍封失笑道:“公子是怕他变成鬼魂来找在下?” 公子高苦笑道:“封大夫可知小武是什么人?他是左司马田逆的独生儿子田武!” 伍封立时头都大了,道:“什么?怪不得令师明知他非在下敌手,却许他与在下比剑!”想起子剑眼中闪过的得意之色,心知上了这老狐狸的当。自己如今身份尊贵,子剑不敢公然与自己为敌,挑动朱平漫不说,还埋下一着伏笔,让田逆的独生子田武死于自己的手上,不消说,那暗算的手段多半也是子剑暗中指使的了!怪不得他称田武为“小武”,那是怕自己听说姓田,留了心眼。本来自己与田逆虽然有仇,却也不致与你死我活,至少两人暗中较量,表面上还要过得去。如今有了这杀子大仇,就算是国君和田恒出面,也是无法挽回的了。 公子高叹道:“在下与封大夫相处日少,不过,在下却十分佩服封大夫的潇洒不羁,为免田相国有何误会,在下这便去向田相细禀今日之事。以田相过人之智,自会知道其中的关键所在!” 伍封对他登时大生好感,知道公子高见自己受国君宠爱,这是摆明态度站在自己一边,只要田恒不卷进自己与田逆的较量之中,田逆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师父子剑虽然地位尊贵,总是无权无势,他犯不上靠师父之力来与自己为敌。又想:“公子高是国君的堂侄,算起来,还是自己未来的大舅哩!”知道公子高不敢在田恒面前搬弄是非,不讲实情,说道:“如此多谢大舅了!” 公子高听见“大舅”两个字,大喜,知道伍封不再当他是外人,道:“明日田相和田逆问起,你就假装不知道田武的身份。”匆匆忙忙地赶往相府去了。 庆夫人、渠公、被离和列九听伍封说完,都觉得此事大为麻烦。楚月儿站着庆夫人身旁,她在田府颇有时日,也知道田逆是个睚疵必报的人,脸上现出惶急之色,甚是担心。 渠公道:“这个田武是田氏晚一辈中的杰出人物,与田盘并称二杰,不仅剑术了得,还狡黠多诈,甚得田恒的喜爱。他本不叫田武,田恒说他颇有将才,大有田氏前辈孙武之风,故为他改名为田武。” 列九道:“田武曾找我比过剑术,被我推掉了,他见我身有残疾,也不好苦苦相逼,我看这人心高气傲,若非子剑指使,怎会做出暗算之举?” 庆夫人摇头道:“今日到了临淄,才知封儿如今风头正劲,被齐人视为齐国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若是封儿死于田武剑下,即便是暗算得手,田武也会声名鹊起,一举成名。若非田武有如此想法,子剑就算说破嘴唇,他也未必会暗算伤人,自坏名声。” 众人都以为然。 伍封看了楚月儿一眼,笑道:“不理他,不理他。如今田逆还未找我,我们便如此忧心忡忡,改日田逆找上门来,是否要心胆俱裂呢?明日我找国君告假,在家中练剑九日,再去找那个生吃活人的‘大漠之狼’朱平漫一较高下!” 众人骇了一跳:“朱平漫?”先前伍封说杀了田武之时,并未说过朱平漫的事,是以一听伍封要与朱平漫比剑,都大感骇然。 伍傲将朱平漫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被离皱眉道:“这朱平漫来临淄城干什么?” 伍封笑道:“听说上次阚止请来的董门刺客中,有一个是董梧的儿子,死于斯役,故而来找国君索要凶手,欲运回骸骨,多半是受了董梧之命吧。” 列九忽地想起一事,叹道:“我明白了,那日我杀了那个董门刺客,原来是董梧的儿子!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董梧名满天下,儿子的剑术却平平无奇,任公子怎会派了他来?我失陪一阵。”出门而去,众人愕然不解。 被离想起那日的“尸变”,将当日的事说了出来,道:“照我的想法,董梧的儿子说不定是偷了支离益的‘金缕衣’,偷偷跑出来。他身为董梧的儿子,整日躲在父亲身边,恐怕也惹得那些师兄弟们耻笑,才会有此举动,枉送性命。” 众人大是感叹,心中均想:“若是董梧得知自己儿子死在一个身有残疾的人身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时,列九拿着一个布包进来,放在桌上,道:“这件‘金缕衣’是我从那董门刺客身上取来,本想送给公子作大婚的礼物,如今公子要与朱平漫动手,再加上田逆说不定会派人暗算,不可不防,只好先拿出来。公子定要穿在身上,以策万全。”解开布包,现出那件亮灿灿的“金缕衣”来,道:“这‘金缕衣’是件少有的宝贝,天下只此一件,防御刀剑箭矢,颇有奇效。” 众人都低头看那宝贝,啧啧称奇。 伍封笑道:“九师父对我不会这么不放心吧?这件衣服我是不穿的,还是九师父自己留着罢。” 列九正色道:“公子,你休要小视了朱平漫。此人在支离益门下近三十年,虽然未练成屠龙剑法,但力大无比,剑势凌厉,连董梧对他也深为忌惮。非是列九长他人的志气,以你今日的剑法,绝非朱平漫之敌手。如今你只有九日练剑,未必便能超过了他。你穿上这件衣服,至少可大增信心。高手比剑,信心气势最是重要。你的剑术暂时还胜不过朱平漫,只好靠信心和气势来致胜了!” 伍封从未见过列九这么严厉的神情,暗暗吐了一下舌头,再也不敢说不要。 列九拿着“金缕衣”在他身上比了比,道:“公子身材高大,此衣是胡人所制,此衣虽然略小了些,不过公子穿上遥算得合适。”亲手解开伍封的外袍,替他穿在里面,再将外袍罩在外面。这才语转温柔,道:“此衣穿着,冬暖夏凉,自今日开始,公子要终日穿着,不可脱下。” 伍封苦着脸道:“若是与公主成亲,洞房之夜穿是不穿呢?” 众人哄然大笑,列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庆夫人笑道:“这小子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闯过多少祸,在这当口,亏他还会说笑。” 被离笑道:“我有一个主意,或可解今日之危局。” 众人都知道被离足智多谋,一起看着他。 被离道:“其实谁也不知道董梧的儿子死于九师父之手,不过,董门一众刺客,全是中了田逆的埋伏,被乱箭射死。我们便设法传过话去,让朱平漫知道董梧的儿子死于田逆之手。朱平漫若是奉了董梧之命为其子报仇,说不定会去找田逆算帐,岂不是好?” 渠公赞道:“好计谋!” 庆夫人皱眉道:“谁都知道阚止之乱是田氏兄弟所平,按理说朱平漫也应知道,但他却向国君要人,是何道理?是否他不愿意开罪田氏兄弟呢?” 被离笑道:“他自然知道董梧的儿子多半是田逆所杀,但田氏势大,他这头‘大漠之狼’恐怕也不敢轻易得罪。不过,若将此事挑得开了,让人人都知道田逆杀了董梧的儿子,朱平漫自然不好意思装作不知道凶手是谁了吧?他若是不去找田逆,董门的威风岂非大为有损?自己也不好意思做人哩!” 众人均觉有理,渠公大感兴奋,道:“妙极,老夫便连夜派出人手,在城中大肆宣扬,尤其是朱平漫所居驿馆附近的酒肆女闾不可放过,保证朱平漫一觉醒来,便发现人人都知道田逆杀了董梧之子。” 伍傲忍不住问:“老爷子派些什么人出去?” 渠公道:“老夫府上有健妇上百个,说长道短正是她们最为擅长的本事。老夫略予薄赏,一传十、十传百,怎不会一夜之间,蜚声千里之外?” 众人大笑,伍封笑道:“最好在田逆那左司马府附近也派一些人,单用言语,便可把田逆吓个屎尿迸流。” 庆夫人淬了他一口,笑道:“当着月儿的面,不可出粗口。” 伍封向楚月儿看了过去,见她满面绯红,旖旎动人,心中大乐。道:“我见这‘金缕衣’打造极精,既然能用这种金铁为细链编成衣甲,我们何不也用这法子多造几件,或是造些护腿护臂之类的东西?”庆夫人眼睛一亮,道:“封儿这主意不错,只是要打造出这么精细、又如此坚韧的链子,非要极高明的匠人不可。”渠公道:“这个老夫可以去找一找,看看谁有这本事。”庆夫人叹道:“当年我们府上有个高手名叫豫无鬼的匠人,铸技妙绝天下,可惜已经亡故了。若是此人还在,必能轻易打造出封儿所说的护具。” 次日一早,伍封抢在朝议之前见了齐平公,细说了诸事,道:“国君放心,这十日之内,朱平漫再也不会提起交出凶手之事,十日之后,他败在了微臣剑下,自会灰溜溜回他的大漠当狼去也。” 齐平公素来当伍封是天下第一的剑手,又有甚么不放心的,道:“你便回去练剑吧,十日之后,寡人亲自为你助威。噢,今日柳下惠会来商谈齐鲁和议,幸好越国使者范蠡大夫昨日已回国,否则,恐怕会设法阻止。” 伍封笑道:“国君放心,微臣昨日与范大夫详谈,他并不反对齐鲁之盟。”将详情说了。 齐平公大喜道:“寡人看你不仅剑术无双,口才也是天下罕有哩,有你在身旁,寡人当真是没有什么事值得发愁了!是了,你在家中练剑,是否把妙儿带了去?” 伍封立感头痛,道:“若是有公主在旁,又怎能练得成剑?” 齐平公想想也是,笑道:“那好吧,寡人这十日便为你挡住这小妮子的纠缠算了。” 伍封告辞出来,不敢去见公主,到了渠公府,庆夫人道:“你自回伍堡去,你那座封府我同渠公替你打理,十日之后,便可搬过来。” 伍封命伍傲备好车,正要上车,便见楚月儿赶了上来,伍封笑道:“好月儿,你来做什么?” 楚月儿道:“姊姊让我随你去,侍侯公子练剑。” 伍封奇道:“姊姊的病势不轻,何以不叫你侍侯?” 楚月儿听伍封也称楚姬为“姊姊”,心中甚喜,低头道:“她有九师父照顾,根本不让我插手哩!” 伍封心想:“老子吐纳术妙用无穷,这几日勤练下来,说不定能大生奇效,月儿习之日久,正好与她精研此术。何况她的身形步法绝妙,也可以学一学。”笑道:“好吧,你侍侯我练剑,我便侍侯你上车吧。”伸出大手,将楚月儿抱上了马车,然后跳上马车,对伍傲道:“小傲,走吧!” 伍封将列九教他的董门剑法反复练习,虽然找不出破绽,但其中的种种变化却乱熟于胸。朱平漫既是支离益的弟子,与董梧一师传承,自创的“苍狼剑法”理应与董门剑法路数相近。又回想当日楼无烦使过的剑术,虽然剑法诡谲异常,其实与董门剑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想不到朱平漫外表粗豪,竟能创出这种诡谲阴狠的剑术,暗暗佩服。 他这几日练习老子吐纳术进境奇快,不仅容光焕发,连气力也大了一点,出剑也更为快捷凌厉了些。 午饭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对坐,练了一阵吐纳术后,叹道:“怪不得连孔子也说老子是见首不见尾的神龙,能创出这种吐纳之术,当真是了不起!” 楚月儿道:“公子练这吐纳术,进境之快,月儿真是意想不到,看来过不了多久,公子便可大功告成了。” 伍封笑道:“不会这么快吧?” 楚月儿叹道:“要是公子这十日内大功告成,剑术威力大增,那朱平漫又算得了什么?” 伍封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叹道:“你当我是神仙么?这么精奥的功夫,哪有十几日便能练成的道理?唉,其实这吐纳术舅父早就教给了娘亲,娘亲又照样说给我听,可惜我闻道太晚,不解其意。若是从小便练,何用耽心朱平漫?今日便不用躲在这里练剑了。” 楚月儿道:“听接舆师父说过,你伍家的剑术威震天南,未必便不如朱平漫的剑术。” 伍封道:“可惜先父只教了我七招剑法,七招既不贯穿,又简单得难以相信,不知何故。”他起身使这七式剑招,只见他第一招向前刺出,便算一招,然后是下劈、点击、横抹、斜削、上撩,最后一招仍是一剑刺出,只是剑起时剑刃竖着,刺到尽处剑刃变成横着,一刺之中,剑身转了个方位。 楚月儿想不到这伍家剑法如此简单,也不知道有何用途,伍封凝神良久,道:“这七招剑法我总是搞不懂,如果先父只用如此剑术,何以在吴国被称为第一?” 楚月儿道:“定是这剑招中有些奥妙,只是暂未想到而已。”伍封点头道:“我猜也是如此。月儿,你随接舆先生学过剑术,那剑术是什么样子,让我瞧瞧。” 楚月儿抿嘴笑道:“月儿虽然唤接舆师父为师父,但他并未正式收我为徒。月儿的剑术只怕太差了,也不好意思在公子面前卖弄。” 伍封装出一脸央求之状,道:“那日你施展一手轻功,当真美不胜收,妙不可言。又见你的身形步法甚妙,使起剑来,想来也是好看之极吧?好月儿,快舞剑来让我瞧瞧!”双身捧起“映月”宝剑,递在楚月儿面前。 楚月儿笑吟吟将那口“映月”宝剑拔出来,道:“要是舞得不好,公子千万不要见笑。”站在院中,使开了剑术。 一时间,只见剑光纵横,如同风舞细柳,轻盈飘忽,又如蝶舞花丛,随心所欲,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山灵雨之感。伍封见到这绝妙的剑法,不禁想起义兄柳下惠的那一曲琴音《听风》,听曲看剑,都有同样这种感觉。仿佛春雨之忧愁、夏阳之炽烈、秋风之萧瑟、冬雪之纯洁,尽由楚月儿手中的长剑描绘出来。最与众不同的,是她惯用左手,使出的左手剑术颇难防御。楚月儿的袅娜身影,在剑光中逸然而飞动,配合上她的轻身功夫,使伍封惊若天人。 剑光敛处,楚月儿收剑回来,却见伍封怔怔地发愣,笑道:“公子是齐国的第三大剑手,月儿的剑术,自是不入公子法眼了。” 伍封叹道:“月儿,你这套剑术极为精妙,绝非俗品。虽然你气力较弱,不足以与朱平漫这种高手抗衡,但寻常的剑手,绝非你的敌手。何况,凭你高明的身形步法和轻身功夫,再加上你的左手剑招,既便是遇到朱平漫,或者也足以自保。” 楚月儿听伍封这么赞她,睁大了眼睛,道:“是么?我从未与人比过剑,也不知自己剑法如何。” 伍封笑道:“我已打定了主意,日后与人比剑,便将你带在身边,万一我败了,就靠你替我挣回面子。” 楚月儿知道他说笑,低声道:“公子若肯将月儿带在身边,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伍封道:“看了你这剑法,我便知道朱平漫必会败在我的剑下。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你这老师教我这套剑法的精要以及接舆先生的身形步法。届时我将伍氏家传的剑法、董门剑法、楼无烦的剑法和月儿这套剑法揉在一起,再加上舅舅的空手搏虎,手脚齐施,将朱平漫这头恶狼赶回大漠去,哼!” 楚月儿听他说得充满豪气,为之迷醉,娇声道:“公子的信心真是天生出来的,难道你一生,从来没有害怕过么?” 伍封笑道:“我就怕月儿不在我身边哩!” 楚月儿浑身发软,倚在伍封身上,道:“就算公子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 伍封大是情动,在她小脸上香了一口,柔声道:“月儿师父,快教徒儿练剑罢!” 他口中说得轻松,却是认真练剑,练了一个多时辰,学会了楚月儿的这套剑术。他见楚月儿巧笑嫣然、细腰堪握,觉得甚为养眼,心中微荡,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道:“你在武技上面特别有悟性,我有一套家传的空手格击之术,威力奇大,你身步轻盈,可以学一学。”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的家传功夫必定十分高明。”伍封笑道:“其实这套空手搏虎之技只有打、突、踢三种基本的招数,分为攻防二技,虽然以拳脚为主,但也可以用掌、指,攻时浑身各处部位都可以是武器,守则以快速躲闪和格挡为主,总之接招即是进攻,把握快、准、狠三诀。”他将家传的七十二路“空手搏虎”绝技教给楚月儿,道:“学会练熟之后,招式尽可以忘记,我小时候练习时,娘亲常常教我以拳、掌、脚击踢木块,由薄到厚,眼下十寸厚的木块也能以能洞穿。” 楚月儿咂舌道:“十寸厚的木块也能洞穿,这手脚岂非如铁铸一般?这可难练得紧。”伍封笑道:“慢慢练之便成,眼下天下人喜欢练剑,少有空手格击者,我平日里很难找到一个陪练的人,你若学会了,正好时时陪我练习格击之术。” 他一招一式教着,自是趁机在楚月儿身上挨挨擦擦,占些便宜,每每逗得楚月儿小脸通红,旖旎动人。楚月儿十分聪明,招式很快就学会,每日陪伍封练习拳脚和剑术,进境甚快。 这日二人练了三四个时辰,伍封丝毫不觉得力乏,收剑回到花亭,喝了一爵酒,坐在一旁看楚月儿练剑。他见楚月儿仍然气力充沛,剑气纵横,心道:“这丫头有着不众不同的武勇,对武技的领悟也快。想是天生的,只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忽想起一事,心道:“虽然我从小负重奔跑,体能极佳,但换了以前,练了一天也觉得乏,如今为何气力不减,生力总能源源不绝?” 伍封叫楚月儿叫来,问道:“月儿,为何你这气力源源不绝?不觉得累么?” 楚月儿并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听伍封一问,愕然道:“公子不说起来时,月儿还不觉得。月儿未学会接舆师父教的吐纳术时,练剑久了便觉得累,可会吐纳后,练剑终日也气力不减。咦,为何会如此?” 伍封叹道:“这吐纳之术神奇之极,我们行走坐卧、格斗比剑之中,总是行五呼一吸的‘龟息’之法,是以我们虽在格打使剑,其实也是在练习吐纳,这吐纳之术能够养力,所以气力便能源源不绝,终日不累。”说着又笑道:“这么说来,那朱平漫是必败无疑了,就算他的剑术比我高,但他不会吐纳,只要我支持一两个时辰,他便会气力衰退,我却不损力气,他焉能不败?” 楚月儿喜道:“如此便最好了。” 伍封在堡中练剑的第八天,伍傲从渠公处带回临淄城中的消息: 齐鲁的盟约已经达成,柳下惠答应正式向吴国递交了放弃抗齐的国书。 各国的使者已陆续回国,只有吴使颜不疑、鲁使柳下惠和晋使赵鞅仍留在临淄城中。赵鞅因与田恒商议婚娶之事,暂未离去,而柳下惠之所以留下来,伍封知道那是义兄担心自己与朱平漫之战,要看过这一场比剑后才会放心离去。至于那颜不疑,自从到临淄后便日日躲在驿馆中不出,也不知有何图谋。 田逆则称病在家,不敢出门,连儿子田武的丧事也是在家匆匆举行,葬于田氏一族的坟地。 朱平漫以与伍封比剑为由,静待馆中,一步不出。 田恒却是一如既往,他对田武之死有何想法,从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 伍封的那座封府已经修葺好了,府中所需全部购置完毕,齐平公还赐了无数珍玩衣被,田恒等一干朝臣都送了不少东西,只有田逆没有任何表示。经过渠公和被离的挑选,庆夫人从民间购了三百名婢女仆佣,令封府充满人气。 楚姬的病势大为好转,已能下床走动,与列九一起打理渠公府上事宜。 伍傲将诸事说完,叹道:“妙公主这些天大发脾气,弄得国君寝食难安,几番误了早上的朝议。” 伍封大笑道:“我就知这小妮子甚是难缠,国君在她面前,只会头大如斗。小傲,你明日在城中大排请柬,千万别忘了朱平漫、子剑和田逆三人,就说后日是我乔迁之喜,大宴宾客,顺便与朱平漫切磋剑技,以助酒兴。” 次日,伍封带着楚月儿进了城,先回封府,果见府中安置妥当,众人问起他练剑的进境,伍封笑道:“有月儿助我,你们大可放心,明日包管让朱平漫唤爹叫娘。” 众人见他数日不见,神采飞扬,信心十足,都大为诧异。 将楚月儿安置妥当之后,伍封便进宫见齐平公。 齐平公朝议刚罢,一见伍封,便如久旱甘霖,忙不迭道:“封儿,你总算来了。先去哄一哄妙儿,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伍封暗笑,心道:“真不知这么多年来,骜叔叔是怎么对付这宝贝女儿的。”直奔公主寝宫,还远在门外,便听里面砰嘭乱响,寺人宫女正面色张惶,一见到伍封,心知救星来了,个个脸上露出笑意,大大地松了口气。 伍封向他们摇了摇手,命他们不要出声,探头向宫内看去,正见妙公主正撅着小嘴站在满地的碎破陶片之中。伍封暗吐了一下舌头,溜了进去,恰见妙公主又拿起一个细纹陶瓶要砸下去,忙叫道:“公主!” 妙公主忙抬起头,见伍封笑嘻嘻地看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伍封忙不迭上前,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公主,为什么要哭呢?” 妙公主怒道:“你为何偷偷溜回伍堡,这么多天不来见我?” 伍封道:“我明日要与人比剑,只好溜回去好好练一练剑术,没时间来见公主。” 妙公主嗔道:“你回去练剑,我就不能陪你么?难道我就不会使剑么?” 伍封叹道:“公主剑术高明,可谁叫公主是齐国第一美女呢?如此美色在旁,便是土雕木偶,也没有心思练剑哩!” 妙公主哼了一声,怒气大减。 伍封陪笑道:“只怪我忘了向柳大哥学那坐怀不乱的本事。不过我想,当日坐在柳大哥怀中的,多半是个丑女。若是那女子有我的乖乖公主一半美色,柳大哥恐怕早以魂飞天外了罢!” 妙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嗔道:“呸,满嘴胡说八道。既然你怕我分了心神,那你又为何带了月儿去?” 伍封心中叫娘,心知此事确确实实难以解释,暗骂谁人多口,连带月儿去伍堡的事也让公主知道了,支支吾吾道:“这个……,月儿不是会飞么?我这几天便学这功夫,好融进剑法之中。” 幸好妙公主不是善妒之人,释然道:“你练得怎样了?飞一个我瞧瞧行不行?” 伍封叹道:“这功夫难练得紧,想是月儿身轻,方能飞起。像我这么沉重,不要说飞,地上站久了我还怕会压出坑来哩!”将公主手中的花瓶接过,放在一旁。 妙公主格格娇笑,忽道:“我饿了,让人拿饭来罢。” 伍封惊道:“现在好像不是吃饭的时候吧?” 妙公主嗔道:“人家肚饿嘛,这几日都没怎么吃饭,害得父君连华神医也招了来。” 伍封心中大为感动,叹道:“也好,我见了公主,也有些食指大动,一同吃饭好了,反正公主这里的白食我是吃惯了的。” 妙公主媚笑着横了他一眼。 几个寺人上来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片,又有宫女送上了精美的菜肴饭食,两人眉来眼去地吃完了这顿饭。 伍封拍了拍肚皮,道:“公主,你先等一等,我到国君那里打个转便来。” 妙公主大声道:“不成。” 伍封愕然。 妙公主哼了一声,道:“一眼看不到,说不定你又溜了,我陪你一起去。” 伍封只得苦笑,带着公主出了后宫,去见齐平公。 齐平公正与晏缺对弈,见二人进来,大是高兴,妙公主使出了又娇又嗲的看家本事,将齐平公和晏缺哄得心怀大畅,笑得合不拢嘴。 齐平公悄悄将伍封拉在一旁问道:“封儿,你与妙儿说了些什么来,哄得她这么高兴?” 伍封心道:“那种话怎能说给你听呢?” 晏缺笑道:“封儿的本事真是层出不穷,就这么往后宫打个转,便使妙儿变得乖乖的了。” 伍封笑道:“这大抵是一物降一物罢。” 妙公主斜眼瞧着他,嗔道:“什么一物降一物,你是个什么物啊?” 伍封侧头想了想:“大概连田鸡也算不上吧!” 妙公主立时想起那日在牛山上与伍封的说话,媚眼如丝,白了他一眼。 齐平公愕然道:“什么田鸡?” 晏缺笑道:“国君,那是他们小两口的秘密呢!” 齐平公大悟,不禁莞尔失笑。 齐平公道:“是了,封儿,那朱平漫这些天果然未再纠缠,明日你与他比剑,应该没有问题吧?” 伍封笑道:“没有问题,明日是我的乔迁之喜,晚间宴请宾客,顺便将朱平漫略略教训一下,免得他小视了我们齐国上下。” 齐平公点头道:“明晚寡人与老大夫一起去你府上,看看他如何丢脸。我看封儿几天不见,脸色越来越好,定是剑术大有进境。” 晏缺埋怨道:“封儿,你杀了田逆的儿子,为何不早说?” 伍封奇道:“怎么?田逆闹出什么事来吗?” 晏缺道:“你走的那天,朝议时田逆向国君哭诉,说你杀了他的独生儿子,要国君为他做主。国君不知其原因,吓了一跳。幸好公子高当即出来,将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国君又问过了闾邱明,都道田武卑鄙无耻,暗算在先,你出于自卫才杀了他。连田恒也将田逆骂了几句哩!” 齐平公叹道:“是啊,自那日开始,田逆就称病告假在家,闭门不出,大概是心中记恨吧。” 伍封笑道:“他不敢出门,倒不是记恨,而是怕朱平漫上门找他。”小声将被离之计说了出来。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看田恒的态度。若他与田逆沆瀣一气,倒是十分麻烦。” 晏缺摇头道:“我看不会。不知为什么,近日来田恒对田逆的态度大不如从前,听说为了田武这件事,两人争执得很厉害,田逆称病告假,连国君也到他府上看视,只有田恒未去。” 妙公主有些奇怪,问道:“外公,田相国与田逆争执,你又怎知道?” 晏缺笑道:“外公久不出门,但也不能束手待毙,是以在田氏府中多多少少放有几个我的人。” 伍封心想,田恒对田逆始见不满,多半是由楚姬之事引发。叹了口气,道:“此事须得看清楚田恒的态度,日后再慢慢地想办法。” 封府内张灯结采,在庆夫人和渠公的亲自主持下,这乔迁之喜弄得热闹非凡。 前院大堂两旁,左右各自排着四排酒席,每排均有数十张席,此刻,临淄城中的大小官卿大都已来赴宴,坐在席上,后排的席当然是供这些官儿所携家将侍卫所用。 伍封是国君宠臣和未来女婿,又与鲍晏两家是至亲,兼且人才出众、年少多金,一众士大夫哪有不尽力巴结的?是以早早前来,此刻正互打招呼,看着堂中轻衣罗衫、袅娜婷婷的歌姬跳舞。 伍封今日换了一套大红衣裳,腰系五指宽的鹿皮革带,头上束着尺高的金冠,站在门前迎接宾客。这身装束,令身高近丈的他越发显得潇洒不羁、雄壮异常。 这时,义兄柳下惠的马车到了门前。柳下惠跳下马车,笑道:“兄弟今日乔迁之喜,为兄特来祝贺。”探过头来小声道:“朱平漫剑术十分厉害,兄弟闭门练剑多日,是否有必胜把握?” 伍封深喜义兄为人真诚,在如今列国中罕见,握住柳下惠的手道:“大哥放心,小弟绝输不了。” 柳下惠虽然心中暗有些担心,见伍封信心十足,知道他不是妄自尊大之徒,放下心来,由家丁带进府中入席。 便听笑声连连,田恒引着数十家将,昂然而来。 田恒从车上下来,笑吟吟道:“封大夫,本相是否来晚了呢?” 伍封笑道:“相国来得正是时候。”小声道:“相国,在下正自烦恼,颇有些无颜相见之感。” 田恒愕然道:“封大夫何出此言?” 伍封苦笑道:“在下不小心杀了小武,今日方知是相国令侄,后悔不已,怎能不大为烦恼、羞见相国呢?” 田恒心中确有不满,伍封一见面便直言相告,倒是大出意外,叹道:“田武为人傲慢,得罪封大夫在先。何况比试剑法,死伤难免,封大夫不必太过介怀。此事以后再作打算吧。” 伍封知道他仍有不满,却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对付他,是以心中矛盾,溢于言表,便道:“虽是情非得意,终是有损相国颜面,以致四下有些传言,道是在下与相国不和,不知相国是否知道?” 田恒怔了怔,叹道:“坊间传闻,不足为信。本相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堵城中愚夫蠢妇之嘴。” 伍封叹了口气,道:“以相国之见,在下是否应该到左司马府上请罪?就怕左司马丧子之痛,不肯见谅。” 田恒哼了一声,道:“田逆教子不严,终至生祸,本相早已对他说过,若是封大夫出了什么岔子,本相唯他是问。”岔开话头道:“听说封大夫今日要与朱平漫比剑,是否确有此事?” 伍封道:“此人处处相逼,无礼纠缠,竟敢向国君索要杀了董梧儿子的凶手,这不是视我大齐无人么?在下只好直接揽了过来,免得他到处生事。” 田恒知道临淄上下,无人不知董门刺客死于田氏兄弟之手,心道:“连城中百姓都知道此事,朱平漫哪有不知的?”叹道:“若非封大夫的挑战,恐怕朱平漫早已找上了田逆吧?” 伍封慨然道:“相国放心,在下今日便为左司马绝此大患。” 田恒盯着他良久,叹了口气,由家丁引着进府去了。 伍封暗暗叹了口气,知道杀了田武一事,在田恒心中大生芥蒂,一时之间,也不可能化解。 正自发愣,数乘马车风一般闯上山丘,车未停稳,一人从车中跃下,正是那彪悍之极的“大漠之狼”朱平漫,后面几乘马车,却是子剑、招来、叶柔等人。叶柔见伍封神采飞扬的样子,眼中一亮。 伍封笑道:“朱先生,数日不见,平安无恙吧?” 朱平漫哼了声,狞笑道:“封大夫苦练剑法,想必是大有进境。”他故意将个“苦”字说得极响,若得子剑那一众门人嗤嗤作笑。 伍封叹道:“朱先生名满天下,想必是盛名无虚,一阵间向先生请教之时,先生万万不可藏私,徒令在下失望。”那是说,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子剑走了上来,笑道:“封大夫胆色过人,子剑大为佩服。”他那日见过伍封与田武之斗,虽然只是一招,以他的眼力,自是看得出伍封的剑法深浅。他素知朱平漫的本事,知道伍封绝非朱平漫的敌手。心道:“朱平漫人称‘大漠之狼’,天性凶残,与他交手的人,向来无一人生还,一阵间你知道厉害时,连皇天也救不了你。” 众人话不投机,自入府中去了。 紧接着赵鞅带着九个儿子前来,伍封心中对这晋国名臣极是尊敬,恭恭敬敬上前施礼,将赵鞅搀下马车。 赵鞅笑道:“封大夫名震临淄,老夫今日还是第一次同封大夫面对面相谈哩。” 赵无恤走上来道:“无恤对封大夫仰慕已久,可惜封大夫是个大忙人,否则,无恤定要厚着脸皮到府上来,向封大夫求教。”他这里说的“求教”,那是虚心请教的意思。 伍封早听被离说过赵鞅立嗣之事,见这赵无恤衣着简朴,眼蕴神光,年纪比自己只大了几岁,脸上却多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落寞之色,令人大生好感。笑道:“在下过了今日,恐怕也不怎么忙了。无恤兄龙凤之姿,一见便知胸有万千兵甲,令在下大有一见如故之感。无劳无恤兄贵步,明日晚间,在下便携美酒到贵处,把酒畅谈,岂不是好?” 赵无恤大喜道:“如此最好。” 赵氏诸人见他即要与名满天下的朱平漫比剑,却毫不在意,订下明日之约,显是胸有成竹,根本没有失败之虞,这番信心气度,的是一派高手风范。 赵鞅小声道:“朱平漫纵横天下,未遇敌手,虽外表粗豪,剑法却细腻诡秘,封大夫千万不要为其外表所误,太过轻敌。” 伍封对他的真诚关怀大是感动,躬身一揖,道:“多谢老将军关怀,在下受教了。” 赵鞅拍了拍伍封的肩头,便如长辈看着自己的子侄一样,又道:“朱平漫凶残无比,封大夫若能一剑杀之,是为天下人除一大害。若是情非得已,千万不可留他性命,否则,以他的性格,必会携董门刺客大举报复,不动则已,一旦动起来,定是雷霆万钧之手段。遗虎为患,诚为兵法之大忌!” 伍封眼中神光闪动,慨然道:“在下本想只将他赶回大漠算了,此刻听老将军这么一说,冷汗暗沁。既是如此,今日就让这‘大漠之狼’命丧于此吧!” 赵鞅呵呵一笑,带众子入府。 伍封问伍傲道:“好些天未见小兴儿了,这小子还没回府吗?” 伍傲笑道:“鲍兴和鲍宁受了老爷子严令,正关在坊中为公子打造马车哩。” 伍封笑道:“这不是‘闭门造车’么?家中马车颇多,为何还要造新车?” 伍傲道:“这可是老爷子的意思,那日他与夫人商议良久,新想出了一种马车,鲍兴和鲍宁的御艺临淄城无人能及,正好监造此车。” 二人说着闲话,又过了一阵,眼见再无人来,伍封小声问伍傲道:“田逆和颜不疑处,你都送了请柬吧?” 伍傲道:“早送了去,只是田逆虽收了请柬,却将我赶了出来,甚是无礼。”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傲不必生气,他刚死了儿子,心情怎么也不会好。若他知道是自己儿子的不是,不与我们作对,我们便念他老来丧子,放过了他。若是他执意要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便放开手来,与他大干一场,想想也是件新鲜好玩的事。” 正说着田逆,田逆果然就来了。 伍封迎上前去,道:“左司马……”,田逆摆手道:“在下身有微恙,不耐久站,封大夫见谅。”径入府去,连话也不愿同伍封说。 伍傲怒道:“这人太过无礼,若是不愿意来,不来就是,这么死气活样的,令人好生气恼。” 伍封笑道:“我料他今日必定会来。只不过,他并非想来饮宴,而是想看我如何命丧在朱平漫的剑下。” 过了片刻,便见十余车驾缓缓上了山丘,一看这阵仗,便知来者是齐平公。 齐平公带着妙公主,与晏缺由侍卫搀扶着下了车,齐平公问道:“封儿,人都来了吧?” 伍封笑道:“除了那个颜不疑,都已经来了。” 晏缺摇手道:“那颜不疑阴阳怪气的,不来最好。” 伍封问妙公主道:“公主也来了?” 妙公主笑道:“我来看你今日如何大展神威哩!”她身后的宫女抱琴捧剑,十足的排场。 伍封与众人一同进府。 堂上众人见国君驾临,一同跪拜施礼,齐平公摆了摆手,笑道:“罢了,不必多礼。”又对赵鞅和柳下惠道:“老将军,柳大夫,务要尽兴痛饮才是。”说罢,走上了正中的高台中间坐定,指着左手紧挨的一席道,对庆夫人道:“夫人,请坐此席。” 正中大石台上共有七席,中间那席自然是齐平公坐着,右手边依此是赵鞅、柳下惠和晏缺,左手边是庆夫人、渠公和伍封。妙公主拉着楚月儿坐在伍封身旁的席上。 伍封左有楚月儿,右有妙公主,二美在旁,免不了心怀大畅,向堂下看去。 右手前排的主宾席上,依次坐着田恒、公子高、田逆、闾邱明等一众大夫贵卿,左手前排的主客席上,依次坐着子剑、朱平漫、赵无恤、被离、赵氏诸子、列九、鲍琴、鲍笛以及临淄城在出名的富豪名士。每席之后又有三席,坐着各人带来的门客家将。 众人见伍封身边二美如花,美艳不可方物,无不心动,又见庆夫人雍容华贵,风致慑人,很多人心中,不免感叹羡慕不已,连子剑也大为心动。那朱平漫更是瞪着铜铃般的牛眼,一幅急色模样。田逆见楚月儿小鸟依人般倚在伍封身边,心中自然是恨意沛然。 齐平公举起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祝贺伍封乔迁之喜之类,众人自然是举杯同饮。 酒过三巡之后,伍封笑道:“在下今日迁入新居,幸得各位相贺,以致阖府上下,喜庆之极。如此饮酒,不免无趣,在下今日安排了府中歌姬来作剑舞,为诸君助兴,以表在下心中谢意。” 拍了拍手掌,堂外檐下的丝竹之声响起,三十六名年轻美姬如蝴蝶一般从堂后飘然出来,全部穿着如雪的白衣,手执细长明亮的薄剑,随乐起舞。 时之剑法,分为两种,一种是决敌致胜、临战兵阵的“相击”剑术,又称剑道;另一种是寓兵于乐舞之间以助娱兴的“舞象”剑术,称为“剑舞”,此刻众姬所表演的正是这种剑舞。 大凡士族大夫、富豪名士在家中宴客,必用姬人歌舞助兴,不过,众姬所舞多是歌舞,这种剑舞是颇为罕见的,主要是难觅高手来训导歌姬。 封府的这一班歌姬是渠公精心从舞坊中买来,由列九训导剑舞,再由楚姬授以歌舞媚人之术,日夜舞练不休,是以虽然日短,仍然艺色惊人。 众人见这班歌姬身材娇好,最难得的是肥瘦高矮如一,剑光闪烁处,一个个如燕穿林内、蝶舞花间,细腰宛转,媚眼飞送,兼有刚柔之美,复以妩媚之态,无不心旷神怡,如坠仙境。既使是包括叶柔在内的女人,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 只有齐平公面对自己案上特意摆着的“庆夫人酒”,酒虫大动,狂饮不绝,时不常偷眼瞥一瞥庆夫人的绝世风华,乐不可支,对众姬的剑舞便不怎么在意。 良久曲尽,众姬归入后堂。 伍封见众人一幅意欲未尽的模样,笑道:“此班歌姬初练剑舞,尚大有改进之处,是在下府中珍藏,甄选不易。诸位日后万不可向在下索要,若是不给吧,恐诸位见怪,若是送了出去,在下又不免肉痛,寝食难安。” 众人闻言大笑,复有憾焉。其实连田恒这种不大好女色的人都见猎心喜,寻思宴后向伍封索要一两个回去,更不论其余众人了。但伍封这么说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人人都知道伍封的母亲庆夫人是商营圣手,有敌国之富,这些钱财不就是伍封的?他富甲天下,舍不得送出歌姬,自然也并非小气。 众人列鼎而食,酒宴的气氛大佳,连田逆一时间也忘了丧子之痛,脑中闪动不休的仍是那班歌姬香艳的眼神。 正高兴处,子剑大笑道:“这场剑舞美妙绝伦,令恒某意趣大发。既有剑舞,不可无剑击。在下的这班徒儿,自见了封大夫的绝世剑术后,称羡不已,总是缠着恒某,要约封大夫驾临鄙馆指点。不如今日便请封大夫指教一下他们,让他们一窥剑术的至境,同时也为国君和诸位一助酒兴。” 一人从子剑身后席上站起来,走到堂中,大声道:“请封大夫不吝赐教。”伍封看去,认识是当日强请他到问剑别馆的那个招来。 众人见子剑到人家的府上,却公然搦战,但又表明了自己不会动手,无不愕然。事隔这么些天,伍封与子剑交恶之事已是无人不知,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妙公主恨声道:“这老狐狸不知又打什么主意。”她听伍封说过子剑设计害他的事,是以大恼。 伍封略一沉吟,便知子剑虽然认定自己会败于朱平漫之手,否则不会结伴而来,不过,这人毕竟是个老狐狸,仍怕自己万一获胜,是以先牺牲一个徒儿,来试探自己的虚实,使朱平漫更有胜算。 他既然知道子剑的用意,又怎会上当?笑道:“子剑先生何必如此?上次你强邀在下到贵馆,派了小武出战,以致被在下失手杀了,今次又派招先生出场,是否想让朱先生一睹在下新练的剑法呢?”他直接了当说出来,堂上众人立时明白过来。 朱平漫是何许人也,哪会让子剑为他做这种诡诈之事?见众人向自己看来,登感大失面子,也瞪了子剑一眼。 伍封这么直言不讳,等于是捅破了两人之间表面上那一层虚伪的客套,赤裸裸地直见真章,倒令子剑一时间手足无措,猛一眼看到田逆狠狠瞪来的目光,更是惶然,不料伍封一向客客气气,底下虽然互相较劲,表面上还过得去。如今将脸皮一撕破,言语竟然厉害至此,才知自己太过小觑了伍封的智计。 招来站在堂中,进退两难。 子剑片刻之间,回复了镇定,哈哈一笑道:“封大夫误会了。既然时机不当,那便改日吧。” 招来只好往回走,却听伍封喝了一声道:“且慢!招先生既然出场,也不必再回去了,就比上一比吧!” 众人心知伍封动了怒气。 妙公主小声道:“封哥哥,我去杀了这姓招的。” 伍封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可以?别让国君难做。”拍了拍楚月儿的香肩,笑道:“月儿,便由你去收拾这姓招的。记住,就象在伍堡时陪我对练时一样,全力以赴,但不可留手。”他知道楚月儿剑术精妙,但无对敌经验,幸好在伍堡中与自己对练多日,见招折招的本事大有长进。 楚月儿得伍封如此器重,喜悦无限,嘤声答应,站起身来。妙公主命身后的宫女将捧着的那口“精卫”宝剑拿了过来,交给楚月儿,道:“月儿,就用这口剑来对付他。” 伍封小声吩咐道:“月儿,不可与他比气力,你只须转到他身后或者身侧,出剑刺过去就成了。”他见招来身得上身长、下身短,知道这人下盘定是沉稳异常,灵活多半不足。 楚月儿握着“精卫”宝剑,袅袅娜娜走下场去。 伍封长笑一声,道:“在下这个小婢,习过几天剑术,便由她代在下与招先生切磋切磋吧!” 众人都知道招来是子剑的大弟子,子剑门下弟子以他的剑术为最好。伍封竟漫不经心,派了这么个娇媚可爱的小丫头出来,无不大骇,又不禁为楚月儿担心。连庆夫人、渠公、列九也面色沉重,唯恐楚月儿有失,伤在招来之手。 招来大是惶恐。他见楚月儿清丽动人,娇弱可折,只有拥入怀中的冲动,哪会有动手之念?就算胜了这小丫头,也是胜之不武。 子剑与朱平漫也是大为诧异,不知伍封有何图谋,若说练剑十余年的招来会败在这么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手下,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 楚月儿握着长剑,面向招来,嘤声道:“招先生请出剑!” 招来向子剑瞥了一眼,见子剑也是一脸无奈,彷徨之下,心道:“与这小丫头动手,实在不成样子,但若是不比,旁人定当我怕了她,岂非更是难堪?”只好拔出剑来,道:“姑娘先出剑吧!” 楚月儿抿嘴一笑,轻飘飘一剑刺来,出剑颇慢,剑势也轻。 招来心中苦笑:“这算什么剑术?”随手挥剑格去。 众人更是担心了,这小丫头出剑既慢,手上又无力,怎么与招来相斗?连齐平公也紧握铜爵,忘了饮酒。 唯独伍封面色如常,笑吟吟地看着场中。 招来一剑格去,却格了个空,眼前连楚月儿的身影也不见了,心中大奇,忽听楚月儿在背后娇叱一声,骇了一跳,还来不及转身,便听“嗤”的一声轻响,背上一缕透骨的凉意沁入,却未觉疼痛,不消说,定是被这小丫头用剑在衣上割了个小口。 在众人轰然的喝彩声中,招来慌忙转身,见楚月儿怯生生站着身后,柔声道:“招先生一时大意,让了小婢这一招,不能算数。请招先生出剑吧!” 招来之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剑法奇高,大意不得,喝了一声,呼地一剑,凌空劈下,剑势沛然如电,显是蕴力无限。 众人彩声未毕,见如此猛恶的一剑,无不心中剧跳,若是这绝色美女被招来一剑杀了,岂非可惜之至?堂中登时鸦雀无声。 谁知这一剑未下,楚月儿又飘然到了招来身后,轻叱一声:“看剑!” 招来脸色大变,剑势立变横削,和身后转,仍是一剑劈空,只听胁下一声轻响,低头看时,衣襟上又多了个小口。 招来吐了一口长气,见这小丫头身法如电,以身法而论,自己万万不是其敌,沉下身来,将手中长剑飞速舞动,浑身上下罩个水泄不通,心道:“你身法虽快,腕力总不如我,只要双剑相击,你的剑还不是要脱手飞出?” 可无论他的剑如何舞法,那口“精卫”宝剑的剑尖总是不离左右,他剑往上挑,精卫便到了下面,剑往下砍,精卫又到了上面,左横则右现,右削则左至,总之是剑刚过之处,楚月儿总能觑其空处将剑刺来。 只听割破衣襟的“嗤嗤”之声不绝,招来便知一世英名,随着这一声声轻响被这小丫头笑吟吟地用剑割了去。 众人离得稍远,不知就里,只是见招来的神色愈来愈张惶,楚月儿妙曼的身影在他四周逸然飘动,轻盈飘忽如云,流畅灵动如水,几如仙人。人人张大了口,只觉比剑这种血腥可怖之事,在楚月儿手下却变得极为美丽动人,其中美处不可言状,远胜适才那班白衣歌姬的剑舞。 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妙公主怕楚月儿体力不支,拉了拉伍封的衣袖。 伍封却知道楚月儿因练老子的吐纳术,力气当然不如招来,但长力无限,就算再有三个时辰也不会累,见妙公主又是欣喜,又是担忧的神色,朗声一笑,叫道:“月儿,放过他吧!” 楚月儿应了一声,向后飘出一丈多远,她一身葱绿色衣服,便如一片绿叶随风飘了开去,众人轰然喝了一声大彩。 伍封笑道:“胜负早分,也不必再比了。”迎下台来,大手轻轻拍了拍楚月儿兴奋得绯红的小脸,牵着她入席,将“精卫”剑交给了宫女。 众人这才看见招来身上的衣襟满是一个个小孔,不下二十处,心道:“这小丫头若要杀他,十个招来也杀了。” 招来垂头提剑,无地自容。 叶柔本想上前为师兄挽回脸面,但自忖剑术不如招来,非楚月儿的敌手,向伍封和楚月儿看过去,眼露惊骇之色。 伍封笑道:“其实招先生也不算输,正因月儿是左手剑术,与众不同,再加上她太过可爱,见者不忍使出真实功夫。若是在下与月儿比剑,恐怕不如招先生多矣!” 众人都知伍封这么说,是替招来留点面子。 齐平公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呵呵笑道:“月儿的剑术,令人大开眼界!不过,招来能处身危境而不动杀机,更是难得。子剑先生果然教徒有方!”又道:“招来,明日你到相国府上,请相国为你安排一个好的差事吧!”他心地慈善,见招来当着众人大大出丑,知道时人最重颜面,恐他羞愤自尽,因而如此。他是一国之君,说起话来自有一番风度。 庆夫人一向当他是好酒贪杯之徒,此刻见他为君不久,手段竟然如此高明,更难得的事这番仁爱之心,殊是难得,当下看了齐平公一眼,微微一笑。 齐平公立时大喜。 招来跪下谢恩,心中虽仍有余惭,却也不觉如何了,走回席中,眼光却止不住向楚月儿看去,不知这小丫头何以如此厉害。 妙公主小声问楚月儿道:“子剑这家伙陷害封哥哥,可恶之极,他的徒弟也好不到哪里去。月儿何不杀了他?” 伍封小声笑道:“这怪不得月儿。月儿除了与我拆招外,从未与人动过手,更不要说杀人了。她心地太好,剑刺到人身上,就是下不了手去!” 妙公主笑道:“我还以为月儿是故意将他衣襟割破,扫子剑的面子哩,原来是不忍心杀人!” 伍封赞道:“不过,月儿这么做却是最好,一来让子剑羞愧难当,二来令国君大增威望,远胜于将这人一剑杀了。” 楚月儿在田府日子不短,田恒与田逆却从不知道她有这么高明的本事。他们与堂上众人一样,都以为是伍封一手调教出来,寻思:“这丫头跟了这小子才十多天,便能让子剑的大弟子一败途地,这小子的实力恐怕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田恒更想:“若与此子为敌,此子恐怕也不是容易对付的哩!”又想:“只道国君好酒贪杯,耳根子又软,一向优柔寡短,才立他为君,谁知他的手段如此厉害,出人意料!” 不过,国君对招来这种人还心生慈念,又怎会与自己这未来外父过不去?他一向知道国君心慕庆夫人,答应自己娶大女儿貂儿为妻,多半是怕了他田氏的势力,不过他这么心软,也不会不善待貂儿。 一时间,堂上之人各有所思。 朱平漫赫然站起身来,走进场中大声道:“封大夫,十日之期已满,今日便在这里一试高下吧!”他见了楚月儿的剑法,心中再也不敢大意,表情肃然。 伍封大笑道:“朱先生等不及了?”昂然下了石阶。 众人心中都明白得很,先前那一场比剑,十分好看,幸好和气收场,可这一场比试,恐怕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搏,非同小可。 两人面对面站着,甚是有趣。一个身高一丈,一个却不及六尺,一个肩宽腰细,一个却膀大腰圆。但两人都精壮结实,无不是气力过人,一派高手风范。 伍封道:“董门一众刺客,行刺被杀,根本怨不得人。今日一战,不论胜败,都望朱先生能放过我齐人,不再多生事端。” 朱平漫却摇头道:“在下奉师兄之命,来觅杀子仇人,此间事了,自会找人算账,若是就这么回去,师兄定会责怪,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伍封叹了口气,本来,他并不愿意杀这朱平漫,多结仇怨,但这人摆明了一幅不予合作的态度,若是放过了他,找田逆便算了,万一还迁怒于国君,岂不糟糕?眼中厉芒闪动。 朱平漫看得出伍封动了杀机,心中懔然,他拍了拍腰间的剑鞘,伍封见这剑鞘是青铜所铸,宽厚之极,与众不同,心想这鞘中之剑恐怕更是不凡,便听“呛啷”一声,朱平漫从腰间拔出了宝剑。 他这口剑与其它人的剑大不相同,宽有五寸,是普通剑的两倍,刃长四尺三寸,比“映月”宝剑还长出一尺来,剑脊处厚达一寸三分,剑身微带黑色,映出蓝映映的光芒,连剑柄也长达尺半,几乎三倍于寻常之剑。此剑一看便知沉重无比。 朱平漫道:“封大夫,此剑是吾师壮年时所用,名曰‘天照’。百余年前天降斧形陨铁于代,人称是盘古开天劈地时所用之神物,重达千余斤。吾师费多年心血将此物炼成三十六斤的铁精,再用百炼精铁六十九斤,金英三斤,再加上那天陨铁精三十六斤,由剑尖到剑首通体打造成一块,七年方成,重一百零八斤,坚韧无比,堪称神兵。此剑曾杀七百六十三人,可要小心应付。” 伍封心中暗惊,臂上无三千斤以上力气,绝对使不动这么沉重的剑。他见过楼无烦诡秘飘忽的剑法,若是朱平漫以这种沉重无比的大剑使出那种轻盈阴森的剑术,威力当是极为可怖。相比之下,自己的这口“映月”便显得太轻了。 伍封缓缓拔出了“映月”,道:“在下这口剑虽不如‘天照’,也不是凡品,乃越国名剑‘映月’,颇为锋利,是为铁剑,与一般铜剑不同,朱先生不可不知。” 朱平漫点了点头。 两人都不敢托大,对恃良久,仍不能从对方气势上觅到破绽。 堂上静得骇人,这两大高手对恃,不出招则已,一旦出手,必定是惊天动地。 妙公主一颗心忐忑乱跳,不禁伸过手向楚月儿握去,正好楚月儿也伸了手过来,两只小手相握,均觉对方出了满手冷汗。 朱平漫见过楚月儿的剑术,以为是伍封所授,猜想伍封的剑术定是轻盈飘忽一路,与自己的“苍狼剑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心中冷笑,自己还有一路乃师根据他的天赋所授的“开山剑术”,正是这种轻盈飘忽剑术路子的克星。 他忽地大喝一声,声若雷鸣,一剑当空劈下,一时间剑光大炽,离他稍近的人,脸上立时被剑光映得碧灿灿的。 众人先前见过招来的当空一剑下劈,便觉威力无限,难以匹敌,待见了朱平漫这一剑之威,才知招来同他相比,简直如小儿玩弄泥丸一样,不值一哂。 伍封心中懔然,一见便知此剑招的厉害,最可怕的,不是剑上沛然难当的气势,而是这剑虽是大力劈下,却隐含变化,便如一件活物一般,从空中扑下,却随时可以转折飞去。 伍封面对此平生未遇的罕见高手,反而雄心大增,“嗤”的一剑,向朱平漫当胸刺了过去。 只见他长剑上精光流动,本来整个剑身如一泓碧水,此刻却像大河东流,剑上碧光,尽流到剑尖上去,显是将无穷力气,凝于剑尖之上,令人感觉其剑尖触处,即便是巨铜顽石,也会轰然绽开。 众人都以为伍封见朱平漫剑术高明,又不愿后退,弱了气势,便使出了这种两败俱伤的招术。 只有田恒、子剑、柳下惠、赵无恤等少数高手,才知道朱平漫这一剑虽然威力惊人,但必须力道浑圆,否则必会被伍封觑到破绽,施以反击。但他重于用力之时,速度便稍慢,若对手不是伍封这种高手,那也算不得什么,但在伍封眼中,破此一招的唯一之法,便是以快打慢,是以一剑直刺,必快于朱平漫下劈之剑。若是朱平漫不变招的话,剑未落下,便会被伍封一剑洞穿。只是谁也想不到,伍封随手一刺,竟有如此凌厉的力道! 朱平漫赞了一声:“好!”身子侧开,但“天照”下劈之势丝毫未断,剑身抖处,一口剑恍如爆开一般,幻出十数片剑影来。 连伍封也料不到这朱平漫高明至此,侧身之时还能剑势不断,暗暗佩服,长剑上撩,“当”的一声大响,饶是朱平漫幻剑十余,仍被他避虚迎实,格在剑上,两人手臂剧震。朱平漫膂力惊人,一向自诩天下无双,谁知伍封天生神力,臂上力道,比他还稍胜一筹。幸好他是仗剑下劈,比起伍封上撩之剑来略占了一些便宜。 朱平漫只道伍封一招用完,正欲抢先取攻势,谁知双剑相交的同时,伍封左手的拳头“呼”的一声迎面撞了过来,他身材比朱平漫高出许多,用腿不如用拳,是以随手一拳,便能直取要害。 朱平漫骇了一跳,想起当日伍封一招便胜过田武,靠的便是剑中套腿这种随机应变、不依常规的招式,既能用腿,自也会用拳。此时他来不及变招,只好后退了两步,避开伍封的拳头。 伍封要的就是这一招占先,当下跨上一步,长剑向朱平漫劈头而下,快如闪电,朱平漫失了先手,只好挥剑上格。 伍封知道若以剑术而论,自是不及朱平漫这种练剑数十年的大高手般纯熟善变,但自己身高力大,正是优势,是以长剑大开大阖,如暴风骤雨般劈砍斫削,不给朱平漫丝毫余暇。得便时还乘隙轰以巨拳,令朱平漫应接不暇。 幸好朱平漫膂力惊人,又仗着重剑之利,虽然无暇还手,却仍是不露败相。 众人见伍封如此凌厉的攻势,心生寒意。叶柔的眼色反而明亮起来,看着场中,露出关切之色。 田逆脸色灰白,心忖若是自己与伍封交手,恐怕早已被剁成肉酱了。 朱平漫心中叫苦,本来他一开始就使出“开山剑术”,是想逼伍封施展出轻盈游走的剑术,仗重剑之利以克制,谁知伍封竟硬打硬碰,大开大阖,自己身矮过他,反受克制。若是双方换过了剑,自己恐怕早就剑断人亡了。 支离益这套“开山剑术”至刚至强,虽是攻守相兼,但他们师徒与人动手,全是进手招术,如今朱平漫被伍封剑势所逼,只能以此剑术格挡,一套剑法使了三遍,仍是被动之极。 如此交手数十招,朱平漫隐隐有气力不继之感,心道:“这小子莫非是铜铸的?如此猛攻数十招还不显疲态?”他哪里知道伍封学了老子吐纳术,最养精力,又得楚月儿指点,将吐纳术结合在剑法和行走熟睡之中,无时无刻都在练吐纳术,挥剑同时,又靠吐纳术将力气养了回来,循环不息。 朱平漫心知不妙,猛地后窜出七八步外,身影左晃处,一人一剑却到了右侧,一剑刺出,使出了他自创的“苍狼剑术”。 伍封微微一笑,飘身一旁,使出了从楚月儿处学来的剑法。 只见两条身影在堂走游走不定,时分时合,众人瞧得神晕目眩,眼花燎乱。 伍封与楼无烦交手之后,精研此“苍狼剑术”,本来,要破此剑法,最好是用适才朱平漫所使的这种“开山剑法”。奈何他不曾学过,虽从朱平漫适才剑法中,将此剑术默记心中,毕竟不熟,怎敢照搬出来?家传的伍氏剑法只有七招,总是不知其理,列九教他的董门剑法,与至刚至强的“开山剑术”又大不相同,何况朱平漫与董梧是一师所授,董门剑法自是熟悉无比。用这些剑故,不足以与“苍狼剑法”相抗,只好使出了楚月儿的剑术。 众人见二人飘然行剑,剑法路数类似,招术气势却大不相同。正见朱平漫倏来倏去,形如鬼魅,剑法诡秘阴森,剑尖那一点精光,如黑夜坟地中的蓝印印的鬼火般阴恻恻地骇人;伍封却是逸然飘忽,风姿眩然。 子剑那一众女弟子早已对伍封心迷神惑,连叶柔眼中也露出敬畏之意,她们见此恶斗,早忘了适才招来惨败之事。 本来,楚狂人接舆传授楚月儿剑术时,只因楚月儿是小小女孩,是以剑法侧重于轻巧灵动的招数。伍封从楚月儿处学会之后,去其娇丽,化阴柔为阳刚,偶尔穿插一两招搏虎怪手,四下游走,飘然若仙,大为好看。 朱平漫仗着剑法纯熟和过百斤的重剑,终于扳成了平局。子剑是剑术高手,自然看得出来,暗自欣喜,但伍封却面带微笑,自知已是胜券在握了。 原来,朱平漫使出这种行踪不定的“苍狼剑术”比使“开山剑术”更费气力。按理说,“苍狼剑术”应该比大开大合的“开山剑术”省力,只可惜使剑的是朱平漫,他身矮横实沉重,这么穿来插去十分不易,每一步窜出去都十分费力,这并非两套剑法有明显的高下之别,而是与人的体形有关,若换了楚月儿使这“苍狼剑术”,自然耗不了什么力气了。 子剑虽是剑术大家,却看不出其中的道理,伍封却看得出来。 伍封练剑不及子剑经验丰富,剑理也未必胜得过子剑,但他自己是身高体重的身形,自然知道这种轻盈飘忽剑术的费力之处。此刻伍封所使也是同类剑法,幸好他练了多日吐纳,能在剧动中生出新力来。 朱平漫先前被伍封一阵狂攻,早以略显疲态,此刻使出这路剑术,若是三十招内不能取胜,便再也使不动了。他虽然明白其中厉害,却也不大在意,只因伍封所使的剑法同样也大费气力,何况伍封强攻在先,体力之耗必定超过自己,虽然这小子掩饰功夫了得,从外表看不出来,其实内里多半已虚弱了。 可他万万想不到伍封竟会神奥无比的老子吐纳术。此术天下知者不出几人,他又怎知道世上会有如此绝妙的功夫? 一招一招使下去,朱平漫的一颗心便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伍封不仅未气力减弱,剑上神力反而越发强盛起来,朱平漫渐落下风,有苦自己知。此刻他已经是欲罢不能,二三十招后,剑上锋芒毕尽。 伍封长笑一声,跨上一步,一连三剑,使出了他练得最熟的董门剑法。在朱平漫面前,他一直未曾使过董门剑法。此刻使了出来,便如风卷残云一般,朱平漫大骇之下,连退数步,料不到伍封使出的是本门剑术。 眼见伍封一剑下挑,知道这一剑攻的是自己小腹,忙不迭沉剑下格,谁知伍封并不按董门剑法的路数,倏地一剑向他当胸刺来。此刻他几已筋疲力尽,猝不几防之下,便听“嗤”的一声,“映月”破胸而入,剑尖从背后透了出来。 朱平漫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嘶声道:“这是……这不是董门剑……”,手中“天照”宝剑坠地,头歪向一边,这生吃活人的天下凶人终于死去。 伍封笑一笑,将剑插回鞘中,回到席上,见妙公主和楚月儿仍是脸色苍白,未回过神来,知道二女对自己情根深种,是以担心,小声对二女道:“我刚与人打完了架,口渴得紧,怎么,你们不陪我饮一爵酒么?”二女齐齐看了他一眼,报以赞许之媚笑,陪他饮了一爵酒,脸色转红。 几个精壮家丁飞快上堂,将朱平漫的尸体抬走,将那口“天照”宝剑也抱了出去,又有几名健妇将地上血迹擦洗干净。 田恒长叹了一声,道:“想不到纵横大漠的朱平漫也不是封大夫的对手,本相自认万万不如,自今日开始,谁再说本相是齐国第一剑手,本相会视若讥讽,大大怪罪!” 子剑脸色苍白,他与朱平漫相交多年,熟知朱平漫的本事比自己只强不弱,如今连朱平漫也败死,自己还有何面目排名于伍封之上?叹道:“英雄出少年,封大夫的剑术的确胜过在下,在下再不敢名列封大夫之上了。” 招来面如土色,伍封如此厉害,自己居然不知死活,向他挑战,若是他亲自下场,第一个抬出堂外的恐怕便是自己了,思之骇然,出了一身冷汗。 田恒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伍封贺道:“封大夫,自今日开始,你才是齐国第一剑手!” 子剑也苦笑起身,端起了酒杯。 众人见他们二人都甘愿认伍封第一,纷纷起身向伍封祝酒。 伍封忙站起身来,道:“在下的剑术,怎及相国和子剑先生?其实在下只不过有些运气罢了。”一起喝了一杯。 齐平公不懂剑术,心中只道封儿剑术无敌,理应如此,待众人落座,端起酒杯笑吟吟地道:“封儿,你今日杀了这‘大漠之狼’,不仅为齐国上下除了此患,也为天下人除一大害,寡人也敬你一杯。” 连田逆也因少了朱平漫这大患,陪喝了这一杯酒。 伍封昨夜多喝了几杯,是以到醒来时,已是近午。此时不像后世有灯火,照明不便,虽在宫内,无非是墙上、柱间插着大大的火把,称为大烛,用以照明,毕竟不甚光亮,是以酉时过后,人多就寝,寅卯之际大多起身。乡野之间,睡得更早,只因村家农人一日只用两餐,酉时一般便睡了,次晨起身更早,大多寅时借些许晨光便入田间耕作,卿大夫之家起身晚些,最晚也是辰时定要起身。 伍封素来喜欢夜饮,是以辰时起床是常事,不过今日一睡近午,那是极少有的事。他朦胧睁眼,便见楚月儿坐在牖下,正背对着他静静看着院外的奇花异石。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红色的衣服,更衬出她雪白的肌肤来。 伍封悄悄起身,光着脚蹑步走到楚月儿身后,低头看着她白嫩的颈子,不禁心想:“一个人的肌肤何以能如此雪白呢?” 楚月儿不知伍封悄站在背后,寻思着古怪的念头,站起身来,一转身时,恰好撞在伍封精光的怀中,轻声惊呼了一声。 伍封将她紧紧搂住,歉然道:“是否吓着了月儿?” 楚月儿贴着他肌肉饱绽的胸脯,浑身软绵绵地,羞红了脸。 伍封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月儿昨日立了大功,要我如何奖赏你呢?” 楚月儿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伍封笑道:“我便把那口‘映月’宝剑给了你吧!当初那铸剑之人定是神人,想是知道世上会有个月儿,才将剑唤作‘映月’。” 楚月儿嘤声问道:“那公子日后用什么兵器呢?” 伍封大笑道:“我便用那头死狼朱平漫的‘天照’罢!那口剑沉重之极,我用它更合适一些。” 楚月儿眼露喜色,嗫嚅半晌,道:“公子未穿衣服,小心着凉。” 伍封低头看了看,才醒起自己光着上身,大笑起来,指着后面道:“月儿,后面有个玉石浴池,你陪我一起鸳鸯戏水如何?” 楚月儿哪会不知这“鸳鸯戏水”的意思,面若红霞,乘他手往后指,轻轻挣脱,退出了七八步远,笑道:“我让人打水来吧!” 伍封泡在热水中,长长地舒了口气,见楚月儿远远地躲在一边,显是怕他真会扯着她来“鸳鸯戏水”。伍封心道:“这丫头十分怕羞,改天想个法子,将她骗下水来。” 时人不常洗浴,大抵每月洗浴一次,天热则十日一次。伍封却是自小爱水,是以伍子胥和庆夫人反而不敢让他学泳,怕他有失。不过自小养成的习惯,基本上每日都要洗浴,有时忙起来便罢了,只要有暇,就算是大冬天也要每日洗浴一次,水中一泡就是近半个时辰。 伍封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起来,众婢女服侍他换了身新衣,外罩一件米黄色的丝衣,又替他戴好金冠,穿好皮袜革屦。卿大夫随身必要佩剑,这时侍女将那柄“映月”宝剑拿来,伍封摆手道:“自今日始,我佩那口‘天照’宝剑,‘映月’宝剑便送给月儿。” 侍女们面有难色,须知那“天照”宝剑重有一百零八斤,再加上青铜剑鞘,重量便在一百三十斤以上,要她们拿来便有些重了。 楚月儿躲在一边,等他穿好衣服后才走了过来,这时跑去将“天照”宝剑拿了来,替伍封佩上,伍封赞道:“月儿的力气不小。” 楚月儿道:“夫人和渠公在前室等你吃饭哩。” 伍封点了点头,牵着楚月儿的小手,往前院大堂后面的室中去。 庆夫人、渠公、被离、列九、伍傲都各坐一案等着他们二人,这次还多了一个楚姬,坐在列九旁边的案后。 伍封向众人施礼后,笑着对楚姬道:“姊姊可大好了?” 楚姬笑道:“若非公子相救,楚姬只怕早就病死了。” 伍封坐在了渠公下首那空着的案几后,楚月儿站在他身旁。 庆夫人正要说话,便见妙公主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一个家将奔在后面,大声叫道:“夫人、公子,公主来……”,伍封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公主若要进来,谁也挡不住的,你下去吧,日后公主来时,直接让她进来便是。” 妙公主叫了一声“庆姨”,又与众人打过招呼,见楚月儿还站着,瞪了伍封一眼,嗔道:“为何让月儿站着?” 楚月儿怕公主责怪伍封,忙道:“公主,小婢……”,妙公主道:“你本就是楚国王族,日后谁也不准再当你是婢女!月儿,过来陪我。” 伍封心中从未当楚月儿是婢女,妙公主这么说,那是最好不过。 庆夫人心中对楚月儿极是疼爱,早想将楚月儿收在伍封房中,只是怕公主见怪,此刻听妙公主这么说,正合心意,笑道:“如此最好,封儿与公主大婚之时,一并将月儿娶了去。封儿,你说可好?” 伍封笑得合不拢嘴,贼忒嘻嘻地看着二女。 妙公主将羞得紧低着头的楚月儿拉了过去,坐下伍封下首的案后,见伍封盯着她们,口里虽然什么也没说,脑袋里定是转着什么脏念头,也羞红了脸。 楚姬十分高兴,她姐妹二人身世孤苦,被族人送给楚大夫钟建,又被钟建送给田恒,结果她还被田恒送给面目可憎的犰委。她之所以让妹妹从相府出来,便是知道田貂儿已许给了国君,田貂儿入宫时,楚月儿不免也要陪了进宫当侍婢。以她的天真纯朴,在宫中多半会被人欺辱,岂非大受折磨?如今,伍封对楚月儿十分疼爱,谁都一眼就看得出来,以她们眼下的身份,自不能指望嫁到卿大夫家中当夫人,妹妹能嫁给伍封这少年英雄,如何不喜出望外? 渠公等人均向伍封贺了几句,大家如同一家人,便没有太多的客套。 众人吃过了饭,渠公叹道:“昨日封儿与朱平漫一战之前,老夫总是提心吊胆,却不敢说出来,怕折了封儿的锐气,不料封儿真能杀了这凶人,高兴之余,深恐是梦境。” 其他人其实都是如此,一起点头。 妙公主大大咧咧道:“这都是月儿的功劳了,封哥哥要不是学了她那种奇妙的剑法,要对付那朱平漫,还真了些难哩!” 伍封点头道:“公主说得不错。与朱平漫之战以前,我自以为剑术高明,一战之后,才知道剑术大有不足,这些天仍要好好地练一练剑才是。” 被离赞道:“这便是封儿的好处了!别人获胜,只会得意洋洋,狂妄自大,封儿却恰恰相反,获胜之后,却能回过头来,反思自己的不足。如此下去,我看日后连董梧也未必是封儿的敌手。” 众人深以为然。 伍封汗颜道:“被离叔叔过誉了,我哪有这本事?” 庆夫人道:“我一直有件事不解:颜不疑与朱平漫有同门之谊,但昨日封儿与朱平漫作比剑,临淄城中几乎无人不知,颜不疑理应知道,封儿的请柬又送了去,他为何不来观战?” 渠公道:“老夫早就派人在颜不疑驿馆外监视,这人到临淄多日,自从参加新君即位大礼后,足不出户。若要对付被离先生,早就应动手了,却神秘兮兮地,不知干些什么?” 列九也道:“颜不疑若是为了那部《孙子兵法》,此书现在田恒府中,或偷或抢,总该动手了吧?” 伍封将那日范蠡说的事说了出来,道:“范大夫为了越女而来,那日范大夫匆匆离去,理应是发现了越女的踪迹。颜不疑要杀越女,也因该盯住范大夫才是,能否从范大夫身上找到越女是一回事,至少也应尾随而去,才像做事的样子,为何仍然躲在驿馆之中呢?” 伍傲道:“小傲前日送请柬时,在门口便被颜不疑的侍从挡住,接下了请柬,连颜不疑的面也未见着。” 妙公主道:“这人是否生了急病,躺在驿馆呢?” 渠公摇头道:“他若是生了病,不说请大夫,至少也应该派人买药,可老夫派出去监视的人,谁都未见一点端倪。” 伍封突然想起一事,骇然道:“莫非这人根本不在驿馆之中?说不定自从参加国君大典之后,这么多天一直在外图谋,驿馆之中是故布疑阵哩!” 众人细细一想,均觉此事大有可能。 庆夫人道:“若真是如此,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他这么精心布局,所图谋之事,绝不简单。” 渠公叹道:“最好是想个法子,看看这人是否真在驿馆之中。” 伍封搔头道:“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众人大皱眉头,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楚月儿嫣然笑道:“公子直接上驿馆拜访他,好不好呢?” 众人愕然,对视一眼,伍封大笑道:“月儿说的是,其实我们都往复杂里想,就象一团乱绳,越解越是纠缠,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刀斩开。” 妙公主骇然道:“你不是又要同颜不疑打架吧?” 伍封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我顺便去拜访他,他怎好将我拒之门外?就算他的手下做难,谁又能挡得住我?” 众人均觉这么直接上门,就目前来看,其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渠公道:“是了,这几日老夫要出远门,我府上诸事,便交给九师父和楚姬二人打理。” 伍封问道:“渠公要去哪里?” 渠公笑道:“全靠你近日内的威势,国君昨晚封老夫为官盐令,收全国之盐,贩运各国以获利。齐盐官办,以前老夫只能从官盐市买来渔盐,贩往各地盈其余利,如今收全国之盐,每年只须上交府库一定数额的财货,剩余之利,老夫细算之下,竟是以往三倍以上。这几日之内。老夫便要动身去收盐贩卖,明春渔盐大典之前定会赶回,不会误了封儿与公主、月儿的大婚之礼。” 伍封皱起了眉头,道:“我们如今富得流油了,渠公何必这么辛苦,在家玩耍岂不是好?” 渠公笑道:“我对这种事情最有兴趣,就象小公子喜欢练剑一样,如果不让你练剑,你说行不行呢?” 伍封吓了一跳,苦笑道:“老爷子还是去收盐好了。” 庆夫人道:“我这几日,也该回伍堡去了。” 妙公主道:“庆姨便住在这里,岂不是好?我看这封府甚大,也不争多数十人。” 伍封也道:“公主说的是,娘就不用回去了。” 庆夫人笑道:“我不在这里,你岂非自在得多?何况伍堡在临淄城外面,行事方便,万一有事发生,也有个照应。” 被离笑道:“我与孔子之约,以迟了半年,也该到鲁国向夫子求教了。幸好孔子是个重礼之人,知道我正赶上齐国之丧,不会见怪。” 伍封忙道:“怎么都要走呢?被离叔叔不忙,待我找那颜不疑探探口风,若他真有对你不利的意思,就万万走不得。” 正说着话,一个家丁来报:“鲁国的柳下惠大夫来拜访公子。” 伍封大喜道:“快请他进来。”扭过头来,对楚月儿道:“柳大哥算得上是你师叔,你也应该去见一见。”与楚月儿迎了出去。 伍封将柳下惠引到厢房,柳下惠道:“兄弟昨日大展神威,将横行无敌的‘大漠之狼’朱平漫格杀,大哥心中好生欢喜。” 伍封笑道:“若非大哥和月儿,小弟怎可能胜得了他!” 柳下惠问楚月儿道:“月儿可是接舆师兄的徒弟?” 楚月儿点了点头,道:“是,师叔。” 柳下惠笑道:“其实,我也算不上是你师叔,因为老子虽教了我一些学问,却并没有收我为徒。” 伍封吁了一口气,笑道:“我正担心日后与月儿成了亲,见了大哥之时,是叫大哥好呢,还是叫师叔好,如今就无妨了。” 柳下惠哈哈大笑,道:“老子收了两个徒弟,大师兄是关喜,接舆是二师兄,令舅王子庆忌虽得传吐纳奇术,老子却不曾收他为徒,正如大哥得传学问一样。接舆学的是剑术和轻身功夫,关喜只学了吐纳术,但老子将一生学问写了一部五千字的《道德经》,传给了关喜,也算得上两种本事。本来,老子要收我为徒,传我其它的本事,但接舆师兄缠着我要学吐纳术,我被他缠不过,只好将王子庆忌所授的吐纳术口诀告诉了他。老子虽然没有责怪过我,却不再收我为徒了。后来我知道接舆师兄强练吐纳术伤了脑子,才知老子不传他吐纳术的道理,好生后悔。” 伍封与楚月儿这才知道,接舆的吐纳术原来是从柳下惠处学来。 柳下惠道:“昨日我一见你们的剑术,便认得出是接舆师兄的拿手功夫。天下间除了老子和接舆师兄,再无他人会这种剑术,不过,这剑术似是有所不同,大概是接舆师兄鉴于月儿是个小姑娘,将剑术加以改造过吧。从月儿面色来看,似乎也练过老子的吐纳术。” 伍封道:“大哥将吐纳术教了我,说起来,月儿所学的吐纳术实则也是由大哥所传下的,老子知道后,不会怪罪吧?” 柳下惠大笑道:“此术都来自于老子和王子庆忌,大哥哪有本事传授给人?不过老子得知你们二人能练成‘龟息’,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大为高兴哩!老子只传王子庆忌一人,并非自珍其秘,不愿传人,而是天下能练之者,万中无一,遇到天赋秉异的方可传授。这种吐纳术并不太难,全靠自悟,练到深处可用肚脐或脚跟代替口鼻呼吸,据说最后还可用浑身毛孔呼吸。若以脐息,常人吸的一口气,可供我们用毛孔呼吸数日,因此就算被深埋地底,盈年也不会闷死。毛孔呼吸更是了得,可从天地万物中取气,虽水中土中也能呼吸如常。吐纳可以驻颜,脐息便可以不老。大哥至今连‘龟息’也未能悟到,更不用说脐息了,可见练之者的天赋十分重要。大哥这一生,仅见你们两人能练此吐纳之术,以孔子之贤,也无法练之。日后你们能见到老子,老子说不定会按你二人的天赋,另传它术。” 伍封叹道:“这么说起来,老子应该是神人吧?” 柳下惠也叹道:“是否神人,我也说不上来,但以孔子之贤,也说他是神龙。”说了一阵,起身告辞,道:“大哥此来,是与兄弟道别。明日一早,我便要回鲁国去了。” 伍封知道他身为使者,总是要回去的,仍是若有所失,道:“唉,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大哥呢?” 柳下惠道:“全靠兄弟的周旋,贵国君答应将侵占的鲁地尽数归还鄙国,结了盟约,令我为鄙国立了大功。” 伍封忽想起被离要去鲁国,若是随柳下惠一并而去,岂非平白多了许多人保护,道:“被离叔叔与孔子有约,正要去鲁国,可否随大哥一道去?” 柳下惠大喜道:“我正愁途中寂寞,被离先生见识非凡,与他结伴而行,那是最好不过。” 伍封皱起眉头,道:“但颜无疑曾说要对付被离叔叔,恐怕反会给大哥带来祸患。” 柳下惠笑道:“颜不疑若要杀一个人,怎会预先说明?他说要杀的未必会杀,未说杀的恐怕才会杀哩!这人最会掩人耳目,名叫‘不疑’,但要对付他,唯有疑之有疑才行。何况我这次带了三百家将来,只要一路上小心防范,颜不疑真要杀人,也未必能够得手。” 伍封点头道:“如此我与被离叔叔说过后,派人通知大哥。” 一边说,一起到了府门口,楚月儿道:“师叔一路小心。” 柳下惠上了马车,驶了下丘。 伍封忙去找被离,说了此事,被离大喜,道:“不管颜不疑是否会动手,明日我也要走的了。” 伍封心想,非得去探察一下颜不疑的虚实不可,以免被离途中有失。与楚月儿一齐去找妙公主,这小妮子正缠着庆夫人不放,问些伍封童年琐事。 伍封大声道:“公主,好不好一起去看看那只‘田鸡’?” 妙公主怔了怔,遂笑道:“我正闷着,一同去吧。”又怨道:“你常与月儿一起,却不带我出去,是否偏心了些?” 伍封暗叫乖乖,苦笑道:“你是国君爱女、齐国公主,怎好到处乱跑?何况别人见了你,只有下跪的份,我手痒起来,再要找人打架,也没人当着你面敢答应了。” 妙公主道:“像月儿这样多好!我才不稀罕当这公主哩!” 伍封瞪眼喝道:“胡说什么?” 他从未这么大声喝过她,倒让妙公主吃了一惊,旋又娇笑起来,呢声道:“还没成亲,怎就摆出夫君大人的架子来啦?” 伍封轻轻在她俏脸上捏了捏,失笑道:“怪不得国君见了你就头痛,你再胡说八道,我便真让你见识见识做夫君的‘手段’!”斜了楚月儿一眼,又道:“当然,月儿也不可放过。” 楚月儿大羞,妙公主媚眼如丝,白了他一眼:“哼,我才不怕哩!嘻嘻!”招手叫来一个家丁,道:“到我房中把我的‘精卫’剑拿来。” 那家丁愕然,心忖:“你还未过门,哪里有你的房呢?” 伍封疑惑道:“你的房在哪里?” 妙公主洋洋得意地道:“你后院的大石屋中有两间大的,右手那一间是你的,左手那一间和旁边的厢阁便是我和月儿的,适才我同庆姨说了,庆姨已命人安置妥当。” 伍封心道这还了得,又问:“你的剑怎会在这里?” 妙公主道:“我每次拿它出宫,父君便要问长问短,是以昨日便留在府中了。” 那家丁这才搞清楚,一溜烟跑去拿剑,伍封叫住他道:“将月儿的‘映月’宝剑也一并拿来,我们三人一起佩着宝剑招摇过市,想来也神气得紧。” 伍封回头问楚月儿道:“公主的安排,月儿是否满意?” 楚月儿含羞点头。 伍封叹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麻烦,那两间大房,最好是你们一人一间。” 妙公主奇道:“那你呢?” 伍封笑道:“我最是好办啦,日后我随心所欲,摸到哪间房,便到哪间房睡。” 二女听他说得颇为无耻,齐齐啐了他一口。 第六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三人腰挂着剑,走到前院,远远便见有一男一女正背向着他们站在堂外说话,那女子是善剑舞的剑姬之一,那男子生得头大身圆,与朱平漫差不多粗壮。 妙公主一见那人背影,立时笑道:“封哥哥,小兴儿可回来了。” 楚月儿未见过此人,并不相识,妙公主道:“月儿,这鲍兴是封哥哥身边最有趣的一个家伙,以往封哥哥不论到哪里,都带着他,只不过如今有了月儿,小兴儿怕没那么吃香了。” 楚月儿笑道:“公主与公子府中的人可熟哩。” 妙公主笑道:“也不甚熟,不过这小兴儿每日都陪着封哥哥负重练步,模样生得有趣,言语虽然粗俗,却十分好玩,是以记得。” 伍封打了个手势,三人蹑步过去,正见那鲍兴正高高兴兴说话,也不知说了些甚么,把那剑姬逗得格格娇笑,道:“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那鲍兴晃着大脑袋,笑道:“小红,我小兴儿说的话,岂止是‘有些道理’?那是十分有理,百理千理,千理万理,天下至理……”,他口中不住唠叨,剑姬小红叱道:“什么理不理的?你再理呀理,瞧我日后理不理你?” 鲍兴却道:“噢!”立时不再说话,只忍了片刻,又道:“不过府中除了公子外,便数我小兴儿力气最大,只是这算不上什么本事。”小红道:“这怎么不算本事?”鲍兴道:“这力气是天生的,如果也算本事的话,譬如小红你生得花容月貌,也该算你的本事了。” 伍封三人忍不住笑,鲍兴这才见到伍封三人,忙道:“公子,噢,还有公主。”他看着楚月儿,愣愣地道:“这位姊姊……”,楚月儿见他双目凸出,一张阔嘴十分红润,果然颇为趣致,抿嘴微笑。 那剑姬小红与鲍兴私底里说话,这可是各府之忌,不料被伍封见着,早吓得变了脸色,忙跪了下来。 伍封笑着摆手道:“你起来吧,只要不误了事,你和谁说话也不打紧。” 鲍兴笑道:“是了,这位姊姊必定是月儿姑娘了。”顺手扯了扯小红的衣袖,小红才站起身来,向伍封等人施礼后走开。 妙公主问道:“小兴儿,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鲍兴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和小宁儿为公子打造马车,今日可算大功告成了。” 正说话时,便见一个精瘦汉子驭着一乘大车从府侧转了出来,这人将车停在门外,进来向伍封等人施礼。 伍封问道:“小宁儿,你们造的就是这车?” 那汉子鲍宁道:“是。” 众人走到大门口看那马车,鲍兴道:“这是夫人和渠公亲手设计的马车,与它车颇为不同。” 从外面看来,这马车与一般的马车大致相同,远不及国君的用八匹马拉的马车大,比相国田恒常坐的驷车也小了一些。 眼下这马车有多种形状,除了兵车外,还有格车、辇、歼车、辎车、广车、和箱车等等,这马车有点像使臣所用的和箱车,又有点像使臣途中寝卧的马驭辎车,顶上用的是一张大伞般的华盖。车舆四周用着三尺高的镶花薄铜板围起来,车底板也是铜铸,铜辕铜轴中混有着铁,坚硬异常,车軎和车辖全是用铁所制。 最与众不同之处,是此车底下有两根铁轴,共四个车轮,虽然少见,却另有一种豪华气派,甚至连车轮是用青铜制成,轮沿上裹着十余层厚牛皮, 探头往车内看时,见车上有一个黄灿灿的尺高坐床。坐床后面有五尺高背供人坐靠,铜床横贯两边向前略围,左手边留出尺许缺口,供人从舆后上车时饶到床前,此床就算坐三人也还大有余裕,若是伍封三人坐在上面,恐怕毫无挤逼之感,床上铺着厚帛裘皮,看来十分柔软。床底前沿是一个薄铜盖,打开便如一个薄箱,里面可放一些物什。 这马车不仅多了两轮,车舆前的铜底板前伸出两尺,上面可着两人,中有直轼,供御者手扶,以免疾驰时跌落车下。这是与它车相比的不同之处, 女子乘车是不能站立的,是以车舆内的铜床自然是为女子所置。伍封若在车上,手扶铜轼站在上面,这铜车又如同一乘极大的兵车,颇能避挡箭矢。 车前用了四马驭驶,马身上都披着革甲。此车不仅可作寻常马车之用,也可当作马车使用,既比革车坚固,又比轻车要快。如其它兵车一样,马车左右角上均有一个插放长兵器的空心铜柱,与车奇同高,左角铜柱上空着,右角上赫然插着一支长有丈八、粗大无比的铜戟。 伍封颇觉此戟有些眼熟,仔细想想,才想起这条戟是被他杀了的齐国猛将公孙恽的兵器,自己还曾用它杀了朱平漫的徒弟楼无烦。事后齐平公派侍卫收拾妙公主遗落之物时,将此戟送还给伍封。他也不甚在意,随手放在一边,不料渠公特地为他收藏起来。 伍封暗笑,心道:“我又不会坐此车上战场,要这铜戟干什么?”但对渠公如此周到之设想也不禁佩服。 鲍兴道:“这马车有个名堂,叫作‘铜车’。” 伍封笑道:“也好,我们正要去找那位‘田鸡’,便乘铜车去吧。” 伍封、妙公主和楚月儿从车后上了车,妙公主和楚月儿坐在坐床之上,伍封手扶铜轼,站在车上,却见鲍宁和鲍兴坐在车前的大铜板上,各执缰绳,准备御车。 妙公主奇道:“这就有些古怪了,御者理应站在车上执缰,哪有御者如此坐法的?” 按当时之制,寻常马车的乘坐之法,车主人当在车上左边,御者在中间执缰,陪乘在右,陪乘一般都是武勇之人,护卫主人,称为“车右”。 兵车的御者却在中间,左右为戎左和戎右,如果车上有君主或主帅,则君主、主帅在中间,御者在左,右边是车右。 伍封以前乘车出行,都是由鲍宁为御者,鲍兴当车右,眼下在这铜车之前另设了御者之位,让出了车舆,可多乘一人。 鲍兴见妙公主这么问,便答道:“这可是渠公老爷子的心爱之作,如此一来,公主和月儿姑娘可陪公子同坐,又不必将小人和小宁儿赶了下车。” 妙公主笑道:“那就难说了,封哥哥如今有月儿陪着,时时带在身边,以后便未必会带着你到处去了。” 鲍兴笑道:“公子更应该处处带着小人,若非小人这张丑脸,怎衬得出公子的英武、公主的明媚、月儿姑娘的清丽?” 妙公主和楚月儿都笑了起来,这鲍兴果然很会说话,鲍宁却与鲍兴不同,一向地沉默寡言。 伍封对楚月儿道:“小兴儿和小宁儿是娘自小收养的,小兴儿力气大,我小时练武便由他陪着,小宁儿聪明,我读书时便由他陪。” 众人说着话,铜车渐渐地向丘下山驶去。 铜车后还跟了八乘兵车,每车用三匹披着甲的马拉着,车上站着穿着革甲的三人,左边的人佩剑持弓,右边的人手握酋矛,担任戎左和戎右,中间还有一个执缰的佩剑御者,八车加起来共有二十四人随后保护。 这些穿甲的家将是伍傲从伍堡中挑选出来的。庆夫人特意吩咐过的,只要伍封出门,这些人便要一起陪着。一来是伍封身份尊贵,再不能独来独往,失了大夫的威仪,二来可收护卫之效,免得遭人暗算,众寡不敌时吃亏。 伍封虽然大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 由于有妙公主同行,跟在公主身后的侍卫也有六乘兵车,十八人站在车上,紧随封府的兵车。 街上众人见一众兵车缓缓经过时,知道是公卿大夫,无不退避,只见那黄灿灿与众不同的大铜马车中的少年少女三人,站在上面的少年生得高大雄壮、英俊潇洒,坐着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妩媚动人,无不侧目。 有不少人认识伍封,知道他如今是名震齐国的大人物,远远施礼。幸好无人认识妙公主,免了不少麻烦。 到了颜不疑所住的驿馆门口,伍封对二女道:“两个小乖乖,我去找‘田鸡’玩耍一阵便来,不要乱跑,就在马车上等我。” 楚月儿适才已听妙公主说过“田鸡”的典故,听伍封这么一说,忍不住与妙公主格格娇笑。问道:“公子要去多久?” 伍封下了车,道:“这人我见着便没好气,三言两语说完便走。” 妙公主问:“不是说好一道去的么,为何改变了主意?” 伍封斜着眼道:“我怕你见了这‘田鸡’,连我这未来夫君也不要了。”不理妙公主的喝骂,笑嘻嘻地一溜烟往驿馆中而去。 走进驿馆,几个吴国家将迎上来,有人认识他是伍封,奇道:“封大夫,今日何以得暇前来?” 伍封笑道:“在下途经此处,想起颜右倾来,忽想来看看右领。” 一个家将道:“这个可不甚好说,颜右领到临淄多日,从不见客,连田相国相邀也拒绝了,若是今日见了封大夫,别人恐怕会说厚此薄彼,不好做人。” 伍封心道:“你区区一个右领,派头怎比一国之君还大?其中定有古怪。”笑着便往里走,道:“莫非右领到鄙国后有些不服水土?在下更要见一见了。” 那家将不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主人说了不见,居然要硬闯进去,忙道:“封大夫,右领是带兵的人,他说了不见客,若是我们放了大夫进去,必会处以军法。” 伍封笑嘻嘻地道:“你们就说是在下硬闯进去,最好是我们假装打一架,右领就不会怪你们了。” 伍封格杀了“大漠之狼”朱平漫的事,一夜间整个临淄城中已是无人不知,那些家自也听说过。听伍封这么一说,无不吓了一跳,心道:“若是与你动手,哪有命在?”见他手按剑柄,眼中神光流动,一副不怕闹事的样子,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便听房中一人懒洋洋地道:“请封大夫进来吧!封大夫要进来,谁也拦不住的。” 伍封暗惊:“原来颜不疑真的在驿馆之中。” 家将推开了房门,向伍封道:“封大夫,请进!” 伍封心道:“这人架子当真不小。”大步进去,便见一人背对着门站在牖边,那人身高八尺,卓立不群,只看背影,便知他是颜不疑,他那睥睨天下的气度是谁也装不来的。 颜不疑并未转身,淡淡地道:“封大夫今日突来,是否怪在下昨日未到府恭贺阁下的乔迁之喜呢?” 伍封笑道:“那算得了什么,只不过突想来看看而已。” 颜不疑缓缓转过身来,伍封骇了一跳,见颜不疑神色大异,满面通红,细看便如这张脸皮驳落,仅露红肉一样,好在这人天生相貌英俊,是以虽不觉得太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颜不疑道:“封夫夫看在下的模样,便应该知道在下为何足不出户了吧?” 伍封心道:“你这个样子,确实不好出外见人。”听他声音也与寻常有异,骇然道:“右领莫非生了急病?” 颜不疑请伍封坐下,道:“封大夫应知道在下是董梧的弟子,其实在下后来又到代地,重习本门技艺,蒙师祖不弃,亲授在下‘屠龙剑法’和‘蜕龙术’。” 伍封奇道:“‘蜕龙术’?那是什么?” 颜不疑道:“封大夫应知道蛇会蜕皮吧?此术便是如此。练这门功夫,便得每过五年,蜕变一次,需时十三日。在下这些天,恰好是蜕变之期,只好躲在馆中,谁也不见。” 伍封大奇,不知世上还有这种功夫,道:“怪不得颜右领的风采,格外地与众不同,这种‘蜕龙术’定是极能养颜了。” 颜不疑叹了口气,道:“此术虽能养神驻颜,却有违天道,是以每蜕变一次,损寿三年。” 伍封骇了一跳,道:“既然损寿,颜右领又何必练它?” 颜不疑叹道:“此术一旦学过,便不能辍而不练,否则会皮绽肉破而死。不过,此术虽损寿元,却是天下第一的厉害功夫,每蜕变一次,气力能增一倍有余!” 伍封张口结舌,只觉骇人听闻,心道:“这功夫再厉害,换了我的话,打死也不学,不要说折损寿元,单是这番模样,便令人害怕了。” 颜不疑笑道:“封大夫今日硬要来见在下,真是顺便来访?”他不笑则已,一笑起来,脸上红肉牵动,格外地令人心寒。 伍封苦笑道:“其实在下是有一事相求。” 颜不疑问道:“是否为了被离先生?” 伍封心中暗惊,道:“正是。被离先生与渠公交好,而渠公又与在下亲厚,闻说右领欲不利于被离先生,在下厚颜前来相求,请右领看在下薄面,放过被离先生。” 颜不疑笑道:“既然封大夫相求,在下怎好不给面子,这次在下就放过他吧。”又道:“在下蜕变之期,今日已是最后一日,明日一早,在下便会向贵君请辞回国了。” 伍封知道这人极是傲慢,自视甚高,说过的话自不会出尔反而,放下心来,便觉这房中阴森森地寒气袭人,愈坐愈觉心寒,不敢再留,告辞道:“如此便不打扰右领练习神功了。” 他走出驿馆,虽然阳光照在身上,仍然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伍封从车舆后上了铜车,若有所思。 妙公主问道:“怎么?” 伍封吁了一口长气,道:“幸好未让你们一同进去,否则,恐怕你们日后会恶梦连连,难以安寝。” 二女大是奇怪,追问不休,伍封苦笑道:“你们看过蛇蜕皮没有?颜不疑躲在馆中不见人,其实是在练人蜕皮的古怪功夫。” 回到封府,众人听伍封将事情说完,均觉有些骇人听闻,令人遍体生寒。 伍封沉吟道:“这功夫多半是屠龙子支离益从蛇身上悟到的。蛇性最凉,是以这颜不疑阴森森地寒气袭人。” 被离道:“是否这人故弄玄虚,令人假扮成他,又怕人认出,才做出这古怪模样,令人不敢细睹,再编了这么个故事出来?” 众人心想,这确实大有可能。 伍封摇头道:“那人恐怕真是颜不疑,他是天下高手,这种高手身上的杀气是谁也装不出来的。” 妙公主好奇地问道:“封哥哥也是天下高手,为何我便不觉得你身上有甚杀气呢?” 众人都笑,列九笑道:“公子与你在一起,喜欢还来不及,怎会有杀机?没有杀机,又何来杀气?” 楚月儿花容失色,道:“这么说,颜不疑对公子动了杀机?” 众人被她一言提醒,心中凛然。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在他心中,定当了我是他一生中最强劲的对手,就象我第一次见到他,便有这种感觉一样。” 妙公主笑道:“连他的师叔朱平漫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必怕他?” 伍封叹了口气,道:“他的剑术,绝不在朱平漫之下。若真是如他所说,今日他神功一成,气力增了一倍,越发的厉害了。” 众人心中懔然。 伍封苦笑道:“若我迟早要与他一战,这五年之内必须得胜过他,否则,五年后他再换一次皮,更加没有把握了。” 楚月儿小声道:“公子天下无双,那也未必。” 伍封知道她说的是老子的吐纳术,绝不会弱于支离益的“蜕龙术”。颜不疑练“蜕龙术”以增武技,自己为何不能靠老子吐纳术来提高功力?立时信心大增,笑道:“天下无双不敢说,这颜不疑再厉害,我虽没把握,却也不会怕了他。” 众人见他信心十足,均觉此子大异常人,无论遇到谁也无惧意,这的确是顶尖高手最需要的天赋了,欣慰之余,也大是钦佩。 伍封笑道:“这颜不疑既然将我视为他的敌手,自不会失了风度,他对我说不找被离叔叔的麻烦,定会守诺言,被离叔叔明日可放心与柳大哥上路。说不定我哪天溜到鲁国去拜访孔子,又会见到被离叔叔和柳大哥哩!” 他叫来家将,命他到柳下惠处送信,订好被离明日之约,对众人道:“与朱平漫一战,令我大有所获,此刻我要独自好好寻思一下剑法,晚上再去找赵老将军和赵无恤喝酒。” 众人知道他因知道了颜不疑的神功,激起了斗志,乘暇时精研剑法,自不去吵他,连妙公主也知道正事要紧,拉着楚月儿到府中闲逛去了。 庆夫人知道伍封好练剑,是以整治府第时,将原来前院之后、后院墙前的练武场旁的花草树石移走,将原来的练武场改大了许多,即使有百余人同时练武,地方大小也应该足够了。地上铺着细石,使地面够硬又不至于脚滑。练武场旁边那两条长廊只留下西边的一条,加阔了一倍,用木栏隔在廊中间,一边作长廊用,靠着练武场的另一边有一排大木架,上面放着剑、戈、殳、枪、戟、弓箭、酋矛、夷矛等多般兵器,对面原来的长廊处移了几颗大树来,中间还立了三个箭靶,离长廊一箭之地有余。 伍封站在这练武场之中,看着手中的“天照”重剑,心道:“颜不疑阴森骇人,其剑术也定是尽走阴柔一路,要与他交手,唯有以至阳至刚剑术抗衡。”但他所习的剑法之中,伍氏剑法简易难明,列九教他的董门剑法主要是刺客一派,虽狠辣异常、出人意表,但毕竟是行刺之技,怎也不能与真正的高手对抗,楚月儿的剑法如行云流水,用于以寡敌众时最好,若与朱平漫之类的高手相较,终是威力不足。 忽想:“朱平漫被我剑势摧迫之下,使出的那路剑法刚猛无筹,大可一试。”朱平漫那路“开山剑术”昨日被他狂攻之下,一连使了三遍,被他记在心中,此刻默想了一遍,慢慢使出来,顿觉威猛凌历之极,其刚强之处,所习其它的剑法,均大为不如,心中对支离益暗暗佩服。 使了几遍,总觉有些不妥,凝神寻思,忽想道:“子剑曾说,朱平漫除了自创的那套‘苍狼剑法’外,还会一路‘开山剑术’,多半便是这路剑法了。朱平漫被我强攻之下,乃取守势,我所记的都是其守势招术。这剑法既然叫‘开山剑术’,定然是重攻于守。若是采取攻势时,‘开山剑术’应是什么样子?” 然后细研每招剑法,渐悟出原来的招式,了然于胸后,一口气使了出来,只觉剑气纵横,威力无限,连自己也骇了一跳。心想:“我依自己所悟,使出这剑法,与支离益原来的剑法当然是大有出入,但以威力而论,未必便逊过了原来的剑术路数。”得意之下,一连使了七八遍,毕竟是新练不熟,偶尔顺手夹杂使出自小练熟的家传剑法,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来,浑身一震,停下手来。 心想:“我伍家的剑法,名震楚国,后来在吴国时,又得孙武叔叔之助,父亲精研剑术,使剑术大进,人称吴国第一。但父亲所遗的剑法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七招,是何道理?娘亲猜想,父亲这么做,是怕我练习之后,被仇人看破,才只留七招。若真是如此,这家传剑法岂非因父亲而失传?以父亲之智,当不会如此。莫非我伍氏剑法,被父亲去芜存真,全留在这七招之中?”思念及此,面露喜色。 又想:“适才我使朱平漫那路剑法时,夹杂使了几招家传剑法,不仅未觉滞碍,反而顺手之极,莫非那七招剑法与这路剑相若?”将七招剑法反复想了数遍,忽地恍然大悟:“这七招剑法,每一招用力均有不同,这前刺是凝力、下劈是直力、点击是爆力、横抹是柔力、斜削是摧力、上撩是弹力,这六式剑招用力各有不同。原来,父亲所遗剑法,其实是剑诀,教的是用力之法,务求每一招均要快捷、准确、凶狠,以此诀行剑,任何剑招均可威力大增!咦,最后那一招刺出去时是直刃,刺到时变成横刃,是何用意?莫非只是将剑身转动一下以求增敌创口?”他将七招剑法反复使动,除了最后一招转动剑身的不明其意之外,其余的六种力法均能领悟。 当下将伍氏剑诀的六种力法用于所悟剑法之中,不自主的将一些繁杂扰目、威力较逊的剑招改得简单实用、威力大增。这六种力法若用于寻常剑术之中,也能使剑法威力增进不少,何况那是用在威猛无筹的“开山剑法”之中,待全部练过后,再将剑术使了出来,由慢至快,使到第十多遍时,豁然贯通,只觉顺手之极,随心所欲处,每一招虽简单直捷,却如有开天劈地之力、消鬼灭神之威,最妙的是自从学会了吐纳,无能如何奋力使剑,仍感轻松舒适,气力源源不绝,并无丝毫倦意。 练了数十遍后,心知这套剑法已经练成,而且每一招均与朱平漫的剑法都有不同,除非是支离益亲来看过,否则谁也不能说此剑术其实是出自董门之中。 他本还想将楚月儿的剑术融入其中,试了几招,却发现一个是轻灵飘忽、一个是刚猛沉重,怎也揉不到一起去,只索罢了。将新悟的剑术又使了几遍,精神大增,不仅未能损力,反而觉气力有增。连自己也得意之极,忍不住长笑一声,心道:“若是朱平漫活了转来,我用此剑法,三十招内必可将他斩成两断!” 伍封兴冲冲将众人请来,道:“我新悟了一套剑法,使给你们瞧瞧!”将剑法使了出来,众人只见他剑法简单,却威力骇人,每一剑都如巨斧神矢,势挟风雷,虽盘古再世,恐也会怀疑伍封手中之剑是其开天劈地之巨斧。 大家虽是自己人,见此剑法,也有心胆俱寒之感。 伍封使完了剑,将剑插入鞘中,问道:“这剑法如何?” 列九面如土色,叹道:“如此剑术,真是闻所未闻。这口‘天照’重剑是祖师爷屠龙子的三宝之一,是祖师爷年轻时所用,本来想传给柳下跖,但那朱平漫甚不服气,柳下跖只好让了出来,朱平漫仗此剑杀人无数,想不到会落入公子手中。” 妙公主好奇道:“屠来子有哪三件宝物?” 列九道:“金缕衣、屠龙剑、天照剑。” 妙公主问道:“封哥哥这路剑法,叫作什么名堂?” 伍封搔头道:“这剑法源自‘开山剑术’,却又大不相同,还未知道该叫什么哩。” 庆夫人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你用‘天照’之剑,此路剑法,不如就叫‘刑天’罢!” 此时天色已晚,伍封想起与赵氏父子有约,匆匆吃过饭,命兵车将妙公主送回宫去,自己拎了一壶“庆夫人酒”,驱车去见赵氏父子。 白天的那班随从家将被他派出送妙公主,正好乐得清静,只带了鲍宁鲍兴二人,驾着铜车出府。 车在途中,车身忽地一顿,停了下来。 伍封正寻思着“刑天剑法”有何未臻完善之处,忽见车停,问道:“为何停车?” 鲍兴答道:“晚间赶路,看不真切,想是有大石阻住了车轮。”说话时,鲍宁已跃下去,低头细看车轮,道:“小兴儿猜得不错,真是有大石阻住了路。”鲍兴也跳了下车,与鲍宁一起搬石。 伍封心中大奇:“这临淄城中大道,何来大石?”脸色一变,大声道:“你们快伏下!”语音未落,便听弓弦响处,无数支箭从四面射来。 只听马嘶鸣数声,忽地马车倾斜,想是四匹马被箭射死倒下,已至车倾。幸好马车是渠公用铜所制,箭射不入,那些射到身边的箭矢,均被伍封躲开,忽有一支箭射在胸腹处,“叮”的一声落下,自是身上“金缕衣”的功劳了。“噗噗”数声,马车左右两旁的灯笼也被射灭了五六个。 伍封拔出了“天照”,跃出马车,脚步未停,向左侧来箭处扑了过去,便见一众黑影正单跪于地一排,张弓搭箭。 伍封趁其换箭的暇隙,大喝一身,抢身而入,剑光闪处,一连杀了六七人。他既抢入了人群,周围箭手自是不敢再射,恐伤了自己人,纷纷拔剑涌出。 黑暗之间,伍封只见黑乎乎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心知敌众我寡,若不速战速决,还不知对方另有什么埋伏,偷眼向车边看去,正见鲍宁鲍兴二人在仅剩的一个灯笼下挥剑与人苦战。 伍封怕二人有失,大步向车边走去,他的重剑刃长四尺三寸,比对方铜剑的剑刃长出了近一倍,对手纷纷上前,但只要走进他宝剑能及处,便被他一剑斩毙,连能格挡一剑的人也没有。对方众人见他如此猛恶,无不心生惧意,渐渐地没有人敢上前。 伍封见有六七人围着鲍宁和鲍兴,喝了一声,一连三剑,杀了三人,另几人仓皇逃开。 伍封见二人浑身血迹,沉声问道:“有没有受伤?” 鲍兴答道:“都是些小伤,并不碍事。” 伍封道:“你们跟在我背后,不可离开。”向对方众人看去,只见这些人围在四周,手握铜剑,却无人敢上前。这些人都穿着平民服饰,不知是何来历,也看不出谁是为首的。 鲍兴小声道:“再过一会,定会有巡城兵士闻声赶来,这些人定不会久候。” 伍封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临淄城中行刺?” 对方无人敢应。 伍封怒气渐增,心道:“我新练的刑天剑法,正好拿你们这些人一试。”鲍兴和鲍宁二人是庆夫人成亲之前所收养的孤儿,鲍宁的剑术稍好,而鲍兴一身蛮力,虽不及伍封的神力,却也是力士之流。虽然这二人身手都抵得上极精锐的甲士,但此刻陡遇暗算,敌强我弱,伍封怕自己迎上去后,鲍宁鲍兴会招毒手。 忽听对方人群中有人小声喝道:“一齐上去!” 众人犹豫了一下,缓缓围了上来。 伍封心念一动,将鲍宁鲍兴推上铜车之中,道:“你们不可出来。”心忖这马车是精铜铸就,对方要杀二人便得登车,不成合攻之势,二鲍尽可抵挡得住。 伍封无这后顾之忧,长笑一声,道:“既然你们要来送死,便试一试我的剑吧!”大步迎上人群,剑光霍霍,如长钺大斧般向诸人劈了过去。他的剑长重逾百斤,使了开去,剑锋所及处,便是铜人石像,恐也被他斩开。 也不知杀了十几人,忽有一剑从人群中飞出,直刺其胸。伍封见这一剑招式精奇,与众不同,赞道:“好!”侧开身,顺手一剑劈倒了一人后,向那人劈出了一剑,便听“当”的一声,这一剑居然被那人格开。 伍封暗觉奇怪,大喝了一声,“天照”剑直下而上,向那人撩了过去,剑法快而迅猛,那人骇然之下,收剑横格,只听又是“当”的一声,那人的剑当不得伍封剑上的神力,断成两截。“天照”重剑从那人胁下掠过,血光顿现,那人闷哼一声,没入人群。 伍封杀了半天,唯有这一人能接他一剑,心想这人可能便是为首之人,可惜光火极暗,看不清那人是谁。 忽听远处车轮辚辚,人喊马嘶,伍封知道是巡城兵士闻声而来。对方众人面露惧色,便听一人沉声道:“退!”人影四下散去,片刻间没入黑暗之中,伍封见这些人进退有据,显是训练有素,心中一动。凶险过后,自忖杀人太多,故不忍追杀。 鲍宁鲍兴从马车中钻出,见满地尸体,鲜血盈地,箭矢满道,不禁骇然失色。 十乘兵车与数百步卒涌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巡城司马,手执夷矛,浑身甲胄地站在第一乘车上,见此之状,也吓了一跳。他正要喝问,忽一眼认出伍封,忙不迭跃下车,扔下长矛,向伍封施礼道:“封大夫,这是……?” 伍封沉声道:“在下夜出访友,途遇刺客,这些人是被在下格杀,其余之人四下逃脱。”指着鲍宁鲍兴道:“此二人是我的御者和车右,受了点伤,你们身上可有治伤良药?” 巡城司马唤上几名兵士,从身上取出伤药,将鲍宁鲍兴扶在一旁解衣敷药。见伍封满身血迹,问道:“封大夫的贵体可受了伤?”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封大夫是国君的未来女婿,若是被刺客伤了,追究起来,刚好是自己当值之日,除了自己不说,手下这班士卒,不知会有多少人会被军法惩治哩! 巡城司马只是个军中小官,与田逆那左司马虽然都叫作司马,官位却有天壤之别。齐军中最大的官是大司马,其时列国之中并无将军之职,将军只不过是对军中将领的通称而已。 作战临阵,各国文武并不细分,因此相国、大夫、司寇等都可以领军出战,只是不如大司马一般专理军中之事。 大司马之下,有右司马和左司马,与大司马一起署理全国军事,是军中仅次于大司马的官职,地位崇高。 各地的士卒,非战之时由各地城司马管辖,譬如昌城司马,便只署理昌国城的军事,都城临淄却没有地方司马,其统领为临淄城守。 每军之中,又有行军司马、兵库司马、执令司马、前锋司马等军中要职。至于这巡城司马,比起以上司马来又低得多,只是负责城中巡查、缉拿贼盗之类,官职与负责城门守卫的城门司马相当,在军中仅比带兵尉和兵尉大一些。 宫中侍卫亦属军职,最高职为郎中令,下辖十个郎中,每个郎中又管十个侍尉长,每个侍尉长手下有二十侍卫。 伍封见这巡城司马魂不附体的模样,知道自己适才太过严厉,吓坏了他,伸手拍了拍其肩膊,笑道:“这些人怎伤得了我?这些血全是从他们身上溅来。” 巡城司马虽放心了些,仍是愁容满面,知道城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也脱不了干系。幸好伍封颇为和善,未加斥责。 伍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巡城司马道:“小将名叫蒙猎。” 伍封笑道:“这也不关你的事,只是你运气不大好罢了。日后追究起来,万一将你逐出了军中,你大可以到我府上来谋一份差事。” 蒙猎大喜,知道伍封如今是齐国的大红人,日后娶了公主,自会成齐国数一数二的人物,何况他为人随和,又富甲天下,跟着他岂非远胜于当这巡城司马?此刻只怕军中不加追究,仍让他留下,那才糟糕哩!高高兴兴吩咐士卒,清理尸体,擦除血迹。又命人将铜车擦得干净,牵来了四匹马套了上去。 灯笼火把之下,一众军士见满地尸体均出自伍封之剑下,看着伍封的眼睛中充满了极尊敬的神色。 伍封想起与赵氏父子之约,看了看身上浸满了血的深衣,心道:“这番模样上门拜访,太过骇人了罢?” 鲍兴在伍堡日久,知道他的心思,道:“公子,马车的床底下有干净衣服。” 伍封奇道:“谁这么有先见之明,预先放了衣服在那里?” 鲍兴道:“那是月儿姑娘放的,她说公子常在外面,若是遇了风雨淋湿,又或是不小心染了酒渍,可以更换,半夜凉时也可以御寒。” 伍封大喜,上车打开了床下铜盖,果见里面有些衣服,居然还有一张弓和两袋箭。伍封取了件衣服,将血衣换了下来。心道:“这丫头设想周到,惹人疼爱!”若是楚月儿此刻在旁,恐怕不免被他大展神威,痛吻一番了。 此时鲍宁鲍兴已包扎完伤口,伍封看天色已很晚,叹道:“小宁儿一阵后随蒙司马回营,将事情述说清楚,小兴儿替我驾车,去见赵老将军父子,这一耽搁,恐怕让他们久等了。” 鲍宁鲍兴虽然自伍封小时便陪他练武读书,但毕竟是下人,自知身份低微,不足挂齿。但适才遇袭,伍封却尽力保护,处处以他二人安危为先,心中早已感动不已,均想:“这样的主人,天下哪里找去?”对伍封的吩咐一迭声答应。 鲍兴从马车中将那两壶“庆夫人酒”取出来,拭去灰尘,道:“幸好这酒壶被卡在了床底下,虽然撞扁了些,却丝毫未洒出。” 马车还未到赵家父子所居的驿馆,伍封远远便看见赵无恤与一众家将持着灯笼站在门口,一看便知已等了一段时间了。 车到门前,伍封拎着酒壶跳下车,道:“路上稍了耽搁,劳无恤兄久等了。”也不知是何缘故,他见了赵无恤便十分欢喜,只觉这人朴实无华,便没有什么客套。 赵无恤微笑道:“无妨无妨,只要封兄能来,等几晚也值得。”他落落大方,见伍封爽快得很,官样的话也就不说了。 两人进了厢房,伍封便见赵鞅也在房中等候,心想这人年纪高大,这么晚了居然还在等候自己这后生小辈,大是惭愧,道:“老将军,在下来得晚了,请勿见怪。” 赵鞅笑道:“封大夫是守信之人,定是路上有了耽搁,不过,老夫惯于夜睡,并不觉晚。”他其他的几个儿子却未见到,想是被赵鞅赶去睡了。 三人分宾主坐下,伍封将酒壶放在桌上,道:“此酒是家母所酿,与他人府中之酒颇为不同。” 赵无恤见这两个铜壶上有多处凹下,似是新撞,问道:“封兄一路上出了意外?” 伍封笑道:“路上遇了一班刺客,被我杀散。虽是马亡车覆,幸好这壶酒未曾泼洒,也算罕事。” 赵氏父子都大为吃惊,连忙追问,伍封简略将事情说了。 赵无恤埋怨道:“封兄,既然遇到刺客,何不先回府去?这么黉夜赶来,若是对方另有埋伏,岂非太过凶险?若封兄有所伤损,我怎过意得去?” 赵鞅叹道:“封大夫遇此大险还来赴约,这番信义胆色,也是罕见。” 伍封笑道:“老将军这么说,我就大为放心了。我一直心里忐忑,恐老将军责备我少不更事、胆大妄为哩!” 赵鞅见他言之甚诚,知道在他心中,其实当了自己是家中长辈一般,心头一热,失笑道:“‘少不更事、胆大妄为’八个字,恐怕只有令堂大人才会这么说你吧?” 伍封笑道:“正是。” 三人哈哈大笑。 赵无恤道:“在下自小便不大饮酒,因而并不善饮,比不得封兄的酒量,今日只好舍命相陪了。” 这时有家丁奉上酒菜来,伍与二人饮了几爵,却见赵无恤若有所思。 伍封问道:“无恤兄在想什么?” 赵无恤道:“听封兄细述适才遇袭的情景,我总是心中生疑。那班刺客进退有据,奉令行止,箭攻剑守,不适是一般的刺客或府中家将的举动,只有训练有素的兵卒才会如此。” 伍封心中一动,沉吟道:“我一心挂着与无恤兄之约,倒未曾细想过此节。如今想来,的确有些可疑。” 赵鞅微笑道:“外兵入城,不大容易。若这些人是兵卒,只会是城中之兵。封大夫是否与某位领军之人有仇呢?” 伍封立时想起田逆来。他见赵鞅目光闪动,知道自己与田逆结仇,赵氏父子不会不知道。他们这么说,只因他们是外国的使节,不好对他国的事乱说。 伍封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老将军和无恤兄。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事情向老将军和无恤兄请教。” 赵鞅道:“封大夫有何事要问?” 伍封道:“眼下列国大多以百步为亩,听说老将军在邑地用大亩之制,以二百四十步为亩,在下愚鲁,不知其中有何妙处。” 赵鞅道:“周制以百步为亩,分为私田和公田,公田又称为‘藉田’。每百亩私田授一夫,一夫挟五口,故称五亩之宅,百亩之田。古者什一,籍而不税,即是每户百亩私田,再划十亩籍田,以籍田之产上交,以私田之产自养,不纳税赋。每百亩间以阡陌分划,以封疆分出一里,方里而井,井九百亩,是为‘井田制’。田分上中下三等,其中百亩所指上田,若是中田则为二百,下田为三百。上田无须休耕,中田每年休耕百亩,下田每年休耕二百亩,实则上、中、下三田每年均是百亩,因上、中、下三田每岁所收不同,是以每三年要换土易居一次,使财均力平,这都是古制。” 赵无恤道:“此制在周宣王时便已始见其弊,宣王‘不籍千亩’,始废少量公田。乡野庶人全力耕耘私田,却不尽力于公田,再加上私垦国野间荒地为田,以致公田荒芜之极。” 赵鞅道:“约在一百五十年前,晋秦大战,晋惠公被俘,我们晋国‘作爰田’,将国人开垦的私田以为合法,又‘作州兵’,州为国野间之地,国人在国,野人在野,他们中有不少入国野间州地垦田,鄙国以其田为合法,便让他们与国人一般,战时充为甲士。其后各国渐渐承认私田之合法,各城之国人均有私田无数。” 赵无恤道:“约百年前,即鲁国宣公十五年时,鲁国‘初税亩’,毁籍田,以田亩多少征收租税,五年之后又‘作丘甲’,毁原来按井田数目收军赋之法,而按实际地收赋,故又叫‘作丘赋’。郑国子产、晋国六卿也都是如此收取赋税,眼下列国大多用此法,只有秦国等地还用井田之制。” 赵鞅道:“如今天下列国,恐怕仅一千万多人,约二三百万户。我们的邑地近千里,地广民少,若是都按百亩一户划分,便有三分之二空了出来,变成荒地。以每亩粟收一石半计,百亩可得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税十五石,余下一百三十五石,每人每月食粟一石半,按一夫挟五口,则五人每年食粟九十石,只余下四十五石,每石赏三十钱,得一千三百五十钱,祭祀用三百钱,每人每年之衣三百钱,年需一千五百钱,这就已经短少了四百五十钱了。万一有疾病死丧,则毫无办法了。故而小亩一百,不足以养民,故用二百四十步大亩之制,使民用富足。” 伍封道:“听说晋之六卿都改百步一亩之制,想是因此原由了。” 赵鞅道:“晋国六卿都改百步为亩之制,范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为一亩,智氏以一百八十步为一亩,韩氏、魏氏以二百步为一亩,他们都收什二之税,我们赵氏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亩制最大,但暂不收税。” 伍封点头道:“在下这便明白了,听说当年孙武曾说过,你们亩制最大,又不按亩收税,最能富民,而亩制最小的范氏、中行氏必定先亡,后来果然如此。孙武又说,范氏、中行氏之后,亡者必是智氏。” 赵鞅叹道:“眼下智氏却强悍之极,威凌赵、魏、韩三家哩!” 伍封笑道:“孙武见识高明,久后必会如其所料,有何疑处。凡能富民者,必能持久,武力再强也是无用。” 赵鞅点头道:“封大夫言之有理,自古得民心者乃成其大业,贵国田氏一族便是如此了。” 伍封心道:“我们齐国早年有齐桓公时之强,景公时赋敛奇重,民众三分之二入了公室,又刑罚乱施,刖刑多了,以至刖者所穿之踊比常人所穿的屦还要卖得贵。田恒之祖田无宇以十斗为一釜的‘家量’借出,又以六斗四升为一釜的‘公量’收回,贫不能偿者焚其券,又控邑地之物价,使木料渔盐不超所产地之价。一方面国君弃民,一方面民心归于田氏,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田无宇之击栾氏和高氏,田乞击高氏、晏氏、国氏,杀国君晏孺子而立齐悼公,次年又击鲍氏,数年后杀齐悼公而立齐简公,这次田恒又杀齐简公另立新君。各家之势或减或灭,一连三个国君被害,齐民依然归之如潮,这就是得民心的好处了。” 他是齐臣,自不好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赵氏父子身为外人,更不好对齐国之事加以述评,三人默然对视,均猜得到对方心里所想。 赵无恤叹了口气,道:“与封兄饮酒闲谈,的确是十分高兴的事,可惜我们明日便要起身回国,否则定会日日泡在封兄府上,夜夜长谈。” 伍封奇道:“也是明日?” 赵鞅问道:“怎么?” 伍封皱眉道:“你们明日动身,我怎么也要送一送的,可是明日柳下惠大哥也要起身回国,怎样分身相送才好呢?” 赵鞅见他甚是烦恼,笑道:“明日有田相国相送。不过,既然封大夫一番美意,执意要送,我们便静候馆中,等封大夫送了柳大夫回来,见上一面后再出发吧。” 伍封点头道:“如此最好。”心想:“幸好与那‘田鸡’颜不疑无甚交情,他也是明日动身回国,否则,真的是无法分身了。” 忽然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回府时天已快亮了,府上众人早听先已回来的鲍宁说过伍封遇袭之事,都吓得不敢再睡,见伍封回府来,才放了心,拉着他问长问短。 伍封应付了一番,庆夫人命他略睡一阵,吃过早饭后去送柳下惠和被离。 伍封答应,牵着楚月儿的手回房去。一路上问道:“月儿,你怎会想到在马车上放几套衣服?” 楚月儿答道:“前晚公子喝多了酒,吐脏了衣服。我便想你常常在外与人喝酒,再喝醉了,须得有干净衣服换。” 伍封笑道:“幸好如此,否则只好就那么上赵老将军的门去,一路上血淋淋的怕要吓倒一大片人。”便觉楚月儿的小手猛地一颤,扭头看去,只见楚月儿面色苍白,带着惊惧之色。 伍封知道这丫头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不免担心过了头,柔声道:“我又没受伤,你不用怕。” 楚月儿低声道:“虽然事情过去,但公子说出来还是好生怕人。” 伍封叹道:“月儿又立了一功,我得想个法子大大奖励不可。” 楚月儿道:“这不算功劳哩!” 伍封笑道:“怎么不算?若无月儿预先准备的衣服,我岂非要大大失礼于人?我是国君的未来女婿,说不好,连齐国的脸也被我丢了。是以月儿此功,胜于功城掠地。怎能不大大嘉奖呢?” 楚月儿听他胡说八道,格格一笑,柔声道:“公子若真要奖赏,那便答应月儿,日后无论去哪里,也带着月儿去。” 伍封皱眉道:“我这人从小便会闯祸,若是你跟着我,恐怕会常有凶险,岂非时时提心吊胆?” 楚月儿嘤声道:“跟在公子身边,月儿什么也不会怕。若是在家等公子回来,月儿才会担心,时时提心吊胆哩!” 伍封大为感动,心道:“月儿身手不弱,比鲍宁、鲍兴两个家伙强得多了,跟在身边也不是坏事。闷起来,还可以说说笑笑,骗她陪我鸳鸯戏水。”点头道:“整日对着鲍宁鲍兴那两人皮粗肉厚的家伙,委实气闷得紧,还是月儿的花容月貌可爱,我出外时你便跟着我吧。” 楚月儿大是高兴。 伍封忽想起一个主意,笑道:“月儿,我此刻要进宫打个转,一阵便回来,这次你不用随我去,去准备一下,好送被离叔叔和柳大哥。” 楚月儿乖乖地答应。 伍封匆匆地进宫,也未去见齐平公,直接到后宫去找妙公主。 妙公主还未睡醒便被伍封闹了起来,懒洋洋地下床,眉开眼笑地道:“今日你来得早哩!” 伍封也未说话,急急地脱下外衣,妙公主吓了一跳,问道:“干甚么?” 伍封解下那件“金缕衣”,道:“公主,快替我叫十几个宫女来,有事情让她们做哩!”重新将外衣穿上。 妙公主见他神秘兮兮地,大是好奇,将宫女叫了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伍封将“金缕衣”铺在几上,向众宫女吩咐了好一阵,众宫女围着这件衣,自去忙碌。 伍封对妙公主道:“昨晚我遇到刺客,鲍宁和鲍兴还受了点伤。” 妙公主吓了一跳,急问道:“你没事吧?” 伍封笑道:“你的未来夫君如今是齐国第一剑手,怎会受伤?不过,日后怕还有这种事发生,便由月儿随我一起,她的身手比鲍宁鲍兴要好得多了。” 妙公主点头道:“那两个家伙怎及得上月儿?这样要好得多了。”自从她见了楚月儿与招来一战后,对楚月儿极有信心。 伍封道:“不过,我怕月儿会招凶险,须让她穿上这件‘金缕衣’我才放心,是以要请宫女将它改得小一些。” 妙公主道:“那你怎么办呢?” 伍封笑道:“我没有这件衣时,不也是好好的吗?何况我穿着这件‘金缕衣’嫌紧了些,有些气闷。你说我同月儿相比,谁的剑术要厉害些?” 妙公主道:“当然是你厉害些。” 伍封道:“若是连我也受伤,你说月儿会怎么样呢?” 妙公主吓了一跳。 伍封道:“月儿不跟着我,我便没有帮手。若她跟着我,万一遇到了事,不免为她担心,关心则乱,使不出精妙的剑术,你的未来夫君可就凶险了。” 妙公主知道这未来夫君剑术厉害,智计过人,若说有谁能伤他,还真是一下子想不出来,听他说得有理,便点了点头,不再有异议。 眼下楚月儿只比妙公主身材稍高,但年纪尚幼,日后想是还要长高些,自然要制得稍稍稍长大。这“金缕衣”制法精致,又是用陨铁和精铁制成的细链编织而成,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如来。但天下之物,做出来难,拆起来却要容易得多。反正这是块中间穿孔的整块网甲,拆短拆窄之后,两边扣好金环,穿时仍然只须将头从中间孔里穿过去,将衣前后折下,扣起两胁下的金环便成了。宫女虽然做惯了针织,人数又多,也十分辛苦,一个个弄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才大功告成。 伍封将“金缕衣”用一块布包好,宫女们看着拆下的两小块甲片,不知该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我看公主的小蛮腰甚细,这两小块连起来,便给公主做个护腰,应该是够用了的,免她又说我偏心。” 妙公主摇头道:“我不要这东西。”忽笑道:“你不是常用什么空手技击的功夫么?我看缠在你手腕上倒是不错。”将那两块甲片在他手臂上比了比,大小恰好合适,便命宫女们由帐幔上拆几个小小的金环,扣在甲片上。 不一时宫女们做完,妙公主将伍封大袖掀起,把甲片裹在他小臂上,用金环扣系好,觉得他两臂金灿灿的甚是神气,得意地道:“嘿,不料这对家伙还好看得紧。”又笑道:“怪不得封哥哥力气大,手臂粗壮得如腿似的。” 伍封失声笑道:“是么?”眼睛向妙公主大腿上瞧了过去,道:“我们是否该比一比呢?” 妙公主脸上一红,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回到府中,伍封神秘兮兮地将楚月儿叫到一边,煞有介事道:“月儿,我们快要成亲了,却还未下聘礼,太过不成样子。当初我送了口‘精卫’宝剑给公主,公主才答应嫁给我。若不给你下聘礼,岂非厚彼薄此?这件东西,便是我送给你的聘礼。”将布包递了给她。 楚月儿又是惊喜,又是好奇,解开看时,惊道:“金缕衣?” 伍封道:“是啊,公主一早醒来,便为了你将它改得小了,你不可辜负了她一片心意。现在你穿着略大一些,不过日后长得再高了便更合身。”楚月儿忙道:“这怎么成?公子怎能没有这衣服防身?” 伍封正色道:“你既要随我出去,万一遇到刺客,我定会担心你的安全,放心不下,这一分心,便不能全力对敌,大有凶险。你穿了这衣服,我才能放心。否则,怎敢带你出去?” 楚月儿知道伍封太过着紧她,若不穿上这衣服,恐怕真的不能全心全意与敌人交手,心中大受感动,眼圈微红。 伍封笑道:“怎还不去穿它?要不,我亲手替你穿上。”说完,一双怪手便伸了过去。 楚月儿吓了一跳,红着脸笑嘻嘻逃进房中,伍封哈哈大笑。 一会儿楚月儿出来,伍封上下打量这丫头,奇道:“月儿,你穿了未穿?” 楚月儿点了点头。 伍封讶然道:“为何你这腰仍纤细至此呢?让我瞧瞧。” 楚月儿躲得远远的不敢走近,满面绯红。其实这金缕衣虽是一等一的防身衣甲,但由细链编成网状,是以既轻且薄,楚月儿纤腰本细,穿上此甲并无异状。 伍封叹道:“听说楚人最爱细腰,见了月儿,才知确实如此。” 楚月儿慢慢走近,柔声道:“公子连护身至宝也给了月儿,月儿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伍封叹道:“就算将这条命给了你,又有何妨!”他一向与楚月儿和妙公主胡说八道惯了,此刻却深情款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楚月儿嘤咛一声,钻进他怀里,眼泪不禁地流了出来。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觉暖风习习,扑面欲醉,对方的一丝一缕心意,便如从自己心中流出般那么清晰。 过了良久,鲍兴闯了来,道:“公子,夫人正……,噢!” 楚月儿惊呼一声,从伍封怀中跃开。 伍封恨恨地瞪了这浑小子一眼,问道:“什么事?” 鲍兴搔头道:“这个……,噢!夫人与被离先生正等公子和月儿姑娘吃饭,好动身到柳大夫驿馆去。” 一众车马出了城,柳下惠向伍封笑道:“兄弟,送出城便够了,你回去吧。”伍封愣道:“十里也未送出,算什么送客之道?” 柳下惠笑道:“兄弟素来洒脱不羁,今日怎么反而迂腐了起来?送一步是送,送千里也是送,大哥明白兄弟的心意便够了。若是送得远了,赵老将军岂非要等得太久?” 伍封听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被离与庆夫人、渠公、列九道别后过来,对伍封道:“封儿,你的剑术智计都厉害得紧,我倒是放心,只是你为人坦荡,又太重情义,须得小心宵小鼠辈的暗算。” 伍封不住点头。 柳下惠看了伍封身边的楚月儿一眼,笑道:“兄弟,我这‘侄女’清灵天真,你不可欺侮她,哈哈!”在伍封手上紧紧握了握,拉着被离跳上马车,喝道:“走吧!”一众车马,向南而去。 他说走就走,行事潇洒无碍,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度。 眼见车行得远了,鲍宁走上前道:“公子,这件东西是柳大夫留下,说是送给公子的礼物。”递过一个锦盒来。 伍封打开看时,锦盒内赫然是那支赤灿灿的“龙吟”玉箫。 伍封不悦道:“怎么刚才不拿出来?连说声谢也说不上。” 鲍宁忙道:“这都是柳大夫的吩咐,不干小人的事。” 伍封知道此箫珍贵无比,柳下惠若当面馈送,怕他不愿接受,多费口舌。他心道:“大哥与我有兄弟情意,送我的东西,我怎会拒绝?就象我若送他东西,他也不会婆婆妈妈地不要罢?”暗笑柳大哥其实也甚迂腐,将玉箫藏好。 庆夫人过来,淡淡地道:“我也要回伍堡了,封儿万事小心。渠公与我同去堡中,商议过收盐的事后,直接出外办事。渠公府上有九师父和楚姬打理,有什么事难觉时,多与他二人商议。” 庆夫人又道:“你府中少有高明人手,这次我将小傲留下来,让他随你办事,免得我放心不下。” 伍封大喜,他知道伍傲的剑术甚好,又是从小便被庆夫人收留养大,忠心耿耿,处事精明,俨然是一个小渠公的模样,自己出外办事,府中非得有这么个人主持大局不可。 列九自回渠公府,伍封一众车马,径向赵鞅父子的馆中而去。 伍封一路想着柳下惠和被离,颇有些离别的惜惜之情。 楚月儿知道他心中有些怏怏不快,伸过俏脸来,问道:“公子在想什么?” 伍封看着楚月儿,苦笑道:“我正自寻思,每日这么练剑,是否入错了门径呢?” 楚月儿听他忽作此语,大惑不解。 伍封见这小妮子一脸疑惑,严肃地道:“我近日发现财运不错,先从楼无烦那里得了口‘精卫’宝剑,后来九师父送我‘金缕衣’,范大夫又送我‘映月’宝剑,还从那头死狼朱平漫手上得了这口‘天照’,今日柳大哥又送我玉箫。这些都是天下少有的宝贝,被我轻轻松松地便得到了,岂非财运不错?若是我不练剑,专门去贩卖渔盐,恐怕渠公也比不如我的好运气吧?” 楚月儿格格娇笑。 伍封伸了个懒腰,顺手搂住楚月儿,道:“其实再好的宝贝,也比不上一个月儿!那日若非公主缠着我到城中去玩,怎会遇到你姐妹二人?虽似偶尔撞到,其实是天意安排好的罢!” 楚月儿笑道:“我看姊姊这些天高兴得很,全亏了你和渠公。” 伍封奇道:“又干渠公的事?” 楚月儿道:“若非渠公请来华神医,姊姊怎会好得这么快?” 伍封笑道:“华神医是扁鹊的弟子,医术固然了不起,但我看令姊的病,主要是靠九师父这一味良药治好的吧!” 楚月儿道:“九师父整日板着脸,其实在姊姊面前,他老实乖乖得很哩!” 伍封愕然道:“是么?你别看九师父身有残疾,古板持重,他少年时在王城风流倜傥。我只道他对女人甚有手段,怎会被令姊收拾得如此服服贴贴?莫非令姊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楚月儿笑道:“那日我听夫人与渠公说,公主娇蛮可爱,连国君也毫无办法,唯有公子才能轻轻易易,三言两语便哄得她乖乖地听话,恐怕你便是公主的克星吧!” 伍封笑道:“月儿才是我命中的克星。只要我的好月儿柔柔一笑,我便会心飞天外、神魂颠倒哩!” 楚月儿听他花言巧语地说得甚是夸张,止不住的娇笑,令整个车舆中春色无限。 不一时,便到了赵氏父子所居的驿馆,见田恒的车马停在外面,知道田恒早就来送这未来亲翁了。 伍封将楚月儿留在车上,大步进馆,赵无恤见了他,微笑道:“封兄比我预计的还来得早些。” 田恒与赵鞅正在说话,见伍封进来,上前道:“封大夫,昨晚可受惊了!本相昨晚听到禀报,已连夜派人侦测,数日之内,必有所获。这些人竟敢在临淄城中暗算封大夫,岂非视我田恒如无物?” 伍封知道他为人最重声名,这些年来治水恳农,整肃治安,颇见成效,甚得民众爱戴。如今竟有人大举行刺国君的未来女婿,传了开去,有损其治国的贤名,立时便想:“此事若真是田逆主谋,定是瞒着田恒所为。”笑道:“相国不必在意,宵小之徒各国均有,也非我们齐国的特产,若是为此生气,恐怕气也气不过来。相国治国事烦,些些小事,勿须介怀。” 田恒本以为伍封会详细追问有关刺客的事,谁知他并不在意,便如未发生过一般,心中暗暗佩服这人气度弘大。 众人说了些官样的话,一同从城西的稷门出城。 路上田恒问道:“封大夫的马车十分古怪,与众不同。” 伍封笑道:“在下从小爱闯祸,家母这次亲自设计此车,由渠公请人打造,颇为坚固,可以防身。” 赵氏父子也对铜车之精巧赞不绝口。 到了十里之外的,众人下车,在驿亭之中又行了一番礼仪,各饮一杯,再上车前行,十里外见驿亭而下行礼,如是者三,一直到了城外三十里外的驿亭,这才真正地相互握手道别。只因赵鞅身份不同,这番礼节自然要行得十足。 赵鞅道:“相烦远送,请留尊步。” 田恒道:“本来舍弟田逆也要来送,但今日吴使颜不疑恰好也起身回国,封大夫又去送鲁使,只好派了舍弟去送颜不疑,老将军请勿见怪。” 如今,田氏兄弟与伍封是齐国最为要紧的人物,分别去送各国使节,正显得齐国对诸使的尊重。 田恒拉着赵鞅的手小声道:“本相听说那阳虎在贵府作门客,是否真的?” 赵鞅点头道:“此人是少见的猛将,在鲁国剑术仅在子路之下,是以用之。” 田恒叹道:“此人先为季孙氏家臣,却尽夺其权,季孙氏险些被他所杀。后来还敢围攻公宫,劫走鲁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将军不可不防。” 赵鞅笑道:“多谢相国好意。不过,阳虎虽然跋扈,却最怕小女飞羽。有飞羽在,阳虎只能附首听命。” 伍封在一旁心道:“莫非赵飞羽真的如此厉害,连阳虎这种恶人也怕她?” 众人道别之后,赵氏一家浩荡西归,伍封与田恒并车而行,驶往城中。 田恒看着楚月儿,笑道:“月儿姑娘剑术高明,连本相也看走了眼哩!” 楚月儿低头应了声,问道:“二小姐现在可好?” 田恒叹了口气,道:“自你走后,貂儿以为你被歹人拐了去,还为你哭了两天。田逆便自告奋勇去找你,谁知搞出了这么多事来。昨天我才告诉她你在封大夫身边,还将子剑先生的大弟子招来打了个落花流水,她却不大相信,以为本相是哄她开心。我看她这几日,或会忍不住到封大夫府上瞧瞧。” 伍封皱眉道:“家母已答应在下与公主成亲时,一并将月儿娶了来,做在下的小妾,二小姐不会强来索要,抢我的老婆吧?” 田恒大笑,叹道:“她怎会如此?唉,封大夫艳福不浅,连本相也深感羡慕。” 正说话间,一人一车迎面飞速而来。 众人微觉奇怪,转瞬间车到近前,车上那人大声道:“相国,相府被盗!” 众人骇了一跳。 田恒疑是听错,问道:“乌荼,你说什么?” 那乌荼跳下车,道:“相国出府后不久,相府便来了盗贼,杀了三人,还烧了厢房。后经二小姐和少夫人点视,才知那部《孙子兵法》被人偷了去。”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是大惊失色。 田恒铁青着脸,沉声问道:“对方有多少人?是些什么人?”他想,自己府中有二千八百家将,护卫甚多,府中之守卫森严,远胜于公宫之中,对手定是人数不少,方能如此。 乌荼摇头道:“没有人见过盗贼,不知有多少人。不过,二小姐和少夫人分别带人在府中四下搜寻,只有后院的一个健妇,疑是见过贼人。” 田恒问道:“贼人是些什么人?” 乌荼道:“那健妇说,曾见一团黑影飞出墙外,似是人影,但其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是人,所以她以为是狐仙之类。其后她便听说府中失窃,还死了人才将此事说出来。少夫人在院墙此细察,见墙头的灰尘中印着一个脚印,便知那人必是盗贼,且据府中之事看来,多半是一人所为。” 田恒大惊道:“对方只有一个人?” 乌荼道:“二小姐和少夫人是这么推测,却不能肯定。” 伍封沉吟道:“凭相府之森严守卫,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趋行如常,杀人盗书如入无人之境?”与田恒对望一眼,两人立时便想起颜无疑来。 田恒摇了摇头,道:“不是颜无疑。此人已起程回国,由田逆相送,怎可能瞒着田逆回城中盗书杀人?”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若说是他与左司马分手后再入城,怎也不会这么快捷。除非……”,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左司马是否回了城?” 田恒立知其意,除非颜不疑与田逆甫一出城,便杀了田逆,或是将他制住,否则从时间上算绝无可能这么快,自己与伍封一路不停,此刻还在回城途中,颜不疑怎可能有时间几番出出进进? 乌荼道:“少夫人已派人去通知左司马,命他下令封锁城门,但据人回报,左司马一早送吴使出城,仍未回来。小人一路赶来,说不定这中间左司马已回城了。” 楚月儿在相府呆过一段时间,此刻秀眉微蹙,道:“相府地大屋多,就算是入府三月,也难清楚其中建构。盗贼杀人盗书,快捷得无人看见,是否对相府极熟呢?” 田恒脸色一变,道:“月儿说得甚有道理。本府分作前院、中院、后院、行院四片,各院之人,只能在所属之院走动,是以一般的门客家将,不可能熟识整个府中的构建。除非是府中身份极高的人,方有可能。”忽地一震,涩声道:“田逆不至于会与颜不疑结党盗书吧?” 伍封摇头道:“左司马虽与在下之间有些芥蒂,但在下却敢保证,左司马绝非这样的人。”他想,田逆虽然粗蠢,不能容物,但也不是白痴,就算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外人勾结,盗书杀人,于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田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命人急急赶路。 乌荼也随车而行,道:“如今回去,恐要稍饶些路。” 伍封奇道:“为什么?” 乌荼道:“小人刚刚赶来时,前面大道上正挖两丈余宽的沟渠,将大道挖了一半,是以能过来,如今恐早已挖断了。” 田恒大奇,道:“先前我们一路过来,怎未见到?这是临淄城外的交通要道,怎会挖断了作沟渠?本相怎不知道此事?” 伍封笑道:“相国日理万机,处的是军国大事,这种小事自然是不知道了。” 田恒摇头道:“挖沟渠本是小事,但在临淄城外不远,动用人力军卒,便算不小的事了,公子高身为临淄的都大夫,理应向我说一声才对。” 伍封笑道:“相国事无巨细,都……”,才说了一半,忽然脸色一变,惊道:“这道沟渠,恐怕是为我们而挖的吧!” 田恒也心中懔然,问那人道:“那沟渠挖在什么地方?” 乌荼道:“就在牛山坪的驿亭之旁。” 伍封与田恒对视了一眼,刚刚他们送赵氏父子,到过的第二座驿亭,便是牛山坪。该处是一条大道,南北两边都是半人高的麦田,那儿有一个小小的拐弯处,驿亭便建在拐弯处的路边。 田恒懔然道:“若是有人伏于麦田之中,弓箭齐发,那就十分凶险了。”他有二十四乘轻车随行,再加上伍封的八乘轻车,连他二人自坐之车,共三十四乘兵车,九十六个家将。再加上他、伍封、楚月儿和乌荼,总共才一百人。 伍封皱眉道:“那麦田并不甚高,似乎不是最好的埋伏之地。我们只要仔细向麦田中看去,应可见到。” 田恒道:“若非府中刚好出事,这家伙跑来报讯,误打误撞看见人挖渠,我们怎知道会有人埋伏,自然不会去东张西望,看两边的麦田吧?届时见道路不通,车马停下来,让人查看之时,对方乱箭齐发,后果堪虞。” 伍封本想转到那麦田之后,进攻麦田中埋伏的人,又想,牛山坪地势平坦,自己一众车马过去,人家远远便能见到,多半不能成功,便叹了口气。 田恒叫来一个熟悉路径的家将,问道:“田力,若不走大道,可从哪里转到临淄城中去?” 那田力答道:“如不走大道,便得后退半里到先前经过的十字路口,走南边的那条道路,七里左右又有一个路口,再转而向东十七里便是临淄的辅城画城。由画城到临淄,行程不到五十里。不过,也可以北行,那便得转到安平城后往西南大道而下,如此而行,路径约一百八十或一百九十里。” 田恒道:“即是如此,我们还是饶道画城吧。”吩咐乌荼道:“你驭车回临淄,在离牛山坪约三里处弃车步行,往临淄城中去。对方定当你是一般途人,不会阻拦。入城后,叫二小姐谨守相府,让少夫人持我的兵符找闾邱明,命他整治五十革车,由少夫人亲自领着,到画城来接应我们。对方不知有多少人马,不得不小心从事。”军中轻车并配步卒,步卒人数依情形而定。革车是重车,每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五十乘革车,即有三千七百多人。 乌荼答应后,驾车飞奔而去。 伍封心道:“这少夫人自然是田盘的妻子、子剑之女了。田恒对她器重得很,多半是个厉害的人。我打了她的兄弟,又大大折辱了她的父亲,不知她是否会找我算账呢?” 一众退回了半里,在十字路口饶道而行,此时天已过午,众人又饥又渴,田恒大声道:“此处离画城不远,到了画城,略作休息,用过饭后再回临淄城!” 伍封与他并车而行,见他汗流满面,笑嘻嘻从马车中拿出壶酒来,探身递了过去,道:“相国,请饮些酒浆,正好解渴。” 田恒正值口渴,惊喜接过,一口气饮了一半,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好奇地问道:“封大夫的马车中,怎会有酒?” 伍封笑道:“在下是个酒鬼,是以在马车之中总要放点酒,以备急用。”其实,他本是想与赵无恤告别时,痛饮一番,是以一早在软榻底下放了两壶酒。却因田恒在一旁,不好与赵氏父子显得过于亲热,免得被人说他“结交外臣、另有所图”,便未曾拿出来,此刻正好用上。 田恒笑道:“好主意。本相日后在马车之中,也须放些酒,最好还放点美食。”将剩下的酒递过来,道:“惭愧得紧,被本相饮掉了大半,只好委屈封大夫了。” 伍封摇手道:“不妨,在下马车之中,还有一壶。”将酒从榻下拿出来,对楚月儿柔声道:“月儿,我知你并不好饮酒,不过,此时你多半有些口渴,便略饮几口吧!”楚月儿皱起秀眉,喝了几口,脸色渐红。 伍封笑着拿起酒壶,一饮而尽,将酒壶扔开,登时精神大振。 田恒也喝完了酒,笑道:“回城之后,本相暇时定设酒宴,以谢封大夫今日赠酒之德。” 伍封笑道:“这算得了什么?相国不向在下索回月儿,在下心中对相国早就感激涕零了哩!” 两人大笑声中,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车马折而向东。 伍封与楚月儿小声说笑之中,车马又行了七八里地,道路渐窄,再不好与田恒并车而行,便移车到田恒的车前,随在田力的车后,为田恒开道。 伍封见路径蜿蜒,南面是光秃秃的小石山,北面是却是林木茂密的小丘,奇怪道:“这地方倒是有趣,只是一径之隔,为何一边林木茂密,一边却寸草不生呢?” 田力在前面听见,说道:“此处名叫雪壤,据说是某年天降大雪,但雪只往南飘落,乃有半边雪境。时人都啧啧称怪,遂以雪为界,穿凿此径。其后雪境之地的山上,从此寸草不生。也正因如此,地无所产,土民尽数迁走了,是以有人说是因此路径断了地底脉气。” 楚月儿听说,也大是好奇,看那石山,道:“公子,你看这山虽然低矮,却也很猛恶哩!” 田力笑道:“小夫人说得是。不过,若到了前面‘鱼口’,山势更猛。”他不知楚月儿还未与伍封成亲,见他二人神态亲呢,便称楚月儿为小夫人。 楚月儿大羞,伍封哈哈笑道:“这种说法倒也有趣。”他所指的是田力称楚月儿为“小夫人”,田力却以为伍封说的是“鱼口”,便道:“不仅名字有趣,地形也有趣,除路径两边与雪壤相似,而且一里地之内,两端径窄,腹中却大,形状就象鱼一样,尤其是那口上,既叫‘鱼口’,便可知其地……” 田力话未说完,伍封忽地脸色大变,道:“快停车!”鲍宁鲍兴立时勒马停车。他这马车一停,后面田恒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车来。田力吓了一跳,也停下了车。 田恒问道:“封大夫,为何停车?” 伍封面色凝重,缓缓道:“此处地势凶险,听田力所说,前面鱼口,两端小而中间腹大,最宜埋伏,若有人伏于两侧山上,恐怕大是不妙。”他自幼便熟读《孙子兵法》,是以有此疑虑。 田恒道:“以地势而论,确是易于埋伏。不过,对方既然设伏于牛山坪,就算知道我们改道,急切间也赶不过来。” 伍封叹道:“在下就怕对方在牛山坪只有少数人马,故意虚张声势挖断道路,迫我们从这鱼口经过哩!” 田恒精于用兵,闻言悚然,道:“不错,封大夫所言不无道理。”叫田力步行到林中,潜往鱼口探查,道:“你定要细声蹑步,小心而行,若是微有尘飞,或是飞鸟盘旋而不敢落下,定是有人埋伏。速去速来,不要暴露了行止。” 田力飞快没入左侧林中。 伍封令众人休息,假作疲累之状,道:“若是对方有埋伏,这附近定有探子了望,我们假作疲惫,探子定以为我们只是略作休息,并未视破其计谋。”不过,众人也确实有些疲累,无须如何假装。 伍封又道:“相国请到在下马车中来。在下这马车是渠公为我用精铜特制,较能避箭矢。在下与月儿下车看看。” 田恒见伍封设想周到,对他又甚为重视,心中大慰,心道:“无论如何,此子对我还是不错的。”依言上了伍封的马车。 伍封带着楚月儿下车,二人假装闲步,暗中却四下察看。 过了近半个时辰,田力满脸惊慌地从林中钻了出来,道:“果然不出封大夫所料,前面鱼口的两旁山上,均有不少人埋伏。” 田恒沉声问道:“有多少人?” 田力道:“南面石山上,约有三百多人,堆了不少垒石,大概是预备我们入了鱼口,将石推落。北面是茂林中隐隐约约有不少人影,因不敢走近,是以无法看得真切,不过,大致看来,比石山上的人只多不少。” 伍封与田恒相顾骇然,田恒沉吟道:“若是本相设伏,定将大部人马藏身林中,待我们车马入了鱼腹,派出两支人马,用滚木擂石将两端堵上。先用箭矢齐发,再将大石重木滚落,甚至还可扔下火把点燃滚木,以用火攻,我们区区百人不到,必会全军覆没。对方两侧山上,田力能大致见到的便有近千人,林中见不到处,还不知有多少人马!” 伍封见他所述,极合兵法,佩服道:“相国所料极是,对方多半也是如此图谋。”他虽然熟读兵法,却无用兵经验。田恒这番言语,正是经验之谈,令他大受启发。 伍封苦笑道:“在下近日,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设伏于此,弄不好是冲着在下而来,岂知因此而连累了相国。” 田恒摇头道:“这些人定是冲着本相而来。要对付封大夫,不必如此。对方行踪诡诈,深合兵法,若非军中宿将,难以主持此中大局。依本相所料,这些人的首领说不定的它国的将领。封大夫为官未久,未涉军政要事。它国之人,暂不会对封大夫下手。何况对方必是知道本相今日要送赵老将军,才会预先设伏。岂知封大夫颇重情义,送了柳下惠后,偏又与本相来送赵老将军回国,才被卷入此局。是以对方所谋,必是本相而无疑。” 这人骤到大险,却思虑不乱,也无怪乎他能独秉齐国之政,稳如泰山。 伍封道:“这事有些奇怪,对方若是敌国之人,千余人马深入齐境,为何我们未有一点消息知道?这些人马,总不会是齐国的兵士吧?” 田恒沉吟道:“这些人马必是早在齐地,若说是从它国潜来,不大可能。如今齐国几大家中,国氏、高氏以灭,有此实力者,唯有我田家和你们鲍家,但你我两家之人怎会来对付我们?” 忽然浑身一震,呻吟了一声,涩声道:“本相知道了。对方的人马岂止千人,恐怕至少有三千人吧!” 伍封吓了一跳,问道:“相国怎么知道?” 田恒苦笑道:“他们是阚止的人。阚止在齐为左相三年有余,府中有门客千余人,为避本相耳目,还在城外养了死士三千人,自己怕露了行踪,不敢出城,是以这些死士全靠他手下一个叫恒因的高手主持。阚止作乱之前,本相才得知此事,但不知这批死士匿身何处,只好使子路将恒因杀了,断绝了阚止与死士的联系。阚止败亡之后,本相派田逆四下寻找这批死士,以图一举剿灭,但这家伙一直未能找到这三千死士,只道因阚止败死,自行散了。谁知半年之后,这批人竟来设伏。” 伍封道:“既然阚止已死,若无人厚金供养,这批死士恐早就散了吧?但要供要这三千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为他们觅地匿身。齐国还有何人有如此实力?” 两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来。 田恒道:“对方人手,三十倍于我,此刻定已派出一军,断了我们的归路,若是回头,凶险更甚。为今之计,唯有设法闯过这鱼口。” 伍封忽地灵光一现,道:“对方既然埋伏已久,苦候我们入伏,若是我们按兵不动,他们又会如何呢?” 田恒沉吟道:“我们按兵不动,必会被他们的探子发觉回报。他们料不定我们是否有所警觉,无法作后续行动,多半会派出一小队人马来,探查虚实。” 伍封点头道:“这一小队人马,只能是从林中潜来。那我们便选一些精壮人手埋伏林中,待他们来时,一举格杀,再换上他们的衣服,大摇大摆找他们去。这地方的石山上无甚屏蔽,不宜藏太多人。他们的大部人马多半尽在林中,如今秋风正猎,在下便上去放上一把大火,将他们烧个魂飞魄散。石山上的人必会以为林中人马被人大举进攻,多半会到对面林中去救人,唯有取道鱼腹。他们既然埋伏山林,定是些步卒,相国见林中火起,便引兵车齐上,冲杀山上下来接应的人,以兵车对步卒,一可当十,便可一路冲过鱼口。” 田恒不住点头,赞道:“原来封大夫不仅剑术厉害,还精通兵法。这反客为主之策,甚合孙子遗书。此计大妙,不过,我们人数不足,入林埋伏者不能超出十人,否则定会被敌人探子发觉。” 伍封笑道:“就由在下和月儿带八个人去吧,虽然人手少些,也将就用得上了。” 田恒点头道:“若是十人入林不出,对方了望探子瞧见,必会知其中有异。这样吧,我们便假装入林便溺,每次十人入林,九人回来,如此十趟,便有十人留在林中,对方探子眼光再厉害,也看不出来。” 伍封暗暗叫绝,这么老辣的方法,唯有田恒这种智虑深远、惯于用兵的人才想得出来,忍不住赞道:“相国果然厉害,这种办法,在下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 田恒微微一笑,从田氏家将中选了六人出来,田力也在其中,道:“这六人的剑术还过得去,任封大夫驱策。” 伍封叫上了鲍宁鲍兴,吩咐其它人道:“你们在此听候相国号令,不可违了相国军令。”扭头对楚月儿道:“月儿,我们去吧!” 众人按田恒的计策,假意入林便溺,然后系衣而归,纷纷扰扰之下,伍封等十人已毕集林中。 伍封吩咐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时,若有敌人前来,须得全力以赴,无所不用其极,总之是尽快解决,务求一击必中,我未出手时,你们千万不要出手,免得乱了自己阵脚。”又道:“幸好此处离鱼口还有段路,林中又传音不远,不虞厮杀声惊动了其大队人马。” 众人知道情势危急,不敢怠慢,小声答应,各自找好隐密之处藏身,每人相距不到三丈,使相互可以见到。 伍封搂着楚月儿藏在一颗三人合抱的老树之后,柔声问道:“月儿,你怕不怕?” 楚月儿摇头道:“在公子身边,怎么会怕呢?” 伍封道:“一阵交手,你要紧随在我背后,须臾不可离开。见了敌手后,手下不能留情。这些人既是死士,每人定是凶残无比,比不得招来那家伙。” 楚月儿点了点头。 伍封还是不放心,又道:“你的轻身功夫了得,脚步比我快多了,但你千万不可跑过了头到我身前去,让我担心。” 楚月儿见他十分紧张,知道他并非怕了敌人,而是怕自己有所损伤,道:“公子,我身上穿着‘聘礼’哩!” 伍封点了点头,忽又担心,道:“这树林中叉叉丫丫地,地上残根不少,你奔走之时,小心别被绊倒,为敌所乘就麻烦了。” 楚月儿见他如此婆婆妈妈,可是少有的事,暗笑之余,心旌动荡,十分感动。只道他说完了,谁知伍封又想起一件事,继续道:“如果见了空处,千万不可过去,空畅之处最易被敌手放箭,总之在我身后,片刻不离。你临敌经验不足,此中道理不可不知!” 楚月儿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显是对己用情之深,无以复加。想到此处,眼圈微红,钻到他怀中,小声道:“公子放心,月儿自会小心。” 伍封见她乖乖地十分听话,略略放下心来,叹道:“其实让你留在铜车中,也未必不好。但形势凶险,你若不在我身边,我怎也放不下心来。” 正说着话,便听远处有轻微的脚步声,脸色凝重起来,楚月儿从他怀中缩出身来,也是十分凝神。 伍封和楚月儿练过老子的吐纳术之后,耳力加倍地灵敏,是以能远远地听到细微的声音。 伍封悄悄向埋伏诸人做了个手势,轻轻地拔出剑,握在手中。 众人知道敌人已近,也小心拔出了剑。 稍过了一阵,便见一行人慢慢地走了过来。这些人手中握着兵器,轻手蹑脚地专找未落有枯枝的地方落脚,显是怕踩响了枯枝惊动了对方。 伍封数了数对方人手,见有二十余人,又悄悄向众人做个手势,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说,每人只须解决两个敌人,此役便胜了。 伍封见这群人走进了埋伏中,悄没声窜到了这群人之后,手中“天照”宝剑起处,眨眼间便劈倒了二人。 众人一起动手,只见剑光闪烁处,“哼嘿”之声不绝。那群人怎也想不到自己埋伏好攻击对方,对方反而在林中有埋伏,是以并无提防,猝不及防之下,连惨叫声也未曾来得及发出便全军尽墨。 伍封又斩了三人,回头看时,见楚月儿正将剑抵在一人颈上,那人脸色惨白,微微颤抖。 伍封叹了口气,只道是楚月儿仍是心软,以至未能下手,正要上前补那人一剑,楚月儿小声道:“公子,这些人衣服各不相同,换了他们的衣服恐怕也没有用,是否有什么暗号口诀呢?” 伍封不料楚月儿竟能想到这一点,恍然大悟,沉声问那人道:“林中茂密,难辨面目,你们以何方法辩认身份?” 那人咬牙不答。 田力走上来,小声道:“封大夫,小夫人,这人便交给小人,包管一阵间连他老娘的闺名也能问出来。”向几个田府家将使个眼色,上前将那人按倒在地。 伍封知道他们定有一套逼供方法,恐楚月儿见了害怕,带着楚月儿到林边,向正在探头了望的田恒做了个手势,表示第一步行动大功告成。 田恒大喜,向他们笑着点头,以示嘉许。 待伍封与楚月儿走回时,见田力正将剑从那人颈项中拔了出来,眼见那人已经了账,田力道:“封大夫,小夫人,他们果然有暗号相认。此处相距其大部人马所驻之处近一里,他们走过来时,沿途中留下了三处接应的探子,每处都有三人,其中一人坐在树上,是以能够眺远。他们这藏在这林中的大部人马,有一千余人。” 伍封惊道:“这一里路便设了三处探子?” 田力道:“三处都有不同的口诀哩!第一处是‘剑断’、‘人伤’,第二处是‘马死’、‘车覆’,第三处是‘魂飞’、‘魄散’。大部人马相遇时,只要大呼‘所向无敌’,便是自己人。” 伍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设此埋伏的人竟如此小心谨慎,心思之沉、计虑之深,恐怕是世上罕见吧!幸亏月儿留了个活口,否则,我们的行踪必然败露,区区十人上去,早被人砍成肉酱了。”着实将楚月儿夸奖了一番。 众人沿那群人来的方向缓缓潜过去,手中的剑在手中提着,根本不敢插入鞘中。毕竟他们只有十人,与千余死士相比,其中凶险之处,无人敢想。 忽听前面一人喝问:“剑断!”田力答道:“人伤!”对方再未说话。 伍封小声吩咐:“我对付树下的人,月儿对付树上的人!”走近时,果见两人倚在一颗大树上,树上还有一人坐在横伸出来的树枝上。 三人见他们走近,一人忽地发现不对,问道:“咦,你们是谁?”话音未落,楚月儿忽地飘身过去,剑光闪处,树上那人跌了下来,尸体落地时,树下那两人早在伍封剑下成了尸体。 众人看着楚月儿,眼露惊骇与尊敬之色。 楚月儿知道情势危急,是以未敢再留手。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虽是一击而中,脸上却惊得苍白,伍封握住她的小手,叹道:“唉,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田力叹道:“小夫人原来会飞的!莫非是仙人下凡?” 伍封忍笑小声道:“不瞒你说,月儿是蝶仙哩!” 田力瞪大了眼,骇然道:“真的?!” 楚月儿这时已沉静下来,嫣然笑道:“公子最爱说笑,田先生休要理他。” 这么溜过去,果然又遇到两处人,伍封和楚月儿照老规矩将他们收拾。楚月儿既然已杀了第一个,心障以除,是以这两次便不怎么在意了。 众人此刻对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这二人便如神仙中人,与他们在一起,又有何事不成?登时士气大振。 便听不远处略有人声,伍封向楚月儿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树上。 楚月儿会意,飞身上树,脚尖在树枝上轻点,借树枝反弹之力跃上,几至树顶,观望良久方飘身下来,道:“怕有一千多人,轻易上去不得。” 伍封皱眉道:“如何想个法子上去点一把火,乱其阵脚,然后乘乱上去。” 楚月儿道:“靠山边处有一大堆松枝,多半是拟用与火攻之物,若是能点着,便十分好了。” 伍封道:“这就好办了。我大摇大摆上去,引开这些人的眼光,月儿便悄悄去用火刀点火,火势一起,你们便大呼‘所向无敌’趁乱上去,冲过这一堆人。记住不要恋战,冲过去便成了。” 田力骇然道:“对方有上千人,封大夫一人上去,太过凶险了吧?” 伍封知道此刻只能进,不能退,士气最为要紧,扬了扬手中的重剑,笑道:“这些人算什么?此处地形复杂,数百人无法合围,最多每次是一两人上来吧?就算一次上来十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抵得上一个‘大漠之狼’朱平漫!” 众人受他豪气感染,信心大振。 伍封搂着楚月儿的细腰,笑道:“月儿,这一次就全靠你了,点完火便躲在我背后,别忘了我的吩咐。” 伍封向人声处走了过去,便听有人问道:“你们回来了?田恒那厮……”,话未说完,伍封喝了一声,一剑将那人斩杀。 其余人骇了一跳,未及反应过来,便被伍封冲进了人群,重剑如狂风暴雨般,连杀了七人。余人见势头不对,纷纷而上,伍封倏地退开,站在两颗大树之间。他早已瞧准了地势,这两颗参天大树,正好护在两边,敌手便不能从侧面而上,后面又有田力等人伏着,是以只须对付前面上来的敌人。 对方虽有数百人,却只能鱼贯而上。这些人中间,又有谁挡得住伍封的重剑?伍封大展神威,每一剑挥出,定会有一人倒下,绝无落空,田力等人在后面瞧着,被伍封这种威力无限的剑法骇得心惊胆战。 相持了一阵,阵阵黑烟从林中冒了出来,只见楚月儿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来,只见她倏进倏退,神出鬼没地穿过了人群,到了伍封身边。 伍封见她安然无恙,精神大震,喝了一声:“所向无敌!”向前冲去,楚月儿、田力等人一冲而上,对方众人中颇有些人头脑不灵,心忖既然是自己人,为何这般恶狠狠地挥剑杀人呢?还未想通其中道理,便被伍封等人杀了。 火势大起,炽剌剌向林中卷来,更可怕的是一缕缕黑烟向人群罩了过去,极是呛人,敌人此刻阵脚大乱,一时间难辨敌友。 伍封在最前面长剑如飞,所向披靡,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引着众人从人群中冲了过去。 他们奇兵突出,兼且伍封仗重剑开道,对手怎能及时反应过来,以至被他们冲过了人群。 伍封回头一看,发现田力和鲍兴与另两人不在,问道:“还有四人呢?”一人道:“或是被敌人围住了吧?” 伍封扬剑道:“你们藏在树后等我,待我去带他们回来。”又冲了回去,却见楚月儿也跟了上来,问道:“月儿跟来做什么?” 楚月儿笑道:“公子不是叫我须臾也不可离开么?” 两人冲入了人群,果见鲍兴田力等人被敌手围住,正自苦战,伍封大喝一声,冲进了重围,他剑重力大,剑法又快,更兼楚月儿在他身后,神出鬼没地左刺右削,便如滚汤泼雪,将敌人杀散,引着鲍兴等人回来。 忽地听一声猛喝,一人从树后转了出来,手起一剑向伍封当头劈下,伍封顺手挥剑挡开,“当”的一声,手臂微震,吃了一惊,心道:“这人膂力不小!” 那人被伍封一剑,震得退开了三四步,满脸惊骇之色,还未及出第二剑,伍封的剑已飞快刺了过去。 那人持剑横击,虽挡了这一剑,却又被震开了两三步。 伍封一连三剑刺出,那人虽被伍封的神力逼得退开了十余步,却也格挡住了这三剑。 伍封心中大奇。自从他新创了这套“刑天剑法”之后,除了那晚遇刺时有一人挡了他一剑,再无其他人能接下他一剑,眼前这人竟能连挡他四剑,门户居然守得极严,这可是少有的事了。 伍封长笑一声,跨上几步,“呼”一声重剑劈落,快如闪电,那人见这一剑威力奇大,自己纵算是一座山,恐怕也免不了被这一剑劈开,心中忽地生出一种绝难抵敌之念,双腿一软,跌坐于地,竟忘了格挡。 眼见要被劈为两片,伍封的剑却在他的头上两寸处硬生生凝住。伍封叹道:“你身手不错,今日饶了你吧!”收回了剑。 那人怔了怔,向伍封叩了个头,没入林中。 伍封和楚月儿引四人到了先前回身之处,见众人一个不缺,浑身血渍,一个个状如血人,令人骇然。看楚月儿时,见她依然神色自若,毫无畏惧之色,心中暗赞这丫头的天生的胆色过人。 此时正值金秋,林中枯枝落叶无数,风声猎猎,将大火卷得焰苗四吐,整个林中已如一片火海,除了敌人的惊呼号叫之声,便只听到呼剌剌的火响。若再不出树林,恐怕这火头飞卷过来,连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便听林外径下,田恒的声音远远传来:“大胆贼子,竟敢伏击本相,给我冲过去!”伍封知道田恒已领兵车冲杀到了鱼腹之中,他这么大声喝叱,实则是为了让他们听到。 伍封精神大震,喝道:“冲下去!”挥剑闯在前面,引众人冲出了林,到了鱼腹那片大道之上,回头看时,林中刚刚冲过之处已被大火罩住,暗想若稍晚片刻,恐怕已被这火海淹没了。 石山上埋伏的数百人见林中火起时,不知发生了何事,便下了石山,欲到林中接应,谁知才到大道之上,便被田恒引兵车冲杀而至,他们都是步卒,怎敌得过兵车?更何况田恒剑术极高,无人能敌。一阵冲杀之下,已死了二百余人。正值惊慌失措处,又被伍封带人冲杀过来,这人便如恶魔一般,手中又长又重的剑挥起之时,总有一人应剑而倒下,恶狠狠地无一落空。看着他神出鬼没的剑法,连田恒也心惊胆战。敌人心胆俱裂,哪敢再战?纷纷而逃。 伍封见田恒并没有乘自己那乘铜车,略有些奇怪,转念一想:“我的铜车比其它的兵车略大,又颇为显眼,坐在上面岂非故意引敌人的注意?”田恒老谋深算,自然不会不知道其中道理。是以那乘铜车由封府家将驾着,跟在田恒的兵车之后,却无人敢坐。 将大道上的敌人冲赶一阵之后,见敌人作鸟兽散,狼狈而逃,田恒扬剑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大声道:“不出鱼腹,仍未安全,随本相全力冲出去。” 伍封与楚月儿在前,追赶向鱼口外逃逸的敌人,田恒与余人驱兵车紧随其后,便如那些敌人在前开道一般。田力等人也上了兵车,鲍宁鲍兴换下了铜车上的封府家将,让那人另到它车之上,驱车赶来,欲接伍封和楚月儿上车。 只见前面路径细窄,宽仅丈余,众人心知这便是鱼口了。只须出了这鱼口,敌人的埋伏便已全盘落空,众人面露喜色。 伍封略略心宽,忽听“嗡嗡”的一阵声音,伍封脸色大变,听得出那是弓弦劲响,不料如此阵脚大乱之下,敌人在鱼口的埋伏依然沉静守侯。此刻已来不及辨认箭矢所来之处,伍封回身伸过一臂,抱起楚月儿,奋力将她向十余步后的铜车上扔去,道:“月儿小心!”自己和身伏倒在地上,滚出了一丈余远,闷哼一声,左肩之上已中了一箭。 若非他担心楚月儿,先将她扔上铜车上避箭,也未必会中这一箭。眼光瞥向刚才与楚月儿所处之地,蜂窝般斜插了数十支箭。 伍封知道此刻情势之危急,更甚于先前在林中之时。对手心计深沉,兵法精通,定是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此刻已不加思索,趁敌人搭第二箭之余暇,猛地跃起,飞也似窜到田恒的兵车之旁,便听弓弦声急响,伍封身高手长,一把将田恒扯下车来,抱着他滚了开去,将田恒压在身下。只听战马悲嘶,田恒所乘的那乘兵车上如下箭雨一般,车前的两匹战马虽披着革甲,仍被射成了刺猬一般。 伍封与田恒两人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第一次看到了畏惧之色。 不消说,此处主持之人定是敌军首领。此人用兵之老道诡谲,远在伍封和田恒预料之上。虽然自己反客为主,将两侧的埋伏尽破,此人竟不为所动,镇定如恒,自己的人仍由他们火烧刃劈,却丝毫不乱,静引着预先埋伏在鱼口的人马悄然守候,对手下的生死全不在意,其冷酷无情之处可想而知。 伍封心道:“待他们弓弦多响几次,恐怕无一人能生还临淄。”扯着田恒站起身来,才觉右腿上一阵巨痛,原来竟被一箭洞穿! 田恒惊道:“封大夫,你受了伤!”心中大是感动。若非这人刚才奋不顾身,将自己扯落兵车、压在身下,恐怕自己早已如那两匹马一样浑身箭矢了。 伍封此刻已无暇顾及,扯着田恒上了铜车,见楚月儿盯着他身上的箭,面色雪白。楚月儿还未说话,伍封已将她与田恒按在车里,沉声道:“千万不可探出头来。”他这铜车四周都是精铜,高有五尺,只要伏身其中不出,可挡住大部分箭矢。 他对二鲍喝道:“冲过去。”二鲍对他奉若神明,不加思索,策马前冲。 伍封一眼瞥见马车右角的那支丈八大铜戟,将“天照”宝剑插入鞘中,顺手操起了这支八十多斤的铜戟。 铜车冲出了三十余尺,这时,对方第三阵箭矢如雨般从四方落下,伍封暗叹了口气,心想已到了对方的埋伏中心处了,眼见离鱼口仅二十余步,这一阵箭若能略晚片刻,铜车便能冲过鱼口了。 伍封只好将二鲍推落车旁,以免他们被箭矢所伤,自己手中铜戟急舞,拨打飞来的箭矢,忽觉背后一个软绵绵的身躯紧贴在背上,将自己紧紧搂住。伍封不看也知道,定是楚月儿以身蔽箭,为他挡住背后飞来的箭矢,心中忽地生出一缕酸苦。 当此情景,就算是剑中圣人支离益亲来,恐怕也是束手无策了! 待这第三阵箭射完,车前四匹战马都中了箭,其中两匹早断了气,正往下倒,另两匹剧痛之下,嘶鸣不已。伍封知道那两匹马若倒下,铜车必被扯得倾斜,长戟挥动,割断了死马身上的疆绳,以免被它们将车拽覆于地。 正危机处,伍封忽一眼见旁边堆着数十根合抱大木,定是对方原拟封堵鱼口之用。心念一动,铜戟刺出,大喝一声,奋力挑起,“呼”地一声,一根巨大的横木飞起,向前面路径之侧砸去。 对方已射了三阵箭矢,伍封从箭矢飞来的方向,已知道敌方箭手所伏之处,这根巨木,便砸向箭手所伏之处。便听有人惊呼之声,巨木轰然落下,声势骇人之极,几条人影随木落处飞扬的尘土闪动。 伍封见此计有效,登时精神大振,奋神力一连挑了十余根巨木飞出,砸向四周,只听惊呼声、惨叫声不绝,对方的第四阵箭矢终是未射出来。 他每挑一根巨木,铜车的车轮便陷落土中数分,此刻车轮陷入了七八寸,那两匹马本就受伤,怎当得住伍封挑木时车上所承的巨力,嘶鸣不绝,终于倒了下去,幸好车轮虽然陷落,却因有四轮,是以车身虽侧,却也不会翻落,这便是庆夫人设计此车时用四轮的妙处了。 伍封这一阵使得力发了,身上创口血涌如注,他虽然能以吐纳术养力,但适才用力太巨,一时也补不上来,此刻不住地喘息。 田恒智虑过人,知道此时正是破敌之际。伍封虽天生神力,毕竟不是铁铸的人,再让他挑木,恐怕也未能挑出几根来。要是对方惊魂稍定,自己这百人不到的饥渴疲累之兵再也无还手之力了。 田恒一念及此,长身跃出车外,拔剑向对方埋伏处冲杀过去。众人怎会不知其中险处?此刻或驱兵车,或落车飞奔,向敌人冲了过去。兵法上说“置之死敌而后生”,众人身处死地,反而军心大振,只知道每杀一人便少一分危险,敌人虽是死士,哪挡得住这群以生死相搏的真正“死士”? 伍封扔下铜戟,拔出剑来,见楚月儿正眼泪汪汪地想替他裹伤,柔声道:“这些伤并无大碍,暂不管他。”倚着楚月儿下车,只觉大腿上的箭伤加倍地疼得厉害。 两人相倚而上,格杀了数人。 忽然敌人惊乱的人群中闪出一人,手中长剑如电,倏地向伍封刺来,剑法精妙之极。此人约四十多岁,浑身墨衣,头戴铁冠,脸上颧骨高耸,无一点多余的肉,便如皮包着骨一样。 伍封吃了一惊,剑往下劈,双剑相交处,手臂剧震,连虎口也微觉发热。对方膂力惊人,出人意料。 楚月儿娇叱一声,向那人递出一剑,那人眼露赞许之色,将楚月儿的剑拨开。楚月儿毕竟力弱,长剑几乎脱手。 伍封知道这人剑法之高,似乎不在朱平漫之下,楚月儿绝非其敌手,轻轻将楚月儿拉到身后,挥剑向那人横削,却被那人格开。 两人迅雷急电般拆了九招,双剑清脆地击响了九次,双方终于各退了一步。 那人见伍封连挑了十余根巨木后,剑上仍有惊人的神力,自己以逸待劳,在力气上仍不能胜过伍封,脸上露出佩服之色,不禁赞道:“好剑法!封大夫果然厉害!”瞥见自己的人已一败涂地,长笑一声,转身便走。 恰好田恒迎了上来,叱道:“哪里去?”剑未及发,却被那人后发先至,抢先刺出了三剑,田恒见那人剑术之精,非同凡响,骇了一跳,被那人剑光所迫,连退了七八步。 那人闪一闪身,没入了乱石之中。 这时,战事已落,对方终于溃不成军,再也无法一战了。 伍封回头看了看楚月儿,忽见她左臂上涔涔流血,骇道:“月儿,你受伤了?” 楚月儿道:“被箭擦伤了一点点,算不得什么。” 伍封知道这伤必是她先前以身相蔽、为他遮挡箭矢时得来,忙道:“有没有伤到筋骨?快让我瞧瞧!”楚月儿摇了摇头。 田恒脸色铁青,向伍封走了过来,道:“这人使的是董门剑法,好生厉害,胜过本相多矣!” 众人虽是得胜之军,却也是狼狈不堪,待到画城中时,天色已黑,清点人手,只余三十六人,封府的家将死了一半。除了田恒一人外,余者无一不伤。但他们以九十九人对付两千多人,还能获胜,有此战绩,绝后不好说,至少也算得上空前了。 第七章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画城在临淄城西南四十余里处,是齐都临淄的三大辅城之一。 当年临淄城中大火,将城中建在营丘上的公宫烧掉大半,齐恒公无处落脚,只好住在仲父管仲府中,直到新址的公宫落成才搬回去。 此后管仲便建了安平、昌国两座辅城,每座辅城均建了一座小小的宫室,以防不测。安平在临淄城北方偏东处,离临淄城一百多里,昌国在临淄西南方,也离临淄一百多里,齐景公时,嫌二城稍远,便在临淄西南四十余里处建了这座画城,也建了宫室。 画城虽然较小,其城高墙厚却胜过安平、昌国二城。 伍封、田恒一众狼狈而来,把画城都大夫宗楼、画城司马田成二人吓得面无人色,急迎入城安置,命人送来美酒饭食,又请城中医人为众人包扎治伤。 田恒道:“敌方人手众多,今日虽然获胜,但歼敌之数不足一千,若是敌人收敛残兵再聚,势力仍是不小,须小心提防。”画城辅守临淄,有兵车六十乘、士卒五千人左右,在齐地各城邑之中,算是兵多之城。 画城司马田成是田氏族人,谨遵田恒之令,紧闭城门,命士卒在城头往来巡视,以防敌人趁夜攻城。 伍封与楚月儿由城医敷药裹伤之后,由楚月儿扶着一一看视了剩余的二府家将,用饭后,田恒送二人进房休息,还未及举火时,房中本该颇黑,不料田恒颈上挂着的一颗大珠莹莹发光,照得一丈多处都有辉光,如同拂晓的晨光透入房中一般。伍封奇道:“这珠子怎能自然发光?”田恒道:“这珠子叫夜明珠,是中山人的宝物。晋国六卿之乱时,齐国与中山助晋国范氏、中行氏,与智、赵、韩、魏四家交战,中山人特将此珠送给我们田氏结好,算得上是我们田氏的宝物。” 伍封咂咂称奇,等侍女举火,田恒自出了房外,伍封与楚月儿自行休息不提。直到田府的少夫人、田盘之妻恒素率革车五十乘、家将士卒近四千人来到城中时,伍封和楚月儿才出来。 恒素年约二十多时,相貌端庄,身材娇好,此时一身戎服坐在堂中,她适才听了田常述说了前事,秀眉微皱。 田恒见伍封与楚月儿只休息一阵,便神采奕奕、精神大振,啧啧称奇,对恒素道:“素儿,月儿你是认识的,这人就是近日来名震齐国的封大夫!” 恒素向伍封施过了礼,看了看楚月儿,也没有说什么。 伍封心中暗道:“我责打了你弟弟恒善,又让你父亲子剑大丢面子,定是对我怀恨在心。” 田恒叹道:“今日若非封大夫大展神威,恐怕我们无一人能够生还哩!” 伍封道:“相国过誉了。在下无甚临敌对阵经验,若非相国居中调度,在下此刻只怕已在地底下,乖乖地等朱平漫找我算账了。这人活着时常常‘生吃活人’,就不知在下不是活人时,他吃还是不吃。” 田恒笑道:“封大夫剑术厉害,本相早就知道,今日才知原来封大夫用兵也是大有法度,不知从何处学来?” 伍封自然不能说是熟读《孙子兵法》之故,便道:“在下幼时倒曾看过一些兵书,兵法是说不上的,无非是胆大妄为而已,今日之事,想想也是后怕,幸好还有一些运气,未至于送命。” 田恒正色道:“封大夫天生将才,委实是齐国之福!”叹了口气,道:“今日之险是本相平生未遇,若非封大夫奋不顾身,以身相蔽,本相早已死在乱箭之下!封大夫为救本相而负伤,此救命之德,本相绝不会忘记!” 先前田恒并未对恒素说过此事,此刻说出来,恒素大是惊奇,抬起秀目向伍封看了过去。 田恒问恒素道:“本相早已派乌荼回府报讯,画城与临淄不远,为何晚间才到?” 恒素道:“素儿一得消息,便拿着兵符赶到闾邱明营中,可惜闾邱明一早被逆叔叔邀去送吴使回国,还未回城,拿不到另一半兵符,只好等在营中。一直等到晚饭时,逆叔叔与闾邱明才回来。” 田恒怒道:“田逆这家伙搞什么名堂?他们二人一正一副,身负守城重任,本相早就说过,他们二人有一人出城,另一人便必须留守城中,今日竟然一同出城,太过不成道理。他们是否怕我责怪,不敢随来,由得你一个女流之辈带兵前来?” 恒素叹道:“不是他二人不来,只因他们喝得大醉,不醒人事,由家将抬回城中,那另一半兵符,还是素儿偷偷从逆叔叔营中拿出来,才能调兵前来。” 其时,各国军卒调动,全部以兵符为信令。此兵符一剖为二,领兵之人手上一半,另一半便在国君手上,但田氏专权以久,另一半兵符在他的相府放着,是以能调动全国之兵士。临淄城守兵一万,另一半兵符在田逆之手。但田逆今日出城,理应将兵符交给闾邱明暂管,是以田恒才吩咐乌荼,叫恒素找闾邱明拿兵符。 田恒勃然大怒,道:“这二人太不像话了!若今日这些人不是埋伏本相,而是到临淄攻城,本相又不在城中,岂不是连城池也可能被攻破了?” 伍封却说道:“左司马不会不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何况他与闾邱明同时出去,同时喝醉,大是奇怪。在下心想,是否这其中另有隐情?左司马的酒量如海,临淄城中无人不知,等闲怎喝得醉?说不定是被人在酒中做了手脚,故意灌醉。”田恒与恒素都知道伍封与田逆有杀子之仇,但伍封不仅未趁机说田逆的坏话,反而为他开脱,不禁佩服这人光明磊落,绝非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田恒沉吟半晌,道:“他二人送颜不疑出城,断不会另觅他处饮酒,若是饮醉,定与颜不疑有关。” 伍封脑中灵光闪动,想起今日所遇的敌人中,除了那铁冠人用的是董门剑法外,被他饶命不杀的那人剑法与董门剑法也大为类似,道:“今日所遇的那铁冠人,一手董门剑法出神入化,不在朱平漫之下,颜不疑也是董门之人,是否二人合谋的?” 田恒猛地想起来,道:“多半是了。田逆与闾邱明若是被颜不疑在酒中做了手脚灌醉,颜不疑便大有时间到本相府中偷书了,能到本府杀人盗书的,只有颜不疑或那铁冠人那样的高手,铁冠人在鱼口设伏,自然不干他的事,盗书之事多半是颜不疑所为。” 伍封问道:“在下有一事颇为不解,那《孙子兵法》是天下奇书,今被人偷了去,相国似乎不甚在意,是何道理?” 田恒“嘿嘿”一笑,道:“本相府中之物,岂是那么轻易偷得到的?其实厢房之中的那部《孙子兵法》只是首尾摹了几行字,中间竹简上全是空的,并无文字,真的《孙子兵法》被本相另放在它处,安然无恙。”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嘿嘿,颜不疑这人傲慢自大,如此辛辛苦苦偷了部假书,不知会……”,话未说完,忽地想起一事,脸色大变。 田恒见他神色有异,问道:“封大夫又想起了什么?” 伍封苦笑道:“在下是想,说不定颜不疑是故意到相府偷书杀人,好让相府派人去禀报相国,正好看到他们在牛山坪的‘埋伏’哩!以他的本事,偷书杀人,还非要放一把火烧了厢房干什么?是否故意将事情闹得大一些,好让相府派人禀告相国呢?若是如此,此人计谋便高得太过骇人了。” 田恒也是骇然,苦笑道:“如此说来,说不定颜不疑早就知道那是部假书,恐怕根本未带走,扔在火里烧了哩。看来,本相还是太小觑了这人。其实,当时知道了牛山坪的‘埋伏’后,封大夫便觉奇怪,说该处并非极佳的埋伏之地。本相当时若派几个人去探查,也不会有鱼口的凶险了。” 伍封摇头道:“谁会料到这么多呢?在下若能猜出敌人的计谋,早就劝相国不用改道了,是以我们都中了计,与相国无关。”又道:“那一批阚止的死士,绝非三两日便能收留,指挥自如。颜不疑毕竟来齐国不久,怎可能做到?何况,他精心设伏,要刺杀相国,对他吴国似乎也无甚好处。这中间究竟还有什么我们猜不出的理由?” 众人沉思良久,也未想出其中的道理。 田恒道:“不行,今晚本相非得赶回临淄不可!素儿从临淄城中带来近四千人,城中有些空虚。万一那班人图谋攻城,田逆和闾邱明又宿醉未醒,可就凶险了。”伍封道:“若说攻城,他们人手太少,又是新败之军,再多五千人,也攻不进临淄城去,相国不必太过担心。” 田恒叹道:“本相就怕他们在城中早埋伏了人手,就算不攻城,胡乱刺杀了谁,后果都是难以预计的。” 只因对手的计谋太过诡异,每一着都是出人意料,兼且手段厉害,令人大有处处受制之感,是以连田恒这样的人也觉每一着对己不利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恒素道:“这么黑夜赶回临淄,就怕敌人又有埋伏。” 田恒摇头道:“封大夫说得不错,敌人是新败之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今天再设埋伏,何况素儿带了的兵不少,也不怕了他们。嘿嘿,本相连夜赶回临淄,敌人反而会大出其意料之外。” 伍封等人觉得此言甚有道理。 田恒道:“本相仍将那近四千人带回城去。封大夫腿伤颇重,不宜赶路,便留在画城养伤。田成宗楼二人非大将之才,不足为凭。”将田成叫来,命他将信令交给了恒素,道:“素儿,你带画城的五千士卒谨守此城。多派探子出去,如听临淄有何凶险,便领兵前去救援,否则,绝不可妄动。封大夫擅于用兵,事急时多与他商议。” 恒素答应。 伍封见田恒对恒素如此看重,便知此女必是将才,田恒非等闲之辈,如此情势莫辨之下,怎会只因她是儿媳便将军权交在她手上? 田恒又吩咐道:“素儿,今日的情势颇为诡谲难辨,一切以国事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恒素脸色微红,点头道:“素儿明白。” 伍封知道田恒这句吩咐,是耽心恒素因伍封责打其弟之故,对伍封不利,误了国家大事。他想,经过今日之事后,田恒心中对他应该已芥蒂尽去,暂不会有不利于他的念头了。 田恒走后,恒素将军中将官尽数叫来,命巡城司马分三队在城中巡视,以防奸细;命行军司马派出十队小哨,在城外监视,其中六哨安置在画城与临淄之间;又命前锋司马带两千兵守在城头,其余士卒枕戈而卧。 伍封见她调兵遣将甚有法度,暗暗佩服。 众人分别行事之后,恒素对伍封道:“封大夫身有重伤,请到房中休息。” 伍封心道:“莫非子剑还颇习兵法,教会这女儿?”本想问她这行兵之法是从何处学来,见她冷冷淡淡的,自然也没有兴趣说什么,由楚月儿扶着回房。 楚月儿将伍封扶到房中内室的床上,为他解下外衣,拉上薄被。 伍封拍了拍床头,道:“好月儿,你也受了伤,不如也睡在这床上,相互照顾,岂不是好?” 楚月儿大羞,白了他一眼,走到外室。外室中还有一张小床,楚月儿和衣躺下,终是不放心伍封的伤势,片刻便起来,轻手轻脚将小床搬到内室,铺好帛被,一回头却见伍封仍然未睡,笑吟吟地看着她,神色颇为古怪,不禁吃了一惊。 伍封笑道:“我就知道月儿不会放心,终会进来内室中睡,只是料不到你会连床也搬进来。” 楚月儿埋怨道:“公子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怎还不睡?” 伍封叹道:“月儿不是也受了伤么?若非你在我背后挡着,恐怕早就被射……”,他还未说到个“死”字,就被楚月儿的小手封住了嘴。 伍封见她眼中露出恐惧之色,笑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月儿又怕什么?” 楚月儿小声道:“只是说说月儿也会怕的。”小手轻抚着伍封包扎着的肩头,显是有些担心。 伍封搂着她的细腰,道:“其实……,咦!”忽觉她腰上插也硬硬的一物,问道:“是什么东西?” 楚月儿道:“是柳师叔送你的玉箫,月儿怕会丢失,是以入树林之前放在身上,忘了拿出来。”将玉箫轻放在几上。 伍封叹道:“月儿的好处就是心细,幸好我今日早上灵机一动,让你穿上了‘聘礼’,否则以今日的情形,月儿就凶险了,想想也真让人害怕。”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有件事月儿一定要听我的。” 楚月儿见他忽地严肃起来,瞪大了俏目,问道:“公子的话,月儿当然会听。” 伍封道:“这‘聘礼’你须每日穿在身上。” 楚月儿点了点头。 伍封续道:“不过呢,晚上睡觉就不能穿它了,这么硬硬的摸上去或还扎手,我岂非是作茧自缚?” 楚月儿听他忽地说得无耻起来,吓了一跳,笑嘻嘻躲了开去。她知道伍封见她担心,因而胡说八道与她调笑,以遣心怀。 伍封道:“可惜渠公老爷子这些天在齐国遍觅匠人,无一人能铸制细铁链子制护甲,何况我们家中虽藏有些良铁,质地仍不够韧。天下精铁莫过于越铁,天下善铸匠人也莫过于吴、越、楚三国,齐国哪有这样的匠人?”说完摇了摇头,斜眼瞧着楚月儿,笑道:“月儿伤势如何,我总有些不放心,一阵养过神后,让我好好瞧瞧。” 楚月儿看了看他,嘻嘻一笑,和衣睡在榻上。自是知道他腿伤不轻,行动颇有些不便,不怕他半夜忽施怪手。 一夜饱睡,伍封睁开眼便觉精神大振,身上的两处伤也不太疼痛,连自己也略感奇怪,心道:“莫非老子的吐纳术还能生肌止痛?” 漱洗过后,早有人送上饭食。用过了饭,伍封与楚月儿出到堂上,便见恒素一身戎服坐在堂上,秀眉微皱,正自寻思。 恒素听见脚步声,抬眼向他二人看过来。 伍封见她眼睛微红,脸上略显疲态,问道:“少夫人可是一夜未睡?” 恒素不知如何,似乎对他的敌意减了许多,轻叹了一声,道:“昨夜探子连连回报,说临淄城外四处有细微的战马嘶鸣之声,似是有人要大举攻城,但闹了一整夜,却未见动静,幸好百姓不知就里,未受太大惊扰。” 伍封大感奇怪:“莫非真的有人敢攻城?” 恒素道:“相国亲自带人守在城墙,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却未见对方人马,更未见钩提壕桥之类的攻城器具,城中派出了先后七批探子,均是一去不还,是以难知对方虚实。” 伍封道:“昨晚少夫人派了六哨人马探查,莫非也没有查到什么?” 恒素摇头道:“这六哨人马主要是探查临淄与画城之间的要道,原是怕敌人用调虎离山之际,中途设伏,伪攻一城而引它城救援,攻击援军。两城相距数十里,这是第一要提防的事。因此他们探不到临淄城下之事,不过,他们今早便接到了乌荼的马车,护送而来。” 伍封道:“相国派乌荼先生来,有何吩咐?”他想,乌荼当然不会没事找来,若非田恒派来,怎敢私自出城。 恒素见他心思敏捷,瞥了他一眼,道:“相国命他趁夜出城,将昨夜临淄的情况告诉我们,顺便看看画城有何动静。妾身正自烦恼,不知是否该派些军马赶到临淄城去。”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千万不可。临淄城高墙厚,东有淄水,南北西方有三丈护城河,易守难攻。守城兵马虽只有一万人,但各府兵甲与宫中侍卫加起来,恐怕也有万人,再从百姓中选出一万精壮男丁也不太难,有此三万人守城,对方若无六七万人的话,就算孙武亲来,也未必能攻下城池。依在下看来,对方定是虚张声势,另有所图,决非真的攻城。” 恒素见他说得颇有道理,问道:“封大夫何以如此肯定?” 伍封道:“对方能悄没声潜到临淄城外,自然不是它国派兵偷袭,想来还是昨天埋伏的那班人。相国说他们主要是阚止原来的三千死士,昨日一战,或死或伤,如今能战的不会超出两千人。就算他们还有其它的人手,怎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否则,怎能做到这么神出鬼没?以这么一点人手来攻城,岂非可笑之极?是以他们只已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相国多半也猜到这一点。” 恒素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相国为何不索性派人去捉拿,一举歼灭?” 伍封道:“既然明知他们虚张声势,另有图谋,就必须了解其所图谋之事,才能有所行动。万一他们在城中另有玄机,故意将城中兵马引出,岂不糟糕?相国不敢轻举妄动,就是怕城中有失。都城重地稍有损折,便会使国家有伤,若是换了在下,也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恒素道:“那就由画城派出军马,协助临淄兵士剿灭这些人,岂不是好?封大夫何以又认为不可呢?” 伍封道:“万一对方佯攻临淄,实指画城呢?画城守兵五千、革车六十,若是派人到临淄,兵多则城空,兵少又不足,真是带走了二三千人,被敌方进攻画城,那就糟糕之极了!画城虽小,但自景公开始便大力营治,城墙之高,仅次于临淄,墙厚更有过之,兵甲精良,积粮无数。此地离都城不足五十里,西有鱼口之绝地,东有牛山之茂林,南有水,北有山,易守难攻。若据有此城,进可以攻,直逼都城,朝发午至,退可以守,急切难下,是以要紧之极。若被敌所据,便会成齐国的心腹大患。” 恒素佩服不已,道:“听封大夫之言,令妾身茅塞顿开。怪不得田力等人对封大夫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 伍封心道:“怪不得一夜之间,你对我态度大变,原来是找田力等人谈过,知道我冒死救了你的家翁一命的详情!”其实,昨日他救田恒之时,对救了他的后果根本无暇考虑,只知大家共同对敌,不忍看着他被敌射死。如今不仅田恒对他芥蒂尽除,连恒素对他也大有改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一来,至少与子剑之间的仇隙便大有可能化解了。 说了一会儿话,乌荼走进堂来,道:“少夫人,若是无甚吩咐,小人便赶回临淄城中去了。” 恒素道:“也好,回去后就说封大夫以为敌人是在虚张声势,多半另有所图谋,不易轻动,我在此城暂守,以防不测。”嘱咐道:“相国昨日辛苦了一天,又连夜守城,太过辛苦,不如由逆叔叔守城,回府休息,免累坏了身子。” 乌荼答应道:“少夫人孝心格天,小人自会照实禀告。不过,今日一早,政少爷便自告奋勇代相国守城,此刻相国多半已回府中休息去了。” 恒素闻言,脸色微变,待乌荼走后,慢慢皱起了眉头。 伍封见她忽地又想起了心思,心道:“此女城府颇深,我与她说了这么久,她从未直抒己见,此刻又不知在想什么?”顺嘴问道:“政少爷是什么人?” 恒素道:“政少爷是相国的次子,现为安平司马。他与妾身夫君从小在家父馆中学剑,甚得家父喜爱。”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 伍封见她语气之中,对田政这小叔子师弟并无多少好感,心想这里面说不定涉及田家内部的争斗,人家的家事与己无关,借口回房养伤,与楚月儿回房去了。他心在想:“月儿这丫头乖巧,无论我与人谈什么,都不爱插嘴。若换是公主,多半会好奇乱问。”想起妙公主这刁蛮丫头,嘴角不自主地露出笑意,心想:“公主若是知道我受了伤,多半吓坏了吧?” 回到房中,伍封与楚月儿练了一阵吐纳术,觉得浑身舒畅,便道:“月儿,若是去见老子,你高不高兴呢?” 楚月儿喜道:“那是最好。” 伍封道:“暇时我非得去一趟不可。我看老子学贯天地,能听到他的一言半语,恐怕大有好处。” 两人闲聊了一阵,医士来为二人查看伤势,看只过一夜,二人的伤口便渐渐收口,大是奇怪:“如何二位之伤好得如此之快?封大夫体格健硕,形如天神,伤好得快些也就罢了,何以小夫人的伤也能好得如此之快?” 伍封笑道:“这都是先生你的功劳了。” 医人摇了摇头,颇有些不解,慢慢去了。 伍封问道:“月儿,接舆先生可曾说过,这种吐纳术能生肌治伤?” 楚月儿摇头道:“没说过,不过,他说这吐纳术妙用无穷,慢慢练之日久,便会渐渐体会。” 伍封想了想,问道:“月儿,你的伤还痛不痛?” 楚月儿摇了摇头。 伍封笑道:“好不好我们今日就赶回临淄,回去看看公主呢?” 楚月儿喜道:“月儿正想,此刻公主定听说我们受伤的事,多半担心得紧。” 伍封二人略略准备,然后去见恒素,说要回临淄去。 恒素奇道:“二位的伤势未愈,何以今日便要回去?”也没怎么挽留。 幸好鲍宁鲍兴只受了点片外伤,驾好了铜车,伍封又吩咐其余家将小心养伤,愈后才回临淄,田力受伤极轻,对伍封说也要先回临淄,伍封便带上他,驱车出了城。 伍封见那枝大铜戟仍插在车上,顺手摸了摸,叹道:“当真是世事难料,这只铜戟是公孙挥之物,渠公竟将它收藏起来。若非渠公将这东西放在车上,昨日之事,还真有些难办。” 鲍兴叹道:“若非公子昨日将我们推下车,恐怕早就射死了。是以昨晚我与小宁儿说起,以后若遇险情,我们再似昨日般无用,定会连累了公子,日后非得内穿甲胄不可,公子方可放心与敌人交手。” 伍封笑道:“府中兵甲甚多,你们去挑几套好的便是。”想起恒素一身戎服,另有一番风姿飒爽处,便向楚月儿身上打量,道:“改天让月儿也穿一次甲胄,定会有与众不同的美处。” 一路上顺顺利利,到了临淄城下,便见城门紧闭,气氛甚是紧张。 伍封昨天大展神威之事,一夜间已传遍了临淄城,城上守军对他无不佩服之极,那城门司马名叫张悦,伍封每过此门,常与他闲聊几句,是以颇熟。张悦见是伍封的马车,便开了城门放了铜车进来。 伍封与张悦笑谈了几句,顺嘴问道:“如今城头上是否左司马厮守?” 张悦道:“左司马与闾大人急病未愈,此刻由政少爷守城。”眼中露出了不屑之色,想是对田政并不服气。 伍封寻思:“莫非田逆二人仍然宿醉未醒?”也不甚在意。 田力下了车,告辞回相国府上去了。 鲍宁问道:“公子,眼下是进宫去还是先回府?” 伍封心想先得将公主安慰一番,免她担心,便道:“还是先到宫里头去吧。” 正此时,忽听一人大声叱骂:“何以不得本司马的将令,便私自放人进城?” 张悦答道:“禀政少爷,是封大夫进城。” 伍封听见“政少爷”三个字,便知那人是田恒之子田政,向田政看过去,只见他三十岁许,生得倒是颇为清秀,只不过脸色灰白,显是有些酒色过度。 田政一边从城上走下来,一边喝道:“无论是谁,也须先行禀告才是。谁知其中是否有诈呢?” 伍封解围道:“不干张司马事,是在下情急催促,张司马迫于无奈,只好开门放在下进来。” 田政哼了一声,不理伍封,叱张悦道:“你如此自行其事,是否不将本司马放在眼里?” 张悦小声道:“禀政少爷,小将身系城门防守之责,自会小心谨慎,是否放人,原是小将之责权,何况政少爷也未曾吩咐过。”他身为城门司马,官职虽小,却是专司城门防守,若是连是否放人进城之权也没有,还叫什么城门司马?若是主将事先有过吩咐,命每有人进城须先行通报,他才会先行禀告。 伍封不料这人颇具胆色,竟敢顶撞田政。 田政大怒,道:“好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城门司马,竟敢违背本司马的军令,本司马非得重重治罪不可!”便要叫人将张悦拿下责罚。 伍封见田政一幅趾高气扬,面空一切的样子,心想此事因己而起,“嘿”了一声,淡淡地道:“不知张司马违犯了政少爷的哪一条军令呢?” 田政一时语塞。 伍封道:“政少爷既是预先未有军令,张司马自司其权,怎算违令?政少爷要将他治罪,岂非冤枉了他?” 张悦和旁边兵卒都十分不屑地看着田政。 伍封心道:“这田政定是恣意胡为,以至兵士不满,这人不知恤军,一个上午便搞得神憎鬼厌,真打起仗来,谁会听他号令?”淡淡地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政少爷不如与在下一起去见相国,由相国来处置,如何?” 田政知道自己并无道理,到了田恒面前,父亲也不会偏帮于他,反而还会大加责骂,哼了一声走开。 张悦小声道:“这政少爷一早上城,便大发脾气,多半是见兵士不大服他,欲杀人以树威信,便将一个巡城司马定了绞刑,入黑便要绞死,挂在城头,说是可起阻吓夜袭敌人之效。” 伍封奇道:“那人犯了什么军令?” 张悦道:“此事其实与封大夫有关,听说前晚封大夫遇刺,恰好是他当值,当晚回营便被左司马扣押在营房,准备议定其罪。可昨日一早左司马和闾大人便出了城,回来后又染病,至今未起。按理最多是责打十棍,偏遇到这政少爷要杀人立威,也算是倒霉之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着伍封,眼中露出热切之意。 伍封知道他故意向自己说这事,定是想自己救那人一命,问道:“那人应是叫蒙猎吧?你与他是否交好?” 张悦见伍封连名字也知道,便觉事情有望,大喜道:“他是小将的同乡。”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若是入黑再施刑,那便来得及,你放心吧!” 伍封本来高高兴兴地进城,被田政这么一闹,心情大坏,入宫路上,叹道:“这田政如此不成器,相国怎会让他守城?” 楚月儿道:“这人其实能言善道,颇得相国倚重,常常借故到二小姐处向我纠缠,总被二小姐轰了出去,好生厌人。今日他不过是有些失态罢。” 伍封恍然道:“怪不得他一双贼眼总是在月儿身上溜来溜去,原来是见了月儿食指大动,方生妒忌之念,又不好找我的不是,便拿张悦来出气了!”又叹道:“这也难怪他,你看这大街之上,谁不是眼珠子乱转,借故往车上瞧来?我只道是自己讨人喜欢,如今才知他们看的是月儿哩!若是他们人人有一个相国老爹,恐怕早就一拥而上,将我揪下车去,自己爬上来一亲香泽了吧?” 楚月儿“呸”了一声,嫣然娇笑,令大街上不少偷看她的臭男人魂飞天外,行止失常,以至被身旁的健妇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一时到了宫城,伍封因腿伤之故,便由楚月儿扶他进去。 楚月儿这是第一次进宫,伍封本以为她会高兴跳跃,四周游看,谁知这丫头对宫内美景毫不在意,一双俏目始终放在他身上,未曾稍离。 伍封进宫次数多了,早就心中有数。若是先见齐平公,不免又把他先赶到公主寝宫,便有天大的事也不会理会。是以须先向公主报到,然后再见齐平公。 二人一直往后宫而来,还未进妙公主的寝宫,便见妙公主哭着飞跑了出来,扑在伍封怀里。 伍封知道她是因自己受伤,乃至如此,搂住她笑道:“公主不要哭了,你夫君健壮如牛,些许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妙公主见他竟以夫君自居,“呸”了一声,埋怨道:“昨日才受伤,怎不留在画城静养,一路上颠来颠去,若伤势转剧就麻烦了。” 楚月儿在一旁道:“公主,公子是怕你担心,才赶了来让你瞧瞧哩!” 妙公主道:“我才不瞧他哩!”口里虽这么说,却侧头向伍封身上打量,关心地问:“你伤在哪里?严不严重?要不我将华神医传了来?” 伍封笑道:“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肚饿得紧,公主能否赐夫君一饭呢?” 妙公主才想起他们一早从画城赶来,如今时已至午,自是肚饿,命人奉上饭食,又叫了两个寺人到宫门外专停车马的大院,送饭给鲍宁鲍兴二人。 吃过了饭,伍封道:“我要去见国君,公主便带着月儿周围走走,看一看宫内美景。” 谁知二女一起反对:“不成。” 楚月儿道:“公子腿上有伤,没有人搀扶怎能行走?免将伤口弄破。” 妙公主也道:“这么走了去,岂不是将父君吓坏了?哼,你是国君的未来女婿,这么一瘸一拐地宫内乱走,成什么样子?” 伍封苦笑道:“我让宫女扶了去也不行吗?” 二女同时飞了他一记白眼,上前扶住了他,似乎心里在说:自己的夫君,怎能让其她女人去扶?伍封只好扶着这两根“拐杖”去见齐平公。 齐平公听伍封详细说了昨日遇伏之事,虽然今早他从田恒口中知道了此事,苦不甚详,如今听了其中详情,仍是脸色大变,心有余悸。 齐平公吁了口长气,叹道:“不料竟是凶险至此!”他早知伍封已进宫,在公主宫内吃饭,是以先将华神医叫了来。此刻执意要让华神医为伍封和楚月儿检查伤势,另敷良药。道:“画城内哪有何良医?寡人信他不过。” 华神医为伍封和楚月儿检察伤势时,齐平公道:“听说相国府被盗,不知他丢失了何物?” 伍封笑道:“只不过是部假的《孙子兵法》罢。只不过盗贼杀了三人,又放了一把火。” 齐平公与伍封相视而笑,若这部书不是赐给了田恒,说不好这杀人放火之事便会发生在封府了。 齐平公道:“不知凶手是什么人呢?” 伍封皱眉道:“这就不知道了,说不好是颜不疑那样的高手。” 齐平公哼了一声,道:“这颜不疑不知搞什么鬼,连告辞回国也推说病了,让田逆来代为告辞。” 伍封心道:“莫非这人练‘蜕龙术’出了岔子,误了蜕变之期?”知道这种高明的功夫最易出差错,便笑道:“只怕他是没脸见人吧?”将颜不疑练“蜕龙术”之事告诉齐平公。 齐平公骇然道:“原来他真是没了脸哩!好在他未亲来告辞,否则,非把寡人吓一大跳不可。” 待华神医检视敷药完毕,齐平公这才放心:“幸好封儿和月儿只是受了点伤,未及筋骨。不过,仍得小心调养才是。嗯,有月儿在封儿身边,寡人稍稍放心些。月儿那日将那个什么招来杀得狼狈大败,身手相当不错哩!” 伍封问道:“那晚国君命招来第二天找相国报到,相国给了他一个什么官职?” 齐平公摇了摇头。 众人大奇,国君既亲口答应赐官,田恒给招来任官职之后,招来就算官职再小,也应进宫来叩头谢恩才是,至于国君见不见他,那得看国君是否高兴。 齐平公道:“寡人也觉得奇怪,就算这人不愿为官,第二天也应到宫外请辞才是,寡人又何以不知道呢?封儿不提起此事,寡人恐怕还想不起来。” 伍封忽然想起一事,道:“这人定是受了伤,无法去找相国。相国忙碌之下,怎想得起这件事?” 众人都大是奇怪,妙公主问道:“你怎知他受了伤?” 伍封道:“前晚我在城中遇刺,其中有一人被我伤了逃走,虽黑夜看不真切,但总觉那人的身形颇熟,如今想来,他刺出的那一剑甚有法度,好象是招来那家伙与月儿动手时使过的剑法。何况他发号令时曾说过几句话,想想确是招来的口音。” 齐平公怒道:“是招来?寡人听说封儿遇刺,大为恼怒,与晏老大夫商议后,老大夫以为是田逆所为,劝寡人不要认真追究,寡人便只是把田逆和闾邱明连夜叫进宫来骂了一通。若是招来那厮,子剑便脱不了干系。哼,寡人非找子剑算账不可。” 伍封忙道:“虽然招来有份暗算我,但那班人应是城中兵士而无疑,只怕是田逆与子剑合谋,若真是追究起来,不免逼虎跳墙,后果严重。国君放心,子剑与田逆二人,我自有办法对付。” 齐平公对他极有信心,听他这么说,便不再说什么了。 妙公主好奇道:“你怎去对付他们?” 伍封道:“田逆毕竟是相国的堂弟,只好由相国去处置。子剑就不同了,他虽与田氏有亲,也不用怕,等一阵我直接上门,来个敲山震虎,先把子剑吓个魂不附体,不敢生事,以后与他再讲和也容易些。我与他毕竟没有太大的仇,能不为敌时何必非要视之为敌呢?” 妙公主吓了一跳,道:“你昨日才受伤,怎么今日又要去找子剑打架?” 伍封笑道:“不是去找子剑,只找招来问罪。如今临淄城人心有些动摇,情势不明,如果田逆与子剑趁机搞事,不免令人头痛。我上门去吓一吓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待对付了阚止的那班死士后,是敌是友,慢慢再说。” 妙公主又问:“若是子剑与你动手呢?” 伍封笑道:“他自忖剑法不如朱平漫,绝不敢与我动武。何况我身上有伤,他是一代宗师,怎好意思捡这个便宜?”见妙公主仍有些不放心,道:“就算他要找我动手,我身边有月儿这高手相助,也不会吃亏。” 妙公主点了点头,忽又笑道:“我只见别人找你的麻烦,还从未见过你上门找别人的麻烦哩!一阵我与月儿一起陪你去,想来也好玩得紧。” 齐平公点头道:“妙儿同去也好,子剑怎也不敢当她面与你比剑的。” 既然国君都开了口,伍封怎好说不行?何况经昨日那一场恶战,险些与妙公主不能再见,心有余悸之下,暂也不愿意与妙公主分开。 伍封又将蒙猎的事说了出来,只因这是军中事务,自己虽是大夫,也无法插手,只好由国君出面。 齐平公最是心软,闻言怒道:“田政那小子搞些什么名堂?无缘无故杀人,岂不会令军心动摇、大损士气?寡人这便派人去将他放了出来。”写了一道赦令,叫了一个侍卫带人到军中放人。 虽然齐国的军政在田恒之手,但齐平公要赦免一个小将官,这种小事田恒也不至于会干涉。 问剑别馆的一众弟子正在院中练剑,忽见伍封与二女闯了进来,吓了一跳。那少女叶柔见了伍封,眼中越发的明亮起来,旋又露出担心之色,将三人引到堂中坐定,奉上香茗。一个弟子飞跑进去通知子剑。 伍封因腿伤之故,不好跪坐,正好斜倚在几上,将两条腿伸得长长的,踞于席上。他这番古怪模样,反让叶柔觉得他潇洒不羁,有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气。 子剑出堂,见伍封这个样子,却觉得这人连虚礼也不讲了,大有任子所为的架式,便知麻烦不小。 伍封笑道:“打搅了子剑先生,在下今日是来找招来那家伙,不知他在哪里?” 子剑脸上惊疑不定,陪笑道:“封大夫上门来找小徒,有何贵干呢?若是恒某能帮得上忙,恒某效劳也是一样的。” 伍封见他神色张惶,说话又卑躬,显是心怀鬼胎,以至摆不出大宗师的架子。 妙公主忍不住道:“国君要封招来的官,这家伙竟然置之不理,胆量倒不小,眼中还有没有国君呢?” 子剑心道:“原来是此事。”他心中早有预备,施礼道:“公主,非是小徒目无国君,而是因患急病在床,暂不能到相国府上领职。因相国忙碌,不在城中,是以无法禀告。恒某今日定会派人向相国去解释,些些小事,何劳公主垂询?” 他知道了众人来意,因早想好了推脱之辞,是以镇定下来,言下之意,这种事情哪轮得到你做公主的去管呢? 伍封心中暗骂这老狐狸,知道这人在齐国身份地位甚高,其言辞之锐利处,妙公主怎是对手?长笑了一声,大声道:“招来的病来得突然,恐怕是受了伤吧?” 子剑被伍封一语道破,立时脸色转白,支吾道:“封大夫何出此言?” 伍封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好好一个人,居然做些卑鄙暗算的事。子剑先生所教的徒弟,是否都会暗中伤人呢?” 堂上一众弟子显是不知道其事,愕然之下,又想起田武那日暗算伍封的卑鄙举止,脸上又惊又惭,见伍封满面怒气,谁也不敢说话。 子剑一时语塞,不知伍封到底知道了多少底细,不敢乱说,反露了口风。 伍封冷笑道:“招来既然……,嘿嘿,那个有恙在身,在下便去病床上瞧瞧他,子剑先生不会拒绝吧?” 子剑哪敢让他去看,心思急转,忽地呵呵笑道:“其实,招来的确是受了剑伤,不瞒封大夫说,前晚恒某教他剑法之时,不小心刺伤了他。这事说出去不大好听,免得人说恒某的剑法未至能发能收的境界,只好说他有恙在身了,谁知瞒不过封大夫这剑术大行家的法眼。”这人的确是个老狐狸,转瞬之间,便想出了另一番说辞。 伍封知道这招敲山震虎已经生效,哪会真的去看那招来,便笑道:“夜晚对剑,的确是危险得很。他胁下的剑伤,想来不是太过厉害,在下便懒得去看了。” 子剑见他连伤口的位置也说了出来,更是惊骇,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柔心中猜出了几分,柔声道:“师兄行事卤莽,不知分寸,以前若有得罪封大夫处,还望封大夫大人大量,放过了他。” 伍封微笑,让楚月儿扶他起身,道:“既然柔姑娘为招来求情,看在美人儿面上,在下怎也不会与他为难,这便告辞算了。” 叶柔本来只是出言缓解,不料自己才说一句话,伍封便真的罢手,虽然未必是因己之故,这么做法却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脸色一红,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伍封细看了叶柔一会儿,心道:“此女容颜甚美,比恒素还要美貌得多。”忽然笑了笑,道:“夜晚漆黑难辨,对剑是最危险不过的事,贵师徒喜欢黑夜行事的习惯,最好是改一改了,万一失手之下弄出人命来,到时候谁也说不过去。” 说完,也不理子剑的脸色成何样子,由二女扶着,扬长而去。 三人坐上铜车,妙公主叹道:“今日才知道封哥哥的厉害哩!单是用几句话,便把子剑这老狐狸吓得面无人色。谁要是有封哥哥这样的敌人,那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伍封笑道:“看来公主近来学问大有进步,单是闾邱明那班家伙拍马屁的本事,便被公主学了个十足十!” 妙公主嗔道:“鬼才拍你的马屁哩!不过,真拍马屁的家伙,应该是小兴儿和小宁儿才是。” 刚好二鲍听见此语,鲍兴扭过头来,愕然道:“小人并没有说话,怎么就拍马屁呢?” 妙公主笑道:“两个蠢东西,你们不拍拍马屁,封哥哥这马车会自己回府去么?” 众人大笑,二鲍“大拍马屁”之中,铜车直往封府驰去。 妙公主忽地面显怒色,斜眼看着伍封道:“适才你色迷迷看着子剑的那个女弟子干什么?” 伍封大叫冤枉,道:“我几曾色迷迷了?” 妙公主哼了一声道:“什么‘看在美人儿面上饶了招来’的话都说出来,还说不是色迷迷的。” 楚月儿见伍封张口结舌,解围道:“公主,那位姊姊确实生得很美,公子也没有说错。” 妙公主忽笑道:“不过,封哥哥就算有何念头,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若真将那‘美人’纳进房中,说不好半夜连头也会被割了去,她可是子剑的弟子哩!” 楚月儿听她说得可怕,俏脸立时惊得雪白。 伍封忙搂着楚月儿,埋怨道:“公主怎能随口乱说,吓坏了月儿?” 妙公主娇笑道:“我说的是你,谁知反吓了月儿,嘻嘻!” 列九与楚姬也听说了伍封受伤的消息,早就赶来在封府,此刻正同封府新任总管伍傲一起在前室等着。 其时,各国的士大夫府中一般都有若干家臣,不属官府统辖。这些家臣中有司马、工正、马正等职司,最大的是家宰,在家中的地位类似一国之相,各府第也有宰专司其府中事务,名曰总管。 伍封只好又将事情说了一遍,列九一边听着,脸色却不停地变幻,鼻息渐渐沉重起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列九道:“那铁冠人是否四十多岁,脸上皮包骨似的像个骷髅?” 伍封想起列九也是董门中人,多半认识那人,问道:“正是。九师父认识他么?” 列九缓缓地道:“那人便是董悟师祖门下的第一高手,人称为‘剑钓江山’的任公子!” 伍封暗暗吃惊,任公子的名气比朱平漫还要大得多,董门刺客全由他一手调教出来,每一人都是剑术高明之人,其厉害处可想而知,怪不得连田恒也大大不如。又想自己居然与他战了个平手,心中也颇有些得意。 妙公主好奇问道:“九师父,为什么别人称他为‘剑钓江山’?” 列九道:“任公子曾在东海钓鱼,有一次竟然杀了一条长约八丈的大鱼,别人自然赞他钓鱼功夫天下无双,他却说:‘钓鱼又算什么,就是一座江山,本公子也能钓得起来。’他剑术超群,是以此后人称他为‘剑钓江山’。我去代地向祖师爷支离益拜寿时,曾见过他一面。” 伍傲奇道:“天下怎会有长达八丈的大鱼?是否是讹传呢?” 列九道:“家父曾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尽管是眼见为实,实则眼不见的,也可能为实,眼能见的,反不一定为实。这种大鱼我也没有见过,但究竟有没有,我却不敢说了。” 众人都点头,以为此言甚有道理,楚姬看着列九,眼中充满了佩服之色。 伍封问道:“董梧能教出任公子这样的徒弟,实在了不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列九摇头道:“我没有见过师祖,也没有见过祖师爷。” 众人都感奇怪,列九道:“其实家父早就怀疑祖师爷有可能被董梧师祖所害,曾经悄悄查过此事,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反被师祖发觉。师祖盛怒之下,要加害家父,后来还是任公子说情,才将家父赶出了董门。家父心灰意冷之下,便到了雒邑城南种菜。” 伍封道:“董梧会不会‘蜕龙术’?” 列九摇头道:“我从未听家父说过,应该不会吧,否则,家父没有理由不知道。” 伍封点头道:“颜不疑学‘蜕龙术’应该是令尊南郭先生离开董门之后的事,这人自视甚高,不会用假言骗我。由此看来,支离宜应该未被董梧所害,只是他与董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只有他们知道了。” 说了一阵话,列九与楚姬挂着渠公府的事,告辞走了。 这时家丁来报:“公子,门外有两个名叫蒙猎和赵悦的人来求见。” 伍封笑道:“引他们来见我。” 蒙猎、赵悦二人进来,恭恭敬敬向伍封三人施礼,蒙猎道:“多谢封大夫的救命之恩,蒙猎终身难忘。” 伍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赵司马怎也有暇前来?” 赵悦叹了口气,道:“午间小人与田政顶撞了几句,这人却记恨在心,让执令司马觅小人的错处,欲大加责罚。执令司马虽不愿意,却不敢得罪他,便派人偷偷告诉了小人。田政虽是暂代主将,毕竟是相国之子、安平司马,权势颇大,小人怎拗得过他这卑鄙家伙?就算是左司马病愈,田政回安平之前,多半会让左司马对付小人。既然惹不起田政,就只好躲他了,是以瞒着他向行军司马请辞,一走了之,恰好蒙猎也从军中放了出来。他虽救回了性命,却被田政除了兵籍,赶出了营,便邀小人到封大夫府上,望封大夫能予收留。” 伍封知道这两人久在军中,经验丰富,可以用上,大喜道:“这是最好不过了,我府上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先安顿下来,我再给你们分派差事。”鱼口一役,他带出去的家将折了一半,是以人手有些不足,尤其缺乏高手。 赵悦和蒙猎二人见他一口答应,爽快得很,说话间连“在下”之内的客套话也不说了,显是立刻当了他们是自己人。 二人感激道:“多谢公子!”也不用再称“封大夫”那样见外了。 伍封问道:“你们的家眷是否在城中?我派几个人随你们去,将家眷先接进府来。” 如果不是世代家仆,普通的家将家丁若家眷不在府中有差事,就不能住在府中。赵、蒙二人自然不是家仆,伍封允许他们携带家眷,那是以门客之礼待之,比起其它的家将家丁来,身份要高出很多了。赵、蒙二人见伍封对他们十分重视,无不大喜。 伍傲立刻派了些人随他们去接家眷,又吩咐家丁在东院清扫出七八间房屋。封府的后院是伍封、楚月儿及姬妾婢女所居,东院住的是家将门客,西院住的是府中男仆佣人,赵蒙二人既是门客,便应住在东院了。 伍傲道:“这两人来得正是合适,我看府中人手,确有些不足,万一事急起来,说不定我也要陪在公子和月儿姑娘身边,那府中连个主持大局的人也没有了。” 伍封叹道:“小傲说得是,不过,府中日后有公主打理,我也不用操心了。” 妙公主嗔道:“哼,你这意思,定是想日后将我撇在府中,自己出去鬼混!” 楚月儿忍不住“噗嗤”一笑,妙公主羡慕道:“还是月儿最好,封哥哥去哪里便跟到哪里,也没人见怪。我却不得不顾着公主的身份,不能四处行走。”幽幽地叹了口气,大是烦恼。 楚月儿忙道:“公主实在闷时,月儿便留下陪你吧。” 妙公主面露喜色,旋又摇头道:“那当然好,不过,你在封哥哥身边,我就放心一些,譬如说昨日,封哥哥没有你相助还真有些难以行事,你还是随着他算了!其实,真是要你陪我,恐怕你并不大乐意,心中整天会挂住封哥哥吧?” 楚月儿脸色微红。 伍封沉吟道:“小傲还是留在府中,情非得已,不必随我在外。这蒙猎和赵悦就不知身手如何,便先留在府中。” 说话时,庆夫人来了。原来庆夫人也知道伍封受伤,是以放心不小,走来看视。问过伤后,庆夫人道:“不料我昨日才回伍堡,今早就知你受伤,真是突如其来。” 伍封知道庆夫人在伍堡训练了一批身手不弱的人手,分布各处以探消息,是以临淄城中发生了事情,什么也瞒不过她。 庆夫人又道:“城中大夫富豪们得知伍封回城,恐怕免不了要过府探视,我看这几天还有些忙。” 伍封大感头痛,道:“我看那班家伙未必是来看我,多半是借机偷窥公主和月儿的花容月貌哩!唉,要我整日与那班家伙假意客套,还真是件烦恼事,有什么办法躲着他们呢?” 伍傲笑道:“公子便躲在后院,小傲就说公子服过宫医的安神宁静汤药,须静睡数日,他们无非是应应景罢了,总不敢硬闯到床边去看吧?” 府中有庆夫人和伍傲应付那班络绎不绝探病的人,伍封乐得清闲,一连数日躲在后院之中,与妙公主与楚月儿笑乐。只有田恒、晏缺和公子高来时,伍傲才将他们引至后院与伍封见面。由于身具吐纳奇术,仗着“龟息”之妙,伍封和楚月儿的伤很快便收口,若不是极剧烈的动作,也不会挣破。 经鱼口一伏,伍封知道楚月儿颇具勇力,胆量又大,日后恐怕能助自己不少,想起从家传的七招伍氏剑术领会的六种运力之法,楚月儿若用于其剑法之中,可大增其剑术的威力,遂将六种运力之诀教给楚月儿,道:“月儿,你先用熟这六诀,我们再慢慢研习,用于你的剑法之中。” 妙公主每早从宫中赶来,晚间才回宫,齐平公也是少有的乐得耳根清静,每日朝议之后,便与晏缺饮酒对弈。 伍封多番设法,想与二女“鸳鸯戏水”,都被二女以其腿伤不能下水的理由拒绝,伍封无可奈何,只好略作变通,与她们“鸳鸯戏剑”。 这日看了妙公主的剑法,伍封道:“公主这几日向月儿学剑,剑法大有长进,也算过得去了,只是身法步履大有不及,难以体会这套剑法中的精髓。”寻思:“那日在林中遇到埋伏,有一人连接我四剑,那种剑法,进攻虽略嫌不足,但用以防御,却是天下罕见的门户严谨,定是董门御派的剑术。以公主的天赋,练这种剑法正是所长。” 妙公主收剑回来,道:“你在想什么?” 伍封叹道:“有一套董门剑法,最合你练,可惜这剑法连九师父也不会。” 楚月儿道:“公子说的是那日在林中,被你放走之人的剑法吧?月儿也觉得公主练那套剑法,恐怕更易有成。” 伍封笑道:“可惜放走了那人。下次若见到,定将他揪回来将剑练来瞧瞧。”走进场中,将那日林中人的四招剑法教给了妙公主。 妙公主学会这四招,高高兴兴地在一旁练习。楚月儿道:“公子,你家传的剑诀十分厉害,月儿用于剑术之中,似乎威力增加了不少。” 伍封喜道:“你使来让我瞧瞧。”楚月儿站在场中,使开了剑术,她果然在接舆所传的剑术之中,巧妙地将伍氏剑诀融了进去,使剑上威力几乎大了一倍。伍封本拟让楚月儿练熟伍氏剑诀后,再与她共研接舆所传的剑术,将剑诀用于剑招之中,想不到楚月儿学得甚快,竟能自己将两家剑术和剑诀相融,当下又惊又喜,赞不绝口,道:“想不到月儿在武技上极有天赋,在武技上的悟性甚佳,这真是意想不到。” 楚月儿笑道:“这六式剑诀的用力之法,其实还可以用在公子的空手格击之术中。”她插剑入鞘,又使出那套伍封所教的“空手搏虎”之技,虽然她练习手足击踢木板时短,拳脚不够硬朗,但用上的伍氏剑诀后,劲力也是大增。 伍封叹道:“月儿当真聪明,我可没想到这剑诀可用在拳脚之中。”遂走下场去练习空手格击,渐渐将伍氏剑诀的运力之法融入拳脚,只觉得威力剧增,心忖:“今日才知道父亲遗下的剑诀之妙,当日父亲威震天南,绝非虚言。” 练熟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又对练拆招,均觉对方的剑术和空手格击大有精进。妙公主的武技基础比楚月儿差得太远,何况伍封教她的四招剑术十分奥妙,在一旁练得十分勤力。这时,伍傲带了赵悦和蒙猎到后院来,伍封与二女才收手走回。 赵蒙二人将家眷接来后,伍傲让他二人在府中四下走动,熟悉府内人物,休息了几天。 伍傲笑道:“赵爷和蒙爷闷得发慌,不住催我给他们派差,才带来见公子。” 伍封让他们坐下,问道:“那日我听赵兄说过,与蒙兄是同乡,不知你们的家乡是在哪里?” 赵悦答道:“小人们其实是卫国都城帝丘人。蒙兄自祖辈时便到了齐国,小人本是卫国宫中的侍卫,后任郎中,十四年前从卫国逃来齐国,在此地才与蒙兄相识,因为说起来是同乡,是以颇为相得。” 伍封奇道:“你在卫国是郎中之职,比齐国这城门司马职位要高得多了。十四年前,你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正是前程远大,为何又离卫到齐国来?” 赵悦叹了口气,道:“那时是卫灵公在世时的事。卫灵公有个宠姬名叫南子,是宋国公主,美艳异常,生有一子,取名蒯瞶,被立为世子,南子也被立为君夫人。卫灵公还有个男宠,名叫子瑕,有一次子瑕将吃剩了一半的桃塞入卫灵公口中,众臣见到后十分恼怒,卫灵公反而大喜,说是子瑕因此桃味美,不忍独飨,是以与他分啖,此后卫灵公日日与子瑕一起,连夫人南子的宫中也少去。夫人南子极有手段,借此事多番发怒,卫灵公本就惧内,便设法从宋国将南子的旧情人公子朝召到卫国,陪伴南子。其时卫宫之丑声四播,一国皆知,卫灵公却不以为然。蒯瞶那时年长,还生了个儿子公子辄。蒯瞶深恨宫中丑事,派人刺杀其母南子和公子朝,结果事败而逃,到了晋国,卫灵公便立了公子辄为世子。那是十四年前的事,当时国中大乱,小人觉得心灰意冷,便到了齐国,投入军中,三年后升为城门司马。”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卫国大乱,原来有此中详情。我听说卫灵公十二年前死了,国中立了公子辄为君。晋国派兵送蒯瞶回国即位,公子辄向我齐国求救,齐国派兵相助公子辄,蒯瞶据戚城,得晋军之助,与齐兵交战数次,双方均未能胜,以致齐晋交恶。后来田恒继为右相后,才与晋暂和,相持至今,息大哥如今领兵在外,便是为此。唉,蒯瞶与公子辄为父子至亲,居然兵戎相见,也是人间惨事。” 伍傲恍然道:“这次晋国的赵鞅赴齐,说不好,也与齐晋相恶的事有关吧?” 伍封点头道:“按理说应是如此,赵老将军这些天与田相国相谈十余次,说不定也有何议定。不过,我看国君也未知道,恐怕是事关重大,赵老将军还要与晋君和智、韩、魏三家相议吧。若能成和议,息大哥也能回到临淄,无须领军在外了。”鲍息忠厚祥和,在伍封心中便如亲兄一样,久在外面,自然有些挂念。 伍封问道:“赵兄在齐国三年便升为城门司马,为何这十一年却毫无升迁呢?” 赵悦道:“小人性子不好,常与长官顶撞,又非齐人,是以再也无法升迁。小人辞了军职投奔公子,也有此中原因。” 伍封想起那日赵悦与田政顶撞,点了点头,问蒙猎道:“蒙兄祖辈为何也从卫国来了齐国呢?” 蒙猎道:“听先父说,先祖父原是卫都帝丘城外穷户,六十余年前,齐庄公攻晋卫二国,族人尽死于战祸。先祖父年幼幸免,被齐国大夫杞梁收养。当时齐国杞梁、华周二人被称为当世无双的猛将,回军时攻莒,二人单车攻城,战死于莒国。先祖父年幼,随柩到了齐国。” 伍傲道:“小傲听说杞梁、华周二人之妻哭夫之时,泪尽继血,哀痛异常。酒肆坊间,更传杞梁之妻孟姜哭夫之时,齐城崩陷数尺,从此后国俗为之一变,齐女哭夫,与列国大不相同。” 蒙猎续道:“先祖父年长之后,投入军中,被列入巡城司马手下。或是天赋异禀,先祖父对缉盗侦凶之事颇为擅长,后为巡城司马,一生擒拿要犯无数,军中戏称为‘大猎’,是说任何凶犯在他手中,便如寻常猎物一般。后来先祖父年迈,先父也入军中,同样也任巡城司马,军中称为‘小猎’。先父荐小人入军不久,退归家中,三年后,小人也升为巡城司马,先父大是奇怪,说我们蒙家莫非子子孙孙均都是巡城司马之命?大笑之下便亡故了。” 众人听他们祖孙三代均为巡城司马,大是有趣。 妙公主格格笑道:“现在军中叫你什么‘猎’呢?” 蒙猎道:“这一点先父是大有先见之明的。他称说先祖父为‘大猎’,自己为‘小猎’,若是小人也从此职事,岂非成了‘细猎’、‘微猎’?是以为小人起名‘蒙猎’,也就不虞有‘细猎’、‘微猎’之名了。谁知小人果然也当上了巡城司马,军中只好仍称小人为‘蒙猎’了。”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无不大笑。 伍封忽地心思一动,问道:“蒙兄祖孙三代为巡城司马,家传的缉盗擒凶本事,想来大有独到之处吧?” 蒙猎道:“那是当然。这一点小人却不是胡吹,任何盗贼犯案,小人都有办法寻出线索来。小人名字中的这个‘猎’字,岂是白叫的?” 伍封道:“若是有人潜入某府之中,偷物杀人,还放火烧屋,蒙兄又会如何去侦办呢?” 蒙猎道:“这就要到现场去看看了。天下间只要有不法之事,即便是妖魔鬼怪所为,也会有破绽露出来。纠拿盗贼凶犯的本事是否高明,其实就看搜寻蛛丝马迹的本事。譬如说偷物,定会有拔闩、撬锁、破门、钻窗等行为,拔闩撬锁多是惯偷,破门钻窗就不一定了。假如是钻窗,凭窗大小就可判断其身材是否高大,窗上都有铜钩,若挂落碎布残线,那人的身手就平常,什么都没有的话,身手还算高明。再说杀人吧,又有……”,伍封见他絮絮叨叨地大有道理,摇手笑道:“先不必说了,蒙兄的本事定是非常了得,此刻我便带蒙兄去侦办一件案子。” 楚月儿道:“公子,月儿也去。你们要去相府,月儿正好去看看二小姐。”她甚是聪明,一听盗书杀人,便知伍封要带蒙猎去田恒府上。 伍封赞道:“月儿心思颇敏捷哩!那就一同去吧。” 妙公主不依,也要跟去,伍封知道她的性子,万一在相府遇到了田政,定会大加叱骂,弄得田恒面上不好看,生出事端,但又不好拒绝,心念一动,命楚月儿将那支“龙吟”玉箫拿来,交给妙公主。 伍封道:“此物是柳大哥送我的天下至宝,公主颇通音律,替我试试音色。”妙公主从小学过音律,把玩着这暗赤色的玉箫,爱不释手。 伍封哄得妙公主留下来,命伍傲、赵悦便留在府中商议府中事宜,自己带着楚月儿上了铜车,蒙猎也乘一乘马车随在后面,一起向相国府而去,他的侍卫家将半数丧于鱼口,其它人还留在画城养伤,暂未新选侍卫。 到了相国府中,田恒迎了出来,笑道:“本相早想请封大夫过府饮宴,怕封大夫伤势未愈,不便前来,不料封大夫竟带伤而来。” 伍封下车,笑道:“在下早就听说相国府上美酒无数,觊觎已久,今日不请自来,相国不会舍不得吧?” 楚月儿与蒙猎上来向田恒见礼。 田恒笑道:“月儿定是来探望小女吧?”命小婢二人将楚月儿引入内院二小姐处。本来楚月儿对相府颇熟,但此刻是伍封身边的人,身份尊贵,自不好失礼让她自己进去了。 伍封小声道:“颜不疑在相府趋行如常,大为可疑,相国可查出了什么?” 田恒叹了口气,道:“本相这些天上下彻查,未有所获。唉,若是府中真有其同党,那便十分糟糕了。” 伍封道:“在下府中有个门客,最善侦缉之术,今日特地带了他来,为相国效劳。” 田恒看着伍封身边的蒙猎,问道:“莫非就是此人?” 伍封笑道:“正是。此人名叫蒙猎,祖孙三代均为巡城司马,三代相传,有些独到之处。” 田恒道:“本相听政儿说过,国君亲下赦书所赦免的,应该就是他吧?” 伍封点头道:“此人是难得的人才,是以在下求国君赦免,正好为相国效力。” 如此小事,田恒怎会在意,笑道:“无妨,蒙猎本无死罪,政儿处罚不当,本相已大大责骂过他。只是事发多日,蒙猎侦测之时,怕有些难吧?”显是有些不信蒙猎的本事。 蒙猎道:“虽然难些,但也不是毫无措手之处。” 田恒点头道:“那就姑且一试吧!”叫来乌荼,让他带蒙猎去侦测。自己与伍封进了厢房,命人送上酒食,命四美婢在一旁侍酒。 两人饮了几杯,田恒道:“当日在城外,封大夫有赠酒之德,本相便想大摆酒宴,邀封大夫到府中一聚,谁料今日封大夫来,只好先作此小酌,日后再大宴痛饮。” 伍封叹道:“相国的美酒,在下早就想饮的,只是责恒善、杀田武二事,大有得罪之处,不敢前来。” 田恒也叹道:“恒善那小子太不成器,本相早就想责罚他了,只是看着素儿的面子,暂时忍住。封大夫重重地教训了他,令他日后稍稍收敛,否则闹出了大事,本相也未必救得了他。至于武儿死在封大夫剑下一事,不瞒封大夫说,本相心中起初对封大夫还有有些埋怨之意。公子高向本相禀告了此中详情后,本相还不大相信,武儿一向心高气傲,再会做出卑鄙行径来?后来找来闾邱明细问,才知其中实情。依本相看来,武儿必是受了子剑这老狐狸的唆使,才会暗算伤人,反死于封大夫手上,自取其祸。若要怪时,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若是真如田逆与子剑所说,封大夫要与本相为敌,那日在鱼口又何必以身相蔽,救了本相一命?此二事封大夫休要放在心上。” 伍封道:“是了,恒善如今伤已痊愈了吧?” 田恒道:“素儿为他请了城中医人,每日换药清洗,早已大好,昨日便能下床行走,找府上的婢女胡闹。” 伍封顺眼看了看身旁侍候的四个美婢,见四女容貌甚美,虽不及楚月儿和妙公主,却比自己府中那些剑姬都要美丽得多。笑道:“也怪不得那小子,这四婢之美齐国少见,由此可知相国府上美女成群,桓善躺在床上憋得久了,整日美色围绕,不免心动,如今身已能动,怎会不放手一搏?” 田恒失声笑道:“封大夫府上的美女远胜于本相府中,那三十六个能作剑舞的歌姬委实是色艺惊人。再说月儿吧,此女美色无限,不要说齐国,天下间恐怕唯有吴王夫差的宠妃西施才能相比吧?封大夫有此美妾在旁,何以到本相府上还会见猎心喜?此四婢是燕君送来的燕女,虽比不上封府美女,但也算得上千中无一,封大夫若是喜欢,一阵便带回府中去吧!” 伍封双手乱摇,笑道:“相国不是要害在下吧?若让公主知道,恐怕在下不免要被骂个狗血淋头了。” 田恒笑道:“封大夫休要欺瞒本相。依本相看,公主绝非善妒之人,否则,怎会由得你时时将月儿带在身边。有一点本相倒是颇为奇怪,封大夫对付女人,不知是否如你的绝世剑法一样骇人呢?本相看月儿跟在你身边后,越发的娇艳欲滴了,是否封大夫滋润有方?” 伍封心知那定是老子吐纳术的效用了,胡乱支吾了过去。 男人若是在一起谈论女人,自然是话题多多,两人胡言乱语了好一阵,均觉两人之间感情好了很多。 说笑了一阵,田恒叹道:“本相最怕善妒的女人,是以对封大夫颇为羡慕,公主是齐国第一美女不说,最妙的是娇憨可爱,毫无妒忌之心,本相若是年轻几岁,定会来个横刀夺爱,将公主抢了来。” 伍封心想这恐怕确是实情,哈哈大笑。然后将招来的事说了出来,并说了自己的敲山震虎之举。 田恒点头道:“封大夫这招敲山震虎,委实绝妙。如今诸事齐来,应付不暇,先吓得这老狐狸躲在他的问剑别馆再说。唉,这人害了武儿,若不是看在素儿面上,本相早就对付他了。”又道:“田逆这杀子之仇,理应算在子剑身上才是。田逆虽蠢,也不至蠢得与子剑联手,暗算封大夫吧?此间究竟有何原由呢?” 他见伍封怔怔地看着自己,苦笑道:“其实那晚封大夫遇刺,本相立即派人去查,后来查知那班人是临淄左营中的一支箭队,共一百五十余人。能调动他们的,只有本相和田逆、闾邱明二人。闾邱明那人素来胆小如鼠,与封大夫又毫无仇怨,是以必是田逆所为,只是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子剑派出的好手。本相因田逆正有丧事,又是至亲,是以暂未追究。” 伍封心想:“如此一百多人街头暗杀,你要不查个水落石出,这相国岂非白当了?”点头道:“不过,此事眼下恐怕暂不能提起,以免动摇军心。相国可知道那日在鱼口设伏的首领,乃是董梧座下的第一高手‘剑钓江山’任公子?” 田恒浑身一震,涩声道:“怪不得此人剑法计谋如此厉害!封大夫又怎会知道?” 伍封不愿将列九的来历说出来,道:“在下府中有人随渠公到过代地贩盐,见过此人,是以一说样貌便可知道。” 田恒道:“这任公子虚张声势,数日来在城外大声小动,定有所谋,其计谋深远难测,至今还未知其下一步想做什么,委实烦恼。” 伍封道:“在下今日到相府,除了带蒙猎来一试,另外便是要告知相国对手是任公子,相国出入之际,务要严密守护,以免歹人行刺。” 田恒点头道:“本相出入门禁,颇有防范,倒不甚耽心。若是本相那么容易被刺,任公子也不必在鱼口设伏了。这人好生可怕,看来日后对董门之人要大加防范,有机会能将董门尽数灭了最好。” 伍封道:“这岂非要对付整个董门?”田恒道:“除敌务尽,封大夫杀了朱平漫,董门必定视你为仇,你如稍有宽待之心,必备董门所害。这任公子听说是用兵好手,我们有素儿留守画城正是最好。” 伍封问道:“少夫人精通兵法,大有将才,是否由子剑教的?” 田恒哂道:“子剑哪懂什么用兵之道?素儿的兵法是从盘儿处学来的。” 伍封叹道:“只看少夫人用兵,便可知盘少爷定是用兵如神,不同凡响了。” 田恒得意地道:“不瞒封大夫说,本相的二子二女各有所长,盘儿善兵、政儿善辩、貂儿善酿、燕儿善剑,是以本相无论到哪里,从不须为府中诸事耽心。” 伍封愕然道:“原来二小姐善酿美酒!在下眼下所饮的美酒,是否二小姐所酿?” 田恒笑道:“正是,封大夫以为如何?” 伍封长叹一声,道:“在下只道家母酿酒的本事是世间罕见,谁知二小姐的酿酒之术,几乎与家母不相上下。国君若是知道此事,定会乐不可支了!” 这时,便听窗外一人道:“封大夫过奖了,貂儿不如庆夫人多矣。”说着话,楚月儿与另一女子走了进来。 此女中等身材,皮肤极白,细眉凤目,容貌娇好,与众不同的是,她身上天生有一种凛然的高雅之气,令人心生敬意。 田恒呵呵笑道:“貂儿,快来见见封大夫。” 伍封忙站起身来,向田貂儿深深一揖。这是未来的君夫人,身份非同小可,伍封怎敢礼数有缺。 田貂儿叹了口气,还礼道:“小女子眼下还未入宫,封大夫何必如此?” 伍封道:“在下此礼是大有原由的,就算二小姐还不是君夫人,在下也不敢失礼。” 田恒目光闪动,大笑道:“封大夫是否耽心貂儿会将月儿要回去呢?” 伍封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找了诸多藉口,不敢来到相国府上,其实最怕的是见到二小姐。万一二小姐说一声‘将月儿还给我’,在下多半会惊慌失措,吓得面无人色了!” 楚月儿忍不住嘻嘻一笑。 田貂儿微笑道:“封大夫无须预先堵我的嘴,虽然小女子的确有些不舍,但月儿跟着我,也未必太好,说不好会误了她。如今月儿要嫁入你封府,对月儿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何况月儿在我房中时,常有人借品酒之名,找月儿纠缠不休,以致让小女子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又怎敢再让月儿回来,自寻烦恼?” 伍封喜道:“今日听了二小姐亲口说出来,在下总算是放心了。” 田恒大声地叹了口气。 伍封愕然看着他,田恒道:“封大夫一直不敢到相府来,本相虽心有挂念,却也暗暗庆幸。如今封大夫心结已解,定会不住地借故跑来,本相府中的美酒颇为危险了,这么想来,着实有些肉痛。” 伍封大笑起来,二女也忍不住格格地笑。 田貂儿笑了一阵,看着伍封,正色道:“封大夫,月儿对你深情一片,你万不可负了她!”她现在虽不是君夫人,却自有一种凛然之气。 伍封心中凛然,恭恭敬敬道:“是,二小姐尽管放心。” 田貂儿坐了下来,命楚月儿坐在她旁边,道:“近来封大夫威震齐国,声名远播,小女子身在闺中,仍时有所闻。适才细问过月儿的近况,才知封大夫慷慨豪迈,心怀仁义,令人好生佩服。不过,小女子耽心月儿天真单纯,被人哄骗,又怕封大夫虽然英雄无敌,却是个粗鲁的俗人,是以亲眼来看一看月儿未来的夫君。眼下亲见封大夫的风采,这才放心。” 伍封心中对此女大生敬意,单是她对楚月儿的这一份真诚的关心,便值得他感激备至了,一时无语。 楚月儿看着田貂儿的眼光中,也是充满尊敬之意。 田恒看着自己这女儿,面带微笑。此女生来就与众不同,有一种摄人的风度,令人心折。是以府中上下,除了自己之外,就以此女威望最高,说的话连长兄田盘也不敢反驳。日后在国君身边,国君怎会不服服贴贴,唯其命是从? 田貂儿微笑道:“封大夫,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望封大夫能与成全。” 伍封愕然,心道你是相国之女,更是未来的君夫人,有什么事非要我做才行呢?答道:“二小姐尽管吩咐便是。” 田貂儿道:“小女子想到伍堡住上数月,向令堂大人学习那天下无双的酿酒之术,就怕令堂大人不肯,还请封大夫向令堂大人稍致说辞。” 伍封笑道:“此事易办之极,家母多半会十分高兴哩!” 田貂儿问道:“你怎知道?” 伍封道:“家母的酿酒之术,在国君所作的《酒经》中被列为第一。在下常听家母叹息说:‘莫非酿酒之术已尽乎?’二小姐的酿酒之术,几不下于家母,又与家母所习大不相同。若能与家母一起精研此术,说不定会酿出更妙的酒来。是以家母得知后,定会高兴。” 田貂儿点头,微笑道:“如此最好。”起身告辞,又拉着楚月儿小声吩咐了一阵,才袅娜而去。 这时,蒙猎与乌荼匆匆走了进来,向众人施礼。 田恒此刻心情颇佳,问道:“可有所获?” 蒙猎点了点头,却向众婢女看了过去。田恒心知其意,命众婢退了出去。 蒙猎道:“小人详查过事发的诸处,颇有所得。” 田恒点了点头,道:“你且说来。” 蒙猎道:“盗贼只是一人,此人身高大约七尺,应该颇瘦,身手平常。” 田恒心道:“颜不疑身高八尺,剑术奇高,这人一说便错,看来没什么本事。”他看了伍封一眼,见伍封也是一脸疑惑之色。 田恒问道:“你又从何而知?” 蒙猎道:“小人在后院假山洞中,见过青苔上有一双脚印。该处是一块一尺见方的石头,四周又壁立着布满青苔的石壁,人站起上,无法直立,不仅从外面看不到该处,从该处也看不到院中,因此绝非有人游院看境,而是为了藏身其中。人的身高不同,脚之大小也有异,从脚印大小来看,那人身高绝不能超过七尺三寸,从脚印深浅来看,以其七尺身高来算,便浅了一些,应是较瘦弱。” 田恒满脸惊疑,向乌荼看过去,乌荼点了点头。 田恒心道:“莫非除了颜不疑,还有一人?”问道:“蒙先生怎知他身手平常?”他见蒙猎说得头头是道,心中颇为佩服,是以连称呼也尊敬起来。 蒙猎道:“小人请乌先生带去看被杀的三人尸体,幸好还未下葬,见三人伤口地方不同,虽然洞穿,却是从背后刺入,尸体虽有些腐烂,仍可见刃口粗糙。小人便有些奇怪,若是一剑洞穿,剑上劲力便有不小,剑上有此劲力者,刃口必然齐整,但此三人刃口粗糙,又似剑术极为平常之手所为,而且,若是剑术高明,能一剑洞穿,何必要从背后刺杀呢?若说是巧合,何以三人都是背后刺杀,未免太巧了些。以此便知此人的确是身手平常,其能一剑洞穿,是因所执之剑极之锐利,绝非凡品。”他说话之时,乌荼不住点头。 蒙猎道:“可惜事发了数日,且被焚厢房之未尽遗物也被丢弃,不知所踪,无法再早出更多的线索来。” 田恒皱眉道:“但本府有一健妇曾见过一条人影飞出后院高墙,还疑是狐妖,那人应是身手高明才是。” 蒙猎道:“乌先生也曾对小人这么说,小人便大赶奇怪,还听说后院墙头上一脚印,是请乌先生带小人去看。虽然事隔多日,那脚印仍隐隐有其痕迹。不过,从痕迹上看,此印绝非人用脚踩出,而是有人故意用手拿着屦印上去的,此妇必是说谎。凶手杀了三人,定是被人看破,或者起了疑心,才动手杀人,能杀三人,如何不能杀这健妇一人?定是将这健妇故意留下来,让她说谎。” 田恒忙道:“乌荼,把那健妇带来。” 乌荼摇头道:“事发当晚,那健妇便淹死在井中,人道是失足跌落,但蒙先生却怀疑此妇被人杀了灭口。” 田恒与伍封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莫非入府盗书的并非颜不疑?” 蒙猎道:“适才乌先生带小人走过几处,小人发现相府内门径奇多,且大致相似,若非极熟悉相府之人,根本不可能倏来倏去、盗书杀人。是以盗书、杀人、放火者应该是府中之人,火起之后,多半还在府中。小人按那脚印刻了个模子,已交给乌先生,那模子应是男人的屦印,相国可对照府中人屦之大小,便可知道那人是谁了。” 田恒脸色突变,仔细盯着蒙猎良久,缓缓点头。 伍封见他神色有异,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相国莫非知道了此人是谁?” 田恒怔了半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蒙先生高明之极,本相先前失敬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各位谨慎守秘,本相自有处置。” 众人一起点头。 伍封皱眉道:“都当盗书杀人者是颜不疑,原来并不是他。” 蒙猎奇道:“颜不疑?噢,那凶手故意让那健妇胡说,其实是为了让人看到墙上的脚印,令人以为凶手是越墙而出,疑心是身手高明之人。但能够做到越墙而出的人也有不少,为何相国和封大夫却认定是颜不疑呢?” 田恒叹道:“只因那日田逆与闾邱明去送颜不疑回国,大醉而归,如今已有六日了,仍是未醒,这不是太过古怪了么?怎能不让人疑心在颜不疑身上?” 伍封忽然想起一事,大惊道:“莫非颜不疑早就已离开,于是让人做了诸多事情,令人相信他一直都在城中?” 众人骇然,田恒道:“此事大有可能。” 伍封皱眉道:“若颜不疑并不在城中,那日在下到驿馆见到的又是谁呢?” 田恒并不知此事,问道:“本相请他几次,他都未理,封大夫怎能见到他?” 伍封将那日拜访颜不疑的事情说了,道:“若是那颜不疑是别人假扮,那幅古怪模样扮起来容易,其声音要扮起来也不甚难,唯有身上那种剑术高手的杀气,是谁也扮不来的!” 田恒沉吟道:“支离益的‘蜕龙术’本相也听说过,但此术蜕变之时,凶险异常,颜不疑若练此功,怎会不知蜕变之期?偏在蜕变之期时到齐国出使,不是太过失算么?依本相看来,那人绝不是颜不疑,恐怕是任公子吧!”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在下说那‘颜不疑’身上的杀气,月儿便怀疑他对在下动了杀机,原来是任公子特地让在下感受到这种杀气,好认定他是颜不疑。但任公子的剑术厉害无比,未必不如颜不疑,颜不疑能办的事,他应该也能办到,为何这般诡谲地掩人耳目呢?” 田恒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并不在剑术,而在其身份。此事必是董门中人不能做而吴国人能做的,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伍封道:“如此说来,那头‘大漠之狼’朱平漫到临淄来,说不定是另有目的,故意大张旗鼓地扰人耳目,甚至还直接向国君要人。” 田恒神色凝重,道:“多半是如此,这些天下少见的高手一起来齐国,究竟还有何用意?莫非只是为了本相?若非封大夫与朱平漫定下十日之约,又杀了这天下恶人,那日鱼口之伏定会有他了!” 这时,伍封心中忽地有闪个一个念头,但又不能清晰知道。那日他拜访赵氏父子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一时间零散的念头纷涌,却总是贯穿不起来,皱眉沉思。 乌荼也道:“幸亏封大夫杀了朱平漫,否则,这三大高手一起来对付相国,当真是凶险之极了。” 蒙猎奇道:“那日赵老将军的几个公子在街头遇刺,那时小人还是巡城司马。乌先生命小人去查,小人查知那几个刺客是董门中人。其在有五人被颜不疑杀了,任公子难道不怪他,还会与他联手?” 伍封忽地拍案道:“在下明白了,颜不疑之目的是为了刺杀赵老将军父子!” 田恒脸色大变,问道:“封大夫如何想到的?” 伍封道:“若是没有任公子的出现,颜不疑的目的也可能是鲁国的柳下惠,不一定赵老将军,但连任公子也来了,那定是为了赵老将军父子了。” 众人颇有些不解。 伍封道:“在下与朱平漫的十日之约是朱平漫定下的,他脱口而出,定下十日,而非三日、五日,绝非巧合。他十日之后有要事去办,此事因谋划已久,脑中所虑、心中所想,全是十日之后的事,此谋深植入脑,是以脱口而出便是十日。十日之后有何事发生呢?赵老将军父子十二日后起程回国,他要提早两日预先设伏。鱼口之伏,若能刺杀了相国,齐国必然大乱,谁也顾不上赵老将军一行了,就算明知有人要刺杀赵氏父子,也派不出人护送。可惜此伏未成,他们便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不仅牵制临淄的军力,还让齐人无暇他顾,他们好顺利成事。” 田恒点头道:“怪不得此事必须要颜不疑去办。只因董门在代,代与晋国相邻,若是任公子刺杀未成,赵鞅必会大举攻代,代国地小民少,全因有个董门支持,列国怕了董门的刺客,不敢相恶,赵鞅真的攻伐代国,代国必灭无疑。若是颜不疑刺杀赵鞅,不管是否能成,晋人都会归罪与吴国,以为吴国是为了挑动齐晋之战。是以颜不疑故意当着赵家的几名公子杀了董门刺客,以示他与董门无关,同时有不让赵氏提防他,下起手来也容易一些。这定是预先谋划好的一石二鸟之计。” 伍封脸色沉重,道:“董门在代地,与代国渊源极深。代国与晋相邻,邻地正好是赵氏的千里封地。若是赵鞅父子一死,赵氏一族必定大乱,代国定会借机南下,攻占赵地,说不定赵氏族人中还有其奸细,更是方便。代国若能尽有赵地,又有董门之高手相助,足以与中原任何一国抗衡。纵算颜不疑不能成功,只要杀了赵鞅或是其任一个儿子,赵氏因赴齐遇害,齐国怎也脱不了干系,赵氏要么归罪齐人,要么归罪吴人,只要赵氏发起战事,便对代国有利,至少也能使赵氏无攻代之念。” 田恒嘿了一声,道:“赵氏早有攻代之念,董门定是因此而定计,听说任公子是代君子侄,看来不假。” 伍封叹道:“颜不疑一到齐国,便大布疑阵,连越国的范蠡大夫也误以为他是为了刺杀越女哩!颜不疑甫来齐国,便去找被离先生,故意让人以为他为了《孙子兵法》而来,甚至还搞了个盗书杀人的花样,谁知他的目的根本不在《孙子兵法》。鱼口之伏,更是骇人听闻,谁知道埋伏成与不成,对他来说并不要紧,其实相国也不是他的真正目的。这人如此厉害,恐怕孙武在世,也难以知悉其中的诡计吧!” 田恒也叹道:“幸好封大夫救了蒙猎,还带他入相府来。若非他断定盗书者不是颜不疑,恐怕我们仍蒙在鼓里哩!” 伍封脸色沉重,道:“颜不疑不知何时离开临淄,恐怕早已设好埋伏,以待赵氏父子了吧!我们今日就算知道,恐怕也来不及了。” 田恒命乌荼道:“马上将田力叫来!”乌荼匆匆去了。 田恒道:“田力从小周游列国,天下地势大多知晓,那日若非他说起鱼口的地形,封大夫恐怕一时还想不到会有人埋伏吧?” 一会儿田力进来,田恒劈头便问:“赵氏父子要回晋国去,他曾说先到其封地主城晋阳,应是如何走法?” 田力一愣,答道:“先从临淄到历下,再由历下沿水路而上,可到雒邑,再沿大道北上,可到晋都绛城。赵鞅若回晋阳,则此水路绕得太远,且是逆流而上,太过缓慢,应是沿水路到宋卫边境的垂都,再弃舟陆行到卫国的都城,过河水入晋,回到晋阳。” 田恒道:“若是有人要埋伏刺杀赵氏一众,当在何处最好?” 田力搔首道:“这个……小人猜不出来。”他虽知地形,却不懂兵法,怎能知道? 伍封问道:“这一路上可都是大道?” 田力道:“从临淄到历下,自然是大道。宋卫之境,也多是大道,唯有城濮、五鹿等地,才是小径,离城邑稍远。” 伍封与田力对望一眼,心知城濮、五鹿一带,多半是颜不疑设伏之处了。 田恒问道:“城濮、五鹿一带,何处地势较为险恶?” 田力道:“城濮虽险,却是地势宽平。若说最险之处,莫过于五鹿,其地四周有五座奇山,形如鹿状,林木芒密、猛兽极多。其余地方,都是缓平之旷野。” 伍封吁了一口气,道:“多半在五鹿了。” 田恒点了点头,又问:“赵氏一众已走六日,此刻应在何地?” 田力沉吟道:“若是行军,从临淄到历下,最多一日,但赵氏携家眷姬妾观景而行,辎车又多,停停走走,恐怕要三日,是以赵老将军一行,早已经过了历下。” 伍封道:“田力先生,赵老将军一行多少天后可到五鹿一带地方?” 田力道:“如今秋水正泛,兼是逆流而上,赵氏从历下取水路往垂都,至少要十六七日,从宋卫入晋,也要七日。是以赵老将军一众,还有二十日才能到五鹿一带。” 田恒道:“若是即刻领一军赶往五鹿,二十日内可否赶到五鹿?” 田力道:“只因大部分路径是在宋卫境内,一路上与宋卫交涉,二十日赶到这就有些难了,若能多出两三日便成。” 伍封问道:“晋人助蒯瞶与卫君争位,卫君恨晋人入骨,赵氏一族会否饶过卫国之地呢?” 田力摇头道:“若饶过卫境,便只能沿河水到王城雒邑了,此路太远了些。” 田恒道:“以赵鞅的势力名望,卫君再恨他,也不敢在境地内加害,以得罪晋国,多半会假装不知道,甚至暗中派军保护,放了赵氏过境。” 伍封知道田恒最懂政事中的奥秘,所料必然,道:“赵老将军一众过宋国,宋君多半会极力讨好,按礼也会饮宴三日吧?有此三日余裕,便可在五鹿赶上了。” 田恒眼睛一亮,道:“是极是极,封大夫言之有理。”立即便要派人领军追赶。 伍封苦笑道:“相国拟派何人呢?” 田恒怔了怔,如今田逆闾邱明卧床不起,就算他们能够领兵,也未能当此大任,叹道:“可惜小儿田盘出使周室未归,有他在此,那就最好了。除非本相……” 伍封道:“相国是国之柱石,如今大敌在齐,怎可轻出?不如由在下去吧。” 田恒面露喜色,口中却道:“封大夫身有重伤,怎好外出?” 伍封苦笑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颜不疑那小子太过厉害,其他人去,在下不大放心,只好自己去与那小子斗一斗了。反正一路上还有二十多日,等到五鹿时,伤也大好了。” 田恒笑道:“封大夫欲带多少人马?” 伍封知道若是带多了人马,恐惹田氏一族猜忌,笑道:“也不知颜不疑有多少人马,在下不如只带十几家将赶去,轻车快马,不用步卒,一路上也快捷一些。” 田恒愕然道:“只十数人,太少了吧?” 伍封笑道:“相国忘了息大哥还在卫境领军助卫么?” 田恒恍然大悟,笑道:“不错,鲍大夫领军一万,正在戚城附近,封大夫大可向他借些兵卒。” 伍封叹道:“大队人马出城,怎瞒得过董门中人?若是他们知道被我们洞悉其谋,一路上定会多方阻挠,反赶不到五鹿去。” 田恒点头道:“那个‘剑钓江山’任公子眼下不知在哪里,若是也去了五鹿,封大夫就更难对付了。” 伍封一想起颜不疑就头皮发麻,何况还有个任公子,苦笑道:“唉,越说越是心悸,相国,这位田力兄是个人才,在下要借了去作向导之用。” 田恒道:“索性连乌荼也带了去,这人擅于外事,既要去宋卫之境,便由他应付两国的官样事务。” 伍封带着楚月儿、蒙猎匆匆回府,向众人说了诸事,伍傲失色道:“对方不知有多少人手,更有颜不疑、任公子这样的高手,我明敌暗,太过危险了。” 伍封叹道:“若是赵氏一族被害,即便不是死在齐国,齐国多少也有些干系。何况我与赵氏父子交好,怎忍心见他们被人所害?” 庆夫人道:“幸好鲍息的大军在卫,可以一用,有他的大军相助,也未必斗不过颜不疑。” 伍封命伍傲在府中选出十几个精壮家将,对赵悦和蒙猎道:“赵兄和蒙兄久在军中,正好相助。”赵蒙二人得他如此看重,高高兴兴答应。 伍封又将田貂儿要去伍堡学酿酒之术的事情说了,庆夫人微笑道:“这样最好,我回堡之时,让她随我同去堡中。你这一去,来回怕有两个多月,公主多半不依,你怎么安置她呢?” 伍封才醒起妙公主不在堂上,问道:“是了,这丫头在哪里?” 庆夫人笑道:“正在后院学着吹箫哩。” 伍封到后院见了妙公主,见她正兴高采烈地玩着玉箫,便简单向她说了诸事,妙公主一听他又要走,怒道:“不行,不许你走。” 伍封道:“好公主,若是赵氏父子有失,连国君也会大有麻烦哩!” 妙公主侧头想了想,道:“那我随你一起去,想来也好玩得紧。” 伍封苦笑道:“公主,此事凶险之极,哪有什么好玩的?” 妙公主嗔道:“我不管,我非随你一起去不可,你今次休想再撇下我!” 伍封没奈何,便道:“我要去禀告国君,你向国君去说,若国君答应,便带你去,否则,国君说我拐带公主,岂不糟糕?” 二人匆匆入宫,伍封向齐平公禀告了此事。 齐平公大是骇异,道:“这个颜不疑太过厉害,哼,幸好齐国有封儿,才能知道他的奸计。” 妙公主上前,斜眼瞟了伍封一眼,在齐平公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齐平公点了点头,道:“封儿,妙儿也随你一起去吧,有鲍息大夫的大军保护,寡人怎会不放心?” 伍封本以为齐平公绝不会让妙公主随去,谁知他会这么说,大感愕然。 回到府中,府中早已准备妥当,除了田力与乌荼在府中等着了,连公子高也来了,伍封大是奇怪,公子高道:“相国已将事情告诉了我,命我假意与封大夫一起出使宋国,可掩人耳目,以免途中被人阻击。” 伍封暗赞田恒厉害,若是自己带人出去,就算打着出使的旗号,自己与列国素无交往,又以武驰名,别人怎会相信?定以为其中有诈了,难以瞒过颜不疑等人在城中的耳目。公子高素来主齐国的外交事宜,有他一起,别人便不虞有诈。 伍封将伍傲留在府中,又命人给列九和楚姬送信,与庆夫人道别后,与妙公主、楚月儿上了铜车,公子高、赵悦、蒙猎、田力、乌荼各乘车在后,因有妙公主随行,只好从善剑的歌姬中挑了六人,分坐了两乘马车,封府、相府、公子高府各带了五乘兵车,连同伍封的铜车、公子高的马车和剑姬的二乘车,再加一乘空的马车,总共二十乘车出了临淄,为了兼程赶路,便没有带辎车,辎车都是牛拉的,速度太慢,只好将一些辎重糗脯放在空的马车上,由一人驭驶。 其时交通不便,若是出使某国,来回少则数月,多则近年,是以除了行军之外,作出使之类的远行,都会带一些姬妾侍婢一路侍候,这些人都是大夫亲贵,若无美婢相伴,怎忍途中寂寞?是以伍封一众中有女相随,正是常理。若是一众大男人风尘扑扑地赶路,那反会惹人生疑了。 途中,伍封问妙公主道:“公主,你向国君说了些什么,国君便让了你来?” 妙公主得意地道:“我对父君说,封哥哥向来潇洒不羁,讨女人喜欢,卫国素出美女,我若不在一旁盯着,说不好,会带了一大群姬妾回来。” 楚月儿听得格格娇笑。 伍封惊道:“什么?” 妙公主笑吟吟侧头看了他半天,嘻嘻笑道:“其实我说,我随封哥哥一同去,父君大可放心,若是连封哥哥的身手也信不过,还信得了谁呢?父君想想也对,否则怎要将我嫁给封哥哥哩!” 伍封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在国君心目中向来是天下无敌,才会让公主随他一起。他大摇其头,道:“其实国君让公主随来,也是另有想法的。若是我一走数月,国君的日子多半难过得紧,是以索性将你交给我这老实人来应付。” 二女闻言,一起盯着他看,上下打量个不住。 伍封奇道:“你们又要干什么?” 妙公主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嘻嘻一笑,道:“怎么我们看来看去,这‘老实’两个字也搭不上封哥哥的边儿呢?” 伍封见二女大有联手“对付”他的意思,长叹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人若在一起,那是天下无敌,我这一路上怕是难以安宁了吧?” 第八章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一路上颇为顺利,虽然妙公主不时搞出来令人头痛的事来,却也能一解旅途上的枯燥无味,到了历下邑,改行水路数日后,伍封与楚月儿的伤也痊愈了。 他们所乘之巨舟是历下司马从运军之船中挑出来的,等闲运个一二百人也可,岂在乎这数十人,是以连将所乘的车马全部放在上面也不见挤逼。 历下大夫见是伍封和公子高,不免大作殷勤,在舟上备足了美食,还派了良厨跟在舟上,以备一路所用。幸好他认不出公主,不知伍封身旁的美女之中竟有一个是齐国的公主,否则,恐怕会亲自驾舟以献其媚了。 水路比陆路轻松多了。鲍兴鲍宁无须驾车,自与那班家将们到大舱内作六博之戏,伍封携二女坐在船头,与公子高等人说话。 妙公主看着这浩瀚浑黄的济水,忽想起一事,问道:“封哥哥,要是颜不疑等人在水上行刺,恐怕也是难御吧?” 伍封笑道:“那是当然,不过,赵氏一众人数不少,这是齐国之境,颜不疑难以觅来大船以作水攻。若说在水底下手,如今是秋水泛滥之际,济水浑黄,暗流湍急,谁有本事潜游到舟下凿船?” 公子高道:“水上行刺颇有些难,即使颜不疑学要离一样杀妻断臂,去找赵老将军去行刺,恐怕也难办到哩!” 妙公主问道:“为什么?” 公子高道:“只因赵老将军不是王子庆忌,王子庆忌有名的坦荡豪迈,而赵老将军呢?说得不好听点,其实是只老狐狸!” 众人均笑,妙公主与楚月儿知道王子庆忌是伍封的舅舅,偷眼向他看去,见他眼中光采流动,显是因别人说起了自己的舅舅,神为之往。 田力在一旁道:“那要离剑术很厉害么?” 公子高微笑道:“要离只不过是个天性凉薄的好名之人,比起王子庆忌来,无论是胸襟剑术,均有天壤之别。家师子剑先生曾说,若是王子庆忌在世,那屠龙子支离益恐怕就算不上天下第一。” 乌荼不懂剑术,好奇道:“为何王子庆忌又死在要离之手呢?” 公子高道:“当日吴王僚被杀,王子庆忌便到了卫国的艾城练兵,欲大举伐吴。吴王阖闾是庆忌之叔,对庆忌的惊天动地的本事当然了解,虽然庆忌兵少将寡,阖闾却极是担心,三日未敢安寝,伍子胥便向他推荐了勇士要离。要离这人为了取信于庆忌,竟让阖闾斩断了他一臂,还杀了其妻子,便投奔庆忌身边,以图下手。” 赵悦在一旁叹道:“臂是他自己的,断了便罢了,他妻子又是何辜呢?这人的冷酷绝情,恐怕天下少有罢!” 蒙猎道:“当时人说王子庆忌天下第一,要离定是想得天下第一的名号吧?” 公子高叹了口气,道:“王子庆忌将要离留在身边,以为心腹。那日庆忌领兵从艾城顺流而下,欲袭吴国。庆忌坐在船头,要离手执短矛侍立在旁。当时江上大风忽起,迎面而来,庆忌以袖遮眼之际,要离忽地转身到上风头,借风势手起一矛,直刺庆忌。庆忌一向以之为心腹,毫无防范,被要离一矛刺中心窝,矛尖穿出背外。” 众人听到此处,均长叹了一声。 公子高续道:“要离得手后,弃矛欲走,却被庆忌踢翻,一把抓住了要离的脚。那要离虽然也是天下勇士,极为了得,但在庆忌面前,便如绵羊遇虎一般。庆忌倒提着要离,将他的头溺在水中,然后提起来,一连三次,才提着要离放在膝头上坐下,笑道:‘天下英雄,从来无人敢在我面前出一口大气,不料这人矮小瘦弱,却敢行刺于我!’庆忌身旁的侍卫当时纷纷上前,欲杀了要离。” 妙公主怒道:“这种无耻之人,正该一剑杀了!” 公子高道:“庆忌却摇手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不过,这人也算得上天下间少见的勇士,今日我既然要死,便放了他,怎可以这一日之间杀掉两个天下勇士呢?我死之后,放了要离回去,以成其名!’说完,将要离推下了膝,自己用手拔出了插在身上的短矛,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便死了。要离忽觉惭愧之际,无地自容,随后自杀。” 蒙猎叹道:“王子庆忌真是天下英雄!” 田力奇道:“公子说起此事,恍如亲见,又是何以知道?” 公子高笑道:“当时王子庆忌身边有一个家将,虽然才二十多岁,却因得过庆忌的指点,剑术不弱。庆忌死后,这人便到了我们齐国,后来以剑术称雄齐境。” 众人大奇,赵悦道:“为何我们不知道这人呢?这人是谁?” 公子高道:“这人便是家师子剑先生。” 伍封骇然,原来子剑竟与舅舅大有渊源,真是意想不到。 蒙猎叹道:“原来子剑先生是王子庆忌的徒弟,这真是意想不到,怪不得他能列名为齐国三大剑手之一!” 公子高摇头道:“家师并不是庆忌的徒弟,只不过是平日练剑时,偶尔得过庆忌的指点。家师常说,若是能得庆忌的真传,便可到代地找支离益一试高下了。” 伍封见众人提及舅舅的往事,心为之往,眼现凄迷之色,心道:“怪不得公子高和子剑对舅舅如此佩服,原来如此。看在舅舅份上,日后便不再与他为难了。” 妙公主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妙公主怕伍封想起伍家的伤心事,岔开话头,问公子高道:“高哥哥,子剑手下有个美人弟子,她又是谁呢?”她既是伍封的未来夫人,自然也当了王子庆忌是舅舅,因公子高对庆忌极有美誉,便对他亲近了很多。 公子高哪知其中原由,见妙公主与他甚是亲近,完全当他这堂兄是一家人,十分高兴,道:“公主说的是叶柔吧?此女好像是楚国叶公子高的族人,不知何故到了齐国来,门中除了招来以外,便以此女的剑技最高了。招来似是对她颇有好感,不过,她对招来却不予理会,想是看不上吧。” 妙公主又道:“高哥哥,相国叫你假扮出使宋国,用的是什么藉口呢?” 公子高道:“只因宋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曾派使到齐国来,解释详情,小兄这次便以此为藉口出使。” 妙公主大是好奇,问道:“宋国发生了什么事?” 公子高道:“这就要从六年前宋国灭曹说起了。我们这一行水路,再过数日便到了宋国之境,其实那本是曹国之境,被宋灭后,便成了宋境。” 田力道:“小人曾游历宋曹,其实宋国并不比曹国大多少,为何能灭了曹国呢?” 公子高道:“其实在列国之中,宋国算是较弱之国,宋民被祸之惨,仅次于郑国,是以国弱民贫之极。” 其时道路不甚畅通,册简少有,是以天下消息多凭口传,列国之事,世人难知其详。这公子高对列国之事了如指掌,是与他终日出使列国有关,伍封大感兴趣,便道:“原来大舅博识强闻,在下真是意想不到。” 妙公主听见“大舅”两个字,看了伍封一眼,甜甜一笑。 公子高兴高采烈地道:“当年晋文公称霸后,中原列国尽而向晋,楚国大为恼怒,晋楚之间,交战极多,各有胜负。晋楚之间的争战,最惨的便是夹在两国之间的这些国家了,七八十年间,宋国被受战祸四十多次,国力之损,可想而知。最惨的却是郑国,七八十年间,被战七十多次。当年郑庄公与周天子相恶,败周、蔡、卫、陈联军,箭射周天子,国力之强,一时无两,如今却是国小地贫,几于亡国,幸好后来郑简公以子产为政,国力复张,可惜子产死后,郑国不知生聚,还用兵于邻,先灭了许国,五年前甚至与宋国交战,大败于雍丘,如今媚事于大国之间,聊以生存。” 伍封点头道:“听说子产死后,孔子为之流泪,说他是‘古之遗爱’哩!” 公子高道:“曹国之灭,乃是因内政不修之故。曹国本来附事于晋,那曹君重用一个叫公孙疆的宠臣,被公孙疆耸恿之下,竟起争霸之念。先背晋之盟,然后图谋宋国,激起宋怒。宋军攻曹,晋国坐视不理,乃至灭国。” 乌荼言道:“宋国灭曹之后,想来势力大张了吧?” 公子高道:“那是当然。宋国军中最高的官职是司马,宋国司马桓魋是宋君一族,剑术高明,专权已久。宋君以之为患,发兵突袭,桓魋逃到了卫国。宋国知道桓魋势力深远,若活在世上,恐国不能安,便向卫君索要。卫君与蒯瞶相持已久,见桓魋是员勇将,欲留为己用,因而对宋君不与理会。宋君先灭曹国,又大败郑国,虽与晋、楚、齐、秦大国相比,国域仍差了很远,但比起郑、卫来说,却是强了不少。因为桓魋之故,宋君乃有攻卫之念,但知道卫君依附于齐国,便命使者到齐,望齐国能向卫君说项,索回桓魋处死,或是撤回驻卫之军,坐视其攻卫。此事齐国上下均知道,是以小兄便假装出使宋国,商议其事。” 众人聊得高兴,楚月儿却看着浑黄的济水,若有所思。 伍封笑问:“月儿在想什么?” 楚月儿正想着王子庆忌之事,被他一问,愣了愣,道:“我们楚国之水中,最大的叫‘江’,自巴蜀流出,横贯楚国全境,由吴国出海,还有一条汉水,也是极大,但都不如这济水的浑黄,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也是一愣,这事他从未想过,他父亲伍子胥本是楚人,自己真要说起来,其实也应算是楚人,听楚月儿说起楚水,登时产生了兴趣,道:“这个我却不知道,许是济水之中颇多泥沙罢。” 田力在一旁道:“这济水起源恐怕还在秦国之西,过狄人之境,途经秦、晋、王城雒邑,在周天子境内分为二支,一支往东行过郑,转而入卫、邢等国北上,在燕地入海,由源到燕,称为‘河’;另一支也是东行过郑国后,经宋、曹、鲁三国入齐境,然后出海,这一支便叫‘济’。淄水是其分支,我们都城在其淄水之东,故名临淄。据说秦、晋之地,颇多黄土,是以水洗其境后,河水成黄。” 伍封点头叹道:“田先生果然见多识广,怪不得北国之人肤色较黄,而楚、吴、越等国人肤色较白,想是因水色不同而有异吧。” 妙公主哼了一声,探过头来小声道:“你是说我不如月儿白晰么?” 伍封哪想到这小妮子会有此问,忙道:“谁说的?你同月儿就象一双白璧,难分清楚。”斜眼打量着二女,点头道:“不过,听公主这一问我反大生兴趣,改日让我细细地比较比较吧!” 二女嘻嘻一笑,白了他一眼,知道伍封的思绪以从庆忌身上移了开去。 众人说着话,却见赵悦与蒙猎因闲得无聊,在船头比较起剑术来,引得众人都注目细看。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剑招使出时颇有章法,斗得十分紧凑,剑术功夫大致相仿。赵悦力气稍大,而蒙猎却身手灵活,是以谁都占不了便宜。 伍封不料这两人的剑术颇为高明,虽不如伍傲,却比鲍宁和鲍兴强一些,在一旁大声叫好。 妙公主看得手痒,笑道:“我也来试试。”拔出“精卫”宝剑,站在船头。 赵悦和蒙猎二人哪敢与公主动手,连忙收剑道:“小人们的剑术低微,怎及得上公主?” 妙公主大嗔道:“怎么?你们当我剑术低微,不屑一试么?”她发起脾气来,除了伍封外,天下间谁也应付不来,赵蒙二人立时大感为难,向伍封瞧了过来。 伍封笑道:“那你们二人便一起上,与公主试一试吧!”他这么一说,赵蒙二人便知道这公主的剑术恐怕颇为高明,多半能以一对二,应付他们二人。他二人在军中日久,向来不敢轻敌,对望一眼,各自沉静下来,仗剑而立。 伍封忙道:“且慢!”命人从后舱觅了数根备用的竹篙来,批下竹片,削成剑一般大小,说道:“路上无聊得紧,多练剑法也是好的,以备五鹿一战。不过自己练习剑技,就不必用真剑了,我们人手有限,误伤一个便少了一个帮手。”让三人放下真剑,执竹剑相较。他知道赵蒙二人宁愿落败也不敢伤了公主,却怕妙公主不知轻重伤人,是以如此。 妙公主拿着竹剑,她在宫中常找侍卫比剑,知道这二人定与那些侍卫一样,不敢先行出剑,娇声笑道:“我先出剑了,你们小心!”倏地一剑,向赵悦刺了过去。 赵蒙二人见她剑影飘忽,颇为精妙,难料其出剑方位,不敢大意,赵悦谨守门户之时,蒙猎却执剑劈下。 妙公主身形闪动,窜到了蒙猎身旁,又一剑向蒙猎刺去,蒙猎横削格挡,赵悦却忽地一剑,从蒙猎腋下穿了出来,直刺妙公主的剑柄。他这一剑本应刺向对手的手腕,但他手上虽是竹剑,也怕伤了公主,是以改刺向剑柄。他这一剑竟从蒙猎腋下刺出来,方位巧妙而诡异,大有异想天开之处。 妙公主赞道:“好!”斜身飘了开去,细腰扭时,竹剑横扫,又向赵悦递出了一剑。 众人见三人斗得紧凑,颇为紧张。 伍封见赵悦和蒙猎二人攻守之间,颇具兵法,一人出剑攻时,另一人便谨守门户,是以每一招都是攻守兼备,对方便是十人,也暂时可保无失。幸好曾经在府中与妙公主“鸳鸯戏剑”,在伍封和楚月儿的悉心指点下,妙公主剑法大有长进,以至能与赵蒙二人一相抗手。 双方交手了数十招,只见妙公主大袖飘动,身影婀娜,逸然欲飞,赵蒙二人剑招越来越快,妙公主终是力弱,渐露疲态,这时赵悦一剑劈下,妙公主闪身之际,露出破绽来。此时赵悦主攻,蒙猎本应防守,但他觑见有隙,怎肯放过良机?两人斗得性发,心中早忘了对手是齐国公主,蒙猎忽地一剑,向妙公主肩上刺去。 六名封府剑姬本在后舱,听说公主与人比剑,早就跑了来看,此刻见状,都惊呼了一声,虽是竹剑,若真是一剑刺了上去,公主这么娇滴滴的,少不得会有所损伤。 赵蒙二人听见众姬惊呼声,方知不好,但此刻使得性发了,收剑也是不及,却见妙公轻轻一笑,竹剑忽地上撩,击在蒙猎的剑身上,恰好是剑上力弱处,蒙猎手中剑被这一击,止不住向上扬去,刚好撞在赵悦下劈之剑上,两剑相碰处,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伍封心里暗赞,适才妙公主这一剑,正是他那日在鱼口林中饶过的那人使过,他记住那四剑传给妙公主,妙公主竟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令他也意想不到。 楚月儿兴奋得满脸绯红,拍着小手赞道:“公主,好剑法!” 赵蒙二人对望一眼,怎也不信二人联手进击,竟会被妙公主挡了开去,同时喝了一声,均取攻势,双剑齐飞,妙公主连使四招格住,全是伍封所教的剑术,在第四招时,竟能觑到破绽,一剑横扫在蒙猎的腰带上。 伍封教她的四剑,本来都是防守的剑术,不料她竟能从中另悟出攻势来,伍封大喜,怕赵蒙二人脸上挂不下来,喝道:“停手!” 三人停下手来,妙公主正高兴处被他喝停,嗔道:“为什么叫停手?” 伍封叹道:“我见舟上风大,公主大袖飞舞,飘然若仙,一不小心被风神接到了天上去,叫我如何是好?” 妙公主听他说得嘴甜,立时眉花眼笑,将竹剑扔下走了回来。 赵悦面带惭色,道:“不料公主剑术如此高明,小人以后再也不敢小视女人了。” 妙公主嫣然笑道:“我这算不了什么,你们若是见过月儿的剑术,恐怕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哩!” 田力见过楚月儿的本事,佩服道:“小夫人的本事,的确惊人,小人见识过后,至今仍觉是人间少有。” 妙公主听他称楚月儿为小夫人,大是奇怪,见楚月儿面若红霞,满眼狐疑地向伍封看来。 伍封连忙小声道:“公主,这家伙不知道我们还未成亲哩!” 妙公主这才释然,笑道:“封哥哥,你教我的这四招剑术,真是厉害,改日再教几招来,我练熟之后,再找他们二人试一试。” 众人早知道妙公主的剑法必定是受过伍封的指点,是以才如此厉害。 吓得赵蒙二人双手乱摇,蒙猎道:“公主,你饶过小人吧,小人们可是再也不敢试了。” 众人都笑起来,公子高叹道:“不料经封大夫略略调教,公主竟这么厉害,封大夫是否也教我几招呢?” 伍封心想:“就算我们兼程而行,至少也会有十日左右的水路,不如让他们都练一练剑法,也好在五鹿与颜不疑交手时多一些胜算。”笑道:“我们乘船还有多日,练一练剑术也好。” 众人大喜,有伍封这大行家在旁指点,剑术哪会不大大提高的?一迭声答应。 伍封对赵悦和蒙猎道:“赵兄、蒙兄,适才你们是怕伤了公主,才在一人进攻时,另一人取守势吧?” 赵悦点头道:“是,只不过我们同时进攻,却也胜不了公主。” 伍封笑道:“你们一攻一守,颇合兵法,若不是突然同取攻势,公主怎能胜得了你们?” 赵蒙二人想了想,脸露喜色。 伍封道:“这种联手的剑法,大有其独到之处,你们若能精研此术,日后便是二三十人一拥而上,急切间也伤不了你们。” 赵蒙二人恍然大悟,连忙到船头练剑去了。余人之中,鲍兴鲍宁二人剑术不弱,按理说鲍兴力大之极,又是从小陪伍封练武,理应剑术高明,但这人脑筋不甚灵光,剑术反不及鲍宁,伍封教了他几招,见他难以领悟,只有苦笑摇头。 舟行十日,便到了垂都,将巨舟交由宋人暂时照看,以备回程之用。众人弃舟登岸,继续车行。 众人这十日中练剑不缀,又有伍封和楚月儿在一旁指点,剑术均大有长进,尤其是赵悦和蒙猎的合击之术,更是大有所成,即使是楚月儿上前,要胜他们也要在三十招之外。赵蒙二人又将此术教给鲍宁和鲍兴,甚至连那六名剑姬也一起研习,都大有所获。 这里是宋国之境,宋人见是齐国的使节,盛众相迎,其中的客套自不必说,伍封打听到赵鞅一众在宋留了三日,前日才起身往卫,心中大喜,带了众人悄然追去,其它的事,便由公子高留在宋国周旋。 伍封先派了乌荼赶往卫晋之际的戚城附近,找鲍息求援,自己带众人兼程赶路,次日晚间,终在卫国的城濮赶上了赵氏一行众人的营地。 赵鞅诸人见伍封一众人尘扑扑地赶到,大感奇怪,伍封将事情说过之后,赵鞅脸色凝重,道:“此处离五鹿不过六十余里,若非封大夫赶来飞报,我赵氏一族,可就危险之极了!” 赵鞅的长子伯鲁问道:“封大夫,这五鹿是卫国之境,即便是我们在此遇害,说起来与齐国也没有太大的干系,你们这么辛苦赶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伍封不悦道:“若是在下明知你们有凶险还视若无睹,还算是人么?在下与无恤兄一见如故,心中对赵老将军又十分尊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人杀害!” 赵鞅瞪了伯鲁一眼,道:“君子之交贵乎义,朋友之交贵乎情,封大夫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才会一路兼程赶来。” 伍封又道:“无恤兄还是田相国的未来女婿,相国当然也不会坐视。” 赵无恤这时才道:“可惜我们不知道颜不疑的实力如何,有多少人马,难定对策。” 伍封道:“那日鱼口一战,他们损了近千人,如今……”,赵鞅奇道:“什么鱼口一战?” 伍封简单将那日鱼口之战说了,赵鞅与赵无恤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赵无恤叹道:“原来我们走的那日,你们竟遇埋伏,幸好安然无恙,否则,我们恐怕心中难安了。” 伯鲁等人却不大相信伍封所说,面露疑色,伍封也懒得理他们。 赵鞅道:“他们还有两千多人,以临淄城之大,要在四周虚张声势,非五百人以上不可,剩下的人多半赶到五鹿了。” 赵无恤点头道:“若只是一千五六百人,虽然十倍于我,也不是太过骇人,未必不能应付,就怕还有其它人手,那就麻烦了。” 伍封道:“任公子、朱平漫亲自出动,显见董门对此事是势在必得,他们自不会单身而行,多半将董门好手带来不少。” 赵鞅叹了口气,白须飘动,道:“这事对董门无甚益处,多半是代国所使,说不好,代国也早就派了兵马乔装前来。老夫早有灭代之念,只是嗣嫡未定,恐领大军出外后,内部生乱。这代国是个古国,并非周室所封,国民一半以上是胡人和鲜虞人,是以不尚兵车,而精于骑射,往来如风,若是突袭埋伏,最是拿手。” 伯鲁见父亲脸色凝重,知道凶险非小,问道:“既然知道他们在五鹿设伏,不如就退了回去,另觅路径回国。” 赵鞅道:“话是这么说,就怕他们早已有所防备,匆匆退回,反被他们所算。” 赵无恤道:“适才我已派人……”,才说到此处,忽听号角连连,杀声震天,从伍封一众所来之路上传来。 众人都是大惊失色,不料对方竟在城濮便敢下手。 伯鲁等人大骇,一迭声道:“敌人来了,快走!快走!”却见伍封、赵鞅和赵无恤丝毫未动。 赵无恤大喝一声:“休要惊慌!”站在帐前,大声吩咐:“把马和牛卸下来,将车排在前面,各执弓箭藏在车后,见来人便射杀!哼,若真是敌人偷袭,怎会喝起号角、大声呐喊?” 赵鞅眼露赞许之色。 伍封叹道:“无恤兄临敌不乱,果然是大将之才!” 赵无恤走回来,道:“封大夫过奖了!封大夫刚来时,我早已派人沿封大夫所来之路探查,如今未见回报,故不敢造次。” 伍封点头道:“听声音甚近,似乎便在南面半里之处,只不知道人数多少。若是人少,那定是虚张声势,我们便杀了回去,若是人多,那就是要断我们的归路,将人赶到五鹿绝地,全部格杀。” 赵鞅点头道:“封大夫说得不错,如今老夫与封大夫带来的人手中,能战者不会超出一百三十人,还有这么多姬妾侍婢要保护,如今齐国妙公主也来了,更要慎重。” 伍封适才进帐时,将妙公主和楚月儿都留在账外,由剑姬服侍去盥洗更衣,并未说公主也来了。谁知赵鞅眼尖,竟能看到。 伍封苦笑道:“公主非要跟来,连国君也无可奈何,幸好我带来的这些侍女都识些剑术,能够一战。” 赵鞅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封大夫剑术无双,既敢带了她们来,她们定然是剑术了得,能比须眉。唉,若是事急,老夫这些姬妾侍婢便只好由得她们自生自灭了。”说着,眼露凄楚之色。 伯鲁等人脸色大变,他们从未听过父亲作过丧气之语,此刻自是因情势危急,自忖凶多吉少才作此语。 正说话间,探子回报:“南方半里处有一队人马驻扎,未打旗号,不知是什么人,但看其扎营行令之法,必是某国士卒,非一般盗贼。” 赵无恤问道:“有多少人?” 探子道:“黑夜看不甚清,不过,从营账来看,大抵是四百多人,未足五百人。” 赵无恤挥手让探子退了出去。 这时,妙公主与楚月儿因听见号角之声,匆匆盥洗完,走进账来,与众人分别见礼,也坐在一旁。 赵无恤道:“对方人数不足五百,那就是疑兵了,我们索性回杀过去,冲过敌群,等鲍大夫的援军。” 赵鞅缓缓点头,道:“以一百多人对近五百人,虽然有些凶险,但有封大夫一众高手相助,未必不能成功。” 伍封却皱起了眉头,道:“我看此事却还有些疑处,对方若是虚张声势,定会增设营账、多插旌旗,如今仅五百不足之数,人数虽多过我们,却也算不上有什么声势。若是在下引这四百多人对老将军不利,索性暗中偷营便是,又何必号角嘶喊大作呢?” 赵鞅悚然动容,道:“莫非他们故意搞得惊天动地,便是要引我们派探子去察看?” 赵无恤也道:“多亏了封大夫提醒,或者敌手另伏大军在彼,将我们引去一网打尽。” 伍封沉吟道:“我若不去看一看,终是有些不放心,不如我与月儿去查探一下虚实,回来再定良策。” 众人知道他二人的本事,一起点头。 伍封对妙公主道:“公主,你乖乖地与老将军在一起,千万不要乱跑。”又对赵悦和蒙猎道:“你们二人带着鲍兴鲍宁,与六剑姬一起守护在公主身边,若有敌军,务要保护公主的安全,多用联手合击之法。” 赵鞅也命将姬妾侍婢带入大账,与自己和伯鲁等诸子一起留在帐中。 赵无恤在帐外吩咐人将马牵到帐后,把兵车辎车半围在前,其余赵氏家将人手执弓箭藏在其后,让田力等伍封带来的人手守在帐前。又在四周二三十步远处生了十余堆大火,即使敌军偷袭也能见到。 伍封见赵无恤精于用兵,派遣有法,放心与楚月儿潜往南行。 行不到半里,果见前面堆着十数堆大火,火光之中,立着数十营帐,营前以木栅围住,军士在栅后往来巡逻。只是未建任何旗号,不知是何国兵马、何人为将。 二人常习吐纳,眼力颇强,是以站在敌营火光不到处,仍能清楚见到对方。 伍封细数了营帐之数,果然不足五百人,皱起了眉头,小声道:“营寨左右都是旷野,未见驻兵,若是另有大军埋伏,必在其营之后,非得饶过营寨去看一看不可。” 楚月儿道:“公子,这周围火光极亮,从旁边饶过去,对方多半可以见到。” 伍封看了半天,忽地有了主意,道:“月儿,我们先前走过的地方,似是有一排小小的竹林吧?” 楚月儿点了点头。 伍封道:“那好,我们去砍些来。”牵着楚月儿往回走。 楚月儿不知他打什么主意,但她素来信服伍封,也不多问,乖乖地跟他回走。 不到三十步处,果见有一排小竹林,这北国之地,竹林不多,想是何时有人遗种在此而生发出来。 伍封用剑削断了几根,然后斩成了了三十多端。他恐怕发出太大的声音来,是以用剑刃贴在竹上,微微用力削断。 楚月儿狐疑地看着,不知他想干什么。 伍封用掀起大袖,包着短竹,笑道:“若是将这堆断竹放进火里,又会如何呢?” 楚月儿恍然大悟,笑道:“公子想将他们引出来查看?” 两人回到先前所立之处,伍封道:“月儿,你伏在一边,待有人来时,小声叫他们一声。哼,有美人招唤,他们岂不乐颠颠地跑了来?我们杀了他们之后,换衣入营。”自己匍匐而行,到了最近的一堆火边,将断竹悄悄地倒入火中,然后潜身回来,便听断竹被火一烧,噼噼啪啪地炸响。 本来,军营堆火最忌用竹,竹节被火烧时,不免炸响,一来搅人清梦,二来怕敌军以此来掩行军之声息。当然以木烧火,也偶有炸裂之声,但这样一迭声爆响,却是少见之事。 虽然声音并不甚响,但仍能被巡营的敌军听到,不多时,果然有三人走过来查看。伍封暗暗叹气,对方来的若是二人,岂非正好?却偏偏多了一人。 那三人走近火边,未见异常,一人奇道:“这堆火是谁点的?怎用了这么多竹?” 忽听一人在附近小声叫道:“喂!”声音清脆娇媚,便是傻子也知道发声者是个女人。 三人对望一眼,脸露喜色,向发声之处看去,果见一女俏然站在风中。 这班士兵常年在外,一出兵便是数月盈年,少见女人,此刻免不得见猎心动,匆匆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相询,剑光闪处,早有二人倒在地上,另一人的惊呼声还在口中未发出时,一只大手已捂在他的嘴上,便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这时,楚月儿已笑嘻嘻地叫剑抵在了他的颈项上,嘴上那手才缓缓松开,伍封转到了他身前,笑道:“休要大叫,否则,哼!”他将这人腰间的剑拔出了一半,手上使力,青铜剑柄立时碎裂开来。 这小卒哪曾见过这番手劲?吓了一跳,不住地点头。 此处离火堆有二十多步远,敌人若从营中看来,也看不到他们。 伍封忙从地上一具高大些的尸体上脱下衣甲,穿在身上,虽然小了些,却也马马虎虎能掩人耳目。穿好后,用手搭在这兵士的肩上,微微一捏,这兵士痛得哼了一声,又不敢大叫,眼露恐惧之色。 楚月儿插好剑,从地上身材较小的那尸体身上解下衣甲,套在自己身上。 伍封趁楚月儿穿衣甲之时,道:“你们是何处兵马?何人统领?” 这兵士忙答道:“我们是卫国左军,是桓司马的前锋。” 伍封皱眉道:“桓司马?是不是从宋国逃来的那桓魋?” 兵士不住点头。 伍封心道:“卫国人虽恨晋人,按理说并不敢对付赵氏,怎会派兵而来?”又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兵士道:“只有四百七十人。” 伍封问道:“桓魋可在营中?” 兵士摇头道:“桓司马并不在这里,我们由前锋司马王乘所统领。” 伍封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人马?” 那兵士愕然道:“不会吧?我们这队前锋来时,并不见其他人马。不过,王司马不许我们四处走动,就算有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伍封道:“一阵间我们三人一起进营,你带我们穿过营去,若是中途发出叫声,我便捏断你的颈子!”他身高手大,这时用手在兵士颈上一握,大半个颈子都落在他手掌之中。 兵士见过他的手劲,忙不迭点头。 三人缓缓走回,伍封自知身高过人,恐被人看穿,略略缩身,手搭在兵士肩上,走在其身后,楚月儿低着头走在他身侧。 到了营门处,那些士卒都懒洋洋的,一人随口问道:“见到什么?” 伍封在兵士肩上轻轻一捏,那兵士忙答道:“什么也没有,许是生火时有人不小心放了条竹。”那人“噢”了一声,也未多问。 三人进了营,此时除了巡营兵士之外,其余兵士多已安歇,是以从营中穿过,却未见阻滞。 眼看便到后营,忽见一将带了七八个人从一座大帐中钻了出来,三人都暗吃了一惊。那将对一人道:“浑先生请回营去叫桓司马放心,我虽然兵少,但赵鞅区区百人又算得了什么?适才我一阵呐喊,又吹几声号角,恐怕早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夜赶往五鹿去了吧?哈哈!” 那姓浑的身材修长,美须盈尺,眉清目秀的,生得一表人才。他道:“桓司马说赵鞅父子极会用兵,诡计多端,早先驰过去的二三十人中,有一人是齐国第一剑手鲍封,此人非常厉害,桓司马怕王司马轻敌,才派了我来。” 那王司马笑道:“王乘知道了。”派一人将那姓浑的带出营,忽一眼见到伍封三人,喝道:“你们巡营怎到这里来了?想偷来睡觉么?” 那兵士诺诺连声,与伍楚二人一起匆匆往后营而去。便听那司马王乘在背后道:“桓大司马也太小心了些,我随他三十余年,颇知兵法。若非恒大司马谨慎,我早上去将赵鞅杀了,哪要这么麻烦?”他周围的人一迭声地奉承答应。 那王乘甚是轻敌,是以营中防备并不森严。伍封三人从后营出来,一路也未遇甚么麻烦。 眼见到了无人处,伍封挥起一拳将那兵士打昏,道:“对不住。”带着楚月儿往南走去,恰好远远看见那姓浑的正赶着车在前面走,想是回大营报讯,伍封二人紧蹑其后。 幸好姓浑的那人并不甚急,慢慢赶着车,伍封和楚月儿也能远远跟上。 行了大约半里,姓浑的那人赶着车向左拐进山后一条岔道,伍封和楚月儿怕失去其踪迹,急赶过去,刚拐进岔道,两人便吓了一跳。 原来,那山后赫然扎着一座大营,用尖角鹿柴和人高的木栅围住,里面黑压压一片营帐,能见到的便在二百座以上,这种营帐是军中常用的,每帐可容二十人至三十人睡觉,看来,这座营中至少有五六千人。扎营之法与众不同,寻常扎营用的是四方阵形,这座营却是用八角之形。 营里火光明亮,八个角上立着八座巢车,从最近的巢车上可见到上面板屋中有三个人。这种巢车用于城防较多,是以高达三丈三尺,人站在上面巢屋中,透过四边望孔白昼可看出数千步远,桓魋居然用于营防之中,大有宿将风范。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营中主将定是桓魋,看这营防卫森严,攻守兼备,在卫国恐怕只有桓魋才扎得出来。” 楚月儿道:“公子,如今怎么办?” 伍封犹豫了一阵,道:“月儿,我要去办一件事,你先设法回去报讯。” 楚月儿浑身一震,两只小身抓住了伍封的衣袖,颤声道:“公子想去刺杀桓魋?”在鱼口那么凶险的情形下,伍封仍带着她在身边,此刻让她自行离开,那么伍封要做的事必定比鱼口遇伏还要凶险。眼下这么凶险的事,肯定是单身潜入这千军万马中刺杀敌军主帅了。 伍封见她一猜就中,叹道:“月儿聪明得紧,我看这里军马恐怕还不止五六千人,若是他们一拥而上,我们与赵老将军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会全军覆没,就算息大哥派了援军前来,恐怕也阻止不了。如今之计,唯有刺杀了桓魋,趁敌军大乱之际,你与公主一起随赵老将军逃走。” 楚月儿摇了摇头,道:“我与你一起去。” 伍封叹道:“不成,我怎也不能让你随我冒此大险。” 楚月儿道:“月儿也不能让公子一人冒险。”语声极为坚定。 伍封长叹了一声,道:“好吧,只要我们能杀了桓魋,公主和赵老将军必能设法逃脱。记住我在鱼口对你说过的话,紧随在我身后,那桓魋不仅能用兵,还是宋卫间最厉害的剑术高手,不可小觑。” 楚月儿答应,问道:“可这营中防备森严,比不得刚才那座营,怎么混进去呢?” 伍封苦笑道:“恐怕只有硬闯了吧!”忽一眼瞥见左手边的山丘,有了主意,道:“我们先上山试试。” 两人悄悄上山,转到靠着大营的山壁,偷眼向下瞧去,只见正在大营的一角,下面刚好有个巢车,离山壁才一丈多远。这山并不甚高,山壁陡直而下,虽然有些山藤挂在壁上,但沿山壁下滑,免不了会被巢车上的兵士看见。看来,那桓魋在扎营时便想到过,这山壁上大有可能被高手用来偷潜入营,故在此地设了一个巢车。巢车离他们所站之处仅十多丈,下面火光亮如白昼,稍不小心,他们便会被发现,更不要说沿山壁往下爬了。 楚月儿叹道:“若是没有这么高,月儿倒是可以跃到巢车上一试。”见伍封眼睛盯着那些山藤,忙道:“公子,这些山藤大多较细,恐怕也承不了一人。” 伍封突然道:“看来,只好让我也当一回蝶仙,跳下去试一试了。” 楚月儿骇了一跳,连她的轻身功夫也做不到,伍封又怎么能够,忙道:“公子,这巢车离此十多丈,怎能跳下去?” 伍封道:“我有办法。”他轻轻从山壁上挽上来一大堆山藤,因怕发出声响,是以动作极缓,幸好未被巢车上的兵士发现。 他从这堆山藤中挑了三十余根较细的出来,斩了下来,将这三十多根山藤否别紧扎在壁旁的大树根上,然后将这些山藤斩得长短不同,最长的十余丈,最短的三丈,每隔一丈便斩了两根,然后将山藤扎在二人腰上,对楚月儿道:“这些藤较细,我们跳下去自然会断,但它们长短不同,我们每下去一丈便会扯断一根,这就会减去一点我们下落之势,十多根依次扯断,就不怕会摔着了。” 楚月儿大是佩服道:“公子,这么高明的法子你怎想得出?” 伍封笑道:“我轻身功夫不行,难控方位,没把握跳在巢车的板屋中,非得月儿助我不可。”两人将剑拿在手中,站在壁边。 火光中,看着山下的怪石和木栅边的尖角鹿柴,两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虽然伍封想出了这法子,但跳下去后究竟会如何,其实连伍封自己也没有把握,两人不敢去想,对望了片刻,两人心中忽地忘了惊惧。只觉得就这么跌死了,终是两人还在一起,也无所谓了。 两人牵着手相视一笑,忽地跃身,向山下那巢车上跳去。 只听“噼叭”之声连连轻响,巢车上的三名兵士大是骇异,向上看时,却见一男一女如天外飞仙般从黑暗中飞了下来,身形由快到慢,大袖飘然,如同踏风而来,三人同时轻呼道:“神仙?!” 眨眼间二人已到巢车板屋之中,伍封切藤之时算得甚准,待最后一根藤条扯断时,两人刚好落在这三个目瞪口呆的兵士身边,两口长剑如闪电般从他们嗓间抹了过去,三具尸体倒下时,二人已站在板屋之中。 二人牵着的手上,都发觉对方沁出了满手冷汗。两人腰间的甲片几乎被磨穿,幸好他们身上穿着衣甲,又精擅吐纳,否则,虽然未摔死,腰骨恐怕也要被扯断了。 伍封将三具尸体扶起来,用他们的长戈斜撑住领口,让人远远望时仍以为他们站着望孔之后。只要他们在望孔只露出头来,别人便看不出三人已死了。 虽然他们会吐纳奇术,但由于适才精神高度紧张,两人都有一种脱力的感觉,便坐在巢车板屋中,以防被下面来往巡营的兵士见着,休息了一阵,养好精神,才趁巡营兵士背向走去时,沿巢车滑轮上的长绳滑落地上,缩身于一座营帐后面。 眼下正值深夜,营中兵士多已枕戈入睡,营中来往巡哨的兵士虽多,但伍封和楚月儿的身手惊人,这些兵士怎能发现他们? 一路躲躲闪闪,两人向中间一处镶着尖尖铜顶的大帐潜了过去,这着大帐与其它的营帐不同,多半是主将桓魋的大帐了。 不一会,便到了这大帐之后,听见里面有人声,伍封用剑悄悄在帐上割了个小口,两人向帐中望去。 只见帐中站着六七个人,中间一人身穿革甲,披一件血色大氅,身材魁梧,正背对着伍封二人坐在中间的几后。在他身前,站着五六个人,这些人衣着不同,并非兵士打扮,多半是门客家将之类的人,其中有一人生着长长的美须,正是在前锋司马营中见过的姓浑的那人。 中间这人哼了一声,道:“若是赵鞅回军偷袭,便大是麻烦了,王乘只有四百多人,太过轻敌。” 那姓浑的道:“桓司马无须过虑,就算王乘挡不住赵鞅,桓司马这八千大军,足以将赵鞅、鲍封一众杀个片甲不留。”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更是心惊,原来这一营兵士竟有八千人! 就听中间这人道:“鲍封与赵鞅再厉害,也逃不过我桓魋的大军,只是若我们将他们尽数攻杀,浑先生可想过其后果?” 那姓浑的道:“良夫不知,请桓司马指教。” 桓魋道:“如今卫君与蒯瞶世子相持多年,全因齐晋二国之故。否则,瞶世子以区区一个戚城,怎能敌卫君大军?齐晋二国为免触动两国大战,均取克制之态。如今我们若是攻杀了赵鞅一众,晋人怎会不大举攻卫?如今齐远而晋近,单是赵氏的兵卒,便足以攻下卫国了。” 那叫浑良夫的人点头道:“若是晋军攻入岂非正好?瞶世子便可顺利驱走卫君,夺回君位?” 伍封与楚月儿心里一惊,原来这些人表面上虽是卫君的大军,其实却是暗助蒯瞶,若不是偷听了他们的言语,谁知道这中间还有如此玄机? 桓魋摇头道:“看起来是如此,其实内中又有许多难以措手之处,譬如说我们杀了赵鞅。赵氏要守丧三年,这三年之中,赵氏一族便暂不会动兵。若要靠晋人相助,唯智氏、韩氏和魏氏三家了,如今韩魏两家唯智瑶马首是瞻,晋人动兵,全在智瑶身上。那智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行事不计后果,平生只忌赵鞅一人。若是他率军入卫,恐怕不仅瞶世子不能夺回君位,连卫国也灭了。” 浑良夫吃了一惊,又道:“齐国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桓魋道:“可如今赵氏一众与齐国的鲍封搅在了一起,若杀了赵鞅,恐怕鲍封也不能幸免,此人是齐君之婿,又与田、鲍、晏三家有亲,说不好,齐国反会助晋攻卫,灭卫国来报仇。如今本司马大军悄然不动,就是为此。” 浑良夫沉吟道:“如今既不能杀,不如让出道来,放了他们回程,由得他们另觅路回国,岂不是好?” 桓魋道:“浑先生久在孔大夫府上,未知政事,不知其中厉害。若放了赵鞅回去,后果更是堪虞。” 那浑良夫面带惭色,道:“小人的确是不知其中玄奥之处,望司马教我。” 桓魋叹了口气,道:“瞶世子派了你来,自是对本司马放心不下。本司马若是不告诉你,瞶世子必以为本司马另有所图。” 浑良夫忙道:“桓司马过虑了,瞶世子哪有此意?” 桓魋道:“如今之势,表面上是一个戚城,其实牵动着齐晋两个大国。但齐晋两军相持不下,以致瞶世子只能据一戚城,兵少将寡。这一次赵鞅赴齐,又与田恒结亲,定是与齐相谈和议,赵鞅回国之后,齐晋两国之兵退回本国,区区一个戚城,怎能与卫君相抗?戚城原来是卫国之城,后来被卫人献给了晋国,属于晋国。卫君攻城虽然不敢,但从此之后,瞶世子再也无法进卫境一步了。” 浑良夫皱眉道:“如今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如何是好?” 桓魋道:“如今唯有借董门之手杀了赵鞅,然后我大军而上为赵氏报仇,将董门一众刺客格杀,既杀了赵鞅,又能让齐晋不怪罪于我。” 浑良夫笑道:“桓司马果然高明,怪不得对赵氏区区百余人,桓司马却带了八千多人的大军前来。” 桓魋叹道:“董门中人设伏五鹿,虽只一二千人,但大盗柳下跖的骑兵两千,十分难对付,无此八千人,怎有把握将他们一举歼灭。颜不疑、柳下跖等人狡猾多端,本司马将大军扎在隐密之处,便是怕被他们发现。”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心中均叫不妙,原来除了颜不疑等人外,还有柳下跖的人马,赵氏一众处境大为危险,今日就算杀了桓魋,但在这八千人的大营中要杀出去,殊不容易。若不能回去,赵鞅等人并不知道对方还有柳下跖一支奇兵,就算少了桓魋的人马,也逃不出柳下跖的骑兵。看来,杀桓魋之事只好暂时放弃了。 浑良夫微微点头,忽又想起了一事,道:“若是赵鞅派人探测,见王乘营中人少,冒险回攻呢?岂非硬逼我们与他们一战?” 桓魋站起身,大笑道:“若他们敢攻回来,便远胜于将他们赶往五鹿了,我们大军便杀了出去。本司马预先准备的柳下跖军中大旗,岂非正好用上?到时候从赵鞅姬妾之中找一两个不相干的放走,他们定以为我们是柳下跖的人马。” 此时他转过身来,正对着伍封和楚月儿方向,正见他满面虬髯,脸色青黑,眼中凶光绽露。他笑道:“杀了赵鞅,我们再换上卫军大旗,到五鹿找董门中人报仇。就算是事情败露,齐晋二国也只会归罪与卫君,不干瞶世子的事。若是晋人要灭我卫国,我们也毫无办法,只好到时侯再作道理。” 浑良夫面露惊色,叹道:“桓司马果然厉害。怪不得宋君如此害怕,千方百计要治你死罪!” 桓魋叹道:“若不是宋君假意奉承,却暗调兵车袭我族人,怎会让他轻易得手?” 浑良夫点了点头,忽道:“桓司马为何不打起柳下跖的旗号,直接攻了上去?为何非要等赵氏一众反攻回来?” 桓魋眼露惊讶之色,转过身去,对着那浑良夫道:“浑先生虽然不知兵事,思虑却细密得很,怪不得瞶世子对你如此器重。其实,我们若能一举攻上去,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但董门中人只知道我们是卫君派来断赵鞅的归路,迫他们入伏,断不敢攻杀赵氏。若我们攻杀赵氏,他们定会知道我们另有所图,甚至猜出我们会连他们也杀了灭口。要是他们预先有所准备逃走,我们杀了赵氏一族的事定会传遍天下,卫君便会知道我们暗助瞶世子了。” 浑良夫不住地点头。 桓魋道:“还烦浑先生到前锋司马王乘营中跑一趟,若是明晨赵氏还迟迟不拔营前行,便让他前行三百步扎营,将赵鞅吓走。鲍封这小子飞赶了来,多半是知晓了颜不疑之谋,定已派人向鲍息求援。鲍息若派援军来,本司马这支大军便假装不知是谁,设法阻他一两日。鲍封和赵鞅就算想破了头,也不会知道本司马会领一支大军在此罢?哈哈!” 浑良夫点头答应,赞叹道:“当年晋楚城濮大战,晋军退避三舍,将楚军杀得大败,如今这城濮之地,又有桓司马这样用兵如神的宿将,若是晋文公在世,恐怕也免不了退避三十舍、三百舍吧!”口中说着谀词,出了大帐。 桓魋缓缓转过脸来,眼中闪过一缕诡异的得意之色。 伍封心中忽地焦急起来。他与楚月儿出来了许久,若是再不回去,恐怕众人真会回过头来,便中了桓魋之计了。向楚月儿使了个眼色,悄悄退开。 正见两个小兵将浑良夫的马车牵了过来,路过帐边暗处时,伍封向楚月儿使了个眼色,两人轻轻滚到车下,紧抓着车底的辕木。 便听浑良夫上了车,喝叱声中,马车出了大营,又向半里外前锋司马的营寨驶去。 伍封二人紧贴着车身,恐被地上的石头擦着。未过多久,便到了王乘的营后,听见浑良夫与后营守门兵士应答了几句,马车向营中驶入。 马车停下,浑良夫下了车,嘱人将马车牵走。伍封心中一动,悄悄拔出剑来,在两匹马的屁股上分别轻轻刺了一下,二马长嘶一声,扬蹄向前冲去。 营中兵士乱叫:“马惊了,马惊了!”便有人急步追来,却又怎追得上? 霎时马车冲出了营寨前面的栅门,驶入了旷野,伍封用剑将马缰绳割断,二马飞奔而出,马车急停。 伍封与楚月儿从车底爬出来,飞快回到赵鞅一众人的大营。 此刻天已微亮,众人因他们出去了一夜未归,早已经心急如焚,此刻见二人浑身灰尘地回来,无不大喜。 当不得妙公主的追问,楚月儿只好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众人脸色大变,尤其是听到二人跃下山壁时,更是心惊胆寒,便如自己身处其景一样。伯鲁对人本对伍封并不怎毛服气,但见楚月儿冰雪无邪的脸,知道此女不会说大话,对伍封的也开始生出敬意来。 赵鞅皱眉道:“听桓魋所言,其中还是有疑处。这人若真是如他所言,其实最简单的法子便是攻杀我们,让人归罪于卫君,自己再设法捧出蒯瞶与齐晋两国周旋,何必这么诡谲地大费周章?” 伍封想起临走时桓魋眼中掠过的那一缕诡异得意的眼神,心中一动,道:“莫非这人既非忠于卫君,也并不是真的效力于蒯瞶?” 赵无恤忽道:“宋君将他逼走到卫国,恐怕是个欲不利于卫国的苦肉计吧?” 众人大悟,赵鞅道:“无恤此推测不无道理,若是卫国大乱,齐晋卫三国兵事纷乱,宋人便有机可乘了。当年宋襄公妄自尊大,欲为方伯,反被楚成王所擒,闹了个大笑话。如今的宋君,莫非也想称霸?” 赵无恤叹道:“如今之势,进则面对颜不疑的埋伏,退则陷入桓魋的大军,真是进退两难了。” 妙公主问道:“封哥哥,鲍大司马的援军何时能到?” 伍封道:“恐怕最早也是今晚吧?不过,就算援军赶来,必会经过桓魋所驻之营,桓魋怎会不设法拖延?” 伍封把田力叫进来,问道:“我们所在这地方,是否有它路可行?” 田力皱眉道:“城濮是当年晋楚大战之处,地势广平,但由此以往,只有过了五鹿才能有岔路。若是爬上两侧山去,不说是车仗,就是人也难行,何况山中颇多猛兽,其凶险处并不下于陷入重围。” 赵无恤问道:“那五鹿地势如何?敌军若是设伏,当在何处?” 田力道:“五鹿四周有五座山峰,其形如鹿,分出五条通道,一条通向我们眼下的城濮原野,还一条通到河水之沿,其余几条直通入茫茫的山野。实则只有过了五鹿,直奔河水这一条路。此地甚奇,若是无此五山,便是一片旷野。五山所围之处,方圆不到半里,敌军若是设伏,必在五山之脚。当年晋文公流落在外时,人尽绝食,介子推割股肉为羹,献给晋文公,便在这五鹿。” 赵鞅叹了口气,道:“如此看来,这城濮五鹿之间竟是我赵氏葬身之所。幸好家中还有飞羽,有她辅伯鲁之子,赵氏也不会灭。”吩咐赵氏一众道:“与敌交战时,尽力掩护封大夫、妙公主、月儿姑娘等一行人,他们千里来援,不可受我赵氏拖累。” 众人一起答应,连伯鲁等人也觉应是如此。 伍封沉吟良久,忽笑道:“老将军、无恤兄,如今既是进退两难,不如暂留此地扎营,待我请桓魋来赴宴,到时除了我和公主、月儿三人,你们都在帐中坐着,千万不要出来,由剑姬出来侍候饮酒便行了。” 众人看了他一眼,面面相觑,不知他有何用意。 赵鞅皱眉良久,笑道:“也好。”问赵无恤道:“我们的干粮肉脯可用多久?” 赵无恤道:“曹君所赠两车干粮肉脯,仅用了半车,剩余的可供我们十日之用。”他吩咐家将道:“叫庖人来准备,再拿两坛酒,虽是些干粮肉脯,好好整治一下,未必不能请人饮酒。” 伍封见二人猜到自己的意思,笑道:“该去睡的便去一睡,我料桓魋来时,恐怕已近午时了。”叫来赵悦和蒙猎道:“你们二人替我跑一趟,到那前锋司马王乘营中,就说我请大营的桓司马中午来赴宴。王乘若说桓司马不在,便说问一问浑良夫先生,必可知道桓司马的大营在哪里,那王乘就不敢推脱了。” 两人答应,驱车而去。 伍封命楚月儿与妙公主一起去休息,赵鞅也命赵氏族人各回其营帐,营中只留下了伍封、赵鞅和赵无恤三人。 赵无恤若有所思,道:“封大夫适才所说的那个浑良夫,好象是卫国孔俚大夫手下的人吧?” 伍封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听他的口气,显是为蒯瞶办事的人。” 赵鞅道:“无恤说得不错,那浑良夫的确是孔俚手下的人。浑良夫是卫国三剑之一,与石乞、孟厌二人齐名。” 赵无恤道:“听说这人相貌英伟,与孔俚的母亲有私,孔俚虽然知道,也不敢去管其母之事。” 伍封奇道:“我听说卫国主政者是大夫孔俚,浑良夫既是孔俚的人,又怎会为蒯瞶效力?” 赵鞅笑道:“也难怪封大夫不知道,孔俚的母亲是卫灵公之女、蒯瞶的姊姊,与蒯瞶最是相得。” 伍封笑道:“原来卫国的事情,贵父子了如指掌。” 赵无恤也笑道:“不瞒封大夫,天下列国中均有我赵氏派出去的人,是以列国之事,我们大多都知晓。” 赵鞅道:“既然浑良夫投靠了蒯瞶,想来孔俚之母也一心想助其弟回卫国来,只不知道孔俚又会如何。若是孔俚也投靠了蒯瞶,卫君这君位也就坐不久了。” 赵无恤道:“孔俚定无背叛卫君之心,否则,浑良夫也犯不着在这里与桓魋鬼鬼祟祟地大行阴谋了。” 赵鞅叹道:“当年周武王伐纣,建立周室天下,赐爵五等,分封天下。结果在周夷王时,卫顷侯最早坏了周王之制,灭邶、庸二国,开了列国相并之先例。如今卫国父子争位,国力大弱,连宋国也想插手,也算是天地厌之。”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卫国三剑又是怎么回事?” 赵无恤笑道:“如今天下纷争,列国之人重武,是以每国都有几个公认的剑术高明的国手,譬如你们齐国,便有封大夫、田相国和子剑三大剑手;吴国原有的五大高手,如今只有颜不疑和伯嚭二人;楚国有叶公沈诸梁、白公胜二位剑大夫;卫国三剑便是卫国的三大剑手了,这个浑良夫名列第一。”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不知你们晋国有哪几位公认的高手?” 赵鞅笑道:“我晋国有四位剑手被称为晋国四大剑手,分别是智瑶、梁婴父、豫让和小女飞羽,其中飞羽排在第四。” 伍封道:“我听越国的范蠡大夫曾说,天下有三大奇女子,一个是越国的越女,一个是王城的梦王姬,还有一个便是令爱赵飞羽了,原来她是晋国四大剑手剑之一!不知令爱的剑术是否老将军所授?” 赵鞅笑着摇头道:“老夫这点剑术算得了什么?小女幼时曾遇异人传授兵法剑术,教了她七年,府中无人能知。待老夫知道拜访那异人时,那人却悄然而去,不知所踪。后来问起小女,小女也不愿意说出来,只好罢了。” 伍封惊道:“这人教了令爱七年却能瞒过贵府上下之人,可见其高明之处。” 赵无恤道:“封大夫说得是,我这一点剑术是家姊所传,是以能在赵、智、韩、魏四家子侄之中稍胜一筹,可见那异人的厉害之处。” 赵鞅叹道:“老夫未见过那异人的剑术,不知其如何高明法。不过,这一次到齐国一行,见到了封大夫的剑术,才知道剑术究竟可以高明到何种程度。” 赵无恤道:“桓魋与浑良夫的剑术都极为厉害,这一次如果他二人来了,说不定会找我们比剑,一探虚实。本来宋国有七个剑术高手,结果都被那桓魋以比剑之名一一杀掉,这人剑术之厉害,可想而知。那浑良夫虽然号称是卫国三剑第一,恐怕未必比得上他。” 伍封知道赵无恤是提醒他不要轻敌,他虽是齐国第一剑手,但浑良夫和桓魋却是卫宋二国中排名第一的高手,孰高孰低,难以预计。赵无恤剑术不弱,见过他与朱平漫比武,当然知道伍封的剑术深浅。 伍封点头道:“多谢无恤兄提醒。不过,我最近新悟了一套剑术,还未与高手切磋过。他们若要找我比剑,正合我心意。” 赵鞅与赵无恤对望了一眼,听他对自己新悟的剑术极是自负,想是比胜朱平漫时所用的剑术要厉害。莫非这人在短短时间内,剑术又大有进境? 三人均知道情势险恶,是以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以缓内心之紧张。 这时,家将送来了肉脯与麦粥,正用饭时,赵悦和蒙猎回来,说是已通传了王乘,请桓魋午间赴宴,弄得那王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所措。伍封微笑点头,让他二人去用饭休息。 三人用过饭后,赵鞅笑道:“老夫年纪大了些,要去睡一睡了。” 伍封知道赵鞅故意这么说,是见自己一夜未睡,想让自己养好精神,午时应付一场龙争虎斗,便笑道:“正好,我也略略休息一下。”回到了妙公主与楚月儿的帐中,见妙公主正睡着,楚月儿正坐在一旁等他,向楚月儿打了个手势,免惊了妙公主,自己轻轻脱下了那件已损的衣甲,与楚月儿睡下。 近午时,伍封与楚月儿叫醒了妙公主,三人略洗了一下脸,伍封对二女道:“今日就由我们三人去招呼客人吧!” 赵氏家将早已按吩咐在离营帐三十步外处立了个大大的帐幕,将帐幕的四周幄布掀在帐顶上,如一个极大的华盖一样,使帐中人可看到周围各处,又不至被阳光晒到。若非如此,桓魋等人必会怀疑周围有埋伏,不敢入帐。帐中已铺好了厚厚的革筵,筵上再加铺淡红色的布席。 伍封与二女坐在帐中,六名剑姬侍立在一侧,静待桓魋等人前来。 正午时,果见烟尘滚滚,十乘革车在前,数百名兵士在后,一众人浩荡而来。远远看去,便见为首的两乘兵车上站着桓魋和浑良夫。 人马到了一百步外时停了下来,浑良夫一乘兵车驶来,跳下了车,手按剑柄走上来,站在帐外,一边向伍封施礼,一边周围打量。 浑良夫道:“小人浑良夫见过封大夫。” 伍封笑道:“浑先生名震卫国,风采过人,在下已是闻名已久,烦浑先生请桓司马来入席。” 浑良夫上马车驶回去,远远见他与桓魋说了一阵,桓魋挥了挥手,带着十乘革车和一百余兵士上来,兵车与百余兵士站在大帐四周,执戈围住,桓魋与浑良夫才下了车,缓缓上前。其余的步卒远远站在百步之外,对大帐中虎视耽耽。 伍封带着妙公主和楚月儿迎上前,伍封道:“桓司马,在下奉命出使宋国,闻司马之大名,才特地从宋国赶来一睹桓司马的风采。” 桓魋本来远远地看见二女的绝世美色,垂涎欲滴,一直怔怔地盯着二女,此刻听了伍封一开口便提起宋国,脸色微微一变,道:“封大夫何以知道本司马在此?” 伍封笑道:“桓司马久历战阵,千军万马自不会放在心上。在下却是少见多怪,八千四百余兵卒的大军,在下怎会视若无睹呢?” 桓魋与浑良夫二人脸色大变,对望了一眼,伍封竟对他们大军的人数也了如指掌,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 伍封笑道:“行程之间,无甚美食,只好借宋君之厚赐,略备薄宴相请,请桓司马和浑先生入席。” 桓浑二人满腹狐疑,各自坐下。伍封坐在中间的主人位了一席,妙公主与楚月儿坐在桓浑二人对面。 剑姬捧上食案上前,为五人舀酒布菜,桓浑二人却怕酒食中有甚疑处,不敢食用。 伍封笑道:“肉脯陈酒,比不得桓司马军中美食,鄙处虽有良厨,但不知以此为肴,其味如何。”叫过妙公主和楚月儿道:“去为桓司马和浑先生试一试酒肴,若是不堪入口,只好请良厨另制。” 妙公主与楚月儿笑吟吟上前,分别在桓浑二人案上试一些菜肴,喝了几口酒,才盈盈走回。伍封让她们这么做,自是示意酒肴之中无毒。 桓浑二人盯着妙公主和楚月儿,眼露贪婪之色。 伍封笑道:“她二人是在下的妻妾,随在下出使,闻城濮是当年晋楚大战之处,又听说前面五鹿是介子推割肉之处,才央在下带她们一游。” 桓魋二人自听司马说齐国的封大夫相请赴宴时,便心中骇然,不知从何处暴露了行踪,心中惊疑不定,若不来一见,不知对方打什么主意,心中颇有些不安,只要前来,此刻听伍封一句接一句,话中藏话,似乎处处占先,更是茫然。 桓魋喝了一爵酒,心中略定,道:“封大夫盛情相邀,本司马只好前来一聚,但不知封大夫如何知道本司马在此地?” 伍封笑道:“城濮是用兵之地,五鹿更是最好设伏之所,在下听说大盗柳下跖近日到了附近,桓司马用兵如神,自然会移兵此地,又有何疑处?” 桓浑二人见他连柳下跖也说了出来,对望了一眼。 伍封尝了几口肉脯,皱眉道:“想是天热之故,宋君所赐肉脯,似乎略有苦味,似乎肉变,抑或是故意为之呢?”桓魋脸色大变。 伍封看桓魋的脸色,猜想赵氏父子所料多半未错,这桓魋弄不好真是宋君用苦肉计逐到卫国来的。 伍封又道:“五味之中,苦利于下,若是行军日久,不免虚火旺盛、口舌生疮,用一点苦肉,可以解热,唔,宋君赐以苦肉,果然高明。” 桓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心道:“莫非宋君将我们的苦肉计告诉了这小子?宋君怎会如此做呢?” 伍封笑道:“在下与公子高出使宋国,为的便是桓司马,宋君对桓司马念念不忘,不过,桓司马一人与整个卫国相比,却又是无法相提并论了。” 桓魋心中大震,心道:“莫非宋君将我出卖,以换取齐国支持,暗助他攻卫?”想起宋君的为人,也未必无此可能。他与宋国消息通畅,伍封与公子高出使的大事,他早有所闻。 伍封道:“卫地虽然略小了一些,却夹在齐晋中间,正是用兵之所。齐以此隔晋,晋以此制齐。桓司马用兵如神,在此地为将,正好大展拳脚,名震天下。” 桓魋心头一震,忖道:“莫非宋君将我出卖,攻卫之后,与齐为盟,制衡晋国?”这宋齐二国来说是大有可能,至于他区区一人,比起两国的大计来说,也算不了什么。 桓魋问道:“封大夫与公子高出使宋国,未知可曾达成了使命?” 伍封摇头道:“这还没有。只因在下游兴颇浓,是以留公子高在宋议拟细款,在下却携妻妾到此游戏,只待在下回宋,便有所决。” 桓魋沉吟不语。 浑良夫却不知就里,听了个一头雾水,插口道:“小人无官无职,与封大夫素不相识,封大夫何以识得小人,还相邀宴饮呢?” 伍封笑道:“浑先生是卫国三剑之首,声名远播。在下来时,曾到大哥鲍息军中一行,才知浑先生与桓司马在一起。” 浑良夫吓了一跳,自己此行极为隐密,怎会连鲍息也知道了? 伍封又道:“浑先生此来,孔夫人定是知道的,不知孔大夫是否知道呢?”他这句话说得更明了些,浑良夫虽是卫国三剑之首,但毕竟只是孔俚的一个门客,如何能与蒯瞶拉得上关系呢?那自然是孔俚之母孔夫人所指使了。听赵氏父子所推测,孔俚此刻应未参与拥立蒯瞶的计谋,是以浑良夫此行必会瞒着孔俚。 浑良夫大骇,伍封这么说,显是暗示他与孔夫人瞒着孔俚相助蒯瞶,此事若让卫君知道,那还得了?如今连鲍息也知道了这事,早晚会告诉卫君,自己三族恐怕也免不了全部被诛了。脸上立刻变得铁青,手按剑柄。 伍封笑道:“浑先生,在下去见息大哥,你道是为了什么?实不相瞒,息大哥久在卫地,我鲍家上下不免牵挂,只望卫国之事早定,也好尽早撤军回国。” 桓魋与浑良夫心中一动,若是齐国撤军回国,那自是不再理会卫君了,少了齐国这大帮手,蒯瞶复位便大有希望了。 伍封见二人心思略动,心知趁他们心思混乱之际,若不尽快鼓动如簧之舌,待他们左思右想之下,说不定会挥大军而上以灭其口了。 伍封道:“其实,卫国之事仔细想来,与我齐国无甚关系,长此以往,我大军在外日久,思乡心切,还易生变故,是以只要卫事早定,在下也不愿意理会其中的俗事。” 他是暗示说,如果蒯瞶真的夺回了君位,晋人定会退兵,齐国也不愿意理会,至于他们之间的那些诡谲行径,他伍封也不会去管。 桓魋与浑良夫对望了一眼。 伍封又道:“听说五鹿颇多猛兽,如今又多了上千猎人,在下既带着姬妾,自是不愿意被那班粗人惊吓了她们,是以决定回宋国去,但桓司马的大军在后,还望借出一条道来,勿让军中兵卒骇怕了姬妾侍婢。” 桓魋与浑良夫都沉吟起来,桓魋忽然道:“昨晚本司马营中有三人被杀,不知是何人所为,封大夫是否知道?” 这次轮到伍封暗吃了一惊,若是让桓魋知道自己夜探其营,自己所说的一些事自然是偷听到的了,这么一来,自己摇唇鼓舌、故弄玄虚便会被桓魋识破,定会一不做、二不休,将所有人杀个干净以灭口了。 伍封脸露惊奇之色,反问道:“是么?谁敢在桓司马大军之中杀人?” 桓魋一早见了那三人尸体,也大是惊奇,与浑良夫商议良久,也无甚结论。以他布营之严,就算是剑中圣人支离益也混不进去。若说有人爬下山壁,怎也会被巢车上的人见到,不能暗算得手。桓魋心中以为是营中士兵之间的仇隙,暗算伤人,是以一早便在军中盘查。此刻就算告诉他们杀人者是从山壁上跃下,他们也不会相信。两人听伍封这么一说,谁也不敢确定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伍封见二人神色不定,知道他们犹豫未决,心想若不再将他们吓一吓,他们多半难下决心。笑道:“山野之地,无以助兴,在下这几个侍女颇习过几天剑术,不如让她们稍作剑舞,以助雅兴。” 浑良夫眼睛色迷迷向众剑姬瞧去,心欲叫好,桓魋忽道:“此间并无丝竹,剑舞虽佳却是无乐相伴,稍有不足,不如本司马叫几个兵卒出来,与众女同舞,岂非更好?”他怕伍封让众女舞剑时施以暗算,故作此议。 伍封心道:“这家伙也太过谨慎了些。”笑道:“如此甚好,不如让他们比试一下武技,更胜于舞。只是人多手杂,若有人伤了,如何是好?” 桓魋哼了一声,道:“若有人伤了,便退下场去,剩下的人继续比试。” 伍封点了点头,道:“也好。” 桓魋命围在帐外的兵士让出了一个大场,六剑姬笑嘻嘻持剑立在场中,媚眼如丝,向众兵士看了过去,众兵士久在军中,少见女人,见众女秋波暗送,无不神予魂授,手足无措。 桓魋怒哼了一声,将众兵士吓了一跳。 桓魋问伍封道:“封大夫的侍婢多半是封大夫一手调教出来,不知以她们的身手,能对本司马的几名精兵?” 伍封笑道:“桓司马也叫出六人吧,以六对六,正是大顺之数。” 桓魋与浑良夫对望了一眼,眼露惊讶之色。他们这次带来的兵卒,无一不是营里的好手,军中之精锐,一个个精壮孔武,伍封没理由看不出来,竟敢让六女对他麾下六名精兵,莫非这六女都是高手? 桓魋不敢大意,点出了六个大汉来,这六个兵士手执长戈,站在六女对面。从表面上看来,六女大处劣势,既不如兵士力大,手中二尺的铜剑怎也比不上兵士手中的丈多长戈威力骇人。 伍封饮了一爵酒,笑道:“开始吧!” 一时间剑光如织、戈影如山,十二人战在了一起。 一开始,六女与六兵一对一的交手,六女的剑法虽巧,但那些兵士都是久历战阵的精兵,仗着身大力雄,长戈挥处,众女被迫得不住后退。 桓魋看了一阵,扭过头来,笑道:“众女剑法精妙,终是力弱,看来难敌本司马的精兵,哈哈!”饮了一爵酒。 浑良夫见众女持剑不动时已是娇媚动人,如今使起剑来,更是婀娜多姿,不禁色心大动。众女的剑法在他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但其妙曼之态,确有一种美不胜收之感。正寻思如何开口找伍封索要,心中忽地闪过了孔夫人的影子,一颗心立时坠落了下来。孔夫人孀居已久,又极善妒,怎会容得他另藏娇娆?他身份低下,全靠了孔夫人所荐才能被蒯瞶所重用,若是得罪了孔夫人,恐怕连卫国也呆不下去了。想到此处,心情大坏,连灌了几爵酒。 这时,场中比斗忽地发生了变化。只见六女剑法一变,六人分作两组,一组强攻,一组固守。剑法霍霍,将六名兵士分开,固守的三女围住了五个兵士,在其周围使动了铜剑,五名士兵恐怕伤了眼前这些娇美的女子,不敢大力强攻,急切间冲不开三女的剑势。剩下的三女剑光如电,围住了另一个兵士,以三对一,片刻之间,那兵士手腕上中了一剑,长戈坠地,面若死灰退了下去。 剩下的五个兵士吃了一惊,这时,众女娇叱声中,剑光将五个兵士又分开来,三女围缠住了四名兵士,另三女依样画葫芦,将另一个兵士又赶下场去。 桓魋与浑良夫都吃了一惊,浑良夫更站起身来,两人偷眼向伍封和妙公女、楚月儿二女瞧去,见他们笑吟吟都看着,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其余四个兵士见连折了两人,再不敢轻敌,长戈如风般展开。但此刻以四对六,怎是对手,立时又被伤了一人。三个兵士此刻已是心惊胆战,眨眼间,被六女一个一个刺伤,全部落败下场。 伍封笑道:“这些兵士见你们是娇好女子,不忍下手,才让你们出了风头。来,给他们每人倒一爵酒,以解口渴。” 六名收了剑,笑嘻嘻跑过来,倒了六爵酒,找那六名兵士,半劝半喂地,六爵酒全灌在他们肚子里。六兵的魂魄早被剑姬的媚眼钩到了天外,连身上的伤痛也忘了。剑姬的媚人功夫是从楚姬处学来的,楚姬的这本事连田恒也难以抵御,何况是这些兵士?失态之处,不可言状。 桓魋见六女虽然真实本领上未必比得上这六名兵士,但这番攻守兼备的剑法,却是极合兵法,骇然道:“如此六女,剑法虽不足论,却可败本司马营中的六位好手,封大夫果然厉害!” 这时,六女早已回来,替他们舀酒布菜,看起来根本不像刚刚经过一场剧斗的样子。 浑良夫看着帐中的这些女子,以妙公主和楚月儿的秀色最为绝伦,早已让他神为之倾,但这是伍封的妻妾,他不敢打什么主意。这六名秀色可餐的剑姬,在他面前纤腰扭动,可他却不敢开口索要,一时间,一股愤懑之气涌了上来,大声道:“久闻封大夫剑术超群,连‘大漠之狼’朱平漫也死于封大夫手上,正是我等练剑之人难寻的对手,良夫仰慕已久,望封大夫能不吝赐教!” 伍封微微一笑,向桓魋看了过去。 桓魋虽然是与宋君用了苦肉计,才到了卫国,说起来,他现在正是卫国人,可卫国三剑的大名却与他毫不相干,自有些不以为然,此刻见浑良夫索战,正合他心意。他心想:“若是浑良夫落败,这卫国三剑的名头便因他而扫地,正是最好;若是鲍封落败,便可知他是徒有虚名,不足为惧。”想到这里,点头道:“也好,二位在齐卫两国都是名列第一,孰高孰低,不加比试也难以知晓。若是封大夫能胜浑先生,本司马便将大军撤出十里之外,让出路径,恭送封大夫一行回宋。” 伍封心中大喜,这人当着营中兵士说了出来,不怕他反悔,否则,日后的军令还有谁信服?又想:“桓魋这么说,似是让我全力以赴打败在浑良夫,是何道理?是了,他既是宋君的奸细,自是为了打击卫人的气焰。浑良夫在卫国名列第一,若是败在我手,卫国武士不免心寒,自信心挫动,士气大减。” 伍封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浑先生想与在下试剑,那便试一试吧!”缓缓走进场中。 浑良夫怕伍封不肯比剑,早就站在了场中,此时拔出了剑,剑尖直指伍封,一股杀气立刻沁了出来,连大帐周围的兵士也能感到心中微寒。 伍封暗暗吃惊:“这卫国三剑之首,果然非同一般。”他这人素来是越遇强敌,信心反而越强,“呛”一声拔出了剑,只见剑光闪处,一柄又重又宽的剑如一件活物般从鞘中跃出,夭然自动,剑光一闪而收,微带黑色的剑刃如一汪水般,看起来寂静,细看又似在微微动着。 桓魋与浑良夫大惊,不料伍封只是将剑拔出来,便有如此神威! 伍封看着浑良夫微微一笑,道:“浑先生,请先出招!” 浑良夫心知此人非同小可,大喝一声,长剑倏地刺了出去,发出“嗤”地一声,这一声连场上众人都能听见,显是这一剑上的劲力凌历,格外与众不同。 伍封长笑一声,“天照”宝剑横削过去,众人根本看不见这口剑,只听剑动如风,一片剑影层层叠叠地向浑良夫拦腰斩去。 在别人眼中,这一剑的威力已是骇人听闻了,在浑良夫眼中,却如跌身如电闪雷鸣中一般,眼前心中只有伍封这一口剑,自己的剑不知在何处。他知道自己的剑势已被伍封这一剑破得荡然无存,若是硬接这一剑,不仅剑碎,恐怕自己也要被这一剑断成两截了!惊骇之下,连退六七步,才避开了伍封这一剑。 浑良夫从刻已经顾不上面子,急退数步,从士卒手上夺了面长干来,挽在左手。心忖以干相御,再配合剑击,或可挡住伍封的神剑了。 伍封微微一笑,抢上身来,浑良夫忙用长干相对,伍封却调转了剑尖,用剑首在长干上猛力一撞,正好撞在长干铜钉上,只见火光四溅,便听“嗵”的一声,长干裂开成数块。 这种长干是军中常用之物,车兵所用圆形的称为盾,步卒所用的是长方之形,称为干。虽是木制,却十分坚硬,能格挡刀剑箭失,再加上长干钉了许大圆形的铜钉,坚实之极,想不到被伍封用剑首一撞即碎裂! 浑良夫大骇,正要回手出剑时,猛抬头处,便见伍封的剑已如晴天霹雳般当头轰然而下,这一剑虽只是一劈,剑风中却隐隐有雷声一般。浑良夫一缕寒意透入心底,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绝非是任何人所能抵敌,心胆俱裂,扬剑上格。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浑良夫手中的剑被震成了碎片,剑光闪过,他头上的铜冠分成两半,从头两侧飞开,满头长发纷飞,连脸上的美须也被震得四散飞动,被剑气震断的须发如雨般在风中扬起。 伍封收剑入鞘,笑道:“在下的宝剑非同凡品,占了些便宜。浑先生被剑所累,其实也算不上输。” 众人都知道伍封这么说是给浑良夫挽回一点面子,若真是剑质不如,只会断成两截,又怎会震成碎片?更厉害的是,如此威猛无筹的一剑,伍封居然能即时收手,未伤到浑良夫,这种运剑之法,显是已臻化境。 桓魋心中大惊,虽然浑良夫的剑术未必及得上他,但也不会比他差了多少,谁知与伍封交手,竟然第一招被击退,第二招便落败,伍封的剑术之高,实在出其意料之外。他苦笑道:“封大夫的剑术果然厉害,想不到我卫国三剑的第一剑,竟连封大夫两剑也接不下来。” 伍封笑道:“这种剑术,不足以破阵杀敌,怎及得上桓司马用兵如神,临阵决机。不过,以此剑术,破敌虽然不够,但在下若要杀一个人,恐怕他躲到了天脚底,也难以逃脱!” 桓魋心中一凛,心道:“若是我大军齐上,此人剑术如此高明,说不好会被他走脱,我杀了他的姬妾,他怎会不找我报仇?恐怕千军万马,也敌不过他悄然一剑!” 伍封吩咐妙公主和楚月儿道:“你们去通知众人,立刻准备出发回宋,桓司马已经答应假道了。” 当着众军士之面,桓魋怎好食言,苦笑点头,吩咐兵士回营,撤军于十里之外,让出大道。 伍封又对浑良夫道:“损了先生一冠,在下惭愧得紧。今日之事,权当未曾发生过,二位让道之德,在下定有图报,二位该做什么尽管去做吧!” 桓魋与浑良夫都知伍封这句话是说,他们既让了道,便会为他们守秘,不会泄露出去。 桓魋喝令一声,拉着失魂落魄的浑良夫上了兵车,带着众军与百步外的军士合在一起,飞驶而去。这人令下如山,坚忍果决,果然是军中宿将的风范。 赵氏众人早已预备妥当,此刻立即收拾出发,向南而行,经过桓魋原来的营寨时,果然桓魋已拔寨而去,不知去向。 这时,赵氏诸人对伍封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赵鞅叹道:“封大夫一舌一剑,竟能吓走桓魋的八千大军,当真是世间少有。” 赵无恤笑道:“封大夫今日最妙之处,便是从未提过我赵氏一众,与桓魋心照不宣,言语之锋锐处,不下于利剑相击,让桓魋无暇思及其余。” 赵鞅道:“封大夫的剑术,似乎比格杀朱平漫时又高出了不少。” 伍封暗暗佩服这老将军的眼力,笑道:“其实是与朱平漫一战后,稍有所悟。” 妙公主与楚月儿一直未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伍封。伍封见二女一言不发,楚月儿便罢了,妙公主居然能缄口如此之久,颇出他意料之外,笑问:“公主今日乖得很,竟然一言不发。” 妙公主笑道:“我发现你这人颇令人难测,不仅脸上神气变了,本事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厉害,那日你三言两语,便把子剑吓得魂不附体,今天居然连八千大军也吓走了。再过数月,真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伍封道:“再过数月,自然大有变化。” 妙公主笑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伍封笑道:“至少变成了你的夫君罢。” 楚月儿嘻嘻一笑,道:“夫君,刚才你用剑首在长干上相撞,火光四溅,十分古怪,只怕这剑首有些名堂。” 伍封道:“是么?”他拔出剑来,顺手在铜车上轻轻撞击,果见一小团火星溅开,奇道:“咦!这剑首倒与火石相似,比得上火刀火镰。” 楚月儿细看铜车,见有一个细小的白点,又看“天照宝剑”的剑首,赞道:“这宝剑比火刀火镰要好得多了。火刀火镰用得久了,便会逐渐变得小了,这宝剑却不然,只要用它相击,无论何物都如同火石。” 伍封将宝剑在铜车、铜戟上敲击,果然如楚月儿所说,剑首丝毫无损,凡是金属之器,便能溅出团团火星来。忍不住赞道:“怪不得这天照宝剑通体微温,想来是这陨铁内含天火之故。” 这时,大约行了十余里,伍封脸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道:“这事有些不妥。” 赵无恤探头问道:“封大夫想到了什么?” 伍封道:“颜不疑精心设伏,按理说午间时我们已到了五鹿,可我们从早上便停在城濮未动,颜不疑怎会不派人探查?若是探查,自然知道我们已往回走,他怎会由得我们走呢?” 赵鞅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道:“封大夫所虑甚有道理。” 伍封将田力叫过来,问道:“我们已过了城濮,眼下之路,可通往何处?” 田力道:“若是西行,五十里外便是卫都帝丘,若是南行,三十里外是易关,那易关是卫国原来为防曹国兵马所设,驻兵不少,曹国灭后,卫国进军入曹地一百六十余里深处,占了不少地方,是以这易关眼下多半再无重兵把守了。” 伍封道:“我料颜不疑定不会放过我们,还有柳下跖的骑兵不知藏在何处,卫国人颇恨晋人,若入帝丘,就算卫君不动手,那些卫民恐怕也会动手,激怒民怨,不如我们赶在颜不疑和柳下跖的人马来之前,先到易关去。” 赵鞅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伍封对田力道:“你先去易关通知守将,就说我要在关上稍停,先不要说赵老将军与我一起。”卫人一向与齐人相善,何况他是齐国的大夫,守将巴结还来不及,怎会拒绝? 田力答应,飞驰而去。 伍封又命人去通知鲍息的援军,让他们直接到易关来。 这时赵无恤也吩咐赵氏众人,小心提防,自己与赵氏的精壮家将行到最后。 车马加速而行,可惜赵氏一族姬妾不少,辎车全是牛驭,苦不能快。行了不到十里,忽见背后烟尘大起。 赵无恤兵车赶上来,道:“追兵来了,恐怕有上千人。” 伍封见情形危急,吩咐赵悦蒙猎二人与六剑姬在前保护妙公主和赵鞅,命鲍兴鲍宁将铜车驶到最后。 赵无恤也与众家将随了上来。 伍封见一里外尘土大作,马嘶车辚可听得清清楚楚,对赵无恤道:“我们索性留一半人在此挡他们一阵。” 赵无恤点头道:“正好,我已派了一半人掩护家父和公主在前,我们若能多挡一阵,他们便可少一些凶险。”他们此刻共有轻车十六乘,半数在前保护,留了一半在此,加上伍封的铜车,共有九乘。还有牛驭的辎车十余乘,无法用于战事。 赵氏一族因是出使,是以虽带了革车,却无步卒。伍封的铜车既可当马车用,也可用为兵车,只是驾车者坐在前面,用了二人,马也用了四匹。 众家将已将辎车上的弓箭利器尽数搬了下来,然后将辎重车堆在前面二十步远处,以避箭矢,连辎车上的牛也来不及解开。 伍封命鲍宁替他拿了几把弓和一二十支箭,又拿了一支长矛交给楚月儿,苦笑道:“这弓箭我还是自小练习,却从未有机会对敌,今日只好一试了。”却见楚月儿笑嘻嘻地点头,奇道:“月儿,如今情势危急,你怎还笑得出来?” 楚月儿抿嘴笑道:“月儿从未见过公子射箭,今日正好看看你的神箭。” 伍封知道自己在这丫头心中如同天神,是以她从不会想自己会有败时,才会对后面的追兵满不在乎,苦笑着摇了摇头。 眼见敌军渐近,已能看清其前面的兵车,赵无恤道:“封大夫,敌军人虽多,兵车却只有二十余乘,都是轻车,若能先对付轻车,便好办了。” 只见赵无恤拿起两把弓来并在一起,搭上了箭,将弓拉得满满地,“嗖”地一声,将箭射了出去,正好射中头一乘兵车上的一匹马,那马倒下来,另一匹马拖行了十数步,停下了马蹄,兵车歪在一旁。 敌军尚在两箭之外,竟也能一箭射中,伍封赞道:“无恤兄箭法不错,我也试试。”也拿了两把弓,射出了一箭,将那兵车的另一匹马也射倒。 赵无恤道:“好箭法!封大夫,不如我们同射,你射左马,我射右马!” 伍封应了声:“好!” 双箭射出,一乘兵车覆地,两人一连射了四乘兵车,敌方虽然稍乱,却仍是冲了上来,眼见只有四十余步远,众家将乱箭齐发,又射倒了六七乘兵车时,敌军剩下了十余乘的兵车已飞一般到了近前。 伍封拔出了大铜戟,对楚月儿道:“月儿,千万要小心,不可下车。” 楚月儿点头答应,她几番随他经历凶险,也习惯了,毫不畏惧。 敌方兵车先到,每车三人,每车之后,远远跟了百名左右步卒。 待敌车上戎左射倒了牛,拔出剑时,戎右已用长戈拨开挡道的辎车。 伍封喝了一声:“冲上去!” 鲍宁鲍兴各用一手控马,另一手挥着铜剑,将铜车冲了上去,赵无恤赞道:“好!”也与家将带着八乘兵车冲上去。 敌军见他们不退反进,大出意料之外,因赶得急了,步卒未来得及跟上,只好执戈相迎。 伍封大喝一声,铜戟猛劈,将对面兵车上的御者和戎右同时劈下了车,同时,楚月儿的长矛将那戎左也刺了下车,鲍兴鲍宁二人颇为机灵,两口铜剑探出,将敌方兵车的双马刺倒。 伍封见霎眼间干掉了一乘兵车,赞道:“好!”又冲了上去。 他和楚月儿虽然很少用长兵,但剑法根基极好,是以出招速度极快,戟和矛刺出方位又巧妙,敌方兵士哪里是他们的对手?铜车冲出了二十余步,已毁掉了敌方六乘兵车,回头看时,剩下的兵车已被赵无恤一众收拾,己方仅损了一乘兵车。 伍封见敌军步卒拥了上来,对赵无恤道:“无恤兄,你们守住此处,待我杀他们一阵。”长笑一声,命二鲍驾车向敌军人多处冲过去。 敌军见他们来势凶猛,纷纷散避,有的士兵忙于刺马,有的士兵忙于对付二鲍,但伍封和楚月儿的一戟一矛如雨般落下,或挑或砸,或斫或刺,怎会让他们得手?兵法上说:以兵车对步卒,一可当十,更何况伍封和楚月儿这一戟一矛又格外的厉害,当真是虎入羊群一般,一车冲入,便如江中大潮被硬生生从中间划开,所向披靡。 冲出了百余步时,伍封回头,却见赵无恤一众的兵车被敌人围住厮杀,喝道:“冲回去!”铜车又折回了头,向赵无恤处杀过去,只见铜车过处,敌人纷纷倒下,到了赵无恤车边,将围住的敌军杀散,此刻功夫,赵无恤身边的兵车又少了二乘。 连伍封的铜车在内,如今只剩下六乘车,伍封道:“无恤兄,我们走吧!”六车向后飞一般驰去。 敌军都是步卒,怎追赶得上?霎时被扔到了后面。 伍封一路上赞道:“月儿,你的矛法原来也很厉害哩!你若是投身齐军之中,恐怕连田逆这左司马也会没饭吃了。”又赞鲍宁鲍兴:“这两个小子也不错!” 鲍兴一边驾车,一边答道:“小人们没什么厉害,只是每人身上穿了三层革甲,胆子便大了一些。” 楚月儿格格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我见你们走路象螃蟹似的,原来是身上穿了这么多东西!” 伍封大笑道:“只要你们走得动,穿十层甲也无妨。” 鲍兴笑道:“不瞒公子说,我们不想让公子和月儿姑娘担心,本来每人穿了五层,可惜小红和小英说我们看起来太过肉酸,是以脱掉了两层。” 伍封奇道:“小红和小英?” 楚月儿笑道:“是府上的剑姬,这次随公子来,今天可是大大地露脸了。” 伍封笑道:“原来是她们!你们两个是否喜欢她二人?若是喜欢,回府后让公主和月儿为你们作主,娶了她们便是。” 二鲍大喜,立刻精神大振,赶起车来格外地有力起来。 赵无恤见他们激战之余,竟还不住说笑,叹道:“无怪乎封大夫能所向无敌,连月儿姑娘和这两人也毫无畏惧。作战靠的是人,人靠的是士气,有如此士气,还怕什么?” 车行了十余里,赶上了赵鞅一众。回头看时,敌方的烟尘,尚在大约三里之外。 赵无恤道:“敌人的兵车尽毁,仅余步卒,若我们兼程赶路,未必能追得上。” 赵鞅道:“如今离易关不到十里。若能退守关上,或可凭关与敌军相持,以待援军赶来。” 只见田力的兵车从前面赶过来,田力道:“易关守将陈音听说我们来,高兴得紧,小人已告诉他有追兵相迫,此刻他正在关上准备,只可惜关上驻兵才三百人,人数少了些。” 赵无恤道:“后面的那些追兵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若有易关为凭,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正赶路时,忽见前面大道两旁黑压压地拥出了无数人来,这班人虽是步卒,却是无声无息,慢慢围了上来。 赵鞅惊道:“原来这里预先埋伏了敌人。” 赵无恤道:“这些人看来人数在一千以上,居然能无声无息地上来,比后面的追兵恐怕厉害多了。” 伍封挥起铜戟,道:“这恐怕就是阚止那班残余死士了。”命鲍宁鲍兴驱车而前,与楚月儿一戟一矛挥动,迎了上去。 众人知道后有追兵,若不尽早杀散这一批人,被他们前后围上来,后果堪虞,人人奋勇而上。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手执铜剑,身手比后面的追兵要高明得多了,但伍封的铜车过处,这些人又哪是敌手?伍封和楚月儿一连杀了数十人,但这些人却毫不畏惧,仍是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这时,众人已被这些死士围住,陷入了苦战,一时间,只听人喊马嘶,夹杂着女人的尖叫之声,情势颇为危急。 伍封与楚月儿战了良久,却始终冲不过去,伍封心中焦燥,猛回头却见妙公主与赵悦蒙猎的那乘车被围住,向人群中滑了过去,显是被人群簇拥之下,连马也止不住蹄。 伍封大叫一声:“公主!”二鲍一面对付车下的人,一面将马策向妙公主处。 只见妙公主的兵车一马在嘶鸣中倒下,兵车倾斜。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两人脸色惊得雪白,若是另两马再死,恐怕妙公主的兵车便要覆倒在地了。 片刻间,另两匹马也倒了下去,兵车缓缓侧倒下去,幸好伍封的铜车及时杀到旁边,伍封叫了一声:“公主!”探身过去,伸手抓住妙公主的腰间的革带,将她提到了自己车上。 楚月儿见她脸色苍白,浑身是血,吓了个魂不附体,一迭声问道:“公主,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妙公主站起身来,紧握着“精卫”宝剑,摇头道:“我没受伤,不过蒙猎胸口被敌人刺了一剑,恐怕伤势颇重。” 这时,赵悦和蒙猎已跌下了车,正互相倚靠着,使开了联手合击之术。 伍封怒喝了一声,铜戟横扫,将围在赵蒙二人身边的三个人打得飞了翻去,此刻他怒气勃发,铜戟如飞,一连刺倒了十余人,围着赵蒙二人的死士才退出了远远的,暂不敢上来。 伍封对赵蒙二人道:“你们随在车后。” 赵鞅一辈子用兵,经验老到,见这一群敌手甚是悍勇,自己若要尽数硬冲过去,殊难做到,早命家将们围成一个圈,将姬妾侍婢围在中间,剩余的十余乘兵车守在圈外。 伍封将赵蒙二人带进圈中,命二人略略收拾一下身上伤处,扭头又见田力与六剑姬被人围住,幸好六剑姬的联手合击之术颇有些长进,虽勉力守住,却是危险万分。 伍封命二鲍将铜车驱了过去,与楚月儿戟矛并举,间隙中妙公主的“精卫”宝剑悄没声地刺出,撞开了围困,将田力和六剑姬又接回了圈中,只见七人身上被血染得通红,也不知是他们自己身上的血还是从敌人身上溅出的血。 如此冲杀了数次,伍封将圈外被围的伯鲁等人尽数接回了圈中。只见己方的十余乘兵车只剩下了五六乘,人人身上都染着血。 敌军渐渐围上来,自己这圈子缩得越来越小。忽见后面尘土飞扬处,那一股追兵又赶了上来,敌军合在一起,声势更增。 敌军见他们围成一圈,守得极严,只因圈子太小,周围都是己方的人,若是放箭,免不了会伤到自己人,只好缓缓缩小了包围,只听敌军脚步声声入耳,剑光将圈中众人的脸色映得雪一般白。 赵鞅长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我赵鞅纵横一世,今日会死在卫国之境!封大夫,一阵间我赵氏族人搏命冲上去,你的铜车便随在后面,将公主和月儿姑娘带出重围。” 伍封叹道:“今日要死就死在一起罢!”向妙公主和楚月儿看了过去,长叹了一声,道:“只是累得公主和月儿陪我死在一起,心中不忍。” 妙公主和楚月儿反而并无畏惧,只觉与伍封死在一起,也未必是值得害怕的事。 伍封看着周围黑压压的敌人,怒气上涌,大喝一声:“颜不疑,你在哪里?” 忽然一条人影从人群中飞了出来,如一只大鸟一般扑空而下,手中一口明晃晃的长剑向伍封刺来。此人正是颜不疑! 伍封长笑道:“颜不疑,你鬼鬼祟祟地躲了怎么久,总算敢现身了!”铜戟一横,向颜不疑劈了过去。 颜不疑剑尖在戟头上轻点,宝剑弯如新月,弹开时,人影又拔高了数尺,倏一声扑了下来,长剑直刺了下来。 伍封心下骇然,不料颜不疑这几下身法,竟似不下于楚月儿。伍封扳过戟尾,铜戟倒贯了上去,大喝一声,只听“叮”的一声,颜不疑剑尖刺在戟篡上,伍封手臂剧震,颜不疑长笑了一声,身形在空中折动,“呼”的一声,手中的剑化成一片剑光,看起来便如百口、千口剑一样,此人身在空中,竟能连变三招,变招之快实是世所罕见。 伍封赞道:“好剑法!”再扳铜戟,藉一扳之力,铜戟脱手向颜不疑飞去,他神力无限,这一支铜戟便如一条黄灿灿的金龙,“嗖”一声直飞而上,速度奇快地向颜不疑刺去。 伍封长身跃起,左手抓住了戟尾,借力飞身迎上,右手早将“天照”宝剑拔出,一戟一剑,没入了颜不疑的剑光之中。 颜不疑不料伍封使出这般怪异的招式来,他从空中扑下,无所借力,剑势如飞,尽被铜戟所阻,霍然间伍封的重剑已从戟影中探出,向他胸口刺了过来。 颜不疑见势不妙,他收剑格挡已来不及,脑中灵光急闪,剑柄向伍封剑上砸过去,“当”的一声,他的臂力虽然奇大,比起伍封来仍是有所不及,被伍封这一剑之力撞得斜飞了出去。 伍封虽然向楚月儿学过飞扑的轻身之术,终是习之日短,未能有所成就,怎比得上颜不疑这般夭然灵动,追之不及。 忽地一条人影从下闪将上来,脚尖在伍封肩上轻点,如鸟般疾飞而过,看那身影,伍封便知道是楚月儿。天下间有此身法的,恐怕只有老子、楚狂接舆和楚月儿三人了。 楚月儿借一点之力,由上窜改为横飞,大袖如翼,倏地到了颜不疑身前,“映月”宝剑泼风般划过。 颜不疑此刻被伍封神力砸开,正狼狈之际,怎料到竟有人能凌空追上来,身法之妙,更远胜于自己?躲避不及,只能急忙扭腰,避开要害,只听“嗤”的一声,胸前被楚月儿一剑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洒落。 颜不疑痛哼了一声,身形急坠时,顺手向楚月儿挥出了一剑。 楚月儿挥剑格挡,正好借这一剑之力飞身回来。 伍封虽撞开了颜不疑,但自己铜戟上飞之力奇大,虽被颜不疑的剑势削弱了一些,仍带着他巨大的身影上飞了七八尺,此刻落了下来,正值楚月儿飞身回来,抱住了伍封的腰,两人一起落回铜车之中。 看那颜不疑时,却见他早已落入了敌群之中,不知所踪。 他们这一阵交手,说起来剑往身腾,奇招迭出,实则不过是片刻功夫,当真是电光石火、迅雷疾风一般。 如此剑术身法,这些人几曾见过?所有人都看得眼花燎乱,张大了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伍封叹道:“这颜不疑果然厉害之极,我看那任公子、朱平漫比起他来都是远远不如!今天若不是月儿突袭,颜不疑怎会罢手?” 楚月儿道:“公子,他伤势不轻,一二十日之内恐怕动不了手。” 这时众人缓过神来,那田力叹道:“封大夫没有骗我,小夫人真是蝶仙哩!” 敌军见了伍封和楚月儿的绝世剑术,连主将颜不疑也重伤落败,无不心惊胆战,阵脚稍乱。 赵无恤见敌军士气撼动,挥臂喝道:“冲过去!” 伍封与赵无恤兵车在前,伤者妇孺在中间,赵鞅、伯鲁等人引众家将在后,向前直冲过去。 此时再也无人敢阻伍封的铜车,眼见将敌军冲开了一个缺口,忽听远处马蹄之声雷动,众人大骇,片刻间,只见大批人从侧面直冲了过来,不用兵车,人人都骑在马背上,手中高举着大殳,飞一般闪了过来,当中大旗展处,上写着一个“跖”字。 伍封与赵无恤对望了一眼,齐声轻呼:“大盗柳下跖!” 第九章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柳下跖的骑兵果然快捷惊人,眨眼间已到了近处,伍封只见为首一人生得威武雄壮,披着长发,满脸的胡须与长发连在了一起,在风中展动。这人坐在马背之上仍有五尺多高,便如一座小山般飞快移了过来,不消说,这人定是天下间闻名丧胆的大盗柳下跖。 那人率骑兵围了上来,对那一众敌军喝道:“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到一边去!”那批死士退到了骑兵之后。 那人策马上前,施礼道:“在下柳下跖,请赵老将军一见!” 赵鞅驱车上前,伍封怕他有失,也让二鲍将铜车跟了上去。 柳下跖道:“在下久慕赵老将军的风采,今日终能一见,实在大慰平生。” 赵鞅哼了一声,道:“阁下今日前来,是敌非友,见与不见,其实并没有什么相干,阁下也不必腥腥作态。”这一轮激战,他的姬亲家将死了不少,心情恶劣之极,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声气。 伍封在一旁冷笑道:“这柳下跖是个卑鄙小人,不见尚可,见了反令人生气,老将军不用理他。” 柳下跖大怒,瞪着伍封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在下无礼?” 伍封失声笑道:“你柳下跖还知道什么礼?你能以两千多骑兵来追杀这一众老弱妇孺,不要说理,恐怕连个耻字也不认识吧?” 柳下跖忽笑道:“你定是那齐国第一剑手鲍封了?你能格杀在下的师兄‘大漠之狼’,怪不得胆子不小。兵行诡道,在下大军突至,正合兵法,又怎说得上卑鄙?” 伍封摇头道:“两军交战,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但眼下你的大军却是针对一干老弱妇孺,且是在我们激战之后来捡这个便宜,怎不叫卑鄙?盗即是盗,永远不能成器。” 柳下跖笑道:“大盗窃国,晋国的智、赵、韩、魏四家、鲁国的季孙氏、孟孙氏、叔孙氏三家,还有你们齐国的田氏,都是窃国之柄,以至君权旁落,如何又不是盗呢?相较之下,我柳下跖又算得了什么?” 伍封冷笑道:“可见你不知其中的分别,其余的不说,单说齐国。齐国虽然田氏权倾一时,但齐民却视田氏为民之父母。是以窃齐国柄,虽然有不是之处,但只要造福于民,便说不上卑鄙了。你柳下跖的骑兵祸乱天下,所到之处,人人戟指痛骂,可见其中大有不同。依你所言,这大周天下也是从商王手上窃来的?” 柳下跖口才不及伍封,一时语塞。他向来自负,行事自有一套方法,此刻被伍封强辞夺理地一顿斥责,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回应。 伍封叹了口气,道:“多说无益,你尽管挥兵拥上来便是,我们人数虽少,也不会屈服于你。” 柳下跖向众人看去,只见众人无不是浑身血迹,疲累不堪,也微生恻隐之心,叹道:“此刻我杀了你们,定说在下欺侮于你,胜之不武。今日便饶了你们,你们在此扎下营来,休息一夜。在下一生从不杀女人,你将男女分开,明日先放了女人走,剩下的人,别怪在下无情,自会一个不留。用兵之道,便是要设法形成以多胜少之势,明日在下会以大军攻上,以多胜少。封大夫虽然自负剑术高超,恐怕也逃不出去。” 伍封愕然,不料这柳下跖竟会给他们一晚休息,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柳下跖呼哨一声,众军后退,柳下跖冷笑道:“封大夫休要以为鲍息的援军会来,此刻他的兵车已被桓魋的大军牵制,无法赶来援手,否则,在下怎会给你们一晚时间?” 柳下跖的骑兵超过两千,再加上前后的追兵近两千人,合起来共四千余人,将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周围扎下大营,与伍封等人相距不到两箭之地,以至连敌军脸上容貌也能看得清楚。 众人只好在此歇脚,营帐食物尽在辎车上,辎车却已经在阻挡追兵时毁了,只好席地而坐,为诸伤者包扎伤口。伍封心道:“就算辎车尚在,围起来也挡不住柳下跖的铁骑。”忽想:“行走列国,辎车自然是有的,如何能让辎车起到临时御敌之效?”想了一阵,苦笑摇头,寻思今日柳下跖这一关也难过,想起日后又有何用? 赵无恤清点了一下人手,所有人加起来只有八十多人,赵氏的一众姬妾死了十之六七,连赵鞅的其余八子也死了三人。 这时,柳下跖派人送来了帐幄、清水、食物和一些伤药,众人大是惊奇。那送物的小头目道:“大将军素来佩服赵老将军和封大夫,虽然眼下是敌非友,但礼数还是不应有缺,略送些东西来,以供各位养好精神,明日一战以决胜负。”柳下跖以兵法治军,部下都称他为“大将军”。 伍封心中对柳下跖生了些好感,这人虽是纵横天下的大盗,行事却自有一套想法,不落俗套。 众人立了两个大帐,算是扎下了营,都用了些清水食物,喘息稍定,人人脸上都露出忧色。 赵鞅虽然心痛三个儿子和一众姬妾之死,但他一生戎马,生离死别见得多了,心中虽痛,脸上去看不出来。他勉强笑道:“今日封大夫将柳下跖大加斥骂,反救了众女之命,明日让妙公主、月儿姑娘带着众女先到易关,我们再护着封大夫冲出去,封大夫身手高明,未始不能脱险。” 赵无恤脸露凄楚之色,也道:“封大夫是为了我赵氏一族而遇险,封大夫这一路已助我们多矣!若是因此而丧身,我赵氏一门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过意不去。” 伍封摇头道:“我怎也不会弃你们而去的,此事再也休提。” 妙公主与楚月儿为六剑姬裹伤后过来,听见他们的说话后,妙公主道:“封哥哥不走,我便不走。” 楚月儿也道:“公子,我也不会走的。” 伍封心道:“这事倒是有些难办,如何想个法子,骗她二人明天与众女先走?” 众人疲累之下,知道明日之大难绝难逃脱,索性不想后事,自行休息。伯鲁等人也变得镇定下来,自去与其姬妾们道别。到了夜间,赵氏父子已将后事安排妥当。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坐在帐外铜车上,只见月光如镜,将敌我两方照得极亮,伍封正寻思如何劝二女明日随众女先走,妙公主指着天上的月亮道:“封哥哥,你说这月亮之中,隐隐约约的黑影是些什么?” 伍封看了看月亮,道:“也许是些宫殿玉树吧。” 楚月儿道:“我们楚地有个故事,说是月亮之中,其实是有一个人。” 伍封与妙公主未听说过这故事,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人?” 楚月儿道:“听说古时有个叫后羿的人,最善射箭。那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日夜照在地上,土地干涸,河水尽失,田中寸草不生。后羿便造了一支大弓,九支巨箭,将天上的太阳射下了九个,便成了如今这样子了。” 伍封赞道:“这人的箭法可了不起啊!” 楚月儿道:“后来西王母便给了他两颗丹药,让后羿和妻子同吃,说是吃过之后,可以长生不老,成为仙人,但这药须月圆之夜吃,才有效用。后羿十分高兴,为了给他妻子一个惊喜,便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后羿的妻子名叫嫦娥,不知怎么知道了丹药的事,以为后羿想瞒着她偷偷吃了成仙。” 妙公主道:“哎哟,她怎不去问夫君呢?” 楚月儿道:“月圆之夜,嫦娥没等后羿回来,便偷偷叫两颗丹药吃了。这种丹药吃一颗便成了,她两颗全吃了下去,身子便飞了起来,谁也拉她不住,就这么飞到月亮上去了。” 妙公主忙道:“后羿有没有再想西王母要药,到月亮上去找她呢?” 楚月儿摇了摇头,道:“这种丹药只有两颗,西王母也没有了。后羿想用箭将月亮射下来,又怕伤了嫦娥,就这么每晚望着月亮,后来就死在了月光下面。据说他死后,世上便有了狼,所以人说狼是后羿变的,因为太阳是东帝的儿子,后羿射死了他九个儿子,东帝便罚他变成了狼。” 伍封沉吟道:“怪不得我听人说,狼最喜欢在月圆之夜对着月亮长嗥,声音凄惨无比,莫非是因为这件事?” 楚月儿道:“公子若是让月儿明日先走,岂不是让月儿变得跟嫦娥一样,孤单单的一个人?” 妙公主微微一震。 伍封搂着二女,叹道:“怪不得月儿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原来就是不想与她们一起先走。” 妙公主点头道:“要活便一起活,死就一起死吧!” 伍封心中大为感动,分别在二女脸上香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人静静地看着月光,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妙公主道:“封哥哥,听庆姨说你会吹箫,可我从未听过,好不好你吹一曲让我们听听?” 楚月儿忙道:“我也没听过。” 伍封道:“莫非你带了箫来?” 妙公主从怀中将那支玉箫抽了出来,道:“这支箫我一直带在身上哩!” 伍封接过了箫,见箫上尚带着妙公主的体温,叹道:“也好,我便吹一曲《歧别》吧!”当下拿起了玉箫,呜呜地吹了起来。才吹一会儿,忽听远处一人大声道:“不知是何人吹箫?请到在下帐中一聚。” 众人看去,只见柳下跖远远地站在月光之下,夜风将他的须发吹得直飞而起。 伍封叹了口气,道:“在下胡乱吹箫,有辱尊听之处,请勿见怪。”跳下了车,向柳下跖走去。 楚月儿急忙跟上,妙公主也要跟上去,却被赵鞅拉住,这老人知道楚月儿的身手极好,就算有什么凶险,也可助伍封一臂之力。 伍封握着玉箫,带着楚月儿走到柳下跖面前。 柳下跖叹了口气,道:“请入在下大帐。” 三人进了大帐坐下来,柳下跖叹道:“封大夫的箫声悲戚,令在下想起了诸多往事,不能入眠。” 伍封道:“此曲是当年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被商纣王所杀后所作,乐带悲戚,打搅了大将军是好梦,在下甚是过意不去。” 柳下跖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低头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道:“吾兄柳下惠现在可好?” 伍封这才醒悟过来,这柳下跖本是义兄柳下惠的亲弟,只是一个是臭名昭著的大盗,一个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任人怎么想,也很难将二人想到一起去,就如见了柳下惠也难以想到柳下跖一样。 伍封道:“柳大哥颇好,在下上月还见过他。” 柳下跖道:“吾兄与你结拜成了兄弟?” 伍封奇道:“大将军如何知道?在下的确是令兄的义弟,月儿见了令兄还要叫一声师叔哩!” 柳下跖看了楚月儿一眼,点了点头,叹道:“其实在下一听封大夫的箫声,便知道这是‘龙吟’玉箫。这支箫是在下从秦地得来,托人送给吾兄。若非吾兄特别喜欢的人,吾兄断不会将此箫送给他。何况,在下今日一见封大夫,便觉封大夫与在下少年时的身形样貌颇为相似,是以封大夫虽然以言语冲撞,在下也未曾在意。”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原来柳下跖日间放过了他们,还有这样的一个原因。伍封心道:“怪不得我与柳大哥第一次见面,柳大哥便与我结为兄弟,想是在心中当了我是其亲弟!” 柳下跖道:“吾兄年长过在下十二岁,在下三岁之时,父母便亡故了,是吾兄将在下一手养大。本来吾兄要将在下送到孔子门下,可惜在下那时认识了任公子,被他带到代北来,他本想带在下拜董悟为师,谁知在下被师父支离益一眼便看中,收为弟子,成了董悟的师弟。从此之后,在下的命运便改变了,最后成了人人惧怕的大盗。” 伍封奇道:“就算大将军在屠龙子门下学艺,也不必非当大盗不可,为何会如此?” 柳下跖道:“在下最初当这大盗,是因师命难为。做大盗日久了,便觉自由自在,乐在其中了。” 伍封更是奇怪了,道:“令师为何会让你当大盗?” 柳下跖点头道:“也难怪封大夫不知道,既然吾兄能与你结拜,想来你也是个诚信之人,在下将其中的原由告诉你,封大夫和月儿姑娘也不会透露出去。” 伍封与楚月儿都点了点头。 柳下跖缓缓道:“世人对家师支离益和董悟师兄之间的关系诸多揣测,甚至连本门中人也弄不清楚,是因他们都不知道这中间的原因。其实,家师支离益就是现在的代国大王。” 伍封和楚月儿都大吃了一惊,支离益竟然就是代王,这是谁也料不到的事。 柳下跖续道:“家师以剑术闻名天下之时,便是代国的王子,只是谁也不知道而已,后来,先代王亡故后,家师便继位为代王,是以将门中之事,全部交给了师兄董悟打理,门中之事,家师不再过问,其他弟子连见也不能见到。” 伍封道:“人都说任公子是代王之子,莫非就是令师之子?” 柳下跖摇了摇头,道:“任公子是家师的侄子,是以在门中身份尊崇,连董悟也让他几分。” 伍封吁了口气,道:“董门刺客,踪迹布满天下,也是令师故意而为了?” 柳下跖点头道:“代国地小民少,国入贫乏,董悟这么做,一来是为代国增入金货,二来列国越乱,也越不会有人打代国的主意。周室未有天下之时,代国便以有了,如今列国越来越强,要真是想灭代国,也未必做不到。” 伍封点头道:“大将军的骑兵纵横天下,想来也是为了搅乱列国,或者牵制列国之兵吧?” 柳下跖叹道:“正是如此。其初在下并不愿意,但家师有恩于我,只好为之。现在若不让我做了,在下反会难以罢手。当初在下初入家师门下,曾三次逃走,想去见吾兄。第一次被抓了回去,本要被门规处置,家师却放过了在下。第二次逃走时,被董悟刺伤后抓了回去,董悟本想杀我,又被家师阻止。第三次时,在下逃至大漠,遇到狼群,家师亲自赶来,为了救我,反被狼咬伤,家师身经百战,身上有伤六十四处,其中有七处,却是那一次抱着在下从狼群硬生生闯出去时被狼所伤。从此之后,在下便以父事之,不再有逃走之念。” 伍封叹道:“令师既是代王,怪不得你们要追杀赵老将军。” 柳下跖道:“赵鞅为人宽厚,诸事从简,其实代国之人素来敬重于他,但他有灭代之念,只好要杀他了。这次董门中人大举出动,便是想一击成功,谁知天不我予,竟有你封大夫这么一个人搅了进来,弄得我们甚难措手。适才在下看过颜不疑的伤,命人将他送走,封大夫果然厉害。颜不疑是家师最爱的徒孙,连‘蜕龙术’也只传了他一人,剑术之高,连在下也不敢轻易与他比试,谁知竟会伤于封大夫之手。” 伍封摇头道:“其实在下并无把握胜得了颜不疑,若非在下与月儿联手,恐怕也伤不了他。” 柳下跖道:“家师如果不是代王,恐怕会亲自来动手。封大夫剑术再高,也难逃家师的神剑。” 伍封好奇地道:“令师人称剑中圣人,剑术究竟高到何种地步?” 柳下跖长叹了一声,道:“只能说是深不可测了。封大夫曾与朱平漫交手,还杀了他,你可知朱平漫在家师面前,连一招也接不下来?” 伍封和楚月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伍封心道:“颜不疑高来低去,兔起鹘落的剑法,十分可怖。今日全靠有大铜戟手,以奇招相敌,否则定是敌不过他。下次若与他交手,他仍用这种剑术,我的‘刑天剑法’威力难以施展。今日若非月儿,恐怕反会伤在他手里。支离益的剑术自是高他百倍,若也与他交手,只怕五六招也难过。” 柳下跖叹道:“朱平漫这人残暴不仁,封大夫杀了他,除了任公子与他交好外,我门中之其他人并不会如何在意。只是明日一战,在所难免,封大夫最好是今晚便走,在下佯作不知,放你回去,月儿姑娘明日可大大方方与众女离开。” 伍封愕然,不料柳下跖竟作此议。 柳下跖道:“吾兄的心思,在下如何不明白?吾兄与封大夫结拜,心目中其实早当了封大夫是在下了。在下离他日久,在他心中,在下恐怕永远是封大夫这样年少不羁的模样。其实在下曾偷到鲁国探访吾兄,当年吾兄出使周室,在下还悄悄地一路跟随,每日在窗外偷看,来回三月,却始终不敢见他。”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你与师叔兄弟情深,为何不敢见他?” 柳下跖苦笑道:“他是天下闻名的正直之人,在下是个大盗,若见了他,恐怕会有损他的名誉。” 伍封长叹道:“在下与赵氏父子交好,绝不会弃之不理,大将军的一番好意,在下只好心领了。” 柳下跖道:“莫非封大夫非要逼我杀你?明日在下若杀了封大夫,恐怕吾兄便如有亲弟之丧般心痛,在下怎忍为之?” 伍封道:“难道大将军真要杀了赵氏一族?” 柳下跖道:“若是在下不杀了赵鞅,他必会挥军北上,灭了代国。” 伍封心念一动,道:“若是赵老将军答应不攻代国,大将军会否放过他呢?” 柳下跖面露喜色,道:“如此最好不过。本来我们想暗中设伏杀了他们,但又被封大夫识破,如今弄得连令兄鲍息、田恒恐怕都知道了,就算杀了他们,赵氏还有伯鲁之子赵周继为赵氏之长,虽然他年仅三岁,赵家却有一个用兵如神的赵飞羽还在。若是赵飞羽起兵攻代,后果也大是堪虞。只要赵氏答应不攻代国,在下自然会放过他们。” 伍封点头道:“大将军这么说,那是最好不过。在下这便回去,问问赵老将军又何想法。” 回营后向赵鞅一说,赵鞅点头道:“其实攻代之事,可缓可急。只因智氏日益势大,智瑶为长之后,行事更是霸道之极。这人剑术奇高,在晋国排名第一,手下又有智开智国等忠心耿耿的家臣,还有豫让这种天下少见的勇士,封地之大更在赵、韩、魏三家之上,这人狂妄自大,早晚会与赵家兵戎相见。代国地域不小,又最宜养马,老夫想攻下代国壮我赵氏之势。如今我赵氏面临生死存亡,代国之事又算得了什么?老夫答应他便是了。哼,代国不知花了多少金货骏马,才会请来董门中人和大盗柳下跖来暗算老夫,杀我三子和姬妾,此仇便留给无恤来报罢!” 伍封和楚月儿未将支离益就是代王之事说出来。只看颜不疑身在吴国为官,便可知董门势力遍于列国,若说了出来,不仅代国有麻烦,天下恐怕也会因此大乱。 既然赵鞅和柳下跖均答应下来,事情就好办了。次日一早,赵鞅便驱车在两方阵前,手举铜剑,大声道:“老夫今日在此设誓:老夫有生之年,赵氏绝不加片刃于代国,若是有违此誓,如同此剑!”“呛”一声将剑折断。 他当着这么多人设誓,柳下跖自不会担心他食言悔约,派人送上了清水、食物等多般之物后,大军如潮水般退走。 柳下跖策马到了伍封的铜车之前,小声道:“封大夫,若能见吾兄,就说在下极是记挂他,只不过在下声名狼籍,不敢见他。”从马后取了一个长形的包袱,道:“此琴名叫‘雁嘤’,是在下从成周得来,烦代送给吾兄。” 伍封点了点头。 柳下跖又小声道:“这批阚止的死士,在下会收入麾下,但还有五六百人在任公子手里。听说封大夫离开临淄的第二天,他便已带着这些人赶来。这人与朱平漫交好,恐怕会找你报仇,你要小心!在下会派人知会他赵鞅之誓,但未知能否赶得及,是以叫赵鞅仍要小心提防。若是任公子三日之内不来,那便是接到在下之报,再不会来了。” 伍封点头答应。 柳下跖叹了口气,策马向大队追去,只见他一人一骑,随着马蹄下扬起的一溜尘土,飞一般与大队人马消失在天际。 待柳下跖一众退走,众人脸上都露出轻松之色。 伍封将任公子已赶来的事说出来,赵鞅父子的脸色又凝重起来。赵无恤叹了口气,道:“此事当真是没完没了,令人好生烦恼。” 伍封道:“总算已过了今日之危,只好赶到易关之中,静候三日,以防不测。”众人一起点头。 此地离易关不到十里,不多时,众人便到了关下。 这易关建在两座小山丘之间,左右山壁耸立,关城便如一堵厚墙般夹在中间。众人看时,却见关门紧闭,关城上并无一人,大是奇怪。 田力到了关下,大声道:“陈将军!陈将军!在下田力,是……”,话音未落,忽地从关上射下了一箭,幸好田力身手不弱,闪身急躲,便听“嗤”的一声,大腿上中了一箭,连滚带爬地回来。 众人大骇,便见关城上站出一人,大笑道:“赵鞅、鲍封,这易关之下便是你们的葬身之所!”那人脸上无肉,头戴高高的铁冠,正是人称“剑钓江山”的任公子。 从他身后,忽地站出了一百多人,张弓搭箭对着众人,再看看四周,不知从何处冒出了数百人,人人都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他们。 想不到这人来得如此之快,柳下跖刚走,他便在易关上等着了。 赵无恤忙道:“任公子,我赵氏适才与柳下跖已立下盟约,家父有生之年,绝不攻代国,任公子莫非还未接到柳下跖的消息?” 任公子愣了愣,冷笑道:“胡说,你想用缓兵之计么?在下怎会上你的当?”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眼见只要他手中的剑一落下,数百枝箭便会如雨般射了过来。 伍封叹了口气,眼见危局已解,却被任公子这么一搞,全是白费了心机,他伸手将妙公主和楚月儿轻轻按下,道:“你们伏身车内,千万不要探头出来,待他一阵箭射完时,我们便冲上去。” 任公子手中的剑刚要落下,忽听左右山丘之上,号角连连,便听轰声隆隆,似有千军万马正从山丘上冲下来。 任公子脸色大变,忽听“嗖”的一声,一枝箭从山丘上直向任公子射了下来。这一箭凌厉之极,格外地与众不同。任公子急往右闪,便听“卟”一声,这一箭直贯入他的左肩,箭头从肩后冒了出来。显是射箭之人料到他会闪身,故将箭略射偏了一些,刚好射中了他。任公子身手虽然高明,但这一箭来得委实突然,猝不及防之下,也不免着了手脚。 任公子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他后倒之时,一条人影已从山丘上闪了出来,只见他白衣似雪,跃在关城之上,手中长剑霍霍,一剑向任公子头上劈去。 白衣人身法奇快,剑势如虹,眼见一剑要将任公子的头劈下来,忽然从任公子身后转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任公子滚到一边。白衣人愣了愣,手起一剑向任公子二人刺去,那人竟然合身滚在任公子的身上,以身蔽剑。 白衣人不料那人竟然奋不顾身,连性命也似不要了,手中的剑停了下来,叹了口气。那人得此余暇,抱着任公子滚下了关城。 白衣人追之不及,只好冲入了那一众箭手中间,长剑如飞,那些箭手纷纷落下了城头。 任公子如何逃脱,伍封等人在关下自是看不到,眼见众箭手一片混乱,伍封知道良机不可失,飞身从车上跃下,急忙冲上左手边上,手中重剑毫不留情,向箭手狠狠劈下。 这时,众人都冲了上去。 这些箭手本来手握弓箭,出其不意,连腰中的剑也来不及拔出,就纷纷倒下,不知是谁发一声喊:“任公子死了!快走!” 众箭手更吓得魂不俯体,四散而逃。 片刻间这一战便结束了,从赵氏一族被追杀以来,唯此一战是最为痛快顺利,众人兴高采烈地回来时,关门大开,先前冲到关上的那白衣人站在门口。 伍封看那人脸上蒙着一幅白纱,身材纤细,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竟是一个女子。此女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面目,但单看那一双如同秋水般的大眼睛,便可知此女必是貌美如花。 赵鞅一见此女,大笑道:“飞羽,怎么是你?” 伍封心中又惊又喜,原来此女便是范蠡所说的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赵飞羽!一时间怔住,看着赵飞羽发愣。 赵飞羽眼光扫过伍封,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不悦地哼了一声。 赵鞅将赵飞羽带了过来,大声道:“飞羽,快来见过我赵氏一族的大恩人封大夫!” 赵飞羽向伍封施了一礼,伍封刚还了一礼,还未及说话时,赵飞羽便走了开去,与赵无恤等人打招呼。 伍封见此女对自己显是毫不在意,心中也觉没趣之极,对赵鞅笑了笑,将妙公主和楚月儿从车上抱了下来。 赵鞅苦笑摇头,对伍封道:“小女便是这脾气,天下间的男人没一个能看上眼的,是以老夫多方设法,终是未能将她嫁出去,哈哈!” 众人纷纷进关,便听赵鞅问赵飞羽道:“飞羽,是何处来的援军,竟能预先在关两旁山上设伏?” 赵飞羽摇头道:“哪来的援军?只不过是张孟谈等七八个随我来的家将罢了。” 众人都吃惊道:“七八个人?怎弄得如千军万马似的?” 赵飞羽淡淡地道:“我让他们斩了几株大树,先吹号角,然后将大树从山上推下来,便有这些声响了。” 赵无恤道:“姊姊,那一箭是你射的吧?想不到任公子名满天下,被你一箭便射死了。” 赵飞羽摇头道:“任公子中了一箭倒下,我想杀他时,他居然有个部属以身蔽剑,我见那人十分忠义,一时手软未能下手,任公子便被那人抱着滚下了关城。适才有人大叫‘任公子死了’是我先就安排好的,难道你听不出来是张孟谈的声音?” 伍封忍不住赞道:“大小姐那一箭劲力如众不同,非常人能射得出来,手劲如此,令人意想不到。”他听赵府家人都这么叫赵飞羽,是以如此称呼。 赵飞羽淡淡地道:“那也没有什么。” 众人一边说,一边进了易关的衙署之中。 众人坐定,赵无恤先将众人分别引见,赵飞羽等人才知道伍封身边如小鸟依人般的美女之中,有一个竟是齐国的公主。 赵无恤又带了一个人过来,道:“封大夫,此人是我赵府的智士张孟谈,极有学问。” 伍封知道赵无恤从无虚言,他说的极有学问,这人必是饱学之士无疑,忙客客气气与张孟谈见礼。这张孟谈生得清隽脱俗,眼光之中极有精神,须发齐整,一看便知是足智多谋之士。 旁边一个生得极其粗壮结实的武将,是易关的守将陈音。 这时听赵鞅问道:“飞羽,你们怎会在关旁埋伏?” 赵飞羽道:“其实我今早才到了关上,后来听说你们昨日派人来知会陈将军,但一直未到,是以一早我带着张孟谈等人,由陈将军领着去找你们。谁知才出了关,任公子便带了一大班人冲进来抢关,陈将军关上本有二三百人,昨晚却被桓魋派人调走了,这只是座空关而已,遂被任公子夺了去,幸好我们出了关,否则,定会被任公子所害。我见他们周围设伏,便知是想对赵家不利,才定下计来。” 伍封心想,桓魋极会用兵,既能用大军助住鲍息的援军,自然也想得到他们会到这关城来,是以先将兵卒调走,免得他们多了数百援手。 赵鞅又问:“你又怎知我们会到易关来?” 赵飞羽道:“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叫乌荼的人,这人与张孟谈相识,聊起来才知此中详情,后来我们见了另一个田恒府的家将,便知你们会到易关来。” 这时,关中佣仆已收始好房间,请伍封等人休息。伍封知道赵鞅父女见面,少不得有许多家事要谈,便借机告辞,带着二女回房休息。便听赵飞羽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我已安排妥当,智瑶绝不敢……”。 妙公主和楚月儿同在一间房,伍封的房却在其旁边。伍封本想溜到二女的房中,又怕别人见到后误会,这些天他劳心劳力,委实辛苦,是以倒头大睡,少年人本就贪睡,他这一睡,直到午后方醒。有关中佣仆侍侯他盥洗后,用了些酒饭。 这时他精神极佳,先去看过鲍宁、鲍兴、赵悦、蒙猎、田力和六剑姬等人,见他们大多受了伤,尤其是蒙猎和田力二人伤得最重,心道:“看来,非得在这易关休息好些天才可赶路回去。” 再去找妙公主和楚月儿,却见二女坐在院中,正喁喁细语。 伍封轻手蹑脚走过去,便听妙公主道:“飞羽姊姊便是用这张弓射倒了任公子,我找她要了来看,可惜拉不开,看来她的手劲不小。” 楚月儿试了试,将弓拉开,妙公主愕然道:“原来月儿的力气不次于飞羽姊姊!” 伍封躲在树后看去,只见二女正把玩着一把大弓。此弓是桑木所制,比寻常军中所用的弓略大,虽军中力士也难使用,不料赵飞羽竟能以此弓伤人。 妙公主接过弓来,笑嘻嘻道:“我有办法。”她将弓搂在怀中,用两只纤纤细足蹬在弓上,然后双手抓住弓弦,用力将弓拉得满满的,得意地道:“我这不是也拉开了么?” 楚月儿格格娇笑道:“哪有公主这样拉弓的?那箭怎么射出去呢?” 伍封忍不住大笑,从树后转了出来,道:“公主这种绝妙的搂弓之法,倒是少见。” 二女见他过来,立时笑嘻嘻地道:“贪睡鬼,你可终于醒了?” 伍封走上前,道:“这一阵睡得少了,非得好好的补一补。”顺手拿起了那张弓,试拉了拉,果然比寻常的强弓的力气更也大些,忽想起一事,怔怔地发起愣来。 二女见他盯着这张弓发愣,正要问他,这时那易关守将陈音走了过来,大声地道:“封大夫,适才赵老将军将你近日的事说了,人人都对你十分佩服哩!”见伍封拿着弓发愣,道:“封大夫,这张弓是赵大小姐所用,劲力……”,伍封沉吟道:“陈兄,楚、吴、越人善用弩,在下想将那强弩略略改制,不知是否可行?” 陈音愣了愣,笑道:“如何改制?小将关上有良匠三十余人,每日所做的正是铸剑、造弓之事哩。” 伍封奇道:“你关上怎会有这么多匠人?” 陈音道:“实不相瞒,小将是楚国风胡子的徒弟,自小学过铸造之术,可惜才随了师父三年,师父便亡故了。小将任这易关守将,终日无所事事,便请了许多良匠来关上,研制新的兵器,如今已制出了数种。” 伍封大感兴趣,道:“是否可带在下去看一看?” 陈音研制兵器,卫国上下其实也有不少人知道,只是他是个小官,无人重视,是以从来无人理会,陈音不免常有怀才不遇之感,此刻见伍封极有兴趣,也大是高兴,兴冲冲带了他去。 妙公主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不知伍封打什么主意,连与她们说话也顾不上,妙公主将弓交给身旁的侍婢,命她交还赵飞羽,自己与楚月儿也跟了上来。 转过了衙署不远,见有一小小的鱼池,陈音的兵器房便在鱼池之后。三人随陈音走了进去,只见满屋中墙上挂的、壁上立的、地上摆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兵器,三人大是惊奇。 伍封顺手拿起一件,见这件兵器长约三尺,柄长一尺,形如剑柄,但无刃口,只是一段方方正正近三尺长的铜条,四边有棱,挥动了一下,问道:“陈将军,这件东西叫什么?” 陈音道:“这是‘锏’,乃是鉴于铜剑轻薄易折,若用此物,便不怕折断了。” 伍封点头道:“若是铸得重些,力大者使用,恐怕一般剑手要大为头痛哩!” 陈音满脸笑容,道:“封大夫说得是,小将也是这么想。” 伍封细看这铜锏,见尾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风”字,奇道:“这‘风’字是何意思?”陈音笑道:“这是小将亲手打造的。小将的的手艺是由风胡子处学来,是以每打造一物,都会刻上一个‘风’字来纪念先师。” 伍封点了点头,放下铜锏,又拿起一物,见与锏大致相若,只是前面铜条如竹节之状,挥动起来,微有韧性,问道:“这件东西又是什么?” 陈音道:“这是‘鞭’,用法与‘锏’差不多。” 伍封赞道:“这鞭其实与锏相比,又有另一种妙处。若是敌手身上穿着衣甲,这一鞭击上去,即使革甲未破,恐怕也免不了有些内伤。” 陈音登有知音之感,大喜道:“封大夫正是说出了这‘鞭’的妙处,赵大小姐见过这‘鞭’后,也是这么说。” 伍封笑道:“赵大小姐也见过你这里的宝贝?” 陈音道:“其实小将与赵大小姐早就相识,这里的兵器她看过好几次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在下总觉得这‘鞭’上的韧力还有些不够,若有铜铁之坚,又能如竹般有弹力,这‘鞭’上的威力就极为可怕了。” 陈音叹道:“小将也是这么想,是以用了不少铁在其中,只是天下少铁,且能冶铁者不多,所用‘块冶’之法而成铁,铁质虽硬,但质地有些脆,称为‘白口铁’,只是不知该如何加铁柔化,加重其中的韧力。” 伍封笑道:“这种冶铁之技在下便不知道了。” 陈音道:“天下利器,无出楚国之堂溪,冶铁之法,以吴、楚、越三国为首。堂溪氏是吴王阖闾之弟夫概,他趁吴军入楚之时自立为吴王,兵败而逃,后来投楚,被封于堂溪。听说其剑是用‘块冶’之铁置于木炭之中,黑灰渗透铁中,反复锻打成片,折片再打,乃成天下间一等一的利器。这种方法小将也会,不过铜多铁少,在宋国难觅良铁之山,是以不曾使用此法。” 伍封道:“月儿,将你的‘映月’剑给陈将军瞧瞧。” 楚月儿笑嘻嘻地将剑拔出来,递给陈音。 陈音将剑拿在手中,挥动了几下,面露惊异之色,道:“这口剑坚韧异常,不仅用了铁精,还用了金英,以至不同于其余的精铁之器,‘干将’、‘莫邪’、‘太阿’等天下至宝只怕也不过如此。小将见识过堂溪所出之剑,无一能胜此剑,只是金铁共练,难以相濡,不知此剑是如何练出来的?” 伍封惊异道:“陈将军果然是行家,此剑是欧冶子所练,比‘太阿’同出一炉,听说是断发剪爪投入炉中之后,金铁才能相濡。” 陈音沉吟道:“发爪之中多有骨粉等物,以之入炉,原来有催化铁金之妙,真不知干将、莫邪、欧冶子是如何想出来的。” 伍封道:“在下看陈将军是少见的奇才,在卫国未必如意,在下若将陈将军请到齐国,我们齐人喜用重兵,又固执之极,新奇之物不太愿意用,恐怕一时间也难获重用。陈将军若到越国,必会被重用。” 陈音微微一惊,看在手中的剑,道:“此剑既与‘太阿’同出一炉,‘太阿’是越王勾践的随身佩剑,那么此剑是欧冶子在吴越之时所铸了?” 伍封道:“是为越人所铸。” 陈音将宝剑还给楚月儿,点头道:“越人力弱,便在兵器上以巧胜拙,小将早就听说越人善铸剑,果然如此!若是如封大夫所言,小将到了越国,恐怕这些新奇的兵器真能用于军中。” 伍封心中暗惊,若是陈音到了越国,以范蠡的见识,必会对他大加重用,到时候越人愈强,吴国就更显得弱了。想到此处,对刚才之言颇有些悔意。 这时,妙公主指着墙边一件兵器问道:“陈将军,那又是何物?” 伍封看过去,只见是一个圆形的铜球,上面装了一个长长的铜柄,惊道:“此物若用来对付兵车,只要是力大之人,恐怕连兵车也会砸毁罢。” 陈音笑道:“不错,此物名叫‘锤’,正是用于车战。” 伍封见墙角放着一弩,拿到手中,此物大致与弓相若,只是粗了许多,也短了一些,弓柄处极厚,上面装了一个腕口粗细、一臂长短的木臂,臂上微有道小槽,后面有个木郭,郭中有个钩一般的铜牙,最妙的是,槽底钩下穿了的一指长的悬刀铜机,若是扳动铜机,铜牙便会动。 陈音道:“据说这弩是由弓而来,后羿以巨弓射日,传弟子逢蒙,逢蒙传于琴氏。这位琴氏便改制成弩,传于楚国。眼下这弩只在楚、吴、越三国使用,中原各国军中都不用它。” 伍封笑道:“在下觉得弩艺绝不会那么早就出现,弩之出现只怕是近一二百年的事。” 陈音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么想。” 伍封道:“看来在下更要在易关多待些日子,与陈将军研习铸兵之道了。适才在下见了赵大小姐那一把强弓,又受了公主的启发……”,妙公主嘻嘻笑道:“我何尝有什么启发?” 伍封道:“公主先前那绝妙的搂弓之法,不就是启发么?” 二女格格的笑个不住。 伍封道:“陈将军,在下心想,这弩仍用木臂或铜臂,臂后用郭,郭中用牙,拉上弦后,挂在牙上,以悬刀之机相顶。再将箭放在臂上,报动悬刀,弓弦乃发,只是前面弓体改为三道,臂上刻出层次,一次可上三矢,如此将箭射出,是否可连发三矢?” 陈音脸露惊诧之色,道:“封大夫此想绝妙。” 伍封又道:“寻常的弓是弯木为之,受力有限,弦拉得太满弓便会折断,弩用了木臂或铜臂,如果在弓上面大大地加力,箭射出时的劲力,至少可做到比寻常的弩箭大出许多劲力。” 陈音道:“但是弓满与否,与人力大小有关,若是弓上加力,弓弦仍需人力所拉,力有多大,弦便拉多满,射出去的箭,劲力未必增了多少。万一用者拉不开,岂非无用?” 伍封笑道:“先前公主那搂弓之法,便是用双脚蹬弓,以手拉开,我们大可以手脚并用,以来张弩。” 陈音佩服之极,叹道:“弩便是将人力化为机枢之力,可更增弓箭的威力,若能连发三矢,这威力非同小可,这种奇妙的的东西,封大夫是怎样想出来的?” 伍封看了妙公主一眼,哈哈大笑道:“这就是公主的指点了。” 陈音闭上眼,在心中将这弩想了一遍,兴奋地道:“小将这便与匠人去制,封大夫、公主、月儿姑娘,恕小将无心思奉陪了。”一溜烟赶到工匠房中去了。 楚月儿笑道:“这陈将军是个兵器迷哩!” 三人出了房,便见赵飞羽背对着他们,正站在院中看鱼池中的鱼。但见她白衣似雪,身材高挑,腰细腿长,静静立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雅量高致之感,与她周围的一干美貌侍女相比,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妙公主与楚月儿笑嘻嘻走上去,叫道:“飞羽姊姊,你来找我们么?” 赵飞羽转过身来,她脸上虽然仍蒙着薄纱,眼中却现出笑意,道:“公主、月儿,我来找你们的未来夫君哩!” 伍封大感愕然,他才小睡了半日,这三女竟已是混得极熟,颇有些意外。 赵飞羽向伍封施礼道:“飞羽这次来,是专程多谢封大夫援手之德,封大夫对我赵氏一族的救命之恩,飞羽终生不敢忘记。” 伍封忙答礼道:“大小姐言重了,在下只不过是对颜不疑那厮气愤不过,才会如此。其实就算没有在下,老将军福泽深厚,也不会出事。” 赵飞羽见他毫不居功,赞道:“封大夫果然是胸襟博大,飞羽佩服。”说了几句,向众人告辞而去。 伍封见此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行事毫不拖泥带水,颇有性格,心道:“此女多半是从小随父在军中久了,以至行事干脆利落。” 妙公主与楚月儿走上前,上下打量他,妙公主笑道:“封哥哥是否对飞羽姊姊有些心动了呢?” 伍封瞪眼道:“说什么?”旋又叹道:“我有公主和月儿在身边,心满意足之极,怎会有其它的想法?哼,你当我是个色鬼么?” 二女显是不大相信,笑嘻嘻地看着他。 伍封带着二女回房,一路上道:“蒙猎和田力伤得颇重,看来有好些日子才会痊愈,只好待他们伤好了些再赶路了。” 楚月儿道:“我听飞羽姊姊也说,赵府中人伤了不少,也要静养些时日,何况,老将军有三个儿子死了,至少这七日内要办丧事,暂走不了。” 伍封道:“是么?”宽下心来。 妙公主偷眼看着他,笑道:“封哥哥听说赵氏要等些时日才走,为何会眼露喜色?是否与飞羽姊姊……”,伍封又瞪了她一眼,妙公主吐了一下舌头,与楚月儿对视了一眼,嘻嘻地笑。 赵氏一众中卫境内遇袭,还死了三子,此事早就传遍了卫国。虽然卫出公对赵鞅心中气恼,却也不敢公然得罪,何况还有齐国的公主与封大夫与赵氏一起,怎么也不敢缺了礼数,先后派了几批官儿来,馈送了无数金帛和日用之物,又在赵氏三子和一众死了的姬妾灵前施礼。虽然他们也请赵氏一族到都城帝丘去,赵鞅均以丧事未毕之故加以推脱掉了。 那些官儿来拜见妙公主和伍封时,更是大献殷勤,送了若干东西不说,还极力邀他们前往帝丘。妙公主推说从人伤重,暂不好离开易关。卫出公只好派了若干医士来为诸人治伤,又派了一百个宫女来服侍众人。 诸多俗礼,不一而足。 只因赵氏有丧事,伍封也不好去打搅赵氏诸人,只是带妙公主和楚月儿等人在灵前施足了礼后,便日日躲在后院中休息。 这日午饭后,妙公主乏了去睡,伍封和楚月儿知道她向来贪睡,陪着她说话,妙公主咕咙了几句便睡着,伍封和楚月儿走到院中,坐在石阶上说话。 伍封与楚月儿说了一会儿话,又与楚月儿练了一会儿空手格击,赞道:“月儿,你这拳脚劲力不弱,一寸厚的木板当能击穿了吧?” 楚月儿笑道:“以前击打木板还觉手脚疼痛,现在便无妨了。一寸厚的木板可以洞穿,两寸的木板也可以击碎。” 伍封摇头道:“你长进甚快,不过我们这空手搏虎刚柔相济,击碎木板只是刚力,若能洞穿才算用力得当。”他想了一阵,道:“我有一个法子,应可助你控制手上刚柔之力。” 他觅了个铜壶,又将十只箭去了箭镞,道:“月儿,我们便投壶为戏,一来可练刚柔之力,二来以此打发时间。” 楚月儿问道:“怎么叫投壶?” 伍封道:“便是用手将这箭远远扔进壶内,既练准头,又可控制力道。”他站在铜壶五尺远处,手上拿了支箭,向壶口投出,一投即中。 楚月儿兴趣大生,道:“月儿来试试。”也以箭投壶,投了三箭却只投入一箭,道:“这壶口甚小,原来颇不容易投入。” 伍封笑道:“你这是初试,能中一箭已经相当不错了,多试试便成。” 二人本是为了练习手上的劲力拿捏准头,不料投了几矢,都是兴致勃勃,由练功变得纯是游戏了。 到第三天时,鲍息带着乌荼匆匆赶到了易关,先到灵前行礼后,与赵鞅父子谈了一阵,才到后院来拜见妙公主。 伍封见了鲍息,大喜道:“息大哥,你总算来了。” 鲍息叹道:“我早接到了乌先生的密报,亲自带了三千多人去救援,谁知一路上被桓魋的大军挡住。我找他们主将问话,他们却不与理睬,想要进攻,又被他们乱箭射回,我们人手又不如他们多,被桓魋牵制了好些日子,甚是焦燥。” 伍封将那日与楚月儿在桓魋大营中,偷听到桓魋和浑良夫的言语告诉了鲍息,鲍息眼露惊讶之色,沉吟道:“原来这中间另有隐密,适才听赵老将军说你一舌一剑,将桓魋的八千大军吓退,果然了不起!不过,我猜桓魋和浑良夫事后多半知道你是虚张声势,否则怎敢阻挡我的援军?” 伍封点头道:“那桓魋厉害得紧,绝非蠢人,那日是被我言语连连相逼,无暇细思,才会放了我们走。” 鲍息道:“赵老将军说,他在齐国与田相国谈成了和议,回晋之后便会禀告晋君,看来,我得在卫人知道之前预先安排退军之策。” 伍封大喜道:“兄弟对息大哥记挂得紧,若是收兵回国,一家团聚,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鲍息叹道:“当日平定阚止之乱,大哥便担心田恒会乘机将鲍晏二家也灭了,独拥齐国,才会主动提出到卫国来。当时情势难明,我手握大军在外,鲍家才会安宁。听乌荼说兄弟如今名震齐国,又对田恒有救命之恩,鲍田两家眼下关系最好,才可放心收军回国。田恒是我表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他虽然专权,但那是他祖父辈所为,他只不过是顺理成章而已。他最重声名,兄弟既是齐国人人尊敬的少年英雄,对他又有救命之恩,他怎也不会对你胡来。何况,你有公主为妻,谁敢公然得罪呢?” 妙公主笑道:“息大哥,你别看封哥哥嘴上叫我公主,其实对我可凶恶得紧哩!动辄瞪我几眼……,咦!”正说着,恰好见伍封的眼睛瞪了过来。 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这时宫女送上了饭食,众人吃着饭,妙公主与楚月儿见鲍息与伍封如同亲兄弟,自是不住的为他亲自添酒布菜,左一声“息大哥”,右一声“息大哥”,叫得鲍息心中甜甜的,乐不可支。他久在军中,今日恍如回到家中,自是大为开怀。 伍封见二女乖巧至此,将大哥哄得极为高兴,心在也十分欣慰。 吃过了饭,鲍息道:“兄弟,我的大军还驻扎在戚城之外,离军久了,怕军中生变,只好连夜赶回去。你无须焦急,等诸人伤势大好后才走。我已请了卫国的大夫高柴和子路时时照看易关,不怕柳下跖和桓魋捣鬼。” 伍封奇道:“子路怎到了卫国来?” 鲍息道:“子路与高柴都是孔子的弟子。子路那一次中了田恒之计,杀了恒因,又劝退了柳下跖的骑兵,后来听说齐君死了,才知上了当,怕孔子责怪,不敢回鲁国去。那日我领军往卫国来,路上见了他,便将他带到了卫国。高柴本在卫国为大夫,便将子路荐给了卫君,卫君也赐他为大夫,二人对卫君极是忠心,被卫君倚为左右手,以至使得孔俚大夫颇为不悦。” 鲍息穿戴好革甲,又道:“兄弟,你可知先君简公死后,孔子便去找鲁君,说齐国臣下弑君,应予讨伐。鲁君去让他找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孔子说‘臣只知有鲁君,未知有三家’,便不再理会了。” 伍封帮他系上绦带,笑道:“我想孔子定是知道鲁国不会出兵,只是齐国之事太不合于理,他禀告一声,无非是表明态度而已。” 鲍息笑道:“所以子路闻讯后,更不敢回鲁国去了。” 鲍息向赵氏一众辞别后,带着亲随军士匆匆离开了易关。 次日一早,伍封正与二女坐在房中嘻闹,陈音兴冲冲地来见伍封,道:“封大夫,小将依你之意,做出了这样东西,封大夫看看是否如你所想。” 伍封摇手道:“陈兄,日后你见了我,不要再说‘小将’之类的话,太过见外。” 陈音道:“小将只是个无名小卒,封大夫何以如此看重?” 伍封笑道:“陈兄,你又见外了。其实以你之才,怎可能只是个无名小卒呢?你总不是瞧不起我吧?” 陈音道:“封大夫说哪里话来,我怎敢瞧不起封大夫呢?” 伍封接过了陈音手上之物,妙公主与楚月儿也好奇地探头来看。果见这弩与它弩不同,上面用了三道弓臂和三条弓弦,臂上有三道不同的刻槽,可放三矢上去。 伍封赞道:“陈兄不愧是风胡子的传人,此物做得十分精致。” 陈音递过三枝箭来,道:“封大夫何不发箭试试。” 伍封接过了箭,与众人走到院中。伍封将三道弓弦拉满,挂在木臂铜牙之上,然后把三枝箭依次放于臂槽之中,远远地对着关旁的山丘,扳动铜机。 只听“嗖”的一声,箭疾飞了出去,其势与一般弓箭相比,格外的凌厉,只见山上一颗大树颤动,似是被箭射中。又连扳两下,将剩下二矢射出,都钉在那颗树上。 妙公主与楚月儿大是意外,那颗树与他们所站之地相距近三箭之远,这三枝箭居然能射到这么远,连树也颤动,这弩的威力确是远胜于寻常弓箭,尤其是连发三矢,若用来射敌,想来十分骇人。 伍封细看了半天,陈音惴惴地问:“封大夫以为如何?”脸上表情,就好象是庖人做好菜肴,让人品尝后等候品评一样。 伍封点头道:“陈兄制得好,三矢都只用一个铜机,射时便快得多,此弩大致是这样了,最妙的是并不比其它的强弩重出多少。不过,若是在下用它,还得加些劲力才是。若给公主和月儿用,大致就可以了。” 陈音见此弩被伍封首肯,笑道:“封大夫天生神力,的确是应加些力道。只怕单是用木,当不得封大夫的神力。” 伍封问道:“若是加些铜铁在弓弯之处,或是以铜铁铸弓,力量是否会大一些?我看陈兄所制的铜鞭,大有韧力,若照样用在弓上,恐怕也是可以的吧。” 陈音眼中一亮,笑道:“封大夫说得是,我这便去做。”从伍封手上接过了那弩,兴冲冲地走了。 妙公主赞道:“想不到封哥哥还有这种本事,制出这么厉害的兵器来。” 伍封笑道:“那日我们被追兵所及,才发出几箭,追兵的轻车便冲了上来,可见寻常弓箭在车战中效用不彰,非得用强弩不可,但强弩上弦比弓箭要慢,是以中原各国不喜欢用。如果我们能一发三矢,射三箭的功夫,反快过用弓射出三箭,再加上其射程更远,用起来便十分好了。” 楚月儿点头道:“那日公子用两把弓射箭,也比不上这弩射得远哩!” 伍封笑道:“这就是公主的功劳了。那日她将赵大小姐的强弓搂在怀中,手脚齐施,被我看在眼里,才想起了弩,忽然间冒出了这个念头。我想出这件东西,其实是全靠了公主。公主过来,也让我搂一搂吧!” 二女嘻嘻地笑,伍封正要大搂其手,这时陈音又跑回来,大声道:“是了,封大夫,此弩应叫什么名字,也好让匠人刻上去?” 伍封笑道:“仍也叫‘弩’吧!不过叫‘连弩’最好。”眼睛却向妙公主和楚月儿看了过去。 陈音搔头道:“‘连弩’?那便叫连弩吧!”又跑了开去。 七日丧期过后,赵鞅将三子与姬妾的尸体放入棺椁,拟运回去安葬。 早上的大敛之礼忙过后,赵鞅将伍封等人留下来,道:“这些日老夫忙于丧事,若有怠慢公主和封大夫处,还请见谅。” 伍封道:“赵老将军太过客气了,我们之间,还用讲这么多虚礼么?” 赵鞅点了点头,道:“明日一早,卫君会派子路和高柴率三千兵士送我们回晋,只好先与封大夫告别了。” 伍封忙道:“为何走得这么急呢?在下看赵府众人之中,许多人伤势还未大好。”心中颇有不舍之意。 赵鞅小声道:“老夫离家日久,如今飞羽也不在府中,怕智瑶那厮会暗中捣鬼,老夫虽派张孟谈先赶了回去,还是有些不放心。” 伍封心道:“怪不得这几天没见到张孟谈,原来已先回去了。”叹了口气。 赵无恤叹道:“我与封大夫一见如故,又共历患难,如今要分手了,心中甚是难受,今晚便与封大夫痛饮几觥罢。” 日落之时,赵鞅说大堂之中刚办完丧事,设宴不吉,遂在关内练兵场上大排宴席,赵府家将以及伍封所带的人,只要不是伤重动不了的,都到了席上,既使是二鲍、六剑姬也有席位。 只有易关守将陈音未到,赵鞅几番让人去催请,都回说正忙着一些玩意儿,过一阵便来,不必等他。 赵鞅此宴主要是谢伍封一众的相救之恩,因此伍封、妙公主和楚月儿自然便成了宴会的中心人物,饮了几爵酒后,赵氏一众才将丧亲之痛渐渐抛了开去。 忽见陈音手里叉叉丫丫地抱着一堆东西跑来,向众人施过礼后,他走到伍封身前,道:“封大夫,这连弩已经大功告成了,你看一看。”将一枝连弩递给伍封。 伍封见这支连弩比上次初成的那一支又有些不同,弓全改用铜铁所制,臂上也嵌了铜心,臂端的木郭改用的铜郭,以此乘力,弓尖上有极精致的铜钩,想是为了减轻重量,陈音将铜臂改薄了一些,是以也没有重太多,臂端刻了“大神连弩”四字,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风”字。 伍封试拉了拉弦,发现劲力极当,大为高兴,接过陈音递来的箭,只上了一矢,对着远处射了出去,此时晚霞正红,这一支箭直飞出去五六百步远还可看得清清楚楚。 伍封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道:“原来可射出这么远,陈兄真是了不起!” 陈音笑道:“了不起的是封大夫,我只不过是照你的吩咐做出来罢了。这臂上有两道铜牙,前一道是用手力上弦,可射七百步,后一道是用腿蹬弓上弦,可射九百步。” 赵鞅等人见状大是骇异,从伍封手上接过了连弩,互相传看,啧啧称奇。陈音得意洋洋地向众人介绍:“这连弩是封大夫亲自设计的,小将带着匠人日夜赶制,终于制成了五枝。封大夫这一枝大神连弩更是小将亲手制成的,以铜铁为弓,是以劲力最强,其余四枝是木弓,手弦射程在四百步,脚弦射程在六百步。” 他又交给了妙公主和楚月儿一人一枝,笑道:“那日我制成第一枝弩,封大夫说给公主和月儿姑娘用比较合适,是以我特地做了这两枝较小一些的,望公主和月儿姑娘不要嫌我们手艺粗糙,月儿姑娘的劲力大些,叫‘小神连弩’。” 妙公主和楚月儿见是伍封亲自设计的宝贝,就算不给也会开口要,不料这人想得周到,为她们还特地做了两枝,立时笑吟吟地接过,爱不释手。 赵飞羽拿着那枝大神连弩看了良久,又试拉了拉,她怎及得上伍封的神力,只拉开了两成,便只好罢手,赞道:“想不到封大夫竟能想出这种兵器来。” 陈音笑道:“封大夫说过,此连弩是那日见妙公主把玩大小姐的强弓时突然想到的,是以小将也特地为大小姐造了一枝。” 赵飞羽大喜,接过了这枝连弩,试了试劲力,恰到好处,又赞了陈音几句。 陈音一瞥眼间,见赵无恤等人都望着自己,摇手道:“诸位千万不要向小将索要,小将虽还留有一枝,却只是一个弩样,供日后慢慢精制所用。” 众人见他满脸焦急之色,无不大笑,便放过了他。 伍封接过众人传回的连弩,交给楚月儿为他收好。 赵无恤笑道:“封大夫是天下奇才,本事层出不穷,我们早就见识过了。不料陈将军的本事也非同小可,不知是否愿意随我们到晋国去,为我们研制兵器呢?” 赵飞羽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向他说过此事,只是他本是楚人,祖上在城濮之战中死于晋军之手,是以家有祖训,子子孙孙不得为晋人效力。” 陈音叹了口气,道:“小将这个官是现在的卫君赐的,虽然他并不记得我,我也不能因官小而背弃了他,老将军的好意,小将只好心领了。” 众人见他官职虽小,仍不失忠义,对他立时素然起敬。 赵鞅叹了口气,极是失望,邀陈音入席饮酒。 这时,月亮慢慢地升了上来。 赵鞅叹道:“那日封大夫月下吹箫,曲中悲戚之意,老夫至今历历在耳,若非那纵横天下的大盗柳下跖居然也能被封大夫一曲所动,我们怎能逃过大难?可说是一曲退兵了。” 伍封苦笑道:“其实在下的箫艺未臻上乘,幸好早些时得过柳下惠大哥的指点,那日才敢厚颜一试。” 赵无恤道:“家姊极善吹笛,封大夫又会吹箫,离别在即,封大夫何不与家姊合吹一曲,以慰我们别离之情?”听有口气,大有将伍封与赵飞羽撮合在一起的意思。 赵飞羽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鞅大笑,道:“无恤此言极有道理,封大夫、飞羽,你们就吹一曲吧。” 赵飞羽淡淡地道:“飞羽的笛声,怎比得上封大夫的玉箫?还是请封大夫奏一曲,我们洗耳恭听吧。” 伍封心里哼了一声,心道:“这女子好生傲气!”摇了摇头,正要拒绝,却见赵无恤正盯着自己,眼光甚是热切,心道:“我如不吹,无恤兄岂不是下不了台?”叹了口气,道:“既然无恤兄不怕在下的箫声,在下便只好献丑了。” 妙公主将玉箫一直随身带着,此刻拿了出来,伍封伸手接过,道:“在下幼时,先父曾教过一曲《听雨》,据说是春雨之际,周公在梦中所得,便吹它吧。”玉箫横在唇边,吹了起来。 这时,满场鸦雀无声。箫声一缕一缕地漾了出来,虽然是从伍封的玉箫中发出,每一个人却好象这箫声是从天边飘了过来,如同习习的轻风拂在面上,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落寞之感。箫声渐渐响亮起来,呜咽沉回处,好似一点一点的细雨从风中透了出来,缓缓洒落。众人好似在雨中徘徊,而细雨如丝,使人又无湿身之虞,随箫声回荡,众人的一颗心便如在细雨中缓缓回旋,不知所往。 忽然,一片细脆的笛声渗了进来,渐渐清越亮丽,如同细雨昏黑之中,忽有人推开一窗,洒出一片光亮。此时,箫声越来越响,便如满天激雨,泼然淋下,间夹着电闪雷鸣一般,众人听到箫声,脸上不禁露出了寒意。 此刻笛声却变得低沉婉约,便如大雨之中,永远掩不住的闺中幽情,随那推开的窗子沁出,幽幽然、黯黯然,其回肠荡气之处,直潜入心底。众人便如睡在了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一言难尽处,却是茫然不知这种感觉因何而来。 渐渐地箫声变得平静下来,仿佛雨潋风息,偶有一两滴水珠坠落。笛声也渐渐变得妩媚起来,如同春雨之后的一道虹霓,挂在人眼前,众人心中渐渐平和下来,只觉箫笛渐息,余声却缓缓地飘了开去,沁入了天际。 众人沉默良久,赵鞅长叹了一声,道:“老夫一生戎马,自以为铁石心肠,但这箫笛合奏一曲,却让老夫发现心中所藏的说不出的感绪,其中滋味,难以言述。” 陈音也道:“小将是粗人一个,不懂音律,谁知听了这一曲,好似在野外淋了一场雨一般,身上仍有寒意,但心中却有些懒洋洋提不起精神,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将玉箫塞到神迷意乱的妙公主手中,向赵飞羽看了过去,恰见赵飞羽也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结,忽然间都觉得对方这一眼看入了自己心底,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难以遣怀。 对视了片刻,赵飞羽将笛交给身后的侍女,低声道:“飞羽被封大夫箫声所染,禁不住技痒,只好也试一试了。” 伍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中却好像与赵飞羽相识了极久一般,虽没说过几句话,这一曲合奏,却如二人窃窃私语了数百个日夜。 伍封将妙公主和楚月儿哄了睡觉后,回到了房中,反侧良久,仍不能入眠,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明日要与赵氏分别而有些惜惜不舍,还是因为赵飞羽的笛声仍在心中徘徊,思潮万千,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眼看月光将窗外的树枝映在窗纸上,想是因细风拂动,树影也缓缓地晃动着,伍封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如树影般慢慢地漾动。 一时间难以遣怀,索性披上了衣,开门走了出去。 只见月光如水,照得周围每一样东西都十分清晰,他低着头信步走着,不知所往,忽见地上一个浅浅的鱼池,正是陈音兵器房前的那个小鱼池。猛抬头时,却见池边有一人静静地站着,看着月光下、鱼池中的遴遴水光。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原来是赵飞羽。 两人均感愕然,齐声道:“是你?”两人怔了怔,又道:“我睡不着。” 二人同时说了这两句话,均觉有些好笑,便笑了起来。 伍封柔声问道:“大小姐为何睡不着呢?” 赵飞羽摇了摇头,眼中现出茫然之色,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为什么,总有些心绪不宁。” 伍封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赵飞羽道:“其实,我常常睡不着,只不过不如今天这样罢。” 伍封叹道:“老将军对大小姐倚重得很,想来大小姐身负重任,是以赵氏一族的大事,大小姐不免劳心。” 赵飞羽道:“幸好家父立了无恤为嗣,我也可放下心来。” 伍封道:“大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隐于荒岛,再无俗事纷扰心绪,是否会一畅胸怀呢?” 赵飞羽眼中露出神往之色。 伍封道:“在下心中常想,若是某日泛舟于海上,舟落何处,便以何处为家,眼前不再了勾心斗角、不再尔虞我诈,无论何处,恐怕都是人间仙境罢!” 赵飞羽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若是真能如此,那是飞羽最高兴的事了。” 伍封柔声道:“若是在下暇时溜到晋国,大小姐会否不与理睬呢?” 赵飞羽眼露喜色,旋又叹了口气,道:“封大夫是齐国重臣,怎会轻易到晋国来?就算想来,恐怕齐君也不会让你来吧?” 伍封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能不能来,在下也说不准,不过,眼前一刻便是一刻,不仔细过好眼下的每一刻,又怎能冀望将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大小姐能够成全。” 赵飞羽幽幽地看着他,细声道:“封大夫是否想让我揭开面纱,让你看一看呢?” 伍封怔了怔,苦笑道:“原来在下心中所想,却瞒不过大小姐。” 赵飞羽道:“看不见的,人常以为是最美的,看得见的,恐怕反会视若无睹了。若我是个丑女,岂非坏了封大夫的心境?” 伍封摇头道:“貌美未必就是美,正如貌丑就未必是丑一样。在下只不过是想一睹大小姐真容,绝无半点唐突之意。” 赵飞羽点头道:“封大夫若非君子,绝对吹不出那首《听雨》的幽然雅意。飞羽从来不让其他男子看见容貌,今日只好为封大夫破一破例了。”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月光之下,只见她眉如春山一般斜斜地没入鬓际,眼如长天秋水,细鼻樱口,脸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绝美得带有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典雅,最令人心动的,是她眉宇间那一缕慵懒逸然之气,令伍封大有惊艳之感,一种醺醺如醉的思绪从心中沁了出来。 此女的美色,竟似并不下于妙公主。 赵飞羽微微一笑,将面纱又放了下来。 伍封叹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唉!”长长的叹了口气。 赵飞羽听他忽地吟出了四句诗,芳心震动,默然良久,道:“原来封大夫不仅剑术厉害,还会作诗哩!” 伍封苦笑道:“在下从小被家母逼着练剑习文,听的诗多了,偶能胡诌一两句而已,若真要在下作一首诗出来,实是难过之极的事。” 赵飞羽道:“可惜我们明日便要走了,否则,能与封大夫谈谈剑法诗文,其实是极好的事。” 伍封点了点头,道:“改日在下定要到晋国去拜访大小姐。” 赵飞羽喜道:“你真能来?” 伍封道:“在下一定会去的。” 两人未再说话,默然对视良久,赵飞羽点了点头,缓缓地走了。 伍封失魂落魄般站在月光下,静静看着她走开,消失在月光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猛一回头,却见楚月儿俏然地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伍封奇道:“月儿,你怎在这里?” 楚月儿柔声道:“我见公子不在房中,便来找你。” 伍封问道:“你怎知我不在房中?” 楚月儿小声道:“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你,也许是怕你有一天突然不在罢。” 伍封叹道:“傻子,我怎舍得离开你呢?”他知道楚月儿随他历险多了,多半是怕他有失,是以每晚都来偷偷看一看他才会放心。他心中感动,将月儿搂在怀里,由衷地叹道:“上天能将月儿赐给我,真是对我不薄哩!” 伍封一早起身,与妙公主和楚月儿一起用过饭后,到了堂上。 赵氏一族早已收始妥当,正陪着二人说话,见伍封一众过来,赵鞅起身道:“封大夫,这二位便是卫国的大夫高柴和子路。” 伍封见高柴生得矮小精瘦,真是如一条柴一般,只是这个“高”字便有些说不上,子路却高大威猛,半尺长的胡须硬硬地立着,便如每一根胡须上都藏着无穷的气力一样。忙与二人见礼。 二人拜见了妙公主,子路道:“老将军,走吧?”看来这人不爱说多话,有一句说一句,不会拐弯抹角。 高柴瞪了他一眼,道:“老将军既要从水路回国,此去六十里可到河水沿上,鄙国早已安排好大船等着。只是沿途会经过帝丘,不知老将军是否愿意进城呢?” 赵鞅摇头道:“算了,我们饶过了帝丘上船罢。” 子路出外整兵护卫,高柴在堂上陪着众人,陈音也在一旁坐着。 伍封道:“我们便送老将军到河水边上吧!”命鲍宁鲍封准备铜车。 这时,赵飞羽与一众女眷们从后堂出来,向高柴施过了礼,一众人等才出了大堂,分别上车,出了易关。 子路带着三千甲士在关外候着,见众人出来,分开左右,在一行车乘两边护卫,蜿蜿蜒蜒向西进发。 伍封斜眼向赵飞羽的车上看去,只见她懒洋洋地斜倚在车上,若有所思,忽见她一眼扫了过来,两人目光相碰,伍封尴尬地笑了笑。 回过头来,却见妙公主和楚月儿笑嘻嘻地看着他,脸色颇为古怪。 伍封心想:“定是月儿这丫头多嘴,将我昨晚与赵飞羽在鱼池边说话的事告诉了公主。”问道:“你们笑什么?” 妙公主笑道:“我在想,封哥哥什么时侯为我们作一首诗呢?” 伍封笑道:“我是粗人一个,怎会写什么诗?” 妙公主向楚月儿看了一眼,笑吟道:“月出皎兮……”,才说了四个字,伍封的大手便飞快地捂在她的小嘴上,向楚月儿瞪了一眼,道:“月儿的记性不错哩!” 楚月儿嘻嘻一笑,道:“公子作的诗极是好听,与公子的箫声相仿。” 伍封笑道:“这两样东西怎能相比?” 楚月儿道:“天下间每一样东西看起来不同,其实内里都是一样的道理,怎不能比呢?” 伍封怔了怔,赞道:“月儿说得不错,天下的东西真的是一样的道理!嘿,月儿很有学问哩!” 妙公主在一旁笑道:“改天我替月儿装一把长须,让她当我们的先生吧!” 楚月儿吓了一跳,伍封笑道:“长须就不用装了,谁说有学问的人一定要有长须?你看赵大小姐……”,忽地闭了嘴,叹了口气。 楚月儿见他有些怏怏不乐,小声道:“公子既然舍不得飞羽姊姊,为何不向赵老将军提亲呢?”这丫头向来不知嫉妒,只要伍封喜欢的,她也就觉得好,是以忽作此议。 伍封吃了一惊,道:“那怎么成?” 妙公主斜眼看着他,道:“哼,月儿以为他不想么?只是怕飞羽姊姊不答应,到时侯碰一鼻子灰罢!” 楚月儿格格笑着,道:“不会吧?” 伍封瞪了妙公主一眼,道:“你这丫头终日跟我捣蛋,哼,我非得想个法子,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厉害,嘻嘻,是不是‘劳心悄兮’?” 伍封又好气又好笑,除了能瞪她一眼外,委实想不出其它办法来。 这时,陈音的车恰好过来,好奇问道:“什么叫‘劳心悄兮’?” 伍封忙打岔道:“陈兄,这个……,嗯,你既是楚人,怎会到卫国来?” 陈音道:“从我父辈开始便隐居在曹国,后来曹国被宋所灭,我不愿意为宋民,便到了卫国来。后来被大夫高柴推荐给国君,国君便用我作易关守将。” 伍封与他谈些兵器弓马的事,陈音兴趣昂然,免不了一路滔滔不绝。 午间略停,大家用过饭后,继续前行,又过了近两个时辰,便到了河水岸边。 众人一一告别,赵鞅父子对伍封道:“若是有暇来晋国,定要到府上来。”伍封点头道:“一定一定。” 这时,赵飞羽袅袅娜娜走上来,看着伍封,道:“封大夫!”伍封“噢”了一声,也看着她,想了半天,道:“大小姐,诸事小心!”两人对望了片刻,赵飞羽眼中流出一缕淡淡的伤感,转身上船。 赵氏众人尽数上船后,这艘大舟慢慢地离开岸边,逆水而上,向西驶去。 只见河水浑黄,向东缓缓流着,伍封心想:“若我也从水路回去,却是要向东而行了。” 这时,不知是谁从岸边惊起了一群飞鸟,呀呀而飞,向西散开。 伍封怅然若失,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摇了摇头,回过身来。 高柴赞道:“原来封大夫文武兼资,作的诗也直发于心,与众不同。” 伍封苦笑,却见妙公主与楚月儿低声吟着他这几句诗,妙公主嗔道:“封哥哥从来不为我和月儿作诗,是否偏心呢?” 伍封忙道:“胡诌几句,怎算得上诗?改日公主喜欢,便胡乱写一堆给你,也无妨的。” 众人上车回程,此处离帝丘仅七八里路,高柴道:“封大夫,寡君对你仰慕得很,几番相请,封大夫却没有来,不如随在下入城,在府中小住一晚,明日随在下拜见寡君,如何?” 伍封心想:“过门而不入,确有些不好。”问妙公主道:“公主可愿意进城?” 妙公主笑道:“你拿主意吧,你若觉好时,我和月儿自然会随你去。” 伍封笑道:“既然高大夫盛情相邀,在下便只好入城打搅了。” 高柴大喜,命人先回府准备,又邀陈音同往,缓缓向帝丘城中而去。 正行间,忽然有一车直撞了过来,车上人大声道:“高大夫,高大夫!”高柴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人道:“城内出事了。” 这时,子路也赶上来,喝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孔俚与蒯瞶合谋,命浑良夫攻入了公宫,国君已逃出了城,此刻卫宫之中,蒯瞶已即君位。” 众人大吃一惊。 子路喝问:“什么?我此刻便杀进城去,将蒯瞶逐走。” 高柴忙叫住他,道:“卫国的政事非你所能左右,何况蒯瞶怎么说也是国君的父亲,你此刻攻城,岂非令卫人之间兵戎相见?” 那报讯的人也道:“如今石乞和孟厌也投靠了蒯瞶,卫国三剑均在蒯瞶身边,仲大夫这么去,恐怕大有凶险。”子路名叫仲由,是以卫人称他为“仲大夫”。 子路喝道:“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怎能袖手旁观呢?”率众兵士驱车急驰而去,连伍封在后面的叫声也不予理会。 楚月儿道:“多半是桓魋和浑良夫被公子一吓,怕夜长梦多,急切下手。” 伍封想想也必是如此,问道:“桓魋现在哪里?” 那报讯的人道:“桓司马的大军已入城,现在城头,八门均落在他的手中。幸好国君走得早,否则……” 伍封忙道:“仲大夫这么赶去,岂非凶险之极?高大夫,我们快赶过去,叫仲大夫唤回来。”他与子路并无交情,但子路是孔子的徒弟,他素来尊敬孔子,怎忍心见他的弟子被杀,是以决心加以援手。 高柴连连点头。 众人一路追赶,便见不少卫国兵士三三两两地乱跑,都是子路手下的甲士,定是见情势不妙,四下奔逃。越往前走,逃兵越来越多,再加上许多百姓也携子拖女的赶着大小车仗,沿路踉跄过来,人数多了,拥成一团,连伍封的铜车也被他们挤到了路边。 回头看时,只见高柴手下的马车随从竟然也四下逃了,仅余高柴和陈音二人。 陈音大发脾气,喝骂士卒,高柴叹道:“这也怪不得他们,如今连国君都走了,我也是自身难保,他们跟着我,恐怕会被浑良夫加害。” 陈音下了车,坐在高柴的车上,为他驾车。 伍封这次送赵氏父子,因见家将伤势未愈,只带了两乘兵车相陪,如今再加上高柴与陈音的那一车和自己的铜车,总共才四乘车,登觉孤单。 好不容易到了帝丘城下时,才知子路已经战死在城下。 陈音怕传言有误,找来了散兵来问,才知详情。 原来,子路赶到城下之时,手下的兵士已逃走了大半,再加上桓魋的乱箭射下,手下兵卒逃得干干净净。子路虽只是一人却仍不逃,在城下大声搦战。 蒯瞶便派了石乞和孟厌二人一齐下城,来战子路。子路剑术虽比他们中间任一人都强,但以一对二却是不敌,交手许久,子路被桓魋从城头一箭,射中了大腿,伤重之余,立时被石孟二的铜剑伤了七八处,连头上高冠的缨带也被斩断,高冠歪落到肩上。 子路自知不免,叹了口气,道:“君子就算是死,也不能将冠除下来。”扔下了铜剑,将冠缨系好,扶正了高冠,石孟二人双剑齐出,将他杀死于城下,如今连尸体也被抬入城中了。 高柴听说子路死了,放声大哭。 伍封正色道:“此地人多混乱,不宜久留,高大夫与陈兄便随我一起,先回易关再说。蒯瞶初即君位,正需大国支持,无论如何,蒯瞶也不敢派人来追杀我们,以此得罪齐国。” 但兵荒马乱之际,刀剑无眼,稍一不慎,恐会被乱军所伤,是以众人急急赶路,待赶到易关时,天上的月亮已高挂云中了。 伍封将众人叫了来,细说了卫国的变故,道:“卫国政事变乱,我们不必搅在其中,明日一早便先回宋国去,与公子高一齐回国。” 众人知道蒯瞶一向亲晋仇齐,不宜久留,忙回去收拾,幸好蒙猎与田力得卫君派来的良医用药,虽然体力未复,但伤处已渐渐收口,勉强可以乘车,其余的伤者,大多已愈。 陈音叹了口气,道:“既然卫君被逐,我也不必留在卫国了,明日一道走吧。” 伍封问道:“陈兄要去哪里?是否先随我一起到齐国去呢?” 陈音摇了摇头,道:“我先送高大夫回鲁国,然后想去越国看看。” 伍封不料那日与陈音随口说说,陈音竟真有赴越之念,又想:“他在兵器研制上花了不少心血,若能用于军中,自然心动。他若赴越,对吴国大为不利,吴国是我外家的宗祀,我怎能眼看着他不利于吴国?”便想劝止,转念又想:“陈音若去了吴国,吴国怎会用他?他的一生心血,恐怕唯有越国才能用之。我若劝他不去越国,他必定会听,但大丈夫怎可为了一己私念而误了他人的前途?”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陈兄去了越国,可以去找范蠡大夫,就说是我所荐,他与我有些交情,便会见你。范大夫见了陈兄的新制兵器,定会高兴,加以重用。”又道:“如今蒯瞶等人未必会放过高大夫,你们不如与我一起先到宋国,然后再取道于鲁,以策安全。” 高柴伤心子路之死,不住垂泪,闻言道:“如此只好打搅封大夫了,幸好在下单身一人,城中并无家眷,否则只好冒死进城了。” 陈音自去安排家人收拾行装,伍封派人将高柴送回房中休息,心情抑郁,与妙公主和楚月儿聊了几句,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伍封命将卫君所遣的宫女留下来,自己带众人动身。 楚月儿道:“公子,这些宫女听说卫宫有变,大多不敢回去,要随公子一齐走哩!” 伍封皱眉道:“沿途之上,带着这么多妙龄女子,不大好吧?” 妙公主斜眼看着他,笑道:“我看你心中所想是来者不拒吧?这些女子大多无甚依靠,你将她们扔在这里,不觉大过心狠了么?” 伍封道:“可哪里有这许多车仗载她们呢?” 楚月儿道:“公子放心,她们本就是坐了辎车来,这些辎车还在关上哩!” 伍封点头道:“那就带她们一齐走吧!不愿意走的,每人送些金帛干粮,让她们自己找个地方安身。我看卫宫之中,日后恐怕难以安宁,她们也不要回宫了。” 妙公主与楚月儿自去安排,伍封又去看看蒙猎和田力二人,现在就只有他们二人睡在马车上,伍封与他们说了几句,忽见陈音身后的马车之上,放在他那一大堆宝贝兵器,暗暗好笑。 卫君派了一百个宫女到易关,如今愿意跟伍封走的竟有七十余人,剩下的二十多人中,竟有一女执意要回宫中去。 伍封大奇,见那宫女甚有姿色,问道:“卫国正乱,宫中杀机四伏,你为何还愿意留在卫国,是否宫中有亲人?” 那女子点头道:“奴婢的妹妹还在宫中。” 伍封叹了口气,道:“你们姐妹倒是情深。”命人取来百金赐给那女子,那宫女吓得脸色都白了,道:“奴婢怎能接封大夫的厚赐?” 伍封道:“在下敬重你的爱妹之心,并无它意。你们既是隶妾,将你们二人赎出来也只须数十金,剩下的你便与妹妹找一处地方,购些良田,雇人耕种。” 那宫女感激流泪,盈盈下拜,道:“蝉衣多谢封大夫。” 伍封笑道:“你叫蝉衣?这名字倒是好听得紧。” 蝉衣道:“奴婢家中世世代代以漂丝洗絮为生,祖传有一种寒天入水使手不裂的奇方,制之为膏,名叫‘龙涎膏’。别人曾出五十金也不卖。封大夫的厚赐奴婢无以为报,便将这方子献给封大夫,或能用得上。” 伍封心道:“我要这方子何用?”见她一番心意,也未推辞。 蝉衣转入房中,一阵间拿了两片竹简出来,交给伍封,道:“这方子对封大夫多半无用,但毕竟是奴婢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了。” 伍封点头笑道:“说不定这‘龙涎膏’之方哪天还真用得上哩。” 七十余名宫女叽叽喳喳地坐上二三十乘辎车,伍封暗暗咂舌,叹道:“若是这么回齐国去,别人定会说我是个好色之徒,在卫国打了一个转,便拐了大批美女回去。” 那些宫女听他这么说,格格地笑个不住。 伍封将妙公主和楚月儿抱上了铜车,喝道:“走吧!” 一行人等浩浩荡荡南行,沿途不免遗落香风无数,几改卫俗。 伍封心想:“那个桓魋若是宋国奸细,说不定会来暗算,使齐卫交恶,宋国便好插手,不可不防。”暗中吩咐赵悦等人小心提防。自己与二女在铜车上说说笑笑,闷时便拿出连弩,在车上沿途习射,以致卫国境内的大树,无端端大招其秧。有时被妙公主和楚月儿缠不过,只好拿出箫来吹上一曲。 一路无话,赶了三天路,便入了宋境。 其时,诸国之间,以城邑为政,边境之上少有关隘,但宋卫之间,却设了不少关隘,大有开战之意。只是不知这边境的关隘是哪一方先设下来,以致弄得双方紧张。 宋界关隘的兵卒早得了伍封所派人通报,迎出了关,极是殷勤,派人一路护送到了都城商丘。 公子高在商丘早等得十分焦燥,虽然宋君每日馈赠宴饮不绝,又派诸多美女相陪,却总是担心伍封和妙公主一众,此刻见他们平安回来,极为高兴,见过高柴和陈音之后,在驿馆为众人设宴洗尘。 公子高问起赵氏一众,伍封简略说了诸事,公子高叹道:“幸好赵老将军一众平安无恙,否则,那智瑶早就虎视宋卫,定会以此为藉口,合四家之众攻入卫国,恐怕连宋国也不免,齐国甚难举措。” 伍封说了卫国之变,又小声道:“那桓魋恐怕是宋君用的苦肉计,欲不利于卫,若我们齐国与它结盟,宋君必会攻卫,与桓魋里应外合,我们恐怕是白辛苦一场,平白添上恶名。” 公子高变色道:“宋君原来这么狡诈!明日我便以卫国大变,形势与前不同的理由,推说要回国禀告国君,暂不理他。” 第二天,公子高便进宫见宋君,推说要回国商议,暂不能成其盟约,宋君虽然失望,却也不能勉强。 众人打点行装,准备回国,宋君在宫中设宴款待,又派了诸多官儿拜访宴饮,足足烦了七八天,众人才能起程回国。 这时田力腿上的伤也无大碍,但蒙猎因为伤在胸口,终是不能远涉,伍封便将蒙猎和赵悦留在宋国,又留下了几个家将,命赵悦好生照看蒙猎的伤,待伤已大好时才回齐国。 一路上,卫国的消息不断传来。 蒯瞶谥称卫庄公,原来,卫庄公蒯瞶夺了卫君之位后不到三天,便杀了浑良夫,逐走了桓魋。那浑良夫助蒯瞶入卫前,蒯瞶曾答应他,日后饶他三曾不死。 浑良夫与桓魋合谋,趁鲍息撤军回国之际,与蒯瞶穿上女服,偷偷将蒯瞶载入了帝丘,藏在孔夫人的卧室。当天孔俚朝议回府,孔夫人招他入内,孔俚才入母亲房间便被浑良夫、石乞、孟厌这卫国三剑劫持,逼他与蒯瞶立下血盟,立刻派兵由浑良夫领着攻入公宫,卫君仓惶逃出了城,据说赶往鲁国去了。桓魋的大军当时便进了城,与石乞、孟厌紧守住城墙,还杀了子路。 浑良夫和桓魋被封为上卿。蒯瞶立了其次子公子弃为世子,自己的长子、被逐的卫君虽然未死,也被他给了个谥号叫作“卫出公”。周制,从周文王到周懿王,王号都是自称,其后从周孝王开始用谥号,死后由群臣按其在世之功,评以谥号。此制也沿用于各封国诸侯,只有楚武王熊通在位三十七年后,自称武王,其后的楚王也用谥号,不称王职者便不谥王号,如楚文王之长子在位三年,无一政所出,死后谥曰“堵敖”,其弟谥“楚成王”。谥号皆是死后才有,唯这卫出公却是尚在生时便有了谥号,在其时是绝无仅有。一君在世,自然还无谥号,譬如齐平公死后才叫齐平公,小说家为述事方便,按历代小说习惯,均以谥号直称,读者勿以为怪也。 蒯瞶见宫室重宝尽被卫出公带走,便想设法追回来,浑良夫却说:“出公是国君之子,不如就招他回来,宝器也就回来了。”蒯瞶便真的派人去招卫出公,这事被世子弃知道后,派人杀了使者,带兵进宫,迫着蒯瞶与他歃血为誓,不再作招回卫出公之念,且须杀了浑良夫,逐走军权在握的桓魋。 蒯瞶道:“不招出公容易得很,但桓魋手握重兵,而浑良夫与寡人又有誓言,饶他三次不死,甚是难办。” 世子弃便定下计策,请桓魋和浑良夫入宫宴饮,桓魋一出大营,便被世子弃派人持兵符接掌了兵权。桓魋虽然军纪严明,毕竟是卫国逃臣,且到卫不久,军心不附,是以被世子弃顺利夺了兵权。桓魋在途中得知消息,逃出了帝丘。 浑良夫却蒙在鼓里,他小人得志,十分地嚣张跋扈,穿着紫衣狐裘,配着长剑进宫,坐下便喝酒。 世子弃命埋伏的力士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绑成了一团。世子弃道:“臣下见主公有常服,侍侯主公饮宴应该解剑。你穿紫衣一罪,披狐裘二罪,不解剑三罪,均当斩首。” 浑良夫忙道:“臣与国君早有约定,饶我三次不死。” 世子弃哼了一声,道:“亡君出公是国君之子,却以大军拒父于外,大逆不孝,而你却想召他回来,这不是第四罪又是什么?”不由分说,命人将浑良夫推出去斩首,他剑法虽强却也是无法救回一命。 石乞和孟厌与浑良夫同列为卫国三剑,与浑良夫素来交好,浑良夫被杀之时,正在浑良夫府上,二人得知消息,连忙逃出了帝丘,投向楚国而去。 那孔夫人一场辛苦,指使情夫劫持儿子,设法帮弟弟夺回君位,谁知三天不到,反累得情夫被杀,儿子也被卫人戟指唾骂,羞愧伤心之下,仰药自尽。 众人听见卫国的这些消息,不住的摇头,伍封道:“我还担心桓魋会沿途暗杀,如今也无须在意了。” 众人北行五六日,到了陶城,这是以前曹国的都城,城高壁厚,伍封见众女体力较弱,不能让她们与自己这班大男人一样匆匆赶路,与公子高商议后,便在陶城停了下来。陶城的宋国大小官儿见大国使者经过,自然是忙得上下乱走,不必细述。 伍封请宋官将他们出使时存放在高唐的巨舟驶到陶城附近的济水岸边来,宋官满口答应。 第二天,陈音便向众人告辞,道:“本想送高大夫回鲁国去,但沿途既有封大夫照应,在下便先行告辞,到越国去看看。” 伍封叹了口气,道:“陈兄何必这么急呢?不如先到在下府中稍稍休息一些时日,再到越国去,岂不是好?” 陈音道:“在下其实只是赴越看看,若是事有可为,便暂留下来,否则,再到齐国找封大夫吧。” 伍封知道陈音身怀奇才,若不让他找个地方一显身手,他这一生也会挹郁不乐,也不好强留,备了若干礼物,请他代交越国的范蠡。 众人将陈音送出三十里,才回陶城。 出城途中,妙公主对伍封道:“范蠡送给封哥哥一口‘映月’宝剑,封哥哥却给他送了个会造兵器的人去,范蠡可是大占便宜了!日后他若是商营,说不好比渠公老爷子还厉害哩!” 伍封笑道:“其实占便宜的是我,你没看见我将那口‘映月’宝剑送给月儿时,月儿多么高兴的样子。只要能让你和月儿高兴,我便开心之极了。” 二女听他说得嘴甜,十分开心。 伍封却想:“陈音去了越国,对吴国便会大有妨碍。若非是我,他怎会有前往越国之念?我这么做究竟对是不对呢?” 楚月儿见他有些心事,道:“其实只要公子开心,我们便会开心了。”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听月儿这么说,我便知道日后大大麻烦了。若是他喜欢上其他的女子,我们要哄他开心,是否便只好由得他拐了一大堆女子回府呢?”她聪明得很,见伍封若有所思,心情挹郁,以为他与好友分别,因而不乐,是以故意这么说,已宽伍封之心。 伍封果然大笑,道:“其实只要有你们二人在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之极了,还有什么其他女子能让我动心呢?” 妙公主哼了一声,道:“你敢说对那位‘关关雎鸠’一点也不动心么?嘿,连‘君子好逑’也说出来,居然还敢卖乖嘴!” 伍封一时语塞。 楚月儿嘻嘻笑道:“我看那‘关关雎鸠’赵大小姐厉害得紧,公子若能将她‘拐’进封府,那可是大大厉害哩!公主,有赵大小姐一起作伴,不是很好么?” 妙公主见伍封满脸无奈,笑道:“赵大小姐当然是可以的,其他人可就难说了,要是我看不过眼,便用‘精卫’赶出门去!” 伍封见楚月儿悄悄吐了一下舌头,样子十分可爱,笑道:“也好,日后真是这个样子,便先让公主过过目罢。” 妙公主“呸”了一声,白了他一眼。 在陶城休息了两日后,巨舟已由高唐驶来,众人在陶城北岸上了船,将大小车仗尽数搬在舟上,扬帆东行。虽添了七十多卫女,巨舟依然能容纳。 伍封记得当日也是乘此巨舟西行时,担心赵氏父子的安全,心中焦虑不安,无暇细看两岸风境,此时回舟,一则顺水,二则心宽,终日与妙公主和楚月儿在船头看两岸风景。 众女因闷得无聊,也由六剑姬领着在舟沿上看着两岸景色与济水中的大小船只。弄得济水中来往的船上行人常常侧目,几至落水。 伍封将高柴与公子高也请到船头,一边饮着宋人送的美酒,一边看着众女兴高采烈的模样。只有高柴因子路之死,虽然事隔了多日,仍有些难以释怀。 妙公主看众女在船沿处叽叽喳喳说着话,笑道:“封哥哥,这六名剑姬这次不仅跟着冒险,还受了伤,回去后恐怕要大大嘉奖罢。” 伍封见鲍兴正十分赖皮地往众女中间挤进去,忍不住笑道:“这是自然,如后三十六剑姬便由公主差遣,除了让赵悦和蒙猎教她们剑术,还得教她们用弓箭,日后便是公主的一支亲兵,岂非更好?” 妙公主大喜道:“你可不许反悔,这三十六人日后就算是我的人了。” 公子高愁眉苦脸地道:“这样岂非再也看不到她们的剑舞了?” 妙公主笑道:“剑舞还是要看的,只是须我答应后,才许她们演练剑舞。” 这时,却见众女笑嘻嘻地将鲍兴推出了人堆,伍封笑道:“公主,这些剑姬日后的婚配你也得安排妥当,若让她们在我家变成老姑娘,也不大好。” 妙公主道:“我早有了打算,若不在家中给她们配好夫君,说不好你哪晚摸进她们闺房之中,如鱼得水。哼,此事不可不防!” 公子高等人闻言哈哈大笑,惹得舟上众女都看了过来。 楚月儿笑道:“那日公主说卫国多出美女,说不好公子回时会带一大堆回去,极有先见之明哩!” 妙公主得意地道:“那是当然。他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月儿知不知道,封哥哥小时候最有趣哩!记得有一次……”,伍封喝了一声:“公主,儿时的事怎能乱说呢?” 妙公主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道:“那我以后只说给月儿一个人听,总是可以的吧?” 伍封大感头痛,公子高幸灾乐祸地笑道:“哈哈!你可知道公主的厉害了吧?日后有得你受哩!” 伍封见高柴也忘了子路的事,开怀大笑,没好气地瞪了妙公主一眼。 众女虽然随伍封不久,却见他为人没什么架子,跟在他身边心神轻松,是以十分高兴,不在一起喁喁私语,便在一旁叽叽喳喳。 众人有诸多美女相伴,途中便不觉乏味,数日后,不知不觉已在鲁国境内。 第十章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这日高柴向伍封辞行,要回到曲阜见师父孔子。 伍封心念一动,对公子高道:“我早就想去拜访孔子,孔子是当世大贤,不如便去拜访一下,听些教诲。” 公子高点头道:“我以前也见过孔子,拜访他定会大有收获。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到曲阜去,不免惊动鲁国上下。” 伍封道:“那就只好拜托大舅在此带众人等候了,我带月儿悄悄去就行了。” 妙公主嗔道:“为何不带我去?” 伍封道:“公主可万万去不得,孔子是个重礼的人,你这公主一到,岂非让他忙个手忙脚乱?”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说得是,孔子从不逾礼,若知公主去了,定会禀告鲁君,到时候弄得人人皆知就不好了。” 妙公主道:“你若去了,我岂非闷得紧?便留下月儿陪我吧!” 伍封摇头道:“我还要去见柳大哥,柳大哥是月儿师叔,她怎能不去?” 妙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咕咕咙咙道:“哼,这人定是恼我将剑姬要了去,坏了他的好事!”也不再提出异议。 伍封哭笑不得,命鲍兴驾上铜车,又命鲍宁另驭一乘轻车,自己与楚月儿分别乘坐。须知这鲁国与齐、卫、宋地不同,最为守礼,鲁礼禁男女同载,是以要男女分乘。伍封让楚月儿乘铜车,并在车顶华盖上挂着垂落的帷帐,如一间小屋子一般。 伍封备了一份大礼,将柳下跖托他转交柳下惠的凤鸣琴带上,才与高柴一起上车,赶往曲阜。 一路兼程,第二天时便到了曲阜。 高柴道:“夫子重礼,如今有弟子丧毁,有大哭之俗,封大夫若同上门去,恐怕惊了封大夫。在下先去报丧,再禀告封大夫来访之事,封大夫慢慢而来。” 伍封知道鲁国最多礼俗,便由高柴先进城去,自己一车缓缓而行,才到城外,忽见一大群人哭声震天,从城中蜿蜒而出,原来是一队大队人送葬,伍封急将马车停于道旁,让出道来。 只见柩车颇大,前面的人白衣执绋,有人口中作歌,柩车之后除了死者家属之外,更有十八人身穿白衣,被人一粗绳捆成一串,有男有女,都在三十岁以下年纪,随柩而行。 这时一大群老老少少从道旁抢出来,对队痛哭, 伍封看了半天,见这一群人并非对着棺柩而哭,而是对着那被绳捆成一串的人哭,心中大奇。 道旁围观着甚众,伍封叫来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何人出柩?” 那人道:“死者是孟孙氏的家臣,名叫公敛阳,曾为成城之宰。” 伍封道:“那一串人捆着有干什么?” 那人叹道:“这些人是公敛家中的隶臣,用来殉葬,到时候生埋入墓。” 伍封吃了一惊,骇然道:“如今列国之中,大都以俑代人,鲁国是礼仪之邦,怎还有人殉之俗?” 这时,忽见道旁有一人闪出来,向柩车后的死者长子施礼,将他请到一边,恰好在伍封铜车之旁不远处。 伍封见那人四十余岁,身材修长,目光如电,穿着虽简,却气度俨然,与众不同。 便听那人对那孝子道:“公敛仙逝,尊兄以人为殉,是否太过了些?” 那孝子道:“公冶先生,非是在下想用人殉,而是家叔公敛驷执意要如此,在下也无可奈何。” 那公冶先生道:“可否请令叔过来?” 那孝子对这公冶先生甚是尊敬,归队后将其叔公敛驷请了来。 那公敛驷道:“原来是公冶长先生,未知有何指教?” 公冶长道:“在下见阁下以人殉亡兄,觉得不忍,是以想劝公敛兄除此人殉之礼,以土俑代之。” 公敛驷愕然道:“令师孔子最重于礼,在下以人殉兄,正合古礼,为何公冶兄反而会这么说呢?” 公冶长叹了口气,道:“天下之礼无有不变者,今日之礼未必是古礼,后人之礼也未必如今日。人之有变,礼亦随之,有何疑哉?” 伍封心道:“原来这是孔子的弟子公冶长。”听他所言大有道理,暗生敬意。 公敛驷道:“话虽是这么说,但如今人在途中,忽然改之,也不大好。”他满脸傲气,显是对公冶长并不怎么在意。 公冶正叹道:“如今天下人力可贵,公敛兄竟以十八人相殉,不仅有干天和,也太过浪费。” 公敛阳笑道:“区区十八隶臣算得了什么?眼下购一健奴不过三金,吾兄家有金数千,费数十金也不算浪费。” 公冶长道:“在下是为公敛兄所虑,前些年孟孙氏先父入葬也未用人殉,阁下以人为殉,未知孟孙氏会作何想法呢?” 公敛阳面色微变。 伍封忍不住下了车,对二人均施一礼,道:“在下并非鲁人,途经此处,见这十八隶臣均为健壮,因未带家侍,是以途中常有不便之处。在下想以百金将这十八人一并买下来,未知这位公敛先生肯否?” 公敛阳见他出金超出近一倍,吃了一惊,细看这人气宇轩昂,身饰华贵,知道伍封必是大有身份的人,道:“天下健奴不少,何处不可买之,尊驾为何会单单看中这些人呢?” 公冶长知道伍封是想救这十八人之命,向伍封细看良久,又看了看伍封的铜车,笑道:“这位公子莫非是齐人?” 伍封吃了一惊道:“在下正是齐人,公冶先生如何看得出来?” 公冶长笑道:“阁下此车富丽别致,其上的鱼纹之缕唯齐有之。车用鱼缕者唯齐、吴、越三国,吴越之鱼纹是张口的,而天下只有齐国的鱼纹是闭口,是以公子必是齐人无疑。” 伍封等人暗赞此人眼力尖锐,观物入微,孔子的弟子果然与众不同。 这时楚月儿与鲍兴走下车来,鲍兴道:“公冶先生说不得错,公子是齐国大夫,特来拜访夫子和柳大夫。” 那公敛驷心中吃惊,忙道:“原来是齐国的贵人,既然看中这十八人,小人便将他们送给大夫。” 伍封摇头道:“送便无须送了,不过这些人在下要了,金还是要给的。只是在下与公冶先生一样,深恨人殉之俗,公敛先生若能改此俗以土俑代之,后必有福。当年晋国魏颗不奉其亡父乱命,释父爱妾祖姬,后来秦晋之战,祖姬之父结草为报,助魏颗擒杀秦将,此事是天下美谈,公敛先生何不学之?” 那死者公敛阳尚是孟孙氏家臣,公敛驷虽仗先兄之势,不将公冶长放在眼里,但遇到这大国贵人,怎敢说不从?当下将十八人放了,答应不再用人殉,伍封命鲍兴拿了百金交给公敛驷,那一众送丧之队远远去了。 这十八人逃脱大难,一起向伍封跪下叩拜,道旁其家属也跪了下来,道旁黑压压跪倒了一片人,无不感激涕零。 伍封挥手让他们起身,这些人自站在一旁,等候伍封发话安置。 公冶长向伍封拱手致谢,伍封还礼笑道:“这些人也非先生之亲属,何必谢我?不过这十八人在下要来无用,若真带回齐国,必要迁其家属,甚是麻烦,便请公冶先生带到夫子府上,侍奉夫子。” 公冶长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这十八家人算不了什么,犯不上千里迢迢带回齐国,反误了行程,点头道:“如此多谢了。公子宅心仁厚,未知高姓大名?” 伍封道:“在下名叫鲍封。” 公冶长讶然道:“原来阁下便是威震齐国的封大夫!在下当真是失敬了,先前还以为阁下只是个心软的贵介公子哩。” 伍封见他说话直接,不饰伪善,对他更是喜欢,笑道:“公冶先生能否陪在下一同到夫子府上呢?” 公冶长点头道:“在下本来还有事在身,不过这些人须要安置,正好为封大夫引路,去见家岳。” 伍封讶然道:“原来公冶先生是夫子之婿。” 伍封并没有惊动鲁国的诸官,随着公冶长直接到了孔府。 孔府并不太大,也无甚装饰,与其它的府第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无论其墙、门、径,甚至府中的树都是笔直的,不见有任何弯曲之处。本来孔子家中颇贫,不过他周游列国回来之后,鲁君以告老大夫之礼相待,再加上他的一众弟子中有不少出仕,是以晚年反而能够富足。 伍封将车停在大门外,伍封将备好的礼品交给公冶长,公冶长带着十多人进府,伍封不敢唐突,在府外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公冶长拭泪出来,想是从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讯,因而有哭。公冶长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家岳有请。”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二鲍由人领着将车赶往马廊之中。 伍封与楚月儿随公冶长入府,就见府中有数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红红的,显是刚刚哭过。 众人见伍封过来,一起施礼,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儿答礼不迭。 这时高柴从后院出来,公冶长对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岳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便由高柴师兄相待,封大夫请勿见怪!”告辞去了。 伍封和楚月儿随高柴前往后院的厢房。 高柴小声道:“夫子病了。” 伍封惊道:“是否要紧?” 高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自从卫国大变的消息传来,夫子就说:‘高柴必会回来,仲由必定是死了!’后来便病了。” 伍封与楚月儿听了,心中也微觉酸楚。 到了厢房门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阶下,道:“夫子,封大夫来了。” 便见门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大约七十余岁,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须发和两道长眉都变白了,相貌极为古朴,眼中精光如电,他轻轻咳嗽了数声,拱手道:“封大夫,孔某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请勿怪孔某失礼!” 伍封与楚月儿连忙还礼,伍封道:“晚辈是个粗俗之徒,本该专程来访,可惜未有余暇,今次虽是顺路而来,却是诚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进。”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带着二人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中堆满了竹简,有的卷起来用黄带缠住,有的打开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却毫无凌乱之感。 孔子与伍封二人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了几声,道:“孔某年纪大了些,是以这四五年来,大半时间是在这间房中,再无气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辈曾听人说,夫子自谓‘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年岁在他人身上,身与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却是身老心却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个诚信之人,不尚虚言。孔某对人说老,人人都说孔某不老,封大夫却不讳言,与众不同。其实老即是老,此乃人之运数,强求不得。孔某周游列国回来,最喜读《易》,以此而知运。”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不知孔子语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于世,全在‘命’和‘运’这两个字上。孔某一生所求,其实就是运。所谓运,即是势、是形、是时、是境,这是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的,随人一生,常人所说的天命,其实便是‘运’。”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那命又是什么?”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后天之能。譬如说高矮、胖瘦、强弱,此为天生之能,而学问、剑术、诗艺,却是后天之能。此二者加起来便是命。命强运弱,或命弱运强,均不能持久。而这命和运,与天有关,却也可有人力改变。”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学问和教诲,世上多有传颂,为何这命运之说,晚辈却从未听过呢?” 孔子微笑道:“孔某与人相谈,视人而异。孔某第一眼见封大夫与月儿姑娘,便知是脱俗之人,与它人不同,其实二位若能见老子,虽然是片言碎语句,所获也远胜于同孔某相谈数月。二位眼中精气之盛,孔某周游天下,只在老子眼中见过,柳下惠大夫虽然与二位相类,却也是大有不如。” 伍封与楚月儿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眼力,伍封叹道:“原来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辈们习过老子一门的功夫。” 孔子摇头道:“孔某并不知二位练过什么,不过,二位如果当它是一种功夫,便小觑了它。在孔某看来,其实这应是一种师法万物、洞悉自然的学问。二位习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轻轻咳嗽了一阵,又道:“孔某门下三千弟子,人称有七十二贤人,在孔某眼中,却是未必,只恨岁月不假,孔某自知命不久矣,才会编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书,欲存于世上,待孔某死后,众弟子仍有所学。” 伍封叹道:“晚辈年少无知,不知早来候教,如今想来,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孔某之门,未必便无学问,孔某之学,无非‘仁’和‘礼’二字。得此二字,便已足够。” 伍封道:“这个‘仁’字,晚辈曾经听过,略有所悟,只不知对不对。” 孔子笑道:“请封大夫说说看。” 伍封道:“听说夫子曾到我齐国,齐景公向夫子问政,夫子说过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晚辈心想,‘仁’大概就在这八个字中间吧!” 孔子抚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是父亲的样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样子,岂非天下太平?这就是‘仁’了。” 楚月儿一直听二人说着,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个‘礼’字,只怕也在这八个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与众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虽然不行,其实还是有人能明白,看来孔某所编的这六部书,就算烧掉也无妨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夫子这六部书正是要指点世人,怎能烧掉?” 孔子叹了一口气,道:“孔某说‘礼’,世人误会者多矣!常有人以为孔某要教天下人学懂周礼。其实礼是人制的,因人而改而废是自然不过的事。孔某教礼,是想世人通过礼来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纷争杀戮,天下间都是一个德字。孔某当日让仲由携新编的《礼记》抄本给田恒,便是想让他悟这个‘礼’字。孔某编写六书,最怕日后有人因此书而偏执,反而误人学问。” 他顺手拿起一卷竹简,道:“譬如这《诗》,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两情相悦之意。诗以抒情,这种男女之情也是人情,只要无邪念,便可以读。若是后人不解,视之为淫,禁男女之情,设男女之防,便是误了。” 伍封道:“夫子说得是,若是如此,夫子这六书更要留于世上了,世人不读这《木瓜》,说不定真会如夫子所说,大禁大防了。” 他们二人又怎知后世法家焚书坑儒,即使是儒者,虽读过《木瓜》,却仍然设男女之大防,以致民俗大变,害人无数? 楚月儿忽道:“月儿也听过一首诗,想读给夫子听听。” 孔子大喜道:“这就最好了!孔某这部《诗》中的诗句,是从天下间收集来的,十分不易,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间妙作,月儿姑娘请读。” 伍封也大是奇怪,洗耳恭听,便听楚月儿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伍封不料楚月儿吟出的是这一首,登时大窘,刚要说话,却见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赞道:“此诗变化虽然略嫌不足,胜在双声叠韵,风格独特,孔某定要将它录入《诗》中,只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句?”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只知道这四句。不过,月儿觉得还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请听月儿一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几遍,喜道:“这一首更妙了,后面是什么?” 楚月儿抿嘴笑道:“后面是什么,便只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时,见他面红耳赤,似欲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么?” 伍封叹了口气,状若呻吟,道:“这几句是晚辈有感而发,胡诌出来的。月儿不知深浅,竟敢在夫子面前卖弄,晚辈真是无地自容哩!”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诗不是人做出来的?封大夫诗艺高明,孔某大出意外,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绝妙,只是太过短了,烦封大夫将后文读出来,好让孔某得窥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随口吟出的几句诗,竟被孔子如此推许,大出意外,其实这首诗后面的句子他早有续作,以备哪一天妙公主想起来,万一让他作诗,好以此搪塞,只好答应:“既然夫子觉得尚可,晚辈只好献丑了!” 他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楚月儿心旌动荡,一时间痴痴如醉。 连孔子也闻之动容,吟颂良久,叹道:“此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确绝妙,孔某非将此诗置于《诗》之首篇不可。”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不会吧?晚辈这首诗,怎敢列入《诗》中?” 孔子道:“此诗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风情,又毫无邪淫之处,后人读起此诗,便可知今日民俗,怎可不录?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后面又是什么?” 伍封双手乱摇,道:“晚辈只能吟出这四句,才已尽矣,并无续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孔某只好依此四句原意,为封大夫续作了。” 伍封大是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药进来,服侍孔子服药,伍封见孔子脸上略有倦意,便起身与楚月儿向他告辞。 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孔府,鲍宁鲍兴赶来车,问明路径后,直往柳向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离孔府并不太远,府门简简单单的,无甚装饰,连寻常富户门上的大铜钉也没有。 柳下惠到叔孙氏府中议事未返,家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说话。 过了好一阵,便听脚步声急响,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进来,道:“兄弟、月儿,你们突然来访,让我高兴得很哩!”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们顺路过来,可算不速之客罢!” 柳下惠吩咐人备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对坐饮酒。 伍封将这些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惠叹道:“子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恒所欺,不敢回鲁,此刻恐怕也在鲁国为官了。如今孔子一门,在列国中为官者不少,单是在鲁国,便有端木赐、冉有、有若、宓子贱等人。那日卫国派了个使者到孔府上,送了一盒肉醢给孔子。孔子打开问道:‘是否我弟子仲由的肉所制?’卫使大骇道:‘正是。夫子如何知道?’孔子流泪道:‘若不是仲由之肉,卫君怎会派使送来?’命人葬于颜回墓旁。卫使走后,孔子放声大哭道:‘我常常担心仲由会遭横死,今日果然是这个样子!’此后便病了。大哥去探视过数次,唉,孔子恐怕命不久矣!” 伍封怒道:“蒯瞶也太过残忍了吧?杀了子路,还将肉送给其师!” 柳下惠道:“蒯瞶暗使浑良夫等人对付赵鞅,赵氏三子被杀,赵鞅怎会不报仇?赵鞅虽答应不攻代国,却未曾答应不攻卫国吧?我看蒯瞶这君位坐不了多久。是了,被离先生早些时离开了鲁国,眼下到王城去游玩,并说想去看看秦地山色,兄弟这次来却见不着他。” 伍封点了点头,知道被离喜欢周游天下,浏览各地风情,叹了口气,命楚月儿将那具“雁嘤”之琴拿出来,交给柳下惠,道:“大哥,这是令弟柳下跖送你之物,托我代交。还说对你好生记挂,只是怕坏了你的名声,不敢相见。” 柳下惠缓缓揭开了包袱,露出一张桐木古琴,用手轻轻抚着琴弦,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道:“小跖从小喜欢音律,那日我说,天下之琴,莫过于周王宫中所藏的‘凤鸣’和‘雁嘤’。不料他还记在心里,真地弄了具‘雁嘤’来。” 伍封心想:“柳下跖这只琴定是早就放在身边,一直无法交给其兄,随身带着。” 柳下惠又道:“大哥出使周室,往返途中,便知一直有人悄悄跟随,猜想必定是他,于是每晚大开四窗,既是怕他在窗外寂寞,又想他越窗进来,只可惜他始终不敢现身一见。大哥的名誉又算得了什么?人都说大哥与他断了兄弟之情,其实是世人的谬解而已,只要他能回来,大哥什么也不会在乎。” 饭后,柳下惠安排下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带到客房,侍侯用热水洗浴,然后才睡。是夜,伍封和楚月儿都听见府中琴声不绝,悲戚伤痛之音,漫于整个府中。 次日一早,伍封与楚月儿陪柳下惠吃过饭后,便说告辞,伍封道:“公主和公子高等人还在济水船上等着,委实不能多留,只好日后再来拜见大哥。” 柳下惠双眼略红,显是一夜未睡,点头道:“兄弟离国已久,确实应回去了,大哥也不敢强留。” 伍封道:“我和月儿到孔府向孔子告辞后便自走了,大哥保重。” 马车出了柳下惠府,回头看时,远远可见柳下惠站在府门口挥手道别。他们是兄弟之谊,自不必讲太多的俗礼,反而见外。 不一时到了孔府,通报后,高柴将二人带了进去,只见大院之中,众弟子坐在四周,昨日给孔子端药的那公良孺正在场中练剑。 伍封与楚月儿走在旁边,眼光却看着公良孺练剑,才看了几招,不觉停下了脚步。只见公良孺剑气纵横,剑势凶猛而不强横,变幻灵活而不诡诈,堂堂正正,气势非凡,那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雄浑阔大。 这公良孺的剑法虽然高明,却也未必及得上楚月儿,但最难得的是他剑法展开时那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见者无不生难以抵御之感。 二人看得发呆,便听孔子的声音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剑术高明,小孺的剑法是否还能入法眼呢?” 伍封与楚月儿忙向他施礼,伍封惭愧道:“本要去拜见夫子,却被公良先生的剑法骇住,一时忘了。” 这时有弟子为孔子和二人铺好了席,又为孔子拿了个几来。孔子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坐。”自己坐在席上,斜倚着几,又道:“二位不必拘礼,昨日二位是客,今日却是朋友,是以用不着正襟危坐了,哈哈!” 伍封与楚月儿坐了下来。 伍封问道:“夫子,这位公良先生的剑法高明,不过,最奇怪的是他的剑法中有一种堂堂正正的天下无敌般的气势,不知是何缘故?” 孔子笑道:“剑法与其它的事一样,譬如诗歌、音律,都是发乎于心,倘若心正,剑法便会堂堂正正,心不正,剑法便会诡秘多诈。小孺是个正人,是以剑法肃正。剑正才能无暇,无暇方能永无止境。” 伍封和楚月儿见他三言两语,随口所说出来便是剑术中的至理,更是佩服。伍封叹道:“听夫子一句话,真是胜过读书数年。月儿,你使一套剑法给夫子瞧瞧,能得夫子片言指点,也大有裨益。” 楚月儿正有此意,站起身向孔子道:“夫子,月儿舞一套剑法,请夫子指点。” 孔子微笑点头。 这时,公良孺已退出了场,楚月儿手握“映月”长剑,使出了最得意的剑法。只见她身如彩蝶,左趋右进,剑光四洒中,如穿花拂柳一般挥洒自如。 楚月儿一套剑法使完,孔子的一众弟子面露惊异之色,料不到这么一个看似纤弱的绝色少女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法。 孔子抚掌笑道:“好剑法!月儿姑娘这套剑法,深得楚狂人接舆的真传!” 伍封与楚月儿同感愕然,不料孔子也识得接舆的剑法。 孔子见他二人的神色,笑道:“其实孔某在楚国时,见过楚狂人接舆。那日孔某的车正行时,接舆从车旁经过,口中唱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孔某想与他一谈,追下车去,却未能追上,适才月儿姑娘剑术中的步伐,便是接舆的独特身法。” 伍封见孔子兴致极高,知道这是难得的良机,正好向孔子请教剑术,拱手道:“夫子,晚辈与‘大漠之狼’朱平漫一战之后,悟出了一套剑法,未知究竟如何,想请夫子指点。” 孔子面露惊讶之色,道:“封大夫年纪才十六七岁,竟能自创剑法,实出孔某意料之外,便请封大夫一展剑法,让孔某一观。” 伍封道:“自创可不敢说,只是模仿而已。”站起身来,在场中使出了“刑天剑法”。 孔子的一众弟子见这剑法威力无筹,剑势如电,虽然一招一式看起来简单,却是蕴力无限,暗藏莫测的变化,无不心中凛然。 孔子脸色微变,待伍封剑法使完,赞道:“如此剑法,天下少有,怪不得封大夫威震齐国,又能纵横宋卫之境,所向披靡。” 伍封收剑回来,坐下身来,见孔子微闭着眼睛,似是想着二人适才使的剑法。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知道孔子此刻若一开口,便是他们剑法中仍要改善之处,那是难得的金玉良言。 孔子轻轻咳嗽了几声,缓缓道:“剑由心生,亦由心止。心中无邪,乃能严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若能坦荡,天下间又有何可惧之事?无惧既是信心,信心便是气势。气势弘大严正,化于剑上,自有无敌之剑势。高手试剑,剑法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却是信心和气势。有了信心和气势,便能真正挥洒自如,将剑上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此之谓无敌无我,是真正的上乘剑法。其余的有敌无我,或是有我无敌,算不得上乘剑术。心中既有敌又有我,永不能成为剑术中的高手。” 伍封和楚月儿凝神沉思,在场一众弟子也皱眉思索这番言语。 楚月儿忽地眼中一亮,向伍封看去,见伍封脸上也是恍然大悟之色,二人起身向孔子深深一礼,谢道:“多谢夫子,晚辈受教了!” 两人直起身来时,忽然一种强大的气势弥漫出来,虽然是一发而收,但场上人人都感到了从他们身上沁出的这种让人心生难敌之感的气势。 孔子见二人聪明过人,竟能立时悟出其中的道理,大笑道:“二位果然与众不同,唉,日后二位见一见老子去吧!人说孔某的学问贯通人世,其实老子的学问却能贯通天地,与孔某颇有不同。” 又谈了一阵,伍封道:“夫子,晚辈本想留在曲阜再多些日子,向夫子讨教学问,只是妙公主还在济水船上等着晚辈一同回齐国,不敢久留,只好与月儿先告辞了。” 孔子点头道:“当来便来,当走便走,世间万事均不可强求。人说孔某一生求仁,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其实人世之事,有所不为也有所必为,虽死不悔,这并非强求,而是义无反顾。孔某与二位一见,早已开怀,你们走吧。” 施礼告辞后,伍封与楚月儿由高柴和公良孺二人送出了孔府,与高柴和公良孺告别后,离开曲阜,直奔济水。 一路上,二人心中兀自想着孔子言语中处处透出的无尽的学问和智慧。 一日后便到了济水边上,妙公主早已将颈子伸得老长等他们,见了二人回来,不免嗔怪埋怨了好一阵,才被伍封哄得笑嘻嘻地忘了前事。 此时早已是九月天气,天已渐渐转寒,众人顺水行舟,不多日便回到了齐国境内的历下邑,将巨舟交还历下大夫后,改为陆行,数日后,终于回到了临淄,此时已是十月的冬天了。 回到临淄城中后,伍封命楚月儿带着家将和一干卫女先回封府,又让田力、乌荼自回相府,自己与妙公主和公子高进宫见了齐平公,禀告了诸事后,齐平公大悦。 齐平公赞道:“封儿与高儿这次救了赵鞅,对我们齐晋结好极有好处,可算是立了大功,待寡人与相国商议之后,再行封赏。” 只因公子高在旁,不好说其它的事,伍封将妙公主送回后宫,公子高便在宫外等了他出来,再去见田恒。 田恒听了详情后,不住点头,道:“此番赵鞅欠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齐晋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好办呢?”他语声中透着喜悦,但眉头微皱,似是心中有事。 伍封和公子高也不好多问,告辞后离开了相国府,各人回府。 伍封回到府中时,列九与楚姬也来了多时,幸好路上诸般事宜均有楚月儿向伍傲等人说了,伍封才免了多费口舌。 列九脸带忧色,道:“任公子这人素来心胸狭窄,又最为多疑,虽然他不是伤在公子手上,但多半会记恨公子。说不好伤愈之后,任公子会寻隙报仇,公子日后出入可要小心。” 伍封点头道:“这个我自会小心的。” 列九又叮嘱了几句,才与楚姬回渠公府去了。 伍傲带过四名美女来,道:“公子,这是相国送来的四名燕女。相国说公子那日在他府上看中这四女,早命人送了来,天天说要见公子哩!” 伍封想起离开临淄那日,在相府与田恒饮酒时便是这四女侍侯,当时见她们貌美,顺嘴赞了几句,不料田恒还真当了回事,将四女送到了府中来。 伍封皱眉道:“其实我只不过顺嘴赞了几句,哪里有心索要?” 那四名燕女听见伍封的言语,大是张惶,跪了下来。 那日伍封在田府时,虽觉这四燕女甚美,却未曾细看,此时认真打量,见这四女身材中等,十分匀称,或温柔、或娇憨,正是姹紫嫣红,各有其美处。伍封见她们眼中泫然,知道田恒将她们送来,自己若是不要,这四女定会大大伤心,无以自处,连忙上前,亲手将四女扶起身来,叹道:“你们起身罢!如此美丽的女孩儿到我府上来,我怎会不要呢?只是怕你们在相府习惯了,到我府中有些不惯哩!” 他才口花花地说一句甜言蜜语,四女立刻就高兴起来,显是相府中规矩甚严,侍婢地位又低,田恒不甚好女色,恐怕从未将她们放在心上。 楚月儿知道相府中规矩极大,她若不是在田貂儿身边,恐怕也如这些女子一般,被人送来送去了,连忙上前,安慰四女。 伍封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四女此刻破啼为笑,恭恭敬敬答话,她们分别叫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名字是田府的四小姐田燕儿为她们起的。 伍傲笑道:“公子,这四名燕女其实是田燕儿的侍女,只因田燕儿随长兄到王城游玩,相国才将她们调到厢房侍侯。田燕儿也教过她们一点剑术,稍有些根基。” 伍封道:“我看月儿与你们甚是投缘,日后就跟在月儿身边吧。” 楚月儿道:“公子,我身边无须……”,伍封笑道:“公主将三十六剑姬都要了去,我若连四人都不给你,恐怕连小傲心中也会觉得我太过偏心了吧?何况这四女既然有剑术底子,你暇时便教一教她们,日后看看是你的徒弟厉害些呢,还是公主和赵蒙二人的徒弟厉害!” 楚月儿这才点头答应,道:“公子身边也要几个贴身侍婢,就交给我好了,日后随我侍奉公子。” 伍封又命伍傲将带回来卫国宫女安顿好,春夏秋冬四女下去后,伍封对楚月儿道:“月儿,这四女是燕国宫女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可怜得很,你要善待她们。”楚月儿点头道:“我自然会对她们好。她们是燕国宫女,公子怎知道她们吃了许多苦头?”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燕国在数十年前公宫生变,有个宫女为燕君生了一子,燕君宠爱此子,要废掉世子改立,那世子一怒之下弑杀父君,后来被大臣所杀。从那以后,燕国便立了个规矩,烦女子入宫为宫女,先要服用猛药,再用些特殊手段,使其女再无生育之能。此称‘幽闭’,如同酷刑。是以受幽闭之女,十有三四都因此而死,还有一二成从此百病缠身,活不过三五年。能受幽闭而终能康复无恙者,体格必定颇强。春夏秋冬四女自是受幽闭之刑的,所以说吃了许多苦头。” 楚月儿听得脸上变色,心中大为不忍,道:“原来还有这种事。”伍封道:“所以列国大夫都喜欢燕国的宫女,燕君每每以宫女送人,利其国事。”楚月儿愕然道:“为何燕国宫女更讨人喜欢呢?”伍封道:“受幽闭之刑的女子与其他女子是不同的,何况有风流之实而无私生子女之患,谁不喜欢?”楚月儿毕竟年幼,睁眼看了伍封许久,并不大懂。 伍封知道她单纯心净,怕她再问起来一时不好回答,道:“月儿,我想回伍堡看看娘亲,你若不怕辛苦,我们便一起去。楚月儿忙道:“坐在车上又什么辛苦?我也应该去看看夫人和二小姐。” 伍封见鲍宁和鲍兴刚将剑姬送回房回来,命他们驾好铜车,赶往伍堡,到伍堡时,已是日落之时了。 伍封回到伍堡,自不须人通报,自行进去,家人道:“少主人,夫人与田二小姐此刻正在酒窖里,酿一种新酒。” 伍封大喜,心想:“娘亲和田二小姐都是酿酒高手,此番联手新酿,必是举世无双的好酒。”顿时酒虫大动,对楚月儿道:“月儿,要不要去看看娘和二小姐酿酒,日后也好向公主说嘴?” 楚月儿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赶到了酒窖口上,伍封命侍侯在外的家人噤声,与楚月儿蹑步进去,看看她们酿出了什么酒来。 二人走下石阶,便听田貂儿问道:“夫人,你的为何会学酿酒呢?” 又听庆夫人道:“妾身学酿酒,其实是二小姐现在研习酿酒之艺是一样的用意。大小姐的酿酒之艺其实已经极高了,为何还要来找妾身研习呢?” 田貂儿没有说话。 庆夫人笑道:“二小姐即将成为君夫人,而我们这位国君平生最爱的一件事便是饮酒,是以二小姐仍要到伍堡来,与妾身共研新酒。” 田貂儿默然良久,小声道:“莫非夫人当初学习酿酒,也是为了尊夫?”她这么说,自是承认现在再研酒艺是为了未来夫君齐平公。 庆夫人叹了口气,道:“虽然妾身酿酒是为了先夫,但自一开始,妾身便琢磨着如何在酒中下毒。” 伍封与楚月儿大吃了一惊。伍封从未听母亲说过旧事,小时偶有问起,常常被母亲斥责,后来也就不敢问了。此刻听在耳中,如闻雷鸣。他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躲在壁后不敢出来。 田貂儿惊呼了一声:“夫人,这又是为什么?” 庆夫人长叹了一声,道:“其实,妾身父兄先后被人杀害,虽不是先夫亲自动手,但先夫多少有也责任。若说出自先夫之谋划,也不算冤枉了他。是以说起来,先夫其实是妾身的仇人之一。” 田貂儿多半是大惊之下,不知该如何说话,是以默然。 庆夫人道:“二小姐多半心中奇怪,为何妾身会嫁给了自己的仇人呢?这也不是先夫所逼,而是妾身自愿的。妾身父亲被杀之后,兄长便将妾身送到了齐国来,自己准备报仇,可惜后来被歹人杀害。那时妾身才十岁,依兄长遗法学会了剑术和搏击之法,然后去报仇。妾身的大仇人身份十分尊贵,可惜时刻有先夫在旁守护,先夫有天下间一流剑手的身手,妾身先后三次蒙面刺杀大仇人,均被先夫所阻,幸好先夫手下留情,每次都故意将妾身放走。”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知道庆夫人口中的大仇人,定是吴王阖闾。 田貂儿道:“尊夫为何要放夫人?” 庆夫人叹了口气,道:“起初妾身也不知道。当时妾身心想,有先夫在世一日,便杀不了大仇人,是以要报仇,先得刺杀先夫,何况他本来也是仇人之一。于是妾身多番设法,可是先夫的剑术机智着实厉害,妾身连续七次都失败,且每次都被先夫所擒。但先夫每一次都将妾身放走了。” 田貂儿道:“尊夫既然知道夫人走后又会来,为何又会放夫人走呢?” 庆夫人默然,过了一会,叹道:“妾身第八次去刺杀先夫,遇到了先夫的一个好友,那人剑术了得,将妾身刺伤,幸好先夫及时赶到,才救了妾身一命。” 伍封心道:“父亲的这个好友是谁呢?”心想以母亲的本事,在吴国能伤她的只有五大高手中的人,寻思:“这人定是孙武叔叔。” 庆夫人续道:“先夫见妾身伤势颇重,便将妾身留在府中疗伤。先夫怕惊动了妾身的大仇人,嘱咐那朋友守秘,也不敢为妾身请医士来治,好在他家传治伤之术也算不错,每日亲自为妾身敷洗换药。” 众人均想,他们之间的情嗉或是此时所生。 庆夫人道:“过一两个多月,妾身伤势稍愈,见他因守在妾身床边一夜,正在旁边打盹瞌睡,便偷偷从墙上拔出了剑,向他心口刺去。” 田貂儿惊呼了一声。 庆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妾身处心积虑要杀了他,但剑及其胸口时,心却软了下来,下不去手。这时先夫也被惊醒,叹道:‘此事没完没了,终要有一个了局。你父兄之死我难辞其咎,以前你要杀我,我因自己大仇未报未敢赴死,如今我已报了仇,心愿已了,你若要杀我,我也绝不会还手。不过,此刻你若杀了我,恐怕难以脱出府中。明日我有个朋友辞官归隐,我会去送他到城外,分手之后,我会经过一个叫茂林的地方,我会设法遣开从人,你便杀了我逃走,反正是在城外,你得手之后逃入林中,以你的身手,无人追得上你。’” 田貂儿惊道:“他怎会怎样说?莫非其中有诈?”又道:“但听夫人所说,尊夫应是光明磊落的人,应不至如此。” 庆夫人道:“第二天,我果然在茂林等着他,先夫的那个朋友,正是那日伤我的那人。先夫送走了他,便到了茂林,果然使开了从人,孤身入林。我见良机难得,从树后闪身,一剑刺了下去,先夫果然未还手。铜剑入肉二寸时,妾身忽想起被他数番擒住又放走,终是不忍下手,拔剑而走。先夫被刺受伤,被妾身的大仇人知道后大怒,命人四处捉拿凶手,幸好先夫未说出妾身来,是以大仇人根本不知道凶手是个女人。不过,这次之后,大仇人派了许多高手跟在先夫身边保护,妾身再难下手。” 田貂儿叹道:“尊夫其实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哩!” 庆夫人道:“妾身那时心中颇乱。这人明明是仇人,偏又对我处处维护,妾身先后刺杀他十次,他始终未对妾身有过加害之念。几番想放弃报仇之念,但又不知何故,自己也不大愿意离开。有一日,妾身寻隙见到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对他道:‘我若是嫁给你,你敢不敢娶我?’” 伍封与楚月儿大是愕然。 田貂儿轻声惊呼一声,默然良久,叹道:“我明白了,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以身相嫁,便可回报他几番维护之德,同时又能寻机下手杀他。” 庆夫人道:“先夫闻言后愕然,过了良久,笑道:‘你愿意嫁给我,这是我的福气,我怎会不答应?何况你若要杀我,时时在我身边守着,最是容易。若如以前一般,万一被他人擒住,后果堪虞。’他家中仅有一个小妾,便娶了妾身为妻,对妾身真心相待,呵护备至,亲身心中虽感其德,却始终挥不去杀他报仇的念头。” 田貂儿赞道:“尊夫明知夫人是为了杀他才嫁给他,依然答应,还能以真心相待,其光明磊落、气度恢弘之处,的确是天下罕见!” 庆夫人道:“妾身既嫁给了他为妻,见他喜欢饮酒,便想:‘他虽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夫君,我要杀他,便不必用诸刀刃,不如便在酒中下毒,让他大醉之下,安然而逝,也未算对不起他。’妾身想是这么想,但酒中落毒,酒味便变得苦涩难饮,他是个好酒之人,理应让他饮美酒而逝,怎可败了酒味心有遗憾?妾身于是开始研习酿酒之术,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将毒放入酒中,既不损酒味,又能毒死他。” 田貂儿叹道:“恐怕是夫人不忍下手,自己在心中找个藉口吧?”此时大家心中,都希望她找不出这种下毒之法。 庆夫人道:“大概妾身在此酒艺之中有些天资,是以酒艺大增,所酿的酒,不论好丑,先夫总是赞不绝口,拿起来就饮。就这么研习下来,妾身下毒之术未能有所成就,但酿酒之术却越来越好了些。有一天,妾身终于发现了一种毒药,置于酒中,丝毫不损酒味,且入喉即死。” 田貂儿“哦”一声,语气中颇为失望。 庆夫人道:“那日妾身将毒药放在酒里,晚间端入先夫房中,先夫见我神色有异,笑道:‘你终于学会了酒中下毒之法了吧?’妾身见他一语中的,骇了一跳。先夫叹了口气,吩咐了些后事,举杯便饮,却被我冲上去将酒打翻。先夫叹了口气,道:‘你这些年来,不是一直研究酒中下毒之法么?如今眼见大仇将报,为何又下不了手呢?’妾身道:‘你今日若是死了,不免令你一门绝后。不如等我为你生下儿子之后,再报父兄之仇。你到时候死而无憾,我也不枉嫁你一场。’先夫大喜,道:‘你愿意为我生子,我这一生便再无憾事了。’后来,我便为他生下了封儿。” 田貂儿叹道:“恐怕夫人有子之后,更难下手了吧?” 庆夫人默然,过了一会,道:“封儿刚刚出世,我听到耳边的婴儿啼哭,什么恩怨仇恨,立时便抛在脑后了。后来妾身偶尔也想,是否该为父兄报仇?但又想,若是封儿日后知道是我杀了他父亲,又会怎样呢?这些念头常在心头闪过,后来总是想,还是等封儿长大一些后,再作打算吧!就这么将报仇的事拖了下来,终至先夫去世,妾身也未能下手。” 众人虽然心知结局必是如此,但其中之情缘恩仇,令人恻然。庆夫人虽是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众人听在耳中,却如同一个又一个晴天霹雳,在耳畔响过不住,惊心动魄之中,藏着无穷无尽的绵绵情意,令人荡气回肠。 伍封不禁向楚月儿看去,却见她泪眼盈盈,显是被庆夫人所述的往事深深打动。 便听庆夫人叹了口气,道:“封儿,月儿,你们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原来伍封和楚月儿躲在一旁,庆夫人早就知道,只不过未点破而已。 伍封与楚月儿讪讪从壁后转出来,庆夫人道:“这里有一坛我和二小姐新酿的酒,正好找个人品尝品尝。你来试一试吧!” 伍封大喜,上前从坛中舀了一勺,只觉酒香盈鼻,未饮亦有醉意。他先是小啜了一口,失声惊道:“好酒!”将勺中酒一饮而尽,又赞了一声:“好酒!” 田貂儿忍住笑,皱眉道:“封大夫,我们想听听你的味感,而不是‘好酒好酒’几个字哩!” 伍封笑道:“适才见酒味奇好,未及细品,我再尝尝。”他又饮了一勺酒,才吁了一口长气,道:“酒味醇正而无辛辣之处,入口如水而内蕴似火,最奇怪的是中间的香气古怪,似乎不是入鼻,而是从口中所得,虽不及‘庆夫人酒’凝重,却比它更为清冽,回味之时似有清甜之味。” 田貂儿笑道:“封大夫果然是酒中行家。此酒只用了月余时间,自是除乏凝重,若是藏于窖中数年,恐怕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伍封一听要藏数年,忙道:“且慢,若要藏起来,还是先让我再尝尝。”再饮了一勺,又将勺向坛中伸去,被庆夫人劈手夺过,笑道:“这家伙真是个酒鬼,这么饮下去哪里是品尝?这是牛嚼牡丹哩!” 田貂儿和楚月儿都格格地笑起来。 庆夫人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二小姐与国君成亲之后,哪天生了位公主,我便酿上数十壶酒埋在公主床下,再过十多年公主出嫁时,将酒挖出来作嫁妆,那时侯这酒便是天下无双了。” 田貂儿脸上微红,伍封赞道:“这个法子极好,我看这酒带赤红,不如这酒名就叫作‘女儿红’吧!” 众人拍手叫绝,连楚月儿也赞道:“公子这名字想得极好哩!” 伍封笑吟吟看楚月儿,上下打量个不住。 楚月儿脸上一红,问道:“公子看我干什么?” 伍封笑道:“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埋些‘女儿红’在月儿床下呢?” 伍封与楚月儿在伍堡留了一晚,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庆夫人和田貂儿,第二天,便与楚月儿回到临淄城的封府。 入了府中,将伍傲叫来,问起这三个月中临淄有何事发生。 伍傲道:“公子离开临淄城的第二天,城外不再有动静,再派了探子出去,均能安然回来,也未发现任何敌踪,过了三天后,田恒便撤除了城头上增补的守兵,再开了门禁,将田政赶回了安平,又将恒夫人从画城召了回来。” 伍封问道:“田逆那家伙怎么样?” 伍傲笑道:“这家伙可算倒霉了,他中了颜不疑之计,也不知吃错了什么,与闾邱明二人睡了八天才醒来。先被田恒大骂了一阵,又扯着他和闾邱明进宫,国君也将他教训了几句,田恒虽未撤他左司马之职,却不再让他任临淄城守,收了他的军权,调他到宫城管武库。闾邱明那厮运气却好,只是罚金三百,仍然是临淄城副守。” 伍封忙问道:“那临淄城守如今是何人担任?”这临淄城守官职虽不算极大,却辖有城兵一万,防守都城,是极要害的职位。 伍傲叹道:“晏老大夫提议这临淄城守由公子担任,国君也十分赞成,闾邱明却提议由田恒的长子右司马田盘担任,多半是田恒所指使。双方又不好公然对着来,只好以公子和田盘都出使未归为理由暂缓下来,至今未决。” 伍封皱眉道:“田盘出使周室,一去近年,怎么还未回来呢?” 伍傲笑道:“这就是阚止和先君的计谋了。据说田盘还未到王城,简公的荐书还先到了王宫之中。周天子手下无甚良将,正欲找列国借将,帮手练兵,见了简公的荐书,便将田盘留在王城,训练王兵。我听春雨四人说,这些日田盘也该回来了。” 伍封笑道:“这临淄城守我当是不当,也无所谓。那个子剑这些天来是否老实了一些呢?” 伍傲道:“自从公子上他问剑别馆吓了吓他,便没怎么出过门,听说恒夫人到了别馆去,着实埋怨了他。恒夫人特地在军中为恒善告了假,也让他在问剑别馆中不要出来。倒是那子剑的大弟子招来和那唤作叶柔的女弟子分别到府中来过几次,说是要向公子请罪,来问公子的归期。” 伍封点了点头,道:“子剑若是不找我们麻烦,我们便放过了他。”将子剑曾是舅舅王子庆忌的亲随之事告诉了伍傲。又问:“府中有没有事故发生?” 伍傲笑道:“那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些剑姬整日问我公子何时回来。” 伍封点头道:“她们有六个姐妹随我出去,多半是担心,这么问一问是正常不过的事。” 伍傲叹了口气,道:“我看她们多有埋怨之色,说公子偏心,只带了六人出使。我看她们记挂公子多些。” 伍封吓了一跳,道:“不会吧?我又未曾招惹她们,她们记挂我干什么?” 伍傲道:“她们既然到了公子府上来,自然当自己是公子的人,又有什么奇怪呢?” 伍封搔头道:“是么?下次找她们问一问吧。” 正说着话,家丁来报:“赵爷和蒙爷回来了。” 伍封道:“算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 家丁又说:“赵爷和蒙爷还带了一个人回来,看那人有气没力地躺着,怕是又要死了哩!” 伍封与伍傲吃了一惊,不知赵蒙二人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忙站起身来。 伍封道:“快去将华神医请来,赵兄和蒙兄带来的人必是他们的好朋友,怎能让他死呢?” 话音未落,赵悦和蒙猎亲自用木板抬了一人进来,恰好听见伍封的说话。赵蒙二人立时大受感动,只觉伍封对他们极是器重,对他们带来的人看也不看,便命人找华神医来医治。 伍封和伍傲低头看木板上躺着的那人,见他三十多岁,身材十分魁梧,满脸的短胡须既硬又直,面色苍白,浑身缠着布带,似乎是受了极重的伤,那人见了伍封,“噢”了一声,昏迷过去。 伍封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一时不知在哪里见过,便听赵悦道:“公子,蒙兄伤好后,我们一齐上路,还未出宋境,便在路边见到了这人,他浑身插了十七八枝箭居然未死,我们便请医士为他敷药治伤,拔出了身上的箭,用车载了他回来。” 伍傲皱眉道:“你们是否认识他?为何要带他回来呢?” 蒙猎道:“我们见到这人时,恰好他醒了过来,说了一声‘封大夫’,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小人们想,这人多半认识封大夫,万一是封大夫的朋友呢?本想等他伤好了些才一起回来,可听说桓魋那厮回到了宋国,又再当上了司马,怕他与我们为难,只好一路赶回。这人眼下的情形,比我们刚见到他时好得多了。” 伍封忽想起此人,道:“这人是董门中人!那日我们在鱼口遇伏,这人一连接了我四剑,我见他力大甚大,剑法又高明,便饶了他一命。” 伍傲道:“既然他是董门中人,还曾参与埋伏要加害公子,还要不要救他呢?” 伍封忙道:“那日交战时我能饶了他,现在又何必不理他呢?或者他找我有事,便先将他安置好,请华神医为他医治,以后再作打算。” 伍封命众人自去忙碌,自己到后院去,经过练武场时,便听风声霍霍,楚月儿正在场中使动长矛。只见她的矛法与众不同,不仅出位刁钻,而且风声凌厉,这支矛如一条长蛇般在空中游动,虽然矛是死物,却象在她手中活了转来一样。 伍封拍手叫好,楚月儿停下手来,拖着矛笑嘻嘻跑过来,伍封顺手从她手中接过了这支长矛。 其时军中常用的兵器有殳、戈、戟、酋矛、夷矛五种,此刻楚月儿手中的矛却与一般所见的酋矛和夷矛不同,双锋铁刃长二尺,宽三寸,铜銎长一尺,柄也为铜制,粗若笔管,长约一丈五尺。军中之矛柄用长木,而这支矛却是用精铜所铸,看其微带青黑,似乎铜中还渗了铁,否则也不会入手感到有韧劲。因为仅有笔管般粗细,锋刃和铜銎又比寻常的矛头细窄,是以拿在手中,并不比寻常的木柄矛重多少。 伍封赞道:“这支矛着实不错,月儿从何处得来?” 楚月儿笑道:“这是陈音将军送给我的礼物,那日我向飞羽姊姊学使矛时,被陈音看见,便从他的兵器房中拿来相送。” 伍封奇道:“原来赵大小姐的矛法十分高明,你为何会向她学矛法呢?” 楚月儿摇头道:“不是我找她,是她叫了我去,教我矛法。” 伍封更是奇怪,道:“好端端地她教你矛法干什么?” 楚月儿道:“飞羽姊姊是有道理的。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陈音的兵器房中看过兵器后,出门便碰到她看鱼吧?你救了她父兄的性命,她自是要多谢你,但若是送你什么东西,你多半还不好意思要。从那日开始,她便常常教了我去,教我使矛,还说我时常与你一起,若遇到凶险,自保之余,或可救你的性命哩!” 伍封笑道:“她这种报答方式倒是与众不同!”心中忽想:“多半是她听了父兄所述,知道我们剑术还过得去,但使用长兵不甚擅长,战阵之上多有凶险,才教给月儿一套矛法。”心思一动,道:“她还教过你什么?” 楚月儿道:“她还教过我另一套矛法,却说学会就成,不必常常练习,我也未必用得上。这一套矛法有些古怪,使起来有些滞手,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忙道:“快使给我瞧瞧。” 楚月儿站在院中,使出了另一套矛法。她先前所使之矛法,主要是刺、扎、挑、扫、拨、架等手法,此刻所使的矛法,却是劈、挑、撩、钩、绞、推等手法,用于矛上,不见其威力,反有些不伦不类。 楚月儿使完后,走到伍封身边,道:“我觉得此矛法甚怪,是否我使得不对呢?” 伍封叹道:“月儿没有使错,赵大小姐教你的这套矛法根本不是矛法,而是戟法。其实,她知道我常用大铜戟,又是胡乱使用,没有技法,在战阵上遇到军中宿将定会吃亏,便想教一套戟法给我,但又不好自认为我的师父,不好明说,才教了给你,让你转教给我。”叫来了一个家丁,命他去找鲍兴,将自己的大铜戟从铜车上取来。 楚月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嘻嘻,飞羽姊姊心里很向着你哩!” 伍封心想:“赵飞羽表面上对我冷淡,说话总是客客气气,原来早就暗中教了月儿戟法,来传授给我。”想起这奇女子对自己其实甚是关心,心中颇为感动,忽想起那晚在月下于她相遇,虽只说了几句话,但其中似乎有着绵绵的情意。想起往事,一时间心潮起伏,思绪悠然。 楚月儿见他呆呆地发愣,知道他想起了那一位“关关雎鸠”,偷偷抿嘴娇笑,却也不打搅他。 直到鲍兴咧着大嘴扛着大铜戟过来,伍封才醒过神来,顺手接过了铜戟,见楚月在一旁偷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道:“月儿,你再将戟法使一遍,让我学一学。” 楚月儿缓缓使着戟法,伍封在一旁比划着学,好在这一套戟法并不太复杂,学了几遍后,已牢记在心,一遍又一遍地使着,渐渐快捷起来。最后,这一套戟法被他用大铜戟使出来时,虎虎生风,每一戟舞动起来均是力度万钧,威猛赫赫,有着一种排山倒海之势,令人看在眼中心生惧意。 楚月儿也料不到这套戟法在伍封手底下使出来竟是如此可怕,骇然之余,也大是高兴。 伍封使完了戟停下手,忽然呆呆地发起愣来。 楚月儿奇道:“公子,你又想起了什么?” 伍封皱眉道:“使这套戟法的人必须是力大无穷,戟也要极是沉重,才能将戟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这套戟法我用大铜戟使起来最是合适,但赵大小姐怎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何况眼下只有楚国和吴国军中才有人用戟,晋人喜用戈矛,她又是如何想出这套戟法的?” 楚月儿道:“飞羽姊姊曾说,这套矛法……噢,这套戟法是他师父从别人处学来,她学会之后也没有用过。” 伍封道:“这套戟法应是一个与我劲力相似的人才能创出来,不知又是谁呢?”皱眉苦思。 楚月儿格格笑道:“戟法是谁所创,这怎能猜得出来?下次你见到飞羽姊姊时,直接问她,岂不是好?” 伍封哑然失笑道:“不错,这种事我若能猜出来,那便跟月儿一样成了蝶仙了。” 楚月儿嫣然一笑。 这种矛法戟法与剑法不同,乃是用于战阵冲杀之上,不足以与剑术高手对决,是以多耗气力。好在二人会吐纳术,力气能够循环再生,并不觉累。 次日一早,伍封与楚月儿才吃过饭,在练武场上练了一阵拳脚剑法,均觉对方进步了不少,这自然是因孔子的指点,使二人拳脚剑技又上一层妙境。 二人兴趣颇浓,正要练一练戟和矛,便见妙公主兴冲冲地闯进练武场来。 妙公主手上拿着连弩,大声道:“封哥哥,月儿,好不好我们到牛山上去打猎,试试封哥哥新创的兵器?”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已是冬天了,山上猎物稀少,怎好去打猎?” 妙公主愣了愣,道:“冬天便不好打猎么?”这丫头显是未曾外出打过猎,没什么经验。 伍封见她兴致昂然,不好让她失望,便道:“虽然猎物少,也未必是没有,譬如雪兔、野狼、白雁之类,仔细找找恐怕也能找到一两只。” 楚月儿笑道:“实在没有,便找些大树乱石射几箭,权当是练箭罢,府中的箭靶子太近,显不出公子设计的神连弩之威力。” 三人正当少年贪玩之时,说了几句,都大生兴趣。伍封叫来家丁,将大铜戟和铜矛插在铜车上,又将三枝连弩和几袋箭放入铜车床底,各披上一件裘袍,鲍宁鲍兴早备好铜车等着,三人正要上车,却见赵悦和蒙猎带了二十多家将出来,各备兵车,准备一同出门。 伍封皱眉道:“我与公主和月儿出城玩玩,你们何必跟上呢?” 赵悦笑道:“公子,这批人是傲总管重新挑出的侍卫,他早就吩咐过我们,公子只要出门,便由小人们一同跟着。” 蒙猎也道:“公子杀了朱平漫,月儿还伤了颜不疑,大大地得罪了董门中人,恐怕他们会暗算报仇,不得不防。” 伍封三人对望一眼,心知有赵蒙二人在一旁还算可以,但还有那一班粗蠢的家伙跟着,玩起来也缺了些兴致,不过,蒙猎之言也有道理,董门中人手段厉害,不加提防,万一有何变故,就大大地糟糕了。 妙公主忽然有了主意,笑道:“这班家伙就不用了,不如将我的亲兵叫来,由赵蒙二人领着,说不定更有趣些。” 赵悦皱起了眉头,问道:“公主的亲兵在哪里?是否要在宫中去召来呢?” 楚月儿笑道:“赵爷还不知道,如今那三十六名剑姬已成了公主的亲兵哩。” 伍封笑道:“也将春雨夏阳四名燕女叫来吧,她们到府上也有好些天了,也让她们随月儿出去玩玩。”他昨日说错了话,令四女颇为伤心,是以想让她们出来玩一玩,以作补偿。 赵蒙二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三十六女会一些剑术,比起这二十多家将来虽然有些不足,但万一出事,也还能支持一阵。何况这是公主的吩咐,连伍封也不好反对,他们便只好答应,将三十六剑姬和四名燕女叫了出来。 四名燕女这些天早与府中的那班剑姬混得极熟,她们终日闷在府中,不免无聊,又听回来的六剑姬大说途中的凶险刺激,更是心动不已,如今听说要带她们出城,极是高兴,一个个披着雪裘,各挂了一口剑,笑嘻嘻地跑了出来。 一路上,妙公主少不得问其这四名燕女的来历,楚月儿向她说了一遍,妙公主嘻嘻笑道:“我看封哥哥本事极大,不过,最厉害的本事恐怕便是骗女孩子了。” 十余乘车浩浩荡荡出了临淄城西的稷门,上了牛山。 牛山在城南,山势不高,绵绵到了城西,由于西侧的山路平缓,适于车马上去,众人才从西门出城上山。 这时寒风渐缓,天上忽地下起雪来,众人大声欢呼起来。 鲍兴十分兴奋,大声道:“嘿,刚好赶上今冬的第一场雪!” 妙公主见众人如此高兴,愕然不解,伍封道:“公主,你一直住在莱邑,不知临淄城一带的风俗。临淄城中人都说,如果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落在谁身上,谁在明年便会好运连连,心想事成。” 鲍兴道:“是啊,如今我们正在山上,自然比城中的人先落雪在身。” 妙公主奇道:“可这一场雪下来,谁知道哪一片是第一片呢?” 伍封大笑道:“这第一片雪谁都知道,就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其中一片了。公主,你看他们一个个高兴之极,定是当第一片雪落在自己身上了。” 赵悦与蒙猎久在临淄,自然知道此俗,也十分高兴,不住地呵呵笑着。 这时,车马到了山腰的一大片空地上,再也无路可上了,伍封见雪下得越来越大,山地上已浅浅地盖上了一层白色,笑道:“我们便在此地下车吧!” 众女早跳下了车,在雪地上奔来跑去,闹成一团,连赵悦和蒙猎也喝她们不住。 伍封三人见众人极为高兴,不免也受感染,道:“公主,你这些亲兵各有各的顽皮,看来日后你有得忙哩!” 妙公主笑道:“谁叫你封府没什么规矩管束她们呢?她们若是在其它府第,怎敢放肆?” 伍封笑道:“只要不太出格,又何必去管她们?若是她们人人都似你那些宫女一样,那就无趣之极了。”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不大讲究这些规矩,是以府中才热闹非凡,人人都不太拘礼。田相国的府上有数千人,却好象没几个人似的,到处冷冷清清的,找个人说话也难。” 伍封看了看四周,笑道:“公主,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们一起在山上骑马?便是这地方哩!” 妙公主想起那日与伍封骑马定情之事,脸上露出笑意来,见楚月儿瞪眼看着她,便将那日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道:“哼,那日不是我说起来,这人恐怕早就坐视我变成田逆的夫人了!” 伍封忙道:“谁说的?那日若真是没来得及争着下聘,就算你嫁入田逆府上,新婚之日我也会杀进田府,真真正正将你拐走了哩!” 三人都笑起来。 伍封提起当日往事,忽然想起那只“田鸡”颜不疑来,心道:“这人被月儿重伤,如今伤势也差不多好了,不知是否会来报仇呢?” 妙公主见地上的雪越来越多,忽笑道:“封哥哥,我们来堆雪人好不好?” 楚月儿拍手赞道:“那最好了。” 伍封跳下车来,道:“那好,我们先照公主的样子堆一个吧!” 妙公主淬了他一口,三人兴冲冲地将一大堆雪推在一起,一会儿间便堆出了一个雪人来。 伍封斜眼看着这雪人,叹道:“这雪人这么臃肿不堪、面目丑陋,怎及得上公主身材纤细、花容月貌?” 妙公主心里甜丝丝的,道:“谁说它像我了?” 伍封忽地想起一事,小声道:“公主,日后你若生了个儿子,你说会像你还是像我呢?” 二女不料他此刻竟想起这么个问题,格格地笑个不住。 伍封笑吟吟从铜车里将三枝连弩和几袋箭拿了出来,道:“山上的猎物理应是有的,说不定它们也当第一片雪落到了它们身上,若是射死了它,它们心中多半会有些不服气,认为皇天骗了它,第一片雪并没给它们带来运气。我看这山上树有不少,便拿树来试试吧!” 三人各拿其连弩,往山上瞄准。 楚月儿忽想起一件事,道:“我们将箭这么射上去,万一山上还有人,被我们伤了怎么办?”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叫来鲍兴道:“你向山上吼几声,若有人便让他们出来,别被我们伤着。” 鲍兴搔头问道:“学虎吼还是学狼叫?就怕学得不像,不能将他们吓出来。” 伍封啐他道:“这浑小子,你学人叫不是更好?” 楚月儿嘻嘻一笑。 鲍兴恍然失笑,笑嘻嘻地大声吼道:“山上还有人没有?我们可要放箭了!”又叫了几声,山上也没有反应,看来再没有其他人。 伍封笑道:“既然没有人,我们便练箭吧!” 三人各寻目标,发射连弩箭,只听“嗖嗖嗖”地声音不绝,一会儿便将几袋箭射完。 鲍兴道:“我和小宁儿上去,将箭拔回来。” 伍封笑道:“算了吧,这种箭府中多的是,又何必去拔?” 妙公主道:“可我还想射哩!” 伍封道:“好吧,你们去将箭拔下来。”回头看二女兴高采烈地十分兴奋,楚月儿一张小脸红朴朴地十分可爱,衬得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十分艳丽,赞道:“嘿,月儿如今越来越美了哩!” 这时,众剑姬也在旁边堆雪人、扔雪球,玩闹成一团,连赵悦和蒙猎二人也混在她们一起,玩得十分高兴。 过了一会,忽听鲍兴在山顶上大叫:“公子,这山上有些古怪,要不要上来瞧瞧?” 伍封道:“月儿,我们上去瞧瞧。”让妙公主和赵悦带着众女在此等着,自己带了楚月儿和蒙猎上山。若是有什么古怪,须瞒不过蒙猎,非得叫上他不可。 上了山顶,伍封问道:“有什么古怪?” 鲍兴指着地上了数十堆未燃尽的木块枯枝道:“公子,这牛山上曾有很多人来过,如今天寒地冻的,倒是奇怪得很。” 蒙猎四下里搜寻察看,过了好一阵,脸色凝重地走了回来,道:“公子,原来昨天有三百多人守在山上,小人见那边泥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脚印。从脚印上看,我们上山之前不久,他们才走。” 伍封道:“你能否查出他们往何处去了呢?” 蒙猎道:“他们从西南方向下山,如今大雪盖住脚印,如果他们不改方向,下雪后他们的脚印还是可以看到一些。” 伍封道:“这事有些奇怪。如今这天气,只有公主才会想到来打猎,怎会还有人突发奇想,大队人马上山来?” 楚月儿道:“现在天冷得紧,就算上山打猎,也不必在此过夜。” 伍封点头道:“我们追上去看看,谁知这些人搞什么鬼,若能追上就最好了。” 众人匆匆下到山腰,伍封命赵悦带着众女先回封府,笑道:“这些女子一个个都美得紧,若是没有赵兄带她们回去,说不好在路上被人拐了去。” 伍封将蒙猎叫上铜车,由二鲍驾着车,与妙公主、楚月儿和蒙猎一起向西南方向驰了过去。 铜车转过了山,蒙猎跳下车,拨开地上的雪,仔细看了一阵,上车对二鲍道:“小兴儿,小宁儿,快往前赶。” 车行了半里,前面有一个岔道,蒙猎又下车看了一会儿,道:“往南走。” 铜车南行了一阵,便见雪地上无数杂乱的脚印越来越清晰了,蒙猎看过后道:“是他们了,快走,他们在前面不远处。” 再走不到半柱香时,便听前面林中隐隐传来了一阵喊杀声。 众人暗吃一惊,在这离临淄城不远的地方,怎会有人厮杀? 鲍宁和鲍兴随伍封在外惯了,不待吩咐,将铜车赶到避静处藏起来。 众人一起下车,楚月儿让二鲍将三枝连弩拿上,道:“敌人人手多,恐怕得用上这东西了。” 妙公主大感兴奋,将二鲍先从山上拔回的两袋箭提在手上。 伍封大赞二女机警,引着众人循声过去,蹑步在林中穿行,只听杀声渐烈,众人走到近处,躲着树后,向厮杀处看过去。 只见林中有几间小木屋,大概是林中百姓所造,二三百人将木屋围住,这时,有十多人向木屋冲去,刚到门口,便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从屋内射出来,将领头的那人射倒。那门颇为狭窄,每次只能有二人能并肩进去,但每进去二人,这二人便被逼退了回来,身上鲜淋淋地受了伤,剩下的人只好退到人群中。 雪地上躺了一二十具尸体,大多是被箭矢射死。 伍封看了一阵,小声道:“屋内的人少,若是弓箭射完,或是气力不继时,恐怕就麻烦了。” 妙公主奇道:“屋外这些人为何不放火将人逼出来呢?”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下着大雪哩!寻常的火刀火石,怎打得着?” 蒙猎自上次受伤后,一直躺了一两个月,此刻手痒起来,小声问道:“公子,我们要帮哪一边呢?” 正在这时,便听有人对屋内喝道:“田盘,你还是乖乖出来吧,看着相国面上,我们就饶了你的姬妾从人之命。否则,到时候我们会一个不留。” 伍封等人大吃了一惊,原来被围在这木屋中的竟是田恒的儿子田盘! 便听里面有人笑道:“若是我乖乖地让你们杀了,我手下这些人你们怎会放过,定会杀人灭口吧?”这田盘声音爽朗,情势虽然危急,却丝毫不乱。 屋外那人道:“哼,这一阵间你已射出了十八支箭,手中的箭恐怕没有几支了,若是我们冲了上去,看你还能顶多久。” 田盘在屋内大笑道:“其实,我手上只剩下一支箭了,只不知你们谁要来送死,得此最后的采头。”他越这么说,屋外人反而不敢轻易上前了。 屋外那人喝道:“既是如此,我们只好得罪了。”命令道:“砍几颗大树下来,给我撞倒这烂屋子!哼,若非天上下雪,我早就一把火将你们烧成灰了。” 伍封见这木屋并不坚固,知道若是给大木一撞,必定会墙倒顶塌,屋内之人就算不给压死,也免不了会被这些人上去杀得干干净净。 伍封皱眉道:“对方有二三百人,要救田盘殊不容易,得想个法子将敌人吓一吓,让他们不敢上来才好。” 鲍宁和鲍兴对望了一眼,鲍兴挤眉弄眼道:“公子,小人有办法。” 伍封大奇,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鲍兴道:“自然是学人叫了。那日在易关时,赵大小姐七八个人,不也是弄得象千军万马么?小人们走上前去胡说八道一阵,将对方吓一吓吧。” 伍封点了点头。 蒙猎道:“我也上去,以作掩护。” 他们三人拔出了剑,悄悄上去。 伍封对二女道:“今天刚好下雪,其余的猎物难找,不过,眼前有二三百只猎物,你们想不想试试箭法?” 二女笑嘻嘻地拿出她们的连弩来,抓了一把箭,各寻佳处瞄准。 伍封拿过自己那枝大神连弩,蹲在一颗大树后,搭上了箭。 这时便听鲍宁道:“兴兄,我好像听到这里有人吵闹,怎又没见人?” 鲍兴道:“如今风雪颇大,宁兄是否听错了呢?” 两人装模做样地争执起来,故意将声音说得极响。 伍封三人见对方也听到二人的声音,大见慌乱,那为首的做了个手势,有七八个人便向二鲍说话处缓缓走上来。 忽听蒙猎喝道:“争拗什么?周围看看不就行了?万一真是有人我们没看见,将军的大队人马过来时看见了人,定会当我们这一哨人是饭桶,日后我们还有脸见人么?” 二鲍答道:“是,司马。” 那七八个吓了一跳,又悄悄退了回去。 对方那为首的人也颇为张惶,伍封悄悄将箭对准他,“嗖”一声,箭疾飞出,那人还来不及闪躲,便被此箭射入了咽喉,倒地死去。 对方见首领被射死,有人惊呼起来。 伍封又连发两矢,射倒二人。 妙公主和楚月儿手中的连弩箭也分别射了出去,二女箭法颇准,对方登时又有六人倒下。 三人一箭一箭射出去,时间把握得颇好,一人的三枝箭射出去后,第二人才射下三枝箭,等到第三人的三枝箭射出去时,第一人的箭又搭在连弩上了。 这连弩的威力果然奇大,每人射出三矢,对方已经倒下了九人后,早已乱成了一团。 便听鲍宁大喝道:“儿郎们,给我冲上去!” 鲍兴不知何时已绕到了林中另一面,大喝道:“快冲,快冲,别让他们抢了头功!”又听蒙猎大打呼哨,将树枝扯得极响。 对方不知有多少人赶了来,心慌意乱之下,兼且群龙无首,开始四散奔逃。 伍封三人又射了九枝箭,各自拔剑冲了上去,蒙猎和二鲍也从林中杀了出来。 对方早已溃不成军,见四方都有人冲出来,哪有余暇分辩有多少人手?狼奔豕突般自顾自逃命。 只听木屋内田盘大笑,持剑带人杀了出来。 看来对方都是些乌合之众,被众人杀了若干人后,早已作鸟兽散,四下逃得无影无踪了。 众人这才上前,与田盘见面。 那田盘身材修长,生得颇瘦,眼中神光灼灼,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他见伍封等只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女子,大是愕然。 楚月儿上前道:“盘少爷可受惊了。” 田盘奇道:“月儿,怎会是你?” 楚月儿将众人向田盘介绍后,田盘先向妙公主施了礼,对伍封道:“原来你就是封大夫,在下在王城雒邑也听到你的大名,据说连‘大漠之狼’也死在了你的剑下,是否确有其事?” 伍封笑道:“只是一时的运气而已。” 田盘仰天大笑,道:“好极了!在下正要找你算帐!”跨上前一步,手中剑“呼”地一声,向伍封劈了下来。 众人见辛辛苦苦将他救了出来,这人不仅不领情,反而横施杀手,都吓了一跳。 伍封大吃一惊,连忙后退,道:“右司马,你这是……”,话音未落,田盘又上前一步,剑往横削,向伍封腰间斩来,剑势颇为凌厉。 伍封只好再退开一步。 田盘喝一声,剑尖斜着上挑,向伍封胸前撩了上来。他一剑狠似一剑,剑法也越来越快。 伍封叹了口气,只道自己责打他小舅子恒善之事,已被田盘知道了,是以要找他算帐。侧了侧身,重剑向田盘胸口刺去。 田盘见他剑法凌厉,赞道:“好!”回剑向伍封剑上格去,“当”一声,田盘只觉臂上剧震,他怎及得上伍封的天生神力,双剑相撞,伍封的剑只是略略偏了偏,仍向他胸口刺来。 田盘见格不开伍封这一剑,脸上变色,退后一步,却见伍封的剑尖仍指在自己胸口数寸处,显是他退一步时,伍封也跨上了一步,只是他未曾察觉而已。 田盘大惊,连忙又退了两步,低头看时,伍封的剑尖还在自己胸口,心中骇然,再也退避不及,眼见要被这一剑刺穿胸口,伍封的剑却仍是停在其胸前,便未下刺。 田盘摇了摇头,大笑道:“封大夫的剑术当真惊人,在下佩服!”将手中剑扔在地上。 众人这才知道田盘原来是想试伍封的剑术。 伍封将剑插回鞘中,道:“右司马只是想试剑,并未全力使出,也算不上胜负。” 田盘笑道:“封大夫也未尽力哩!老实说,在下离开齐国之时,封大夫还是藉藉无名之辈,如今竟成了我齐国的第一剑手,在下颇有些不信,是以趁未深谈之际,不自量力地试一试封大夫的剑术,谁知封大夫这么随手一剑刺下来,在下连格带退也化解不了,实在惭愧得很!” 田盘将随从人等从屋内叫出来,只见一个个身上带伤,仅余二十多人,田盘苦笑道:“我一行八十余人,甫入齐境,便觉有人尾随,结果便被人伏杀,被逼一直逃到此处,不料对方在此地又伏下了数百人,幸好这里有间木屋,用箭挡住了敌人,刚好射完了所有的箭,若非封大夫,恐怕免不了都要葬身此地了。” 原来他先前口称只剩了一枝箭,其实连一枝箭也没有了。伍封暗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田盘手上连一枝箭也没有,仍把敌人吓住。” 正说话间,一个小婢从屋内抢出来,道:“大少爷,四小姐身上的伤又流血了,怎也止不住,如何是好?” 众人都吃了一惊,一起进去看时,见一个美貌少女正躺在地上,面色苍白,身上满是鲜血。 田盘抢上前道:“燕儿,燕儿!”那少女低低应了一声。 伍封见周围并无车仗,定是遇袭时丢失,忙吩咐鲍宁和鲍兴去将铜车赶过来。 田盘本来一直镇定如恒,此刻脸上不自主显出张惶之色来,道:“唉,燕儿非要随在下去看王城景色,随我一起出使,不料遭此大难,若是有何不测,在下怎有面目去见家父?”说着说着,眼中淌下泪来。 伍封见他们兄妹情深,安慰了几句,心道:“田燕儿是无恤兄未来的妻子,若是有何事故,无恤兄也不好受哩!” 这时,二鲍已将铜车赶过来,伍封道:“救人要紧,先抱四小姐抬到车上去,月儿你陪着,先回城去,直接到华神医府上去,请他为四小姐治伤时,小兴儿去禀告相国。”回头对田盘道:“右司马看这样可好?” 田盘点头道:“多谢多谢,这样最好了。在下放心不下,也一并跟去,这些人便烦封大夫替在下带进城吧!” 铜车飞快去了,伍封扭头对妙公主道:“公主,你只好随我步行进城了。”与妙公主和蒙猎二人,收拾好连弩箭,带着这一众人等向临淄城走去。 一路上,田盘的从人便说起遇伏之事。 原来,他们一众从水路而来,在历下邑改行陆路时,总觉得有人尾随,行至阚城之时,夜宿驿馆,竟有人半夜放火烧馆,连阚城都大夫在救火时也不明不白死了。 众人知道有人存心加害,是以兼程赶回,行直平陆附近遇到埋伏,幸好田盘精于用兵,田燕儿的剑术了得,杀出了重围,将辎车弃下阻住追兵,一路逃了过来,田燕儿便是在平陆中箭受伤。虽然田盘先后派了三人回临淄求援,却不见任何动静。 谁知在这临淄城附近,居然又有埋伏,将众人迫入了林中,田燕儿带伤冲杀了一阵,以致伤口迸裂,流血不止。 伍封听了,大是奇怪,道:“若是敌国之人,为何定要等到入了齐境才动手?” 妙公主道:“设伏的多半是齐人,先前那首领的说话就是莱邑一带的口音。” 蒙猎也道:“小人仔细看过那些尸体,他们的衣着、兵器全是齐国之物,应该不是敌人故意伪装的。” 伍封皱眉道:“在齐国之内,谁与田盘这如许大仇,竟然多番设伏,非要置诸于死地不可?若是事败,那可是诛灭三族之罪哩!” 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城中走着,忽急对方一彪车马驰了过来,为首的是田盘的妻子恒素。 车马到了近前,却见二鲍也驾着铜车,载着楚月儿夹在大队中间。 恒素下了车,施礼道:“封大夫,妾身奉了相国之命,来接你和公主进城。相国说了,为了救四妹,竟使得公主和封大夫玉趾沾泥,十分过意不去。” 伍封问道:“四小姐的伤势无甚大碍吧?” 恒素道:“幸亏有封大夫的铜车,才及时赶到了华神医府上。华神医说,箭尖上有夷人毒药,若是再晚得半柱香时间,恐怕神仙也难救了。” 伍封吃了一惊,扭头问一众伤者:“箭上竟然有毒?你们还有谁中箭了的?” 有人答道:“中箭的人都死了,怪不得有的人只是伤了胳膀,居然也会死了。” 妙公主奇道:“嘿,其余中箭的人都死了,四小姐却支持了这么久,看来是皇天保佑哩!” 楚月儿随铜车到了近前,道:“华神医说,幸好四小姐身上还有其余的剑伤,这么不住地流血,反而将毒性减弱了。” 伍封与妙公主上了铜车,又把蒙猎叫上车,其余人等,均有恒素安置上车,向城中驰去。 恒素扭过头来,对伍封道:“封大夫,多谢你救了外子和四妹之命。” 伍封摇手道:“不干在下的事,若不是公主突发奇想,要到牛山上来打猎,怎可能察出异情,刚好撞上右司马和四小姐?” 恒素又谢过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并道:“若非蒙先生的慧眼,也难找到凶手哩!相国刚才还说,幸好封大夫救了蒙先生之命!那日蒙先生若是真被小政杀了,不仅今日外子和四妹难逃大难,颜不疑要加害赵氏父子的奸谋恐怕也得逞了。” 伍封也赞道:“蒙兄这些时日来,确是立了大功。” 入了城,伍封知道相国府上下定有一派时间忙,也不必去打搅,便与恒素告辞,自回封府。 路上楚月儿道:“公子,我将你打恒善的事告诉了田盘,你猜他怎么说?” 妙公主道:“他是否对封哥哥很生气呢?” 楚月儿抿嘴笑道:“田盘反而大赞公子打得好哩!他说:‘小善太不成器,我早想重重打他一顿,好让他收敛行止,免得日后闯出大祸来!这家伙每日在外胡作非为,有损我们田氏一族在齐民中的声誉。’” 伍封笑道:“原来田盘是这样的人,看来今日没有救错他。” 楚月儿又道:“他还说,恒夫人甚得相国器重,但在相国府中总是不能抬头做人,连他也没甚面子,全是因这恒善所累。” 蒙猎接口道:“这倒也是。小人任巡城司马时,好多桩丑事都与恒善拉得上干系,好在事情不大,被军中押下来不了了之。” 伍封忽想起一事,担心道:“月儿,你有没有说你眼下是我的人?别搞得明日田盘找我索要,到时候只好跟他大打出手了。” 楚月儿脸色微红,小声道:“这事我怎好说呢?” 便听鲍兴那家伙大声道:“嘿,公子尽管放心,小人先前听恒夫人与田盘咕咕咙咙说了好一阵,也说了月儿姑娘的事,是以田盘才让我们将月儿姑娘送回来,不好意思让她也跟着忙乎。” 他停了一下,又道:“小人还听田盘说,月儿姑娘与公子成亲时,他们还要备一份嫁妆哩!” 妙公主失声笑道:“咦,这家伙居然学会了偷听人说话!” 鲍兴笑道:“不是小人有意偷听,只是语声传入了耳,总不至于像吃错了东西,能吐了出去吧?” 午饭之后,伍封和二女带了两份礼物,到相国府看望田燕儿。只因田燕儿伤势颇重,迁回相府后,连华神医也跟着搬了去,暂住相府之中。 伍封到相府时,其余各豪门巨富纷拥而至,甚至连临淄城中的很多百姓也在门口讯问,多多少少送些礼物,可见田氏一族在齐国的确是颇得民心。 田盘与恒素二人上下忙碌接待,不论是士官还是寻常百姓,都甚是热情。 因为访客太多,伍封也未敢与田盘夫妇多谈,只是循例问了几句,妙公主自然代表国君说了些关怀的话,三人也未停多久便出了相府,伍封先将妙公主送回了宫,才与楚月儿回到府中。 经到后院矮墙前的练武场时,见赵悦和蒙猎正教三十六剑姬练习联手合技之法,那四名燕女也跟她们一起练剑,众人练得甚是认真。 赵悦和蒙猎见伍封与楚月儿过来,命众女自行练习,走了上前。 伍封看众女的练法比赵蒙二人那日在济水大船上又有些不同,奇道:“这种剑术好似又有所改进了。” 蒙猎道:“这都是赵兄的功劳了。小人伤了这么些天,赵兄一边照顾我,一边研究这种剑术,再加上那日在船上得过公子的指点,剑术提高了不少。” 赵悦道:“公主命小人二人训练剑姬,小人怎能不多动脑筋呢?这些剑姬所练的剑法,任两人在一起也可,三人、四人也可,均不限人数,三十六人一齐试用,威力更是是可观。那日在城濮时,六剑姬便按公子所授的兵法,将桓魋手下的六名精壮士兵打得大败。如今这三十六人用此兵法剑术,恐怕敌得过百人合攻哩!” 伍封见众剑姬练剑甚有法度,赞道:“嘿,想不到赵兄在练兵方面颇有些门道哩!” 赵悦惭愧道:“小人与蒙兄一起入府,蒙兄连立大功,小人却毫无建树,惭愧得紧,幸好在军中有些日子,识得一点点练兵之道。” 蒙猎笑道:“赵兄太谦了,恐怕赵兄的拿手本领还未使出来吧?”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赵兄还有什么本领?” 赵悦笑道:“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本事,只是会养鸽子。这种鸽子养熟了,可以飞到一两千里外寻人,每个时辰可飞三百里,然后还可以飞回来。据说孔子的女婿公冶长能听懂鸟兽之语,当年他被人冤枉坐牢,在狱中想出来的。孔子任鲁国的大司寇时,曾想将此法用于军中来传递消息,可惜后来辞官,便没有做下去。当年孔子到齐国时,小人与公冶长有些交情,他便教了小人这种信鸽的训养秘法。” 楚月儿讶然道:“那日在鲁国与公子见过公冶先生,原来他有如此异能,若早知道,月儿非要向公冶先生求教不可。” 伍封沉吟道:“大军在数百里外与人交战,的确有些消息不通,若有这种信鸽,那便太好了。” 楚月儿道:“就算不用在军中,平时也可以用哩!若是从伍堡传个消息来,岂非只要一盏茶的时间?” 伍封忙道:“赵兄,你这本事太有用了,从明日开始,你便选十人做你的助手,开始训养信鸽,训练剑姬便由蒙兄多费些心思。二位如要用到金贝,尽管向小傲去取。” 赵悦大喜,道:“公子既然这么说,小人便立即开始去做。不瞒公子说,小人在军中时,曾向田逆说过几次养鸽的事,田逆都不与理会,后来还说:‘畜生怎靠得住?’将小人大骂了一顿,弄得小人甚是气沮。” 楚月儿好奇问道:“公冶先生真能听懂鸟兽之语?” 赵悦道:“小人听人说,公冶长幼居山中,家中十分贫寒,父母又多病,十一二岁上便要侍养父母,或是他孝义动天吧,有一日他忽听屋前树上的鸟对他叫:‘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只虎驮羊,尔食肉,我食肠,当亟取之勿彷徨。’连公冶长自己也骇了一跳,不知如何能听懂鸟语,便真到对山上去,果然见有一只羊被虎咬死,藏于草中,便拿回家洗剥干净,肉留下孝敬父母,将羊肠便挂在树上,果然那鸟带了一大群鸟来吃肠。每过数日,便有鸟来报讯,如此维生。” 楚月儿目瞪口呆道:“这可真是件奇事。” 赵悦又道:“后来有一天,丢羊的人找到公冶长,说他偷羊而食,送到官府。官府不信公冶长能懂鸟语,乃押于囹圄,公冶长在圄中闻鸟语,得知齐将伐鲁,派人告诉鲁君,鲁国因此有备而胜。鲁君便将公冶长放了,后来公冶长投身孔子门下,成为七十二贤人之一,向孔子求亲,世人有说公冶长曾入囹圄,劝孔子不要嫁女给他。孔子说公冶长虽入圄中,却非其罪,仍将女儿嫁给了他。” 伍封大奇道:“可惜早未听赵兄说过此事,否则,上次与月儿拜见孔子时,定向公冶先生问一问。” 赵悦道:“小人也问过他,公冶长大笑道:‘哪有此事?人有人性,禽兽有禽兽之性,在下只不过稍懂些禽兽的生活习性而已。’他虽然这么说,小人却相信他真懂禽兽之语,否则,怎想得出训养鸽子以为信使的方法?” 说了一阵,伍封见众女练得甚是认真,心道:“这三十六名剑姬是渠公怕我闲闷之事,无以消遣,才替我买了来,不料经九师父和楚姬略略调教之后,竟堪大用。” 他走到场中,笑道:“你们练得辛苦,不如休息一阵再练吧。嘿,据说商王武丁有个妃子名叫妇好,曾练有一支女兵,天下闻名,此后女子再不见于战阵,若是你们能成为一支能干的女兵,说不定后世会大加仿效哩!” 众女见伍封对她们如此器重,一个个十分兴奋。 楚月儿道:“我看她们毕竟力弱,练剑固然要紧,若都能学会用连弩,恐怕会更有用处。”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其实她们比起男兵来,另一些用处,至少别人不会对她们多加提防,不小心之下,很容易吃她们的亏。”对蒙猎道:“蒙兄,一阵间你去找小傲,让他将城中的良匠招十数个来,便拿公主的连弩去仿制一大批出来,交给她们练习。” 蒙猎答应。 众女先前随伍封到牛山打猎,见过连弩箭的威力,心中颇有些想学,听伍封这么说,高高兴兴地闹成一团。众剑姬本是些歌姬,练习歌舞以此娱人,若被人看中,不免送来送去,生活极是无奈,如今竟被视若男儿,与以大事,自然觉得精神振奋之极。 伍封心道:“听说田燕儿的剑术还在田盘之上,春雨四人得她传过剑术,想来也还过得去。”将四女叫上来,道:“田四小姐教你们的剑术,好不好试出来让我瞧瞧?” 春雨四女大喜,站在场中使出了剑法。 在伍封和楚月儿的眼中,四女的剑法自然算不了什么,但其剑法中另有一种轻盈飘逸之处,虽不及董门剑法诡异多变,却是身法灵动,剑术中多有巧思。 待四女使完了剑,赵悦道:“这四女的剑法,虽然没见打斗经验,其实不比随我们去过城濮的六剑姬差!” 蒙猎道:“她们的剑法是田四小姐教的,四小姐名叫燕儿,剑术也果然是身法轻巧灵动。” 伍封笑道:“月儿好好将她们调教调教,日后恐怕大有用处。” 又聊了一会,伍封才与楚月儿回到后院的大屋之中,众人都知道他每日洗浴的习惯,以致连楚月儿染上此习,早有下人在屋中烧了四五个大火盆,令室中春意昂然。 楚月儿命人打来热水,倒入后室的浴池之中,侍候伍封洗浴。 伍封眼珠转了转,笑道:“月儿,不如你先洗浴,我略略休息一阵再来。” 楚月儿侧头看了他老半天,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便点头答应,自己到后室洗浴,岂知才入水中,伍封突然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道:“月儿,好不好‘鸳鸯戏水’呢?” 楚月儿惊呼一声,缩进水中。 伍封知道楚月儿虽是温柔可人,却极为守礼,不到成亲那天,怕是难以染指,也不敢唐突佳人,大笑走开去。 第十一章 既齐既稷,既匡既敕 如今正是严冬之时,伍封也很少出府中,每日除了与楚月儿入宫陪妙公主玩闹一阵,将她接到府中,晚上送回去外,也不大出门,只是练习拳脚剑戟,或指点一下众女的剑术,无聊时便与楚月儿投壶为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其间去了一趟伍堡,田貂儿听说田燕儿负伤,急于回府,伍封便将田貂儿送回相国府。 大雪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才渐渐停止,天色放晴,这些天他们又去看过田燕儿两次,见她伤势渐渐好转,也觉欣慰。 这天一大早,伍封与楚月儿刚用过早饭,一个宫中寺人到府中来,说是国君召他参与朝议,伍封与楚月儿都大感奇怪。 自从伍封当了这下大夫以来,只有朱平漫到临淄时,齐平公召过他一次,今次召他,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伍封与楚月儿匆匆入宫,楚月儿自去后宫找妙公主,伍封便到了大殿上来,却见齐平公还没有来,大殿上规规矩矩地站了许多大小官儿,除了晏缺、田恒、田盘、公子高、闾邱明之外,还有以前见过的画城都大夫宗楼、画城司马田成、安平司马田政,那位被罚了去管武库的左司马田逆也站在后面。 伍封向众人点头示意后,站在左手为他空出的位上,正好在田盘的下首。 过了片刻,便听足音霍霍,齐平公在一大群侍卫相拥下出来,坐在了中间台上,田常领着众人下跪施礼,齐平公笑道:“各位都起身罢。” 众人站好后,齐平公道:“寡人今日将众卿召来,是有事要于众卿商议。如今莱夷之地有五百里,其中有莱南百里是晏老大夫的父亲晏子平仲时所赐的采邑,以夷维为中心,还有莱北百里采邑是国氏所有,以北口为中心,剩下的莱西一百三十里、东海近二百是寡人自领之地。莱夷本是夷民,民风与齐人不同,是以自从我齐国灵公灭莱开始,夷人就常有叛乱,如今晏老大夫年老多病,无暇打理封邑,寡人已将晏氏百里莱南夷地收回,将晏氏之地换到了历下一带的百里。如今国氏又亡,是以莱夷一带五百里尽是寡人之地,无人镇抚,以至夷民如今大有复莱之势,成为齐国后患,不可不防。” 田恒道:“国氏一族久在莱夷,与夷人时时征战,虽然夷人未曾西进,早晚会动摇国之根本,宜早定策。” 田盘慨然道:“国君,微臣愿领兵车百乘,将夷民首乱者剿灭。” 田政却大摇其头,道:“莱夷之民,分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九支,右司马可知乱者为谁?若是尽数剿讨,恐怕所有夷民都会执矛相抗,如今夷民已过十万户,每户出一人为卒,不要说你区区百乘不保,万一激得他们倒戈西向,直奔临淄,后果大是堪虞哩!以微臣之见,不如以抚为主。” 他这人果然能言善辩,又颇知夷人情形,说起话来头头是理,只是他公然在国君和众官之前与乃兄提出异议,大驳田盘的面皮,令众人尽皆愕然。 田盘哼了一声,伍封见他张嘴要驳,但话到唇边,却又忍住,想是不愿在众人面前公然争执。 田恒虽然也略有不悦,不过听田政之言也有些道理,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伍封心道:“这个田政竟敢公然与乃兄对着来,是何道理?”忽想:“虽然田盘的官位高过田政不少,但田恒至今还未立嗣,他只有这两个儿子,若要立嗣,定是田盘与田政二者其一。田政如此公然对田盘驳辩,那是大大地不给面子,多半是为了故意削弱田盘的威望罢。” 画城司马田成奇道:“眼下我们齐国辖地方二千里,只有八十万余万户,莱夷之地仅国土四十之一,政司马怎知其已过十万户?”因这殿上姓田的便有五人,田逆、田政和他自己都是不同的司马,若称一声“田司马”,不免令人混淆,是以如同称伍封为“封大夫”一样,便称田政为“政司马”。 那画城都大夫宗楼笑道:“这又有何难猜?如今临淄城地方九里,便已有五万户,莱夷之地五百多里,怎也会超过十万户了,说不好,恐怕二十万户也有哩!” 田成不悦道:“临淄是国都,这怎能相比推测呢?” 伍封见他二人态度,便知田成是偏帮田盘,而宗楼又倾向于田政一边。 田政笑道:“国之大事怎能胡猜?实不相瞒,在下是从太史朴的籍册上所见的,太史属大司空属下,虽然眼下大司空一职暂缺,但由相国代为署理,其下有舆地官二十四人,曾作过堪舆考证。” 田恒面露嘉许之色,对齐平公道:“国君,是否应将太史朴召来一讯?” 齐平公点了点头,道:“也好。”命寺人召太史前来。 那太史名叫朴,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进殿施礼之后,齐平公问道:“太史,你可知如今莱夷之地,有户多少?” 太史朴答道:“前年先君曾使人堪舆各地,以前年之数,莱夷有夷人十万三千六百二十一户,还有齐人三万余户,共十三万户有余。” 田恒笑道:“果然如政儿所言。太史,如今莱夷的夷人是否仍有九支呢?” 太史朴道:“东方异族曰夷,夷人在商时便曾在其地建薄姑、奄等国,入周后,齐境之内有莱夷国,淮泗一带有淮夷小国。吴北一带被称为徐戎,其实那是夷人而非戎人。淮夷与徐戎曾数曾联手与周天子的大军交战,后来楚国和鲁国灭了淮夷,吴灭了徐戎。我齐国于齐灵公时灭了莱夷,将夷人全部列为隶臣隶妾,这是八十七年前的时了。眼下夷人共有三处,一处是莱夷,在我们齐国境内,江淮之间靠海处是淮夷之后,称几黎,也叫九夷。据说东南大海之上有个大岛,岛上人也是夷人之后,称为岛夷。莱夷人的确分为九支,名曰九族,为玄菟、乐浪、高丽、满饰、夫余、索家、东屠、倭人、天鄙。夷人喜歌舞,好饮酒,行商之历法,保存了不少周礼。当年孔子修《礼》,曾专赴夷地寻礼。不过,眼下齐国之南、莒、郯二国之东、吴国之北之地也有夷人,称为九夷,楚国汉中一带,也有九夷,都与莱夷九族之人不同。” 齐平公赞道:“太史果然博闻强识,不亏职守。” 太史朴被齐平公一赞,登时脸上发光,兴冲冲地道:“夷人九族各有不同。其中以东屠、高丽、夫余、满饰人数最多,四族占了夷人的大半。玄菟和天鄙在夷人中人数最少,玄菟是夷人中身份最高尊贵的族人,是原莱君之亲属;天鄙却是夷人中身分最低的一族,却最为忠直,是以莱夷一带的齐人喜用天鄙族人为仆佣,忠心不二。东屠、夫余、倭人最为善战,东屠族嗜杀,夫余族好利,倭人族最多勇士。乐浪族善水、高丽族善舞、索家族善渔盐,满饰族善猎。各族中互有征战,是以都有族兵,多者数千,少者数百。” 伍封心道:“这太史朴学识多半渊博得很,暇时找他聊聊,定能大长见识。” 太史朴道:“本来莱国之地三百三十里,莱国之东为夷,又叫东海,总称为莱夷。齐国灭莱之后,东屠族人全部迁出了莱境,移至东海,东海本就人少,如今夷人充斥其中。因此,如今莱夷有地有五百多里,占了全部齐境的不足半成。”眼下齐国全境有方二千里,每方千里合一百方百里,五百余里为全境的四十之一。 齐平公笑道:“太史果然了不起,自今日起,你便兼职侍读,加秩二百钟,每过三日入宫一次,陪寡人读书。” 太史朴大喜叩谢。他继承父职,当了这太史三十余年,连国君的面也才见了三次,甚不受重视,如今得国君十分看重,自然是感激涕零。 太史朴退出殿后,田恒道:“对夷人是战是抚,可以再议。如今左司马田逆因为身体不适,不堪重负,已辞了临淄城守一职,如今此职空缺,须另排人手补上,以免军中无首,多生变故。”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由右司马田盘兼任最是合适。右司马精于用兵,在军中极有威望,正是最佳之人选。” 田成、宗楼等人纷纷赞成,出言附和。 晏缺皱眉道:“右司马虽然合适,不过,他在军中职司甚高,鲍大夫常年在外,军中事务大小,多在右司马身上,恐怕难以分心。老臣的意见,便由封大夫任这临淄城守,恐怕最为妥当。”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近来大展神威,威震齐国,被士卒视为偶像,更得临淄百姓爱戴,晏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他对晏缺的这番附和之言,令田氏一族颇有些意外。 一时间众说纷纭,难以决断。 伍封本想推辞,但见齐平公与晏缺热切的眼神,知道他们恐怕已早有商议,要设法从田氏一族人手中夺回一点兵权来。 田恒大是懊恼,本来这临淄城守是田逆所任,不管田逆如何不成器,毕竟是他田氏一族的人,将他赶下去,本是想让田盘的接掌,谁知被晏缺找了这么个空子。若是真让伍封当了这城守,岂非自己拱手将这兵权让给了他人?临淄城守执掌都城兵权,地位极其重要,当初若不是因田逆当这个城守,恐怕田氏一族早给阚止毁了。 他沉吟半晌,只好老着面皮道:“虽然盘儿是本相之子,但举贤不避亲,本相也觉得盘儿较合适一些。封大夫固然是我齐国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终是经验稍有不足,最好是在军中略作历练,再委以重任。” 晏缺见他这么话说成这个样子,再要反对的话,那是存心与田氏一族对着来了,呵呵笑道:“相国之言也有道理。自从上次阚止的余党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以来,老夫便觉得我齐国之兵制大有漏洞,譬如明知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却不敢出城追剿,以致堂堂大国之都,被区区少数的贼子弄得束手束脚。” 田恒点头道:“老大夫所虑甚是,日后要在军兵防卫上另有安排,以策安全。” 晏缺道:“老夫已想出一策,正要禀告国君。” 田恒问道:“老大夫想出来的方法,多半是好的,不知是什么呢?” 晏缺道:“如今临淄城民户日多,城池所辖范围也逐渐扩大,原有的一万城兵已不敷其用,而画城、安平、昌国三城毕竟又远了些,是以临淄的守军应增加五千人才是。” 田氏一众见他这么说,喜出望外。晏缺既然不反对田盘任这城守,城兵便由田盘统辖,自然是越多越好了,众人都是纷纷赞成。 齐平公也道:“老大夫所言甚是,寡人也觉得城中兵士不敷其用。” 田恒笑道:“此事既然国君也赞成,到时让盘儿这个城守去办就是。” 晏缺道:“但这事又有一个难处,城中军营本就占地太大,再加上五千人,岂非连部分民居也要撤迁了去?何况城中兵卒越多,越是不易管理。权衡利弊,老夫觉得这五千人应另设一军,驻守于城外,由封大夫管辖,以助守临淄都城。” 众人愕然,不料晏缺说了半天,竟是要另设一军,交给伍封,他们先前对晏缺增兵的提议均大表赞成,此时又怎好出尔反尔加以反对? 田恒皱眉道:“军无二帅,不如这支新军统归临淄城守管辖,岂不是好?” 晏缺笑道:“兵法上常说,用兵之道全在于正兵和奇兵,敌方若敢攻临淄,守城之兵便是正兵,城外的新军便是奇兵了,若是均由一人统领,怎能分身?若是右司马愿领城外的新兵,便由封大夫统领城兵,反之亦可,才能更好的发挥两军之用。且此新军最好是少有羁绊,无论是助守城池还是抚战夷人,均可用上。” 他这番言语是摆明了态度。若是田盘要当临淄城守,那么新兵便得交给伍封;若是田盘要领新兵的话,就乖乖地将城守一职让给伍封算了。 晏缺自从先君齐简公逼死了他的女儿后,一直深居简出,齐平公即位后,平日朝议之时也很少说话,是以众臣也不大在意他,此刻他一番言语,正是十分老辣的手段,厉害之极。 公子高道:“在下觉得晏老大夫之提议十分有道理,譬如万一夷人有何异动,若有个几千人可随时调动,也不至于伤了临淄城之元气。” 田恒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若不答应,晏缺和公子高自是大力反对田盘任临淄城守,最终无非是一拍两散之局,便道:“晏老大夫之议不无道理,不过,既是用作辅助的奇兵,人手太多,反而太过明显,何况多了五千人,耗费公帑不少。若用一军,人数到了一万二千五百人,人数自是太多;只用一旅五百人,人数又太少。不如改为一师二千五百人,驻于城外,无兵符相召,不得入城,以免两军混杂,反而出了差错。” 晏缺知道田氏势大,如今田恒作了让步,再要勉强为五千人,恐怕也难,何况他早就与齐平公商议好了,只要伍封手上有两千人,留在临淄城中便足以牵制田氏,他提出五千人之数,本就是个虚的,早拟会被田恒减下至少一半人去,如今他答应二千五百人之数,已是十分好了,便点头道:“二千五百人虽然少了些,也还过得去了。” 于是议定,将这支新兵定名为“都辅军”,军营称为“都辅营”。 田恒心道:“兵符在我手中,盘儿又执管临淄十三门,就算你有何异动,也不能轻易入城。你的兵再多,终是盘儿属下,我的兵符传过去你也得乖乖地听话。” 伍封既然有了都辅军,田盘也顺理成章的成了临淄城守。 晏缺又道:“自从先君归天,执掌宫中侍卫的郎中令也亡于阚止之乱中,老夫勉力兼任郎中令至今日,甚是不堪其累,今日便辞去此职。公子高是国君至亲,兼任此职正是极为合适。” 这郎中令是宫中侍卫的最高首领,天下列国类似的职司,向来都是由国君的至亲所担任。郎中令下有郎中十人,每郎中之下有侍尉长十人,每侍尉长下又有侍卫二十人,连郎中令在内,总共是二千一百一十一人。 田恒早已盘算好了,只待齐平公与田貂儿的婚礼一成,田氏立即成了国君的亲属,便让田政接掌郎中令之职,控制国君身边的这两千多侍卫。 谁知晏缺老辣之极,在齐平公与田貂儿大婚之前便让出位来,如今合适的便只有公子高一人了。 田氏众人面面相觑,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好由得齐平公宣布由公子高兼任郎中令。 田恒眼珠急转,呵呵笑道:“如此也好,只是公子高既任郎中令,便得专司宫中防卫,此职向来不能兼任,晏老大夫兼任了许久,是因无合适人手,如今公子高专司其职,那临淄都大夫一职便只好空了出来,不知国君想让谁来担任呢?” 闾邱明道:“微臣以为,此职当由安平司马田政担任。” 晏缺与公子高对望一眼,也无法反对,只好如此了。 其后,齐平公宣布了一系列升迁制令: 伍封救赵氏一族立功,由下大夫升为中大夫,兼掌都辅军;公子高由临淄都大夫改任郎中令;田盘仍为右司马,兼临淄城守一职;田政由安平司马调任临淄都大夫,升了一级;田逆专任左司马,不兼它职,赐爵上大夫;晏缺仍为大司寇,由下卿升为亚卿;鲍息虽然还未回来,但他常年领兵在外,劳苦功高,赐下卿之爵,仍为大司马;画城司马田成调任安平司马;闾邱明由临淄副守改任一直空缺的大司空,升了两级,成了那太史朴的上司,日后不再设副守;田恒辅政有功,增赐采邑一百里。 诸人都各有赏赐,齐平公还特地将齐东莱夷之地的莱北、莱南、莱西三百三十里之地赐给伍封为采邑,另将他自领的剩下近二百里东海夷地作为公主的嫁妆。 其时诸官的禄秩或靠采邑,或靠食禄,伍封身为大夫并未划定采邑,本来以他中大夫的官职,邑地最多不过百里,但他是国君的女婿,国君将封地作嫁妆也是列国常事。何况这五百里地方少半是国异和晏氏原来的封地,现归国君自领,国君自愿赏给伍封,田恒等人也不会肉痛。只是令闾邱明等人颇为羡慕,如今田氏一族有采邑六十三百里,鲍息、晏缺、公子高各有二百里,其余的人封地从五十到一百里不等,伍封竟一下子得了五百里采邑,最令人眼红的是伍封区区五百里之地,所食之户竟有十三万余户,可谓极为富足。 不过如今齐地方二千里,五百里只是四十分之一,何况那五百里采邑远在莱夷人所居之处,民户虽多,这些莱夷人常常闹事,每年邑收未必如其余地方丰足,众人便没有说什么。 田氏父子见伍封一下子便得采邑五百里,稍有不悦,但转念又想,这些地就算不是伍封的,还是在国君手中,对田氏毫无损失。何况田氏之地有六十三百里,地域是伍封采邑十余倍,若说伍封的采邑封得多了,自己更多些,又怎好开口? 齐平公道:“适才所说莱夷之地的夷人常常生乱,以至其地每年所收只有其它地方的一半,可见其地非武勇过人者难以领之,是以寡人将此地与莱夷所有隶臣隶妾赐给封大夫。今日寡人将玉册图本交给封大夫,以为凭识。”命寺人将玉册交给伍封。 伍封上前施礼,从寺人手上接过玉册。 齐平公这一番升迁赏赐,其中大多数都是齐平公与田恒早已议好的,田恒自然也无甚异议。 田恒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既然莱夷常常生乱,封大夫领了其地,手上又有一师都辅军,不如便由他镇抚夷人,是战是抚由他所决,以免夷人成我齐国的心腹大患。” 他对伍封倒没有什么忌讳,怕的却是他手上有二千多人后,晏缺会用来对付他田氏一家,都辅军加上宫中两千多侍卫近五千人,再加上府中的私卒,那是非同小可的人数,不可不防。是以提出此议,索性将伍封这一支都辅军调到莱夷去。何况他二千多人与十多万户夷人相抗衡,恐怕没几天这支人马便剩不下几个人了。伍封这中大夫本是朝官,在都城任职,田盘这么一来,便是将他派到了莱夷,变成地方官了。 不料田恒的手段厉害至此,晏缺立时大感沮丧,但田恒顺理成章这么说出来,倒是不大好拒绝,只好道:“相国之言也有些道理。”其实他父亲晏婴本就是夷维人,晏婴之祖父属倭人一族,母亲又是玄菟人。他们晏氏的百里封地原在莱夷,这些年来在莱夷也有些势力。 齐平公心中甚惊,脸上却笑道:“如此也好。封大夫的五百里之地靠近琅邪和即墨,琅邪、即墨二城三面侵海,依山而建,极其富饶,如今是寡人自领,封大夫的都辅军或可为寡人兼守琅邪和即墨一带。” 田恒与田盘对望了一眼,谁都知道国君对伍封的宠爱,他名义上将琅邪即墨一带二百多里的地方由伍封兼守,只怕与赐给伍封差不多,如此一来,伍封不仅有了齐东五百里之地,虽然比起田氏一族六十三百里来算是极小,却有莱北和东海的渔盐,占了齐国三成以上的渔盐产地,若再加上琅邪和即墨一带,齐东的整个海域便基本上落入了伍封之手,全国大部分渔盐由此所出,非同小可,但国君说了出来,一时间也找不出理由来反对。 田政道:“此事便有些不合法度了。封大夫才智卓绝,剑术超群,由他镇抚夷人,自然是最为合适。只是封大夫实际上是莱夷五百里地,其都辅军既是齐国的常兵,便只能镇守这五百里地,还要备作它用。若将琅邪与即墨一带也交给都辅军,这都辅军便不成样子,不成其成军之理。何况莱夷是封大夫的采邑,琅邪和即墨一带又是国君之地,都辅军兼而管之,国和家便混淆了,于私于公都有些不伦不类。”他这番话,实则连其父田恒的提议也否决了,田恒颇为不悦。 伍封暗暗吃了一惊,心道:“这个田政你仅能言善辩,心智也非比一般,怪不得田恒说田盘善兵、田政善言,十分得意。”那日他从画邑回城时,曾与田政小有冲突,当时见他胸襟狭小,言语失当,心中对他便不十分在意,谁知这人其实也厉害得很。那日恐怕是见了楚月儿,因为妒忌才有些失态。 田恒与田盘暗赞田政颇有急智,言之成理。 田盘点头道:“政大夫之言确有其理。天子封诸侯以国,诸侯封卿大夫以家,这国和家理应分得清楚才是。”田政刚被任为临淄都大夫,是以便改称他为“政大夫”了。 齐平公与晏缺对望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虽然众人说来说去,多与伍封有关,但他家财巨万,对五百里采邑便不怎么在意,又不愿意涉入军政之事,是以在一旁一直未说话,此刻见田氏父子之言,令齐平公和晏缺颇有些难以下台,心中寻思如何想个双方都满意的法子来。 公子高插言道:“其实镇抚夷民之事,是齐国的大事,万不可等闲视之。既然相国以为此事由封大夫施任最为适当,不如听听封大夫有和见解。” 众人的眼光一起向伍封看了过去。 伍封看了看田政,笑道:“政大夫可知道齐国眼下有多少士卒?晋、楚、吴、鲁又有多少士卒?”田政怔了怔,道:“齐国或有十余万人吧,它国却所知不详。” 伍封道:“齐国眼下与当年仲父管子的军制有所不同,当时仲父在全国设工商之乡六,士农之乡十五。因为地多人少,以二千户为一乡。士农之乡每家出一人为士卒,每乡二千户,可出二千人,十五乡共出三万人。眼每车有甲士十人,徒卒二十人,此为列国定制,是以三万士卒便是兵车千乘,但那是二百年前的事了,现在齐国可不止此数。”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众人一起点头。 伍封道:“齐国自八十多年前灭莱之后,地临东海,境方二千里,再加上人丁增长极旺,是以乡党之设尽按周制,只不过将乡推到全国,不限于城郊。周制五户为比,五比为闾,二十闾为一党,二十五党为一乡,每乡一万二千五百户。如今齐国不尽按管子旧制,全国共有士卒九万人,合兵车三千乘,加上各府的私卒,备战之兵车,兵车在四千乘许。这些士卒闲事务农,战时为卒,谓之常军。” 齐平公点头道:“原来封大夫也熟悉军制。” 伍封续道:“微臣先前所说的是齐国常备之士卒。其实齐国还有非常备的士卒,也在各地农户之中,平时务农,战时极紧时也可编为士卒,大约可再编入四万人,不过,这些士卒不是常备之军。若非敌国大军入境,常军不足时便算不得士卒。如果将他们加起来,齐国士卒便有士卒十三万人。” 田恒与田盘都不住点头,其实伍封所说的他们也知道,只是不知道伍封说话之意,只好含笑听着。 伍封笑道:“其实列国之兵,由国人充甲士、野人或隶臣充徒卒。卿大夫的采邑之中的甲士徒卒虽然不多,各府加起来就不少了。卿大夫私卒按制不能超过百乘,即不能超过三千人,否则于国事不利。是以孔子说‘家赋不过百乘’,我齐国先相国晏子更说得明白,‘有车百乘者,此一国之权臣也。’” 他这么一说,田恒父子脸上都露出尴尬之色,其实田恒便有五百乘以上私卒。 伍封又道:“晋国在曲沃武公时只有一军万余人,晋献公时扩为二军,晋文公时扩为三军,后来又扩为五军,晋景公时更扩为六军。其时晋国虽有六军,与鲁卫伐我,在鞍之战中兵车仅八百乘,但我齐国更少士卒,是以齐国大败。四十多年前,晋昭公合诸侯于平丘,便用了兵车四千乘,少说也有十二万士卒。晋国地域为三千里左右,自比齐国的兵车为多。这还仅是车兵,晋邻戎狄,狄人居处山林,车兵讨伐不便,晋国还多用徒兵抵御戎狄,其六军中的‘三行’即徒兵,徒兵之数与车兵相加,只怕有二十余万士卒。” 殿上众人脸露惊色,想不到晋国之士卒竟然超出齐国一倍还多。 伍封道:“吴国多用步卒舟师,至吴王寿梦时,晋遣申公巫臣赴吴,授吴车战之术以牵制楚国,吴国始有车兵。吴王僚时,吴国已有三军,吴齐艾陵之战时,吴国有上、中、下、右四军,黄池之会时,吴国又添左军,共有五军,合七八万士卒。” 这都是列国的军事隐密,它国之人难以知道,田恒等所知也不甚详。好在庆夫人多年来派了诸多家臣在晋国设陶坊,又是来自吴国,伍封才能了解得十分清楚。 伍封看了看众人,又笑道:“若在二百年前,千乘之国便是极大之国了。齐恒公时,管子只设常兵三万人,兵车千乘。当时狄人灭卫,齐桓公复之,卫文公当年为君时,国止兵车三十乘,他在位二十五年,死时卫国已有兵车三百乘了,可见三百乘之国只是小国。晋文公时,在晋国设六军,虽然城濮大战时只有七百乘兵车,其实兵车已过二千五百乘,当时晋国兵多车众,天下莫能比强。如今又过了一百五十余年,如今晋国设县已过五十,每县有兵车百乘,三家之兵加起来,早就超过了五千乘!楚国就更多了,在楚灵王时,单是陈、蔡、东西不羹四个大县,每县赋皆千乘,已有四千乘兵力,再加上叶、申、息等县和其它都方,兵力当有万乘,是以天下间最早的万乘之国当是楚国。另如鲁国,昭公时已有千乘,即便小如莒国,晋平公时率诸侯伐我齐国,莒国还请求以千乘之兵相助晋国。” 他所说的国中除楚国外,其余晋、卫、鲁、吴、莒都是齐国的邻国,都与齐有过战事。 伍封道:“以常备之军来算,齐国上下的士卒有九万人,其中有七万余人受田相节制。今日在下受国君与相国之命镇抚五百里莱夷之地,只有二千五百人,委实不能算多。如果政大夫以为不妥,在下便以私卒镇抚莱夷也未尝不可,在下拟练私卒九十九乘,可当其用。国君,既然莱夷九族都有族兵,日后微臣便尽数收下,以为我齐国的夷军。” 田恒吃了一惊,心道:“就算我们不许,你要练私卒也无人能理会,我要你带都辅军去莱夷,一来是消耗士卒,二来是远离临淄,政儿不懂其理,胡言乱语,弄得你要收夷军。若让你打着这幌子,你要立万人之军也可。”心中大急,瞪了田政一眼,心道:“都是你多嘴惹出祸来。” 田政这才知道伍封的厉害,饶是他口才便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分说。 晏缺呵呵笑道:“老夫对军中之事不甚了解,经封大夫一番解说,才算明白过来,久闻夷人善战,封大夫能收为齐卒,正是件好事!” 田氏父子心道这还得了,若是让伍封手上再有数千士卒,就算不对田氏一族不利,恐怕也会令他们难以安枕。 田盘忙道:“兵贵精而不在多,人数多少必非胜负之所在,夷人与齐人不同,难以统御,以封大夫之才,何用收夷人士卒呢?” 伍封笑道:“正如右司马所言,人数自然是可多可少,无甚要紧,微臣只是怕二千五百都辅军本来人数就少,却身兼二职,除了要镇抚莱夷的五百里之地,还要另作机动,协守都城,万一再有人执兵符将一师人中调了三四旅去,那就不成样子了。” 公子高点头道:“封大夫之言甚有道理,国君,这都辅军职责与它军不同,兼且人数又少,不如便由国君另备信符调动,以专其特别职司,以免被寻常军中调度搅乱了封大夫的计略。” 他这一着提议最为厉害。都辅军若是仍由寻常兵符调动,此兵符必是落入田恒之手,都辅军人数再多,只要田恒一符执来,便乖乖地会被调走。若是由齐平公另备信符,便不怕了。 这军中信符,并非通用之物,每一军或一师调动,其信符均不相同。其符一剖为二,一半在军中将领之手,一半在国君之手。但国君不可能自己燃炉铸符,还是得交给他人去做。田恒势大,是以每有符铸好后,一半交给军中,另一半便到了他手中,国君甚至未曾见过其模样。这自然令齐简公大为恼怒,才会升了原来的家臣阚止为左相,以分田恒之权,再设法除田,结果事败被杀。 齐平公即位之后,一直未曾改过军制,是以军中信符照样在田恒之手,被田氏掌握了全国之军权。 田恒闻公子高之言,暗叫不妙,向田盘和田政看了一眼。 田政道:“都辅军既是齐国之常兵,自然要受兵符调度,否则,军中制度岂不是混淆了?公子之议恐怕是取乱之道。” 伍封笑道:“既然如此,微臣便练一支夷兵出来吧,作守境之用,平时受兵符调动,另将二千五百人便作为都辅军,非与它国交战或国君另有它用之时,不受兵符调度。国君与相国看看这样可好?” 晏缺点头道:“这样最为合理了。老夫先前不懂军制,幸好得政大夫提醒,封大夫详细解说,才知道其中的概要。” 田恒和田盘吓了一跳,田恒心道:“此事非得快刀斩乱麻,否则,晏老儿又不知想出什么花样来。”点头道:“先前国君已作决定,颁令下来设一师都辅军,此刻又变岂非朝令夕改,太过不成样子。不如便依先前所议,都辅军仍为二千五百人,由国君另备信符来调度。封大夫若嫌不足,便由国君许可,再添一千人为封大夫的亲卫军,不过这一千士卒的金贝由封大夫自出,算是封大夫私卒,只由封大夫调度。除此之外,封大夫可不能再练士卒了。都辅军毕竟新建,训练需时,暂时难堪大用,琅邪与即墨之地还是不必交给都辅军为妙。” 其实各家均有私卒,平日美其名曰为家将而已,就算他不这么说,伍封也会练数千私兵出来,因而田恒亲卫军之说只不过是表面上的人情,实则是限制了伍封的私卒人数,就算伍封真的只设九十九乘私卒,那也是二千九百七十人,如今限制在亲卫军千人,伍封若再练私卒,便由道理上说不过去了。 齐平公心里暗暗叹气,点头道:“便依相国之议吧。”他知道田恒对琅邪和即墨之地十分垂涎,本来他心里虽想将琅邪和即墨赐给伍封,但一下赐得太多,田恒定会反对,便想先交给伍封暂管,日后找个藉口赐给伍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谁知田氏父子立刻警惕起来,只好罢休。不过,经伍封一番辩驳,不仅将都辅军的信符拿到了手中,还多了一支千人的亲卫军,也算是有所补偿了。须知这亲卫军虽是伍封的私卒,却与它府私卒不同。譬如它府私卒只能在各家邑地,非国有战事,决不能出采邑之境,否则不算叛逆,也会让其他各家警惕指责。伍封这一千亲卫士卒却不同,既然是朝堂上议定的,又赐以佳名,那是公开的卫队,行走国内均合乎礼。他和伍封都是守礼重律之人,有了一支合乎礼的亲卫兵,在齐界内任意调动,也不怕田恒日后借此发难。既然田恒让了一步,他也就不再坚持将琅邪即墨一带交给伍封了。 田盘道:“朝议之后,微臣便令执令司马铸造信符,再交给国君。” 齐平公心道:“若是还象以前的规矩有你们铸造信符,哪里会到我手上来?”他与齐简公不同,怎会上当?当下笑道:“既然是另备信符,何必那么麻烦呢?封大夫!” 伍封应了一声,走到齐平公所坐高台的阶前跪下。 齐平公从腰间拔出了宝剑,笑道:“此剑是寡人在莱夷之时,有人采到一块有着天然彩纹的铜石献给寡人,寡人请名匠将它铸成了剑,剑刃上有天然之纹,类似龙云之状,故名之为龙云剑。天下只此一剑,无法仿制,便以此为信,交封大夫一半,封大夫见了另半支剑,便可调动士卒。封大夫请看清刃上之纹!” 他一边说,一边命身边寺人将剑交给伍封。 伍封接过了这口龙云剑,只见刃身上光彩流动,天然的纹理好似有色,作龙行云中之状。他点了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捏在剑刃中间龙纹的腰身处,轻轻一扳,只听“呛”的一声脆响,这口剑便被他报成了两截。他用力之时,故意用的是滞力,使刃断之处犬齿交错,极不整齐。 众人见他单用二指便轻易将铜剑折断,如此指力实在非同小可,暗暗吃惊。 伍封将剑柄的那一截交给寺人,从袖中拿出帛巾,将剑尖那一截包好,放在自己的大袖之中。 齐平公从寺人手中接过了半截铜剑,看了看剑刃,笑道:“封大夫手劲不小,寡人佩服得很哩!”将半截剑龙云剑符插回了腰中的剑鞘之中。 田氏父子面面相觑,总不能说这断剑不能作信符吧? 田恒笑道:“如此信符,倒是少见了。封大夫领军镇抚莱夷,是否要设一新职,才像个样子呢?” 按齐国之制,国君所任的官职,应是都大夫和司马等职。因从道理上说士卒属于国君,全国各城的司马自然是由国君所任。 都大夫便不同了,虽然已前各城的都大夫由国君所任,但后来因为将地赐给了卿大夫为采邑,其政自然由卿大夫的家臣打理,国君在其地所任之都大夫便成了虚职,是以后来在各地采邑便不任都大夫了。卿大夫的采邑,由各家自任家臣,家臣当然不能按国之制,齐国便学鲁国之法,卿大夫将其主理各城的家臣任为宰,譬如田恒的采邑之中,便有淤陵宰、东阿宰等职,宰的禄秩由卿大夫家中所出,禄秩数量与国君所任的都大夫基本相同。 齐平公将五百里莱夷之地交给伍封,按理应是莱夷司马之类的官称。 田政叹道:“不如就叫莱夷司马吧。”话音刚落,便见田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大惑不解,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田盘摇头道:“新设的这一师都辅军在列国中大树异帜,这新职自然要别出心裁才行,以微臣之见,不如叫都辅将军为好。” 田恒见毕竟是田盘懂他的心思,微笑点头,道:“官名都是人设的,微臣以为,都辅将军之名太过平常了,便叫‘征夷大将军’只好,以此名来镇抚夷人,恐怕最好!” 伍封皱起眉头,心道:“天下间只有那大盗柳下跖才称‘大将军’,我这官名岂非与柳下跖一样的了?” 公子高点头道:“征夷大将军?这官名气派甚大,正合封大夫的身份。” 齐公头点道:“既是如此,封大夫便任征夷大将军好了!” 田恒与田盘相视一笑,没有再说话。 朝议过后,众人少不得互相祝贺了一番,表面上甚是亲热。田氏父子大致如愿,虽被晏缺胡搅一番,让伍封得了一支新军,但人数毕竟颇少,且远在莱夷镇抚夷人,何况他对田氏族人并无敌意,暂可以放心。今日终仍是让田盘当上了临淄城守,虽然宫中侍卫被公子高所领,有些心疼,意外的是田政却捡了个临淄都大夫,也算小有补偿。 客套一阵后,各自出宫回府,伍封却自入后宫。众人知道妙公主的脾气,知道伍封每日不到后宫打个转,后果堪虞,是以并不在意。 午间饭时,晏缺和公子高不知何时又入了宫,随齐平公一起走到后宫来。 伍封也没有向妙公主和楚月儿说起朝议的事,正与二女嘻闹,忽听三人竟到妙公主的寝宫来,忙迎了出去。 齐平公命在后宫设宴,楚月儿是伍封的人,自然算是一家人,便在一起用饭。 用完了饭,宫女侍奉诸人盥洗之后,公子高吁了一口气,道:“今日晏老大夫虽然大费口舌,总算未白费心机。如今有了封大夫的二千五百都辅军和一千亲卫军,再加上我的两千多侍卫,也可以稍稍牵制田氏了。” 妙公主和楚月儿听说什么“都辅军”,愕然不解,公子高笑着向二女解说了今日的朝议。 二女听说伍封升了官,又有了数百里采邑,也大觉高兴。 晏缺却皱眉道:“可最后还是上了田恒和田盘的当哩!” 众人愕然不解,连伍封也不知上了什么当,一起追问。 晏缺叹道:“封儿这‘征夷大将军’的官名,说起来好听,其实不在军制之中。如今天下列国之中,无任何一国有‘将军’的官职,‘将军’二字只不过是对领军将领的一种笼统称法。如果封儿的官职是‘莱夷司马’,那是正式的军中职司,可因军功而升迁,以封儿之才,未始不能升为大司马。如今官名为‘征夷大将军’,那是摆明了封儿并非军方将领,难以升迁上去。何况封儿要去抚平夷人,可官名中有‘征夷’二字,摆明了态度要对付夷人,夷人知道后,难免不生戒备之心,封儿想要安安静静收服夷人,平白的困难了不少。” 晏缺是政事老手,这么一分析,众人才知道为何田政提议将伍封的官名定为“莱夷司马”,田恒和田盘都提出异议的原因了。 公子高叹道:“原来如此,我今日居然还对‘征夷大将军’这个官名大加赞成,看来比起田氏父子来,还是大有不如。” 齐平公笑道:“其实今日还是大有所获,至少封儿手下的军马可不听田氏父子的驭使了。若非老大夫深谋远虑,要达此目的还真是不易哩!老大夫算无遗策,老到之极,连田恒也恐怕不是对手。” 晏缺笑道:“老夫朝议之时,从不爱说话,为的就是今日。不过,田恒与田盘都有智虑过人之处,不可小觑。其实今日是田政大出风头,卖弄如簧之舌,反被封儿抓住了痛脚,才使事情急转而下,顺理成章。” 齐平公点头道:“不过,寡人今日对田氏一族尽有封赏,他们也不会太受刺激。何况再过一个多月,封儿便是寡人的女婿,就算寡人有偏爱之处,田氏一众也可以理解。” 公子高笑道:“其实若非封兄对田氏父子都有救命之恩,恐怕田恒绝不会由得他练一支新兵出来。只要田氏无谋反之心,我们也不会冒险与他们做对,还是象平日一样,与他们和和气相处为好。” 晏缺点头道:“老夫已经想好了。只要这二千五百都辅军绝不让田氏插入一指,唯听令于国君和封儿,当然也不以此与田氏作对,以免齐国再发内乱,徒损国力。” 伍封笑道:“如今兵符在国君手上,不怕被人调走,我便将这二千五百士卒练成一支精兵。” 齐平公赞道:“封儿说得不错,你们家铸兵制陶,富可敌国,就算多养五千人的一支兵马,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封儿如今有五百里的封地,养家将三万也足够了,不足为虑。” 伍封笑道:“家将若是人数太多,恐怕会招田氏父子之忌,那就变成逼虎跳墙了。我便再练些士卒出来,这些人便专守莱夷,万一都辅军有其它的动作,这些人也可以用上来。” 齐平公点头道:“这样也好,你在莱夷设一个都辅军营址,在伍堡附近也设一个,以备它用。” 晏缺道:“建立新军之事要快,老夫在田府中安插了两个探子,听说如今田恒有立嗣之念,以至田盘与田政争得十分厉害,再加上田貂儿与国君的婚事在即,田燕儿又受伤中毒,田府正值多事之时,无暇顾及他事。田氏父子三人都是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心无旁婺时,说不定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阻止都辅军的建立,不得不防。” 齐平公又道:“寡人生于莱邑,在莱邑过了几十年,其实该地夷民并非难以相处。国异不懂恤人,是以与采邑内的夷人常有冲突,是以年收不如他处。其实莱夷九族数十年不被战事,齐兵又不籍夷人,休养多年,以至民户极旺,地不到全齐的半成,民户却占了一成以上,再加上其渔盐之利,应为齐国之冠,其农收林产恐怕比其它地方高出近倍,这十余万户,当得上赐封儿十个万户之邑哩!” 公子高道:“怪不得国君命渠公为官盐令,原来是早想到这一点。” 齐平公叹了口气,又道:“其实寡人还另有一层意思,若是能与田氏善处,那是最好,万一有变,寡人便可逃回莱夷,如今那是封儿的邑地,自要善加营造,未始不能另成一番局面。真是连莱夷也不足持时,海上齐人未涉的岛有不少,到了海上,便谁也不用怕了。就算寡人无恙,也得为子孙想条退路哩!” 众人听他话说成这个样子,无不大骇。 伍封心中凛然,正色道:“国君放心吧!封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列九、楚姬、伍傲、赵悦、蒙猎、鲍宁、鲍兴等人到了伍堡,与庆夫人共同议事,这可是伍堡建堡这么多年最隆重的一次议事了。 庆夫人听伍封详细说完,点头道:“国君的话不无道理,不料他虑事如此深远,倒是意想不到。世事难料,莱夷封地须大力经营才是,日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也可以据此周旋。这样吧,莱夷五百里地方,日后便由我亲自去打理吧。” 伍封问道:“那伍堡怎么办呢?” 庆夫人道:“伍堡这一里之地是田恒向先君请赐予你的,以田恒之富不会在意此宅,你便送给息大哥作别院吧。过几天渠公回来后,再让九师父和楚姬赶到莱夷,封府另觅人手。” 第二天,齐平公派了一个舆地官到伍堡来,庆夫人带着伍傲和百余个家将动身,共二十乘马车先前往莱夷。 伍封却留了下来,与赵悦和蒙猎二人在伍堡旁边选了一大片地方,作为都辅军在临淄城外的营址,营址将整个伍堡包了进去,此地名叫龙口,形如咽喉。赵悦将地形画成图简,伍封仔细构画好后,拿入宫中,齐平公自然批了下来。 伍封让赵悦和蒙猎先回府,自己由鲍宁和鲍兴驾着铜车,拿着图简拿着去找田恒。由于今日要办的都是公事,是以未将楚月儿带出来。 鲍宁和鲍兴因为连连立功,已被伍封升为了门客,虽然仍为伍封驱车,在家中的身份却与赵悦和蒙猎相同。他二人还兼管伍封、妙公主的楚月儿的兵器,今日因楚月儿未一起出来,是以铜车上的那支笔管铜矛和楚月儿的小神连弩便留在了府中。 甫入相府,便见府中喜气洋洋,多是为了田貂儿与公女的婚事,上下一片忙碌。 田恒笑道:“封大将军行动快得很哩!这都辅军不是镇抚莱夷么,为何在临淄城外也要有军营呢?” 伍封笑道:“其实是做做样子,万一哪天相国要用在下的都辅军,总不能将大军带进相国府来骗吃骗喝吧?” 田恒大笑道:“为了本相府中的美酒,大将军还是安营于城外吧!”说笑了几句,也在图简上批了字。 伍封并不急着离开,对田恒道:“相国送了在下四名燕女,在下还未多谢哩!改日请相国到鄙府宴饮。” 这时,田盘刚好走进厢房中来,闻言笑道:“若要说一个‘谢’字,恐怕是在下先说吧?若非大将军相救,在下怎会有命回来?本想到大将军府上致谢,只是刚刚回国,军中和府中事情又烦杂,未有余暇。” 伍封点头道:“军中大有变动,相府中又连连有事,自然是忙碌之极了。否则,在下早就跑到相府,找相国讨几杯美酒喝了。” 三人大笑,田恒笑道:“昨日朝议之事,本相并非有意为难大将军,大将军千万不要有所误会,徒伤感情。” 田盘叹了口气,道:“在下父子向来是公私分明,是以公事在先,私交在后,大将军想来可以了解我们的苦衷吧。” 伍封心道:“你们自然是公私分别了,只不过你们这个‘公’是指你们田氏一族而已。”笑道:“天子封国于诸侯,而天下之政归于列国;诸侯赐地于卿大夫,而列国之政出自于各家。如今列国的国君,有谁不是为了自己之国打算,心中真是为了周天子的恐怕没有吧?各国的卿大夫只不过是仿效其国君而已。相国父子为田氏打算,正如在下为鲍家打算一样,怎会见怪呢?” 田氏父子不料他说得如此坦白,怔了怔。 田盘叹道:“如今谁的心中不是这样想呢?只是不敢象大将军怎样敢直说出来罢!” 伍封笑道:“相国与右司马又不是外人,在下怕什么呢?” 田恒点头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本相父子与大将军都曾并肩作战,战阵之上,最见真情,大将军的确不是外人。何况令兄鲍息是本相表弟,大将军与本相虽无血缘之亲,其实也算得上是本相之弟了。” 田盘皱眉道:“这么说起来,在下岂不是要叫大将军一声叔叔?” 伍封大笑道:“右司马还是不要叫的好,万一真要这么搞清楚,日后与右司马喝酒时,长幼有序,便太可无趣了。” 三人又大笑起来。 田恒道:“盘儿为天子练兵许久,这次从成周回来,听说天子还要派使臣来,央借将才,到时候不知该派谁去为好。” 伍封忙道:“田相不是想让在下去成周吧?” 田恒呵呵笑道:“本相原有这意思,不过转念又想,国君怎舍得让大将军走呢?何况天子只是说说而已,未必真会派使臣来。” 伍封好奇道:“诸国名将甚多,天子为何独喜齐将呢?” 田恒道:“眼下周室甚弱,唯有结交大国。论国之大,首推楚国和晋国,其次便是我们齐国了。楚国是蛮夷,又自称为王,天下岂有二王之礼?天子当然不会理会楚国了。晋国离周甚近,向来是天子所依重的,关系极佳,不必用这种手段交结。齐国离周远,却也是一等一大国,齐之士卒天子用不上,便想了这么个法子,请齐派良才到周,名曰练兵,实则交好,以备不测。”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 田盘道:“不过成周之俗甚为开放,百姓富庶,非它处可比,去看看也不错。” 说了一阵,伍封问道:“不知四小姐伤势如何了呢?在下想到后院去看看。” 田盘道:“如今可以食肉糜了,过不了几天,恐怕还可以下床行走了吧。大将军如要去看,在下便带你到后院去。” 伍封与田盘一起往后院走着,伍封道:“右司马名震齐国,可惜在下一直未能向右司马讨教兵法。” 田盘摇头道:“在下这点兵法怎入大将军的法眼?那日林中在下兄妹遇险,大将军寥寥数人,竟能将三百多人赶走,兵法剑术,委实厉害之极。” 伍封笑道:“据说尊夫人的兵法是从右司马处学来,尊夫人在画城用兵谨严,在下亲眼所见,果然与众不同,由此可见右司马的兵法精熟了。” 田盘叹了口气,道:“可惜恒善那小子太过不成器,弄得素儿甚难做人。”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后院田燕儿的房中,果见田燕儿坐在床上,恰好见田貂儿也在床边坐着,姐妹二人正说着话。 伍封笑道:“原来二小姐也在这里,四小姐看来已好得多了,想是毒性已经尽除了罢。” 田貂儿笑道:“还未恭喜封大夫荣升大将军哩!” 伍封摇手笑道:“在下这个大将军不伦不类,二小姐可知天下间除了在下之外,还有一个大将军?” 众人都感奇怪,一起问道:“还有谁是大将军?” 伍封笑道:“就是那大盗柳下跖了。他以兵法治盗,手下人都叫他大将军。” 田燕儿脸色苍白,精神却好,笑道:“这怎么能相比呢?他那大将军是自封的,你这大将军是国君赐封的,怎会相同?” 田貂儿道:“其实官名都是人想出来的,如今列国之中,仅齐国有个大将军,谁知日后它国会不会有?譬如齐国的众官之首为相国,楚国却叫令尹,各有不同。” 田盘笑道:“日后你这大将军名扬天下,说不好,它国也会纷纷把将军做为军中要职,也未可知。” 田燕儿道:“燕儿与大哥这条命是大将军救的,这些天来,大将军已来探病四次了,这番盛情,燕儿难以忘怀。” 伍封笑道:“这算什么?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四小姐可知道,适才有人差点要叫我一声叔叔哩!”眼光向田盘瞟了过去。 田貂儿与田燕儿愕然,遂及明白,田貂儿点头道:“若真要细细论起来,我们却要唤大将军为叔叔。” 伍封双手乱摇,苦笑道:“此事万万细论不得,若真要细论起来,我这叔叔当不了几天,岂非便要改口叫二小姐为‘娘’了?见了四小姐,恐怕少不得也要叫一声‘姨’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田燕儿笑道:“若是大将军远远叫我一声‘姨’,别人定当我是个老太太了,我还没那么老哩!我宁愿叫大将军为叔叔还好些。” 伍封叹了口气,道:“四小姐哪天真叫在下一声叔叔的话,我这麻烦恐怕就相当不小了。” 田盘奇道:“那又会有什么麻烦?” 伍封道:“四小姐怎会无缘无故叫在下为‘叔叔’呢?若真是这么叫,那定是有事要我办了。以四小姐之能,还有你们父子兄妹的神通广大,若你们也难办的事交给我,岂非大大的麻烦?”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意思是否是说,万一哪天燕儿叫你一声叔叔,你便会答应我求你办的事?” 伍封愕然道:“在下好象不是这么说的吧?不过四小姐也不必定要叫我叔叔,就算不这么叫,吩咐我办事,我恐怕也不好意思推脱吧?” 田盘大笑道:“大将军一言既出,燕儿便可无虞了。日后有了大将军这个靠山,还怕什么呢?” 田燕儿笑道:“这就好了,燕儿正想求大将军一件事哩。” 伍封瞠目道:“四小姐立刻就有吩咐了吗?” 田燕儿抿嘴笑道:“大将军怕什么呢?其实燕儿只想看看你这口宝剑而已。” 伍封点头道:“这口剑确有些与众不同,四小姐是剑术行家,对宝剑自然是大有兴趣。” 他拔出了“天照”宝剑,倒转剑头,用二指捏着剑尖,将剑柄伸到田燕儿面前。 田燕儿伸手便想接过去,伍封忙道:“这口剑颇重,四小姐便这么看吧,别弄破了伤口,日后首尾就长了。” 田貂儿赞道:“大将军其实心很细哩!” 田燕儿轻抚着剑刃,脸上露出惊异之色,问道:“此剑与它剑确实大相同,剑身带着黑色,摸上去却有些发烫。” 伍封道:“这口剑上用了三十六斤天上落下的陨铁,大概是陨铁天生会发热之故。” 田盘伸手接过了剑,手微微往下一沉,惊道:“这口剑怕有一百多斤吧?” 伍封笑道:“朱平漫说此剑是屠龙子壮年时所用之物,重有一百零八斤,在下也未曾称过,应该是差不多。” 田盘随手舞了几下,甚觉吃力,摇头道:“如此沉重之物,大将军居然能挥洒自如,手上的神力,当真是天下罕见。” 田燕儿若有所思,缓缓道:“燕儿听田力说过大将军的神威,尤其是与月儿一起同那颜不疑的一战更是骇人听闻,待燕儿伤好之后,定要向大将军请教剑法。” 伍封忙道:“这就算了吧,又有什么好比的?” 田燕儿嗔道:“哼,你当我剑法就不如你么?我不仅要和你比剑,还要与月儿比一比哩!她剑术高明,在府中许久,居然连我也瞒过了!” 伍封忙道:“四小姐伤愈之后,在下答应和你略比一下算了,月儿就不用比了吧?” 田燕儿见他神色张惶,“噗嗤”笑道:“大将军怕我伤了月儿么?你放心好了,不说我能不能胜她,就算能胜,也不敢伤她哩!” 伍封搔头道:“此事慢慢再说吧。是了,在下今日来,还有一事要多谢四小姐。” 田燕儿奇道:“你有什么事要谢我呢?” 伍封道:“相国早些时送了四个燕女给我,听说四女是四小姐的侍婢,当然要谢四小姐了。” 田燕儿笑道:“这种小事,又何必谢呢?” 田盘插口笑道:“听说大将军纵横宋卫之境,一舌一剑便吓退了桓魋的八千多大军,后来一支玉箫,又劝走了大盗柳下跖,其中情形当真是刺激得很了,我们府中随大将军一起去过的人,至今还津津乐道。不过,最香艳的恐怕是大将军激战之后,施施然将近百个卫国美女带回齐国来,如今大将军府上的美女恐怕不少吧?” 伍封苦笑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了。相国送了四个燕女给我,我那日只说了一声‘不要’,弄得四女都要哭了。别人送了来,自好收下了,又不好送出去,自然是越来越多了。” 田盘笑道:“原来大将军对美女是见一个爱一个,舍不得送出去。” 伍封摇头道:“非是在下见一个爱一个,只是觉得这些美女也与我们一样是个人,与玉饰金贝不同,怎好象物什般送来送去害了她们?” 众人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田貂儿动容道:“原来大将军是这样的想法!如今天下间有谁当我们这些女人也是个与你们男人一样的人呢?譬如我和燕儿……”,说着便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田燕儿的脸色也黯然下来。 伍封当然知道她所指的,是田恒将她嫁给齐平公,将田燕儿嫁给赵无恤的事,纯粹是为了田氏一族的利益使然,恐怕对二女的幸福并未曾多想。 田盘苦笑摇头,道:“其实不说女人,男人也不一定就好多少了。那秦穆公军进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使秦国跃身于大国之列,也算得上是一时雄主了。他死后用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其中子车三兄弟是秦国的大贤人,深得秦民爱戴,人称‘三良’,居然也被用来殉葬,十分可惜。” 田貂儿叹道:“秦穆公死后,秦人中间便流传着一首诗,诗道:‘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民都愿意自己死一百次来换回三良的性命哩!” 田燕儿黯然道:“我听田成他们说,在鱼口一战时,大将军事事以月儿的安危为先,身中两箭,其中一箭是因父亲而中,另一箭是为救月儿而中的,后来月儿还以身相蔽,为大将军挡箭,二人真情流露,竟能不计自身的生死。大将军是个重情之人,月儿能嫁给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幽幽地叹了口气。 伍封见众人都勾起了若干心事上来,叹了口气,向二女告辞,由田盘送出了相府。 伍封站在铜车上,心情不知如何有些抑郁起来,暗恨自己未将楚月儿带出来。此女善解人意,温柔如水,有她在身边,大可以排解心中郁闷。 铜车才动,迎面便见到田力两眼红红的,从外面走进来,伍封打个招呼,田力上前与他寒喧了几句。 伍封见他心神恍惚,问道:“田先生是否一夜未睡?” 田力苦笑着小声道:“大将军,乌荼死了,小人这些天在他家中忙着他的丧事。” 伍封惊道:“乌先生与我们一起从宋国回来还是好好的,怎会死了?” 田力叹了口气,摇头道:“也不知道何故,有一晚睡后便再未起来。” 这乌荼虽然有些势利,但毕竟是随伍封去过宋国,多少有些感情,伍封叹道:“乌荼的丧事在何处办呢?” 田力道:“他在相府中有房,但前些时闹鬼,如今又怕冲了二小姐的喜事,便改在府外了。” 伍封奇道:“闹鬼?” 田力道:“乌荼并无妻儿,单身一人,随我们去宋国后,常有人见他房中有影子晃动,可里面又没有人,是以都说是闹鬼。这事相国也知道,相国怕传出去有损相府威严,是以不让人说。” 两人说了几句,各自分手。 鲍宁和鲍兴见他心情不佳,未敢说话,照伍封的吩咐,直接将铜车赶到了新任大司空的闾邱明府上。 伍封拿着图简到闾邱明的府上,他是第一次到闾邱明的府上来,闾邱明笑嘻嘻地迎了出来,道:“大将军,如何有空到在下府上来呢?” 伍封笑道:“在下这次说是给大司空郎道贺,其实是想给闾大司空找一点麻烦的事情做,大司空千万不要见怪才好。” 闾邱明将伍封领入了府,笑道:“就怕大将军不来哩!大将军尽管吩咐,在下定会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 伍封将都辅军营址的图简交给闾邱明,道:“这都辅军的大营,还烦大司空督建,越是坚实越好。” 闾邱明看了看图简,笑道:“在下昨日才当上大司空,大将军就找上门来了,这是在下职司范围,理应由在下这个大司空署理。大将军放心好了,这大营既在临淄城外,若有它国的使者来,说不好会见到。若是建得草陋了,岂非有失我齐国的体面?大将军尽管放心好了,这座大营在下定会善加营建,用良木美材造成高栅巢车,不仅气派,还要坚稳如山才对。伍堡一带地称龙口,依山傍水,形如咽喉,用来设大营是最好不过。” 伍封心道:“这是你任大司空后的第一件正事,若建得不好,恐怕也没面目见人。”笑道:“听司空一说,便知道司空不仅擅兵,也甚通土木。有尊驾任这司空,果然是大有道理。”闾邱明笑道:“国君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擅兵不敢说,在下诸事皆不擅长,不过颇为好事,多番拆府重建,乃至营建之道稍有心得。这是以暇变瑜,就像数年之前,先君得了一块玉石,上面有好大的暇处,本来是块极劣之玉,然而那暇点甚怪,居然形成一个‘闾’字,先君便赐了给在下。” 伍封大感好奇,道:“还有这样的玉?”闾邱明笑道:“是啊,别人眼中的劣玉,但对我闾家却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况且天下仅此一块,若非小儿闾申喜欢,每日佩戴,在下便拿给大将军瞧瞧。如今在下便像这块玉,虽无所用,但也不是全无用处,自是不如大将军英明神威,是齐国之柱石了。”伍封见他拿玉比人,颇觉有趣,哈哈大笑。 闾邱明留伍封吃了晚饭后,才放了他回府。伍封出门之时,迎面撞上个年轻人匆匆入府,那人见了伍封,深施一礼,也不说话,直入府去了。伍封见他十分傲慢,甚感愕然。鲍兴甚为不悦,找个闾府家人问了问,那人道:“这是大司空的独子闾申,是子剑先生的弟子,最喜欢周游列国,也不在府中住。是了,他与鲍家的二位少爷交情甚好。” 伍封心道:“几番见过子剑,都不见闾申,这人既是子剑的弟子,想是有些本领,怪不得十分傲慢。” 回到封府,伍封叫了几个家人,命他们代他到乌荼丧事处致祭。 往后院走时,见楚月儿正在练武场教四名燕女练剑,虽是大冬天,众女额上却出了细细的香汗。 伍封笑道:“月儿,天气这么冷,怎在外面练剑呢?就算你不怕雪,恐怕这四季美人会冻坏哩!” 楚月儿与四女愣了愣,才醒起伍封所说的“四季美女”是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四人,一起格格娇笑。 楚月儿道:“公子,若不在练武场练剑,又在哪里练呢?” 伍封笑道:“我看后院的大堂地方也不小,二三十人练剑应该是够的,下次你们便在后堂练剑吧。” 那“四季美人”见伍封对她们甚是关怀,大为开心。 伍封与众女回到后院房中,楚月儿道:“今日华神医来过,赵爷和蒙爷从宋国带来的那人已经能下床行走了,今日还想见公子哩。” 伍封忙道:“那我去见见他好了,月儿便先沐浴休息吧。”他出了后院,四季燕女自去服侍楚月儿沐浴换衣不提。 赵悦和蒙猎带来的那人被安置在东院,东院中住的都是门客家将。众人见了伍封,都恭恭敬敬施礼。 伍封沿路一边与所遇的家将门客说笑,一边到了那人的房中。房中生着一大盘火,那人正斜躺在床上,看着房顶发愣。 那人一见伍封进来,忙滚了下床,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来了。”他住在封府,伍封当上了大将军之事,他自然也知道。 伍封将他扶起来,笑道:“还未知兄台高姓大名哩!” 那人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名叫平启,是董门中人,那日在鱼口茂林之中,幸亏大将军手下留情,饶过了小人一命。” 伍封拉着平启二人坐在床上,道:“平兄无须多礼,那日我见平兄力大无穷,剑术又高明,爱惜平兄人材,是以不忍下手。” 平启叹了口气,道:“正因如此,小人才知道大将军胸襟弘大,常常后悔未能投大将军麾下,入错了门径,偏到了董门之中。” 伍封道:“平兄过奖了。” 平启道:“其实小人以前便来过临淄。那时阚止以重金相请,任公子带了五十四个董门弟子便来了临淄,小人便是这五十四人之一。董门中人其实分为刺御二派,我们五十四人中,说起来有三十六人是刺派,另十八人是御派的人,其实除了小人外,五十三人都是刺派的人。小人在御派中七年,又在刺派中三年,身份稍稍特殊一些,便算得上五十四人的首领。” 伍封惊道:“原来任公子那时候就来过了!” 平启道:“任公子亲来自然是有重大图谋。那时阚止请我们刺杀田恒兄弟和令先君齐简公,然后立公子高为君。任公子的意思,却是想将公子高和阚止一起杀了。”伍封大奇问道:“任公子既助阚止,为何连公子高和阚止也要杀呢?” 平启道:“任公子是有道理的,他曾对我们说,阚止这人奇蠢无比,既要杀了简公,却准备立简公之子为君,难道不怕公子高日后为父报仇?他觅了一个人,模样与公子高相似,准备让阚止立了公子高为君后,便将阚止与公子高一并杀了,让这假的公子高当国君,自己再控制齐国的大权,便如将整个齐国拿到手中了。” 伍封吓了一跳,道:“任公子利用阚止来对付田恒,待立了公子高后,再杀了公子高和阚止,用假的公子高顶上去,此计当真有些匪夷所思哩!” 平启道:“可惜此计中间出了老大的问题,终于未成。” 伍封笑道:“阚止怎也想不到公子高却将他的计谋告诉了田恒吧?有人要杀他的父亲,他怎会答应呢?只是想不到他父亲还是因此而死了。” 平启道:“其实任公子早料到公子高可能会将阚止之计告诉田恒,以为就算阚止斗不过田恒,只要我们杀了简公,田恒也会因此立公子高为君,那假的公子高仍可用上。是以让小人带了十七人随阚止入宫,给简公当侍卫,好趁机下手。只可惜前一日晚上,小人与田恒手下犰委比试剑术,中了他的诡计,被犰委重伤。剩下的十七人终是无人主持,事发时被大将军的兄长鲍大司马杀了。小人因伤被送入城中医士府上治伤,反逃过了大难。” 伍封道:“那时任公子既在临淄,怎说无人主持了呢?” 平启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事败的最大原因了。本来,我们区区五十多人,除了能杀几个人之外,根本成不了大事,非得柳下跖的骑兵入城不可。可惜柳下跖颇讲情谊,一见子路后,便想起与孔子之诺,既要守诺,又担心孔子和其兄柳下惠怪罪,便匆匆撤军走了。任公子只好去追他的大军,想劝柳下跖回军杀入临淄。柳下跖与任公子的师父董梧一向不和,又怎会受任公子的调遣,是以大军一走,便不再回头,任公子说破了嘴也是无用。任公子一走,小人又受了伤,董门中人便不成气候了。” 伍封又问道:“平兄为何又几乎倒毙于宋国呢?” 平启道:“任公子这人一向多疑,我们五十四人到临淄来,仅小人一人活了下来,他看了小人的伤口后,说伤小人之人的剑术并不如小人,伤得有些奇怪。他虽这么说,也未曾细加追究。后来在鱼口设伏,大将军饶了小人一命,被他人看见,事后告诉了任公子,任公子便大生疑心,以为小人与大将军暗通款曲,曾细细盘问小人数日,终是未能确定,暂放过了小人。” 伍封皱眉道:“我饶你一命,只不过是一时爱材手软,任公子为何会如此多疑?” 平启道:“小人最不应该的是在易关之上救了任公子一命,反而招祸。” 伍封奇道:“这又是何缘故?” 平启道:“那日任公子在易关埋伏,欲杀害大将军和赵鞅父子,小人便站在他的身后,结果反被人埋伏,后来才知是赵鞅之女赵飞羽虚张声势。赵大小姐那时暗发一箭,射中了任公子,又从山上跃下来,欲趁机杀了他,是小人以身相蔽,抱着任公子滚了开去。” 伍封讶然道:“原来那人是平兄!我听赵大小姐说过,那日她想将任公子杀了,结果有一人以身蔽剑,她感于其人忠心护主,一时手软,未曾下手,以致被那人救走了任公子。想不到那人竟然是平兄!平兄救了任公子一命,任公子理应感激才是,为何平兄反会招祸呢?” 平启叹道:“赵大小姐饶了小人一命,任公子便想起那日在鱼口大将军也饶了小人一命的事来,以为小人与大将军真的早有交情。一晚便趁小人不备时,用剑抵住了小人的咽喉,命人将小人捆住,说小人定是一直于大将军暗通消息,否则,大将军怎会知道赵鞅有难,千里迢迢赶到了卫国去?又说,那鱼口之伏如此周密,居然也会被大将军看破,定是小人暗中透露了消息。五十余人进了临淄,结果只有小人一人生还,大将军与赵大小姐居然在战阵之上都饶过了小人,小人自然是奸细了。” 伍封摇头道:“任公子虽然多疑,确不是傻子,他怎会不知道我和赵大小姐如何会放过平兄呢?其实平兄如是奸细,就根本不必救他的性命,他怎会不明其中之理?任公子硬指平兄为奸细,只不过是为了找个藉口,面上好看些罢。他从阚止相请开始便苦心谋划,最后着着失败,不说死伤的人不少,他和颜不疑二人还都受了重伤,不将平兄推出来做藉口,日后有何面目去见代王和董梧?” 平启目光闪动,叹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任由小人如何解说,他也置之不理,要命人将小人乱剑砍死。小人怎甘心无辜被杀?幸好小人还有些蛮力,挣断了绳索,夺剑杀了出去。任公子箭伤未愈,无法动手,其余的人又非小人的对手,何况不少人与小人多少有些情分,便被小人杀了出去,夺马而逃。任公子命人乱箭齐射,小人也不知中了多少之箭,终于从数百人的围中逃脱,直到马流尽了血倒毙,小人才跌下了马,昏绝于地。” 伍封点头道:“这也算巧得很了,平兄幸好被赵兄和蒙兄经过时见到,若非平兄叫我之名,他们也未必会管这闲事救平兄这素不相识之人了。只是平兄偶尔清醒时,为何会唤我的名字呢?” 平启苦笑道:“小人在董门十年,忽然成了奸细,自然是有些不忿了。当时神智迷糊之中,隐隐约约想到小人的冤屈,唯有大将军可以代为否辨了。虽然大将军是董门的敌人,但凭大将军能劝退柳下跖的大军,自也能劝告柳下跖在董门中为小人分辨冤屈。柳下跖对小人一向较为喜欢,每次回代国去,都会教小人的剑术,多半会为小人出头排解,让小人重回董门。” 伍封敬佩道:“原来平兄被董门中人乱箭齐射,仍然无背叛之意,如此忠义之士,倒也罕见!” 平启叹了口气,道:“今日听大将军一说,才知任公子并非出自误会,而是存心要杀小人,就算有柳下跖出头,小人恐怕也逃不了任公子的毒手,再也不敢有回董门之念了。” 伍封问道:“我还有一事不解:那三千个阚止的死士怎会听任公子的差遣呢?” 平启道:“那三千死士表面上是阚止的人,其实只听恒因之令。阚止最蠢不过了,大费金贝替恒因养出一班死士来。” 伍封讶然道:“原来恒因对阚止也是另有异心。” 平启道:“其实恒因是大有来头的,他是昌国子剑的族人,剑术是子剑一手调教出来。这人原是阳城司马,他的女儿嫁给了阳城都大夫田柄的儿子。” 伍封惊道:“田柄就是那田恒的堂弟吧?” 平启点头道:“正是,恒因原想用这三千死士助田柄代田恒为田氏之长。谁知他这三千死士还未练出来,田柄便露出了马脚来,被田恒发现了奸谋。田恒说田柄激起了阳城民变,将他当众责打,逐出了田氏宗族,恒因也由此而被罢免了阳城司马之职,子剑与田恒是亲家,为了表明他与恒因之事无关,便将恒因从恒氏一族中除了名字。” 伍封问道:“莫非恒因从此就投入了董门?” 平启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恒因与任公子是旧识,是以将三千死士交给任公子指挥。” 伍封沉吟道:“子剑与朱平漫是老朋友,恒因与任公子又是旧识,这子剑一族与董门究竟有何渊源呢?” 平启道:“似乎没有什么渊源,好像是恒因在多年前便识得了任公子,后来才将子剑引见给朱平漫罢。” 伍封道:“那三千死士在阚止败亡后,躲在哪里?” 平启道:“那时任公子与小人先到了安平城,没几天田柄便带着三千死士到了安平城来,由任公子按练兵之法再加训练。小人随任公子在安平半年,由任公子仔细点拔,是以剑术大进。” 伍封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你们一直躲在安平城,自然是田政那小子的安排了。田政那时是安平司马,将你们藏在安平城中,怪不得连田恒也找不到。田政多半是想夺田氏之嗣,任公子便会带你们在鱼口埋伏,若能杀了田恒,田盘又远在王城,他有任公子之助,自然是轻易执掌田氏一族的大权了,然后请董门中人杀了田盘,便名正言顺地成了齐国的相国罢。” 平启恨然道:“小人在安平天天见到这田政,见他口才了得,却虚情假意,十分看不起他,与他争执过数次。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有一日这田政忽对任公子说,董门五十四人进入临淄,却只有小人一个人生还,其中颇令人疑惑,他口才了得,任公子这才起了疑心,开始怀疑小人。” 伍封道:“怪不得任公子带着你们在临淄城外装神弄鬼时,他也巴巴地赶到了临淄,自荐守城,其实是想配合你们在城外的动作吧?” 平启道:“任公子命我们放肆地胡来,还说城中绝不会有人杀出来,原来是有田政作奸细哩!” 伍封又道:“田恒命田逆授寻三千死士的下落,这么大队人马入了安平,田逆怎会不知道?看来田逆与田政也是同谋。是了,田盘从王城回来,一入齐境便遇伏,看来也是田政的手段了。哼,这人对付自己的兄妹,居然用上了毒箭,心肠十分狠辣。” 平启叹道:“小人自小父母亡故,又无兄弟姐妹,总羡慕别人一家团聚,这田政竟对自己的父亲、兄丈、妹妹下毒手,还算是个人么?” 伍封心道:“这人只所以眷恋董门,恐怕心里早将董门当作了自己的家了。”道:“平兄,如今董门是回去不得了,你心中对日后有何打算?” 平启道:“大丈夫在世,不是报恩就是报仇,任公子与小人有仇,但也有十年授剑之恩,是以恩仇相抵,无法去报了。剩下的便是大将军与赵大小姐对小人的恩了,大将军若不嫌弃,小人便投身大将军麾下效力。若是大将军嫌小人是董门中人,不愿收留,小人便去投赵大小姐,大将军之恩就容后再报了。” 伍封一听这番言语,便是这人心怀坦诚,毫不用言语来讳饰,忙道:“平兄是罕见的忠义之士,又是难得的人材,我正想开口请平兄留在府中哩!不如便留在我府中为客,赵大小姐之恩日后去报吧!” 平启大喜,滚落床下便向伍封叩头。 伍封忙将他扶起,笑道:“其实自从鱼口一见后,我对平兄颇为挂念,早想设法觅了平兄来,如今连平兄的徒弟我也找好了哩!” 平启愕然道:“小人有什么徒弟?” 伍封笑道:“便是公主了。那日我见平兄挡我四剑,剑法极妙。便记下了那四招剑法,教给了公主。公主将那四招剑法练得出神入化,我看当平兄的徒弟最合适了。” 平启笑道:“徒弟便说不上了,公主若是要学剑,小人便倾囊相授。小人这条命如今是公子的了,只要公子吩咐,小人万死也不辞了。”既然他已是封府中人,便不必称伍封为大将军那么见外了。 伍封极为高兴,平启不仅心怀忠义,坦诚爽直,而且力大无穷,剑术高明,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有他在手下,可以作很多的用途了。当下吩咐家丁们以客礼待之,与赵悦等人相似,又命人视其所需,另备佳房设施。 伍封对平启道:“平兄好好养伤,待伤好之后,有很多事要靠平兄援手哩!” 平启道:“小人身体颇为壮实,如今伤已大好了,公子如有差遣,即管吩咐便是。” 伍封点头道:“如此甚好,我这几日要等渠公回来,然后便要去莱夷,到时你便随我一起去吧。” 伍封回到后院时,却见楚月儿在他房中。他这房分为内外两间,伍封的床在内室,楚月儿每晚都是睡在外室,以备伍封叫唤。 此刻楚月儿正在外室在倚案而睡,多半是等他太久,以致瞌睡。如今天气颇寒,伍封登时大为心疼,悄悄到了楚月儿床前,打开了厚厚的熊皮大被,然后蹑步走到楚月儿身边,轻轻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放到床上去,才走出两步,便见楚月儿已睁开了眼睛,红着脸正看着他。 伍封笑道:“怎么在桌上便睡了?小心天寒受凉。” 楚月儿被他紧紧抱住,想挣下来却浑身发软,她用细细的声音道:“我会吐纳术哩,怎会受凉?” 伍封将她放在床上,又用熊被捂住,奇道:“练这吐纳术,难道不怕寒天么?” 楚月儿笑道:“公子是否觉得今年这个冬天比往年要暖些呢?” 伍封讶然道:“就是啦。莫非冬天还是一样的,只因我练了吐纳术,便觉天暖了?”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练这吐纳术已有三个月了,至少第一步的气血变换已经练成,是以不大怕寒。若是练多些日,就更见其效了。月儿曾经试过在冬天只着单衣哩!” 伍封笑道:“是么?要不要再着单衣让我瞧瞧?” 楚月儿大羞,将头缩进了被去。 伍封大笑,等楚月儿伸出头来,道:“月儿跟我这么久了,怎还是怕羞呢?过些日子成亲后应该好些了吧?” 楚月儿脸又红了起来,岔开话头问道:“赵爷和蒙爷救回的那人伤势大好了吧?” 伍封“嘿”了一声,道:“这人与众不同,如今已是府中的人了。”将平启之事说了一遍。 楚月儿道:“公子身边确实是有些人手不足。以前月儿在楚国时,白公府上便有三千多门客,到了齐国,才知田相国府上单是家将就有二千八百多人,总是不知道为何非要这么多人不可。如今在公子身边,公子家业渐大,人手便越见不足了。如今多了个平启,总是好了一些。” 她在白公府和田府时,自然对这些事不大关心,如今随伍封越久,却开始关心这些事情,显是不知不觉已完全将自己融入伍封的生活中去了。 伍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笑道:“如今我们要去莱夷,平启、赵悦、蒙猎、鲍宁、鲍兴自是要带走,小傲也随娘走了,这几日渠公回来,姊姊与九师父也要随我们去,只是这封府可就没有人照看,是以有些烦恼。” 楚月儿问道:“公主是否随我们到莱夷去呢?” 伍封道:“我们要去莱夷,她怎会不跟着去?否则,恐怕会大发脾气吧?” 楚月儿忽笑道:“不如让你那两个贤侄代你照看封府,岂不是名正言顺?他们若是不愿意,便让公主跟他们说好了。” 伍封笑道:“月儿这主意不错,鲍琴和鲍笛这两个家伙整日无所事事,给他们安排点差事,他们会高兴得很哩!此计大妙,明日便将他们叫来好了。” 伍封在楚月儿脸上香了一口,哄她睡下,自己进了内室,解夜就寝。 次日一早,伍封便备好了一份厚礼先放在铜车上,与楚月儿赶到宫中,与妙公主一起吃饭,鲍宁和鲍兴自有寺人安排饭食,无须细述。 吃完饭,伍封道:“公主,这几日我和月儿要去莱夷,你是否也跟去?” 妙公主道:“当然啦!我到临淄快一年了,也该回去看看,父君还替我准备了好多东西,让我去赏赐在莱邑公子府上的那些老家人。怎么,你又想扔下我自己走了去?哼,这次你若不带我去,恐怕父君都会大大责怪你哩!” 伍封笑道:“我怎敢不带你去?不过,小傲随娘先去了莱夷,我们一起走了,封府中无人打理。月儿说让鲍琴和鲍笛代为照应封府的大小事务,这两个小子向来不大听我的话,只好劳动公主的大驾了。” 妙公主笑道:“自己的侄子也驱不动,居然要找我来帮手,太羞人了吧?” 三人坐上铜车,一路赶到了鲍府。 鲍夫人在堂前将三人迎进大堂,先向妙公主施礼,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对伍封道:“二弟,听说你当上了大将军,又得了封地,大嫂还未向你道贺哩!” 妙公主和楚月儿都是第一次到鲍府来,见鲍夫人仪态雍容,慈眉善目,一见便是忠厚长者,都心生敬意。二女与鲍夫人见礼介绍后,坐在一旁听伍封与鲍夫人拉家常。 伍封笑道:“大嫂,小弟因为事忙,少回家中,十分地过意不去。” 鲍夫人笑道:“你人虽来得少,每月却派人上门送些东西来,足见盛情了。”每月派人到鲍府送些日用品或奇物异产,是庆夫人一早定下的规矩,这多年来都是如此,如今伍堡之内,有专人负责此事,譬如国君宫中、鲍府、晏府,现在还有公子高和田恒府上,每月都要送些东西也维系感情。 伍封笑道:“些许小东西,只不过是一点心意,其实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是了,大嫂,为何不见小琴和小笛呢?” 鲍夫人摇头叹道:“这两个小子自从他爹领兵外出后,便越来越不像话了,终日在外饮得醉醺醺的,有时还一两日不回来。今天两人一早就带着僮儿出门了,也不知在搞些什么。” 伍封皱起眉头,老气横秋地道:“年轻人出外玩玩也未尝不可,只是夜半不回,还不给家里说一声,便不大好了。一阵他们回来,小弟问问他们。” 妙公主和楚月儿忍不住暗自偷笑。 鲍夫人叹道:“他们爹不在,二弟若能管一管是最好不过了,这两个小子自小便不听大嫂的话,甚难管束。” 伍封苦笑道:“其实小弟的话,他们也不大爱听,是以今日将他们的二位未来婶婶带来,看看他们是否会听婶婶的话。” 鲍夫人点了点头,这时家人端来果品淡酒,放在众人身前的案上。 伍封饮了一觯酒,道:“大嫂,我看小琴和小笛年纪也不小了,家中这么多事情,为何不让他们去做呢?若有事可做,恐怕他们会生性许多了吧。” 鲍夫人叹道:“这都怪你的息大哥了,终日拿二弟与他二人相比,说他们年纪比二弟大,本事却连你的一成也没有,还说将鲍家交给他二人打理,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弄得小琴和小笛大为气恼。其实你息大哥有好几次要派他们做事,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每次与小琴和小笛说话,先要板着脸教训一顿,最后三人都不欢而散,自然也派不了差事下去。” 伍封叹道:“其实息大哥也是望子成龙,不免心切了一些。” 鲍夫人道:“可你息大哥反说是我从小纵坏了他们,我看是你息大哥吓坏了他们还差不多。” 伍封微笑道:“这也算不了什么,小弟近日内要去莱夷,到时候我府中没有人照应,便想请二位贤侄到府上代我打理府中事务。一来让小琴和小笛有些事做,二是因用其他人有些不放心。” 鲍夫人大喜道:“这就最好了,免得他二人终日在外胡混,花费金贝倒也罢了,最怕他们闯出祸来哩!” 楚月儿道:“其实琴少爷和笛少爷也能干得很哩,公子的乔迁之喜,二位少爷帮手不少。” 妙公主也笑道:“我看小琴和小笛都有其本事,那日让他们打理花园,片刻间便弄好了。” 鲍夫人听二女赞她的儿子,立时大为开心起来,笑咪咪地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几人说得正高兴,忽然一个家丁匆匆进来,道:“夫人、二爷,两位少爷回来了。” 鲍夫人忙道:“快叫他们过来,公主也在这里!” 那家丁应了一声,出去不久,便见鲍琴和鲍笛畏畏缩缩走了进来,远远地向众人施礼,道:“公主、娘、二叔、婶婶。”将四人依次叫了一遍。 楚月儿的脸不免又微微红了起来。 鲍夫人柔声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二叔有事找你们哩!” 鲍琴与鲍笛对望了一眼,缓缓走了上来。 二人走到近前,众人才发现他们身上有不少污迹,那鲍琴脸上肿起了好大两块,鲍笛眉眶之间居然还有一块青记,显是被人打伤的。 鲍夫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问道:“你们脸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与人打架了?” 伍封霍地站起身来,使得革带上的玉璜撞得“叮咚”地响。他身材高大,这么突然一站,便如忽地耸起了一座小山似的,连鲍夫人也吓了一跳。 鲍琴和鲍笛脸露惧色,吓得倒退了一步。不怪怎么说,他们二人表面上对这二叔不怎么服气,但他毕竟是二叔,长了一辈,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惧意。 正耽心伍封会如他们父亲鲍息一样斥责他们惹事,却听伍封问道:“是谁那么大胆,敢打你们二人?” 鲍琴和鲍笛立时感到伍封护着他二人,鲍琴道:“其实……,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 妙公主嗔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搞的,怎会在外让人欺侮了呢?你们父亲不在城中,还有你们娘和二叔嘛。” 鲍笛道:“是田相国的三少爷田政,他们先动手,他们一大群人……”。 伍封怒道:“这田政好大的胆子,息大哥不在,他们便敢欺侮你们,居然还把你们打伤了!” 他这是真的发怒了。在他心中,鲍息便如亲生大哥一样,既然鲍息领兵在外,他这二叔自然得照看鲍府的事,如今那田政竟将鲍琴和鲍笛打得鼻青脸肿地回来,岂不是将鲍息和他都不放在眼里? 毕竟楚月儿心思细密,问道:“田政不习剑术,文弱得很,怎有本事打伤了你们二人?” 鲍笛道:“那个恒善在他身边哩!恒善是子剑的儿子,厉害得紧。” 妙公主问道:“是不是你们先惹了祸呢?” 鲍琴和鲍笛一脸冤屈之色,鲍琴道:“我们并没有惹祸,是他们无理取闹,仗着人多势众,先动了手。” 伍封走上前上下打量,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有没有内伤?” 鲍琴摇头道:“虽然被田政踢了几脚,应该没有内伤。” 伍封点头道:“小琴,小笛,你们先坐下来,喝杯酒压压惊,再慢慢将事情的原由说出来。哼,田政竟欺侮在鲍家头上,此事我绝不会善罢干休。” 鲍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你们怎么好惹不惹,偏要去惹田家的人呢?” 鲍琴和鲍笛坐下来,各自喝了两觯酒,鲍琴道:“这事的确怪不得我们。前些时,小笛在长笑坊见到……”,妙公主插言道:“长笑坊是个什么地方?” 伍封道:“当年管子劝齐桓公设女闾三百,以安行商,便设了数个女坊,这么多年下来,临淄城中便剩下了几座大的女坊,长笑坊是其中最大的了。” 妙公主和楚月儿愕然不解,鲍笛道:“公主,婶婶,其实长笑坊是临淄城最大的妓寨,内有三大美人,名曰……”。 妙公主“呸”了他一声,也不再问。 鲍琴道:“长笑坊中本有艳艳、甜甜、香香三大美人,前些时又从鲁国来了一名叫迟迟的绝色歌姬,寄居在长笑坊。有天我们偶去长笑坊,小笛见了这迟迟之后,十分喜欢,便想……”。 鲍夫人怒道:“莫非你们是在长笑坊与人争风吃醋打架?这……成什么样子!” 鲍琴忙道:“才不是哩!既然迟迟是寄居在长笑坊,小笛喜欢她,又不敢将她接回府中来,便在城东的淄水之旁买了一座并不太大的宅子,准备将迟迟接了去。谁知那迟迟答应了小笛,第二天却跟着田政到了他府上去了。” 妙公主点头道:“你们便因此找田政要人,才被他打了?” 鲍笛摇头道:“爹临走时再三吩咐,不要惹田家的人,我们怎敢找上门去,索性罢了,只是到长笑坊将那老板许衡大骂了一顿,那许衡却说是田政将人要了去,不干他的事,对我们并不在意。我们若为此事大起争执,不免坏了鲍家的名声,是以忍怒走了。闾邱明的儿子闾申平日与我们颇好,见我们心情不好,是以这些天邀我们到城中四处逛逛,饮些花酒。” 伍封赞道:“你们能为了鲍家的名誉而忍气吞声,其实也很好啊,怎么还会被人打了呢?” 鲍琴道:“昨晚我们忽想起在淄水旁买的那小宅子,心想去看一看,闲时在水边饮酒钓鱼,也有个休息之所。是以今日一早便去了,谁知一去才发现那个迟迟竟已住在了宅子里面。” 鲍笛恨恨地道:“那宅子既是我们买的,本是想接了迟迟进去住,这贱人却跟着田政走了。走便罢了,竟然也不问问我们,便在里面住下来,这不是太过份了么?” 伍封怒道:“这真是欺人太甚了!” 楚月儿奇道:“你们买的宅子,这女子竟然不问而居之,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鲍琴看了鲍笛一眼,嗫嚅道:“只因小笛当时为了搏得迟迟的欢心,在宅契之上用的是迟迟的名字。” 伍封皱眉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宅契是否在她手上呢?” 鲍笛道:“当时在契约官面前立约时,是一式两份的契约,正本还在我手上,那份副本现在迟迟手上。” 伍封问道:“你怎知副本在她手上?” 鲍琴道:“当时我们上去与她理论,正要大骂她,她却拿了那片宅契出来,说宅子本是她的,反说我们无理取闹。周围有不少人围着看,这事关系到鲍家的声誉,若不辩个清楚,别人会当鲍家的人欺凌这女人,欲强占宅屋哩!这时田政从走了过来,扬手就打了小笛一个嘴巴子,我们上前要还手,那恒善从我们身后闪出来,不由分说便动手打人。二叔知道,我们二人的本事颇有些稀松,怎是恒善的对手?自是被他打倒了,不仅是田政,连他身边的几个僮儿也踢了我们几脚。” 鲍笛道:“最可气的是周围的人还当我们是恶霸强人,田政他们是见义勇为的人物哩!” 鲍夫人叹了口气,道:“唉,田家势大,暂不理他算了,这一座宅子能值得多少?也算不了什么。” 伍封问鲍笛道:“那片宅契拿来我看看。” 鲍笛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竹简来,交给伍封。 伍封看了看,道:“这‘迟迟’两个字歪歪扭扭地,好像是小笛的手笔吧?” 鲍笛惭愧道:“两片宅契上都是我拿在手上写的,未曾伏案,是以笔迹歪斜。” 伍封沉吟片刻,对鲍夫人道:“大嫂,小琴和小笛被田政欺侮了不说,还反被他占了理,大损鲍家的声誉,此事绝不能善罢干休,不如便由小弟为小琴和小笛出头吧?” 鲍夫人脸上变色道:“二弟虽然剑术厉害,但田家势大,你息大哥又不在家,若是两家争执起来,恐怕鲍家要吃亏哩!” 伍封微笑道:“小弟自不会打上门去,不过,这个田政可恶之极,不略加惩戒,日后恐怕还会欺侮小琴和小笛。大嫂放心,小弟自有办法。” 鲍大人与鲍息一样,向来知道这位二弟的本事,见他胸有成竹,点了点头道:“也好,如今你息大哥不在,二弟便是鲍家之长,便由你去处置罢!” 鲍琴和鲍笛见伍封不仅不责怪他们在外惹祸,反要为他们出头,无不大喜。 伍封对鲍琴和鲍笛道:“你们两人找些青齑在身上揉一揉,揉出几大片青痕来,再将青齑擦干净,然后一起躺在床上去。”又叫门外的家丁将进来,吩咐道:“一个时辰之后,你们出去一二十人,将临淄城的医士请数十人来,别人问起,就说二位少爷被田政打成重伤,有性命之忧。此事闹得越大越好!不过,你们要盘算好了,务要让华神医最先赶来。” 那家丁答应了出去,鲍琴和鲍笛也自去擦齑卧床。 妙公主奇道:“为何非要华神医先来呢?” 伍封笑道:“这就要公主说话了。华神医的医术是临淄城最高明的了,我与他虽有些交情,却不好对他作何吩咐。你是公主,他自然会听你的。你便让他将小琴和小笛的伤说得越重越好。他若是发了话,其他的医人就算未发现小琴小笛有何伤重处,也会以为自己医术不够,未诊断出来,定会学着说得更严重,非把人吓坏了不可。” 妙公主笑嘻嘻地答应。 伍封又叫了一个家丁来,道:“你过一个时辰后,去到晏老大夫府上,将老大夫请来,他是执掌齐律的大司寇,非要老大夫来从中主持不可。” 妙公主又问道:“为何非要一个时辰之后呢?” 伍封笑道:“这一个时辰中,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哩!”对楚月儿道:“月儿,你让小兴儿驾车去一趟问剑别馆,见见子剑那老狐狸。” 他说道:“你只须告诉他恒善又闯了祸,此事还牵涉恒因和田柄二人,他听了自然会心惊肉跳。你让他找个藉口到相府将少夫人恒素请出来,直接到鲍府上来,他多半也会想跟着来,你让他们尽快赶到,若是相国先来的话,恒氏一族怕都有些麻烦。” 楚月儿知道伍封又有厉害的手段使出来,笑嘻嘻去了。 伍封再叫了一个家丁来,道:“你到我封府去,将赵爷、蒙爷请来,尤其是平爷一定要来,让他们带十几个生得凶恶的家将来,做做样子。” 那家丁点头去了。 伍封安排已定,笑嘻嘻对鲍夫人和妙公主道:“公主、大嫂,我们便留下这里,看一出好戏吧,哈哈!” 二人见伍封安排得井井有条,知道这人向来智计百出,每一步安排,自是大有名堂,都微笑点头。 第十二章 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一柱香的时候未到,平启、赵悦、蒙猎果然带了十多名大汉来了,赵悦甚是机灵,听说要带生得凶恶的人来,便猜到伍封要大张声势,是以一个个穿着革甲,戴上铜盔,腰挂铜剑,手上还各拿了一支长长的夷矛。这一群人如狼似虎的,颇有些骇人。 尤其是那平启,他身高接近九尺,只比伍封矮半个头,却比伍封粗壮魁梧,满脸是硬得如钢针一般的短须,黑盔黑甲,就像山中跑出来的一头巨熊一般,恶狠狠地声势惊人。 伍封小声对平启道:“平兄想不想看看那欲杀害父兄妹妹的田政出丑呢?” 平启愣了愣,笑道:“这是最好了,哼,这样的人一剑杀了最好。” 伍封对他小声吩咐了一阵,命家将带他到厢房中去了。 伍封又对蒙猎道:“蒙兄带几个人去,到淄水边上将一个叫迟迟的女子带了来,免得去晚了她会走脱。拿到那女子之后,再将长笑坊的老板许衡拿来,最后去将临淄城的几个契约官一起叫了来。”按宅契上的地址告诉蒙猎迟迟所居之处。 蒙猎最善拿人,此事由他办自是无虞,蒙猎带人去后,其余的人便由赵悦引着,站在伍封身后。 过了一顿饭时,楚月儿便带着子剑和恒素匆匆而来,楚月儿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站起身来,道:“子剑先生、少夫人,惊动了二位的大驾了。” 伍封与楚月儿一起将子剑和恒素引进后室,妙公主和鲍夫人便在堂上等那些医人。 四人进了厢房,伍封请子剑与恒素坐下来,楚月儿坐在了另一边,伍封笑道:“子剑先生,在下有几招功夫想请子剑先生指点。” 子剑吓了一跳,手按剑柄,长身而坐。 伍封随手使了七八招空手搏虎的技击招式,子剑面色惊疑不定。 伍封走回席上坐下来,微笑道:“子剑先生,在下这几招功夫,是否有些眼熟呢?” 子剑奇道:“大将军从何处学来?” 伍封笑道:“这是在下家传的功夫,共分拳、脚、身三路,每一路四十九式。” 子剑当日为王子庆忌的亲随,听庆忌说过这一套空手搏虎的技击功夫,见伍封说得准确无误,大是疑惑,心道:“王子庆忌的空手搏虎怎成了你们鲍家的功夫?” 伍封道:“先生无须疑惑,这路功夫并非鲍家所传,而是在下先舅父的得意功夫,此中详情,日后自会向先生说明。” 子剑心道:“莫非王子庆忌是你舅舅?”点了点头。 伍封道:“在下以前不知先生与先舅父是旧识,是以多有得罪,如今看着舅父之面,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先生以为如何?” 子剑此刻自然知道伍封是庆忌的外甥了,只是不知道庆忌之妹怎嫁到了鲍家,不过此刻也无暇细问。庆忌在他心中如同天人,正后悔与庆忌之甥结仇,听伍封这么一说,笑道:“如此最好,从此我鲍恒两家再无仇隙了,日后大将军有用得上恒某之处,尽管吩咐便是。” 时人最重信诺,子剑话一说出来,伍封便知与子剑的仇恨得以化解了。 恒素却不知道其中的原由,不过,她本就极反对与伍封结仇,还曾责备过父亲和兄弟,此刻也放下心来,问道:“大将军请我们父女来,是否小善又闯了什么大祸呢?”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们两家既是世交,在下说话也就不必转弯抹角,做些表面文章了。恒善的事可大可小,但有一件事,务必在相国到来之前先弄清楚。” 子剑和恒素见他神色凝重,心中暗暗吃惊。 伍封道:“右司马从王城回来,一入齐境便被人伏杀,少夫人难道不觉此事有些奇怪么?” 恒素心中一凛。 伍封道:“若说是强人埋伏,右司马与四小姐逃入林中前,辎重尽数扔下了,强人要是为了金帛财物,大可以抢了辎车便走,又何必赶尽杀绝?何况箭头染毒,那可不是一般的强人,而是有意要将右司马置诸死地了。” 恒素点头道:“妾身与夫君、相国也议过此事,知道绝非强人所为,只猜不出夫君与谁人有如此之大的仇口,以致凶手非要杀他不可。” 伍封微笑道:“其实每一件出人意表之事,用一种简单的法子去想,便可知其大概,一般这种猜测十有八九都是准的。那就是说,每件事发生后,谁是最大的得益者,此人的嫌疑便是最大!右司马一死,谁最得益呢?” 恒素与子剑对望了一眼,脸上变色。其实他们与田盘也曾密议,怀疑是田政所为,只是无甚证据而已。 伍封道:“在下不喜作伪,有话便直说了。相国还未立嗣,若要立嗣,右司马与政大夫二者只有其一,此事临淄城中无人不知。按理说,右司马的确实归期,恐怕只有相府中人才知道,若非相府中人,如何能算计好了设伏?何况右司马曾先后派了三人回府求援,这三人理应回相府报讯才是,但相国与少夫人为何却不知道呢?那就是说,这三人实际上已被人制住或者被杀了。这就有些疑问了,三人单身在路上走着,有谁认识他们是右司马的人呢?恐怕只有相府中人吧!” 恒素与子剑一起点头。 子剑道:“既然大将军不当我们父女是外人,恒某也直肠直肚说了,其实恒某早就疑心田政那小子了,与素儿盘儿也曾商议过,虽然都疑心是田政,可惜并无证据。那日在林中伏杀盘儿留下的尸体都是莱夷的夫余族人和东屠族人,也不能证明他们与田政有关,只好暂忍下来。” 恒素叹道:“此事是田氏的家事,说出来有些不大好听,既然大将军并不见外,妾身便直说好了。其实外子和那田政并非一母所生,外子之母虽是正妻,却颇为善妒,相国甚不喜欢,后来外子之母死后,便立了一个小妾为正妻,田政便是这小妾之子了。” 伍封心道:“怪不得那日田恒对公主不善妒甚是赞赏,原来如此。” 恒素道:“按理说,相国要立嗣,自然是身为长子的外子。外人虽然人颇精明,又会用兵,但他太重感情,说话又不会转弯,偶尔还与相国有些争执。田政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却是最会油嘴卖乖,常常将相国哄得十分开心,田府上上下下,除了貂儿和燕儿外,都喜欢他一些,再加上他母亲日日在相国耳边念叨,以致相国暗暗有了立田政为嗣的心思,私底下还曾问过貂儿和燕儿,幸好貂儿和燕儿反对立田政,才拖了下来,至今未决。” 伍封叹道:“怪不得四小姐与右司马一起,他也毫不在意,仍能下得了毒手。” 恒素又道:“如今齐国并无战事,是以外子的本事便不甚突出。最糟糕的是外子出使周室,近一年来不在相国身边,而田政三天两头往府里跑,说尽好话,弄得相国有些乱了方寸。” 伍封道:“家事最是难搞,以相国之精明,有时也免不了有偏心的时候。” 恒素道:“那日有人在临淄城外虚张声势,相国在城头亲守城池。谁知那田政三言两语,相国便将守城兵权交给了他。田政不谙军事,那时逆叔叔与闾邱明又宿醉未醒,大将军和妾身又远在画城,城中真是无人了,若真是有人攻城,岂不糟糕?妾身一闻此讯,便知相国心中已有决定,那是要立田政为嗣了。” 伍封皱眉道:“既然相国有心要立他为嗣了,他还何必大施杀手呢?” 恒素道:“只因貂儿说外子还未回府,便瞒着他立嗣,实在是取乱之道,相国便说等外子回来再立嗣。恰好那时田政之母又一病不起,田政多半是怕其母死后,相国耳边少了个说话之人,便索性下手杀人了。如今只要有确切证据,定可拆穿田政的恶行。” 伍封缓缓道:“你们可知道阚止当日训练的三千死士,后来由任公子和颜不疑引着,先后要埋伏杀害相国和在下?那批死士自阚止事败后,便一直躲在安平!” 子剑与恒素动容道:“什么?” 伍封道:“有一个董门中人那半年中一直与任公子一起藏身安平城中,与田政也认识,此人几乎死在了宋国,是在下将他救了回来,如今已投在下府中为客,是以所知甚详。” 恒素忙道:“这人若能指证田政,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大将军若能在此事上相助外子,妾身与恒氏一族日后便任大将军驱策。” 伍封见她一心为夫,与田盘夫妻情深,颇令他感动。 子剑道:“既然大将军说我两家是世家,日后大将军便当恒某是一家人便是。” 伍封叹道:“本来相府的家事,在下也懒得去理会,但右司马与在下一见如故,昨日到相府探视过四小姐,见她仍然卧床不起,思之恻然。这便罢了,今日田政竟然当众打了在下的两个侄子,霸占鲍氏之宅,是可忍孰不可忍?是以在下今日非将此事搞清楚不可,因为在下不久前才知道与恒家其实是世家,是以一早打算与恒家做朋友,才预先给子剑先生和少夫人打个招呼,免生误会。” 子剑与恒素脸露喜色,心道:“幸好这田政奇蠢无比,竟惹了你这最难惹的人物,否则,你怎会理会相国立谁为嗣,卷入相府的家事?” 伍封道:“在下已经安排妥当,田政过了今日,恐怕再也无法与右司马争竟了。不过,此事因在下的两个侄子而发,恒善不知就里,竟与田政混在一起,还动了手。” 子剑与恒素脸色甚是难看,子剑怒道:“小善太不像话了,与田政搞在一起去,连鲍家的人也敢打?幸好他不知详情,否则,恐怕素儿和盘儿也要被他所累哩!” 伍封道:“恐怕是田政故意与令郎交好,以打探先生与少夫人的虚实吧?” 子剑与恒素心想定是如此,恒素皱眉道:“大将军心中,欲如何处置小善呢?” 伍封笑道:“既然我们是世交,在下这次便会放过他,只要他乖乖地实话实说便了,定会无事。” 子剑与恒素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一言九鼎,放心告辞走了。 伍封与楚月儿将他们送到门口,再回到大堂上,只见堂上高高矮矮站了二十多个医士,以他们的身份,自是不能设座与公主面前。 妙公主对伍封道:“华神医已先来了,正在里面为二位贤侄瞧病。”向伍封使了个眼色,自是说已吩咐好了。 众人故意都板着脸,弄得气氛甚是紧张。 忽见田恒与田盘不等通报,气急败坏地赶上大堂来。鲍府大派人手将城中医士请到府上,这事早就惊动了临淄城上下,田恒在城中耳目众多,又怎会不知道呢?得知鲍琴与鲍笛竟是田政使人打伤的,更是大惊失色了。如今鲍府请这么多医士,多半鲍琴和鲍笛伤势严重,生死不知,万一有人伤势不治,那就非同小可了。若是鲍息在家中,这人稳健持重,事情还好商量,如今鲍家主事的人是伍封,这人的心智剑术厉害无比,少年气盛,又不怕惹事,后果难以预计。是以二人匆匆忙忙赶到鲍府上来。 还在大堂之外,便见伍封沉着脸迎了出来,进了堂中,一眼便见赵悦带着一群家将顶盔贯甲,手执长兵站成一排,吓了一跳。 他们二人来得匆忙,未带多少人来,如今随他们入府的只有五六个人。若是一旦噩耗传出,伍封贸然发难发难的话,恐怕两人都会命丧鲍府之中了。 田恒与田盘对望了一眼,左手不自主地按在剑柄之上。 二人向妙公主施礼后,伍封请二人坐下来,还未及说话,却见华神医摇着头从后面转了出来。 伍封沉声问道:“华先生,二位贤侄如何?有无大碍?” 田恒与田盘的眼光立时向华神医扫了过去。 华神医接过侍婢送上的淡酒,饮了几口,叹道:“从表面上看,二位少爷似是些皮外伤,无甚大碍。” 田恒父子立刻放下心来。 谁知华神医接着道:“不过,老夫见他们二人眼带青色,隐渗血汗,恐怕还有内伤暂未现于脉象之中,又细细检视,才知二位少爷因伤血逆,上不得越,下不归经,淤血留积于胸膈之间。这种淤血不与好血相合,反与好血不相能,或壅而成热,或变而为痨,或结瘕,或刺痛,日久变证,如不及时医治,恐怕有性命之忧。” 田恒与田盘的一颗心立刻又吊了起来,脸色凝重。 鲍夫人听他说得严重,暗自害怕,问道:“如此可有得医治?”: 华神医摇头晃脑道:“颇有些难以措手。大凡一切不治之症,总由不善去淤之故。淤者,坏血也。凡治血者,必先以去淤为要。血喜温而恶寒,是以难以用药。若用寒药,则冰凝其内,若用热药,则火载血中。” 妙公主大感兴趣,问道:“先生,用温药又如何呢?” 华神医大摇其头,道:“这就是良医与庸医之别了。世间庸医遇此症,多用温药使伤者服用。温药虽载血行,却会蓄滞于中,病从表面看来暂缓,实则气血相脱,血愈行之,气则愈虚,病日愈深,致为窠囊,病不治矣。” 妙公主又问道:“良医则如何呢?” 华神医道:“血之行者,以气为要。若是老夫治之,则暂不用药,先以针通其经,以灸活其络。经络通后才能用药,此时用药又有讲究,效有先后,药必为温性。先用川芎、姜黄、莪术破血行气以化其淤,再用地黄、当归、阿胶以补其血,最后以孩儿参、重楼、黄芪以补其气。最后服三天肉糜以补脏腑。如此一来,几可无虞矣。” 他这么一说,后面站着的那些医士尽皆附和,摇头晃脑地大赞华神医针药之妙,一时间阿词如潮,不一而足。 伍封脸色稍平和下来,点头道:“华神医的确高明,请略用淡酒。非是在下信不过你,只因事关重大,一时情急之下,又请了这许多医士来,也不好赶他们走,便让他们也去看看。华神医可先去准备针灸药方,一阵便可用了。” 华神医得过妙公主的叮嘱,自去准备不提。 这时,晏缺、田政、公子高、闾邱明等人都闻讯赶来,子剑与恒素也揪了恒善再来,招来和叶柔跟在后面,见堂中兵甲屹立,杀气森森,暗暗心惊。 那些医士纷纷进去,又陆续出来,一个个都是一脸严肃之色。他们并未诊出鲍琴和鲍笛有何严重内伤,但华神医是临淄城的第一名医,他断了出来,自己断不出自然是因为医术不及了。他们口上自不会承认医术有欠,纷纷依华神医之前说的话而发表见解。 一人道:“这胸膈之间,甚难措手,若不用小人家传的一字针法,恐怕难生通经之效,小人这便与华神医去商议。” 另一人道:“初病肿痛无形,久则形坚似梗,是初为气结在经,及则血伤入络。如今二位少爷身有青瘀,脸有疙瘩,那是经络均伤了。小人颇赞成华先生之诊断。” 又一人道:“内伤即是蓄血,初受伤时不太有所察觉,过至半日或一二日发者有之,十数日或半月、一月发者也有之。二位少爷昏昏沉沉,恐怕蓄血奇多,以至发作得快。” 还一人道:“这昏昏沉沉是大有讲究的,小人见二位少爷两眼翻白,恐怕蓄血之外,连脑也跌伤了哩!人若伤了脑,轻则痴呆,重则丧命,后果大是堪虞。” 接着一人又道:“依小人之见,二位少爷的蓄血虽在胸膈,却大有下坠之势,若真是下而坠之,必入膏肓之间。一旦病入膏肓,即淤已入骨。腠理之间,汤熨所及,血脉之间,针灸可治,肠胃之间,酒醪堪用。若入了骨,神仙也难救。今日若不为二位少爷医治,休怪小人医者直言,恐怕二位少爷的性命就在这三日之间了。” 这班医士纷纷纭纭,越说越是惊人。他们越到后面越是在想,别人都能断出,为何偏是自己断不出呢?自己想想也害怕,是以将前面人说的话另加自己的见解,再说出来,自然就越说越严重了。 说到后来,仿佛鲍琴与鲍笛此刻便是摔破的瓦盆再拼起来的一样,稍稍手指触及便会散架似的,好像顷刻之间,这两人的命便会不保了。 鲍夫人听他们越说越严重,早以分不出其中真假了,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往鲍琴和鲍笛二人房中奔去。 田氏父子也未有疑惑,这么多医士异口同声,自然无人能想到其中有诈。 众人见伍封越听脸色越沉了下来,最后变得脸色铁青,众人便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 伍封怒哼了一声,手按案面,霍地站起身来,众人忽觉一缕强大的气势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便如无数口剑从他身上长了出来,越伸越长,最后变成了长矛大戟,向周围慢慢地刺了开去。只见他浑身上下精力弥漫,如一头饥渴已久的豹子一样,人人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这时楚月儿也站了起来,又一股气势漾开,便如将一颗石子扔入了水中,激起涟漪,虽然柔和,却让人心中发寒。 他们二人在鲁国得到孔子的指点,又练过吐纳术,悟得如何自造气势之妙法,是以气势惊人,让人不自禁地生出惧意来。 那群医士吓得早闭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恒善虽然预先得了子剑和恒素的吩咐,知道伍封不会对自己下手,也还是吓得一张脸也变白了。 田政坐在父兄身旁,早已是面无人色。他虽指使家人打了鲍琴和鲍笛,但预先也吩咐不要下重手,谁知这二人恁地不经打,竟然伤重至此。偷眼向田恒和田盘瞧去,却见二人正怒瞪着他,忙低下头来。 忽听“喀喀喇喇”几声响,伍封身边的那张木案缓缓裂开,最后变成无数碎片跌落了一地,显是伍封先前按着站起时,手上的神力所至。 此时人人都明白伍封已是怒气勃发,心中生了杀机。 田氏父子更是心下惴惴,不要说伍封,就是楚月儿动起手来,也是非同小可之事。临淄城中谁不知道这丫头最听伍封的话?万一哪天伍封说月亮是方的,恐怕楚月儿也会说月亮不圆了。只要伍封向楚月儿使个眼色,恐怕这丫头的剑便会如箭一般飞将出来。 伍封沉声道:“我鲍家兄弟二人,仅鲍琴和鲍笛二子,虽然他们不成器,终是未犯死罪,政大夫如此毒手相加,是否想让我鲍家绝后呢?” 众人见他说得如此凶狠,人人都吓了一大跳。 晏缺不知内情,见田政不敢说话,怕伍封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刺激了田氏,连忙打圆场道:“大将军,如今众医在府,小琴和小笛暂时无事,先勿着急,此事慢慢再说。” 伍封道:“吾兄领兵在外为国效力,二侄竟招人毒手,吾兄不日回来见此情景,在下有何面目去见吾兄?” 田恒道:“小儿无知,竟伤了大将军之侄。大将军尽管放心,如今公主和晏大司寇也在此,当如何处置,便由大司寇所决。本相绝不会偏袒,因私而毁公。” 晏缺点头道:“此事要从长计议,先等鲍琴和鲍笛伤势好转了再说。” 妙公主正色道:“相国和大将军都是国之柱石,此事既然闹得如此之大,自要认真处置。不过,此事是二府后辈弄出来的,相国与大将军作为长辈,既不能因私毁公,偏袒子侄,也不能不问是非曲直,处置过重。” 众人一向当这公主只会胡闹,不料她竟说出这么一番在情在理的话来,登时肃然起敬。 田氏父子见妙公女不因鲍琴与鲍笛是伍封之侄而失了分寸,立时点头,道:“公主言之有理,但听公主吩咐便是。” 田政登时宽下心来,心道:“若论是非,言辞之辩,我又怕谁来?如今宅契在迟迟手上,用的又是迟迟之名,大可以一辩。” 妙公主又道:“不如一起去看看小琴和小笛的伤势,也好确定处置的法度。”她听众医说得严重,不知这二人装出一副什么模样来,极是好奇,早就想去看一看了。 伍封与楚月儿自然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其实他二人也大感有趣,想看看鲍琴鲍笛是何要死的模样。 田恒点头道:“此议甚好。” 众人一齐到后院去了,伍封、楚月儿、田恒、田盘、恒素是双方府中之人,妙公主、晏缺、公子高、闾邱明是见证之人,子剑因身份地位超然,自然也跟了去,只留下恒善对着赵悦那一众恶狠狠的家将和一干不知所措的医士,不免心惊肉跳,幸好有招来和叶柔在旁,恒善不至于屎尿迸流。 众人还未进后室,便听鲍夫人正在房中哭着,进房走到二人床边,见二人满脸青瘀,各有肿块。伍封分别揭开二人身上的狐皮大被,便见二人先前由医士诊断时,已解开了衣带,只见他们肥肥的白肉上,赫然有着数片大小不一的青黑瘀痕,这自是他们用青齑在身上擦出来的了。 这两个小子偏又会作伪,脸上不知弄了些什么搞得灰扑扑的,面无人色,两眼翻白,嘴唇似合似闭,鼻息时有时无,完完全全是一副死气活样的神气,十分吓人。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强忍住笑,不免有些脸色古怪,好在众人都低头看鲍琴和鲍笛,不知他们心中有鬼。 伍封不敢让他们多看,忙给鲍琴鲍笛盖上狐被,免被人看出了破绽。众人却只道是因天寒,他这二叔怕冻坏了两个侄子。 众人出了房来,一个个脸色凝重。待走回大堂时,田氏一家心神不定,均觉此事大大不妙。 众人坐在堂上面面相觑,也不知应如何开口。 伍封道:“公主,你和月儿留在堂上招呼各位,这些医士也辛苦了,给他们赐坐,送些果品点心来,大家先胡乱用一点,再作商议。” 他从腰间解下了那口“天照”宝剑,众人心中不免一跳,却见他将剑交在赵悦手上。 伍封道:“相国、右司马,这是我们两家后辈闹出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先到厢房略作商议,请随在下来。” 众人这才明白,他解下了佩剑是表示他并无恶意。 田恒与田盘见他解了剑,放心跟他到厢房之中。一进厢房,便见房中早有一条大汉等着,浑身黑色盔甲,如一头黑熊似的,二人吓了一跳,不料伍封预先埋伏了人手在厢房之中,仔细看时,却见这人身上并无兵器,一条大殳和一口佩剑远远地放在屋角。 伍封请田恒与田盘坐下,田恒看了那人一阵,忽地惊道:“你是平启?!” 平启赞道:“相国好记性,小人的确是平启。” 伍封让平启坐在身边,道:“平兄原是董门中人,如今已投身在下的府中为客。” 田恒奇道:“原来平先生并未死于阚止之乱中。” 平启笑道:“这都是拜相国手下那犰委之所赐了,小人受了伤,被侍卫送到城中就医,不在宫中,是以次日能逃过了大乱。” 田恒问道:“平先生怎会投到封府中去呢?” 平启道:“那日在鱼口设伏,小人便在设伏之人中。那日与公子交手几招,公子不忍心杀了小人,小人自是记此恩德。从董门出来后,小人便投身公子府中,以报此不杀之恩。” 田盘讶然道:“我听田力说过,大将军在鱼口林中剑下留情,饶了一人性命,原来就是平先生!” 平启道:“就是小人了。” 田恒沉吟道:“这么说起来,平先生自阚止之乱后,一直留在齐国?” 平启道:“小人跟随着任公子,一直与阚止的三千死士藏在安平城内。” 田恒与田盘大惊失色,骇然道:“你们一直在安平?” 平启点头,将所知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在安平训练、如何在鱼口设伏、如何在宋卫之境截杀赵鞅父子,连他如何被任公子加害也说了出来,还说了许多田政在安平的起居爱好。 田恒与田盘越听越是心惊,对望了一眼。他们二人智虑过人,平启所说事情的真假当然瞒不过他们,尤其田政这人的生活习性是连伍封也想不出来的,一听便知毫无虚言。 田恒恨恨地道:“这个畜生竟敢与外人一起串通弑害父兄,真是该死!” 田盘皱眉道:“小政怎会这么做呢?他若与任公子串谋,任公子所提出的条件定是惊人了。” 田恒摇头道:“任公子能找一个与公子高样貌相似的人,自也能找人扮成你或者这畜生的模样,到时他说不定将你们二人到杀了,自己以假乱真,先不动声色夺了田家,再设法夺了齐国。这人的诡计好生厉害!” 伍封叹道:“那日在宫中议事,他处处与右司马作对,在下就觉得奇怪了。不论兄弟间有何不和之处,也不能在宫中当着各位大臣表现出来啦!不过,他连父亲也要加害,还有何事做不出来?右司马一入齐境便被人加害,恐怕也与他有关吧。” 田恒长叹道:“定是如此了。” 田盘忽地流泪道:“我们是嫡亲的兄弟姐妹,他怎忍心用毒箭对付我们?燕儿几乎因此丧命,至今还不能下床。他若是怕我继承田家,对付我一人便是了,怎会连燕儿也不放过?” 伍封看得出田盘其实是个颇重感情的人,那日在林中田燕儿血流不止,他就曾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田恒渐渐镇定下来,道:“田政既然与任公子搅在一起,自然与颜不疑也是一伙的了。那日蒙先生到府中察探后,说被杀的那三人被人一剑洞穿,偏又身手较弱,事发那几日田政便在府中。本相当时就有些疑心在他的身上,他从小并不曾习武,不谙剑术,他的佩剑是本相给他的一口‘秋望’铁剑,极为锋利,是以背后杀人,一剑致命。” 伍封想起一事,问道:“蒙兄那日曾按墙上的足印做了一个模子,乌荼当日随在下赶往宋国,不知那模子交给相国没有?” 田恒点头道:“乌荼走时将那块用竹片刻出的模子交给了本相。本相看过那模子之后,更生疑心了,田政在本相眼皮底下长大,他脚的大小本相又怎会不知呢?也是本相心软,不敢追究下去,恐怕真的查出是他,不好自处,便将那模子偷偷烧了。”他此刻直接称田政之名,自是不认这个儿子了。 田盘恍然大悟,拭泪道:“怪不得听府中人说,前些时乌荼不在府时,他房中常有人影出现,后来乌荼死了,别人便说那是闹鬼。” 田恒道:“定是这畜生也知道蒙先生做了足模,见事未败露,以为乌荼走得匆忙,未将足模交给本相,才常到他房中去找。乌荼不在家,其房中常有人影,自然奇怪了,乌荼这一死,别人便联想起来,以为乌荼是撞鬼了。不消说,定是田政找乌荼索要足模不得,才杀了他灭口。” 田盘道:“阚止的三千人前往安平,又移往鱼口,人数也不少了。逆叔叔在城外四处都了哨探,终日在临淄城附近四下巡视,怎会不知呢?” 田恒哼了一声,怒道:“你以为田逆是个好人了?那日送颜不疑出城,是他代向国君告辞,说颜不疑生病,要回国医治,又将马车驶入馆中,将颜不疑直接放上马车,用单盖住,闾邱明连颜不疑之面也未见到哩!出了城,又是田逆要喝酒,从颜不疑车上拿出酒来,结果两人都不醒人事,弄得素儿等了一整日取不到兵符,那兵符还是素儿偷出来了。他们这么做,自是希望本相死在在鱼口罢!本相罢了他的兵权,但对此事隐忍不说,便是怕坏了田家的名声。” 田盘惊道:“原来田逆与田政早就是合谋好的!怪不得阚止三千死士的行踪,连他也查不出来,其实是故意为之。” 田盘问道:“今日之事,大将军想如何处置田政呢?” 伍封道:“在下想过两种方法。若是要杀了田政,只须让平启将全部事情说出来,在下有办法让田政自己供出实情。不过,这么做法,恐怕会对田家的声誉有损。” 田恒忙问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 伍封知道他顾忌田家的声誉,何况田政再不成器,毕竟是他的儿子,若真要杀了,多半会心痛。便说道:“第二种方法,便是就事论事,从田政打了鲍家子侄为由,依律处置,这样一来,既平复了鲍家之怨气,也让其余的卿大夫不怕日后田家欺侮到头上。如何处置便由相国决定,这样还可以向齐人作出表率,让天下人知道相国和右司马是铁面无私,对子侄并不偏袒。何况,田政虽打伤了人,毕竟说不上是死罪,还可以留田政一命。” 田恒与田盘一起点头,暗暗佩服伍封想得周到。 伍封正色道:“相国,右司马,既然话已说得如此透了,在下还有一言要说。” 田恒与田盘见他神色凝重,不知他要说什么,也正色凝听。 伍封道:“其实齐国如今的形势,国君、相府、晏家、鲍家以及公子高心中都明白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出来罢了。国君与晏鲍两家如今联起手来,非要建一支新军,其实并非为了与田家为敌。如今田家有倾国之势,执有全国之军政大权,虽然相国和右司马并没有其它的心思,但我们就象有猛虎在侧一般,心中不免有些惊惧不安。” 田恒与田盘见他说得露骨,脸上颇有些不自然起来。不过,他们心中都明白,若是换一个位置,他们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伍封又道:“或者在下这番言语说得混帐了些,但将话说清楚总比藏在心里好。若是心中互相猜忌,最容易闹出误会来。就想今日田政与在下侄子之事,在下就觉得甚是难办,一个弄不好,便容易弄成田鲍两家公然交兵之势,后果恐怕极为严重。在下请相国与右司马先来商议,便是为此。” 田恒与田盘都不住地点头,知道今日之险。 伍封道:“在下与相国和右司马都是共过患难的人,相国与右司马也应知道在下的为人。在下直肠直肚,诡诡谲谲的事在下是不做的。只要国君和公主、鲍家、晏家和我家里人无伤,在下绝不会与田家作对。若是有人害他们中间任一人,在下就算追到天脚底,也会将仇人一剑格杀了。哼,在下的本事虽然未必很高,但就算屠龙子支离益来,在下打不过他,相信躲还是能躲开的。” 田恒与田盘知道他的剑术计谋,知道此人的厉害,若是真的要杀一个人,恐怕这人就只有准备好棺椁等死了,不禁心中一凛。 田恒沉吟片刻,点头道:“与大将军说话倒是痛快得紧。实不相瞒,若非有大将军周旋与国君、本相、晏家、鲍家之间,恐怕今日之势也并非如此。所谓一山不藏二虎,田家虽然势大,但也太过招人现眼,正如目标越大,越易成为箭靶。我田氏先祖本是陈君之后,到齐国来后苦心经营,才成今日局面。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一方面怕它家妒忌,暗中险害,另一方面又怕招了国君之忌,横下毒手。是以这田氏一族之长,甚是难为!本相四十八岁始掌田家,至今也才五年有余,但这五年多来,每日睡觉从未超出两个时辰。本来依本相的谋划,在本相死之前,齐国将只有国君和我田家!” 伍封心中吓了一跳。 田恒道:“若非有大将军出现,恐怕本相早已开始有所动作了。或是天意如此,齐国竟出现了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对我田家上下有几番救命之恩,是以本相迟迟不忍下手。今日大将军将话说明了,本相便冲着大将军的金面,为大将军设誓:本相有生之年,绝不会与国君和大将军为敌,只要鲍家与晏家不害田家,田家也绝不会向鲍晏两家下手,有违此誓,如同此珩。”他从腰间解下了玉珩,“叮”的一声,扳成两段。 他腰间革带上,挂着左右两套杂玉,用丝系着,上面是弧形的玉珩,珩两端各悬一枚半圆形的玉璜,中间缀着玉琚和玉禹,两璜之间还有一枚衡牙。 田恒解下玉珩后,这套杂玉便散落下来,抓着手里,塞进了袖中。他将一截玉珩交给伍封,以作日后见证。 伍封点了点头,接过半截玉珩藏好,自己也解下了玉珩,依前言设誓,也将玉珩折成了两截,将一截交给了田恒。 田恒扭头对田盘道:“盘儿,你也设一个誓吧!”他自知年纪大了,日后他死后,万一子辈不成器,恐怕反会栽到伍封之手,是以让田盘也设誓。 田盘愣了愣,便知父亲心意以决,要立他为嗣了,否则,他既非田氏之长,与伍封设誓有什么用?当下也如田恒之言,同样设誓,解下了玉珩折成两截,也将一截交给了伍封。 三人对望一眼,微微一笑,此时话都说透了,时人又重誓言,既已立誓互不加害,便再无隔阂猜忌,人人心中反而轻松下来。 平启在齐国近年,齐国之势自然清楚得很,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见伍封只不过与二人说些话,便使齐国势力最大的田氏父子甘愿立誓,对伍封的心计言辞和气度威势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田恒站起身来,拍了拍平启得肩头,道:“平先生是忠义之士,便是我们三人今日立誓的见证了。” 时人立誓之时,见证之人若是不多,必定就是德高望重抑或是大有身份之人,若有人违誓,便由见证人追究。 平启初入伍封府中,便见证了三个在齐国能左右形势要人的誓言,立刻觉得任重责贵,表情肃穆地重重点头。 这也是田恒因爱子心切,此刻被伍封先声夺人,以厉害的手段逼着田氏与他立下誓言,无异于被人大军临城,而立城下之盟。 伍封、田恒、田盘、平启四人走回大堂之时,堂上众人立刻长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来。 他们见伍封与田氏父子入内之后,良久未出,不知在里面做些什么,唯恐几人大打出手。他们都是齐国如今能左右形势的重要人物,真的闹得僵了,恐怕整个齐国也会因此而动荡不安。 也有细心的人见他们身上的佩玉都少了一边,自是猜不透因为何故,也没有人敢问。 待平启挂剑执殳走进赵悦一众人中时,晏缺等人才发现伍封他们出来时多了一人,大为惊奇,不知原由。 田政看着平启,忽地脸色大变,手中的铜觯坠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时,蒙猎从赵悦手上接过了“天照”宝剑,走上前为伍封恭恭敬敬地挂在腰间,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便知不仅契约官被叫来,那名叫迟迟的女子已被蒙猎拿来了,顺手拍了拍蒙猎的肩头,以示嘉许。 除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外,其余人都有些摸头不知脑。先前蒙猎顶盔贯甲走进大堂时,众人早就疑惑了,此刻见平启出来,田政连手中的铜觯也握不住了,更是诧异。 伍封命人将鲍夫人请到堂上,坐在妙公主与楚月儿中间,然后又对晏缺悄悄说了几句话。 晏缺神情大定,道:“田政打伤鲍琴鲍笛之事,涉及田鲍两家,虽是普通的打斗,若不查清楚,不免让百姓胡言乱语,反生出事端来。今日既然两家均在,又有诸位贵卿大夫和德高望重的子剑先生在此,本大司寇便只好暂借这鲍府大堂,审结此案。不知各位是否同意?” 田恒道:“正该如此,大夫夫便依律而行便是。” 伍封命人抬了一张大的书案置于堂中,又铺好两层厚筵,再加上厚席,扶晏缺坐在案后。 晏缺道:“此事既然是鲍琴鲍笛被打伤,按我齐律,自然由苦主先说。如今鲍琴鲍笛在床,生死不知,只好请鲍夫人将事情始末先说一遍了。” 鲍夫人便按二子之言,将事情说了一遍。伍封待她说完,将那份竹刻的宅契交给了蒙猎。 晏缺道:“让众位看看上面的签字。” 蒙猎上前接过,先递在众人面前在堂中转了一圈,让众人仔细看清楚“迟迟”二字之后,才交给了晏缺。蒙猎任巡城司马多年,常参与审案,是以暂充了晏缺的官属。 众人见她慈眉善目,风采雍容,连鲍笛在长笑坊看中歌姬的不堪之事,以及他并未伏案歪歪斜斜签字之细节也照说出来,自然没有所言不实之处了。 众人一起向田政看去,眼露鄙夷之色。 田恒和田盘这时才知道事情始末,大为恼怒,心道:“我田家之产,几比国君,这家伙竟然会为了占一点小便宜而打鲍家的人,委实丢脸之极。” 晏缺又问田政道:“田政,此事是否如此呢?”他因是在审案,而田政又是当事人,自然不能称他的官名,只能直呼其名了。 田政强辩道:“事情大致是如此,不过,鲍夫人所述,其中也有不实之处。这当然不是鲍夫人故作伪言,定是鲍琴和鲍笛当着鲍夫人和大将军之面,不敢实言相告。” 他这人的确口才了得,众人一听,也觉甚有道理。若真是鲍琴与鲍笛的不是,在鲍夫人和伍封面前多半会说得不尽不实了。 晏缺点了点头,问道:“不知有何处有不实之辞呢?” 田政道:“其实淄水边上的那座宅子,是在下为迟迟姑娘所买下来的,当时还立有宅契,一式两份。一份由契约官留在府中备察,另一份交给了迟迟姑娘。可惜那日迟迟随在下迁居之时,鲍琴和鲍笛走了上来。也是在下不好,一时忍不住气,与他们大起争执。唉,在下身为临淄的都大夫,竟与他们争风吃醋,确是有些不该。后来还是闾大司空的公子闾申经过,才劝开了鲍琴和鲍笛。等在下与迟迟姑娘到了宅子时,才发现那份宅契丢失了。细想起来,多半是鲍琴和鲍笛与迟迟姑娘拉拉扯扯时遗失了。只不知后来如何会到了鲍琴和鲍笛手中。” 晏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鲍琴和鲍笛手上有一份宅契?如何迟迟手上也会有一份呢?连上契约官备案的一份,岂非有了三份?” 田政道:“的确是有三份。按我齐律,若是宅主遗失了宅契,可在契约官处照备案再出一份,是以次日在下便代迟迟姑娘找契约官重制了一份。拿到新补的契约后,迟迟姑娘才搬进了宅子中,不算违律。” 晏缺点头道:“既然各执一词,便将那名叫迟迟的女子带上来。” 田政脸色略变。 蒙猎走下堂去,将五六个契约官与迟迟带了上来,全部跪在堂中。 众人向那女子看去,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生得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的确是美艳之极,其美色虽然比不上楚月儿和妙公主,但有一种柔弱的楚楚动人之处,让人一看便生爱护之心。 晏缺看了看众人,对迟迟道:“你名叫迟迟?这名字何以如此古怪?” 迟迟道:“小女子正是叫迟迟。只因家母生小女子之时,怀胎十一月才生下来,是以起名叫迟迟。” 堂上众人立觉有趣起来,坐在众人后面的那些医士能与公主和一众贵卿大夫同处一堂,那是天大的荣耀,早已是心花怒放,此刻听迟迟这么说,有人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忙用手掩嘴。 晏缺也微笑起来,道:“你父母倒是有趣之人。迟迟,你手上那份宅契是从何处而来?” 迟迟道:“禀大司寇,在份宅契是政大夫给小女子的。政大夫说小女子无依无靠,寄居于长笑坊中,时间长了免不了会有失身之虞,是以特为小女子买了一处宅子,还将宅契给了小女子,是以搬了去住。” 晏缺奇道:“原来你不是长笑坊中的女子?” 迟迟道:“小女子其实是晋人,父母亡故之后,被人拐卖到鲁国,以歌舞为生。后来被柳下惠大夫买回府中,柳下惠大夫送了小女子一些金帛,命小女子到齐国来投奔封大夫。” 伍封大吃了一惊,道:“什么?”堂上众人也大感奇怪。 妙公主和楚月儿都大感好奇,妙公主问道:“封大夫如今是大将军。柳大夫为何非要你投奔大将军呢?” 迟迟道:“柳大夫是有道理的。有一日叔孙氏到了柳府,柳大夫命小女子为他唱曲,第二天叔孙氏便派人来接我到他府上去,柳大夫便让小女子到齐国来。他还说小女子没有别的本事,但歌喉却是百无一见,正配得上封大……噢,正配得上大将军的萧声,是以非让小女子来找大将军不可。” 晏缺笑道:“你认识大将军么?” 迟迟摇头道:“小女子到齐国后,才知大将军去了宋国,眼下不在齐国。” 晏缺奇道:“大将军的府第临淄城中无人不知,你只须随便找人问一问,便可找到大将军府上去,为何要寄居长笑坊呢?” 迟迟叹了口气,道:“小女子被人拐卖过一次,吃了不少苦头,也不知大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他不在府中,小女子这么厚着脸皮找上去,恐怕被人见笑,以为小女子是不知羞耻的女人。在长笑坊去不同,虽然那里皆是些风月声色,小女子却最能一展所长,以歌舞娱人。他人看我或是有些自甘堕落,但对小女子来说,却是靠自身的本事吃饭,不必厚颜混在大将军府上。” 众人对她立刻生了几分敬意。 田政插口道:“大司寇休怪在下多口,迟迟以歌舞娱人,却能自守其贞,长笑坊的老板许衡虽然曾逼过她,却也被她拒绝。因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许衡也不敢得罪了她,免得少了不少生意。迟迟连在下和鲍琴鲍笛的面子也不给,也正因如此,反而引我们喜欢,以至于起了争执,闹出事来。” 众人闻言,心想多半是如此了。田政和鲍琴鲍笛又不是没见过女人,以他们的身份,居然会为了迟迟公然争风吃醋,正是因为未曾得手。男人对女人越难得手,自然越是想得手,是以许多失态之事常常由女人引发。堂上大多都是男人,自然深知其中道理。 晏缺点头道:“迟迟,你可将这份宅契带了来?” 迟迟点头道:“今日两位鲍少爷被政大夫打了后,小女子便知此事多半不会罢休,便将这份宅契带在身上。” 晏缺道:“你将宅契拿给本大司寇看看。” 迟迟从大袖中取出了竹契,蒙猎上前接过,又在堂中转了一圈,让人看清“迟迟”那两个字后,再交给晏缺。众人都看出这份宅契与先前伍封所拿出来的宅契有些不同。 晏缺仔细看衲宅契,又对照了伍封给他的那片宅契,点了点头,问迟迟道:“迟迟,你是否认识契约官呢?” 迟迟道:“小女子并不认识,立此契约时小女子也不在,是以今日鲍少爷又拿一份出来时,小女子还大感诧异。政大夫说他们是恶霸强人,假做了一份来骗占宅子。小女觉得甚是奇怪,不知何人竟然连政大夫的宅子也敢骗哩!政大夫说他们是大司马的儿子,是临淄城中的两霸!” 伍封与鲍夫人立时大怒,田政这么做显然是故意败坏鲍家的名声。鲍琴和鲍笛虽然不成器,却也不过是花天酒地,沉湎于声色犬马而已,并非持强凌弱的人,哪里说得上一个“霸”字? 妙公主娇叱道:“胡说!胡说!”将迟迟吓得一哆嗦。 楚月儿忙安慰道:“迟迟姑娘,公主不是说你哩!” 公子高等人不禁莞尔,觉得伍封身边这二女十分趣致,一个娇纵得有趣,一个却温柔得可爱。 晏缺摇头道:“田政这话说得过份些了。你可知道两位鲍少爷是大将军的侄子?” 迟迟愕然摇头。 晏缺问道:“迟迟,这份宅契是田政何时交给你的?” 迟迟道:“好像是三日之前吧,当天小女子就搬进了宅子。” 晏缺又问田政道:“田政,你说早将宅契给了迟迟,后来与鲍琴和鲍笛争执时遗失了。为何与迟迟所述不合呢?” 田政皱眉道:“这个……,在下先前说得快了,或是有误。其实这宅契那时还在我身上,争执时遗失了。” 晏缺哼了一声,又问迟迟道:“迟迟,你既然坚守贞节,为何会由得田政安排,住进宅子呢?” 迟迟道:“政大夫对小女子说,他跟封大……将军是好朋友。若将小女子带进大将军府中,因大将军未回府,而大将军府上的门客家将多是些粗人,说不好会占小女子的便宜,到时候大将军回来,也不好做人,是以先另派住所,等大将军回来再说。” 平启与赵悦等人大是不悦,赵悦重重地“呸”了一声。 迟迟颇有些惊惧,续道:“政大夫还说了,小女子既然是投奔大将军,便是大将军的人,他是大将军的朋友,所谓‘朋友妻,不可……’”,说到这里,脸上绯红。 伍封满脸尴尬之色,妙公主大恼,又叱道:“胡说!” 迟迟这次知道妙公主说的并不是她,又续道:“政大夫说了好一阵,小女子见他说得有理,便答应先住下来,等大将军回城。” 晏缺问道:“迟迟,你可知大将军早就回来了?” 迟迟面露惊奇之色,道:“政大夫说过,大将军一回来就马上带小女子去找他,是以小女子也未曾向人打听,不知道大将军已经回来了。” 晏缺又问:“你与政大夫认识多久了?” 迟迟道:“怕有近两个月了吧!” 伍封心道:“柳大夫命她来找我,这是我们从鲁国回来后的事了。” 公子高忍不住道:“这就是政大夫的不是了。政大夫与迟迟认识才几天,大将军便已经回来了,为何一直不说,要瞒住迟迟呢?” 迟迟愕然,偷偷看了田政一眼。 田政脸上甚是尴尬,一时语塞。 晏缺点了点头,道:“看来此事迟迟一直蒙在鼓里,怪不得她。”让蒙猎带迟迟在一旁坐了下来。 晏缺喝了一声,道:“将那长笑坊的老板许衡带了上来!” 蒙猎将那许衡带上堂跪了下来。那许衡生得肥肥胖胖的,给人一种油乎乎的感觉。 晏缺喝道:“许衡,迟迟在你这长笑坊寄居多久了?” 许衡战战兢兢地道:“回大司寇的话,好象有一个多月吧?” 晏缺又问:“她为何要寄居在长笑坊呢?” 许衡道:“小人听她说过,她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晏缺哼了一声,沉声道:“大将军的行踪,临淄城中几乎人人都知道。既然大将军早已回府,你为何不告诉迟迟呢?” 许衡道:“不干小人的事,政大夫吩咐过小人,不许将大将军回来的消息告诉迟迟姑娘。若是走露了风声,便拆了小人这长笑坊。小人只好叮嘱坊中上下人等,不许将消息告诉她。” 田盘大为不悦,瞪了田政一眼。 晏缺又喝道:“将那一干契约官带上来。” 那一班契约官上来之后,晏缺喝道:“迟迟这份宅契,是谁制的?” 契约官中有两人答道:“回大司寇,是小人制的。” 晏缺奇道:“为何有两个人呢?” 其中一人道:“禀大司寇,是小人补制了一仿竹契。”他是个小小的契约官,面对众多贵卿大夫,却不卑不亢,神色自若,与那一班面无人色的契约官大不相同。 晏缺也觉此人与众不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答道:“小人名叫吴舟。” 晏缺喝道:“既然原契不是你制的,你如何敢去补制?” 吴舟道:“那日政大夫拿了一份备案来,说原来那份遗失了,命小人补制了一份。他是临淄都大夫,小人是他的属下,不敢不听。” 晏缺对另一人道:“原来那两份是你制的吧?” 那人道:“是小人张平所制。” 晏缺喝道:“宅契究竟是谁的?” 张平偷偷看了田政一眼,道:“是……是政大夫的。” 晏缺哼了一声,道:“那份备案带来了没有?” 吴舟答道:“备案在小人这里,政大夫那日让小人补制后,忘了拿走,被小人带了来。” 田政重重地哼了一声,吴舟却不理他。 伍封见吴舟并不隐瞒,田政是他上司,他却毫不畏惧,是条不畏强权的汉子,对他心生好感。 晏缺道:“将宅契呈上来。” 吴舟从袖中拿出了刻着宅契的竹片,交给蒙猎,蒙猎依规矩拿给堂上人看。 晏缺道:“各位看清楚了,这份备案上的笔迹与先前那两份相比,与哪一份相同。” 田政面如死灰,偷偷向父兄看去,却见田恒和田盘对他毫不理睬。 众人都看得出来,这一份备案上的“迟迟”二字与伍封先前拿出的那一块笔迹似是相同,与后面迟迟拿出的一块是的字大异。 晏缺问吴舟道:“你补制的宅契上,‘迟迟’两个字是谁写的?” 吴舟道:“禀大司寇,是政大夫亲笔所写。” 晏缺又问张平道:“你说两份原契是政大夫所制,上面签字自然是他的了?” 张平嗫嚅半晌,口中也不知说些什么。 田政道:“大司寇多半是见签字有些不同吧?实不相瞒,在下会写多种字体,是以后补的和原件忘了用同样的字体所写。” 晏缺哼了一声,道:“是么?” 伍封笑道:“大司寇,不如就让田政如原件字体般再写‘迟迟’二字罢。” 晏缺点头道:“也好,拿笔砚来。” 有鲍府家人拿来了笔研和竹简交给蒙猎,蒙猎放在田政面前的案上。 田政沉吟摆晌,在竹简上写了“迟迟”二字。 蒙猎拿着竹简又让大家看了一遍,众人觉得这两个字与先前伍封拿出竹简上的字也略有些像。 竹简到伍封面前时,伍封笑道:“田政,你的记性倒不错哩!居然还写得有一点像,不过,有一件事你却不知道,小笛这人善用左手,用膳写字都是用左手。是以常人写字时,笔划是从左到右,小笛写字时,笔划是从右到左。其中的分别,当然是行家才能看出来。不过,正因为小笛的笔划从右倒左,是以先横后竖相连时,便只得作两笔来写,你用右手,自然是一笔带过。嘿嘿,你仿写得再象,这一点终是露出破绽来。” 蒙猎又将备案的那份与竹简放在一齐,给众人看过,众人便看出其中的分别来。 那张平见事情败露,忙叩头道:“启禀大司寇,那两份原契确是鲍笛少爷的。” 晏缺喝道:“你先前如何要说是田政的呢?” 张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道:“不干小人的事,政大夫早就吩咐,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他的。小人是他的手下……”。 晏缺喝道:“慢慢再同你算帐。恒善!” 恒善虽得过子剑与恒素的吩咐,仍然吓得脸色发青,走到堂中跪下。 晏缺道:“恒善,你与田政在一起,此事究竟是如何呢?” 恒善忙道:“其实小将并未与他常在一起,只是偶尔饮酒说话而已。” 晏缺道:“迟迟之事,你是否知道?” 恒善道:“小人也知道一点,只是不知道迟迟是大将军的人,否则,定会设法将迟迟送到大将军府上。” 晏缺冷笑道:“是么?” 恒善道:“其实大将军以前与小将有些仇隙,小将因行事不慎,犯了军令,曾被大将军责打。本来,人或以为小将会因此而计仇,实则不然。小将常想,若非大将军责打,小将恐怕会闯出大祸来。何况向来无人敢责打小将,大将军却敢打我,小将反而觉得大将军与众不同。” 众人人尽皆愕然,却见子剑和恒素含笑点头。 晏缺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那你今日为何和出手打人呢?” 恒善满脸惭愧之色,道:“本来,今日田政约了小将到迟迟家去饮酒,快到那宅子时,远远便见有两人在责骂迟迟,迟迟却未敢说话,小将心中,不免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 堂人众人哄然而笑。 恒善又道:“当时围观者甚众,小将又听旁边的人说这二人想强占他人之宅,欺侮弱小女子。只因两位鲍少爷与迟迟对面站着,小将只看到迟迟,也看不见鲍少爷的脸,是以没能认出来。那时田政刚好也赶了来,上去打了一人一个嘴巴子,那两人想回手打人。小将与田政是亲戚,看在姊姊份上,又真以为这二人不堪,再加小将知道田政文弱,怕他吃亏,便上前帮手,从后面将二人打倒了。那时他们转过脸来,小将才认得是两位鲍少爷,便知闯了祸。当时田政让身边的家人上前打人,还是小将和迟迟姑娘喝止的。” 众人向迟迟看过去,见迟迟点了点头,显然当时实情是如此了。 晏缺道:“怪不得,本大司寇心中早就奇怪,你胆子再大,怎就敢去打鲍家的两位少爷呢?原来是未认出人来。” 恒善道:“小将见闯了祸,便问田政,田政也不说原由。迟迟姑娘却恼了上来,将我们尽数轰出了门。” 晏缺笑道:“迟迟连田政的面子也不给么?” 恒善叹了口气,道:“小将和二位鲍少爷的面子不给,自也不会给田政面子了。那日田政对小人说,迟迟姑娘软硬不吃,甚难措手,就算给她买了个宅子,却连他也难以进门,令他好生烦恼。不过他说,他身上有莱夷夫余族人给他的灵药,可迷人心智,改日寻个机会,放在迟迟的酒中,骗她饮下,便大局已定了。” 众人瞠目道:“什么?” 恒善又道:“田政还说,以迟迟姑娘的性格,若是失身于他,自然会从一而终。等他玩腻了,还可以便宜他身边的那些下人。” 迟迟在一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鲍夫人最是心软,忙走了过去,牵着迟迟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小声安慰。 众人知道鲍夫人见迟迟是伍封的人,不免爱屋及乌,虽则二子是因此女而被田政打了,却毫不责怪,反而怜惜。 妙公主大怒,娇叱道:“田政,你还算个人么?” 田政见事情已是无法挽回,强道:“哼,这女人若非是大将军的人,本大夫怎会想到拿她来出气?” 田恒怒极,猛拍案面,喝道:“这个畜生,给本相滚下来!” 田政吓了一哆嗦,跪在了田恒面前。 田恒问晏缺道:“大司寇,依我齐律,这么强占他人宅第,打人致伤,诱骗弱女,该如何处置呢?” 晏缺道:“理应按十倍之偿归还宅第,重责八十,再施以劓刑。” 田政脸色灰白,其余便罢了,若是处以劓刑,割了鼻后,这一辈子还怎么见人? 伍封见田恒眉头一耸,田盘也露出不忍之色,心知以他们父子、兄弟之情,难以目睹在田政身行此惨刑,便道:“唉,按律是如此,只是天子定下了规矩,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田政好丑也是临淄城的都大夫,劓刑恐怕还不好施于田政身上。” 众人见伍封反为田政求情,尽皆愕然。虽然说刑不上大夫,但列国之中,谁会真的这么做,岂非坏了律法?不过又想,就算伍封不说话,田恒父子怎也下不了这个狠心,自然会设法挽救,也纷纷说话,求情自然是不会,只不过劓刑一施,不免累得田氏一族也面上无光,怕会生乱。 晏缺点头道:“律是如此,但田政毕竟是都大夫,不好与庶人等同,请相国自决。” 田恒道:“既然齐律不好罚他,我田氏家法还在。盘儿,依田氏家法,该当如何处置?” 田盘道:“侵人田宅,二十倍偿之;殴人致伤,视伤之度,棒责三十到二百。触犯田氏家法,不论原由,皆逐出宗族。” 众人见他们田氏家法,竟然还严过齐律,无不心生敬意。 田恒点头道:“盘儿,你是我田氏之嗣,便由你来决断吧!” 众人大是诧异,不知田恒何时立了田盘为嗣,既未宣示出来,多半是先前才有决断,又见伍封脸色自若,显是早知此事,心中无不纳闷,心道:“莫非先前三人入内,议的是田恒立嗣之事?但此乃田氏家事,为何会让大将军参与呢?” 子剑与恒素对望了一眼,向伍封看去,伍封向他们微微一笑,子剑和恒素自然知道这是伍封的功劳了。 田盘叹了口气,对田恒道:“以孩儿之见,不如重责百棍,逐出宗族罢!” 田政叫道:“父亲!兄长!” 田恒却不理他,叹道:“盘儿还是念着手足之情,处罚虽轻了些,便依你的罢!” 田盘将身后那几个家将叫出来,道:“你们去执行家法。” 那几个家将答应,将田政当众揪倒在地,蒙猎早恨田政胡说八道,败坏封府的名声,此刻不知从何处觅了十数根硬木杖来,交给这些家将。 这些家将见田恒与田盘吩咐下来,知道田政在田氏一族中已经彻底完了,如狼似虎地将田政按在地上,扯落田政套在外御寒的丝绔,掀开其裙,露出白腿来,有两人手执大棍,不由分说便打了下去。 只听“噼哩啪啦”脆声不绝,田政自小养尊处优,那吃过这般苦头,自是“哇哇”乱叫,只是那两人落手极快,他叫一声的功夫,以被打了两三棍,片刻间便见皮开肉损,鲜血四溅。 妙公主和楚月儿面露不忍之色,鲍夫人将迟迟搂在怀中,迟迟将头扎在鲍夫人怀中,连耳也掩上了。 只听得田政叫了十数声,声音便弱了,渐渐地无甚声息,田盘眼中淌下泪来。田恒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显是心疼之极。连恒素脸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伍封见已打得够了,忙走上前,劈手从田府家将手中夺走了大棍,见田政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道:“相国,田政身弱,再打下去怕会送了性命。大凡处罚,只不过是为了让人改过自新,若真是打死了,想改过也不得,便饶了他吧?” 鲍夫人不知田政的劣事,心道这处置够重了,也心中不忍,道:“相国,看在妾身薄面上,饶了小政吧?”她算起来是田恒的表弟妇,身份自然不同。 田恒点头道:“便饶了他。自今日开始,田政已非我田氏族人,日后的生死善恶,全看他自己了,一阵本相便会入宫,请国君罢了他的都大夫之职。” 田盘让家将们将田政用马车送到别处,请医士为他治伤。 田政被抬走后,田恒又道:“适才本相已立了盘儿为我田氏之嗣,大将军便是见证,日后田氏族人有对盘儿不敬者,按家法处置。若有他人插手干预,大将军既是见证,盘儿便请大将军相助,相信大将军不会袖手。” 众人这才知道伍封先前将二人请到后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以致田恒立了田盘为嗣,还让伍封见证,以防日后生乱时可加以援手。 连晏缺也大为愕然,不知伍封如何会与田氏父子建立了这样的交情。 那一众医士几曾见过这种场面,他们不知内情,倍觉刺激之余,对田氏父子的铁面无私也佩服不已,田氏父子在百姓中的声誉一向颇好,众医士不禁跪下,欢呼“相国英明”等语。 田恒心中虽疼,却也知道这此更在百姓中大增美誉,足以一洗齐简公之死给田氏一族带来的恶名了。 晏缺道:“迟迟不知内情,被田政所骗,而且事中并无错失,是以不加追究,送到大将军府上。大将军,你便带她回府罢。” 迟迟虽听堂上人不断说起这位“大将军”,却不知是谁,偷偷向堂上众人看去。 妙公主笑道:“迟迟,你是否当大将军是个老头儿呢?眼光只往胡须长长的人脸上瞧?” 堂上众人都笑起来。 楚月儿笑吟吟将迟迟拉到伍封身边,道:“大将军,迟迟便交在你手上了,嘻嘻!” 迟迟其实早见伍封如鹤立鸡群般在堂上,只是他年纪极轻,怎也想不到他会是二位鲍少爷之叔。二鲍年纪都过了三十,他们的叔叔自然是近五十岁以上的人才对,怎料到是这雄壮少年? 伍封面色颇有些尴尬,对迟迟笑了笑,让她坐在身后。 伍封顾左右而言他,道:“大司寇,恒善虽然也曾出手打人,但他不知详情,未认出二侄来,还自以为仗义助人,事后也制止田政从人继续下手。是否不加追究,免他仗义之心受挫,日后反而作恶?” 晏缺点头道:“大将军是苦主的长辈,既然为他求情,便不加追究好了。不过,契约官张平伪造宅契,还与包庇田政,在堂上欺瞒众人。如此欺上瞒下,罪过不小,依律当黔面,责打五十,免去契约官之职,便由鲍府家人押给士师官处置。”士师官是大司寇辖下治狱的小官。 鲍府家人将那张平拖了下去,也不理会他如何叫得惊天动地。 晏缺又道:“长笑坊的老板许衡存心欺瞒弱女,险令迟迟遭到田政所害,也是有罪,拖下去责打二十棍。” 打完了许衡后,伍封插口道:“这个契约官吴舟直言相告,不畏强权,大司寇是否应予以嘉奖呢?” 田恒也道:“正是,此人官职虽小,却忠直无私,理应褒奖。” 晏缺也对吴舟大有好感,笑着对他道:“吴舟,你想要本大司寇如何嘉奖你呢?” 吴舟叩头道:“小人职责所在,论不上嘉奖。如果大司寇厚爱定要奖赏的话,便由小人辞去契约官一职好了。” 众人无不奇怪,晏缺欲要赏他,他反而要辞去职司,出人意料。 晏缺好奇道:“你为何要辞出职司呢?” 吴舟道:“不瞒大司寇说,小人其实是莱夷的乐浪族人,自小在族中长大,年前才到临淄。依照齐律,夷人事职,不得超出士师官之级。小人无甚前途,若是大将军愿意收留,小人宁愿在大将军府上做个家将。” 众人愕然,晏缺道:“你不说自己是夷人,岂非无人知道?” 吴舟摇头道:“他人可欺,自己也可欺,但天地不可欺。小人既是夷人,又何必欺瞒人?” 众人立时对他生出敬意来。 伍封笑道:“若是吴先生愿意,便到在下府上作客吧!” 吴舟大喜叩头。 晏缺点头,叹道:“如此人材,竟不能为国君所用,也是可惜。” 田恒道:“日后本相得与国君商议,改了对夷人为官的限制。” 至此全部审定。鲍府设下了酒宴,款待诸人,华神医和那一众医士也有席位。 用过饭后,伍封将众人一一送走,在晏缺耳边小声道:“晚间我送公主入宫,会向国君禀告此事详情,老大夫先回府休息。” 伍封命人给华神医送了一份大大的礼,命人将他送到田政的下处,也替那家伙治一下伤。 吴舟道:“小人先要交割手上职事,怕要有三四天才能到公子府上去。” 伍封道:“你自去忙,忙过后到府上来。” 待众人走后,伍封笑道:“将小琴和小笛这两个家伙叫起来吧,他们躺在床上这么久了,再躺一阵,只怕真会闷出病来哩!” 鲍琴和鲍笛虽然躺在床上,但堂中发生的事情早由家人飞报给他们。知道田政被当众责打,十分高兴,此刻鼻青脸肿地跑了出来。 众人见他们二人的模样,无不捧腹大笑。那平启身高嗓巨,哈哈大笑,声音格外地响亮,引得迟迟向这黑黝黝的大汉看了一眼。 迟迟见鲍琴鲍笛将脸上的灰粉擦落,才知二人其实无甚大碍,大是奇怪,又偷眼向伍封看过去。 鲍夫人也笑道:“这两个小子几乎坏了鲍府是名声,幸好二弟为他们出头,使鲍府不致受辱。田政因此小事而被责打,处罚也算够重了。” 伍封摇头道:“大嫂,若真是追究起来,田政就是杀一万次头也够了哩!”将平启叫过来,道:“公主,大嫂,若非这位平兄,今日之事还真难措手。” 众人见这人十分威武,几乎比得上伍封,妙公主睁大了妙目,好奇道:“平兄打了田恒父子,将他们吓住了么?” 平启笑着摇头,将田政的事略略说了一遍。除了楚月儿听伍封说过外,其余的人都大为吃惊。 迟迟听说田政竟然对父兄妹妹还下毒手,自己竟然对他还深信不疑,思之骇然,一张俏脸也变得雪白。 妙公主嗔道:“田政简直是个畜生,封哥哥为何不杀了他呢?” 伍封叹道:“若能杀时,早就杀了,我是看着田恒和田盘的面上,怕他们伤心,才饶过了他。何况此事说出来,不知牵涉多少人被族诛,公主还记得那日在大街之上,高家和国家被押到城外斩首的人中,还有一两岁的小儿么?” 妙公主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今日只追究小琴和小笛被打之事。” 伍封笑道:“就是了,单以此事而论,其实这两个小子无甚大碍,对田政也不能怎么责罚。我大张声势,将此事弄得惊天动地,就是要吓一吓田氏父子,然后再与他们慢慢地商议。这就是兵法上所说的虚则实之了。” 众人对他大是佩服。 这时,鲍笛走上前来,对迟迟道:“迟迟姑娘,都是小笛失礼了。若早知道姑娘是二叔的人,小笛就算打死也不敢胡来。” 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二叔知道你和小琴的本事,以迟迟这样的动人美貌,你们二人若看不上眼,这三十多年也算是白过了。” 众人不料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不愕然,随即知道伍封与二侄开玩笑。鲍琴和鲍笛却大有知己之感,觉得这位二叔深知我心。 伍封又道:“再者说了,若非你们找迟迟纠缠不休,也闹不出今日的事来,恐怕迟迟真会上了田政这贼子的当!” 众人都点头称是,迟迟大感彷徨。 伍封对迟迟道:“迟迟心思单纯,怎知道世上有田政这样心思险恶的贼子?就算是田恒和田盘也被他蒙在鼓里哩。” 鲍夫人叹道:“这田政的一张嘴也着实厉害,今日在堂上还能只有一套说辞,若非小笛惯用左手,还真难揭穿他。” 这时鲍琴正缠着平启,摸胳膊捏腿地胡闹,伍封笑喝道:“小琴,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鲍琴道:“小琴看这位平兄威武过人,如今临淄城中除了二叔之外,就数他骇人了,是否革甲之内垫了什么东西呢?” 众人大笑,连迟迟也笑起来。 平启笑道:“也无怪鲍少爷好奇,小人本是胡人,与齐人自是有些不同。” 楚月儿睁着俏目,好奇道:“原来平兄是胡人,月儿倒没怎么看得出来。” 伍封笑道:“人就是人了,并无分别。胡人、夷人、狄人、蛮人等都是与我们天生一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其实,天下人之中,胡人、夷人和部分蛮人与我们的样貌无甚区别,只不过胡人高大一些罢了。” 妙公主笑道:“我看封哥哥只怕比胡人还要高大一些吧?” 平启点头道:“其实胡人比中原人只是略略高大一些,像小人这样的,在胡人中也算高大了。” 赵悦在一旁问道:“胡人如今分了几族,不知平兄属于那一支呢?” 平启道:“如今胡人分为三族,一族原在燕国之北,后被山戎所迫,移于燕晋相交处的北部,名曰东胡;另一支在晋国北部,名曰林胡;还有一支在林胡之西,名曰楼烦。其中以东胡之势最大,林胡最小,小人属于林胡一族。” 伍封对鲍琴和鲍笛道:“小琴、小笛,二叔有事要请你们做。” 鲍琴和鲍笛兴冲冲走上来,问道:“二叔尽管吩咐。” 伍封见他二人如此听话,心中大悦,道:“二叔近日要去莱夷,平兄、赵兄和蒙兄都要随我去了,我那封府中没有人主持事务。是以想让你们代我照看封府,若换了别人,我有些不放心。” 鲍琴和鲍笛登时高兴起来,一迭声答应。今日伍封处处对他们维护,又为他们大出了恶气,早已对他五体投地、附首贴耳了。 妙公主在旁边嘻嘻笑道:“你们二叔府中美女不少,你们可不许胡来。” 鲍琴和鲍笛满脸委曲,道:“公主,小琴和小笛怎会这么不知分寸,敢动二叔的人呢?” 伍封心道:“这次公主和月儿也要随我去,那四季燕女和剑姬自是要同去的了。”笑道:“息大哥对你们管得严些,除了给你们娶了个正室妻子之外,也还未让你们纳妾。如今你们年纪不小了,还没什么子嗣,二叔府上有几十个卫女,原是卫国的宫女,到了我府上只怕也闷得紧了,你们闲时便找她们去说说话吧!若是有手段,尽管弄几个回来作妾好了,总好过她们做宫女。” 鲍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她见儿子年纪不小,居然都无子嗣,常自发愁,几番劝过鲍息让他们纳妾,鲍息却怕他们沉湎于女色,暂未答应。如今伍封愿意出头,鲍息又向来听伍封之劝,是以大为高兴。 伍封对鲍夫人道:“大嫂,你看这样可好?这总比他们到长笑坊之类的地方胡混要好些吧?息大哥回来,我便同他说去。” 鲍夫人连连点头,笑道:“二弟安排得甚是妥当。” 鲍琴和鲍笛知道郑卫素出美女,二叔府上的卫女来自卫宫,自然都是上上之选,见二叔这么爽快,心花怒放。 伍封又道:“不过,你们千万不能用欺诈手段,须真心对她们才行。若是我查知你们骗了她们,哼,二叔回来便收拾你们两个不成器的家伙!” 鲍琴和鲍笛没口子答道:“是,是,是,不敢,不敢,不敢!” 伍封道:“趁眼下有时间,你们随我到院中来,我教你们一些空手格斗之技,免得下次又让人打了。”鲍琴和鲍笛养尊处优惯了,今日被人如此欺负,反激起了上进来之意,随跟着伍封到院中,学习空手格击本事不提。 晚间,伍封命平启等人先回府去,并将迟迟也带去,安置在后院,自己与楚月儿将妙公主送进了宫,齐平公正与晏缺等着他。 田恒日间果然入宫,向齐平公奏明了田政不法,齐平公便依他所奏,罢免了田政的都大夫一职,心中却大是惊疑。晚间听晏缺说了白天的事,才知详情。高兴之时,不免又有些纳闷。此刻听伍封说完与田恒和田盘三人立誓之事后,与晏缺都放下心来。 齐平公大赞道:“若是他们信守诺言,这几十年中田氏便不会胡来,寡人总算可以放心了。封儿今日立此大功,胜过攻城掠地多矣。” 晏缺也呵呵笑着,道:“单看田氏父子今日当众责打田政,便知他们最重名声了,既然他们立了誓,老夫也可安枕无忧了。” 伍封道:“我见日后事忙,恐怕在莱夷会有好一段日子,是以借今日这个机会,先与田氏父子将事情说得透了,不至于相互猜忌,以免日后因为类似的一点小误会都会酿成为大的冲突。” 晏缺道:“田氏的誓言之中,并未说到公子高。先君是公子高之父,田氏与公子高之间又杀父之仇。公子高之所以投向国君,便是怕田氏对他不利。先君虽然不才,毕竟与公子高无关,公子高虽然未必有对付田氏之心,田氏恐怕总会担心他报父仇吧?” 齐平公也皱眉道:“寡人总不能看着公子高被害,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伍封沉吟道:“不如就用用子剑好了。子剑是公子高的师父,又最护短,何况他和恒素以与我一洗前嫌。公子高既是郎中令,不如就让子剑来做侍卫教傅,一来为国君训练侍卫,二来让他与公子高时时在一起。子剑总不会看着公子高被害吧?” 晏缺大悦,道:“此计甚好,不过子剑老奸巨滑,还是得防一手,让他当侍卫教傅,恐怕在侍卫中势大,最好是让他作国君的剑术老师,以教国君剑术之名,便时时可与公子高亲近了。此职地位崇高,他原是悼公的剑术老师,最合适不过。何况万一有事上来,还可瞒着他,借他的口传些假消息出去。” 伍封见晏缺手段十分老辣,佩服道:“老大夫此议甚是厉害。” 齐平公点头道:“这就好了,寡人有太史朴伴读,文的有了,也该有个武的,才象个样子。” 计议以定,齐平公命人将公子高叫来,告诉了他这些事。 公子高见众人多番为他着想,甚是感动,笑道:“其实田恒与大将军立誓,我怎也算得上国君的人,他也不会动手。如今有了子剑师傅在我身边,大可放心。” 齐平公叹道:“正如田恒所说,若非有封儿在几家之中周旋,恐怕田恒早以对鲍家和晏家下手了。封儿去卖个人情,向子剑去说,荐他进宫。他女儿是田盘的妻子,日后田盘执掌田家,更好处事了。” 晏缺呵呵笑道:“封儿正是我们几家的福星,既然田氏父子立了誓,老夫便可以安心了。我晏氏人丁单薄,到老夫这一代更是不行了,老夫未留下子侄,日后封儿生下了儿子,若能以一人继承我晏家,老夫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伍封点头道:“老大夫尽管放心,封儿若有子嗣后,定会让一人继承晏氏。”他见晏缺年纪高大,身体一向又不大好,心中恻然。 齐平公叹道:“寡人也没有子嗣,日后……”,伍封笑道:“国君无须担心,田二小姐甚贤,定会为国君留下子嗣的。” 晏缺笑道:“封儿见过貂儿?” 伍封笑道:“不仅见过,还很熟哩!二小姐知道国君好喝酒,是以到伍堡向家母精研酒艺。她酿酒之术本就高明,如今更是厉害了。” 齐平公大喜,道:“是么?这么说相府的美酒定是不错了。” 伍封道:“岂止不错,简直是绝妙了。家母如今与二小姐已研酿出一品美酒,名曰‘女儿红’,恐怕算得上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齐平公听见“女儿红”之名,立时好奇,伍封叫那日品酒起名的事说了。 齐平公大笑道:“令堂的主意不错,日后就将美酒埋于妙儿的床下好了。” 伍封与楚月儿回府之后,先看了看迟迟的住室,聊了几句后,见天已晚了,便各自休息。 伍封因无须朝议,是以常常贪睡,次日醒时,已是辰时了。 楚月儿带着四季燕女服侍他盥洗后,用了些早饭,楚月儿道:“眼下平爷他们在练武场练剑,公子要不要去练武场看看呢?” 伍封笑道:“去看看也好。” 到了练武场时,便见平启正在场中练剑,赵悦、蒙猎、鲍宁、鲍兴都坐在旁边看着,迟迟也远远坐在一边,由众剑姬陪着看平启练剑。 本来赵悦有训鸽之责,但因要前往莱夷,是以伍封让他暂不理会,等到了莱夷,再训养鸽子,因而整日仍然与蒙猎训练剑姬。 伍封走到迟迟身旁,笑道:“迟迟,你起得颇早哩!” 楚月儿笑道:“人家名叫迟迟,公子以为她真的会迟么?” 迟迟忙要起身施礼,却被楚月儿拦住,笑道:“无须多礼,在公子府上与它处不同,太多礼了公子反会不高兴。” 楚月儿自拉着迟迟细声聊着,无非是衣饰是否有缺之类的话。 伍封向场中看去,见平启剑法精妙,门户守得极严,心道:“平兄在董门十年,有七年在御派之中。御派以防御为主,是以门户虽严,攻势却略有不足。”又想:“九师父的剑术以攻为主,当属刺派。” 平启练完了剑,赵悦等人大声喝彩,平启的剑术比起赵悦等人来说,自然要高出很多了。 平启走了过来,对伍封道:“公子是大行家,小人这剑法不足能否看得上眼呢?” 伍封点头道:“若以防御而论,此剑法门户之严谨恐怕算得上天下少有了。若说攻势,却稍有些不足。” 平启道:“正是如此。小人在御派七年,专练此剑,后来在刺派之中,也学过主攻的剑法,却总是不得要领。” 伍封道:“平兄直率坦荡,而刺派的剑法多用诡诈,与平兄性子不合,是以练起来不免有些滞手吧?” 平启见他一语中的,佩服道:“是极,怪不得小人在刺派之中,每次练完了剑便觉心中不快,是以总是懒洋洋提不起练剑兴致来。” 伍封心想:“其实他身高力大,练我这路‘刑天剑术’最是合适,但此路剑法太猛,费力奇大,他未习过吐纳术,就算练成,也会因体力难支用不上来。”忽想起朱平漫那一路“开山剑法”来,笑道:“平兄,有一路董门剑法你见过没有?” 他拔出了重剑走入场中,将那一路至刚至强的“开山剑法”试了出来。 众人中许多人未见过他练剑,此刻见他一招一式使得虽慢,却剑势刚猛,力度惊人,大有无坚不摧之势。 平启见他每一招剑法都与董门的路数相似,威力却是奇大,再见却是未曾见过。 伍封使完剑回来,平启道:“这的确是我董门的路数,只是未曾见过,威力惊人。”脸露羡慕之色。 伍封道:“此路剑法的朱平漫使过的,我依其遗意想出来,这‘开山剑法’每一式虽然厉害,却堂堂正正,恐怕较似合平兄练习。” 平启大喜,走入场中,一式一式向伍封学习。这路剑法虽是伍封从朱平漫使过的剑招中推想出来,与原来的路数次序或者有别,但终是用的董门运剑使力之法,是平启一门的剑法,平启学得自是很快,两三遍后,便已经牢记在心。 伍封见他已学会,走了回来,楚月儿佩服道:“公子,这路剑术虽然不及你自创的‘刑天剑法’,威力却是相当惊人。公子的剑术,比与浑良夫比武时又高出了不少哩!” 伍封点头道:“这或是因孔子的指点,才有所新得吧。” 迟迟在一旁问道:“公子,月儿姑娘,迟迟也想学剑,行不行呢?” 伍封好奇道:“迟迟,你怎想到要学剑?” 迟迟向场中黑煞般的平启看了一眼,道:“迟迟看练剑便如唱歌一样,既有低沉婉约,也有高昂雄状,应是极有趣的一件事了。何况公子府上人人都练剑,迟迟若不练一练,怕不能为公子效力哩!” 伍封怔了怔,道:“迟迟将剑术比作唱歌,甚是有趣。”忽想起了一事,沉思起来。 迟迟见他不说话,小心地道:“迟迟是不是说错了话?” 楚月儿摇了摇手,小声道:“公子定是受你的启发,另有所悟。” 这时,平启已将那路“开山剑法”使得甚是熟练,在场中一招一式,将这路剑法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至,令赵悦和蒙猎极为佩服。 平启使得劲发了,忽听“呛”的一声,手中铜剑被他神力展开处,受不住力,震断成两截,剑头倏地往天上飞了上去,众人不禁轻声惊呼。 伍封心中一凛,向天上看去,只见那剑头夭然而动,如一条小蛇在空中游动,过了良久,剑头才跌下地来,撞在场中细石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伍封忽然心有所悟,长笑一声,跃身出去。只见他身形灵动,大袖如鸟翼般在风在振动,他在风中滑出了三丈多远,眼见身形滞缓欲跌,忽地伸手在剑鞘上一拍,身体转了个弯,“天照”剑激出剑鞘,电射而出。 伍封在空中抓住剑柄,身形展开,倏地一剑当空劈下,一口剑劲力迸发处,便如从云中展落的一柄巨斧一般,大有石天照惊之势,就算是天降霹雳,怕也当不上这一剑之威。 众人看他如天神忽降,这一剑如同从云中倏地划出的一道电光,仿佛向每个人当头劈了下来,人人都不禁地缩了缩头,脸露惧色。 剑光急敛之处,伍封已站在练武场上,便如并未动过一般。 众人见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剑,轰然喝了一声大采。 楚月儿奔进场中,笑道:“公子终于领悟到接舆先生的身法了。” 伍封看着手中的剑,叹道:“那日与颜不疑交手之后,才知他的剑法诡异难恻,虽不及‘刑天剑法’的威力,但动起手来,总是无法施展。若不是听了迟迟一言,也想不到将吐纳术用于接舆先生的身法之中,终有所悟。日后以此身法配合‘刑天剑法’,颜不疑就算飞到云中去,也不怕他了。” 楚月儿甚是高兴,知道他新悟身法,还需练熟,便道:“公子想不想月儿陪你再试一试呢?” 这种高来低去、倏忽纵横的剑术,只有楚月儿能陪伍封练习,伍封笑道:“我正想让你陪我来练哩!” 楚月儿点了点头,站出一丈之外,忽地一剑刺出来,剑至途中,已飘身起来,这刺出的一剑便如从下往上撩出的一般。 伍封见她以身法之助,将直力化着横力,运劲之法极是巧妙,赞道:“好剑术!”忽地一剑当头下劈,身形上涨,这一口剑便如从天上劈下来。 两剑相交之时,伍封手上收力,借剑相撞之时,身形又拔高了半丈,双腿后摆,连人带剑倏地向楚月儿射了过去。 楚月儿知道他这一剑力道更是惊人,左袖急挥,平着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旋,让开的伍封这一剑。 两人落下地来,倏地又窜了上去,只见他二人双剑交织穿插,如两头大鸟在空中往来飞动,身形极为好看,又令人骇然。 众人见二人往来纵横,时高时低,时起时落,一时间不知这二人是人是妖,抑或是神是仙,无不觉得匪夷所思。 伍封与楚月儿练了一阵,均觉大有所获,才收了剑,携手走了回来,却见众人满脸都是惊骇莫名的神气。 伍封笑道:“月儿的剑术长进了许多,就算是朱平漫活了转来,恐怕也敌不过你。” 楚月儿道:“这半年经过几场战阵,多了些经验,何况还得过孔子的指点,总有些心得吧。” 这时平启握着半截断剑上来,奇道:“小人以为这种剑术只有祖师爷支离益的‘屠龙剑术’才使得出来,原来公子和月儿姑娘也会!” 伍封笑道:“好像颜不疑也会‘屠龙剑术’吧。此刻我正想他来,与他试一试剑术。” 平启叹道:“不入董门,不知剑法之妙,不见公子,不知世上更有超过董门的剑法,或者正如任公子所说,公子真是董门的最大克星罢!” 楚月儿好奇道:“任公子真的这么说?” 平启道:“正是,那日任公子说,公子便如祖师爷壮年之时,年纪轻轻,却赶得上祖师爷三十岁时的剑术。” 伍封看着平启手上的半截铜剑,道:“怪不得朱平漫要用重剑,原来使这套‘开山剑法’,剑上劲力连寻常铜剑也受不出。” 平启叹道:“可惜小人的剑遗落了。小人的力气虽比不上公子,也还算大了,以前那口剑虽是寻常铜剑,却是小人特制的,重有三十多斤,用来使这路‘开山剑法’恐怕合适一些。” 伍封忽想起自己以前所用的那口剑来,笑道:“无妨,我还有一口剑,恐怕平兄用起来较为顺手。”命鲍宁将自己以前用过的那口剑拿来。 赵悦和蒙猎走上前来,面露沮丧之色,蒙猎道:“小人们自从随了公子之后,剑法有了些长进,可无论练到哪一步,恐怕都挡不住公子一剑,想想也是泄气。” 平启笑道:“蒙兄不必沮丧,剑法既靠苦练,也与天赋有关。像公子这样的人,天下间恐怕再也没有了,你们尽管放心。” 伍封点头道:“平兄过誉了,不过平兄之言大有道理,剑术一道与人的体质大有关联,譬如我和月儿的剑术,你们便不适于练习;而我教平兄的‘开山剑术’,赵兄和蒙兄又练不得。赵兄和蒙兄的联手合计,用得大多是我教的董门刺派剑术,如果让平兄去练,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众人都一起点头,深以为然。 平启叹道:“公子因人而异,授予不同的剑术,正是大宗师的风范。任公子曾说过,天下高手不少,单以剑术而论,真正称得上剑术宗师的便只有祖师爷支离益。祖师爷亲授的人中,每人的剑术都按其天赋而成,朱平漫、任公子、柳下跖、颜不疑、董梧等人剑路有异,造诣各不相同。” 伍封道:“平兄过奖了。今日多得迟迟提醒,我才有所心得。迟迟,我看这路行剑之术,便叫作迟迟剑术可好?” 众人大笑。 迟迟也知道伍封开玩笑,抿嘴笑道:“迟迟不懂剑术,胡说八道,哪里是什么提醒呢?” 伍封叹道:“月儿曾说过,天下万物外表虽各有不同,其实内里道理是一样的。迟迟以歌比剑,正是高明的见解。” 楚月儿微笑道:“迟迟今日立了大功,公子打算如何赏她呢?” 伍封搔头道:“迟迟既然想学剑,便由月儿教她剑术吧。不知这算不算赏赐呢?” 迟迟大喜,连声谢过。 这时,鲍宁拿了剑过来,交给伍封。 伍封将剑拿在手中,道:“此剑是我以前所用的,是先父觅巧匠为我打造的两口之一,有一口稍长却脆些,在救公主时被公孙恽击断了。这一口短而坚硬些,重三十六斤。自从范蠡大夫送了我一口‘映月’铁剑之后,便将它收起不用了。如今便送给平兄,只是不知是否合适。” 平启将剑接过来,拔出鞘后,看了看剑刃,赞道:“好剑!比小人以前的那口剑锋利多了。”又舞动了起下,惊道:“这口剑的重量与小人以前那口差不多,若不细看,小人还以为是自己以前所用的剑哩!” 伍封笑道:“象平兄这样的高手也算是少见的了,若是剑不趁手,难以施展本事。” 平启越看这口剑越是喜欢,道:“多谢公子赐剑!是了,这口剑叫什么名?” 伍封笑道:“名字可就有些怪了。只因铸剑的那人是先父的好友,甚得家母敬重,他名叫豫无鬼,是以这口剑就叫作‘无鬼’。” 迟迟惊道:“豫无鬼?!是否晋人呢?” 伍封奇道:“豫大叔正是晋人,迟迟莫非认识他?” 迟迟叹道:“那正是迟迟的义父,我被拐到鲁国,全是义父将我救出来哩!可惜三年前他已经去世了。” 众人都大感惊奇,不料无巧不巧,给伍封铸剑的人竟是迟迟的义父! 伍封道:“我听家母说,豫大叔最为忠直,一生之中从不说一句假话,除了会铸剑外,也会剑术。” 楚月儿见迟迟眼中泫然,忙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众人会意,赵悦道:“平兄,你剑术高明,这新练的剑术更是攻势凌厉,我和蒙兄得公子的指点,练过一套联手合计的剑术,要不要试一试,看看你的剑术能不能应付我们联手合击?” 平启新得宝剑,正感手痒,忙道:“我正感手痒哩!” 三人跃进场中,比起剑来。 楚月儿道:“迟迟,你不是要学剑么?看看平爷他们试剑,你喜欢哪一种呢?” 迟迟向场在看去,只见三人斗得十分激烈。 伍封看了一阵,赞道:“赵兄和蒙兄的剑术厉害了不少,这套联手合击的剑术已经十分熟练了,以平兄的‘开山剑法’一时也难攻入。” 楚月儿道:“咦,公子,蒙爷适才的攻势也很凌厉哩!” 伍封笑道:“平兄定是见赵蒙二人的剑术路数古怪,此刻使出了他的御剑之术,以防守二人的攻势来探查赵蒙二人的剑术路数。” 楚月儿叹道:“若是平爷再看一阵,再转守为攻,只怕赵爷和蒙爷会落败。” 迟迟看着场中,若有所思,从脸色来看,似已抛开了思念亡父的悲戚之情。 楚月儿看了看迟迟,笑道:“迟迟是否喜欢平爷此刻使出的剑法呢?” 迟迟点了点头。 伍封笑道:“这就好了,日后就让平兄教你剑术吧!” 场中三人斗着剑,忽见平启剑路一变,转守为攻,长剑如风一般向赵蒙二人卷去,所使出的正是无坚不摧的“开山剑法”。 赵悦和蒙猎脸色凝重,居然仍能抵御,一连拆了五十余招后,终是挡不住平启凌厉的攻势,开始慢慢后退,待退到场沿时,双方又已经拆过五十多招了。 平启忽然后退,收剑入鞘,叹道:“赵兄和蒙兄剑术之高,出人意料。若非公子授我这一路‘开山剑法’,恐怕我早就败了。” 赵悦和蒙猎对望一眼,摇头收剑,走了回来。 伍封见他们二人脸上又现沮丧之色,笑道:“赵兄、蒙兄,你们可知平兄的剑术在董门刺客中数一数二呢?你们能与他交手近两百招,剑术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平兄力大过人,用这‘开山剑术’勇猛无比。其实小兴儿一身蛮力比平兄更巨,只是这小子是个浑人,练不成这样的剑术。” 赵悦和蒙猎见伍封这剑术行家这么说,才释然开怀。 众人练了许久的剑,都坐到一旁休息,冬雪走上来道:“公子,婢子们看得手痒,我们去练剑好不好?” 伍封笑道:“我正想看看你们的剑术,快去练来瞧瞧。” 一时间练武场上姹紫嫣红,四季燕女与众剑姬练开了剑,迟迟看得眼红身热,待平启略略休息后,便缠着他学剑去了。 一连数天,伍封都在府中与众人练剑,每日还与楚月儿练一练铜戟和长矛,并未出门。妙公主自然是每日午前都入府来,白天与迟迟一起向平启学御派剑术,晚间才回宫。 这日午饭之后,伍封坐在练武场边,叹道:“不知娘亲在莱夷如何了,渠公还不回来,弄得脱不开身。” 妙公主在一旁道:“为何非要等渠公来呢?” 伍封道:“公主,你忘了我们过一个月便要大婚了么?没有渠公在府中准备,我们若走了开去,到时候婚事怎么办?” 妙公主嘻嘻笑道:“就让外公准备,岂非也好?” 伍封笑道:“那怎么成?老大夫是你外公,非夫家的人,若是由他一手操办,别人还以为公主因嫁不出去,连婚事也要自己办哩!” 楚月儿在一旁格格笑道:“公主若是嫁不出去,恐怕天下间没有人嫁得出去了吧?” 妙公主伸手在楚月儿脸上轻拧了一把,笑道:“就算我嫁不出去,月儿总是嫁得出吧?只要我在外传过消息,说月儿要嫁了,包管临淄城中所有的男人都排在封府门前,如狼似虎哩!” 伍封瞪眼道:“怎么越说越不似样了呢?” 妙公主小声问楚月儿道:“月儿,是否封哥哥每日给了你什么宝贝东西吃?我看你脸上越发地艳丽起来,连我看在眼里也甚是喜欢。” 伍封知道那是楚月儿练习吐纳术之故,笑道:“公主说得不错,我真有宝贝哩!” 妙公主忙问道:“是什么宝贝?” 伍封正色道:“就是你和月儿这两样宝贝了。” 二女格格娇笑,妙公主笑嘻嘻地道:“迟迟算不算一件宝贝呢?” 伍封喝道:“胡说什么?” 妙公主瞥了他一眼,大摇其头道:“迟迟名字叫得不错,恐怕要晚些吧!我看她迟早逃不过你的怪手。” 伍封大皱眉头,哼了一声,道:“你最爱胡说八道了,还是先让你试试我的怪手好了!”伸出大手将她抱到膝上,小声道:“我看迟迟对平兄大有好感,你不可胡说。” 妙公主睁大了眼,好奇道:“真的?” 伍封道:“你与迟迟都跟平兄练剑,为何你总要借故跑开呢?” 妙公主呢声道:“我想跟你说话嘛!” 伍封笑道:“迟迟却留在平兄身边与他说话哩!” 妙公主侧头想了想,道:“你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正说话时,家丁来报:“大司马回来了!” 伍封大喜,忙道:“现在哪里?” 家丁道:“听说大司马将兵车交割给右司马后,此刻已回府去了。” 伍封笑道:“公主、月儿,随我去趟鲍府。”叫上了鲍宁鲍兴,直往鲍息府上去。 伍封也算是鲍府上的人,无须通报,直走入去,快到大堂时,远远便见鲍琴和鲍笛正缠着乃父,眉飞色舞地说着话。 鲍笛见伍封等人进来,跳起身来,三两步迎出了堂,口中叫道:“兄弟,哈哈!” 伍封趋上前握住鲍息的双手,叫道:“息大哥!”又道:“大哥好像又清减了些,途中未有阻滞吧?” 鲍息与妙公主见礼后,与楚月儿打过招呼,与伍封挽着身进了大堂坐定,道:“那桓魋又回宋国当上了司马,卫人才知道中了宋君的苦肉计。好在蒯瞶利用桓魋夺了君位,桓魋还未来得及施展手脚,便被蒯瞶赶走,未受何损失。大哥怕宋军胡来,不敢从假道宋国,只好从中山饶道了来,是以今日才回。” 伍封笑道:“大哥回来便好了,兄弟正自有些担心,如今天已隆冬,大军在外最易生变。” 鲍息道:“适才听小琴和小笛说了你处罚田政一事,此事大振我鲍家声气,兄弟的手段果然厉害。” 伍封从袖中将一截断的玉珩拿出来,道:“大哥,我与田恒、田盘折玉立誓,我们鲍家不招惹他们,他们有生之年对鲍家也不会下手。这半截玉珩便交给大哥,若是两家有什么误会,便将它拿出来,提醒田家。”顿了顿,又道:“如今国君和田恒都已将半截玉珩做成精巧的玉衡,朝议之时都挂在身上,晏老大夫怕公子高被田恒受害,将他那一枚给了公子高。听国君说,如今各家交往坦诚,是我齐国上下从未有过之事。” 鲍息接过玉珩,赞道:“兄弟办事果然与众不同,我便收好这玉珩,朝议之时挂在身上。”又问:“听说国君赐了你莱夷的五百里地,夷人十分难管,兄弟为何不推辞另换呢?” 伍封小声将齐平公所虑说了,道:“这莱夷数百里地方,日后便是国君和我们几家的根本之地,万万换不得。” 鲍息骇然,瞠目道:“国君深谋远虑,利害得很哩!即位之初,便将我们鲍家的二百里之地与公子高的二百里之地换到了琅琊之东、莱夷之南。我和公子高以为国君怕我们的采邑与田氏相接,易生冲突,现在看来,国君其实是早有谋划的。如今我们数家加上国君自领之地,恰好尽数在齐境之东,三面沿海。再过来一些,便是琅琊与安平一线的数百里国君之地,与田氏相隔。” 伍封笑道:“如今我们的封地尽在齐东,万一发生变故,只须谨守西线了,谁要从海上饶道攻入,怕不大容易。” 鲍息点头道:“天下列国,多有水军,但除了楚国和吴国,都不成模样。五年之前,吴王夫差派司马徐承领水军从海上进攻齐国,我们得莱夷的乐浪族人之助,将他们打得大败,听说徐承也不敢回吴,如今在海上为盗,常常滋扰齐地沿海之地。此人精于水战,又有吴国无双之舟,颇为难御。幸好这么一来,吴国的水军也因此不振了。” 伍封道:“兄弟要去莱夷,那伍堡便无暇去管,便送给大哥作别院吧。” 鲍息惊道:“此处令堂费了不少心血,大哥怎好意思要?” 伍封笑道:“这一座宅子又算什么?我们是自己兄弟,大哥何必见外呢?老实说,小弟若在莱夷,家中怕照管不周。万一有事发生了,伍堡虽然不大,却是十分森严之处,大哥足以守御,待小弟带兵来救。” 鲍息点头道:“兄弟想得十分周到。” 这时,鲍琴和鲍笛亲自为伍封三人举案奉酒,笑嘻嘻地极是恭敬。 鲍息心中大慰,赞道:“我出外一年,不料小琴和小笛大有长进。” 伍封见鲍琴和鲍笛向他挤眉弄眼地,惹得妙公主和楚月儿格格娇笑,知道这两个小子的心思,道:“大哥,兄弟即要去莱夷,封府不免空虚,上次与大嫂说过,想让小琴和小笛轮流照看我封府。” 鲍息大喜道:“这就最好了,让他们有些事情可做,总好过终日在外胡混。我本想让他们到邑地去,又怕他们不堪其职,弄出事来,在兄弟府上练一练本事最好,难得兄弟看得起他们,不怕他们闯祸。” 伍封又道:“小琴和小笛年纪也不小了,还无子嗣,恐怕要给他们纳妾了吧?” 鲍息愣了愣,叹道:“这事好生烦恼,难觅好人家。” 妙公主笑道:“息大哥,以鲍家的声誉家势,要给二侄纳妾,只须张嘴一说,恐怕说亲的人便蜂拥而至了吧?” 鲍息笑道:“公主说得是。不过呢,既然是纳妾,若将大户人家的闺女娶来,就算人家愿意,这两个小子不论文武,俱有所缺,我心里有些不安哩!” 妙公主敬佩道:“息大哥果然有先祖鲍叔牙公的风范,妙儿十分佩服。” 伍封笑道:“兄弟府上颇有些女子,是从卫国带回来的宫女。这些女子远离乡井,无倚无靠,大哥若愿意,大可以让小琴和小笛娶几个回来。” 鲍息笑咪咪地道:“这就最好了。先前公主赞我,其实我心里另有番心思。小琴和小笛无甚本事,家里一个妻子也应付不来,若再娶了大家的小姐,这些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使唤人惯了的,恐怕小琴小笛难做。宫女却不同了,从来服侍人惯了,谦躬可怜,何况从宫女变成鲍家的妾侍,自然是感激备至,肯定会将小琴和小笛服侍得最好,我和你大嫂也就无须操心。” 众人见他处事甚是世故,无不佩服,伍封笑道:“大哥这番爱子之心,想得很是周到。” 鲍琴和鲍笛见父亲答应,咧嘴大乐。 鲍息哼了一声,对二子道:“你们替二叔打理府上,务要认真,别只顾贪玩,坏了二叔和鲍家的名声。否则,我绝放不过你们!” 鲍琴和鲍笛自是连声答应。 鲍息又道:“明日你们便去二叔府上,先熟悉熟悉,不过,你们的妻室也要带了去,免得在家里闷坏了。” 鲍琴和鲍笛立刻大皱眉头,却也答应下来。 鲍息道:“听说渠公正从晋国赶回来,我已派人去告诉他,让他从中山饶过来,别经宋国,免得桓魋难为他,怕还有些天才能回到临淄。” 伍封皱起了眉头。 鲍息笑道:“我刚进宫见了国君,田恒也在,如今交割了兵权,如今兼临淄都大夫一职,打理都城政事。既然我已回来,兄弟便不必等渠公了,与公主和月儿的婚事,我和大嫂替你安排,包管妥妥当当,一个月之后,你回来娶亲就是了。” 伍封大喜,道:“兄弟正担心娘亲一人去莱夷,明日我便赶了去。” 第十三章 威仪抑抑,德音秩秩 在鲍家吃过饭后,伍封与楚月儿将妙公主送回宫,让她先作准备,明日动身往莱夷去,再回到府上,通知诸人,准备次日启程。 却见吴舟走上来,向伍封施礼,道:“公子,月儿姑娘,小人已将职事交割了,如今到府上听候吩咐。” 伍封笑道:“吴兄来得正好,明日我要去莱夷,你是乐浪族人,要不要回故乡去看看呢?” 吴舟大喜道:“小人只所以辞官投奔公子,便是因听说公子镇抚莱夷。小人是乐浪人,正好随公子在家乡建些功业。”又道:“莱夷九族颇有些复杂,小人与乐浪族人之长乐浪声是表兄弟,这人对公子或可有些帮手之处。” 伍封十分高兴,道:“如此……”,忽然一个家人来报:“公子,右司马和子剑先生来了,一起的还有田家的少夫人。” 吴舟见伍封颇忙,便道:“公子先忙着,小人在途中再向公子禀报吧。” 伍封点了点头,道:“只好如此了,吴兄请便吧。” 伍封迎出了大堂,将田盘、子剑与恒素迎了进来,见随三人一起的还有招来和叶柔等几个男女弟子。 子剑笑道:“大将军,恒某早就想到府上来拜访,只因盘儿继嗣之事,相国在族内还有些仪礼要举行,只好今日才来。” 田盘道:“在下能为田氏之嗣,多亏了大将军加以援手,在下永感大德。” 伍封笑道:“右司马和子剑先生太客气了,在下只是恼不过田政,并非故意参与田氏的家事。” 恒素道:“若换了常人定会借此邀功,大将军却毫不在意,可见胸襟过人。” 家人奉上了酒果点心,大家客气了几句。 子剑道:“大将军之舅氏原来是王子庆忌,恒某倒是意想不到。恒某本是越人,少年从军,被吴军所获,本要被斩首,幸好令舅见恒某有些胆色,收为亲随,偶尔还指点恒某剑术,令舅被害之后,恒某才到了齐国,不料能混出一点点名堂来,说起来全靠令舅的恩德了。早知如此,恒某怎会与大将军为难?思之汗颜。” 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先生。在下行事莽撞,年少气盛,得罪在先,怎怨得了先生?那日往宋国途中,听公子高说起先生身世,在下便好生后悔,以为得罪了舅舅的朋友。” 子剑摇头道:“朋友是说不上的,令舅是恒某的主人,大将军便是恒某的少主人了,大丈夫当恩怨分明,令舅对恒某有恩,恒某一直未能报效,如今年纪高大了些,不耐奔忙,便带招来和柔儿来,供大将军差遣。他二人都是恒某门中的好手,若大将军不嫌弃,自今日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恒某的门人,而是大将军的属下了。” 伍封喜道:“在下总觉人手不足,今有先生之高足相助,便十分好了。” 子剑叹了口气,道:“‘高’字是说不上的,招来随恒某练剑二十年,结果连月儿姑娘的衣角也碰不到,想起来恒某也惭愧之极。自从见了大将军与朱平漫一战后,恒某再也未敢收徒了。” 伍封忙道:“先生为何这样想呢?其实象月儿这样的剑术,天下间极少有了,招兄败在月儿手上,也不算丢脸。是了,那晚在下到了宫中,向国君推荐了先生,国君其实早想请先生当剑术老师,怕先生不高兴,未敢说出来。先生若是愿意,明日便是国君的剑术老师了,齐国上下恐怕会纷拥而至,求先生收徒,说不好门也挤破哩!” 子剑最好名誉,他在齐国身份超然,全在他当过齐悼公的剑术老师。如今齐悼公以死多年,当年趋附之徒也渐渐淡忘了他,世情冷暖见得多了。若再当齐平公的剑术老师,岂非让恒氏一族门楣大光? 子剑呵呵笑道:“国君年近四十,居然还有心练剑,恒某怎敢不从?” 田盘与恒素也甚是高兴,这么一来,连他们脸上也大有光彩。 众人当然知道这是伍封的推荐,无非见与子剑是世交,不再有罅隙,以此与子剑修好之意。至于国君是否真的想学剑术,那就难说了。 伍封点头道:“这就最好了,一阵在下派人知会公子高,明日一早他便会亲到问剑别馆,将先生接进宫中。” 子剑甚是高兴,叹道:“原想与大将军多多亲近,可惜大将军要去莱夷。本来想让善儿随大将军历练,也学些本事,又怕大将军见疑。招来和柔儿对大将军甚是尊敬,先前招来还瞒着恒某来找过大将军多次哩!” 招来不料师父知道其事,满面通红,道:“师父,我……”,子剑笑道:“数日之前,恒某知道此事,心中还有些着恼。如今想来,才知你们看人的眼光极准,胜过恒某。” 恒素道:“素儿看大师兄是为了调解父亲与大将军的误会吧?大师兄的脾气素儿早就知道,练剑之人遇到大将军,怎会不心生敬意、甘受驱策呢?” 招来苦笑道:“小人受田逆所使,暗算大将军,事后甚有悔意,想到大将军府上请罪,以免大将军怪在师父头上。” 伍封这才知道那日招来与田逆的兵士暗算他,其实是招来瞒着子剑而为。子剑后来诸般掩饰,却不说明实情,自然是为了保护招来。想想子剑素来护短的性格,也猜得出他定是如此了。 伍封摇手道:“此事已过,无须放在心上。先生对招兄爱护备至,怪不得门下弟子对子剑先生敬爱有加。招兄和叶姑娘是难得的人才,多谢子剑先生的厚意。” 叶柔小声道:“大将军便唤婢子叫柔儿便是,请勿见外。” 楚月儿甚是乖巧,在旁一直听着,此刻站起来对招来施礼道:“此事都是月儿不好,那日令招先生脸面有损,请勿见怪。” 招来忙答礼,惭愧道:“月儿姑娘说哪里话来?那日是小人自招其辱。其实旁人不知道还算了,小人与姑娘交手,怎会不知月儿姑娘是因心软下不了手呢?” 田盘在一旁笑道:“看来是大师兄这名字不好,什么都能招来。” 他这人生来较严肃,不似伍封爱胡开玩笑,此刻心情大佳,居然说笑起来,众人愕然之下,无不大笑。 次日辰时,妙公主便从宫中带了二十多侍卫过来,伍封这才带着楚月儿由鲍宁和鲍兴驾着铜车,与妙公主一众出发。 平启、赵悦、蒙猎、吴舟、招来等人各自乘一车在后,迟迟、叶柔、四季燕女、三十六剑姬以及三十多个家将的马车随在后面,伍封让宫中侍卫的七八辆兵车回宫去,一众人浩浩荡荡出发。由于他们一行中以辎车为多,又不急着赶路,是以行速甚缓,否则的话,伍封不须乘车,半日疾奔便可到莱邑。 本来他每日都要练习负重疾奔,但练了吐纳术之后,觉得这吐纳术练起来方便,效用却远胜于疾奔,故而不再练步。 列九、楚姬、鲍琴和鲍笛一早赶到了府中,送出了门才回封府。 一路上冰雪皑皑,朔风猎猎,伍封站在铜车上,见满目旷野,心怀大畅。 回首见妙公主与楚月儿披着狐裘,在风中指指点点地小声说话,伍封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妙公主道:“终日在城中,其实闷得紧,如今在外走一走,甚觉畅快。” 楚月儿道:“齐国的景色,与楚国大不相同,楚国在江南地方,甚少见雪。偶有雪时,也只是一点点雪影子,落地便化了。” 伍封道:“其实说起来我也是楚人,算是月儿的同乡,可惜一直未曾去过楚国看看,几时有时间,便由楚月儿陪我到楚国各地一游。” 妙公主立刻大恼,嗔道:“你整日与月儿乱跑,就不用理我了?” 伍封忙道:“当然公主也是一道,若我同月儿去了楚国,将公主放在家中,我还不放心哩!以公主的美貌,我若不在家中,怕有些人会上门纠缠,哼,此事难说得紧!” 妙公主立刻化恼为乐,笑咪咪道:“除了楚国,你还想去哪里?” 伍封笑道:“哪里都想去哩!譬如晋国、燕国、王城、秦国,巴蜀也可以去看看。” 妙公主故作恍然大悟之状,笑道:“是了,最好是先去晋国,看看那位‘关关雎鸠’赵大小姐。” 楚月儿嘻嘻一笑。 伍封笑道:“又在胡说了!”心中却想:“其实去一趟晋国是最好了,赵飞羽不知怎么样了呢?”怔怔地发起愣来。 妙公主与楚月儿互使了个眼色,自然知道他想起了“关关雎鸠”。 楚月儿忽道:“公子,你想不想去代国看看?” 伍封一怔,苦笑道:“代国就不要去了,那位董梧怕是恨我入骨,我若去代国,便是肉上刀俎,自寻死路。说不好,那屠龙子支离益也会亲自动手,后果大为不妙。” 楚月儿笑道:“难道公子不想将支离益打败,成为天下第一么?” 伍封摇手道:“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到时候别人想成为天下第一的都会来找我了。我看那支离益也未必如我,至少他就没有公主和月儿这样的美人儿在身边吧?” 二女听他大卖甜嘴,甚是开心,嘻嘻地笑成一团。 平启与迟迟的车在铜车之后,此刻驱车上来,平启笑道:“公主和月儿姑娘何以如此开心呢?” 楚月儿看了过去,见迟迟满脸好奇之色,笑道:“平爷之句话,是代迟迟问的吧?” 平启笑道:“月儿姑娘甚是聪明,正是迟迟姑娘让小人问的。” 妙公主笑道:“迟迟何不自己问呢?” 迟迟满脸绯红,低下了头。 平启道:“小人是个粗人,与迟迟姑娘说不到一起去,恐怕闷坏了她。公主,不如让她到公子的车上吧?” 妙公主笑嘻嘻地道:“这就最好了,我正有事要问迟迟哩!” 平启让鲍宁和鲍兴停下车,自己也停下车来,迟迟从舆后下来,上了铜车。 妙公主咕咕咙咙地道:“哪用这么麻烦?平爷将迟迟抱过来不就行了?” 迟迟抬眼看了一下伍封,低下头羞红了脸。 平启愣了愣,笑道:“公主说笑了,小人怎敢呢?” 伍封见全部人马因此也停了下来,向前后看了看,笑道:“已近午时了,不如休息一下,人要吃饭,马也吃些草。” 平启大声传下话去,众车便在路边停下来,家将从辎车上拿出干粮肉脯美酒,见雪地潮湿,便都在车上吃。 正吃着,忽见鲍宁和鲍兴摇摇晃晃地带着一众御者去后面辎车上拿草料,沿途与众女调笑不休。如今天气极寒,鲍兴摇头晃脑地鼻中哼着两道白气,十分滑稽。 妙公主疑惑道:“小兴儿他们这番样子颇为古怪,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月儿说他们像螃蟹,公主说像不像呢?” 妙公主格格笑道:“我看他们不像螃蟹。”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公主看他们像什么呢?” 妙公主煞有介事地道:“只怕是大螃蟹罢。” 众人哈哈大笑,平启笑道:“怪不得迟迟要坐你们的车,原来甚有乐子。” 吃过午饭,休息一阵后,又继续赶路。 这时,楚月儿正向妙公主详细解释道:“小兴儿他们随公子久了,常经战阵,怕影响公子厮杀,是以从卫国回来后,每次出门,都要穿了三层革甲。” 妙公主恍然大悟。 迟迟忽然道:“其实两位鲍爷不必穿三层革甲,若有一层铜甲便够了。” 伍封叹道:“铜甲可难制得紧,我府中可没有哩。” 迟迟道:“先父生前说革甲不够坚韧,曾研制以铜做甲。如今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和楚国的白公胜都有一件铜甲,其实是先父所制。” 伍封想起楚月儿身上的那件金缕衣,点头道:“莫非是以铜磨成细片,再串起来为甲?” 迟迟奇道:“公子这想法倒是不错,只是将铜片磨成细片可以做到,但何来细针将甲片穿出孔来呢,就算针用铁制,恐怕也无法穿铜而过吧?” 伍封与楚月儿均想:“那件金缕衣铜片上的洞是如何穿出来的呢?” 平启插口道:“昔日我们林胡曾有一根针,据说是天降陨铁,自成针形,名曰天针,可以穿过青铜。后来用此针做过一件甲衣,衣成针毁。此衣与断针都送给了董门,衣曰‘金缕衣’,此针性寒,‘天照’宝剑所用的陨铁性热,融于一起方能水火相济,炼成了‘天照’宝剑,是以此剑之坚韧难摧,远胜于世间任何精铁兵器。” 伍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如今这针在我的剑中,衣却穿在月儿身上,董梧知道后会否心痛呢?” 平启自然知道“天照”宝剑在伍封手中,却不知道金缕衣在楚月儿身上,大出其意料之外。 伍封解释道:“当日阚止之乱时,董门有一个人穿着金缕衣,结果仍是死了,那件衣便入了我府中。” 平启沉吟道:“金缕衣仅此一件,连董梧平时也不舍得穿它。我们五十四人之中,谁有身份穿上此衣?” 伍封奇道:“朱平漫来临淄闹事,不是说董梧的儿子也死在临淄城么?” 平启摇头道:“董梧根本没有儿子。” 众人都觉奇怪起来,伍封道:“这中间有何缘故可就想不出来了。” 妙公主问迟迟道:“迟迟,令尊研制出来的铜甲是怎样的呢?” 迟迟道:“是用铜做成几大片,分在胸、背、腹等处,其余还有几块小的铜片,置于肩头、大臂等处,铜打薄边,薄边上打些小孔,以缝厚革。不能用铜片的肘肩等处,仍只能用厚革相连。这种甲形体比革甲要大,只能穿在外面,也比革甲要重,一件铜甲几乎如两件革甲的重量。” 伍封问道:“迟迟是否会做铜甲呢?” 迟迟摇头道:“我见先父做过,未获传授。其余的都能想出来,就是缝制甲片的绳难办,用任何粗绳恐怕都会被铜片磨穿,不能耐久。” 众人均觉失望,楚月儿忽道:“金缕衣上的线与众不同,好象较能耐磨。” 伍封点头道:“正是。”捋起大袖,从小臂上解下了那两块甲片,见迟迟和平启都大为疑惑,解释道:“月儿整日随我冒险,我便请公主将甲片拆得小了让她穿上,这多出的两片是公主为我特制的。” 一边说,眼光却向妙公主的腿上瞧过去。 妙公主想起当日说他手臂比腿粗的言语,脸上微红。 伍封将甲片交给迟迟,道:“迟迟,反正途中无事,你便看看这甲片。” 迟迟仔细看着甲片,脸上渐露惊异之色,叹道:“想不到胡人的手工也如此绝妙,当真是意想不到。迟迟知道这绳该如何做了,下次便为公子做几副铜甲试试。” 伍封笑道:“胡人与我们只是生活有异,也不比我们蠢。” 迟迟点头道:“只看看平爷,便知胡人的厉害了。”将甲片递给了楚月儿。 楚月儿知道她的意思,上前将甲片又缠回伍封的手臂上。 妙公主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平爷,我听封哥哥说,胡人不乘车,善骑马,还说骑马作战,只怕还厉害过车战。是否胡人真的都骑马呢?” 平启向伍封看了一起,佩服道:“原来公子也觉得骑兵厉害!我们胡人除了东胡势力较大外,林胡、楼烦势力都小,人少地小,但以晋国之强,却始终奈何不了我们胡人,便因我们的骑射之术,妙绝天下!” 楚月儿道:“那日我们在宋国被柳下跖的骑兵所围,才听到马蹄声,片刻间大军就到了近前,其彪悍快捷之处,想来也后怕!” 平启傲然道:“柳下跖的骑兵中有林胡人、楼烦人,还有鲜虞人,不过,他的精锐全是林胡人所成。在天下胡人之中,我们林胡人最精于骑射之术!” 妙公主大感兴趣,道:“平爷的骑术想来十分精妙吧?” 平启笑道:“小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骑马之术也还过得去。后来父母死后,小人又无家小拖累,才入了董门。不瞒公主说,小人在董门之时,也常常骑马。代国除了中原人外,一半以上是胡人、鲜虞人和狄人,骑马也是常事。” 伍封笑道:“怪不得柳下跖对你十分喜欢,多半是爱惜你的骑术了。”吩咐一声,命人牵了一匹马过来。只因要行远路,怕在途中马病,是以一般都会带若干匹空马随队而行,以备随时补上。 平启大喜,道:“其实小人对骑马的兴趣,远胜过乘车哩!” 他跳下马车,接过马的缰绳,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背,双脚轻轻在马腹上一夹,这匹马往前冲去,泼剌剌地四蹄翻动,在雪地上箭一般飞驰。 全队人都好奇地向他看去,只见他在马背上倏上倏下,一时藏在马腹底下,一时缩身于马背一侧,灵动自如。忽见他手执缰绳,竟然站在马背之上,从腰间拔出了那一口“无鬼”铜剑在空中挥舞,那马越来越快,在风中将一条马尾拖得笔直地横起来。转眼之间,他已从队前到队后,又从队后到队前,来回跑了数次。 车队中众人都拍手赞好,彩声不绝。 妙公主看得兴趣大发,将人再牵了几匹马过来,自己也上了一匹,倏地驰了出去,大叫欢呼,玩得甚是高兴,跑回车边时,对伍封道:“封哥哥怎不来玩?” 伍封见楚月儿抑郁不乐,知道她不会骑马,道:“月儿想不想学骑马?” 楚月儿立时大喜,二人也跳下车,伍封先将楚月儿抱上马背,然后自己跳了上去。 楚月儿对迟迟道:“我们也去玩玩,迟迟只好独坐一会儿了。”话未说完,伍封已将马冲了出去。 一时间三匹马来回追逐,往来如电。 伍封一边策马,一边在楚月儿身后教她如何控马,如何展身。若换了别人,自然要学多时,但楚月儿的轻身功夫妙绝天下,身手又敏捷,不一会儿便已学会。伍封索性将马缰绳交在她手上,让她策马驰骋。 楚月儿来回跑了几趟,十分兴奋,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笑嘻嘻地在马背上还开始学平启左右藏身起来。跑了几趟,却听伍封在身旁赞道:“月儿学这骑术大有天分,比我初学时快得多了。” 楚月儿吓了一跳,不知这人何时已下了马,自骑上一匹在身旁。 四匹马来回跑了十数趟,平启怕累坏了马,先停到车边,下马登车。见伍封三人的骑术不弱,大出其意料之外,暗暗赞叹。 过一会儿妙公主也稍稍觉得累了,停下马上了铜车。 伍封知道楚月儿刚学会骑马,自然兴趣浓烈,索性陪着她来回跑着,跟着大队前行。直到大队行出了近十里,伍封才道:“月儿,得让马歇歇了。” 二人二马驰到铜车边上,各伸一手握住,借马前冲之力,飞身从马背上跃起,如两只大鸟般轻飘飘地落入铜车。 众人见二人身法极美,大赞了一声好。 家将跑上来把马牵走后,平启赞道:“原来公子、公主和月儿姑娘的骑术也高明之极哩!你们是中原人,居然也擅骑马,小人的确意想不到。” 妙公主得意地道:“前年封哥哥就教会我骑马,只是不敢在外面骑罢了。” 伍封大赞道:“月儿刚刚才学的骑术,竟然如此高明,真是不简单哩!”回头见迟迟脸上大有羡慕之色,道:“迟迟若想骑马,便由平兄教你吧,他的骑术最高了。” 平启点头道:“反正还有一两天才到莱夷,迟迟姑娘想骑马时,吩咐小人一声便是了。” 伍封见他对迟迟甚是客气,大为愕然,转念又想:“平兄定是将迟迟当成我的人,是以这般客气,一阵跟他说一说。” 妙公主意犹未尽,道:“月儿,明日一早我们便骑马去玩。” 楚月儿当然十分乐意,道:“这才好哩!” 伍封道:“其实在平地之上,骑兵虽快,若是正面交兵,恐怕还是不如兵车。若在山地就不同了,兵车不到的地方,骑兵却能到,是以各有其长处。” 平启点头道:“公子说得有理。我们胡人与燕晋常常作战,若是燕齐的兵车到了草原大漠、抑或山林之地,便会被我们打得大败,反过来我们若是深入中原,被大队兵车迎面而上,却又不敌。” 伍封笑道:“这就是晋国虽强,却不能灭林胡和楼烦的原因了。”忽地想起一个主意,对平启道:“平兄,到了莱夷后,能否由你练一支骑兵出来呢?” 平启怔了怔,笑道:“若是单教骑术,又有何难?” 伍封笑道:“除了骑术之外,自然要教他们在马上用剑用矛之法,才能作战。” 平启慨然道:“公子尽管放心,小人定会将这支骑兵练得如柳下跖的大军一般。” 伍封又想起一事来,问楚月儿道:“月儿,我吩咐小傲找些城在巧匠仿制连弩箭,不知做出来没有?” 楚月儿笑道:“早做出了近两千支,只是傲总管怕这制连弩秘法传了出去不好,将各机件拆开让他们去做,这些人又没有陈音将军的本事,造的连弩只能射出三百步左右。” 伍封笑道:“能射三百步也不错了,寻常的强弓连二百步也不到。” 说着话,伍封见天色已晚,忙道:“冬天黑得早,快觅个地方,停车休息罢。” 开道的家将在前面不远处觅了个石丘,家将下车将雪扫得净了,趁众人在车上休息时,又找了些干柴枯枝铺在丘上烧着,将石丘上的水渍烧干了,才从辎车上拿出大帐、革筵、帛席、铜炉诸物,立下十多座营帐,铺设筵席,在铜炉放在帐中,烧着旺旺的火,直到帐中暖和之极后,请伍封等人入帐休息。随行的十多个庖人早入了厨帐,鼎炉林立,烧火制肴,一阵间石丘上便肉香四溢。 这是公主和大将军出外,排场自然是于众不同。 伍封的大帐便立在正中,大小可坐二三十人,地上铺着两层革筵和一层厚席,还垫了十数张熊皮,脱屦走在是面自然是又软又暖,两个铜炉将帐中烤得春意盎然。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入了帐,登觉暖意袭人,令人有些懒洋洋的。春夏秋冬四个贴身侍婢自然也跟着走进来,侍候他们三人。 伍封坐下来,见二女被暖气一蒸,脸上红朴朴的极是迷人,不免心动,左搂右抱胡言乱语了一阵,将二女哄得心神大乱。 三人用热水盥洗过后,伍封命人将平启叫了进来。 平启道:“赵兄和蒙兄正安排人手巡察警备,又砍树为栅,外面烧了几堆大火,甚有行军法度。” 伍封道:“他们本是军中将官,久历军事,这是他们最为擅长的了。” 平启正色道:“小人直肠直肚,有事要问,公子不要见怪。” 伍封知道他甚是爽直,不会将话藏在肚中,便道:“平兄要问什么?” 平启道:“小人见迟迟姑娘抑郁不乐,是否公子偏心,对她太过冷淡了?” 伍封愕然道:“平兄此言何意呢?” 平启叹道:“迟迟姑娘千里迢迢从鲁国来投奔公子,心里自然当是公子的人,公子就算暂无收纳房中之意,表面上也该做做样子才好。如今她与柔姑娘在一起,她虽然不觉得如何,但柔姑娘和侍婢们却当她是公子房中的人,对她极为尊敬,自然谈不到一起去。” 伍封心中一凛,道:“我确是疏忽了此事,我看她对平兄好像颇有好感,才让她时时与平兄在一起,不敢对她太好,不过,我看她有时好像还躲着我。” 平启苦笑道:“实不相满,小人对迟迟姑娘的确也有些意思,但她的心中却向着公子。别看她柔弱少说话,其实早就暗中拒绝了小人。小人就算是个粗人,也能明白她的心思,公子为何不能明白呢?何况她的父亲与令尊是故交好友,又是公子义兄荐来的,身份自然与众不同,小人如何配得起她?” 妙公主点头道:“迟迟身世凄惨,被人拐买到千里之外,多半是自小就受人白眼,到了我们府上若再让她受委曲,想想心也不忍。” 平启道:“小人见迟迟这些天一直不甚畅快,唯有与公子在一起时才会有些笑容,便知迟迟对公子的心思。日后公子找要将迟迟与小人说在一起,小人只好走开躲起来了,怎还有面目见她?” 伍封想起迟迟这女子柔弱可怜,心思单纯,这些天来对她的确太过冷淡了,她表面上不说,只怕心中甚是难过,但自己与她相识不久,怎比得上与妙公主和楚月儿之间的情意,长叹了一声,只觉甚是难办。 楚月儿小声道:“公子,不如让迟迟和我在一起吧?” 妙公主瞪着伍封,道:“你是不是看不起迟迟呢?” 伍封苦笑道:“我怎会看不起她?其实想想她身在长笑坊,却能坚守其贞,便对她尊敬还来不及哩!” 妙公主叹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意,你和她相处日短,当然是情有不及之处,但日后你妻妾多了,总得与我们投缘才好吧?万一日后娶了个让我和月儿都觉得头痛的女子,只怕人人都很难过。难得迟迟与我们投缘,便哄一哄她也好,总好过她独自难过!” 平启大喜道:“既然公主这么说,便是最好不过了。公子,小人好不好这便将她请进帐来?”稍等片刻,不等伍封说话,便站起身向外走,口中道:“公子既然不说话,小人便去请她来。” 伍封忙道:“平兄,还是我去向她请罪好了。” 平启笑道:“如此最好,小人这便去找赵悦和蒙猎,看看是否有帮手之处。” 伍封走出了大帐,向叶柔的帐中走去,掀开了帐幄,却见四个侍候叶柔的剑姬正 各拿箸草,互斗长短笑闹,叶柔却独坐一旁把弄着木连弩,并不见迟迟的影子。 四姬见伍封走进来,十分高兴,甜甜地叫着:“公子,是否来找迟迟姑娘呢?” 伍封道:“迟迟为何没见着呢?” 一个剑姬道:“适才她出了帐,不是到公子帐中去了么?” 伍封摇了摇头。 叶柔道:“迟迟姑娘刚刚出去时,连公子给她的狐裘也未穿哩!要不要婢子们去找她来?” 伍封摇头道:“我自己去找她,你们玩吧,别玩得太晚冻着了。”走出了帐,又到各剑姬的帐中,居然也没找到,心中颇有些担心。 信步走着,猛见迟迟正背着她站在雪中,望着天际,大雪四落,劲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如飞一般舞动,怯生生地在雪中显得甚是无助。 伍封走了上前,柔声道:“迟迟。” 迟迟猛地扭过头来,见是伍封,微微一震,轻晃了几下。 伍封见她脸色苍白,两行泪正淌下来,大是心疼,走上前去扶住她的香肩,叹道:“都是我不好,这些天冷落了你。”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珠。 迟迟缩了缩身退开,摇头道:“迟迟只不过是个歌姬而已,公子对我已够好了。” 伍封见她身形纤瘦,在雪中甚是楚楚可怜,走上几步,从身上解下狐裘将她裹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叹道:“迟迟这么说,是否心中仍然怪我呢?” 迟迟挣了挣,怎敌得过伍封的大力,丝毫未动,仰脸道:“迟迟从来未怪过公子,迟迟凭什么怪公子呢?” 伍封道:“这些天迟迟是否有意躲着我呢?” 迟迟低声道:“迟迟不敢打搅公子。” 伍封叹了口气,正色道:“迟迟,其实我心里对你甚是敬爱,你不可再当自己比不上别人。在我眼中谁都是一样的,虽然各人的身份不同,但站在天地之间,谁都只是个人而已。” 迟迟微微一震,道:“公子能说出这种话来,迟迟便知道柳大夫说得不错。” 伍封奇道:“柳大哥说了什么?” 迟迟道:“柳大夫说,公子从来不会看不起人,迟迟若在他人府上,定会遭人轻薄,在公子府上却不会。” 伍封见她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柔声道:“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迟迟美色过人,若不是见平兄对你十分喜欢……”,话未说完,便见迟迟大力的摇了摇头。 迟迟道:“平爷对迟迟的心意,迟迟是明白的。迟迟既然愿意到公子府上,便不会有别的想法。若我不愿意时,自会悄然离开府上了。” 伍封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迟迟道:“迟迟只不过想起了身世,有些感怀。” 伍封道:“你是豫大叔的义女,我理应对你好一些。” 迟迟摇头道:“其实义父只是个下人,公子说义父是令尊的好友,不过是往义父脸上贴金罢。别人不知道,迟迟怎会不知道呢?” 伍封奇道:“柳大哥对你说过我先父的事?” 迟迟点头道:“柳大夫说过,公子是名震天下的伍子胥的儿子。” 伍封知道柳下惠不是多口的人,他将伍封的身世告诉她,其实心中早就知道迟迟终会嫁给伍封。这位义兄行事与众不同,看起来有些异常,实则洞悉人情,大有先见之明。 迟迟见伍封肩头上已披了一层厚雪,道:“公子只要不赶迟迟走,迟迟绝不会离开呢?公子,雪下得大了,怕要回去了吧?” 伍封点了点头,道:“你便到我大帐中去吧!”牵着她的手走回大帐。 妙公主和楚月儿见二人携手进来,放下心来,一个侍侯在旁的剑姬拿了条小竹帚,下面用一个小铜盘接住,为伍封和迟迟扫落身上的雪,又将迟迟身上的大狐裘脱下来,扫净雪后,搭在铜架上。 妙公主笑道:“迟迟,你们可来得晚,我早肚饿了,吩咐人开饭罢。”剑姬出帐让人开饭。 迟迟惭愧道:“是迟迟不好,累公主肚饿。” 楚月儿嘻嘻笑道:“月儿早就知道的,你既然叫迟迟,公子回来定早不了。” 三女坐在一起小声说话笑闹,伍封吩咐剑姬道:“去请平爷、赵爷、蒙爷、吴爷、招爷和两位鲍爷一起来用饭。” 过一会儿,平启等人走进了大帐,平启见迟迟与妙公主和楚月儿坐在一起,三女细声喁喁,笑得甚是开心,心中大慰。 伍封见了平启也甚喜。平启与赵悦等人不同,虽然看起来都是门客,但他爽快耿直,就象多年的好友般直言相谏,令人大有知心之感。 众人坐定后,家将剑姬举案立俎,每人案前各置二鼎,伍封与三女面前各置三鼎,鼎中肉味香浓。 众人饮了几觥酒,只因天寒,连楚月儿和迟迟也饮了少些,妙公主有其父自小传授,酒量异于常人,饮上几觥浑若无事。 酒足饭饱之后,从人收下案鼎,又打了热水来洗手擦脸,忙完之后,赵悦和蒙猎将营寨的设防情况禀告伍封。 伍封摇手道:“你们是军中宿将,这些事比我高明,尽管放手去做,不必问我。”赵悦和蒙猎见伍封对他们信任有加,也十分高兴。 蒙猎道:“招爷自请晚间司巡视之责。” 伍封笑道:“怎好劳动招兄的大驾?” 招来答道:“小人侍侯公主和大将军出巡,曾得过家师严令,不敢稍有差迟。何况小人在子剑门下久了,十多年都是夜间当值,惯于夜巡,若让小人去睡,反会睡不着。” 伍封奇道:“招兄夜巡十多年,为何不换昼间当值呢?” 招来笑道:“或是因小人这双眼睛天生与众不同,日间并不见多少好处,一到夜间,眼光就加倍地锐利起来,即便是黑暗之中,十多丈外的幼鼠也能看得极清楚。” 众人都十分惊奇,蒙猎叹道:“原来招爷是天生夜眼,若是到了军中,小人这巡城司马哪还有饭吃?” 招来苦笑道:“或是因小人这件本事,那日田逆便让小人指挥夜伏,暗杀大将军。” 众人中有很少人知道此事,无不错愕。心道:“原来你曾暗算过公子,公子为何还敢用你呢?” 迟迟吃了一惊,向招来看去。 蒙猎忙道:“这都是旧事了,不如今晚招爷便休息休息,还是让小人夜巡算了。” 伍封知道蒙猎对招来有些不放心,见招来面色不虞,笑道:“蒙兄还是去睡吧,招兄天生夜眼,剑术又高明,有他夜巡我也放心。”吩咐身后冬雪道:“将我那件虎皮大裘拿来给招兄,如今天寒地冻的,招兄虽是天生夜眼,未必是天生不怕冻吧?” 招来见伍封对他推心置腹,毫无防范之心,大受感动。 冬雪将虎皮大裘拿来,交给了招来。 众人见这虎皮大裘通体黑色,在火光下毛色隐隐发出黑光,既厚且软,比其它的黄虎皮要珍贵得多了。 招来见此物太过珍贵,不敢去接,忙道:“大将军,如此宝物小人怎敢要?” 伍封笑道:“招兄如今是我府中的人,自己人在一起,也不必叫大将军那么见外了。这件虎皮是渠公送给我的,也没有用过,算不了什么。招兄不是以为我穷得连一件虎裘也拿不出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招来这才接过了虎裘。 伍封问道:“招兄夜巡要用多少人手,让赵兄为你选几个人便是。” 招来道:“若是公子信得过小人,小人挑十人便够了。一路上我仔细察看过,这十人较适夜巡,与我配合较契,其余的人都可以休息。” 赵悦暗叫这还了得,笑道:“我们全部都睡了,怎过意得去?不如……” 伍封怕招来不悦,打断赵悦的话,道:“好吧,就烦招兄了。”又对冬雪道:“再拿十件黑熊裘服来交给招兄,此物比狐裘还耐寒一些。何况穿着黑裘夜巡,正不显眼。” 招来接过熊裘,心头一热,道:“难得公子不嫌弃小人,小人自会尽心尽力。小人这便去准备夜巡,公主和公子尽管放心便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人也无颜见人了。”说完走出了大帐。 赵悦小声道:“公子,我们一众都睡了,若是招来暗中捣鬼,恐怕有些难御。” 伍封笑道:“赵兄谨慎之处,正是赵兄的好处。人之交往全在于真心,我给他裘服纯是让他御寒,倒不是以物收买。我以真心对他,他才能以真心对我。我信得过招来,他虽然暗算过我,那是为人所使,其实并非卑鄙之人。” 平启点头道:“公子对我们确是真心相待,小人既是胡人,又是董门刺客,若说得罪公子,只怕谁也没有小人多了。” 伍封又道:“每个人都有所长,我们的人手并不足够,只能尽量各展其长,招来的天生夜眼,日后更有好处,譬如夜间偷袭、置堑守壕,可堪其用。” 众人都点头叹服,迟迟看着伍封的眼光之中,满是尊敬之色。 众人告辞各自回帐,伍封让吴舟留了下来,与三女一起,陪吴舟把酒闲聊。 伍封道:“吴兄,今日在途中玩得高兴了,忘了与吴兄细谈。吴兄是莱夷乐浪族人,对莱夷想来较为熟悉?” 吴舟道:“小人自小在莱夷长大,表兄乐浪声老爷子对小人甚是器重。小人到临淄为小官,其实是想学一学大国之治,对莱夷颇知一些详情。” 妙公主好奇道:“我看吴爷才三十出头,令表兄年纪大过你许多么?” 吴舟怔了怔,笑道:“小人表兄并不甚老,只因乐浪族人将族长称为老爷子,也以老爷子称之。” 三女均觉好笑,迟迟道:“原来夷人称族长为老爷子,倒是有些古怪。” 吴舟摇头道:“老爷子是我们乐浪人的称法,其它族却各有不同。譬如玄菟人称其族长为法师,东屠人称为令子、倭人族称官爷、高丽人称大人、满饰人称长老、索家人称舵主,天鄙人称龙头,夫余人本称王爷,后来怕招齐人之忌,改称上人。” 众人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其中大多的称呼之法从何而来。 伍封道:“听说你们乐浪族人善水,是否泳技高明之意?” 吴舟笑道:“乐浪人的确善水,那是说我们精于涉海、善造大船,还会水战,若以泳而论,却是索家人最为高明。” 伍封问道:“吴兄对水战想来是颇为擅长了?” 吴舟点头道:“小人曾为乐浪人训练水军,任过族中水军的头目,还算识得。” 伍封想起齐平公说过,海上有许多大小之岛齐人未曾涉足,问道:“东海之上,是否真有许多空岛?” 吴舟点头道:“为数极多。听老爷子乐浪声曾说,他们有时出海,遇到风浪之时,便找寻最近的岛,曳舟上岛以避风浪,如此发现的岛大小不下三十多处。这还是近海,若是再航远些,只怕更多了。只可惜木舟不胜巨浪,不敢入大海深处。” 伍封问道:“那些岛上是否有人居住?” 吴舟摇头道:“怕是没有吧。不过,有很多的岛都是艳阳之天,凉风习习,再加上海上的大树参天,绿荫遍野,海边上各种海贝美丽动人,再加岛上飞禽走兽并不怕人,是以风景颇美。” 众女都为之神往,伍封道:“暇时与公主、月儿和迟迟泛舟海上,觅几个小岛游玩,恐怕是极妙的事。” 吴舟又道:“若是海上风雨大作,惊涛拍岸,电闪雷鸣,胆小的人怕是不大敢居了。老爷子曾绘制一图,将乐浪人数百年所知的岛绘出,供乐浪人涉海时觅避风之所。” 伍封好奇道:“你们乐浪人以涉海为乐么?” 吴舟摇头道:“其实是维生吧。以前乐浪人不识农耕,列国以金为货货相易之据,后来金不敷用,置货数额又巨,便有多国以各种海贝代金而用,价不及金贵,有时是十贝换一金,有时是三十贝为一金。乐浪人便远涉大海,从各岛上觅贝,供于列国,以置货换金。” 众人自然知道金贝并行,原来这些海贝多是乐浪人从海上觅来。 吴舟道:“如今列国渐渐以铜铸布,贝用渐少,乐浪人的日子便没有以前好过了。” 迟迟道:“迟迟到过多国,见过列国的铜铁之布,各有不同。齐燕两国用的是刀形之布,王城、晋国用的是铲形之布,王城近年还有一种圆形的布,秦人用圆布,中间有孔,楚国却是以金为饼,小饼相联可成大饼。” 妙公主自小随父住在莱邑公子府,后又入宫当公主,几曾见过列国之布,讶然道:“我还以为天下人用的都是金和刀币哩,原来列国都有不同。” 楚月儿笑道:“楚国以金不敷其用,便以铜铸成贝的样子为布,叫‘蚁鼻钱’,作为金饼之辅。” 吴舟道:“列国以铜铸布来代替海贝,是因近年来海贝少了,不得以而为之。” 妙公主好奇道:“是否海上风浪增剧,你们采不到海贝?” 吴舟叹道:“海上风浪,年年都是一样的。自从五年前吴王夫差派了水军司马徐乘率水军攻齐,齐军在我们乐浪族人相助之下,将徐乘打得大败。徐乘怕吴王治罪,不敢回吴国去,收集残兵居与海岛之上,成了海上的大盗。如今列国均有些盗贼,聚于山林大泽之中,莱夷地广人稀,也有几处盗贼。不过,天下盗贼之中,陆上以柳下跖最为厉害,海上却以徐乘最为凶狠。徐乘最恨乐浪人,遇到乐浪人的船,必定抢掠殆尽,每次只留一个活口以吓唬族人。是以我们不敢再轻易出海采贝。何况如今天下商人增多了,以铜铸布也是必然之势。” 伍封皱眉道:“我听息大哥说过,徐乘不仅纵横海上,还常常洗掠海沿边境。这些年来,为何不派兵剿灭他们?” 吴舟摇头道:“那太难了,如今徐乘辖下群盗近三千人,所用的船又是吴国的战船。吴国战船在天下列国之中,可居第一,连楚国的战船也难与其相比,齐国哪有这样的战船?何况这徐乘祖祖辈辈都是吴国水军将领,精通造船之法,他将吴国的战船改造得十分坚固,能涉大海,无人能敌。” 伍封大皱其眉,道:“如今我镇抚莱夷,若不将这徐乘赶走,成什么样子?” 吴舟叹道:“徐乘的战船不仅快捷,还能抗风浪,若要知道详情,就得问问表兄老爷子了。这徐乘在海上无人能制,自称为海上龙王,十分可怕。” 伍封问道:“除了徐乘外,莱夷还有哪些盗贼?” 吴舟道:“莱邑附近有胡胜,博城有许长蛇,山中有叶小虫儿。” 此时天色已晚,吴舟见妙公主脸上略有倦意,告辞出去。 伍封斜眼看着三女,见她们一个个容色艳丽,娇媚动人,伸开双手,笑道:“三个乖乖,天气颇冻,是否要我陪睡呢?” 三女惊呼一声,旋又格格娇笑。 伍封大笑出了大帐,到四燕女为他在帐边立的一个极小的帐中去睡。 次日醒来,盥洗后入了大帐,见迟迟独坐在帐中,妙公主和楚月儿却未见到。 伍封奇道:“迟迟,还有两个小妮子去了哪里?” 迟迟仰头看着他,笑道:“她们一早便去找平爷,一起去骑马去了。” 伍封笑道:“眼下天色尚早,迟迟便陪我骑马玩儿,一阵才回来用饭吧。” 迟迟立时笑逐颜开,道:“这才好哩,平爷不敢带迟迟去,我正发愁。” 伍封大笑,牵着迟迟的手出帐,见厨帐中青烟缭缭,四处浓香四溢,到山丘边向下看去,远远见三匹马在野上奔驰,正是妙公主三人。 伍封命家将牵了匹马来,先将迟迟抱上去,然后飞身上马,一手搂住迟迟的纤腰,一手执缰,喝了一声,那马四蹄翻处,长嘶一声,冲了下山。 迟迟见两旁的树木飞一般倒移,马蹄之下的青草变得如一条条竖线般向后猛伸,好在伍封的大手搂在腰间,也不觉害怕,只觉得有一种平生未曾有过的兴奋刺激。 伍封嗅着迟迟身上的幽香,赞道:“嘿,迟迟香得紧。” 迟迟大羞,幸好她在伍封身前,伍封看不到她绯红的脸色。 伍封在后面慢慢教她骑术,将马速度放慢,一阵间到了楚月儿的身边,见楚月儿笑嘻嘻地在马背上跃来跃去,小脸上通红,正自感十分得意,便未发觉伍封和迟迟的马已到了身边。 伍封怕吓着她,柔声道:“月儿,还是小心点好,可别摔着了。” 楚月儿扭头看来,嘻嘻笑道:“公子,月儿的骑术比昨日怕是有些长进吧?” 伍封叹道:“我骑了十年的马,只怕还比不上你哩!”猛一眼见楚月儿手上拿着她那条笔管铜矛,惊道:“月儿拿着矛干什么?” 楚月儿笑道:“我试试在马背上用矛,看看是否好使。” 这时,平启一马冲了过来,远远地叫道:“月儿姑娘,平启来了,你可要小心!”手舞一条铜头大殳,恶狠狠地驰马上前,向楚月儿一殳砸下。 迟迟惊呼了一声,连伍封也吓了一跳,不料平启在马上使殳,竟是如此的恶法,虽知二人是在练习武技,仍然有些担心。 楚月儿将马迎了上去,手中的长矛倏地透过平启的殳影,向平启肩上刺去。她的矛长达丈余,平启手中的大殳甚重,被楚月儿随手一矛,竟然后发先至。 平启暗暗心惊,他身手敏捷,见楚月儿的矛刺来,只是伏身在马背上,手中大殳变成横击,藉马前冲之力,向楚月儿纤腰扫来,口中喝道:“小心!” 伍封看得心惊,叫道:“月儿小心!” 楚月儿一马疾冲,娇叱一声,长矛上扳,只听“当”的一声响,矛尾与平启的大殳铜头相交,当不得平启的神力,长矛立刻又横了过来。 此时二马相交驰而过,两背相向,楚月儿轻笑道:“平爷看矛!” 平启忽觉背后劲风激荡,微扭头时,见楚月儿竟然仰于马背之上,手中长矛如一条灵蛇般向他后背游来,速度之快,竟还胜过二马交驰。 平启吓了一跳,猛地扭身,只听“嗤”地一声,矛尖出腋下穿了过去,将他的衣胁也划破了。 平启知道楚月儿手下留情,故意将矛刺偏了。他从小骑马,这小丫头才学会一日,竟能以矛胜过他惯用的大殳,十分意外。 二马各驰开了三十多步,二人扭过马头,平启便见楚月儿笑嘻嘻正看着他。 平启赞道:“月儿姑娘好手段!”手中大殳在风中挥了几下,好胜之心大起,喝道:“再试几招!”将马冲了上去。 只见二马二人来回驰骋,每一交驰,殳矛便碰出了数声脆想,可见二人的招术快捷,一个回合之间便能连变数招。 这时,伍封不自觉地将马停了下来,与迟迟细看楚月儿与平启交手。 妙公主策马过来,暗暗心惊,探过头来,道:“封哥哥,不如让他们停手,万一伤着就不好了。” 伍封看了一阵,笑道:“无妨,平兄虽然骑术精湛、力大过人,月儿却身法巧妙,矛法绝妙,谁也伤不了谁。” 迟迟担心道:“月儿的体力不如平爷,时间长了只怕会输。” 妙公主也道:“迟迟说得有理,还是小心些好。” 伍封却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月儿最有长力,时间越久还越能战,只怕平兄反而会败。” 交手三十余回合之后,平启见楚月儿马战之术越来越熟,似乎毫无疲累之感,心中暗自惊骇。 伍封怕再战一会儿,平启说不好会败,驰马上前道:“停手吧!你们打架的不饿,我们看的人可有些肚饿了。” 二人收手,策马回来,平启见楚月儿毫无倦意,叹道:“月儿姑娘是真正的‘天巴图’哩!” 妙公主好奇问道:“‘天巴图’是什么?” 平启道:“我们胡人的传说中有一个勇士,名叫巴图,这人从小生下来就会战斗,各种本事一学就会,是天生的勇士,是以胡人便以‘天巴图’称呼天生的勇士。月儿姑娘昨天才学会骑马,今日便能用长矛将我逼得束手无策,不是天巴图又是什么?” 伍封知道楚月儿之所以在剑术矛法、骑术马战上学起来能格外快捷,全在于老子的吐纳术,心道:“孔子说这吐纳术贯通天地,这种功夫的确了不起。” 迟迟叹道:“想不到月儿年纪小过我们,竟然如此厉害!” 楚月儿笑道:“我算什么?迟迟若见了公子的本事,只怕会睡不着哩!” 四人策马上了山丘,只见赵悦等人都在山沿上,看着楚月儿的眼光中更是极有敬意,适才楚月儿与平启的马战他们全看在眼里,无不大讶,不知楚月儿温柔婉娈,何以会在武技上格外的厉害过人。 众人吃过了饭,继续上路。 家将早依伍封的吩咐,从战马中挑出了十余匹极好的从车上换下来,以备途中之用。 伍封对迟迟道:“迟迟,你若想骑马时,暂让公主教你。我早间见了月儿和平兄的马战,眼下心痒得紧,要去与月儿练练马战。” 迟迟点头答应,妙公主大大咧咧道:“封哥哥去玩好了,迟迟的骑术就交给我了。” 伍封从铜车上拔下大铜戟,叫上楚月儿去骑马。 鲍宁牵了一匹马过来,道:“公子,这是我们最好的马了。公子高大身长,铜戟又重,此马不知能否承受,先试一试好了。” 伍封上了马,扬戟驰出,驰出了数十步,扭过马头,举着长戟,大声道:“月儿,来试试我的铜戟!” 妙公主和迟迟见他威武雄壮,竟比平启还要骇人,大为心折,连铜车随队前行也浑然不觉。 楚月儿捏着长矛,笑吟吟将马迎了上去,娇叱一声,长矛刺了过去。 伍封手中铜戟展动,与楚月儿边战边走,随队而行。他们在一起练习武技久了,虽然战得极是紧凑,其实却不在于胜负,而是研习马战之术,将用于地上、车上的戟法和矛法转在马战之中。 他二人善于吐纳,是以愈战愈勇,长力无限,驰骋交手了二百余回合后,伍封见座下马脚力渐缓,知道马力不胜,喝道:“将马全部牵过来。” 赵悦等人将十余匹骏马尽驱了上去。 伍封对楚月儿道:“月儿,我们换马再试。” 两人也懒得下马,直接飞身跃上其它的马背之上,再行冲刺。 众人只见他们二人戟矛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猛,看得眼也花了,最后只听马蹄声和戟矛相击之声,早已经分不清人和马了。 妙公主见伍封二人一连换了五六匹马,纵横了一千多回合,居然愈见神勇起来,心中骇异之下,大生疑问。 妙公主忍不住小声问迟迟道:“他们是封哥哥和月儿么?” 迟迟不大懂技击,不知其中厉害,是以不象妙公主那么惊讶,笑道:“当然是他们啦!公主为何会这样问呢?” 妙公主喟然道:“我看他们不象是人,人哪里会这么厉害的?” 平启的马车在旁边,点头道:“小人也这么想,那柳下跖天生勇猛过人,也厉害不到这地步。” 伍封战意正酣,正觉畅快,楚月儿却突然停下手来。 伍封策马上前,问道:“月儿为何不战呢?” 楚月儿摇头道:“公子太过厉害,月儿越战越是心惊,不敢动手了。” 伍封愣了愣,点头道:“只怕这些马也受不住了,我们便歇一歇吧。” 二人策马回来,弃马登上了铜车。 平启在一旁大奇道:“公子天生神勇,便还罢了,不料月儿姑娘竟能如此耐战,只怕人人都是意想不到。” 楚月儿笑道:“公子让我哩!这人跟牛似的,若不是只用了三成力气,只怕我要满地拾矛了,哪里能战!” 伍封笑道:“平兄说得对,月儿真是‘天巴图’,我看天下女子之中,像月儿这样的神勇只怕再也没有了。嘿,平兄,吃过午饭后便由你陪我练马战。” 平启吓了一跳,双手乱摇道:“不敢不敢,若是早先公子叫小人陪练,小人定然不知厉害,还会冒失一试,此刻见了公子与月儿姑娘的本事,打死也不敢上前出丑。月儿姑娘下次再练,也万万不要找小人了。”说完,让御者驱车,一溜烟跑到队前去了。 伍封大笑道:“看来只有再找月儿了!” 妙公主皱起了眉头,对迟迟道:“这人多半是个好打架的疯子,若是哪天月儿不在他身边,只怕很是难过哩!” 伍封吓了一跳,一把将楚月儿捞了过来,紧紧搂住道:“月儿怎能不在我身边呢?” 楚月儿大是愕然,见妙公主一句玩笑话,居然能抱伍封吓一大跳,可见其发乎真心的情意,十分感动。 妙公主知道说错了话,忙道:“我看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有怕处哩!” 伍封叹道:“不仅是月儿,若公主和迟迟不在,我也会难过得紧。” 午时众人便在车上用些干粮,这时平启也溜了回来,却见伍封一时站起,一时坐下,四下观望不休,大有坐立不安之兆。 妙公主笑道:“这人今日是怎么回事,窜上跳下的像猴子似的?” 伍封皱眉道:“为何我们一路行来,如此的风平浪静呢?” 众人吃了一惊,妙公主大奇道:“平平安安岂不是最好了?” 伍封笑道:“我只盼柳下跖突然走了来,我便好与他骑马交战;要不那‘田鸡’走来也行,我正好试一试新悟的迟迟剑术。” 楚月儿格格笑起来。 妙公主与迟迟也笑个不住,却又有些疑惑,一人不知迟迟剑术的典故,另一人又不知“田鸡”是谁,楚月儿忍笑向二女加以解释。 楚月儿叹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公子会真的跑到代国去,找那个天下第一高手支离益试剑了!” 迟迟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公子若是太闷,不如先觅到那个‘海上龙王’的巢穴,找他出气便了,顺便也为天下人除去一害。这个徐乘四处害人,想来就心烦。” 伍封点头道:“迟迟之言最有道理,‘田鸡’便暂不管他,先找徐乘算帐吧。” 妙公主疑惑道:“你与他有什么帐可算?” 伍封笑道:“他既然让迟迟心烦,当然是大大地得罪了我,我怎能忍气吞声,放过此人?剩下的盗贼像什么长蛇小虫也一并剿灭算了。” 迟迟格格一笑,忽一眼看见楚月儿插在铜车上的笔管矛,顺手摸了摸,叹道:“月儿和公主剑术武技都很高明,可帮公子之手,只有迟迟最为没用了,连骑马也不会,剑术也练不好,是否我太蠢了呢?” 平启在一旁道:“迟迟姑娘怎会这么说?你没有剑术根基,以如今的进展,算是相当不错了。” 众人吃过了饭,继续上路。平启索性不再乘车,骑马跟在铜车旁边。 楚月儿见迟迟仍有些不乐,道:“迟迟若是喜欢,我便教你矛法吧。” 迟迟看了看那支矛,道:“此矛铜铁相渗,铸冶甚精,是谁打造出来?” 楚月儿道:“这是陈音将军制出的,与寻常的木杆矛不同,偏又不会重。” 迟迟赞道:“这位陈音将军很了不起,手艺只怕比得上义父。” 妙公主也点头道:“陈将军造出的连弩更是厉害哩!” 迟迟道:“昨日我听你们说过连弩,那是样什么东西,迟迟怎从未听说过?” 妙公主得意地道:“那是封哥哥想出来的,然后由陈音将军打造,厉害得紧。” 楚月儿从铜床下将她那支小神连弩取了出来,递给迟迟,道:“迟迟看看这连弩。” 迟迟盯着这连弩看了许久,越看越是惊奇,叹道:“想不到公子能想出这样的武器出来!” 楚月儿从箭袋中抽出了一支箭,道:“迟迟试试射箭也好,甚有趣哩。”她心肠软,见迟迟有些不乐,便拿出连弩来哄她。 迟迟自然明白楚月儿的心意,用力将弦拉满,放了三支箭在匣上,对着远处的一颗大树,“嗖”地一声,一箭发出。 妙公主和楚月儿见她不须教便会用连弩,十分诧异,再看那颗树不住地晃动,居然被迟迟一箭射中。迟迟将另两箭射出去,居然又被她射中。 众人“咦”了一声,十分惊奇。 平启策马上前,将箭从树上拔了出来,回来道:“迟迟姑娘原来学过射箭。” 迟迟摇头道:“只是误打误撞吧,何曾学过?” 伍封奇道:“就算学过射箭,用这连弩也未必立即顺手,迟迟一射便中,倒是少见的事。迟迟要不要再射几箭试试?” 迟迟摇头道:“这连弩力大了些,拉弦太过费力。” 妙公主让平启到剑姬车上拿了一支连弩过来,道:“刚才那小神连弩是月儿用的,比我的力大。这支连弩的力小些,迟迟看是否能用。” 迟迟拉了拉弦,点头道:“这一支便恰到好处。”又搭上一支箭,觑准一树,将箭射出去,只见那树急晃数下,又被她射中。 她一连射了六箭,居然都能射中。 众人无不讶然,伍封赞道:“原来迟迟是天生的射手哩!” 平启也道:“虽然高高低低地还不大准,却能每箭中树,若是再练些时候,多半会成为神箭手了。” 伍封大乐,笑道:“想不到迟迟是羿中妙手,当真意想不到。一路无事,迟迟先不要骑马了,便练练箭吧!” 众人如此一路缓缓而行,到第三日巳时,才到莱邑城。 莱邑城是莱夷中离临淄最近的城,也是昔日莱国之都,当年齐景公为立晏孺子,将众公子尽数移到此城中安居。后来,众公子陆续回了临淄,仅余公子骜在城中,公子骜即位成了齐平公之后,莱邑中再无公子,仅余公子骜昔日的公子府。这便成了齐平公在莱夷百里自领地的中心。 伍封先派人入城中公子府报讯,自己大队人马进了城,只见城中人户并不太多,不过城中所居,大多是齐人,夷人较少。 到了公子府,只见大大小小上百个仆佣侍婢在府门外列队相迎。为首一个老人迎上前来,妙公主远远便叫道:“老总管!” 老人抬着昏花的眼睛从马车群中找到了大铜车,迎上前来,道:“公主!” 众人下了马车,妙公主扑入那老总管的怀中,道:“老总管,我很挂住你哩!” 老总管呵呵笑道:“公主还是老样子,一般地顽皮。” 伍封走上前向她施礼,老总管连忙答礼道:“这位定是大将军了,令堂在府上停了一日,过了一晚才走,如今已去了夷维城。” 众人入府,妙公主是府中主人,自然一一安排。 妙公主带了众女去后堂安顿,伍封与老总管便坐在堂中,平启、赵悦、蒙猎、吴舟、招来和二鲍也在堂中坐定。 老总管道:“大将军镇抚莱夷的事早已传遍了各地,有大将军前来,老朽也可以安心了。自从国君入都之后,并未派人来,这四百里之地的税赋和军政全由老朽代管,老朽年纪高大了些,甚是难为。” 伍封笑道:“老总管老当益壮,居然能将四百多里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下佩服得很。” 老总管笑道:“老朽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若不是小儿墨爱与夷人有些交情,怕是不大容易。” 伍封忙问道:“令郎现在哪里?” 老总管道:“明日是倭人族与东屠族一年一度的比武,小儿被请了去挑选比武之所,眼下在三十里外的新水,一时怕还回来不了。” 伍封好奇道:“倭人族与东屠族每年比武干什么?” 老总管叹道:“当年齐灵公灭莱之后,将莱夷分划给夷人九族,各居一地,并不相接。本来这莱邑附近是倭人族群居之地,东屠族原在大界石,再迁到东海。后来东屠人渐多,他们霸道之极,坏了齐制,将族人移居各地,东屠族长的次子东屠苦领了三千户族人到了莱邑地方,这便引起了倭人族不悦。本来这两族就颇为好战,于是常有争斗,国君在莱邑为公子时,常常为此烦恼。后来国君以新水为界,将水北划给倭人,水南划给东屠,暂时安定下来。” 这时,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从后院转了回来,老总管迎了她们入座。 老总管续道:“两族在新水旁各耕其地,交赋收之余,各自能足。如今倭人农耕之术日佳,又擅用肥,是以所收甚丰。东屠人初来时仅三千户,而当时倭人族全族在此,共有不到四千户,因新水之南的地仅水北一半大小,国君才会让东屠人居于水南。东屠人喜用肉食,将四成之地畜养羊豕,农耕之地仅六成。” 伍封道:“这么算起来,东屠人每户之地比倭人还多些哩!” 老总管又道:“东屠人的风俗,与它族大不相同。其人除本族女子外,又从它族娶女,每男之妻妾十到数十,又大开其内室,宾客亲属出入不禁,有客到访,常以妻妾陪寝,由此人丁兴旺之极,如今新水之南的东屠人已过五千户,倭人全族也有五千余户,是以水南之田,东屠人不敷其用,见倭人用田肥美,渐生侵占之心。” 众人都感愕然,这东屠人的风俗听起来也让人大生反感。 老总管道:“本来两族隔水而望,东屠人虽然贪婪,却也不能无缘无故夺倭人之田,事情就坏在这条新水上面。这新水是山泉汇成,由南向北,转而西上入海。既是山泉所汇,每年冬春水少,夏秋便泛,水南靠山,水北近海,常在夏时泛滥改道,每过一年,新水就北移一点。若以水为界,每年倭人之田便减损十余顷,而东屠人就会多出十余顷。若是以最先所划之田来定,东屠人用水又会不便。两族之争,便由新水改道而生。” 伍封听得大皱眉头,道:“这可就有些难办了。” 老总管点头道:“若以势力而论,倭人勇士和精兵为九族之冠,新水南岸的东屠人比倭人虽要多些,若是交战,东屠人却不能敌;但此处的东屠人仅是一支,莱夷的东屠人全族如今有两万户,若是全族交战,倭人之数只有东屠人的两成。是以双方虽然都好战,却各有顾忌。国君便依倭人族之长倭人武之请,定下了法度,两族每年冬天各选三名族中高手比武一次,那方败了便输田二十顷,水道仍然共用,田也依最早的规界。” 妙公主这时问道:“老总管,墨大哥怎未见着?” 老总管笑道:“明日便是东屠与倭人的比武,小爱身为见证,预先去挑选比武场地,怕要到晚间才会回来。” 妙公主对伍封道:“封哥哥,墨爱大哥是老总管的儿子,在莱邑城中剑术第一,我自小便是向他学剑。” 伍封讶然道:“原来这位墨兄对公主有授剑之德,倒是失敬了。” 老总管道:“日今莱夷五百里都是大将军的采邑,小儿自也是大将军的人了,大将军不必太过客气,反而见外。” 众人说了一会话,用了午饭,各自休息。 老总管拿了莱邑之地的图版户契过来找伍封,道:“莱夷共五百里地,除了东南方的夷维城附近百里原是晏老大夫的封邑,剩下的四百里原来都是国君自领,如今这五百都是大将军的采邑,此处是莱夷五百里的图版和莱西、莱北和东海共四百里的户契。” 伍封在书案上打开那一卷竹简,见上面刻着莱夷五百里之地的详细地势形貌,赞道:“这图是谁绘制的,竟然如此细致?” 老总管笑道:“这是小儿墨爱之作了,每副图简小儿都花了八九个月堪舆,单是绘制也要用月余哩!” 伍封叹道:“令郎真是细致得很,如今我们齐国虽有数十个舆地官,却连一副图简也没有。” 伍封见这竹简上山林、湖泽、水道、田壤、城邑、村寨刻得十分清楚,其中田壤还分了上、中、下三等,赞不绝口,道:“我看这种图简不仅用于平日的政事,还可用于战事哩!” 老总管笑道:“小儿也是这么说,是以绘制甚详。” 伍封见上面有七座城邑,莱西最大的是莱邑城,东南方向有一座赢城,还有不少介乎城与村之间大小的寨,叹道:“莱夷之地果然地大人少,莱西百里之地仅有二城。” 老总管叹道:“这还算好的哩!晏氏原来的莱南百里之地,仅夷维和博城两座城,国异的原来莱北百里采邑,有一座北口城,可惜被‘海上龙王’徐乘所侵破,城已大损,还有一座新建的主城,原来叫蓬邑,是国异费三年建成,算还过得去了,东海之地如今只有一座休城。整个五百里莱夷之地,仅有七城。” 伍封点头道:“城以盛民,日后得多建几城才行。” 老总管道:“莱夷之地与它处不同,有三行低山。最西面是是沂山,南北相向,由西往东来,过了沂山便是莱夷之境;中间的是南北向的大泽山,大泽山之西便是莱西之地,其南是莱南之地;大泽山再过去,有一道东西向上折往北的昆嵛山,此山甚长,将莱夷与东面的地方隔开,大泽山与昆嵛山之间的地甚大,分为莱北和东海,南端有一点属莱南。整个莱夷有三成低山,又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夷人村寨,介乎七城之中,与小城相似。” 伍封道:“这七座城中,哪座城建在山地?” 老总管道:“只有主城建在山地了。主城两侧之山不属于大泽山和昆嵛山,山势甚低,两边却如直壁,中间留出大片之地,由南到北插入海中。主城建在海边不远处,刚好处在东西南北的要道之中,甚是险要。” 伍封点头道:“莱西除了倭人和东屠人之外,还有哪些夷人?” 老总管道:“莱邑离临淄最近,齐人有一万多户,其余六城各有数千。莱邑城中有不少夫余人,夫余人与齐人生活习俗相近,如今有一万四千户,是夷人九族中最善商营者。他们专为官府收罗渔盐,又从乐浪人处收买海贝,转手出售,获利甚丰。” 伍封问道:“东屠人与倭人相争,夫余人未卷入吧?” 老总管愕然道:“应是没有吧。” 伍封点了点头,又随手翻看那些户契,见莱西的百里之地,便有良田六万余顷,还有林泽、村寨、城邑一万余顷,荒地二万余顷。此地并不靠海,与夷维、博城的莱南百里之地相似,真正的海沿之地,全在莱北主城、北口和东海的三百多里地之中。 伍封见图版之上有许多空地,奇道:“如何会有这么多空地呢?” 老总管道:“眼下这些地都是灭莱之后所分划,配给九族,以收其赋,如今已有数十年了。莱人本来不擅农耕,原来有一半以上的荒地,后来齐人驱罪徒开出荒地以增其赋,又让天鄙族人开垦,这些新开的地既未划分,又无多人耕种,便闲置下来。东海夷地最晚属于齐国,数十年来各家争斗,无人顾及,是以东海的荒地便超过了一百三十里,委实是浪费。” 伍封奇道:“怪不得莱夷的税赋少于它处,原来是有地也无人去种,为何不重新划定其地呢?” 老总管笑道:“莱夷五百多里地,由齐人与九族夷人杂居,各族之间关系复杂,常有争斗,难以处置。何况地分为四部分,分别是以莱邑、博城为主的莱西、以夷维、赢城为主的莱南、以主城、北口为主的莱北,再加上东海之地,又叫莱东,如此四部分。四部分原由国君、晏家和国家分掌,而九族之居所又不是按此四部分来区别,是以难以措手。何况齐国连连政事大变,上面斗得甚紧,国君和晏国两家上面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想到这些?如今大将军前来,若能平抚九族,重置其地,恐怕才能让莱夷五百多里之地富华起来吧。” 二人正说话时,忽然家人报说有人拜访大将军。 老总管问道:“是谁?” 家人道:“来人有田老爷、冉老爷,还有夫余贝上人。” 伍封知道镇抚莱夷之关键便在夷人九族之长身上,闻说夫余贝来了,喜道:“快请进来。”对那什么田老爷和孟老爷便没有在意。 伍封扭头问老总管道:“老总管,夫余贝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总管道:“这人看来是个生意人的模样,为人颇为圆滑。” 伍封点头道:“生意人最重货利,怪不得我才进城他便来了,若能保证其利,便不怕他会胡来。”起身出了厢房,迎到大堂。 妙公主与迟迟一道慰抚府中之人,这些人都是齐平公身为公子时的亲随,自然与他人不同。楚月儿在三女中是专司保护伍封之责的,是以伍封在厢房与老总管相谈时,自己在房外花亭中与四季燕女闲聊,此刻见伍封出了厢房,便与四女跟了上来。 只见三人摇摇摆摆地随家人过来,见了伍封,为首一个肥肥胖胖的人远远地叫道:“大将军,呵呵,夫余贝特来求见。” 三人到了近前,伍封见那夫余贝不仅肥胖,浑身上下如一个圆球似的,满脸堆满了肉,虽是大冬天,居然也是满头大汗。 三人各带了几个家人,抬着大大小小的锦盒礼担,跟了进来。 老总管在一旁引见,夫余贝身边那两人之中,年纪已过六十的那人叫田新,另外那四十二三岁的叫冉雍,是赢城的齐人大户,实际上也是赢城的齐人之长。 三人命家人将礼担放在檐下,在外侍立,随众人入堂中坐下。伍封坐在正中,老总管坐在他右手,楚月儿坐在他的左手,四季燕女便站在伍封身后。 夫余贝看着楚月儿和四燕女,垂涎道:“大将军果然英武不凡,单是小夫人和侍婢之美,便已羡杀了夫余贝了。”他见楚月儿有座,猜想是伍封的夫人。 伍封笑道:“在下还以为上人是来看我的,原来是找个藉口看看在下身边的美人。”他听吴舟说过,夫余称其族长为上人,便也这么称呼夫余贝。 众人都微笑起来,夫余贝道:“小人是个生意人,如今大将军镇抚莱夷,小人不早来巴结,怕生意会被他人抢了去。” 这人如此直言不讳其来意,反令伍封对他生出好感。楚月儿等人也觉得此人说话另有一番风趣。 家人为夫余贝三人端来热水盥洗,夫余贝擦着脸上的汗,笑道:“贱躯肥重不堪,稍走得几步便觉疲累,是以一向少出门,如今大将军来了,小人不敢不来见一见。” 伍封对冉孟二人道:“冉老爷和孟老爷也来得早,不知用何脚力,从赢城和休城大老远赶来,能有如此快捷?” 田新笑道:“哪有这么快?小人与孟老爷听说大将军近日要来,前些日便到了莱邑,只可惜未见到令堂大人。” 冉雍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家人退下后,伍封道:“三位来见在下,是否还另有他意呢?” 田新道:“小人们只是为了见一见大将军,并无其它的意思。” 夫余贝笑道:“其实小人们心中自是有些想法,不过,与第一次见面便提出来,只怕人人都当我们都是些势利之徒,便有想法,好歹也要在下次说出来,才象个样子。” 伍封道:“在下这一次匆匆而来,只是稍稍巡视一下,过些天还要回临淄,新春过后才会来长住,到时便可以与诸位详谈了。三位是地方名士,日后在下定有借重之处,只望各位能鼎力相助,在下就不胜感谢了。” 田新道:“大将军若有用得着小人之处,只管吩咐下来便是。小人们都是大将军辖下草民,自会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伍封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下毕竟是外来之人,无三位相助,只怕诸事皆难措手。” 夫余贝呵呵笑道:“大将军是天外神龙,田爷和孟爷自然是灵蛇,只是小人在大将军面前,只怕连条蚯蚓也算不上。明日晚间,小人会在府上设宴,款待大将军和公主,只要大将军和公主能来寒舍,那真是篷壁生辉了。” 伍封皱眉道:“在下行程颇为紧促,明日就想起程赶往夷维城去,只怕无暇到贵府宴饮。” 冉雍一直未说过话,此刻忽道:“大将军何必急在一日?明日是倭人与东屠人的比武之日,这场比武干系到两族一年之事,大将军怎会不去一观?” 伍封见这人一张嘴便说到点子上,心中一惊,点头道:“冉爷提醒得极是,在下明日就去看看比武,晚间到上人府上赴宴罢。” 夫余贝呵呵笑道:“这就好了,日后小人见了那索家牛,便有得说嘴了。” 老总管道:“大将军,那索家牛是索家族长,也是上人的亲家,现居北口,当年国异常到他府上饮宴。” 夫余贝向田新和冉雍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人起身道:“既然大将军已经答应,小人们便不多打搅了,这便告辞。” 走到檐下,田新指着那三个礼担道:“些许薄礼,请大将军笑纳。” 伍封皱眉道:“这怎么好意思?” 夫余贝大笑,道:“小人知道大将军富甲天下,随手从府中摸一物出来,只怕比我们三家的所有家产还要多,这一点礼物自然看不上眼。不过,小人们初次拜访,怎好意思空手而来,惹人笑话?” 伍封笑道:“上人说笑了,哪有这么夸张?” 送走三人之后,楚月儿笑道:“这个夫余贝十分有趣。” 伍封道:“我看那冉雍更有趣些。他来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是今日话中最要紧的,我看此人大不简单。” 老总管点头道:“大将军说得不错,夫余贝油腔滑调,田新小家子气,那冉雍却是胸有城府,大将军若能将他心里的话掏出来,只怕对大将军镇抚莱夷大有益处。”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改日与这冉雍好好的聊一聊。” 晚间时候,伍封见快到了晚饭时间,命人将招来叫起来。他每日夜巡,自然是昼间睡觉了。 本来赵悦等人还担心招来会对伍封有所不利,但几天下来,见招来兢兢业业地极为称职,才放了心,互相之间便是“招兄”“赵兄”之类的称呼,也不再“招爷”才“招爷”短地见外了。 招来等人精神抖擞地入了大堂,伍封笑道:“招兄,这些天确确实实辛苦了,如今有了招兄夜巡,晚上睡觉也格外安稳。” 众人也纷纷称赞,倒不是溢美胡赞,的确是夜间少了一分担心,招来等人谦逊不休,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众人正准备吃饭,老总管带了一人到伍封面前,道:“大将军,这便是小儿墨爱。” 众人见墨爱二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黝黑精瘦,粗手长腿,看起来似是刚刚从田中走出和农夫一样,但他一双眼睛蕴着神光,显得极为精明强干。 伍封想起墨爱绘制的图版竹简,知道这人外表朴素,内则文秀,何况他是妙公主的剑术师傅,又是齐平公身边的亲随,自然心生亲近之意。见墨爱正在施礼,忙握住墨爱的手,笑道:“墨兄无须多礼,来坐我之旁,一起用饭。” 本来他右手是老总管,左手依次是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三女,此刻妙公主笑嘻嘻地道:“墨大哥越来越有精神了。”向左移出了一案。 墨爱怎敢坐在公主之上,忙道:“小人怎敢与公主争座?” 伍封笑道:“大家是自己人,墨兄何必那么多礼,反而见外?”拉着墨爱入席。 这时侍婢家人举案奉鼎,将酒肴饭食送了上来,众人饮酒用饭,甚是热闹。 饭后,各人洗过了手,墨爱道:“大将军,小人明日要去见证东屠人与倭人的比武,大将军是否愿意去看看?” 伍封点头道:“在下正有此意。” 墨爱笑道:“这就最好了,小人正担心明日东屠人会闹事,有大将军坐镇,便可放心。” 伍封奇道:“东屠人有什么异动吗?” 墨爱道:“倒没有什么异动,只是今日东屠人中突然多出了七八个人来。小人与两族均熟,族中要人大多能识得,但那些人面孔陌生,站在东屠苦身边神情傲慢,理应是东屠族中地位尊崇之辈,或是为了明日的比武,从夷维来的好手罢。” 伍封点头道:“明日一战不仅有良田之争,恐怕与二族的荣誉还有关,是以东屠人派好手大举前来,也是常事。” 墨爱道:“看来明日东屠人是志在必得,小人在东屠人处用了午饭,从水南到水北见倭人武时,这些人便已睡了,定是要养足精神,想在明日大获全胜。” 伍封讶然道:“就算要养精神,也不必午间便睡吧?”颇觉好笑,只觉这些东屠人行事十分怪异。 两人谈了一阵,伍封将平启等人与墨爱一一引见,待见到招来时,伍封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来,向墨爱正色道:“假若东屠人今晚大举行动,偷偷摸摸地会干些什么呢?” 墨爱愕然,旋即领悟,皱眉道:“今日是倭人武官爷的女儿出嫁,女婿是老爷子乐浪声之弟乐浪乘。” 伍封道:“此刻定已办完了喜事,办完喜事后又会如何?” 墨爱道:“若按乐浪人之俗,早已经将新妇迎入族中,但倭人武仅有阿叶一个独女,是以乐浪乘赘入倭人族,娶女便依倭人族之俗,当在今晚行抢妻之礼。” 迟迟大奇道:“什么叫抢妻之礼?” 墨爱笑道:“夷人九族各有其俗,倭人族在故老相传,当年其族之祖倭皇远涉大海之中,从龙宫中抢了龙女为妻,才有了倭人一族。倭人族每逢娶亲,新郎将夜入新妇之房,将新娘抢入新房,才算成了夫妻。” 妙公主讶然道:“原来倭人娶妻还要动强才行。” 伍封笑道:“这又何须动强?若是我与公主行此抢妻之礼,只须夜半溜到公主的香闺,叫一声‘公主乖乖’,公主多半就随我走了,哪里动得了手?” 众人大笑,妙公主媚眼如丝,白了他一眼道:“呸,你当我这么容易随你走么?到时我躲了起来,看你如何。” 伍封点头笑道:“那最好是躲在月儿房中,我一手一个抱了便走,正是得其所哉。” 楚月儿格格笑个不住。 墨爱笑道:“其实抢妻之礼,理应是如此。不过倭人却略有不同,先是要让新娘躲在房中,入夜后,新郎便带着亲随潜入新娘闺房,但要到新娘房中也不大容易。只因倭人最尊敬勇士,是以新娘家中的高手如妻舅、叔侄之辈也会执棍守护,除非新郎打倒了三个以上的守护,才能入房,否则有些麻烦。” 妙公主道:“又有什么麻烦?” 墨爱道:“按以前的倭俗,子时之前新郎不能抢走新娘,便只好次日晚间再行抢妻。后来曾有新郎因抢不到妻,羞愧自尽,喜事反成丧事,倭人便改了规矩,时间以狐嗥为限,狐嗥之后,仍未能抢到新娘,便只能等第二天了。” 迟迟好奇道:“倭人喜欢养狐么?” 墨爱笑道:“倭人并不养狐,那狐嗥之声一般由新娘之父发出。他自是不愿意女儿嫁不出去,当然是等新郎得手后才装模作样地叫几声了。况且抢新娘之举,无非是增加喜庆之趣,也不是存心为难新郎。就算新郎的身手不够高明,那些未来妻舅们也会假意失败而逃。” 楚月儿道:“听说夷人九族中,以倭人的勇士最多,说不定与此风俗也有关。” 伍封忽想起一事,说道:“既然是黑夜抢妻,多半会有些混乱。若是有歹人混了进去,或扮新郎,或装护卫,只怕一时间难以认清。” 墨爱微微一震,骇然道:“若在这抢妻之礼上出了岔子,倭人与乐浪人两族之间只怕会大起干戈。” 吴舟在一旁道:“乐浪乘是小人的表弟,甚得族人看重,老爷子最重情义,若是亲弟出了事,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招来道:“小人因为夜巡,是以常常昼寝。墨兄说东屠人中有几个陌生人,这些人午间便睡,定是想在晚间闹事。否则,午间睡过之后,夜晚怎睡得着?” 伍封忙道:“此事不可不防,不如我们赶了去为倭人武贺喜,若真的出事,也可加以援手。” 墨爱皱眉道:“莱夷与新河之间多是山地,马车过去必须饶过了山,从西侧赶过去,等赶到时只怕来不及了。” 伍封问道:“山地之中既然车行不便,骑马能否穿过?” 墨爱愕然道:“那当然是可以的。小人堪舆各地全靠骑马。若是车行不仅慢,好多地方还到不了哩!” 伍封笑道:“幸好我们一路过来,在途中都练习骑马,我们便骑马去吧。” 众人之中除了伍封、妙公主、楚月儿、平启和墨爱之外,便只有迟迟学过骑马。赵悦、蒙猎、鲍宁和鲍兴等人因不习骑术,在一旁搓手跺脚,颇为情急。 吴舟道:“我们夷人也常骑马,小人自小就学会了骑马。” 招来插口道:“公子,小人也会骑马。” 伍封讶然道:“原来除了吴兄外,招兄也会骑马。” 招来道:“小人是中山鲜虞人,从小便会骑马。只是小人在未跟随公子之前,常有功名之心,是以从不敢说自己是鲜虞人。那日相国想赐小人带兵卫之职,小人一是想投奔公子,二是怕别人知道小人是鲜虞人,便辞了其职。不仅是小人,鄙师妹叶柔也向我学过骑马,骑术甚精。” 平启哼了一声,道:“招兄,鲜虞人又有什么不好?我是林胡人,吴兄是乐浪夷人,公子从未嫌弃我们,你怎能不敢说自己是鲜虞人呢?鲜虞人立国中山,虽不属周室,其实也是天下列国之一哩!” 招来满脸惭愧道:“平兄教训得是,我再不会嫌自己是鲜虞人了,否则,今天也不必说出来。” 伍封笑道:“对方的人手并不多,我们也不必太多人去。公主,你便留在府中陪迟迟,我与月儿、平兄、吴兄和招兄由墨兄引路,一起去观礼。” 妙公主正想不依,伍封道:“我们的人手不多,府中又不熟,你不在府中策应,万一有歹人来了怎办?何况将迟迟留在府中,你不陪她也不好。若是府中有何差迟,嘿,我回来便会找你算帐哩!” 妙公主立感重任在身,得意地道:“你放心去吧,有我在府中,谁敢来闹事?” 鲍宁鲍兴早跑出去准备骏马,迟迟插口道:“公子,人家今晚有喜事,这么闯上去怕不好吧?不如准备两份厚礼给倭人武和乐浪乘,也算恭贺人家大婚之喜。” 老总管也道:“迟迟姑娘说得不错,老朽年纪大了,竟未想到这一点,老朽这便去办。”忙出去找人按俗备礼。 伍封大喜,道:“迟迟这主意极好。”心道:“迟迟从小周游各地,见惯人情,是以处事周到。” 一阵间诸事齐备,众人上了马,鲍宁和鲍兴为伍封与楚月儿拿来了铜戟和笔管矛,一行人出了北门,向东北方向驰去。 墨爱在前引路,离城五六里,便见一排低矮的小山。齐东之山与齐西之山有些不同,虽然也有石,不过山上的土较多,随处可见林民在山上种的各种果树,只是天色已黑,众人也看不大清楚山上林木。 招来紧随在墨爱之后,平启与吴舟在后面,将伍封与楚月儿簇在中间,那一匹载着礼物的马缰绳却系在吴舟的马后。除了伍封和楚月儿二人,众人将备好的火把点着,在窄窄的山道上蜿蜒而行。 墨爱在前面大声解释:“本来这山中并无行径,后来因齐人不断攻莱,夷人行军不便,就在山上修路,如今莱夷之地,这种山路贯于每座山中,是以各地皆能通行无阻,除了胡胜、许长蛇和叶小虫儿,再无其他盗贼,不像以前山林之中,贼子多如牛毛。” 楚月儿奇道:“不料征战也有其好处。” 伍封笑道:“如今天下列国,只怕有一半以上的路径是为了征战而修的吧。” 平启道:“小人还是觉得大漠和草原上好,望过去一览无余,无谓有路没路,纵马奔过去便成。” 招来却道:“好固是好,只是不大适合太多人住,尤其是大漠之上,风沙万里,白骨随处可见,那都是饿死、渴死或没于风沙的人畜。” 吴舟笑道:“我倒觉得海边最好,尤其是风平浪尽之时,看上去晴空碧海、天水相连,海风习习处,令人心中纯净。就算是大风大浪,也是奔腾咆哮,威势惊人。何况海中鱼虾海贝、彩藻厚草多可以吃,再加上晒水为盐,真是绝妙哩!” 墨爱也道:“小人倒是喜欢穿行山中,在幽林中常有从未见过的林木禽兽,出人意料之外。” 楚月儿问伍封道:“公子觉得哪里好呢?” 伍封搔头道:“这个便搞不清楚了,只怕是不论何处,有月儿在身边就最好罢。” 楚月儿大感迷醉,从马上探过头来,小声地道:“月儿也觉得在公子身边最好了。”语气十分认真。 平启等人年纪都比伍封和楚月儿大了不少,见这二人情意绵绵地说着情话,暗暗好笑之余,也觉得令人羡慕。 众人一边说着话,不知不觉穿过了山。 墨爱道:“从此处下山,若是东行,便要穿过东屠人的地方,若是直接往前走,过了新水上的小桥,便到了倭人的村寨。” 众人怕赶不及,当然是直接前行,骑马甚快,不一会便到了小桥之上。 墨爱指着远处一片火光通明之处,道:“大将军,那里便是倭人武的居处,看来如此热闹,多半是平安无事。” 众人策马奔了过去,远远见一排黑黝黝的村寨立在前面。再近一些,便见一排粗壮的大木如一道墙般森然直立,将无数大小不同的屋舍围在里面。 寨门左右插着数十支火把,门后有十余个壮汉手执夷矛站立。村寨虽不如城墙般雄状,却也是大有威武之气。 众人到了近前,墨爱大声道:“在下墨爱,请开寨门!” 寨门后的人见对方只有数人,有人认识墨爱,知道他虽无官职,却是莱邑的实际首领,忙打开了寨门。 众人见这十余倭人壮汉都不甚高,最高的大约也只有七尺五分,却异常的雄壮,显是精力旺盛之辈。 众人入了大寨,墨爱对一名壮汉道:“速去禀报官爷,就说大将军亲自来为小姐贺喜。” 莱夷如今无人不知大将军来镇抚一事,那壮汉向众人看了看,也不知道谁是大将军,急跑去报讯。 众人下了马,随另一个壮汉往倭人武的大屋走去。 墨爱问道:“寨中一切都好吧?” 那人答道:“一切均好,此刻乘姑爷已去抢亲了。” 众人放下心来,墨爱笑道:“乐浪乘身手高明,官爷派了谁守护小姐呢?” 那人笑道:“当然是树少爷和果少爷了,何况还有舅老爷,乘姑爷今晚有得忙了。” 墨爱向伍封等人道:“倭人武有二子一女,二子倭人树和倭人果都很厉害,最厉害的是倭人武的小舅子天鄙环,他是天鄙族的族长,也是天鄙族的第一高手。” 这时已近大屋,只见一大堆人拥了出来,为首那人四十多岁,身高仅六尺余,颇为粗壮。那人大声道:“大将军亲来为阿叶道贺,这个面子可不小。”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向众人略一打量,便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这么晚了还赶过来,倭人武感激之极。”他眼光厉害,只是向几人看了一眼,便认出了伍封,的确老道精明。 伍封笑道:“官爷府上今日大喜,在下若是错过了,不免有些不安。” 吴舟将载着两份重礼的马拉了上来,道:“这是大将军的贺礼,一份送给官爷,一份送给乘姑爷。” 倭人武知道伍封身份尊崇,在齐国是极重要的人物,这么夤夜赶来,居然还带了礼物,心道:“这人年纪轻轻,行事却十分老练。”口中辞谢不已,将众人迎入了堂中。 入堂就坐,伍封和倭人武歉让了许久,两人便都坐在中间,倭人武为表尊敬之意,坚持让伍封坐了右手之席上。 一人从倭人武身边站起来,向伍封施礼道:“小人天鄙环见过大将军。”这人身材长大,四十余岁年纪,脸上灰朴朴的满是皱纹,不认真看还以为有六十余岁。 伍封先前听墨爱说过,知道这人是倭人武的小舅子、天鄙族之长,忙起身道:“原来是天鄙龙头,请坐。” 天鄙环惭愧道:“本该陪大将军稍坐,只是此刻乘姑爷已动身去了新娘房中,小人须去做做样子守护,只一阵便来。” 伍封笑道:“龙头去忙吧,在下拟要打搅官爷好一阵,今晚是不会走的了。” 天鄙环又向楚月儿道:“小夫人,小人告辞了。”他见楚月儿容纳绝美,又坐在伍封身后,自然当她是大将军夫人,弄得楚月儿脸上飞红。 天鄙环又与墨爱四人一一打过招呼,这才出了大堂。 伍封心想:“太史朴说天鄙族人不仅人数最少,地位也最低,怪不得天鄙环如此多礼。” 倭人武道:“听说大将军今日才到莱邑城中,居然不顾路途劳顿,连夜赶来参加小女的婚礼,小人不知该如何致谢才好。” 伍封心道:“原来你的消息也十分灵通,知道我到了城中。”笑道:“若非墨兄晚间回城,在下倒不知道官爷府上有喜事。幸好还能及时赶来,未误吉时。” 墨爱这时走上来,小声对倭人武道:“今日东屠苦身边有几个人颇为脸生,官爷可知道他们的身份?” 倭人武摇头道:“我没见过他们,心下也有些怀疑,只怕是东屠奔派来的高手,为了明日的比试吧。” 墨爱道:“我午间离开东屠苦的村寨时,瞥见这几人昼寝。大将军说午间昼寝,只怕是晚间会有所行动。今日刚好是小姐大婚,大将军怕黑暗之中抢亲,会有歹人捣鬼。” 倭人武大吃一惊,道:“怪不得大将军连夜赶来,想来真是可怕哩!我这便前去看看,万一出了事,可就大有后患了。” 墨爱道:“官爷嫁女,依俗不能到小姐房前去,否则令婿会以为官爷悔婚哩!” 伍封道:“官爷这么过去,不免吓坏了人。万一是在下多虑了,岂非反而搅了小姐的喜事?横竖在下未见过你们的抢亲之礼,便去观礼,不算违俗吧?” 倭人武点头道:“并不违俗,只是怕真有歹人,小女受惊还罢了,若冲撞了大将军,恐怕不大好吧?”他见伍封年轻,又打听到他是国君的未来女婿、鲍家的公子,心想他位高权重,这大将军的名号未必是靠武勇得来,万一有失,后果更是堪虞。 伍封知道他的意思,笑道:“官爷放心好了。在下若连几个小贼也对付不了,怎敢到莱夷来?” 墨爱也不知道伍封的本事,却见平启招来等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心道:“有这样的人护卫,再加上我手中的一口剑,倒不怕大将军会受伤。”点了点头。 倭人武见墨爱点头,便放下心来,道:“此事说不定涉及他族之人,有大将军做个见证,也免得日后别人反怪我们倭人。”叫来一个族人,道:“大将军想看看抢亲之礼,你陪他和几位大爷去。”又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将那人的脸色也惊得白了。 伍封站起身来,对倭人武道:“这位吴兄是贵婿的表兄,与官爷可算亲戚,正好谈谈。”他知道吴舟虽习过剑术,却并不太精,是以将他留在堂上。 楚月儿也站起身来,与平启等人一起随伍封出了大堂。 倭人武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他见伍封身材奇高,又壮健无比,就算不会剑术,也能抵挡一阵,楚月儿却是娇小女子,怯生生地惹人疼爱,这么跟了去,万一真有歹人,此女就凶险得紧了。 吴舟见倭人武担心,笑道:“官爷请坐,大将军与小夫人武勇绝伦,如天人下凡,有他们去观礼,定会让婚礼大增奇趣。”他在一路上见过伍封和楚月儿的本事,知道这二人的厉害之处。 倭人武听了吴舟的暗示,仍是惊疑不定。 堂上宾客坐了不少,不仅有倭人族中的长者,也有天鄙族、东屠族的人,众人见伍封与倭人武低声谈了一阵地,倭人武的脸上便大为彷徨,心中均猜想恐怕有事发生了。 伍封一众随那倭人族人径往后院新娘的房中,只见沿途火把将府中照得如白昼一般,待到后院中时,却见火光暗淡,这当然是为了便于新郎“抢妻”,若是人人都能见到,便如儿戏一样,未免太过无趣了。 墨爱问那族人道:“慕元,小姐的新房在哪里?”他与倭人族颇熟,认识族中的许多人。 慕元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指着几株大树间的一间木屋道:“那便是小姐的新房。咦,为何未见火光?” 平启笑道:“是否乘姑爷特意将火把击灭,以利于偷妻子呢?” 墨爱道:“不会吧?若是无火相照,大不吉利。” 说着话,众人渐近,招来的夜眼果然与众不同,忽道:“有人躺在门前,受了伤。” 伍封知道必是出事了,引众人奔了过去,便见房前有一人躺在地上,满地是血,那人二十余岁。 慕元大骇,扑上前道:“果少爷!果少爷!” 那倭人树倒还没死,指着后面道:“有人抢走了阿叶,树哥与乘哥追了上去。” 伍封心道:“这人伤人抢女,为何无半点声息?”问那族人道:“后面之路通到哪里?” 慕元道:“那是一条小溪,可达后山。” 伍封忙道:“后山定有埋伏,树少爷与乘姑爷必有凶险。墨兄,你留在此处照看果少爷,派人禀告官爷,慕元带我们追上去。” 墨爱怕他有失,不敢答应,平启拍了拍墨爱的肩头,道:“墨兄放心好了,公子一路上闷得紧,早就想找人打架了。哼,这班毛贼今日遇到公子,恐怕是祖上未曾积德。” 伍封四人随慕元到了溪边,见溪上结着薄冰,溪旁的粗木栅上被人卸开了一个大洞,便从洞中追了出去。 招来道:“前面有二人在奔走。” 伍封道:“定是倭人树和乐浪乘,慕元叫他们回来。” 慕元大叫道:“树少爷,乘姑爷,大将军请你们回来!” 招来道:“不好,有人围上去了。大约有十二三个,不,十八个人。” 前面黑暗之极,招来居然连人数也能看清,这番眼力当真是骇人了。慕元看了招来一眼,半信半疑,将手中火把举得高高的,但哪里照得到这么远的地方? 打斗之声立时传来。 伍封带人奔了过去,招来道:“对方头上扎着白巾。” 伍封拔出了“天照”重剑,道:“那便找戴白巾的人下手。” 片刻间已到近前,平启大喝了一声:“哪来的毛贼,竟敢到官爷府上行凶?大将军在此!”他见两人被敌人围住,怕他们难分敌友,是以先喝了一声。 伍封与楚月儿早已撞入了人群,两口剑闪动处,已有五人倒了下来。 平启与招来都是剑术高手,也上前杀了数人,等那慕元执剑上前时,这十八个人已全部倒了下来,死了十七个,还有一个被楚月儿用剑抵在嗓间。 被围的二人年纪都只有二十多岁,一人空着手,还一人手中一棍木棍已被削得只有半尺长短,自然是乐浪乘和倭人树了。 伍封对二人道:“两位受惊了。”瞥了楚月儿剑下的活口一眼,问道:“你们是哪里的毛贼?阿叶小姐在哪里?” 那人吓得面色如土,道:“小人是胡老大手下,那女子已被胡老大带回山了。” 伍封皱眉道:“胡老大是谁?” 楚月儿道:“胡老大是不是胡胜那贼子?”她听吴舟与墨爱说过,莱夷除了“海上龙王”之外,还有胡胜、许长蛇和叶小虫儿三处贼子,便猜想这胡老大是胡胜。 果听那人道:“胡老大的确名叫胡胜。” 乐浪乘眼中喷火,走上前喝道:“胡胜现在哪里?” 那人道:“只怕已回山中大营了。” 伍封向茫茫黑暗中望去,问道:“你们的大营在哪里?” 那人道:“我们是三日前移营而来,就在前面的新水山中。” 乐浪乘和倭人树此刻已听慕元介绍,知道伍封的身份。乐浪乘的新娘子被人掳走,早已经手忙脚乱。 倭人树心中着急,脸上却很镇静,走上前对伍封道:“多谢大将军援手,小人想请大将军放了这人回去,好给胡胜传话。” 伍封点头道:“也好。” 倭人树冷冷地对那人道:“胡胜竟敢到我们眼皮底下将人掳走,胆子倒不下。你回去告诉他,若是我妹子有丝毫损伤,我们倭人族两万多人会全族发动,将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乐浪乘心神稍定,走上来道:“胡胜若想要回这十七具手下尸体,天一亮便将阿叶送回来,换回尸首入穴安葬。” 平启大喝了一声,道:“回去告诉那胡胜,就说镇抚莱夷的大将军在此,若敢伤了小姐,大将军就算将莱夷翻转了来,也会将胡胜剁成肉酱!” 这三人每人说一句,那人便吓得一哆嗦,平启声如雷鸣,待他说完,众人便闻一股臭气从那人身上发出来,原来已经被吓得屎尿迸流。 楚月儿皱起眉头,将剑收回,插入鞘中。 那人向众人叩了个头,飞也似跑了。 伍封心思一动,对平启和招来道:“他们的大营必在近处,你们悄悄跟着他,看看他们的巢穴在哪里,尽早回来。” 平启与招来应命而去。他们二人身手高明,招来又是天生夜眼,普通毛贼自然不是他们的敌手,伍封才会这么安排。 乐浪乘向伍封解释道:“大将军,胡胜是齐人,但他手下多是夷人。按我们夷人之俗,死后不能入穴安葬,便不能转世为人。胡胜若不将手下的尸骨弄回去,他手下的人定会造反。” 这时,倭人武和墨爱已带着大队人过来,倭人武见倭人树和乐浪乘无恙,心中稍安。 众人先回大堂商议,留下慕元与十余族人在小溪旁接应平启和招来二人。 第十四章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倭人武安抚众宾客之后,带着伍封、楚月儿、吴舟和墨爱入了内室,乐浪乘与倭人树也跟了进来。 众人坐定之后,伍封问道:“官爷,果少爷伤势如何?” 倭人武道:“多谢大将军垂讯,小果只是伤了大腿,只是皮肉之伤,未及筋骨,现已包扎好了,正在床上休养,不能来拜见大将军。”面上显出又惭又恼之色。 伍封微微一笑,又问道:“为何不见天鄙龙头?” 倭人武道:“他正在小果处。” 吴舟与乐浪乘相识,打过了招呼,此刻无暇相述旧情,吴舟道:“此事中间只怕另有古怪。” 墨爱道:“倭人寨虽然不如城池般坚固,但也不是平地大道,盗贼怎能轻易来去,连小姐也劫走了?” 楚月儿也道:“我看这些盗贼的身手平平,怎能轻易得手?” 乐浪乘点头道:“听诸位这么说,我也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倭人树道:“我本在院墙守护,小乘来时,两人还假斗了一阵,待一起到门口,便见小果躺在地上,阿叶也不见了。小果说歹人往后面去了,刚刚才走,我们二人情急之下追出去,连剑也忘了拿。若非大将军赶来援手,只怕我和小乘两手空空,就算不死只怕也好不了。” 吴舟愕然道:“果少爷未伤到舌头吧?出了事何不唤人呢?” 伍封摇了摇手,道:“此年官爷族中之事,官爷心中定有所盘算,也无须我们多口,如今龙头多半在查证事情。” 倭人叹了口气,道:“此事当真瞒不过大将军。不错,小人一听禀报,便知其中的异处,此刻龙头正盘问小果。唉,小果虽然不是小人的亲生儿子,总是我一手养大的,今日竟会如此,真是意想不到。” 这时,天鄙环匆匆进来,向伍封和众人见礼后,对倭人武道:“姊夫,果然是小果做的。他日间将木栅上的铜钉偷偷卸了下来,晚上引人进寨,早将阿叶弄走了,腿上的那处伤是他自己刺的。” 倭人武沉声道:“这畜生为会要这么做?” 天鄙环道:“他倒不是想害阿叶,而是想引小树追出去,那些贼人早埋伏好,想让他们借机害了小树,小果日后便能嗣官爷之位。” 倭人树惊道:“什么?我视他如亲弟,他竟有害我之念?” 伍封早猜是如此,这倭人果既非倭人武的亲子,自不能与倭人树争位,是以勾结外人,想加害乃兄。这人的所做所为与田政相似,只是手段心计比田政差多了。 倭人武道:“对方真是胡胜?胡胜区区四百多人,竟敢与我们为敌,是否头脑昏沉了?!” 天鄙环道:“这个小果也不知道,他只是在数月前找了胡胜,愿以千金之厚赐,请胡胜暗害小树。” 伍封沉吟道:“就算胡胜以天做胆要加害树少爷,也不会挑在今天。他只须觅个机会,待树少爷落单时下手,成算要大得多。今日官爷大办喜事,族中高手云集府上,不说别人,单是龙头和乘姑爷在,他们便讨不到好去。胡胜这时才下手,岂非愚笨之极?恐怕胡胜后面还有人撑腰,才会如此。” 倭人武点头道:“不说别的,只要今日能伤了小树和小乘,明日我们与东屠人的比武就大大不利了。”从他口气之中可知明日比武的族中高手定有倭人树和乐浪乘二人。 倭人树惊道:“父亲怀疑是东屠人在背后捣鬼?” 墨爱道:“不要说伤人,就算搅得倭人寨一片混乱,树少爷与乘姑爷一夜没个好睡,也是被动之极。” 乐浪乘叹道:“就算如此,他们也不必真的掳走阿叶!” 伍封道:“他们是否想引倭人族中高手追出去救人呢?若是他们设伏,倭人勇士恐怕大有伤亡,势力大减。” 倭人武悚然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我们倭人族仅四千多户,九族之中仅比玄菟族和天鄙族多一些人,但他族始终不敢对倭人不敬,便因为我们族中有八百勇士和二千能战的精兵,尤其是我族中八百勇士一向被视为夷兵之冠,熟悉骑射、车战和水战,以一当十,谁也不敢轻视。” 正商议时,忽见慕元带了平启和招来匆匆回来。 平启道:“公子、官爷、龙头,小人与招兄悄悄到了胡胜的大营,原来他们驻扎在林在山谷之中,谷前设了埋伏,欲对付追兵。” 伍封与倭人武和天鄙环对望了一眼,伍封问道:“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招来道:“营中有四五百人,不过,小人看谷前有上千人正在大挖陷坑,又在周围埋了无数竹刺,不像普通贼盗所为。” 倭人武点头道:“果然还有其他人,胡胜手下只有四百多人,那千多人只怕是东屠族人了。” 平启又道:“小人见营防颇弱,便与招兄潜入营中,找到了阿叶小姐。” 乐浪乘与倭人树齐声问道:“阿叶没有事吧?” 平启点头道:“倒没有事,小人看胡胜还派了两三个健妇侍侯。偷听那些健妇说话,才知胡胜听了那人的回报,十分惊骇,不敢伤害小姐。不过,他似是想以小姐为质,到万一事情无法收拾时来胁迫倭人。我们见贼子人数不少,若冒险相救,却无把握将小姐带出贼营,是以不敢动手。” 倭人武哼了一声,道:“我倭人武岂是能受人胁迫的?小树你去招集族中人手,随我去将这些贼子一并剿灭。” 伍封沉吟片刻,道:“在下看此事官爷不必出面,否则,只会加深了倭人族与东屠族的仇恨。不如由在下前往,一来剿灭山贼是在下的职责,二来东屠人见了在下也不敢太过胡来,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何况官爷身系一族之安危,不可轻动,万一敌人侵害村寨,寨中妇孺恐怕大有凶险。” 墨爱知道倭人武若是亲自出马,两族之间必成水火不容之局,日后的事就难办多了,也道:“何况明日贵族与大屠人的比武,事关重大,也不能因此而太受影响。官爷还是留守寨中最好。”他虽未亲见伍封的剑术,但他们一个来回便杀了对方十七人,将倭人树和乐浪乘救了回来,适才见伍封推断之准,有如神明,便知这位大将军非同小可。 倭人树听他们说得有理,点了点头,道:“大将军前去剿贼,要多少人手?” 伍封道:“人不能多,否则会被敌人探子发现。若有百名善骑之士便足够了。” 倭人武与天鄙环吃了一惊,天鄙环道:“敌人有千五百人,大将军只带百人前去,只怕太过凶险了吧?小人虽然不才,愿与大将军同往破贼。” 伍封叹道:“在下本想将贼子一举剿灭,但眼下小姐在贼子手上,正是投鼠忌器,在下此去以救出小姐为主,是以百骑以够用了。贼子不懂兵法,驻营山谷,那是用兵之大忌,在下只要饶道山侧放一把火,敌军定然会乱,我们再趁乱救出小姐。龙头是天鄙族长,也不能出面,否则会给天鄙一族带来祸患。不仅是龙头,树少爷和乘姑爷也最好不去。” 乐浪乘摇头道:“无论如何,小人也要救了阿叶出来,大将军还是让我去吧。” 伍封道:“乘姑爷若想去,便随在下去吧,否则,阿叶小姐日后怕会不乐。” 倭人武见伍封设想周到,又甘愿为救自己的女儿涉险,心中感激之情无以复加。 倭人树出去才一盏茶的时间,便点了百名勇士,又选了一百多匹良马,回来禀报。 伍封赞道:“倭人一族果然训练有素,军士调动竟然如此快捷。” 众人走到寨中大场上,伍封见这百人虽然不高,却个个精壮孔武,腰挂长刀,背负长弓,手提夷矛,一个个战意沛然。心道:“倭人一族只怕是九族中最矮小的吧?不料他们族中的勇士却最出名。” 几个族人将伍封等人的战马兵器拿来,还有两个人专门抬着伍封的铜戟,想是因戟重了些,便用两人抬好跟上他人的脚步。 伍封接过了大铜戟,命人用葛麻等物将众马的马蹄扎起来,以免马蹄声惊动了贼人。 倭人武走了上前,看了看伍封手中的铜戟,面露惊讶之色,心道:“如此沉重粗大之物,怎能使得动?” 等倭人将所有的马蹄包好之后,伍封手绰铜戟飞身上马,楚月儿、平启、招来、吴舟、墨爱也上马相随,乐浪乘带着慕元等百名勇士骑马在身后,一行人出了村寨,由招来平启二人带着,绝尘而去。 伍封笑道:“这些天与月儿练习马战,正是手痒,等柳下跖不到,不料先拿胡胜来试试手脚。” 楚月儿笑道:“公子,今次让月儿在你前面行不行?” 伍封忙道:“不行,你还是在我后面吧。” 楚月儿撅嘴道:“每次在公子身后,剩下的只是些好不经打的家伙,没甚趣味。” 伍封笑道:“好月儿,听我的话吧,最多今日留几个好手给你行不行?” 楚月儿这才笑道:“也好,如果还是无趣,回去找与平爷和招爷一试。” 平启和招来吓了一跳,招来忙道:“月儿姑娘还是饶了小人的好,最多我们教了鲍宁和鲍兴骑马,再让他们与月儿姑娘比试。” 伍封失声笑道:“想不到你们将这两个家伙推出来,没甚义气吧?” 平启哈哈笑道:“谁让月儿姑娘马战如此厉害呢?没义气的事,平启只好做上这一次了。” 楚月儿格格娇笑,眼睛向伍封瞥去。 伍封皱眉道:“看来还是我来接月儿的粉拳算了,横竖我这人像牛似的皮粗肉厚。” 众人大笑。 慕元等百名倭人勇士见他们大战在即,居然毫不在意,一路说笑,显是信心十足,无不佩服,心情也轻松起来。 只有乐浪乘记挂着阿叶,愁眉苦脸地甚是担心,吴舟在一旁不住地小声安慰。 行了七八里地,招来道:“公子,前去不到五里,饶过一大片林子,便是贼人的陷坑了,陷坑之后五十步远处便是贼正驻扎的山谷。” 伍封问道:“如何能到贼营侧面的山上?” 平启道:“穿过了林子,有径可以上山,这边山势缓平,战马可以冲下,若到另一边山上,马便不好用了。” 伍封道:“灭了火把,我们从林中穿到这边的山上去。”对楚月儿道:“月儿在我身边,不要走开。”每至战前他便会向楚月儿罗嗦几句,这已是常事,楚月儿早已习惯,格格轻笑,点头答应。 众人灭了火把,小心前行,不一时入了林中。没有火把后,全靠招来的夜眼在前引着众人前行。骑马上山时,已能隐隐听到谷中的人声,幸好马蹄上都包好了厚厚的麻布,招来又专找能容人马通过是空处穿过,不怕撞折了树枝,是以百余人行军竟未发出半点声音来。 伍封心里暗赞倭人勇士之勇武彪悍,单从这行军便能看出来了。 山本就不高,伍封命众人到山腰处停了下来,向谷中望去,只见山下扎着二三十座营帐,离众人所立之处不到三十步,营中十余堆大火将谷中照得甚是明亮,是以众人连营中巡视的贼子懒洋洋的模样也大致看得出来。 伍封问招来道:“招兄,阿叶小姐可有人看守?” 招来道:“帐外有六个人守着。” 伍封向下看了一阵,心中有了主意,道:“招兄,你与平兄带六个人再去一趟,躲在小姐营帐之侧,听到喊杀声便冲进去,将小姐守护住,别让贼人伤了。若我们齐攻下去,怕贼子会在乱中伤了小姐。乘姑爷也一道去,小姐不识得招兄和平兄,怕会忙中出错。” 平启、招来和乐浪乘立时下马点人。 伍封对吴舟道:“吴兄和墨兄带二十人往左手谷口附近,不要下山去,只是准备弓箭就行了。贼子往谷外逃时不必管他,若谷外有人向入谷救人,就用弓箭齐射。” 吴舟与墨爱答应,自去准备。 伍封又对慕元道:“你带几个人将乘姑爷等人的战马牵上,等冲下去后接应乘姑爷和小姐上山。记住带多一匹,好让小姐乘坐。” 伍封又对众勇士道:“一阵听我号令,将火把点着,出林时瞧准贼人的营帐扔下去。看到营后的马棚没有?再得我号令时,才从马棚处冲下去,免得他们骑马回杀,让我们多有伤损。” 众人见他调度有方,心中佩服之极。 平启吴舟等人各自出发后,伍封盘算时间,估计各自已到地方后,小声道:“点火把!” 众人立时点上了火把,策马出林,贼营中自然有人见到山上一片火把点着,大叫起来。 贼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伍封已扬手将火把扔出去,落在贼营一座大帐顶上。刹时间火把如雨般飞落营中,大多落在营帐上。朔风猎猎,立时将火头卷起来,贼营四处火光大起,这些贼人都是些乌合之众,无甚法度,片刻间便听叫喊声、马嘶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伍封见火势已烈,手中铜戟高举,喝道:“冲下去!”双腿轻夹马腹,战马咆哮一声,倏地冲了下山,楚月儿挥着笔管矛紧紧相随,其余的勇士齐声大喊,纷纷冲下。 伍封手执铜戟在前,见了贼子毫不留情,或刺或斫,一戟一个了帐。 楚月儿与伍封多日练习,正好借群贼一试马战,长矛如雨般落下。 有他们二人在前面开路,这些贼子哪是敌手?数十骑在贼营中席卷而过,正好杀散了马棚前想骑马而逃的贼子。 忽见平启等人从斜刺里窜了出来,一个妙龄女子跟在乐浪乘身后,慕元迎上去,让他们上马。伍封见乐浪乘乐癫癫的模样,便知那女子必是阿叶。 伍封本想救出了阿叶便算了,却见群贼恁地不经打,哈哈大笑道:“贼子太过差劲,索性将他们一举剿灭算了,免得日后再害人。” 楚月儿正觉不甚过瘾,听伍封一说,忍不住冲了上去,长矛起处,一连刺倒了三名乱跑的贼子。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墨兄和乘搁爷带些人守住马棚。”话音未落,策马冲到前面,忽见一人从斜刺里撞了出来,那人身材魁梧,骑着一匹黑马,手中挥着长殳。 伍封吃了一惊。他惊的不是马上的人,而是那人骑着的黑马。 火光之下,只见那匹马浑身黑色,健肉饱绽,从颈到蹄高有九尺许,从头到尾长达丈余,奔驰之时如一座黑色小丘一般,一看便知是万中无一的良马。 伍封忍不住赞道:“好一匹马!”楚月儿立刻迎上了那人。 那人大吼一声:“哪来的女娃儿?胡胜在此!”手起一殳,向楚月儿当头砸下,这人一看便是身大力猛,众勇士暗吃了一惊,无不担心楚月儿会伤在胡胜殳下。 楚月儿长矛上挥,挑在殳身靠手握处,胡胜手中殳立时被荡了开去,众人齐声喝彩。 其实楚月儿的力气这半年来与伍封互研吐纳之术,气力渐长,比胡胜虽然颇有不如,但她这一矛甚是巧妙,正挑在殳上不使力处,以巧胜力,将殳拨开。 胡胜既然为莱夷三盗之一,本事自然不弱,他见面前此女容貌艳丽,不仅膂力不弱,矛法更是十分精奇,心中暗惊。他扳过了殳,正欲横扫过去,忽见细细的矛尖已到了眼前,大骇之下,来不及变招,便觉嗓间一凉,登时落下了马。 楚月儿纤足轻勾,将那匹黑马的缰绳勾在脚尖上,笑吟吟策马跑了回来,却见伍封正板着脸生气,自然是因自己没有听他的话,冲到他前面去令他担心。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未听公子的话,公子,我将这马抢来给你,算是陪罪好不好?” 伍封哼了一声不语。 楚月儿从马上探过身来,呢声笑道:“月儿下次再不敢了。” 伍封见她巧笑嫣然,哪里会真的生气,叹道:“你身手就算再好,跑到前面去我也会担心的。”说完了话,自然饶不过她,顺便在楚月儿小脸香了一口。 楚月儿嘻嘻一笑,乖乖地将马转到了伍封身后。 伍封见这黑马与众不同,比自己所骑的那匹要强壮多了,也不下马,径从自己马上飞身骑上黑马,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显得极其雄壮。 一众倭人勇士见穷凶极恶的胡胜被楚月儿两矛下来便刺死,正佩服之下,又见伍封如飞一般在空中掠过,更是惊叹莫名。 伍封新得良马,高兴之下,挥舞长戟,向贼群人多处冲过去,楚月儿不敢再跑到他身前,紧随在后,众勇士纷拥而上。 那慕元不知何时将胡胜的首级割了下来,用矛尖挑着,策马大叫:“胡胜死了!胡胜死了!” 群贼更是斗志尽失,只顾逃命。 伍封带着众人在营中来回冲杀了几回,见群贼溃败四逃,大喝道:“降者不杀!”众勇士也一起喊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不一会功夫,群贼中顽强者便被众人杀了,剩下的全部抱着头蹲在地上。 战事结束,吴舟带人下山来,对伍封道:“外面果有人想进谷,被我们几阵箭射下去,他们大乱之下,又见营中火起,谁也不敢冲进来,尽数逃了。” 伍封停下马立在营中,好奇道:“我让你将人放走,这些贼子如何不逃出谷外?” 吴舟笑道:“我是放了他们出谷,谁知他们在谷外的陷阱反阻住了他们,有人跌落陷坑,也有人踩到了尖刺,惨叫之声惊天动地,再无人敢出去了。” 墨爱带人去清点贼子回来,道:“大将军,投降的贼子有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伤者八十五人,马棚中还有六十二匹马,我方仅仅伤了十二人。”又去往大帐中清点财物。 这时平启正站在伍封的黑马身边,仔细看这匹马。他久居代地,善于相马,口中不住地赞道:“公子身材魁梧,剑戟又重,若是寻常之骏马相载,恐怕不能远足。这匹马只两岁口,却极为长大,力大无穷,的确可算一匹宝马,正合公子乘骑。此马真不知胡胜从何处得来?” 招来不太懂马,问道:“这马定是跑得很快吧?” 平启道:“这黑马跑起来并不比我们所骑的良马快多少,但它最好之处便是有长力、能乘重,载着公子跑上千里不歇也不在话下。” 伍封骑着马在营中来回跑了几趟,见这黑马果然稳健有力,他一戟一剑便超过两百斤,再加上自己颇重的躯体,黑马载着如许重物却浑若无事,步履极为轻快。 平启叹道:“此马恐怕是天下最大力之马,骑坐最好,若用来驭车便太可惜了。” 近处的一个贼子在一旁小声道:“此马是胡老大的宝物,每晚专用营帐养它。上月有人想用千金换了去,被胡老大一口回绝,闹了老大没趣。” 众勇士见他居然敢插嘴说话,一齐瞪了那人一眼,吓得那人缩成一团。 伍封轻轻摸了摸黑马的颈子,笑道:“怪不得我们守着马棚,那胡胜竟能骑马跑出来,原来这马也有一座大帐专用。” 楚月儿在火光中看着这匹黑马,笑道:“我看这黑马憨憨地两鼻吐气,怎么越看越像小兴儿的神情呢?” 伍封等人大笑,平启笑道:“倒真是那副神情哩!” 招来大笑道:“月儿姑娘竟然从马身上看到人的神情,这眼光确是与众不同。” 伍封道:“我看就给这马起个名字叫小兴儿,你们觉得可好?” 众人又轰然大笑,楚月儿道:“不如就叫黑龙好了,似乎较为神气。” 平启点头道:“黑龙这名字不错,配得上公子的身份。” 乐浪乘与阿叶在一旁细语了老半天,此刻二人走上前,一起向伍封跪了下来,道:“多谢大将军相救之德。” 伍封跳下马将二人扶起来,乐浪乘道:“今天若非大将军亲自来救,后果不敢出想,听阿叶说,胡胜正准备将阿叶送到东屠苦那里去,幸好我们赶得及时。” 楚月儿用矛尖指着先前插嘴的那贼子,问道:“你说有人想用千斤买这匹黑龙,那人是否东屠苦?” 那人偷看了楚月儿一眼,道:“的确是东屠苦。” 伍封叹道:“这东屠苦私通盗贼,不是个玩意儿。你们出去将那些陷坑埋好,将竹刺也拔出来,免得日后有人误入此路受害。” 众勇士将一百多贼子驱出谷掩坑拔刺,伍封命慕元先回村报讯,以免倭人武担心。 墨爱这时走了回来,道:“大将军,从胡胜的大帐中发现了许多金饼,只怕有六七千金哩!” 众人咂舌不止,伍封摇头道:“这贼子不知害了多少人,才收罗了许多财物,换成金饼。” 众人回到倭人村寨时,天色微明。 倭人武早得了慕元的回报,带着大批族人迎出寨外,伍封命众勇士将所获的俘虏、马匹、金饼尽数交到寨中。 倭人武忙道:“这都是大将军英明神武所获,理应交给大将军,怎能纳入小人的村寨?” 伍封笑道:“我们又算得了什么?这都是乘姑爷和倭人族一百勇士的功劳,理应归倭人所有。” 倭人武还要推辞,伍封笑道:“在下借倭人勇士之力,灭了胡胜,也算是小小的功劳了。如今在下得了功劳,官爷得俘获,正是各有所得。” 倭人见伍封一再推辞,只好收下。须知这六千多金相当于他们全族两三年之所获,数额巨大,也怪不得倭人武不好意思收下。 众人入堂,先用早饭,倭人族全族都已知道伍封晚间一来,就识破了倭人果的奸计,又仅带百人救了阿叶,顺手还将胡胜这一伙盗贼尽数剿灭了。别人睡一晚的时间,伍封竟做出了这么多事,委实令人佩服。 那一百勇士随伍封建功,无不觉得脸上大有荣光。倭人用饭不象齐人般不说话,席间慕元将伍封如何调动人手、众人如何剿灭盗贼、楚月儿如何矛刺胡胜之事,绘声绘色大加描述,这人口才甚佳,连比带划地说着,将一众人等听得目瞪口呆,看着楚月儿的眼色更是大不相同,连酒也多喝了不少。 伍封听他说得有些夸张,皱起眉头,小声问楚月儿道:“这家伙说的是我们么?”惹得楚月儿娇笑连连,美妍之处,令堂上众人为之色变,连倭人武也一阵心动。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伍封笑道:“今日好似是倭人族和东屠族之间的比武吧,官爷准备派谁出阵呢?” 倭人武道:“我本想让小树、小乘和小果那畜生出阵,如今那畜生用不上了,只好由慕元出马。”天鄙环的身手虽然高明,但他是天鄙族的族长,不好出手。 伍封心想,那倭人果以下犯上,勾结外人害族人,不知按倭人族的族规该当如何处置。这事也不好问,也懒得去理。问墨爱道:“东屠族又准备派谁出来呢?” 墨爱道:“按理说他们也该定了人来了,但小人昨日问过东屠苦,他推说人选未定,不愿意说。不过,东屠苦是东屠族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并非族长,出手也不算失礼,多半是要出面的了。” 伍封点头道:“虽然东屠族人卑鄙无耻,但这场比武是他们两族之间的事,我们也不好干预,只能是在旁静观。” 此时天色尚早,众人各自休息了一会,才由墨爱带着前往预先选好的比武地方,倭人武怕东屠族捣鬼,与天鄙环带了二百勇士跟随,又令族中谨守村寨,伍封一众也随着同行。 众人到了新山一侧的比武之地,只见场中早已来了不少人,其中间土台上坐着夫余贝、冉雍、田新等人。 场中那临时堆砌的土台下是一大片空地,东屠族人还未来,倭人树和乐浪乘将倭人族人带到了场下一侧。 夫余贝等人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见伍封居然与倭人武在一起,齐齐吃了一惊。 伍封与倭人武一众下马上了土台,夫余贝等人尽数迎了上来,向伍封施礼。夫余贝道:“原来大将军早已来了,小人还派了人到大将军府上去请哩!” 这时,大一群东屠族人从山后转了出来,当先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引着,那人命族人侍立于场中另一侧,向土台上看来,不过土台离场颇远,又在山阴背阳处,是以从场中向台上望去,也看不清楚台上人的面目。 墨爱将那瘦小的年轻人引上台来,道:“大将军,这是东屠族的少令子东屠苦。” 伍封笑道:“原来是少令子,令子无暇来么?” 东屠苦道:“小人月前就派人却请过,但不知道家父能否赶来。” 伍封与冉雍田新又寒暄了几句,才坐在中间。他左侧坐着墨爱、冉雍和田新,右侧是夫余贝、倭人武、天鄙环和东屠苦,楚月儿与平启等人坐在众人之后。乐浪乘、倭人树和慕元等人站在台下左侧,右侧是东屠苦带来的三百多个东屠人,两方人早已横目相对,跃跃欲试。 墨爱看了看天色,问伍封道:“大将军,是否开始比武呢?” 伍封向左右众人看了看,见众人都点头,便道:“开始吧。” 墨爱站起身来,大声喝道:“比武开始,东屠族与倭人族各派一人出场。” 话音未落,只见慕元从倭人族中走了出来,执刀而立,眼光向东屠族中看去。 这时,东屠族中走出一人来,手拿着一条长戈,神情傲慢地站在了慕元面前。 伍封不知这人在东屠族中是何身份,向墨爱看去,墨爱却摇了摇头。便听夫余贝问道:“少令子,令族中的高手我大都识得,这人却面生得紧,不知是谁呢?” 东屠苦道:“也难怪上人不识此人,他名叫樊越,原是越国渔人,因海上遇风飘落到莱夷,被我族人所救,赘入东屠族中,如今是东屠人了。樊越曾在越军中为步卒,是以稍识武技。” 倭人武点头笑道:“原来东屠族中的比武,连越人也用上了。” 东屠苦道:“莫非官爷今日不派令婿出战么?他也不是倭人哩。” 台上人说着话时,慕元与樊越却已经交上了手。 只见慕元手握着刀,向樊越猛劈,势道威猛。樊越手中的长戈或砸或勾,也是凌厉之极,两人都是膂力过人,用的也都是进手的招式,是以颇为紧张骇人。 在伍封的眼中,他们的武技自然算不是很高明,那慕元的身手比鲍宁和鲍兴还差一些,但与寻常士卒相比,却算得上是刀术不错的了。 二人在台下激斗了二三十招,伍封看了一会,心道:“这樊越的戈术不弱,只怕不是‘稍识武技’那么简单。”大凡戈术,一般是砸、劈、啄、勾、推、顶、横等运戈之法,这樊越却仅用砸、啄、勾三法,来来回回就那么十余招,偏又凌厉之极,令慕元难以觑到破绽。 便听冉雍问道:“田老爷,以你看来这二人谁会胜呢?” 那田新摇头道:“这个我可看不出来,上人应该看得去。” 夫余贝笑道:“以我之见,只怕这执戈的会胜,他的戈法虽然简单,却自成其浑元之势。何况他的戈长一些,稍占便宜。” 东屠苦也道:“樊越的戈法古怪,虽然不如各位法眼,但只怕也将就能对付倭人族勇士的刀术了。” 倭人武与天鄙环神色都很平静,显是对慕元不甚担心。 墨爱却道:“我看这慕元颇有长力,此刻他刀势虽恶,实则保存了力气,不像樊越般不留余地。” 夫余贝奇道:“不会吧?这个慕元是官爷的人,官爷以为孰胜孰负呢?” 倭人武笑道:“这就难说了,不过,我看慕元的胜算要大一些。” 天鄙环点头道:“二十招之内,慕元必能取胜。” 冉雍笑道:“我们说来说去,其实都是瞎猜,大将军应是此道行家,以大将军之见,谁能获胜?” 伍封道:“樊越的招式远实近虚,若是慕元以简代繁,抢入戈中,立可或胜。” 东屠苦等人愕然,心道:“如此猛恶的戈法,怎能抢入?” 正这么想着,忽见慕元双手握刀,一连三刀劈了下来,刀势比先前凶猛了一倍,三刀下来,樊越的戈被震开到一侧。只见慕元侧身进步,倏地到了樊越的身旁,一刀横扫,樊越后退数步,只见红影闪处,胸前的革甲已被割开,鲜血渐了出来。胜负之变,果然如伍封所说。 慕元退出数步,向樊越拱了拱手,退回己方队中,此时樊越才跌倒下来。 台上倭人武等人虽也料慕元会胜,但不像伍封说得那么清楚,不料台下相对果如伍封所言,慕元一抢入戈影之中,立时便取胜。众人都向伍封看去,脸露惊异之色。 墨爱站起来,向台下喝道:“第一场倭人族胜,第二场开始。” 倭人树从队中提刀出来,站在场中,东屠人中却无甚动静。 倭人武看了东屠苦一眼,笑道:“不知少令子派谁出战呢?” 东屠苦叹了口气,道:“令郎的刀术了得,只好由我来试试了。” 众人无不愕然,心道:“你第二场下去,莫非第三场还有胜过你的好手?”一般像这种比武,越到后面出来的,身手越是高明,东屠苦是莱邑东屠中的第一好手,他第二场出战,第三场便唯有其父东屠奔那一类的高手出来才像个样子了。 倭人武与天鄙环对望了一眼,脸色惊疑不定。 其实倭人树与乐浪乘的武技相若,只怕倭人树还略胜一筹,本来是第三阵出场,但倭人树见乐浪乘一夜未睡,怕他力气未复,便抢先战这第二场,好让乐浪乘多休息一阵,若是自己这一场胜了,便是己方获胜,乐浪乘那第三场也见无须再比了,这也是他爱护妹夫的一番心意。 这时东屠苦已走了下去,从腰间拔出了铜剑。 倭人树点了点头,忽地大喝一声,长刀横扫,向东屠苦拦腰斩去。东屠苦铜剑斜飞,侧身之时,剑尖竟从下往上,向倭人树小腹挑了上来,剑法阴毒,台上众人无不吃了一惊。 倭人树手中的刀忽往下沉,与剑相击,“当”的发出了一声脆响,连台上的人也听得十分清楚。 只见这二人比武与先前那一场大不相同,倭人树刀法沉雄,招式简捷,而东屠苦的剑术却是专走偏锋,诡诈莫辨,而又狠辣之极。 伍封看了一会,暗暗吃惊,东屠苦这种剑法之诡诈处,与董门刺派的剑术大致相似。不过董门的剑法虽然诡秘,却仍给人以堂堂正正之感,每一招虽如奇兵突出,却也合兵法要旨。东屠苦的剑法却如蛇舌蝎尾,一味的阴毒狠辣,几近卑鄙。他每一剑出来,都让人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若中他一剑,就算不死只怕也要损手折脚,变成残废。 墨爱皱起眉头,道:“这东屠苦的剑术极其狠毒,不知从何处学来?”其他人也茫然不解,不知其剑法来历。 冉雍突然道:“东屠苦的剑术是由其兄长东屠烦所授,而东屠烦的剑术却是东屠奔亲自教的。只不知这种剑法是东屠奔家传的,还是从他处学来。” 众人暗暗吃惊,这倭人树的刀术是由倭人武亲授,东屠苦的剑术却转了一层,只怕东屠奔的剑术更胜过了倭人武家传的刀术了。 倭人武和天鄙环神色紧张,向伍封看过来,眼中有相讯之色。 伍封也不知东屠奔的剑术来自何处,只觉授此剑术者,必是个狠辣的卑鄙小人而无疑。忽听平启在身后道:“令子的剑术与吴国伯嚭的剑术是一路。” 伍封忽想起母亲曾说过,伯嚭的剑术阴森狠毒,剑如其人,自成一路。他看了一会儿,叹道:“对付这种剑术,唯有以堂堂正正的无畏之势胜之。”忽想起孔子的弟子公良孺,心想:“公良孺的剑术自然是从孔子处学来,若用孔子的剑法,自然可轻松胜了这东屠苦。” 他见倭人树的刀法虽然严正大度,却是不繁不简。繁则多变,正因他不繁,所以变化甚少;简则实用,不过他的刀法中又有些虚招。心想:“先前慕元所用的刀术与此相似,看来倭人族的刀术都是如此了,当真是刀如其人。倭人忠直无畏,但不识诡计,连倭人果的拙劣诡计也差点能顺利得手。若是将他们的刀法简化一些,更增其猛恶,只怕刀法会更进一成。”又想起适才那樊越的戈法比倭人族的刀术更简洁,却反见其威力,若非樊越功力不够,只怕赢的便是樊越而非慕元了。 忽想起那一路“开山剑法”中有二十余式大可用于刀法之中,若精练之后教给倭人,只怕倭人勇士的刀术会厉害倍余。 伍封心中想着它事,便未曾留意台下的打斗。 这时,台下只见血光迸现,倭人树与东屠苦都退开来,只见二人身上都带伤,东屠苦的右臂上被削出了一大片皮肉,血流半身,倭人树的胁下却被一剑刺中,虽不知伤口深浅,但以东屠苦的狠辣剑术来看,只怕倭人树的伤势比东屠苦更重。 伍封见二人都在一旁不住喘息,血不停地流着,忙对墨爱道:“墨兄,这一场未分胜负,二人俱使,是否算打和?” 墨爱向台上众人看了一眼,众人都点头,墨爱到台前道:“第二场不分胜负,以打和论,各自疗伤。第三场比武可以开始。” 两族队中各有人出来,将伤者扶了回去,包扎伤口,忙个不停。 乐浪乘从队中走出来,站在了场中。 众人向东屠族人中看过去,不知更有谁的本事能与东屠苦相若,甚或胜过东屠苦。看了半天,却见东屠族中无人出来。 墨爱问道:“东屠族中可有人打第三场?如果没有人出来,以负而论,今日比武便算倭人族胜了。” 忽听远处一人哈哈大笑道:“谁说东屠族无人出场?这一场便由本令子迎战!” 众人愕然之下,只听马蹄声响,一乘兵车由远处而来,走到近处时,只见一个精瘦的老者立于车上,那人须发花白,脸形颇长,鼻尖如钩。 夫余贝道:“不料东屠奔亲自来了,这人是东屠族第一高手,剑术非同小可。” 只见车到台下,东屠奔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到莱夷一日,便剿灭了恶贼胡胜,令小人十分佩服。” 夫余贝等人不知此事,听东屠奔这么说,无不吃惊,向伍封看去。 伍封站起身来,笑道:“若非倭人族勇士相助,在下怎能剿灭此贼?其实在下只不过是顺手为之,胡胜又是乌合之众,一击及溃,算不上什么本事。”一边说,一边向台下走去。 倭人武霍地站起来,道:“既然令子亲自出手,我也只好试一试令子的高招了。小乘是后生小辈,怎能与令子交手?”也走下了台。 东屠奔见伍封迎下台来,忙跳下马车,伍封见他身手极为敏捷,站在那里如渊停岳峙,一派高手风范,暗暗心惊,单以气势而论,恐怕这东屠奔还胜过了倭人武。 东屠奔看着倭人武,笑道:“官爷亲自出手,那是最好不过,若还让令婿出场,旁人只道我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伍封心道:“这二人都是一族之长,不论谁胜谁负,两族之间的仇便结得深了,日后定难化解。”见二人对站,伍封笑道:“令子、官爷,这场比武只怕无甚好处,就算令子赢了官爷,双方都是一胜一和,实则未分胜负,日后还得比。令子若与官爷相持不下,成为和局,或者官爷获胜,则东屠一族仍是输了。” 东屠奔虽然心知胜算颇大,但倭人武经验老道,刀法凌厉,自己说不好也要受些伤,就算胜了,比武结果仍只是和局,想想也无甚趣味。 倭人武先前听了冉雍之言,知道冉雍不会说假话,便知这东屠奔的剑术只怕比自己所想还要高明一些,心中殊无取胜把握。若是自己万一败了,就算比武是和局,但日后倭人族仍会在他族中抬不起头来,自己的一世英名,不免付诸流水。经过昨夜一事,心中对伍封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他出言开解,多半是见自己胜算不高,怕自己有损。 伍封又道:“二位身份高贵,这一动起手来就算毫无损伤,但在族人之中只怕是如同两族交战,后果难以预计。不如看在下的薄面,停手罢斗。” 东屠奔道:“小人是大将军的领民,当然愿意听大将军的吩咐。只是若停手罢斗,岂非是本族输了?” 伍封笑道:“既然是比武未果,那就是胜负未分,说不上输赢。在下有一个提议,不如那二十顷地,双方各分一半。东屠族多出十顷地来,自然是有所获。看起来倭人族稍稍吃亏,却也是为了两族长期共处。各族之地域是数十年前所划,时易世移,各族丁户都有不同,自然要重划一次。横竖要重划其地,不如暂时相安。莱夷五百里之地,地广人少,在下重划其地,定会设法让各族满意。这些地中不少是在下的封地,若不全部划出去,邑收少了,最吃亏的便是在下。” 东屠奔见不胜而获十顷之地,面上无损,自然点头同意。倭人武见虽损十顷之地,但这场比武中止,其中的胜负,旁人自会清楚,至少他们已是不败之局,自不会说他们输了地。其实十顷之地极少,算不上什么,就算倭人族多得百顷,也未必能增太多收成,伍封日后既然要重分其地,绝不会亏待了倭人族,这么想着,便也点头答应。 墨爱见事情忽然和平解决,大喜之下向众人宣告,两族人中议论之声嗡嗡,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比武既然结束了,众人纷纷道别,夫余贝请东屠奔、倭人武和天鄙环晚间到他府上赴宴,诸人均答应下来。横竖是晚上又要见面,便也未说多话,一一向伍封告辞走了。 伍封随倭人武到了倭人村寨,倭人武将族人招集起来,说了比武的详情,众族人听说伍封日后要重新划地,无不大喜,心想以倭人族与伍封的交情,怎也不会少于现有的地,至于所失的十顷之地,根本上就算不上什么了。 伍封向倭人武告辞道:“在下行程匆匆,今晚赴宴之后,明日得到夷维城去了,月余后在下还得回临淄,恐怕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再与官爷把酒详谈。” 倭人武笑道:“大将军是个大忙人,比不得我们。小人与族人详细商议后,都感大将军之德,是以有一件薄礼相送,望大将军笑纳。” 伍封笑道:“官爷要送在下何物呢?” 倭人武带着伍封走到堂外,只见堂外赫然百骑立于场中,一个个腰挂长刀,身穿革甲,手执夷矛,以慕元为首率领着,一见伍封出来,齐齐在马上施礼。 伍封见这百骑中大多是昨晚一起破贼的勇士,甚是好奇,笑道:“官爷要派这些勇士到哪里去?” 倭人武笑道:“我倭人族无甚其它的东西,唯有八百勇士和二千精兵。我们这些勇士是自小便精练出来,与其它的不同,不仅多力,而且体能极佳,能带着七日之粮,披甲执兵一口气急奔三百里之外。这些精兵也能同样急奔二百里之外,都是半日可行百里的好手。” 伍封讶然道:“这真是天下间罕见的精兵了!当年吴王阖闾以三千五百人为前阵,教练七年,每一日可带甲执兵奔三百里才休息。你们的勇士与他们相仿,当真是非同小可。” 倭人武笑道:“小人今日与族人商议,将这百名勇士送给大将军,为大将军效力。” 伍封吓了一跳,道:“如此厚礼,在下怎好收下?” 倭人武笑道:“其实这些革甲、兵器和战马多是大将军昨日所获,只不过是物归原主。何况这一百勇士饭量不小,我们怕还养不起哩!莱夷既是大将军的采邑,我们九族之人本就是大将军的隶臣隶妾,这一百勇士跟着大将军,小人说一个送字,其实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哩!” 伍封大笑。 倭人武又道:“莱夷地方还有许长蛇和叶小虫儿两处盗贼,小人听说大将军还有意将‘海上龙王’徐乘剿灭,如今大将军的都辅军还未建,这些勇士不仅善骑射,也会车战和水战,都还年轻,无家室之累,大将军便先用着,日后若能随大将军建功,我们倭人族脸上也会大有光彩。” 伍封心想:“日后要招都辅军,恐怕士卒多是夷人,倭人族只有数百勇士,怎会投我军中?日后我军中之精锐恐怕便以这百人为主了。”点头道:“如此在下便收下了,定不会亏待了他们。唉,官爷这番厚赐,在下真是感激之极!” 楚月儿和平启等人昨晚与这些勇士一同作战,知道他们勇猛善战,训练有素,每人的本事并不比慕元差多少,非其余士卒可比,这种精锐之士只怕齐国的全部士卒之中也难以觅出来,无不大喜。 倭人武又命人牵出一匹青色骏马,道:“昨晚小夫人大展神威,杀了胡胜,这匹马便送给小夫人作为坐骑。此马与众不同,最有长力,临阵作战终日也不累。” 众人看这匹马九尺长短,八尺高下,仅次于伍封的那匹黑龙,其骢毛奇长,披于颈上,看起来极为神气。 楚月儿看着甚是喜欢,道:“官爷为何要送我这匹马呢?” 倭人武道:“听说昨日小夫人见了胡胜的坐骑,便大是喜欢,亲自上去杀了胡胜,为大将军夺了一匹宝马,想来小夫人是爱马之人,小人才会以马相送。何况此马原是小果那畜生的坐骑,小人每看着它便胸怀郁结,不如送了出去,以免看在眼中心烦。” 伍封点了点头,对楚月儿道:“既然官爷一番好意,月儿便收下吧。” 楚月儿正对骑马作战大有瘾头,苦无好马,听伍封一说,便笑嘻嘻谢过了。 众人寒喧了好一阵,伍封等人才上了马,身后带着百名倭人勇士,由倭人武、倭人树、乐浪乘、阿叶送到了新河桥边,倭人武等人才回村寨。 众人依昨日来路穿山而过,楚月儿骑着青马前后跑着,甚觉神气。 平启等人见她得意洋洋的十分可爱,无不莞尔,招来问道:“月儿姑娘,你说公子的黑龙像鲍兴,这匹马应该不像鲍宁吧?它叫什么名字呢?” 众人大笑,楚月儿道:“公子的马既是黑龙,我这匹马便应该叫作青龙。” 回到公子府时,妙公主等人迎了出来,见忽地多了一百个雄纠纠的骑士,无不惊讶。伍封等人下了马来,向众人解释了一番,赵悦和蒙猎便带着一百勇士入府,找老总管暂时安置。 鲍宁和鲍兴上前接过伍封和楚月儿的铜戟长矛,又去牵马,发现这二马并非原来所骑,讶然细看。 鲍宁掌管楚月儿的兵器和马,鲍兴力大,自然是负责伍封的兵器了。 只见鲍兴围着黑龙转了数圈,越看越是惊讶,两鼻哼哼地喷着白气,道:“这匹黑马当真是件宝贝,好像公子昨日骑出去的白马吧?就算途中忽然变黑了,也不至于变得这么雄壮哩!” 伍封等人忍不住笑,伍封道:“这马大名叫黑龙,小名叫小兴儿。” 鲍兴奇道:“咦,怎跟小人儿子的名字是一样?” 众人大奇,妙公主问道:“你好像还未成亲吧?怎么突然跑出了个儿子?” 鲍兴笑道:“小人时时在想,若是日后成亲生了儿子,便唤他作小兴儿。” 平启大笑道:“你自己叫小兴儿,怎想到将儿子的名字也叫小兴儿?” 鲍兴笑道:“小人若生了儿子,自己便成了老兴儿了,与小兴儿之名并不相混。” 众人失声而笑,楚月儿笑道:“这匹黑龙是公子心爱之物,你不可亏待了它。” 鲍兴笑道:“这是自然,小人便拿它当儿子看算了,大不了晚上睡在一起。” 众人轰然大笑。 鲍兴又围着青龙打了个转,细看了一阵,掀开马口看了看,摇头道:“这马才两岁口,就长得如此之大,日后若再长大些,只怕要为它建一座大宅子了。” 鲍兴摇头晃脑了好一阵,才与鲍宁扛着铜戟长矛,将黑龙和青龙牵走。 此刻已是午时,用过饭后,伍封吩咐平启招来等人去睡觉,自己与楚月儿入内室休息,妙公主虽想与他二人聊天,但想起他们忙了整夜,便不去打搅他们,找迟迟玩去了。 墨爱却跑来找伍封道:“大将军,那个胡胜的首级是否要拿出去示众?” 伍封不料他竟将首级也带了来,皱起眉头,问道:“有什么用呢?” 墨爱道:“胡胜为恶已久,夷人苦之,如今格杀了此人,正好让莱夷之民安心,顺便也警骇许长蛇和叶小虫儿两处盗贼。” 伍封道:“那便示众罢。”他知道墨爱为政已久,比自己要强多了。 他睡了下去,觉得精神甚好,心道:“这吐纳术才是天下至宝,练了这么几个月,力气大了不少,剑术武技均有不少长进,连睡觉也少了。”又想起楚月儿来,心道:“这丫头越来越厉害了,除了是吐纳术的效用外,只怕与她天赋有关,在武技上的进境格外的快捷,莫非她真是天生的勇士?” 忍不住溜到楚月儿的房中,见她仰面躺着,正阖眼小睡,脸色娇艳动人,小嘴红润之极,长长的睫毛低垂,眉心上的那颗朱砂痣十分诱人,悄悄坐在她身边,细细地看她。 过了好一阵,楚月儿睁开眼,看着伍封道:“公子。” 伍封讶然道:“你知道我来了?” 楚月儿甜笑道:“就算我睡得深了,若有人来自然会知道。” 伍封道:“那你如何不张眼瞧瞧,若来的是歹人,岂不糟糕?” 楚月儿道:“来的人若有敌意,我自会知道。适才的感觉,只有公子和姊姊来时我才会有,是以知道是公子。” 伍封知道在她的心中,自己与乃姊一样都是亲人,是以心中所感也不同,大悦道:“我也觉得精神极好,月儿觉得如何?” 楚月儿笑道:“我也觉得睡不着。” 伍封笑道:“那我们去找公主和迟迟玩玩罢。” 两人携手到了妙公主和迟迟的房中,却都未见人,伍封奇道:“她们都不在房中,不知去了哪里?” 走过后院的矮墙时,便听妙公主拍手赞道:“迟迟好得很,这一箭又射中了。” 伍封二人走进了花园,见迟迟正拿着连弩习射,在她对面墙上挂着一个箭靶,上面钉着不少箭,中央红心处的箭最多。 妙公主一见伍封和楚月儿走进花园,立时笑逐颜开,张着小手跑了过来,伍封怕她滑倒,忙将她抱住。迟迟却有些羞答答地,缓缓走过来。 伍封赞道:“迟迟的箭法越来越厉害了。” 妙公主得意地道:“有我这明师指点,那是当然的了。” 伍封大笑,指着那箭靶道:“红心之外的箭,应是你这‘明师’所射吧?” 妙公主笑道:“我虽然不如迟迟射得准,但徒弟强过师父也是常有之事。” 伍封见迟迟走到面前,知道她因为武技较弱,是以苦练箭法。 伍封柔声道:“其实练不练箭法并不十分要紧,高兴时慢慢再试,无须着急。” 迟迟道:“迟迟听说月儿时时随公子出去,颇能帮手,便想何时公子也带上迟迟,只是不练好本事,反会拖累公子。” 妙公主插口道:“迟迟一早就与赵爷他们出城学骑马哩!” 伍封奇道:“赵兄他们也要学骑马?” 妙公主笑道:“昨日你们赶往倭人村寨,他们便十分懊恼,今日一早便出城骑马,适才又去了。迟迟见公子回来,才未出府,索性在府中习射。” 伍封笑道:“其实骑术在莱夷之地才好用些,若到其它地方骑马,说不好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大盗柳下跖的人。” 妙公主道:“那倒是,不过迟迟说过,能够多习一艺总是好的。” 楚月儿插口道:“赵爷他们学骑马,谁长进快些?” 迟迟笑道:“是鲍宁和鲍兴罢。许是他们整日与马在一起,知道马的习性,骑马之时,那些马也格外听他们使唤。” 伍封忽瞥见迟迟手上红肿,忙将她的小手握起来,道:“迟迟手上怎会伤了?” 迟迟小声道:“大概是拉弦多了罢。” 伍封心疼道:“迟迟何不早说,军中射手专有鹿皮套子戴在手上,不至于伤手,公主为何不为迟迟找一副来?” 妙公主撅起了小嘴,委曲道:“我怎知道还要用什么鹿皮套子?” 伍封想想也是,忙道:“是我说错了,公主整日在宫中,又怎知道军中之物?”吩咐旁边侍候的家丁却找老总管要几副鹿皮套子来,其时各府均有兵甲,公子府上理应有此物。 伍封拉着迟迟在一旁坐下来,道:“我总有一事不解,何以迟迟习射,比他人更有天份?” 迟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伍封拿起连弩,轻轻拉上了弦,又放了一支箭上去,道:“迟迟射一箭给我瞧瞧。” 迟迟将连弩端在手中,也无须太着意瞄准,一箭向箭靶射出,正中靶心。 伍封点头道:“习射之道,全在眼、心、手,眼光要准,心中要静,手臂要稳,迟迟心思单纯,眼光也不弱,这都容易些。我看迟迟射艺之准,全在于手稳,若未经专门练习,只怕做不到。” 迟迟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道理。迟迟自小跟在义父身边,五岁开始便为义父举钳,义父废寝忘食,常常忘了我在一边为他举钳,是以一举几个时辰也是常事。初时力不能胜,久之便能长举了。后来到了鲁国后,又常为宾客举案,许是如此才特别的手稳罢。” 伍封听她这么说,其中的艰辛之处可想而知,心道:“这妮子自小吃了不少苦。”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大手之中,轻轻擦着,道:“如今天气寒冷,弓弦格外地坚硬些,迟迟下次定要戴着鹿皮套子后才习射。” 迟迟点了点头。 这时,家丁拿了数双鹿皮套子过来,这些套子都是为男人所制,自然偏大,伍封选了一双最小的交给迟迟,道:“这一双只怕可以勉强一用。” 迟迟见着套子半掌之大,上有五指分别套开,在指沿处相连,仅护住五指。鹿皮性软却十分耐磨,这种套子真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她戴在手上一试,虽然大了些,却勉强可用了,自然忍不住拉弦相试。 伍封见妙公主撅着小嘴,楚月儿在一旁小声与她说话,她仍是不乐。伍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丫头觉得委曲,忙上前道:“公主,我只是说错了一句话,你便这么生气么?”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 伍封讶然道:“看来公主是不饶过我了,只好明日赶回临淄去。” 妙公主奇道:“你回临淄赶什么?” 伍封愁眉苦脸道:“自然是向国君请罪,只是我得罪了公主,就算抱两壶美酒,国君只怕仍要治我的罪吧?” 妙公主“呸”了一声,道:“你道父君是酒鬼么?” 伍封讶然道:“连《酒经》也能写出来,应该是酒仙罢。我看公主家学源渊,酒量颇了不起,只怕也是个小酒仙了。” 妙公主终忍不住格格一笑,道:“你的酒量最大了,我若是酒仙,你该是酒妖吧?” 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正笑闹间,忽有家丁说天鄙环来拜访。 伍封忙去将天鄙环迎入厢房,道:“今日才与龙头分手,龙头接着又赶了来,是否又何指教呢?” 天鄙环叹道:“小人是为了鄙族之事而来。” 伍封知道天鄙族人地位最低,多数沦为家仆侍婢之类,心中对天鄙族自然有些同情之意,问道:“龙头但说无妨。” 天鄙环道:“鄙族以前是九族之中人数最多的,数十年前齐入攻莱时,鄙族人不论男女,聚兵与齐人作战,连战数十阵,终是不敌齐人的战车和革兵,乃至于败,当时鄙族之人,有八成以上阵亡。唉,这也是螳臂挡车,自取其祸罢!” 伍封反而心生敬意,道:“国遇强敌,自然要奋力相抗了,天鄙族人奋身国事,令人生敬。” 天鄙环见伍封反而这么说,与国异等人大不相同,喜道:“大将军果然见识高明。鄙族人自从齐人入莱后,元气大伤,偏偏齐人又恼我们顽强相抗,便宣告齐境,将天鄙族列入齐国的贱族,不得当士卒,不能为匠人。我们当时还有万余人,但齐人未分一亩良田给我们,是以族人无以生计,只好投身各府为役,后来一族仅有五千多人了……” 伍封摇头叹道:“当时的国君是齐灵公吧?灵公怎能对你们如此刻薄呢?有失大国体统。” 天鄙环道:“景公之时,以晏婴为相。晏婴之祖为倭人族的夷人,他的祖母、母亲均是齐人,是以无人知道他是夷人,乃能为相。晏婴在夷维长大,深知夷俗,待他为相时,知我们天鄙人的苦处,命我们族人开拓荒地,又将夷地罪徒尽驱来开土。那些年我们开田无数,虽然每年收成交出三成为邑收,仍能自足,胜于为人作奴,那时鄙族方能渐生人丁,眼下也有了三千余户。晏婴本想赐我们族人田地,可惜天不予寿,晏婴死后齐制渐坏,它族自恃势大,设法将鄙族人逐走。前些年得倭人族之助,为鄙族在海边建立村寨,称为蓬邑。谁知国异一到莱夷,便看中了蓬邑,将村寨收了去,以村寨为址,修建主城。可怜我族近万族民,难以生聚。” 伍封叹道:“你们族人数十年中受了不少苦头,在下这次到莱夷来,定会设法为你们一族觅安身之所,使衣食无缺。” 天鄙环跪拜于地,老泪纵横,道:“若是大将军能为鄙族人安身立命着想,我们天鄙族人定会报效大将军,一族之众任大将军驱策。” 伍封将他扶起身来,道:“龙头不必如此,这是在下理应做的事情。” 天鄙环道:“今日大将军走后,姊夫与小人商议,均觉大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以诚待人,我族是否能够中兴生存下去,全在大将军身上,因此小人才会来找大将军一述苦处。” 伍封笑道:“在下看莱邑之地,主要是倭人和夫余人,还有少量东屠人。未知其余各族主要居于何处?” 天鄙环道:“莱西之地有二族,莱邑城之旁是倭人,城中夫余人也不少,不过夫余人主要在赢城附近。莱南之地,夷维城以玄菟族为主,博城是高丽人的中心。莱北之地,北口附近是乐浪人的村寨,北口与主城在间是索家人的村寨。东屠人的主地在莱东。满饰人以打猎为主,是以常在莱夷中间的山地活动,大部分在莱北。” 伍封又问道:“主城附近有何族之人?” 天鄙环道:“主城是国异夺我们的村寨后新建之城,城中有些齐人,也有不少鄙族之人。不过,此城尚空虚之极,少有人居,听说令堂正在主城,准备大加修葺,以为大将军的府第。” 伍封笑道:“既然主城附近它族之人少,龙头何不将族人往主城迁移呢?” 天鄙环大喜道:“鄙族人数较少,与它族近了也不免担心受人欺凌,若在大将军府第左近,那是最安全不过。小人去了主城之后,先与大将军商议,再选其址。” 伍封笑道:“日后我都辅军的大营也在主城,谁敢到左近惹事?” 天鄙环高高兴兴告辞走后,伍封与妙公主、老总管和墨爱说了天鄙族的事情,墨爱点头道:“大将军如此安排极好不过,天鄙族人最为忠义,有他们在主城附近,到主城大有帮助。” 伍封道:“我也在想,过不多日便要招兵训练,这些人定多是夷人,天鄙族人就算一下子给了不少地,仍得等明年收成才有所获,不如从中招人为军,或可帮助其生计。” 墨爱感动道:“大将军宅心仁厚,这真是莱夷人的福气了。” 伍封道:“这里仍由墨兄暂时代管,等新春之后,在下再细细地划地而治,安排各城职司。” 黄昏之时,伍封、妙公主、楚月儿、迟迟、墨爱等人乘车同往夫余贝在莱邑城的府中,平启不喜迎酬,与赵悦、蒙猎、招来留守府中。 伍封仅带了慕元等十名勇士相随,到了夫余贝府前,便见夫余贝带着从人在府外相迎,寒喧几句后,入了大堂,只见堂中来了不少人,如东屠奔、倭人武、天鄙环、冉雍、田新以及城中身份较高贵者,众人见了伍封和妙公主,一起跪地施礼后,这才重新入座,伍封和妙公主坐在中间,由夫余贝相陪。 席间一人走了出来,向伍封和妙公主见礼,道:“小人高丽文见过公主和大将军。”这人年纪四十余岁,生得十分秀气。 伍封听墨爱说过,知道这人是高丽族的族长,忙道:“大人无须多礼,请入座。” 高丽文道:“听说大将军明日要赶往夷维城,途中可经过博城,是否有暇到小人府上一述呢?” 伍封道:“按说在下应该前往大人府上,实不相瞒,新春之时是在下与公主的婚期,须提早赶回临淄,如今连一月也不到了,在下到夷维之后,还要去主城,只怕无多少时间到府上拜访。不过,新春之后,在下必会与大人相叙。” 高丽文点头道:“原来大将军如此繁忙,不如由小人带着族人为大将军开道,途中也好一叙。”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在下有不少侍从,未必定要麻烦贵族中人。” 高丽文道:“既然大将军不喜欢太多人,小人只带十人相随,陪大将军同到夷维城吧。” 伍封拱手道:“大人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明日便一道出发吧。” 高丽文谢过回座,东屠奔又走上前,道:“小人大老远从齐东海边赶来,正想与大将军一聚,不料大将军明日便要走了,若是大将军一阵间有暇时,小人有事想向大将军禀报。” 伍封心道:“定是你东屠族人与胡胜合谋害人,见被我识破,想加以推脱。”本想拒绝,又想:“我镇抚莱夷靠的便是九族,暂不可在心中有所偏颇。”笑道:“正想与令子谈一谈,等一阵我们借上人的厢房一叙便是。” 夫余贝见人到齐了,遂命歌姬为舞,奉上酒肴,伍封见他们这些习惯与齐人是一样的,心想夷人臣服齐国已久,除了族中的特别典事外,其余的只怕与齐人一样了。 伍封见东屠奔与夫余贝私语了一阵,夫余贝点了点头,命人带路,东屠奔来请伍封到厢房,伍封站起了身,随东屠奔到了厢房,夫余族人奉上了果品淡酒,自行退了出去,房中除伍封和东屠奔外,再无他人。想是夫余贝曾有交待,怕他们误会偷听,让家人全部退开。 伍封暗赞夫余贝机灵,便听东屠奔道:“大将军,犬子昨日与胡胜携手对付倭人,得罪了大将军,小人先向大将军陪罪。” 伍封见他毫不隐讳,自承其事,愣了愣,道:“其实在下也知道胡胜在谷内,东屠族人却藏在谷外,只是不知令子是否知情,便只向谷内的盗贼下手。” 东屠奔叹了口气,道:“小人远在东海边上,只是为了今日的比武才赶过来,怎知犬子会胡作非为?那胡胜以前是小人府中的勇士,后来跑出去当了盗贼,幸好别人不知此事,否则,还以为这些盗贼是小人派出去的人哩!” 伍封心中正有此类想法,见东屠奔说得有理,心道:“原来是熟人,怪不得你儿子用千金向胡胜买那匹黑龙。” 东屠奔道:“小人请大将军来厢房,其实是想请大将军援手,解我东屠族的内忧外患。” 伍封奇道:“东屠族在莱夷九族之中,实力可排在第一,还有什么内忧外患呢?” 东屠奔叹了口气,道:“这与鄙族中的习俗有关。鄙族中的继嗣之法,是兄死弟及,无兄弟时,再传给长兄之子。” 伍封道:“这种传位之法,与吴国相同,最易生乱。” 东屠奔又道:“先伯父死后,理应由先父继为族长。但先父那时在楚国左尹伯却宛手下为将,甚得器重,与其子伯嚭同学其剑法。在楚国为将,岂非胜过一族之长?先父见前程正广,不愿回族。” 伍封点了点头,怪不得平启说东屠苦的剑法与伯嚭是一路的,原来其先辈与伯嚭是一师所授。 东屠奔道:“小人的先父是诸伯一辈中年纪最幼的,见兄长不少,本以为兄弟这么传下来,只怕传不到到他这幼弟,才跑到楚国投军。先父既不愿为族长,本该由小人大伯之子继嗣,谁知先伯父的儿子竟然自立为族长,怕族人不服,在族内大行虐杀,激起族人之怨,将他杀了。那时楚国伯却宛被囊瓦攻杀,伯嚭逃到吴国,先父便回族中,正值族中之变,被立为族长。” 伍封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令尊之后又由令子为族长呢?” 东屠奔叹道:“其实先父并非小人之父,实为小人之叔,族中所说先伯父其实才是小人之父。” 伍封瞠目讶然道:“这是何故?” 东屠奔道:“鄙族向居齐东,不理外事,先父曾在大国为将,知道兄死弟及的继嗣方式易生祸乱,尤其是吴国公子光杀吴王僚之事,可以见之。鄙族多年来为了争嗣,时时有内斗之患。是以先父常思改此陋俗,最后想出一个权宜之计,命族人兄弟之子,均以兄弟称之,譬如一家兄弟三人,所生之子,皆为长兄之子,称长兄为父,不论是否亲生,以年齿大小分出长幼,长兄亡后,长子继嗣。这样一来,继嗣者便不一定是长兄亲子了,其余兄弟也因此而争执大减。先父怕族人不服,便以族长之家先行,小人在诸堂兄弟之间年纪最长,是以先父未丧之日便被立为嗣,以防日后生乱。” 伍封目瞪口呆,道:“令尊怎会想出这个法子来?其实这里面有些不清不楚,说不好也会生乱哩!” 东屠奔道:“大将军说得是。自从小人被立为嗣,果然顺顺利利继立,中间未起任何争执,人都以为是先父所立族规深得族人之心,先父在生之日也常以此为豪。谁知到了小人想立嗣时,才发现困难重重。后来才想明白,小人之所以顺利嗣位,并非族人对先父的新规诚服,而是因就算不改族规,小人是长伯之次子,长兄因夺嗣之时被族人所杀,是以理应继为族长。” 伍封道:“令子的内患来自何处?” 东屠奔道:“小人兄弟五人,长兄与小人都是大伯之子,长兄死于族人内乱,遗下一子,便是东屠苦,小人亲生的一子叫东屠愁。小人其余的三个兄弟其实是堂兄弟,他们的儿子也算小人的儿子,如此还有六个儿子。小人这些儿子中,以长幼论,是东屠愁为长,理应由他继立。” 伍封点头道:“以长幼论,他是长子,以嫡庶论,他是嫡子。自然是由他所继立,又有何疑哉?” 东屠奔道:“坏就坏在东屠苦是长兄之子。他说动族子诸老,说小人能为族长,并非新规使然,而是因小人是大伯之子才能得立,这就是仍按旧规继嗣。既然小人按的是旧规嗣立,那么新规的嗣立之法便应废了。依照旧规,就该由他为嗣。” 伍封奇道:“就算照旧规也轮不到他,令子不是还有几个兄弟么?” 东屠奔苦笑道:“小人那几个兄弟早就死了,就算没死,只怕也不敢与他相争。” 伍封问道:“为什么?” 东屠奔道:“只因这东屠苦手段相当厉害,如今不仅族中尊长听他的话,连大部分族人也甘心为他所驭使,连小人也忌惮他三分哩!” 伍封惊道:“不会吧?在下见东屠苦与胡胜合谋欲害倭人一族,也未见其十分高明之处。” 东屠奔苦笑道:“他怎知大将军会在倭人的村寨?倭人勇直有余,谋断不足,以东屠苦之谋来对付,大有裕余,若非大将军在彼,虽是劣谋只怕也能害了倭人武父子。” 伍封与倭人武交往,见他们的确不擅长诡计,这与倭人族的天性有关,并非蠢笨过人,点了点头。 东屠奔道:“世人都以为我东屠奔欲侵迫诸族,才派出族人四处掠地。其实小人只管得上东海之地,其余的地方全听东屠苦的使唤,如今东海的东屠人以小人为尊,而东海以外地方的族人却以东屠苦为尊。”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东屠族也有这种夺嗣之事。”苦笑道:“在下并非不想帮助令子,但这是东屠族内之事,又是令子的家事,在下怎好插手?” 东屠奔道:“小人也知道大将军不好插手,是以只求大将军划地之时,将东海以外的东屠族人所占之地尽数收回,将地尽转划在东海。这些族人无地可据,自然会回东海来,小人便有法子处置。” 伍封点头道:“你们东屠族人有多少人户?” 东屠奔道:“如今东屠人共有二万余户,随小人居于东海的有一万四千户。” 伍封道:“若是将族人尽撤回东海,对其余各族当然是有利的。但这近五千多户人要安置在东海,只怕田壤不足。” 东屠奔道:“莱夷的荒地以东海为最多,东海近二百里之地,荒地便有一百三十里以上,就算鄙族人开垦一年也未必能尽数垦完。另外,以前莱夷的渔盐均交由索家人一族来晒置,实则人手不足,若能将东海之少量渔盐交给鄙族,足以让鄙族人生存。” 伍封奇道:“你们擅长渔盐么?” 东屠奔道:“小人这些年来不住盘算,若是任由族人在莱夷四下里任意安居,迟早会与他族相恶,以致兵戎相见,若是全数移回东海,又恐用度不足,是以在三年之前便请索家族的索家牛舵主派了数十名族人,教我们晒盐之术,又请乐浪声老爷子派出人手授族人以远航捕捞之术,若有渔盐之利分下来,鄙族人也可以胜任。” 伍封心中甚悦,他最喜欢的东屠奔这种为族人寻找生存机遇,传授新的技艺的做法,心想:“一族只专一艺,如遇上天灾人祸,收成有损,不免全族挨饿。莱夷地广,大有可为之处,各族丁户数十年之增长速度不如齐人的一半,恐怕便是因为技少之故。” 伍封笑道:“令子深谋远虑,在下十分佩服,既然如此,在下重新划地之时,便会设法将外面的东屠族人迁回东海。不过,此事务要守秘,以免被东屠苦等人知道后,另有谋划,加以阻碍。” 东屠奔点头道:“大将军尽管放心,小人必会守秘,除了小儿东屠愁外,不会说给其他人知道,其中的厉害小人是明白的。这一次愁儿其实也随小人来了,小人怕让东屠苦知道后,会生变故,是以让他脸上搽色,假扮成寻常族人,明日大将军东去夷维,愁儿会在途中相候,让他一路上向大将军请教。” 伍封到莱邑两日不到,已见了夫余贝、倭人武、天鄙环、东屠奔和高丽文五个族长,其中夫余贝城府颇深,未能深谈,高丽文又是初识,不知底蕴,剩下的三个族长之中,只怕这东屠奔是最有心计的了。 二人谈了一阵,出了厢房,再回到堂上。 这时歌舞正浓,堂上夷人看着歌舞,执箸击案,或拍着手掌,随丝竹之声而动,甚是高兴。 妙公主小声对伍封道:“封哥哥,这些夷人很喜欢歌舞哩!” 一曲舞完,那高丽文笑道:“夫余上人府中的歌舞果然不凡!” 夫余贝笑道:“这种歌舞,怎能入大人之眼?高丽族人能歌善舞,名震遐尔,那是谁都知道的。” 倭人武笑道:“久闻大人的舞技高明,能否为大将军一舞呢?” 若是换了常人,对倭人武之言自然会视若侮辱。但高丽族人向来以歌舞为自豪,族长常常亲临席前,歌舞娱客,夷人无不知道,是以倭人武作此提议,其余的人均大加附和。 高丽文当然不以为忤,笑道:“今日与大将军初见,小人便为大将军一舞,以助大将军酒兴。”站起身来走入场中,他身后有六个族中女子跟在他的身后一同入了场上。 夫余贝笑道:“大人,用《三徵》之乐可好?” 高丽文道:“大将军镇抚莱夷,我们莱夷九族和平共处、莱夷之地富庶民乐,可以想见,不如用《九乐》。” 夫余贝对高丽之舞甚熟,命人拿来七个高丽族的长鼓和细长鼓棒,交给高丽文七人,又吩咐下去,檐下丝竹奏出了《九乐》。 高丽文与六女将长鼓系在身前,右手挥着鼓棒,随乐起舞。 伍封等人未见过高丽人跳舞,凝神细看。只见他们的高丽舞与齐舞不同,七人左手拍着鼓面,右手执棒相击,击鼓之声与丝竹相合,动作欢快而美妙。 舞完之后,伍封击掌道:“好舞!大人原来是个雅人,可见高丽一族的歌舞之艺不同寻常。” 高丽文逊谢后,退到席上。 伍封扭头对迟迟道:“迟迟的歌舞想来更妙,暇时定要一观。” 楚月儿格格笑道:“你这才想起迟迟也是个‘雅人’么?” 妙公主笑道:“现在让迟迟歌舞一回,好不好?” 伍封摇头道:“不成,迟迟的歌舞只可独享,若让这些人看到,只怕会魂飞天外,捋袖而上,后果难以预计。” 三女笑成了一团。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高丽文便带着兵车四乘、十名族人等在公子府外,众人收拾起行,老总管和墨爱送出了城才回去。 伍封依然是驾车而行,那百名倭人勇士却骑马守于两旁。鲍宁和鲍兴见路径不平,怕战马走失,找了两根细细的十余丈长铜链,系于两车之间,将黑龙、青龙和其余的二十多匹空马置于铜链之中,将缰绳结在链上,前后车上均有剑姬守着,这才不虞众马走离了大队。 伍封见他二人想得周到,大大称赞了几句。 鲍兴笑道:“这都是小宁儿想出来的,小儿也没这份聪明。” 伍封点头道:“小宁儿虽然不爱说话,其实内有斯文,怎似你大咧咧地?” 这是莱邑城与夷维城之间的大道,高丽文与伍封并车而行,以便于说话。 伍封道:“大人昨日一舞,果然妙不可言。是否高丽一族中人人都擅歌舞呢?” 高丽文笑道:“在莱夷九族之中,只怕鄙族是最不成器的了,武事不备,田猎难成,只是在农耕之外,稍会些种菜酿酒的本事,是以各族之人,常以谷物向鄙族换取菜蔬酒浆。” 伍封问道:“你们种些什么菜呢?” 高丽文道:“无非是常见的四季蔬菜罢。鄙族之人更会制菜,各类脯、醢、菹、苴等还有些名气,不过,它族之人最喜欢的恐怕是鄙族所制的麦饴和黍酒了。” 伍封瞠目道:“高丽族人只怕日日所用的都是美食罢?” 高丽文笑道:“还算过得去。幸好鄙族人擅制美食,是以族中一万二千户,仅守寨士卒三千人,它族却不愿意得罪鄙族,便是怕少了美食,何况各族自有所酿,但无能过鄙族之酒者,是以每逢宴饮待客,均以鄙族黍酒为主,否则,宾客定会以为主人待客不诚。” 伍封闻说这个“酒”字,立时酒虫大动,道:“昨日在夫余上人府上所饮之酒,比公子府上的酒还要好,是否出自贵族人之手?” 高丽文笑道:“正是,昨日所饮是小人从族中所携来的一品美酒,专侍大将军所用,倭人官爷他们等闲也难以饮到。” 伍封赞道:“有如此佳酿,谁敢得罪你们呢?” 高丽文道:“其实酿酒之法,鄙族是从齐人处学来。我们主要居于博城附近,博城与赢城相距不出二十里,赢城的冉雍酿艺精妙,据说连相国田恒之女田貂儿也是向他学酿,鄙族与冉雍交好,得他传授后,酿艺大进。” 伍封愕然道:“在下只道田二小姐酿艺之精,在齐国可算是数一数二,原来她的酿艺是从冉雍处所学,这个冉雍的本事当真不小,可惜昨日未能与他一叙。” 高丽文笑道:“要与他一叙还不容易?此刻冉雍与东屠愁在前面赢城外等着,到时便能见到了。” 伍封奇道:“原来大人知道东屠愁等在下?” 高丽文道:“东屠愁是小人的女婿,否则,东屠令子怎会让他今日一道来?” 伍封又问:“为何冉雍也和他在一起呢?” 高丽文笑道:“冉雍是满饰族的长老满饰箭的师父,大将军从夷维到主城,必要经过满饰族人之地,他特地来为大将军引见。” 伍封想不到这中间有许多复杂的关系,笑道:“若能与满饰长老一见,那是最好了。” 两人说话间,忽听前面远处有马蹄声隐隐响着,众人大感愕然,远眺过去,便见两骑快马由远处急驰过来。只因太远,一时也看不清楚。 楚月儿向远处看了看,道:“右手骑黄马的那日见过的冉老爷,左边那人不认识。” 众人大奇,如今那二人离了这么远,楚月儿如何能认出人来?伍封知道她练吐纳术的时间比自己长,眼力最好,忙道:“蹄声甚急,只怕有凶险,月儿、平兄,你们接他二人回来。” 平启一直骑马在伍封的铜车旁边守护,答应一声,先策马迎上去。 楚月儿等从人将青龙牵了上来,从铜车左手空心圆柱中拔出了铜矛,上马也迎了上去。 这时,二马稍近,伍封也看清楚了那二人,右边那人的确是冉雍,左手边是个年轻人,猜想定是东屠愁。忽见二马之后,烟尘滚滚,伍封骇然道:“原来有数十骑在追赶二人!”喝道:“快将车停下来,准备迎敌!” 赵悦和蒙猎迎了一声,立时命将兵车列在前面,一百骑勇士守在车后,其余的剑姬、从人与辎车守在后面。 伍封见除了中间大道,两侧都是深草低树,车行不便,便道:“将黑龙牵过来!” 吩咐过后,再向前看时,正见冉雍二人的马中箭倒下,二人从马背上跌下来,数十骑追兵向他们二人围了上去。 这时平启已赶了上去,守在二人身旁,等楚月儿上前时,数十骑已将他们四人围住。 伍封提着铜戟,跨上了黑龙,正要带人冲上去,便听高丽文道:“糟了,真是冉雍和东屠愁。” 伍封对高丽文道:“大人请守阵中,不要出来。”又道:“公主,迟迟,你们不要下了铜车。”带了二十勇士冲了上去,余人谨守大队。 正见楚月儿和平启在前撞破了所围的敌军,冉雍与东屠愁挥着剑跟在二马之后,伍封见他二人剑法均妙,暗暗称奇。楚月儿与平启因冉雍和东屠愁步行不快,只好缓缓撞动敌人之围,带二人回走。 伍封大喝一声,黑龙四蹄翻飞,冲入敌群之中,铜戟早挑了三人下马。他毫不理会敌军之围,只是向前冲了过去,专找敌军人多群刺杀,等他直撞出敌围,又再杀回时,已有近二十人被他刺于马下。这时冉雍与东屠愁均被一勇士拉上了马,二人合乘一骑。 伍封命道:“先将冉老爷和少令子带回去。”六七骑勇士策马将二人带回。 这一群敌人见他们如此凶猛,无不心惊胆战,勒马不敢上前。伍封见他们见了自己大队人马居然不退,暗暗奇怪。 楚月儿与平启到了伍封身边,伍封问道:“没有受伤吧?” 二人都摇了摇头。 伍封见众人都平安无恙,扭头向敌人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正在这时,忽听左手边蹄声雷动,一片烟尘渐渐临近,赫然有七八百人横撞了过来,冲在前面的都是骑兵,约有二百多人,再加上这一群剩下的五十余骑,声势不小。 伍封见敌方势大,道:“我们先退回阵中。”自己身边虽有楚月儿和伍封这样的高手,终是只有十余骑,怎能与敌方大军正面相接。 众人退回阵中时,敌军已连在一起,八百多人分成两支,准备由左右包抄过来。敌方的用意显是要离开大道,避免与兵车相持,欲从两侧以骑兵和步卒攻击。 伍封笑道:“敌人胆子太大了,就凭他们数百人就敢直接进攻!” 冉雍在一旁说道:“大将军,新来的那一支人马是许长蛇的骑兵和步卒,莱夷三大盗贼之中,他的骑兵最多。” 东屠愁叹道:“追击我们二人的是东屠苦的手下。” 妙公主早将叶柔、四燕女和剑姬集于车后,各执木连弩,对伍封道:“封哥哥,我这支亲兵练习了多时,今日便看看她们的本事。” 伍封见己方虽有二百多人,却有五六十人是不能战的从人庖人,高丽族人仅十人,自是不能让他们上前。真正能战的除了百名勇士,便是叶柔和这一众剑姬了。 伍封向敌方看了一阵,笑道:“敌方人数虽多,分则力弱,一阵间他们从两侧冲上来时,我们先用箭射一阵,让他们士气弱下来。”又让平启约束倭人勇士,待他号令一发便冲上去。 鲍兴和鲍宁将伍封和楚月儿的连弩递了上来。 伍封对高丽文等人道:“大人、冉老爷、少令子,你们便在车上安坐,看我们将许长蛇杀退。”他与楚月儿策马上前,立于车后,鲍宁和鲍兴随他二人久历战阵,各提着箭袋站在马旁。 这时,敌军已布好了阵,只听杀声震天,骑兵在前,步卒在后,由两侧疾冲了上来,颇具声势。 伍封的大神连弩最能及远,他搭上了箭,先对着左手边冲在前面的骑兵,远远一箭射出,那人立时落下马来。敌军离他们还有五百多步,居然被箭射下了马来,伍封三箭射出,射倒三人,贼军不免稍乱。 高丽文、冉雍和东屠愁没有见过连弩,见伍封手中这东西样子古怪,竟然能将五百步外的人射落马下,相顾骇然。 鲍兴早递上了箭,伍封一箭一箭出去,每一箭射倒一人,待敌人到了一百步内时,已被他射下了二十多人。 伍封哈哈大笑,这是他设计连弩箭之后,第一次正式用于两军交战,与那日中林中救田盘时大不相同。 伍封知道剑姬她们的箭只能在三百步,此刻见敌军在射程之内,笑道:“公主,现在看看你们的箭法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从铜车上射出来,敌方一人迎声落马。 高丽文三人又吃了一惊,见射箭的居然是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迟迟,大为吃惊。 楚月儿与妙公主手上的箭也射了出去,妙公主见又有二人落马,笑道:“放箭!” 众剑姬习射已久,这次是初临战事,虽然略有惊慌,但先前见伍封射了近二十箭,敌人纷纷落马,早以十分兴奋,惊慌之意尽去。若不是怕了伍封的军令,早就按捺不住也将箭射出去了。此时得了公主的号令,还哪里忍得住,纷纷将箭射出去,这三十多人便是九十多支箭,非同小可,只见敌军一阵大乱,如乱石般纷纷落马。 齐人不用强弩,更不必说这些贼子了。普通的弓箭射程一般只能在百步内,即便是强弓也射不出两百步,是以先前伍封那十数箭,敌人心中虽惊,但毕竟来箭较少,并不太惊骇,如今还距二百多步便箭如雨至,待冲到近前时那还了得?敌人军心大乱。 众剑姬见射出去的箭大多射中,高兴之极,不住的搭箭射出,此时在她们心中唯觉兴趣盎然,早忘了对方是敌人,只当是活动的箭靶了,一个个飞快地搭箭射敌。只听弓弦震响,飞箭破风,夹杂着众女叽叽喳喳的欢叫之声,令队中人人都觉这场战事如游戏一般。 伍封大笑不绝,索性停下身来看众女射箭,只见迟迟的箭法格外之准,上弦又快,赞道:“迟迟箭术了得!”又见叶柔的箭法比迟迟更胜一筹,她一箭射出,敌方必有一人落马,绝无落空之时,她手法又快,其他剑姬射三箭之时,叶柔至少已射出了六七箭,比他人快了一倍有余,当下赞不绝口:“原来柔儿是神箭手哩!” 叶柔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旋又扭头射箭。 那一众倭人勇士见敌军前来,早想冲上去大杀一场,不料还未冲上去,却被一班美女先建奇功,惊奇之余,忍不住跃跃欲试,均想:“连这群女子也能建功,我们如不大杀一阵,成何样子?” 过了片刻,敌方的骑兵已有十之八九落于地上了,敌军早已心胆俱裂,步卒纷纷后退。 伍封见敌方士气殆尽,而己方勇士斗志正盈,喝道:“停箭!冲杀!”与楚月儿两匹马已先冲上去。 平启声如巨雷,道:“勇士们,让这班毛贼看看我们的手段!” 只听蹄声如雷,杀声震天,百名勇士随着平启如箭一般射了出去。平启这时未用铜箭,却用了一条浑铜大殳,在空中挥动,气势格外惊人。 伍封与楚月儿先冲向右手的敌军,戟矛并举,将敌人残存的骑兵尽数刺杀后,又冲向左手的敌军,二马还未到时,平启早挥动大殳,与众勇士将敌方骑兵歼灭。 忽听楚月儿笑道:“招爷原来也上来了!” 伍封扭头看时,见招来挥着剑正恶狠狠地觅人厮杀,笑道:“怕是被吵醒了罢。” 敌军早已毫无斗志,只顾四下奔逃,见了勇士上来,只想逃命,哪里还有胆对阵厮杀? 伍封见势如破竹,心想再这么搞下去,只怕这一伙贼子会血流盈地了,挥戟大叫道:“降者不杀!” 平启与众勇士也如雷般吼着:“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片刻间战事结束,剩下了四百多贼子尽数跪地投降,由众勇士围着。 伍封与楚月儿回到队中,让赵悦、蒙猎和吴舟上去清点战果。 高丽文佩服道:“想不到这许长蛇横行莱夷,竟被大将军如此轻松便剿灭了,真是意想不到。” 伍封奇道:“许长蛇这伙人并不怎么厉害,为何能横行莱夷呢?”心想:“这许长蛇、胡胜之类的毛贼用兵,比起颜不疑、任公子和柳下跖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冉雍叹道:“莱夷九族之人不相统属,谁也不愿意去剿贼,一是怕损折本族人手,二是怕大军出寨被它族暗袭,是以都只顾守住族人之地,哪想到讨贼?”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莱夷五百多里,竟有三处盗贼。” 冉雍道:“不过那叶小虫儿十分厉害,据说他本是燕国名将,以兵法治盗,有众二千三百余人,胡胜与许长蛇都怕极了他,每有所获,便乖乖地将交给叶小虫儿三成。此人颇习车战,行踪不定,无人知其巢穴之所。莱夷九族真正不敢惹的便是他和‘海上龙王’徐乘了。” 东屠愁道:“听说叶小虫儿与徐乘以结成了亲家后,水陆联手并击,乐浪人便因此吃了大亏。这二贼声势之大,非同小可!” 伍封点头道:“多谢几位提醒,在下定会小心提防这二贼。” 这时招来骑马回来,虽然大战以熄,他脸上仍是一副恶狠狠的神气。 妙公主笑道:“招爷还未杀够么?” 招来下马悻悻道:“这班盗贼可恶之极,若非公子仁厚,小人定要将他们一个不留,全部杀了。” 妙公主笑道:“招爷恶得紧哩!” 伍封笑道:“公主,现在招兄是惹不得的。他值夜一晚,正在车上好睡,却被这班盗贼吵醒,怎会不气恼?这叫作‘起床火’。” 楚月儿在旁吐了一下舌头,嘻嘻笑道:“原来招爷睡得不好,起床便要杀人,可怕得紧!” 招来哈哈大笑,道:“小人还未睡醒,此刻便上车灭火算了,哈哈。”他的马车恰在旁边,招来爬了上车,片刻间便鼾声大作。 众人暗笑,伍封怕吵醒了他,命人将招来的马车轻驶到一边去。 吴舟回来道:“公子,敌方还有五百七十多人活着,其中伤者有二百三十一人,我们只有七人受了一点皮外伤。获敌良马二百零七匹,兵车十乘,辎车二十乘。” 冉雍叹道:“天下间只怕唯有大将军才会有许此战绩吧?怪不得小人听说大将军纵横宋卫,一人便可退八千大军,连董门的任公子和颜不疑也重伤而逃。” 伍封笑道:“这只是些传言而已,在下哪有那么骇人?” 东屠愁道:“适才我们看过大将军设计的连弩,想法之奇真是匪夷所思!” 高丽文道:“单是大将军的这些美貌侍婢便当得数百奇兵,大将军是否以兵法治家呢?” 伍封大笑道:“用兵法治家?在下不会做出这么无趣的事吧?” 这时,平启策马押着一人过来,大声道:“公子,这人便是恶贼许长蛇。他混入贼众之中扮成小贼,被部下指了出来。” 众人见那人獐头鼠目,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若非有人指他出来,谁知道这满脸晦气的家伙竟然就是横行莱夷的许长蛇? 楚月儿见平启手上的长殳,道:“平爷手上的家伙颇眼熟,是否胡胜的兵器?” 平启笑道:“正是胡胜的长殳,小人见这支铜殳有近四十斤,能够一用,便拿了回来。” 伍封对那许长蛇喝道:“你为何要截杀冉老爷和少令子?” 许长蛇道:“小人受了人金帛,奉命来杀少令子,不知道冉老爷与他在一起。” 伍封笑道:“你胆子不小,见了本大将军的人马,居然敢冲上来,连我们也想一起加害!” 许长蛇摇头道:“小人不知道是大将军的人马,只见人少,干脆一并杀了,抢些财物美女。”他居然侃侃而谈,不知害怕和羞耻。 伍封问道:“是谁给你们金帛,来杀害少令子?” 许长蛇道:“是东屠苦。” 东屠愁气哼哼道:“东屠苦太过份了。” 冉雍问道:“适才我们解下马车上的马而走,那马车现在何处?” 平启在一旁道:“贼众之中有几辆马车,不知哪一辆是冉老爷的?” 冉雍道:“车上有一个藤箱,是倭人官爷托我送给大将军的礼物。” 伍封皱眉道:“官爷怎会又送在下礼物?” 这时,赵悦和蒙猎抬了几个大箱过来,道:“公子,这班贼子带辎车而行,上面有几个大箱,未及细看。” 东屠愁指着一箱道:“这个箱子便是冉老爷所带之箱。” 赵悦将箱打开,见里面赫然放着无数金饼,众人吃了一惊。 高丽文奇道:“倭人族哪来这么多金送人?” 冉雍笑道:“这六千多金本是大将军之物。倭人官爷曾说,大将军剿灭了胡胜,从胡胜营中搜出了这些金饼,大将军执意要将它赐给倭人族,倭人官爷不好当面拒绝,只好收下,这次见大将军远行,又让小人带了来。” 伍封不悦道:“倭人官爷莫非瞧不起在下?” 高丽文笑道:“大将军不了解倭人,倭人忠直勇猛,不尚诡诈,不贪便宜。他若认为是他的东西,不惜血流成河要要拿回来,若是非他之物,打死也不会要。” 伍封道:“那日全靠倭人族一百勇士相助,才能剿灭了胡胜,这些金也应归他们所有。” 冉雍笑道:“官爷是有道理的,他怕大将军怪罪,向小人说过。他说那一百勇士是为了救他的女儿。大将军加以援手,已是天大的恩德了。何况一百勇士如今是大将军的人,就算立功,也是大将军的功劳。这些勇士的兵器马匹革甲,多是胡胜营中之物。而这些勇士跟着大将军,日后立了功,也是他们的福气,就算是相赠,也是为了酬谢大将军救女之德。若是还将金收了去,无功而受之,不成样子。” 伍封愕然道:“原来官爷还想出了这么多道理。” 这时赵悦又打开了另外数箱,见里面全是金饼丝帛,吴舟略点一下,道:“公子,这些金饼只怕就有五千金哩!” 伍封皱起了眉头,道:“看来莱夷之民被这些盗贼害得不浅,这些金日后要设法还给莱夷之民才行。” 冉雍笑道:“大将军,小人有一个主意。” 伍封忙问道:“冉老爷有什么主意?” 冉雍道:“若是还金于民,自然可博得美誉,但这些金就算一起分下去,莱夷数十万民也得不了多少,对莱夷之民来说未必是件好事。何况这种做法,与田氏大斗租出,小斗收回又有何异?这是小处着手,只能博些名声。田氏让小利于民而得国,从国之得又千百倍收了回去,实不足效仿。” 众人见他的道理与众不同,有独到之处,无不生出敬意。 伍封问道:“冉先生,未知如何从大处着手呢?” 冉雍见他连称呼都改了,那是虚心求教之意,笑道:“若从大处着手,无非有二。一是强士卒,以护民破盗;二是兴教化,以破陋俗。” 伍封道:“强士卒是必然的,在下要在莱夷建一支二千五百人的都辅军,这是国出公帑,国君自有安排。再加上我的一千亲卫军,有三千五百人也算是过得去了。” 冉雍摇头道:“三千五百人只能对付胡胜和许长蛇,若是徐乘与叶小虫儿水陆并进,何以破之?虽然大将军神勇绝伦,但这三千五百人分不足以守境,合不足以破贼。是以须另有护境之军,防守诸城,以城为要,从而守这五百余里之境。” 伍封皱眉道:“若是在各城设军,与其它城相同,也是常理,但这样一来违礼,二来惹人生忌,比不太好。” 冉雍笑道:“其实以五百里的采邑,养兵五万也无不可,只是这养兵之法,另有妙处。如今九族之中,各族均有族兵,正因族中有兵,是以九族常有争斗,若是大将军将九族夷兵收归旗下,合则可保社稷,分则可守各境,同时九族再无私兵,无以争斗。这样一来,其实并未增军,而大将军抚恤族民,未必做不到九族共和。” 伍封眼中一亮,跳下车来,向冉雍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指教,令在下茅舍顿开。未知兴教化一事,又当如何?” 冉雍下车还礼道:“九族之间,生活习俗不同,以地域之限,各有所重,但不能统属。若能大兴教化,以破陋俗,增夷民之智,使与齐民相同,然后以地为业,海边渔盐,山中畜养,山边植菜,平地开田以种五谷,大将军设仓市以贸货,统筹其价,此乃丰民之道。” 众人不住地点头。 冉雍又道:“天下列国之中,卿大夫划地而治。其实莱夷九族分治,与列国又有何异?大将军不必夺各族之权,仍保其氏宗权,却以教化除各族之隔阂,使九族之民渐渐移风易俗,多通婚姻,再移齐民间于其中,使各族渐融,这就是天下之仁了。” 伍封叹道:“冉先生学问动天,在下受益不浅,未知先生是否愿为在下之师呢?” 冉雍摇头道:“小人的学问,不足以为大将军之师,不过,小人之师应可相助大将军罢。” 伍封道:“尊师是谁?” 冉雍笑道:“家师是孔子。” 伍封惊道:“怪不得先生的学问便如齐东之海,原来是孔子的弟子!” 迟迟在鲁国时间较长,问道:“莫非冉先生便是七十二贤人中的仲弓先生?” 冉雍点头道:“小人之字正是仲弓。” 迟迟道:“公子,这位冉先生是政事奇才,孔子也曾说他有才,可做大官哩!” 伍封笑道:“在下与月儿都曾拜访夫子,得过夫子的指点,剑法颇有进境。若冉先生不弃,请随在下一同到主城,细述强军兴教之事,日后也好施行。” 高丽文道:“各族之兵的确是互为相制,是以不能专注于产。我们高丽族兵少力弱,有无族兵是无所谓的。” 东屠愁叹道:“若是兵论,我们东屠族兵其实最多,但其中弊害极大,一是牵涉人力,族中青壮有三成为兵,剩余的老弱妇孺以族产养兵,二是每每移兵,途中所费极大,甚难负荷。若是它族无兵,鄙族又何须养兵。” 伍封道:“当年宋国大夫华元首议弭兵,以晋楚为主,各国响应,订下盟约,虽然三年之后因楚国北侵郑卫而止,却开了弭兵之先;三十多年后,宋大夫向戌再行弭兵,有十四国诸侯相约盟誓,晋楚之间四十多年未有大的战事,各国之民稍安。若是莱夷九族先行弭兵,再将族兵统属,兵不分族,必能使莱夷五百里地安定下来。在下对政事颇有所缺,想请冉先生随在下到主城,共议其策。” 冉雍大喜道:“夫子终日所想的便是这种安定之局,如能在莱夷施行,万一能为天下所效仿,列国之间便能平安了。难得大将军有此想法!小人愿意追随大将军,以效力于莱夷之民。”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了。” 平启不懂这些道理,听了这么久,此时问道:“公子,这个许长蛇怎么处置?” 伍封皱眉道:“这种恶贼还留他干什么?杀了算了。” 平启跳下马来,将那许长蛇拖得远远的,一剑杀了,将首级藏在身后提回,问道:“是否将许长蛇的首级也送回莱邑城示众?” 高丽文道:“许长蛇常在赢博之间出没,我们高丽族人深受其害,若能在博城示众最好。” 伍封点头道:“那便送到博城去。” 高丽文道:“大将军的人路径不熟,不如由鄙族人送去吧。”叫了两个族人,命他们骑快马将许长蛇首级送到博城示众。 这时,赵悦问道:“公子,所擒的盗贼怎么办?有五百多人哩!” 伍封道:“不如发些金帛给他们,让他们散了吧。” 冉雍皱眉道:“这些人不归于各族,若放走了,不是投奔叶小虫儿,便是重聚为盗,否则何以生计?” 赵悦插口道:“小人见这些人大多是壮汉,颇有气力,何不解押到主城去力役。” 伍封道:“若将他们带到主城,就怕他们恶习难改,反而害人。” 蒙猎道:“有小人和赵兄在,怎由到他们为恶?公子便将他们交给赵兄和小人,颁布军令,包管他们改邪归正。”他和赵悦是军中宿将,虽然官职不高,却是经验老到,不怕有人敢违令闹事。 冉雍道:“这样最好不过,这些人虽然为盗贼,毕竟人数不少,杀之有干天和,释之又恐怕为害,若能以军法严令制之,改邪归正,正是仁厚之举。” 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这些人便交给赵兄和蒙兄管教,伤重不能行走的便发给金帛放走,家有父母妻室的也严辞惩戒后放走,剩下的暂以军伍编制,一路行进。赵兄和蒙兄便暂为统领。” 蒙猎道:“小人想将吴兄借了去,执司军法。” 赵悦也道:“吴兄原是契约官,最熟齐律和军法,又铁面无私,有他执令,不怕这些人不服。” 伍封点头笑道:“那好吧,便由吴兄执掌军令吧。” 赵悦、蒙猎、平启去宣布大将军之令,众贼子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竟然能够活命,还能迁入城中,无不欣喜若狂。 一阵赵悦回来,道:“公子,有四百七十人可以留下同行,剩下的都是些伤者、体弱者和年纪稍长的人,虽想跟着去,小人却没有答应。眼下蒙兄正在遣散他们,吴兄已在颁布军令。” 这时鲍宁和鲍兴也带人将众马收束而回,鲍宁赞道:“这个许长蛇虽然不成器,但良马不少,其中有二十余匹是少见的燕国良马。” 鲍兴道:“小人想从中选匹好的,日后马车之时可随公子作战。” 伍封笑道:“你去选吧!” 平启一听有好马,早已飞跑了过去选马。 众人均笑,伍封对鲍兴道:“别忘了给招兄留匹好的,,给柔儿也挑匹好马来,她今日立了大功,理应嘉奖,招兄说她骑术甚精,下次倒要见识见识。” 叶柔在一旁微笑谢过。 过了好一阵,诸人均回来,吴舟道:“公子,原来许长蛇营中有不少健妇和抢来的侍婢,那胡胜与许长蛇沆瀣一气,临走时将妇孺留与许长蛇寨中代为照顾,如今这些人都在山中,是否不予理会?” 伍封道:“怎能不予理会?将那些老弱妇孺放在山中,何以生计?你带些人去将她们安置,我们大队晚间可到赢城,你赶到赢城来。” 吴舟点头答应,带了十名勇士,又从新投降的盗贼中叫了二人为向导,赶往山中去了。 鲍兴牵了两匹马来,指着其中一匹红马回来,得意地道:“这匹马是小人专为公主挑的,性温而力大,颇能载重。” 妙公主叱道:“好个小兴儿,你是说我肥重么?” 众人大笑,鲍兴忙道:“公主身轻如燕,怎会肥重?小人是想,日后公主生下了小公子,恐怕要时时抱在马上罢。” 妙公主忍不住也笑起来。 鲍兴指着另一匹黄马道:“这匹马跑得最快,岁口又小,是叶姑娘的。” 叶柔笑着谢过。 楚月儿道:“你为何不为迟迟挑匹好马来?” 鲍兴笑道:“这就不干小人的事了,小人本想去挑,但平爷非要亲自为迟迟姑娘挑匹好马,小人争不过他,打又打不过,只好哑忍了回来。” 迟迟和叶柔见鲍兴说话十分有趣,也格格娇笑。 果然平启回来时给迟迟挑了一匹纯白色的良马,一见便是好马,不次于妙公主的那匹红马。 迟迟连忙谢他,平启摇手笑道:“这又不是小人的马,何必谢我?” 忙了好一阵,赵悦和蒙猎已将那一众新兵整饬一新,暂为步卒,虽然未拿兵器,看起来仍是十分雄壮。 冉雍叹道:“大将军手下人才不少!” 东屠愁笑道:“如今有大将军镇抚莱夷,真是夷民之福了。” 伍封命大队继续前行,步卒跟在车后,周围由百骑勇士守护,沿大道而行。 黄昏之时,众人到了赢城。 第十五章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 伍封见大军人数不少,不便进城打搅,便在城外扎下营来。虽是新添了不少人,但许长蛇的辎车上有许多营帐,不虞有缺。 这赢城之中大多是夫余人,也有不少齐人,冉雍是齐人的首领,入城略作安排,城中齐人和夫余人都拿了不少酒肴来迎接伍封,忙了好一阵,才算安定。 这时,吴舟等人带了三四百健妇侍婢回来,叹道:“胡胜和许长蛇认真不是东西,到处抢了不少女子,安于寨中,受群贼所欺凌,小人已安置了一半人,剩下这一半人无家可归,只好带了回来,由大将军设法安顿。” 妙公主在一旁笑道:“这有何难呢?大将军见了女子,自然是照单全收,上次在卫国打个转,不是连卫国的宫女也带了七八十人回来?” 楚月儿嘻嘻笑道:“公主说得是,不如将人带来给公子瞧瞧也好,免他心痒。” 伍封摇头道:“月儿与公主在一起久了,也越发地顽皮起来。” 妙公主和楚月儿更是笑得十分得意。 叶柔在一旁道:“其实这也好,这些士卒随大将军从军,也要婚配。何况主城人丁稀少,将她们带到主城,择人而嫁,一来终身有个依靠,二来安士卒之心,其家眷都在主城,自然会誓死护城。” 伍封点头道:“还是柔儿说得有理。”命吴舟再设大帐,安顿众女,这些女子便由叶柔率领。又道:“今日柔儿和众女立了大功,便不用忙碌了,在她们营中设个大帐宴饮,让她们好好玩一玩。” 妙公主与迟迟自告奋勇前去安排。 伍封让四燕女对剑姬们的帐中去,今日便不用她们侍候,另叫了数婢进帐,再将冉雍、高丽文和东屠愁请入帐来,一同用饭还各自回帐。 伍封见天色尚早,便与楚月儿出帐看看众剑姬。才出了大帐,便见鲍宁和鲍兴远远地探头探脑,做着手势,楚月儿笑嘻地跑了去。 伍封大奇,不知他们捣什么鬼,也走了上去。 楚月儿道:“他们今日老是缠着我,要学矛法。” 伍封笑道:“这两个家伙倒是勤力,你将矛法中简单凌历的招式教给他们便是。” 三人答应后,楚月儿带他们练习矛法去了。 伍封信步走到剑姬的大帐之中,只见众女欢闹一片,猜拳者有之、斗箸者有之、六博者有之,一个个乐不可支。妙公主与迟迟也与她们混在一起胡玩,极为开心。 帐中环佩叮当,香风四溢,令伍封心怀大畅,忍不住闯了进去,与众人闹成一团。他向来就不拘俗礼,府中的规矩也少,是以众女见他进帐,无不大抛媚眼,檀口香泽,弄得伍封立时大晕其浪,被众女灌酒无数,往妙公主和迟迟身上大嗅幽香,醉倒在二女怀中,连叶柔和四燕女也被他乱中抱搂了好一会。 伍封一觉醒来,便见楚月儿笑嘻嘻看着他,道:“公子这一次醉得历害,还胜过杀了朱平漫那一晚哩!” 伍封笑道:“昨晚可是胡闹,我再不敢轻易走到剑姬的帐中了。”盥洗后吃了几品蔬果,与楚月儿出帐。 伍封看看天色,吓了一跳,道:“只怕已快巳时了吧?” 楚月儿笑道:“迟迟说你醉得厉害,要多睡一会儿。公主便命午饭之后才动身,眼下庖人已在准备午饭了。” 伍封问道:“公主和迟迟呢?” 楚月儿道:“她们在营外骑马。” 伍封忙道:“如今还有一个叶小虫儿未剿除,叶小虫儿行踪不定,说不定就在左近,她们可不能去远了。” 楚月儿笑道:“不怕,有柔儿、平爷、小宁儿、小兴儿他们陪着,还有冉先生、少令子和高丽大人带了二十人在旁边守护哩!” 伍封道:“你怎不去玩?” 楚月儿脸色微红,道:“公子宿醉未醒,我怎敢走开?” 伍封顺手搂住了她,道:“昨日好似在公主和迟迟身上钻了一回,被你躲过了,今日好像应该略作补偿吧?” 楚月儿脸色更红,呢声道:“公子想怎么补偿?”她随伍封日久,自不象以前那么动辄害羞。 伍封在她脸上嗅了好一阵,忽在她樱唇上吻了一口,笑道:“今日便这样罢,过些天,嘿嘿!” 楚月儿自然猜到他心中想着的念头,满脸绯红,“嘤”地一声逃了开去。 伍封大笑,信步向众勇士与步卒的营中走去,楚月儿带着四燕女小心跟在后面。 只见营帐围出的大场分成了两边,一边正由赵悦、蒙猎和吴舟训练新兵,另一边是众勇士正由慕元领着练习刀矛。 众人见礼之后,伍封仍让他们练习,自己与楚月儿看了一会新兵,见他们其实身手都很敏捷,也有力气,只是无甚常法,赵悦和蒙猎正教他们军中所用的戈击之术。吴舟板着脸在一旁看着。 又到了众勇士的那边,见他们练得甚是认真,刀术矛法都有极好的根基。 伍封问道:“月儿,你昨日教鲍宁和鲍兴的矛法,他们学得如何?” 楚月儿道:“我选了三十几招矛法教他们,都学得不错,还教了一会儿剑术。” 伍封道:“你还记得那日与慕元比武的那个樊越么?他的戈法极其简单,力道浑成,来来回回使出来,颇有些威力哩!” 楚月儿点头道:“公子是想让我选些矛法中猛恶简单,又能循环使用的招式教给他们?” 伍封赞道:“月儿聪明得紧,这些勇士力大勇猛,胆色过人,不过所学的刀矛之术终是有所不足,若能将给他们一些简单凌历的招数,恐怕更加厉害了。” 楚月儿点头道:“其实我昨日教鲍宁和鲍兴时,便已经想到了,他们的根基不如二鲍,我已想了十七招矛法,可以教给他们。” 伍封大喜,道:“月儿真是知道我的心思。”将慕元叫过来,告诉他楚月儿要教他们用矛。 慕元大喜,将一百勇士都将了过来。众勇士见过楚月儿神出鬼没的矛法,连胡胜也被她一矛刺死,知道她矛法惊人,无不大喜,各执夷矛列队站好。 四燕女对望了一眼,春雨上前问道:“公子,婢子们也想学一学,不知行不行?” 她们四人整日跟在身边侍候,伍封知道她们不仅容貌俏丽,而且身高力大,胜过一众剑姬,点头道:“你们想学也可以。”让慕元拿多四条夷矛来,交给四女。 楚月儿站在前面,将十七招矛法教给他们。 其时军中所用常兵有殳、戈、戟、酋矛、夷矛五种,人称“五兵”。五兵之中,用戟者最少,用戈者最多。矛在五兵之中便占了两种,其实区别不大。酋矛的銎比刃长,刃宽厚,銎上有环孔可供缨饰。夷矛则刃比銎长,无缨饰,本就是夷人常用,后来传入列国,被称为夷矛。楚月儿的笔管铜矛实则就是夷矛,只是制法有异。 众勇士本就有矛法根基,见楚月儿所授的矛法虽然简单,却快捷迅猛,凌历过人,远胜于他们自有的矛法,看得心神俱动,学了一会,各自学成习练。四燕女练剑已久,资质也好,闲时看楚月儿使矛多了,此刻学起来,自然是加倍的快捷。 楚月儿走了回来,伍封点头道:“这十七招矛法真是浑然天成,来来回回十七招,却是凶猛过人。难得的是春雨四女学技击甚快,虽不如这些勇士力大,却多了一份灵动,矛法不次于这些勇士。” 伍封顺手从旁边拿了一口他们所用的刀,只见他们的刀都是直脊,刀头上弯,是军中常见的三种刀之一,心想:“其实刀剑虽然不同,其中也有不少相同之处。譬如剑法在的劈、削、砍、撩、斩、抹等式均可化于刀法之中。” 他将自己所习的所有剑法都想了一遍,觉得“开山剑法”中有一些利害的招式可略加修改,变成刀法,正合这种直脊弯刀所用,当下凝神细想。 楚月儿见他对刀深思,知道他又在钻研武技,也不敢打搅他。 伍封想了一阵,大喝一声,挥舞着直脊弯刀,一连使了十余招出来。 四燕女和众勇士本在练矛,听了他的喝声,不禁向他看了过来。只见伍封的刀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如晴空霹雳,就算不是对着自己使出来,也让人心志被摄。众勇士见伍封这套刀术比他们在倭人族中所学,威力大了不知多少倍,佩服得五体投地。 伍封使完了刀,慕元骇然道:“原来大将军的刀术也如此了得!” 伍封见四燕女和众勇士矛法已经练会,只待熟练运用,笑道:“我想出了十三招刀法,最合你们使用。你们若是喜欢,此刻便教了你们。适才你们学的矛术叫‘破阵十七矛’,此刻我教你们的刀术叫‘荡敌十三刀’。” 楚月儿见他随口捏出了两个名字,心中暗笑。 众人欢声雷动,知道他的武技天下罕见,学会了这种刀术,只怕人人的武技都要增进数倍了。慕元又拿了四口刀交给四燕女。 伍封见众人弃矛持刀,便将刀法教给了他们,教会后,由他们自行练习。自己走回旁边,楚月儿眼中露出敬佩之意,道:“公子的这套‘荡敌十三刀’真是了不起!” 伍封笑道:“你那套‘破阵十七矛’也了不起哩!这套刀术,其实是支离益的剑术,这屠龙子支离益真是了不起。我刚才仔细想过你我的剑法,唯有这一套‘开山剑法’中有些招式可用于刀中,支离益虽是剑中圣人,其实也算得上是刀中圣人。” 楚月儿点头道:“说不定这‘开山剑法’中有许多是支离益从刀法中化出来的,又被公子想出了原来的刀意。” 伍封吃了一惊,沉吟道:“月儿说得大有道理。嘿,月儿如今不仅生得更加美丽,连武技之道也长进了许多。” 楚月儿笑道:“哪有将美丽和武技一起说的道理?其实公子的武技也大进了,能够量才施教,有大宗师的风范哩!” 伍封点头道:“我这吐纳术已练了好几个月了,不仅力气有增,的确武技也有所增进。每有所思,常可用于武技之上,月儿武技日进,多半也是此理。” 两人说着话,便忘了时间,这时已到午时,妙公主迟迟一众骑马回来,途经军营,见伍封与楚月儿二人亲督众人练武,忙跑了过来。 妙公主从小与伍封闹惯了,又是不日要成亲的,对昨夜伍封在身上胡摸乱钻并不在意,心中反而高兴。迟迟虽然久历风尘,却是守身极谨,是以伍封昨夜醉中对她大施轻薄之手,想起来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嫩,见了伍封便有些不好意思。唯有叶柔红着脸远远地躲在众人身后。 伍封见妙公主和迟迟脸色,自然知道她们心中所想,飞步上前,将二女抱下马来,怪笑道:“今日晚上便由你们陪我饮酒,不醉不休。” 迟迟吓了一跳,妙公主笑道:“也好,便与你斗一斗酒,看看谁的酒量大些。” 迟迟小声道:“公子宿醉起来,难道不觉累么?” 伍封笑道:“我昨晚干了甚费力的事么?何以会累呢?” 迟迟啐了一口,白了他一眼,笑着找楚月儿说话去了。伍封便知道此女已经彻底地放开了以前那一种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态度,融入到他的生活之中了。 高丽文满头大汗,他最重修饰,拉着女婿东屠愁入帐擦洗去了。 平启看着四燕女和众勇士练刀,惊道:“这种刀法颇为眼熟,是公子从剑法中化出来的?” 伍封点头道:“这就要多谢屠龙子支离益和大漠之狼朱平漫了。” 冉雍看了一阵,叹道:“如此勇士,天下有何国之军能抗之?” 伍封道:“其实这一百人还是少了些,我本想日后在都辅军和亲卫军之外,再练一支二千五百人的一师士卒,但与先生谈过之后,便不再考虑了。只要一千亲卫军都如这一百人般精壮有力,然后教以月儿的‘破阵十七矛’和我这‘荡敌十三刀’,由平兄授以骑射,由赵悦和蒙猎授以车战,由吴兄授以水战,由招兄训练夜战,由公主和迟迟授以连弩。如此精兵数百,虽不足以攻城掠地,但横行天下恐怕也难为人所制。” 平启奇道:“每人都要学这么多武技?” 伍封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就是想练一支天下间少见的精兵出来。” 冉雍点头道:“其实这也不算太难。列国中的兵士,从军之年有限,无法习多番技艺,如果大将军的这些兵卒终身为士卒,以此为终身之职,自然可以成为技艺多般的精兵。” 伍封笑道:“冉先生这个主意不错,便让他们以此为职,倍予禄秩。” 平启想起这支未来的精兵,也大觉兴奋,叹道:“若是有三千人左右,便更好了。” 伍封笑道:“要成这种精兵,人人都要象这百名勇士般的体格,五百人也怕难以选出哩!” 吃过午饭后赶路,晚间时到了博城,伍封命在城外扎营。 博城这是高丽族人的根本之地,高丽族人送上了美食,让人人吃得赞不绝口。 伍封见高丽美酒极佳,多饮了几杯,由楚月儿陪着,坐在帐中与楚月儿说话,妙公主自是趁天未大黑时与迟迟在营外骑马。 这时,冉雍、高丽文与东屠愁走进帐来。 高丽文道:“大将军,明日小人和小婿便不送大将军了。” 伍封笑道:“大人和少令子送了这么远,真是盛情哩。” 东屠愁上前施礼道:“大将军,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大将军若能答应,小人会感激之极。” 伍封道:“少令子请说。” 东屠愁叹了口气,道:“若是舍弟东屠苦有得罪大将军的地方,还望大将军能予以饶恕,日后能饶他一命。” 众人都吃了一惊。 伍封奇道:“这人想杀害少令子,少令子为何还要为他求请?”这东屠愁随行两日,虽然少说话,却也看得出他是个厚道的人。 东屠愁道:“东屠苦虽然行止不端,毕竟与小人一起长大,有兄弟之谊。何况他在族中的追随者甚多,若杀了他,自是要追究下去,只怕不少族人会因此丧生。” 伍封点头道:“少令子原来是仁厚之人。既然是少令子相求,万一他落于在下手中,便饶了他,若是他生出祸乱,在下大军所至,乱军之中就难说了。” 东屠愁叹道:“大将军既能答应,小人便放了心,若是他不知悔改,死于乱军之中,也只能怪他自己了。” 伍封想起这东屠苦便厌烦,岔开话头道:“听冉先生说,东屠苦的剑术是少令子所授?” 东屠愁道:“小人从家父处学来剑术,再授给诸弟。东屠苦的剑术算是最高了,竟能胜过小人。” 伍封点头道:“伯嚭的剑术诡诈阴狠,与少令子性格不符,这剑术在少令子手上使出来,恐怕发挥不出其中的狠毒。但东屠苦竟能对兄长下手,可见其诡诈阴狠,练这种剑术自是要强过你了。” 东屠愁佩服道:“正是如此,冉先生也是这么说,是以小人已尽弃所学,随冉先生学剑。” 伍封笑道:“冉先生与公良孺同出一门,所使的剑术只怕也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剑吧?” 冉雍笑道:“大将军定是见过公良孺的剑术了。其实我们在夫子门下,夫子量才施教,剑术各有不同,不过大致相类,或是大将军所说的君子之剑罢。” 伍封点头道:“昨日先生为追兵所迫,施展过剑术,在下看先生之剑虽不如公良孺气势弘大,但变化多端,只怕比公良孺尤有过之。” 冉雍叹道:“原来小人只出了几剑,大将军便能看得这样清楚了。” 伍封问道:“先生是满饰箭的师父,未知满饰长老的性格如何呢?” 冉雍笑道:“长老或是九族之长中最为耿直的人罢。” 伍封点头道:“其实莱夷人比起齐人来说,都比较耿直些,不象那些齐人表面上一套,心里却另有一套,稍不小心便会上当。” 冉雍道:“这就是小人常居夷地的原因了。大将军,那田新有些古怪,大将军不可不防。” 伍封奇道:“这人有什么古怪?”他知道冉雍心计过人,既然这么说,当然绝非是胡言乱语。 冉雍道:“小人与田新交往多年,始终不能知其底蕴,这人表面上看来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但小人中他府上拜访时,常见到他不少的门客,无一不是武技过人,小人与他说话时,常发现不仅是莱夷,就是整个齐国发生的事他也了如指掌,殊不简单。” 伍封暗暗吃惊,田新整个一副平庸商人的模样,原来其实力出人意料,道:“他既姓田,是否与田氏一族有何关系?” 冉雍道:“小人也曾怀疑过,但暗中派人查过,也未见他与田氏族人有过接触。” 伍封忽想起一事来,那日从林中救了田盘和田燕儿兄妹,田燕儿身中毒箭,华神医说那种毒是夷人之毒,又想起田政曾想用夷人之药迷害迟迟,便问道:“莱夷人中哪一族会用毒物?” 冉雍愕然道:“据小人所知,夷人并不擅用毒,大将军为何会这样问?” 伍封道:“在下知道有一种毒,涂抹在刀剑箭矢之上,若是伤了人,中毒者一般难以救治,据说那是夷人之毒。” 高丽文奇道:“有这种毒?小人只小在莱夷长大,为何会不知道呢?” 伍封心道:“莫非华神医弄错了?他是扁鹊的弟子,医术之高明只怕在列国之中也少见,又怎会有错呢?” 东屠愁突然道:“若是真有这种毒,恐怕唯有玄菟人才有吧。” 高丽文点头道:“愁儿说得不错,玄菟人终日神秘兮兮的,若说他们有毒物,倒是大有可能。” 伍封忽想:“到莱夷这几日,见了多族之人,其余的虽未见过,却也听说过,唯有这玄菟族人无人提起过,是否连他们也不知道?”问道:“我听说玄菟族人身份甚是尊贵,是否很少与你们见面呢?” 高丽文苦笑道:“小人从未见过玄菟族的法师玄菟灵,连他们的族人也少见。有时到了夷维城,见到城中人的衣饰或与齐人相似,或与它族之人相似,却也不清楚谁才是玄菟族人。小人去拜访玄菟灵时,总是在门口便被拒绝回来,说是法师出了门,不能见客,一点面子也不给。” 冉雍奇道:“原来大人也是如此。小人拜访过玄菟灵,他们也是说法师出了门。” 东屠愁道:“小人见过法师。” 众人无不愕然,他虽是东屠族的少令子,但身份总及不上高丽文。高丽文也见不到玄菟法师,他又如何能见到? 东屠愁道:“有一次小人奉父命到夫余上人府上办事,恰好遇见了玄菟灵法师,他才四十岁左右年纪,风度极佳。我见夫余上人在他面前极为恭敬,比见了大将军还卑躬些。小人向他施礼时,他拍了拍小人的肩头,小人只觉心惊胆战,在他的身边便如站在利剑之尖上一般。” 伍封惊道:“杀气?” 东屠愁叹道:“小人回寨后悄悄对家父说起此事,家父骇然良久,说这是顶尖高手才有的杀气,若真如家父所说,只怕玄菟灵才是真正的莱夷第一高手。” 伍封道:“这真是意想不到。是了,玄菟灵连高丽上人和冉先生也不愿意见,为何会到夫余上人的府上去?” 高丽文喃喃道:“这事有些古怪。小人和冉先生上门去,玄菟灵也不见,莫非夫余族与他有甚特别的关系,还由得他亲上门去?” 冉雍道:“小人却听说玄菟灵对十七八岁的少女极有兴趣,派人在天下列国中找寻美女。是以大惑不解,才会小心查探,却始终不得其解。” 高丽文道:“此事小人也听说过,鄙族中有人说昔年陈国的夏姬有一种采补之术,怀疑玄菟灵也是练有此术,才会广罗少女。” 东屠愁奇道:“什么采补之术?” 冉雍笑道:“此事说起来就长了。一百多年前,郑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夏姬,据说梦中学会了采补之术。夏姬嫁给了陈国的大夫夏御叔,生了一子叫夏征舒,字南,故又叫夏南。后来夏御叔死了,夏征舒被任为司马。这夏姬有一样怪处,年纪近四十岁,依然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妖媚动人,或是其采补之术所至罢。”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心道:“原来除了老子的吐纳术、支离益的‘蜕龙术’之外,世上还有它术驻颜。” 冉雍道:“当时陈君是陈灵公,下面有两个大夫孔宁和仪行父,都是纵淫不堪的人。孔宁与仪行父用了诸多手段,与夏姬私通,后来竟将陈灵公荐给了夏姬。夏姬住在株林,为了儿子的前程,遂与陈灵公有私。大夫泄治直言相谏,反被孔宁和仪行父杀了。一时间陈国上下,秽声远播,百姓作歌嘲弄曰:‘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夏征舒不堪为民间笑谈所辱,终于叛乱,将陈灵公杀了,孔宁与仪行父逃到了楚国。” 众人“噢”了一声,不料室中淫行,竟导致了家国之变。 冉雍道:“楚国当时是楚庄王在位,此人雄才大略,非同一般。孔宁与仪行父请楚庄王发兵杀夏征舒,楚庄王素来知道这二人颇为不堪,不予理会。那时,楚王屈、景、昭三姓之中有一人名叫屈巫。屈巫文武兼资,剑术之高天下罕见,又擅长用兵,甚得楚庄王器重。屈巫多年前出使陈国,曾见过夏姬,便心生爱慕之意,为夏姬作诗一首,诗曰:‘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兰。有美一人,硕大而卷。寤寐无为,中心涓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而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伍封点头道:“原来这屈巫的诗也写得好,为夏姬作此诗一首,夏姬多半会为之心神动摇,免不了‘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楚月儿在旁嘻嘻一笑,伍封向她看去,见她笑吟吟地眼中大有深意,多半是想起了自己的那首“月出皎兮”,瞪了楚月儿一眼,却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冉雍怎知他二人心中的古怪念头,续道:“屈巫心知这是绝佳的机会,便向楚庄王进言,说是陈国可以讨伐。楚庄王对他言听计从,便兴兵讨陈,将夏征舒擒住。” 高丽文色迷迷地问道:“夏姬到哪里去了?” 冉雍道:“夏征舒不敌楚国大军,自是一战被擒,夏姬也被楚军擒住。屈巫欲讨好夏姬,偷偷将夏征舒放走。谁知这夏征舒也是该死,逃出三十里外,竟又被孔宁和仪行父带人擒住。楚庄王便将他车裂于市,屈巫再想去救时,却未来得及。楚庄王见了夏姬后,也为之迷,欲纳入后宫。” 伍封皱眉道:“楚庄王继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之后,也为诸侯霸主,不至于如陈灵公一样吧?” 冉雍道:“屈巫见楚庄王想将夏姬纳术后宫,自是不愿意了,便说楚军入陈,是为了讨伐弑君贼子,若纳了夏姬,岂非让人误认为是为了此女而起大军,义始而淫终,惹人耻笑。楚庄王见他说得有理,便道:‘此女是世间尤物,再让寡人见到,必定不能自制。’便让人放了夏姬。屈巫自是心中大喜,他有救夏征舒之德,不愁夏姬不入他的府中。” 高丽文道:“夏姬就这样归了屈巫?” 冉雍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楚庄王要放此女,屈巫便想开口索要,谁知楚庄王身边的几位大臣名将均纷纷开口索要此女,屈巫自然是一一驳斥,不让楚庄王将此女给了他人。楚庄王无奈之下,将夏姬赐给了连尹襄老。那襄老年纪高大,屈巫知道他寿命不久,便未加反对。” 高丽文摇了摇头,道:“便宜了襄老。” 伍封失声笑道:“大人何必耿耿于怀,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哩!” 众人都笑,冉雍道:“后来襄老战死于晋国,夏姬便以求尸为名,要回郑国。楚庄王便有些疑心,说尸在晋国,如何要到郑国求尸。屈巫在一旁加以周旋,楚庄王便答应让夏姬回国。屈巫立刻派人向夏姬之兄郑襄公求聘,屈巫此刻已被封为申公,权势颇大。郑襄公欲交好屈巫,因而答应。屈巫又设法用晋将的尸首将襄老之尸换回了楚国。” 伍封叹道:“这屈巫为了夏姬左右周旋,只怕不仅是好色哩!” 冉雍道:“那时楚庄王刚死,楚共王继位,屈巫与楚共王不甚相妥。正好晋师伐齐,齐国向楚国求救,但楚国因新丧不能发兵,齐师大败。楚共王便要派使者到齐国,愿丧期之后为齐雪耻。屈巫便自荐为使,楚共王虽不喜欢他,但知道他文武全材,口才了得,便派了他去。屈巫暗中收拾家财,以出使为名跑到了郑国,先与夏姬成亲,他先前曾救夏征舒,后来又为夏姬回郑之事周旋,将襄老的尸体迎回楚国,夏姬感念其德,自然是死心踏地跟了他。” 伍封道:“屈巫是楚王一族,娶他国公主而不禀告楚王,恐怕不妥吧?” 冉雍点头道:“屈巫既将家财收始而走,自是早有谋划,为了夏姬将采邑封地尽数不要了。当时能与楚抗衡者只有晋国,屈巫便带着夏姬到了晋国。晋景公正以兵败于楚国为耻,素知屈巫是天下奇才,见他奔来,心中大喜,当日便拜屈巫为大夫,将邢地赐给屈巫为采邑。屈巫便去屈姓以巫为氏,名为臣,至今人称的申公巫臣便是他了。” 伍封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便是巫臣。在下曾听先父说过,吴国始强,全源自申公巫臣,如今巫臣在吴人心中有若神明。” 高丽文奇道:“这与吴国又有何关系?” 冉雍道:“楚共王知道后,自然大怒,派兵将巫臣之家抄了,族人也尽杀,连襄老之子也被抄家杀害。巫臣闻讯后大怒,他虽投晋国,是想与夏姬偕老百年,并无害楚之意,何况以其罪也不致于灭族。他便写书给楚王,说是要让楚人疲于奔命。巫臣这人厉害之极,立刻想出一个计策来对付楚国,他向晋景公进言,说晋楚势力相衡,要对付楚国,唯有从楚国后方着手,先通好吴国,然后命他们袭击楚国。” 东屠愁骇然道:“此计当真厉害。” 冉雍道:“晋景公见此计大妙,自然是放手让巫臣去做。巫臣便亲赴吴国,当时吴人少通中国,都是步卒,向来臣服于楚。巫臣带着夏姬居吴国多年,教吴人以车战,又为他们重金相请列国的高手匠人,铸造兵器。在他相助之下,吴势日强,兵势日盛,便开始侵楚。这是吴人攻楚之始。不出多久,楚国的东方属国尽落入吴国之手,吴君寿梦遂僭爵称王。后来吴国更得伍子胥、孙武之助,与大国相抗,成为天下强国,觅其根源,便在于巫臣。” 伍封点头笑道:“在下看这根源,只怕是在夏姬身上罢!” 冉雍笑道:“也可以这么说罢。楚国始弱,源自吴国始强。幸好晋国公族又被大夫分夺,是以晋楚相衡之势依然如故。” 高丽文叹道:“区区一个女子,竟能导致天下形势为之一变,谁能想到呢?” 伍封笑道:“大人休要小看了女人!不说别人,便是月儿跑了出去,只怕天下间多少勇将也会没得饭吃,要沿道乞讨了吧!” 楚月儿格格一笑,众人都大笑起来。 楚月儿笑问道:“冉先生,那巫臣与夏姬日后怎样了?” 冉雍道:“据说他们周游天下,又有人说他们隐居于海边,后来不知所踪,人都说双双成仙而去。不过,巫臣之子屈狐庸曾留在吴国为相,这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为吴国造了几艘天下无双的大舟,其子孙如今在晋国袭领邢地。据说巫臣与夏姬曾经生有一子,未入邢地,眼下其后人不知在哪里。” 高丽文道:“若是玄兔灵真会这种采补之术,小人倒想向他学学。” 这时妙公主和迟迟骑马回来,二女兴高采烈地一路说话,进了大帐。 妙公主大声道:“封哥哥,迟迟的骑术已经十分精熟了,这都是我的功劳吧?” 伍封笑道:“是是,公主立了大功,一阵便与你们三人痛饮一番,如何?” 楚月儿和迟迟格格笑着,立时逃出了大帐。唯有妙公主却不怕,一迭声让人拿酒过来。 冉雍三人暗笑,告辞出帐。 伍封与妙公主对饮美酒,楚月儿与迟迟在一旁嘻闹,伍封自是不好意思与三女认真,结果一个不小心,便被三女灌得大醉,塞入大被之中。 次日高丽文与东屠愁来帐中辞行时,伍封才醒过酒来,面带酒色与二人道别,二人大笑而去。 辰时众人动身,往夷维城出发。 一路上,三女喁喁细语,暗中偷笑,自是笑伍封昨晚不胜酒力,大出丑态。 伍封斜眼看着三女,笑道:“昨晚公主大发雌威,将我灌醉,下次得另想办法与公主比试一番。” 妙公主摆出一副来者不惧的架势,笑道:“除了打架外,什么都可以比。” 伍封皱眉道:“我就对打架还有点把握,其它的还有什么可比?” 妙公主格格笑道:“那我就不管了。” 伍封想了想,笑道:“那我们就比一比,看看谁重一些。” 三女愕然,迟迟笑道:“哪有这么比的?” 楚月儿笑道:“要比就看看谁轻一些,还差不多。” 妙公主拍手赞成。 伍封叹了口气,道:“就依了你们,看看我和公主谁轻一些。” 三女大惑不解,见这人明知是输,居然还敢比,心中不知打什么主意。 伍封笑道:“我与公主相比,月儿和迟迟自然就是见证了。最好是月儿将我和公主分别抱一次,便可知道谁重一些。” 楚月儿娇笑道:“你这么重,怎抱得起?” 伍封道:“月儿的意思自是我重些了,但不比过怎能知我重些?这就是偏袒公主了。我是不怎么服气的,是以月儿抱过一次后,再由迟迟抱一次,不怕月儿从中作弊。” 三女自然是一起反对,伍封哈哈大笑,道:“你们都这一局都不敢同我比,自是认输了。嘿,不须比试而取胜,兵法上好像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妙公主淬了他一口,笑道:“你这人真真是个无赖!”三女笑成一团。 伍封见三女娇笑连连,各有各的美处,心中大乐,道:“这里一片原野,我想骑马舒展一下筋骨,你们谁陪我去呢?” 三女一起道:“我去!” 伍封笑道:“那便一起去吧。” 鲍兴跳下铜车,叫了几人从后面将几匹马牵了过来。 伍封等人各上了自己的马,对平启道:“平兄也来。” 五人五马狂奔起来,伍封见迟迟骑着她那匹白马,果然驱策自如,身轻体稳,赞道:“迟迟的骑术大有长进。” 妙公主摇着小脑袋,登时大感得意,道:“迟迟是我的徒弟,自然是明师出高徒,有何疑处!” 伍封点头道:“是极是极,公主的本事谁不知道呢?单是酒量一项,只怕已是天下第一,回临淄后定要请国君重修《酒经》。” 楚月儿好奇道:“重修《酒经》干什么?” 伍封正色道:“国君的《酒经》之中有天下第一的名酒,还得加上天下第一酒量之人,那便是公主了。” 楚月儿格格笑道:“别人看到后若找公主比试点饮酒,岂不是糟糕?” 伍封笑道:“哪轮得到他们找到公主,要与公主比试饮酒,当然要先过我这一关。既来比试,自然应携酒而来,来者越多越好,我岂非轻轻松松便可以喝到天下名酒?” 迟迟笑道:“原来公子是想借此来骗酒喝。” 伍封大笑道:“别人千里迢迢送上来,怎好让他们白跑一场?这不是骗,而是送,就象那许长蛇来一趟,不是给你送了‘白龙’来?” 迟迟奇道:“什么‘白龙’?” 伍封道:“我的马是黑龙,月儿的是青龙,你的当然是‘白龙’了,柔儿的那匹是‘黄龙’,公主那一匹理应叫作‘赤龙’!” 妙公主格格笑道:“原来我们府中有五条龙哩!” 伍封愤愤地道:“可偏有那徐乘自称龙王,这不是存心触我们的霉头么?是以非杀了他不可,日后便是我们府中五龙称霸天下!” 众人大笑起来。 平启驰马跑了一阵,心情畅快,居然唱起了他们胡人的歌来,不过他用的是胡语,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只听他的歌声粗迈豪放,声韵慷概,声音从原野上滚滚开去,听在耳中,便如入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策马狂奔,不愿回头。 众人不料他外表粗豪,居然还会这一手,无不愕然,都仔细听了起来。 待平启唱完第二遍时,便听迟迟跟着他也唱起来,用的是平启所唱的曲调,只听她唱道:“肃肃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迟迟的声音柔美而不低媚,高吭而不涩硬,便如一涓清流从山中急泻而出,妩媚之余,又见其清灵之处。她以清柔之声、用胡人的豪迈之调,令人更觉令一种爽朗慷慨之意,为之心醉。 平启见迟迟唱和,越发地高兴起来,嗬嗬相配,他不懂迟迟所唱之辞,只是以声相合,居然丝丝入扣,便听迟迟续唱道:“肃肃兔苴,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苴,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唱到最后,声音渐往高去,平启声止之后,仍听迟迟的声音在空中轻轻旋动,慢慢向天际飘去。 楚月儿拍手赞道:“好曲!好曲!” 迟迟微微一笑,见伍封目瞪口呆地不说话,问道:“是否迟迟所唱不合公子心意?” 伍封怔了良久,叹道:“若是早先我在长笑坊去一趟,听到迟迟的歌声,只怕早已经大打出手,将迟迟抢回府中了。就算那田政有一百个相国老爹,我也不予理会了!” 妙公主大乐,笑道:“若是你去了长笑坊,只怕那田政还在临淄城中作恶哩!” 伍封赞道:“也无怪乎小琴和小笛会被迟迟弄了个痴痴呆呆,迟迟的歌艺真是了不得哩!嘿,小琴和小笛的眼光的确不错,不愧是我的侄子!” 平启大笑道:“若是二位鲍少爷听到公子这么称赞,只怕高兴坏了罢!” 伍封问道:“以丝竹相合为弦诗,以曲唱相合为歌诗。适才迟迟所唱的是何歌诗?” 迟迟道:“这是周南国风的一首,名叫《兔苴》,适才听平爷的胡音豪迈刚劲,以此相配,大有异趣。” 伍封抚掌道:“以周地之辞合胡人之曲,正合我齐人与夷人合而共生之意境。迟迟之歌甚妙,是否另唱一首听听?” 迟迟微微一笑,道:“秦人有一首《兼葭》是我最喜欢的,这便唱给公子听。”她唱道:“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流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之坻。兼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伍封听见诗中那一种怀念入骨、可望不可得的意味,魂为之夺,叹道:“迟迟此诗如同天籁,只是听在耳中微感心酸,有没有快乐一些的?” 迟迟笑道:“快乐的也有,仍是一首《桃夭》。”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室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室家人。” 伍封听此诗似是贺女子出嫁之喜,并予以祝福,果然十分欢快,击掌大笑道:“甚好,甚好!”忽又皱起了眉头,想起心事来。 楚月儿好奇问道:“公子又在想什么?”看他的神情,所想的自然不是武技了。 伍封叹道:“柳大哥千里迢迢给我送了迟迟这件宝贝来,日后怎样才能答谢他呢?” 楚月儿笑道:“公子也给师叔送件会唱歌的宝贝罢。” 伍封叹道:“天下还有谁的歌声能胜过迟迟呢?若是只要会唱歌便成,索性让小兴儿去好了。要是他放开嗓子哇啦哇啦唱一阵,多半会将乌鸦蛤蟆骗一大群到柳大哥的府中,只怕也算得上是天下一绝哩!” 众人大笑不已,迟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伍封驰马上前,索性将迟迟抱过马来,小声在她耳边道:“眼下我心痒得紧,今晚扎下大营,迟迟便为我舞一曲瞧瞧。” 迟迟脸色绯红,呢声道:“只要公子愿意,迟迟便跳舞给公子看。” 众人又骑了一会儿马,这才回到队中,三女坐在铜车上,忍不住看了在前面赶车的那“天下一绝”鲍兴,偷偷笑个不住。 鲍兴浑然不知,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扬扬自得其乐。 到晚间时,大队到了夷维城,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迟迟带了平启、招来、二鲍、四燕女和三十勇士入城,其余的勇士步卒由赵悦、蒙猎和吴舟三人领着,也将叶柔留在营中,指挥营中妇孺,在城外扎下了大营,伍封恐怕他们三人计虑不足,便请冉雍也留在城外大营之中。 伍封径直前往晏缺的城中的府第,妙公主是晏缺的外孙女,自然算得上是晏府是主人,一行人到了晏府,府前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领着一大班家人侍婢在门外相迎。 那人向伍封施礼道:“小人晏安,是晏老大夫委在夷维城的管事。” 伍封离看临淄城前,晏缺曾说过此人。他自小在晏府长大,故被晏缺派来管理采邑的邑收之事。 伍封道:“原来是晏兄,老大夫曾对在下提起过你。” 众人入府,在堂上坐了下来,平启、招来和二鲍自去安置勇士和夜防。 妙公主问道:“那玄菟灵的府第也在夷维城中,他为何不来?” 晏安欠身答道:“回公主的话,玄菟法师深居简出,小人到夷维两年,也未曾见到过他,小人早已通知过他大将军驾临之事,未知道他会不会来。” 妙公主奇道:“你与他同居一城,他的族人每年的邑收要由你收取,他连你的面子也不给吗?” 晏安摇头道:“小人怎能放在法师的眼中?莱夷九族之中,除了夫余贝上人外,只怕他谁也不会给面子罢。” 正说话时,一个家人进来道:“公主、大将军,玄菟族来了个叫公输问的人,在府外求见。” 伍封道:“请他进来。” 晏安笑道:“大将军面子不小,这公输问是法师的唯一弟子,向来不与人打交道,因为法师并无子嗣,公输问似是法师的亲族,被人视作玄菟族的下一任法师哩!” 只见平启带了那公输问进来,公输问生得修长挺拔,须发整齐,年纪虽只有二十多岁,头发却早就白了,颇显得有些诡异。 公输问施礼道:“小人公输问,奉家师之命来向大将军请安。” 伍封道:“公输先生费心了,请坐。” 公输问坐在晏安对面,看了看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和伍封身后的四燕女,忽地脸露惊讶之色。 伍封心道:“这人是玄菟灵的徒弟,理应是超凡脱俗,但见了美人照样心动,怪不得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束手束脚。” 公输问怎知他心中的古怪心事,道:“家师向来不理俗事,是以未曾亲来,决非有意对大将军不敬。”又向众女瞥了一眼。 伍封笑道:“在下来夷维城中略办些事就走,本就不想惊动法师大驾,公输先生能来,已是天大的面子了。” 公输问见伍封毫无架子,点了点头道:“大将军到莱夷不几日,便先后剿灭了胡胜和许长蛇两处贼寇,威名远播,家师对大将军十分尊敬,怕随行人中有人水土不服,便命小人特意来问侯大将军。” 晏安插口道:“公输先生医术高明,是莱夷五百里地中的第一名医,夷人都称他为神医。” 伍封惊道:“原来公输先生是神医,在下倒是失敬了,幸好我们一众安好,无人生命,劳法师和先生费心了。” 公输问摇头道:“临淄城的华神医才算得上是神医,小人只是在医术上略有所得,神医是说不上的。” 伍封对他大感兴趣,问道:“未知先生的医术是否从令师处学来?” 公输问道:“其实小人本就是玄菟人,后来被家师交给临淄华神医当药僮,随华神医十多年,蒙他传授了不少医术,颇有所得。” 伍封好奇道:“玄菟法师是否也会医术呢?” 公输问道:“家师略懂医术,其实家师并未教小人医术。小人自小患了一种异症,名曰‘速衰之症’,即是快速衰老之意。小人过三个月的时间,相当于别人的一年。家师束手无策,随将小人交给华神医医治。华神医平生仅遇小人一人患有此症,因急切难以措手,便将小人留在身边当药僮,时时研究治诊之法,六七年下来,总算将此诊治好了。” 众人都觉不可思异,妙公主奇道:“原来天下间还有此种病症。” 公输问道:“小人虽不再衰老,但以前的衰老却不能改变,是以二十岁的年纪便如旁人八十岁一般,形如老人。小人在临淄城时,别人都当小人是华神医的长辈。华神医多番诊治,终是无法令小人回复年轻。人说久病成医,小人对医术又天生喜欢,随华神医十余年,学了一些医术,回到了家师府中。家师说小人虽然衰如老人,实则并非天然,而是病变所致。小人随他习练养颜之术,这些年下来,终是身躯回到了年轻之状,只是这满头的白发始终不能变黑。” 伍封道:“原来法师真会养颜之术,在下一路上听人谈论,说法师的养颜之术是一种采补之术,是否确实?” 公输问道:“家师曾说,此术的确是从采补之术而来,但他祖上几代精研此术,早以弃采补之弊,得养颜之秘。此术能养颜而不能驻颜,只不过老得比人慢些而已,不过,对于剑术武技,也颇有些益处。他人为何说这是采补之术呢?” 伍封又问道:“听说法师令人在列国觅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弄得声势浩大,是以引来如此猜测。” 公输问笑道:“原来如此。其实家师寻觅少女与此无关,只因家师曾有一女,幼年离失了,其年岁如今应是十七八岁。家师派人出去是为了寻女,见有的女子无甚依靠,才买回府中来。” 伍封点头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人海茫茫,法师要寻找女儿怕是不大容易吧?” 公输问叹了口气,道:“谁都知道这么寻下去,只怕是毫无所获,但谁也不敢向家师说个‘难’字。”说在这里,面带苦涩之意,似乎还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说了一会儿话,公输问告辞走了,临走又看了妙公主三女一眼。 伍封吩咐送些酒食到城外营中,与三女到后院休息,招来带着人自行安排晚间的夜巡不提。 晚饭之后,伍封便缠着迟迟,非要看她跳舞不可,又命夏阳安排府中的丝竹在后堂檐下准备。 迟迟笑道:“公子既然喜欢,迟迟便为公子跳一曲七磐舞罢。”命人拿来了七个扁圆的磐鼓,置于地上,成花叶之状。 妙公主自小见过不少歌舞,却未见过七磐,好奇道:“这种舞倒未见过,这鼓是作何用的?” 伍封知道迟迟这舞若不让平启来瞧瞧,日后定会大为埋怨,命人将他和招来都叫了来,连晏安也一道请了来。 迟迟命檐外的丝竹奏出《清商》之曲,自己站在磐鼓之上,跳起舞来,只见她腰肢纤柔,应节俯仰,若翱若翔,若惊若怯,大袖如翼,最妙的是她跳舞之时,纤足随节击出鼓声,那一种娇柔、惊怯、袅娜、幽怨、婉转之意,当真是令人心生爱怜,舞姿又美不胜收。 一曲舞完,众人都看了个目瞪口呆,连叫好也忘记了。 待迟迟走回身边时,伍封呻吟了一声,叹道:“见了迟迟一舞,才知道以前所见的舞除了府中的剑舞之外,都是俗不可耐。” 平启连忙起身告辞,迟迟愕然道:“莫非迟迟的舞不堪,难入平爷之眼,令平爷要溜之大吉?” 平启的一张黑脸居然微微透红,叹道:“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只是再坐一会,小人定然难以自制,索性先逃。” 招来和晏安也不住点头,显是对平启的话深以为然,也忙不迭一并走了。 伍封笑道:“原来舞跳得好了,也能将人吓跑哩!”大乐之下,酒兴大发,一迭声让四燕女拿酒上来。 这一次他精乖了许多,任三女如何温柔婉娈地哄骗,也不上其当,反而将三女灌了不少酒。 四人都是大有醉意,妙公主咕咙道:“封哥哥最会骗人,可斗你不过,不如想个法子,公平决斗。” 伍封笑道:“怎么都行,输了的便饮酒。” 妙公主道:“我见你时时与月儿投壶为戏,我们便投壶好了,谁要是投不中,便罚酒一爵。” 迟迟笑道:“迟迟颇擅投壶,只怕你们投不过我。” 伍封让人拿上壶箭来,道:“谁胜谁败,难说得紧,月儿,你觉得如何?” 楚月儿毫无赌性,道:“投壶便投壶,不过月儿肯定输了。” 四人投了一会,都是醉意朦胧,手上无甚准头,各自饮了不少。四人酒量之中,自然是伍封最好,妙公主次之,迟迟久在声歌风月之地,练出了不少酒量,最差的便属楚月儿,此刻这丫头小脸通红,一双俏眼水汪汪地似乎滴得出酒来。不过伍封不好与三女认真,自是饮酒最多。 妙公主投得兴起,将她的“精卫”宝剑扔在房中间的席上,道:“这口剑是我最心爱的东西,若是再输了,便将剑送出去,当酒三爵如何?” 迟迟喜道:“这是个好法子。”她从腕上解下一串金铃,道:“这是义父亲自为我铸的金铃,也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当可抵得美酒三爵。” 伍封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最心爱之物早晚归我所有,月儿,你有什么最心爱的东西,也拿出来吧,让我一并赢走,看你们还敢不敢夸嘴。” 虽然他们都是笑闹,楚月儿却甚是认真,问道:“真要拿出来么?” 妙公主笑嘻嘻地道:“自然是了,嘻嘻,就算你输了,我也替能要回来。” 楚月儿点了点头,摇晃着站起来,伸手向伍封抱去。伍封见她伸出小手来抱,又惊又喜,由得楚月儿横抱起来。楚月儿蹒蹒跚跚走到房中间,将伍封放在那口“精卫”剑和金铃之旁。 妙公主不解其意,笑道:“月儿可醉得厉害了,你这是干什么?” 楚月儿认真地道:“月儿最心爱的便是公子了,能否抵得上三爵酒呢?” 伍封、妙公主和迟迟大为愕然,忍不住大笑,妙公主口中的酒喷了出来,摇头笑道:“嘻嘻,封哥哥可不是东西,怎可以……,噢,我说错了,他是东西,嘿,又说错了。总之封哥哥不算。” 迟迟笑道:“是极,公子可不能算数。” 伍封站起身来,大笑道:“我莫非只抵三爵酒么?月儿另想一件东西才是。”走回席中,见楚月儿醉醺醺地甚为趣致,乐不可支。 楚月儿想了想,摇头道:“除公子外,月儿可没有什么心爱的了。” 迟迟提醒道:“你的宝剑呢?”楚月儿摇了摇头。 妙公主道:“你那件‘聘礼’宝衣应该算得上吧?”楚月儿又摇头。 妙公主叹道:“唉,月儿随便拿样东西,我们便当作是你最心爱的之物了。” 楚月儿侧着头想了许久,仍伸手将伍封抱起,放在剑铃之旁。 伍封哈哈大笑之余,心中却甚是感动,知道自己在这丫头心中的位置无任何东西可以比拟,此刻她饮得醉了,便不懂得害羞,将心思表露出来。 伍封跳起身来,笑道:“算了,我代月儿饮三爵,你们便饶过她。”不料他饮完三爵,妙公主和迟迟却不依他,怪他偏心,伍封只好又饮了六爵。 他连饮九爵后,酒意上涌,见三女被酒蒸得红润动人,心中大乐,也不好与三女认真,一边大逞口舌占些便宜,一边狂饮美酒,最后四人都醉倒在地,被四燕女各自扶回了房中。 次日一大早,妙公主便匆匆将伍封叫醒,道:“封哥哥,迟迟不见了。” 伍封吓了一跳,立刻坐起身来,道:“你说什么?” 妙公主道:“我今日起来,去找迟迟时,见迟迟早已不在房中,连四名燕女也不知道,只道迟迟仍在房中哩!” 伍封急问道:“是否在府中其它地方呢?” 妙公主道:“招爷急坏了,已带人在府中上下全部找过了一遍,不见迟迟人影。她的白龙和随身之物也都在府中。月儿怕你心急,已与平爷在府外四周查看,看看有何踪迹没有。” 伍封从床上跳起来,春雨和秋月为他穿上衣服,匆匆洗过之后,挂剑出室,便见楚月儿和平启匆匆走回来,摇了摇头,显是没有找到。 伍封大急,楚月儿道:“迟迟武技平平,若是半夜出府,一定瞒不过招爷。” 招来与晏安也赶了来,晏安道:“小人怕迟迟姑娘夜晚有何意外,与招兄将府中的水井也尽数查过了。” 招来一张脸早已惊得雪白,他司夜巡之职,结果连伍封心爱的女人也在半夜弄丢了,这番罪责非同小可。 妙公主大发脾气,将晏安等府中人大骂,她虽然未责怪招来,但她骂那些家人侍婢,招来脸上如何挂得下来,彷徨无奈,心道:“若是迟迟姑娘真有何闪失,我只好自刎谢罪了。” 四名燕女神色张惶,手足无措。 楚月儿见伍封心神大乱,道:“公子,我看迟迟绝不可能自己走了,就算走也瞒不过别人。只怕是被高手潜入府中,趁我们都饮醉了酒,将迟迟掳走。” 伍封恨恨地道:“都是饮酒误事,日后这酒务要少饮才是!若是未曾饮醉,就算是颜不疑来,也不能从我眼皮底下将迟迟掳走。” 平启急道:“这城中还有何高手,能瞒过招兄的神眼?”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想起了玄菟灵来。那日他与冉雍高丽文说话,只有楚月儿在身旁,知道若要说高手的话,恐怕夷人九族之中,唯有玄菟灵才有这种本事。又想起昨日公输问来时,看着众女的奇怪眼神,多半与迟迟失踪之事有关。 伍封道:“教小宁儿和小兴儿备车,我和月儿去一趟法师府上,见见那躲着不敢见人的玄菟灵。” 众人愕然,晏安狐疑道:“法师虽然在天下寻觅十七八岁的少女,总不会跑到晏府上将大将军的人掳走吧?”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和月儿虽然醉酒,但身手寻常的人也瞒不过我们,能瞒过招兄神眼的,这城中便恐怕只有玄菟灵一人有此身手了。” 妙公主对伍封向来信服,既然他怀疑是玄菟灵所为,多半便是他了,便道:“玄菟灵敢入府掳人,胆子不小,封哥哥此去说不好要大打出手,须多带人手才行。” 伍封摇头道:“我们就算将所有士卒带来,也不如整个玄菟族的人手,人带得多了,怕事情更不好办,有平兄三人便够了。唔,招兄也一道去,否则就算留在府中,他也睡不着。公主,你派人向城外大营送信,此事弄得不好,恐怕玄菟族会全族出动,后果难以预计,要小心提防。你谨守府中,不可轻出。” 在他们中间,除了伍封和楚月儿外,平启和招来的身手便算得上是最好的了,二鲍的武技也是大有长进,这几人去闯法师府,只要玄菟族不是士卒齐上,也不怕他府中的高手阻挡。 伍封上了铜车,恨恨地道:“若真是这个玄菟灵所为,胆子未必太大了些。若是迟迟有何损伤,我便将他整个法师府翻转了来!” 鲍宁和鲍兴驾着铜车,他们早已问明了路径,是以沿城中大道直往东行。伍封与楚月儿心中虽然着急,脸色却镇定下来,平启和招来各骑一马在铜车两边随行,招来此刻除了腰挂长剑,手上也提了一条与平启相仿的大殳。众人杀气腾腾地向法师府而去。 马蹄飞动,踏得道上的石板脆响,他们一行虽只有六人,但气势汹汹,道上人见了这古怪的大车,早已觉有些诧异,又见平启和招来二人铁青着脸,仿佛要择人而食,人人都生出惧意来。 不一时,车马到了法师府前停下来,只见府门紧闭,门口无人看守。 鲍宁正要上前通报,忽然有数十人从两侧拥了出来,当先一人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法师府前还不下车马!” 鲍兴怒道:“区区一个法师府,为何定要在门前下马?”伍封等人均觉这玄菟灵架子大得过分了些。 那人大喝了一声:“既不下马,想来是闹事的,给我全部拿下!”他身后众人都拔出了刀剑,一拥而上。 平启与招来正是心情奇劣之时,见居然有人不知死活挡路,策马冲了上去,两条大殳劈头盖脑地向那些人当头猛砸。 伍封与楚月儿知道他二人的本事,都在车上未动。那群人并非士卒勇士,怎敌得过平启和招来这两个如狼似虎的人?片刻间便被平招二人打倒了二十余人。 这时,法师府门户大开,数人走出府来,当先一人大喝道:“住手!”伍封向那人看去,见是那满头白发的神医公输问。 伍封将平启和招来唤了回来。 公输问向伍封施礼后,对那一众人道:“你们来做什么?” 那些人已被平招二人杀了个魂不附体,当先那人道:“这些人到了法师府前依然傲慢无礼,小的们是看不过眼,才想逐了他们走。” 公输问怒喝道:“玄菟族的事,几时轮到你们来管?法师府又何尝有过这么大的规矩来?” 那人道:“小人奉命来保护法师府,自是不能让人搅了法师府的安宁。” 公输问冷笑道:“凭你们这点本事,就敢说来保护法师府?”从腰间拔出了剑,向那一众人闯了进去,只听刀剑相击,一片脆响,公输问在人群中一个来回,将诸人手中的刀剑尽数击落在地。 伍封等人暗吃了一惊,这公输问的剑术极其高明,恐怕比招来还要高明,与平启相比也是差不了多少。 公输问大踏步从人群中走出来,沉声道:“我看你们才是故意闹事吧?这是否是夫余上人的主意呢?” 那人面如土色,陪笑道:“是小的处事不当,不关上人的事。”捡起了地上的剑,一声令下,将伤者抬走,片刻间已走得干干净净。 伍封等人大感愕然,原来这批闹事的人竟然是夫余族的人!这夫余族与玄菟族之间究竟又是什么关系呢?夫余族自派了人守护玄菟灵的府第,玄菟族人好像并不领情,还对这些人十分厌恶。 公输问将剑插入鞘中,走到铜车旁道:“大将军是否来寻觅迟迟姑娘呢?” 伍封等人吃了一惊,伍封道:“正是,迟迟晚间走失,疑是到了法师府上。” 公输问笑道:“迟迟姑娘并非走失,而是家师从府中将她请来,本想命小人去请大将军来午宴,顺便告罪。大将军既然来了,便请入府中。” 伍封等人见他直承其事,大出意料之外,不知玄菟灵打的什么主意,但人既已来了,总不能中途缩回去,就算法师府是龙潭虎穴,也只好闯一闯了。 众人下了车马,长兵器自是不能拿在手里,不过各自腰间挂着剑,也不怕玄菟人捣鬼。 走进法师府中,伍封等人心中暗暗吃惊。 这法师府与众不同,种满了各种草木,这些花木却都是些不怕寒天的四季灌木,苍翠青碧,灌木中有十余株腊梅树,开满了梅花。伍封等人这些天来见惯了雪地枯枝,甫一进这青草红花的法师府,登时觉得十分写意。 走过了前院,从大堂旁的矮墙月门穿过,公输问引着众人直往后院而去。 楚月儿心细,奇道:“既然是法师请大将军过府,如何不在大堂相见呢?” 公输问笑道:“若在大堂相见,那是公事。只因家师有私事要见大将军,是以准备在后院设家宴款待大将军。” 伍封等人愕然不解,心想这玄菟灵办事十分怪异,与伍封初次相见,又非亲非故,如何能设家宴相待,太过失礼。 矮墙后是一座大大的花园,园中并无花木,只有二三十座怪异之极的假山。 公输问引人从假山中穿过,伍封道:“这些假山十分古怪,与它处大不相同。” 公输问笑道:“大将军果然有眼力,这些假山共有二十八座,内中是都空的,可伏甲兵箭手,而且山可移动,若有人闯进来,山势发动,就算藏在里面的甲士箭手不动兵器,也足以将人困住,觅不到出路。” 伍封等人吃了一惊,不料这假山竟有机关,若是玄菟灵想对付他们,单是这二十八座假山便足以令他们手忙脚乱。不过,若玄菟灵要对付他们,又何必预先告知他们假山的秘密呢?除非是玄菟灵自负武技惊人,或是另有手段对付他们。 众人心生警提之意,手按剑柄,伍封将楚月儿拉在身后,挡在她前面缓缓而行。 过了花园,便见一个石砌的水池,呈长形挡在花园之后,两端连在左右的高墙之下,宽约四丈,池中的水黑如墨色,又不像是死水,遴遴墨光显得十分诡异。水池与城墙外的护城河相似,只有一座木桥可以通过。这木桥上系铜链,连着对岸的辘轳,绞动辘轳便能拉起木桥,断绝道路。 伍封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对公输问道:“莫非法师有很多仇人,为何在这座法师府设了如此之多的防备?” 公输问道:“此府并非家师所建,而是家师的曾祖父时就建好的。这水池中的水有毒,身上溅了一两滴,小人尚可以救,若是落入水中,恐怕天下无人能救。诸位过桥时要小心。” 众人过了木桥,又见一座矮墙,穿过月门,回头时见墙后有不少石磴紧贴墙身,公输问解释道:“这些石磴可供箭手上立,射杀困于桥前假山中的敌人。” 再走过一道小径,便见前面是一大片房屋,家人侍婢来来往往,显得十分热闹。 一群人站在屋前相候,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长须过腹,黑发整齐,头上戴着一尺的冕冠,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只见他面容俊秀,丰神俊雅,二目灵光闪动,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一般。 公输问向伍封道:“这位便是家师。” 玄菟灵走上前上下打量了伍封良久,微微一笑,道:“大将军果然是气势雄壮,一表人材。” 伍封等人不料他一见面竟是先夸奖伍封的外貌,无不愕然。 伍封施礼道:“在下今日是不请自来,法师万勿见怪。” 玄菟灵也施礼道:“昨晚在下也是擅闯晏府,今日大将军不请而来,也是在下先行招惹。”别人见了伍封都谦称“小人”,那是庶民或隶臣见了卿大夫的称呼,这玄菟灵却与众不同,以“在下”自称,若不是平辈论交,便是身有爵位。 伍封道:“在下有个同伴被法师请了来,今日想接她回去,望法师能予应允。” 玄菟灵诡异地笑了笑,道:“未知此人是大将军的什么人呢?” 伍封道:“此人名叫迟迟,是在下心爱的姬妾,适才公输先生说她眼下在法师府上作客。” 玄菟灵笑了笑,道:“此事慢慢再说,还是先入堂中坐下,饮一爵酒,驱除寒气。” 伍封见他不置可否,心中颇为焦急,眼中神光展露,恨不得动手去抢,又想:“这法师府机关重重,若是动起手来,急切难以找到迟迟。万一他们因此而伤了迟迟,那便糟了。” 忍住怒气随玄菟灵入了后堂,谦让了一阵,与玄菟灵坐在了中间,楚月儿等人坐在了左手,公输问与其余的几个玄菟族人坐在了右手。 虽是大白天,但堂壁上插着二十多支火把点着,焰光抖动不熄,甚是怪异。 侍婢们给每人奉上了一爵热酒,伍封见酒中颜色浑浊,心知酒中定有古怪,向众人使了个眼色。 玄菟灵笑道:“在下府中的酒比他处不同,等闲难以饮到,大将军请!”他与那一众族人自饮了一爵。 伍封心道:“迟迟在他的手中,如今是投鼠忌器,只得任他所为。”笑道:“贱躯颇重,一爵热酒怎能解寒?”将爵中酒饮尽,走下中间的石阶,又将楚月儿面前的铜爵抢过,一饮而尽。 楚月儿惊惶道:“公子!” 伍封向众人使了个眼色,索性将平招二鲍身前的侍婢叫了过来,将她们手中的酒尽数饮了下去,放下空爵。本来这些酒是奉给平启一众的,平启等人心知酒中有异,未敢接到手中,却被伍封尽数饮干。平启等无不惶然,又对伍封感激涕零。 伍封笑着走上了石台坐下,笑道:“法师休要见怪,在下是个酒鬼,常常因酒误事,却不思悔改。是以不饮则已,饮则数爵以上。” 玄菟灵看了他良久,笑道:“大将军胆色过人,又能体恤下人,在下佩服得紧。以在下看来,大将军与这位月儿姑娘的气质大异常人,格外地与众不同,二位是否见过老子呢?” 伍封与楚月儿吃了一惊,他二人练吐纳术之事,连妙公主也不知道,这玄菟灵眼光敏锐之极,不仅看得出来,竟然还能猜到是老子一门的功夫。莫非这人也知道老子吐纳术? 伍封摇头道:“在下和月儿无此福气,未见过老子。” 玄菟灵点了点头,道:“老子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于二十年前曾在楚国的苦县见过老子一面,得过老子的指点。” 他饮了一爵酒,又道:“天下间的玄奥功夫,以老子的吐纳术为第一。其次便是剑中圣人支离益的‘蜕龙术’了,此术最增武技,可惜有干天和,勉强逆天而行,折损寿元。在下家传的功夫,驻颜不如吐纳,武技不如蜕龙,源自于阴阳之交接采补,从而增寿养颜,对于武技上也略所益处。” 平启等人不懂这些道理,听起来一头雾水,唯有伍封和楚月儿心里明白。 玄菟灵道:“采补之法,其实大有讲究,最为关键处便是得人。人天生体魄若不能配合,采补起来大费气力,且难有其效。譬如蜂采花蕊,此花要有其独到之处。不过呢,上乘的采补是男女双方都习此术,互为补益,也不伤他人。否则,未习此艺者为人所采补,损寿三二以上,后果堪虞。” 伍封越听越是心惊,心道:“这人不是看中了迟迟,要在迟迟身上采补吧?”看了看楚月儿,见她也是大有惊恐之色,显是也虑及于此。 玄菟灵笑道:“大将军,在下昨日到晏府夜访,适见大将军与妻妾饮酒,未敢打搅,不过见迟迟姑娘大异常人,若以之采补,必能事半功倍,欲向大将军索要,又见大将军醉卧,只好不问自取,将迟迟姑娘请回府中。” 伍封大怒道:“法师怎能做出这种事情?迟迟现在哪里?” 玄菟灵笑道:“区区一女,大将军身旁多的是,又何必吝啬?大将军将此女赐予在下,我玄菟一族自会唯大将军马首是瞻。莱夷九族之中各不相属,若是在下不发下话去,恐怕九族之中,大多会与大将军为难,此中得失,大将军应该明白。” 伍封怒道:“在下怎会怕了你和九族之人?你如不交出迟迟来,今日勿怪在下要动强了。” 玄菟灵笑道:“在下府上机关重重,若是动起手来,相信大将军也未必讨得到好去,何况就算在下肯予罢手,大将军区区数人,只怕也过不了毒水阵山。” 平启起身喝道:“公子,这人无理甚矣,不如由小人来与他一战。” 伍封知道平启近来剑法大增,对他颇为放心,点了点头。 玄菟灵看着平启,笑道:“以你的剑术,怎配与我交手?问儿,你去陪这位平爷试试剑招。” 公输问站起来来,走在堂中,向平启拱手道:“请平爷指点。” 平启哼了一声,也走入场中,“呛”地一声拔出了“无鬼”铜剑,道:“公输先生,请拔剑!” 公输问见他气势凌人,笑道:“平爷果然是高手风范。”缓缓拔出了剑。 平启大喝一声,倏地一步上前,一剑斜劈,剑划空中,一片破风之声,显是剑上蓄力无限。 公输问侧开了身,手中的剑却直向平启胸前点过去,发出“嗤”的一声响。 大凡高手比剑,对方剑招发出,自会设法格挡,寻机反击。但公输问的剑法去比众不同,竟然是以攻为守,以攻抢攻。 平启见状,心中一惊,喝道:“好!”倏地退开身,避开了公输问这一剑,他手臂轻弹处,铜剑脱手射出,仍向公输问刺去。是以他身虽退让,剑势却依然向前。 公输问大吃一惊,左手大袖向平启的剑身上拍去,化去剑上攻势,手中的剑斜划而至,心忖:“你掌中无剑,看你如何敌我这一招。” 平启剑一脱手,竟斜踏上数步,空中抓住剑柄,身体急旋,带动剑身向公输问颈上斩去。 他这脱手之剑,仍被他一手所控,招法极是巧妙,兼且猛恶过人,连伍封也暗吃一惊,不料平启的剑术竟然进步了这么多,将董门刺派剑术的诡秘凌厉发挥得淋漓尽致。 公输问见平启招法极妙,笑道:“如此剑法,真是少见!”终是退开一步,铜剑斜着上撩,向平启腋下划去。 伍封又吃了一惊,平启以身御剑,其腋下处便是老大破绽,公输问的眼力竟然如此锐利,一眼便觑到其中的关键。 平启暗吃一惊,身体微沉,铜剑圈过处,化成一道剑光,将公输问一剑格开。这是他最得意的董门御派剑术,守御极严,公输问的剑如何能欺进去? 二人这一交手,果然与众不同。公输问的剑术别出心裁,全是斜身进招,从无直刺直劈的剑势。平启此时使开了他最得意的御派剑术,剑法细密绵长,转攻为守,防守得极为谨严。 伍封知道平启是见自己要与玄菟灵一战,因此设法逼出公输问的剑招,让伍封看个清楚。公输问既是玄菟灵的弟子,剑术自然与玄菟灵相似,若能看清公输问的剑术路数,伍封与玄菟灵交手时便大有胜算。 玄菟灵也猜到平启的用意,却并不在意,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比剑。 二人交手了数十招,平启见公输问一连强攻至今,居然未见如何疲累,也暗暗称奇,剑招之中,偶有所变,守御之际,偶加入刺派诡异的进手招术,以克制公输问不据一格的攻势。 又战了数十招,平启大喝一声,使出了他从伍封处学来的“开山剑术”,大开大阖,三十余斤的铜剑如暴风骤雨般向公输问劈落,他这“开山剑术”又能与他最擅长的御派剑术相融,强攻之时,却能细密防守,声势极为惊人。 公输问大外吃惊,剑法急展,终是不敌平启的猛恶进击,渐渐后退。 玄菟灵面露惊讶之色,显是不料平启的剑术竟然如此高明,连自己的得意弟子也被他迫得不住后退。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这平启恍如第二个朱平漫似的,虽然无朱平漫的神力,也不既其凶残老练,但剑术上的造诣却堪堪及得上朱平漫,且比朱平漫的剑术多了一份谨密。 招来自败于楚月儿之手后,勤练剑术,自觉大有进境,他终日与平启等人在一起,却不知平启的剑术竟然厉害至此,胜过他不少,也暗暗骇异。 看到平启这与御派剑术相融的“开山剑术”,伍封和楚月儿便知公输问定然非其敌手。 这时,公输问已退出了十余步,后背猛地贴到了堂中大柱之上,平启跨上一步,大喝一声,铜剑如疾风般横扫而过,公输问此刻已无法退避,铜剑迎了上去,“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平启的铜剑略略一滞,仍然斩下。 玄菟灵见势不妙,猛挥手处,手上铜爵飞出,“叮”的一声,砸在平启的剑上。饶是平启膂力过人,也被这只铜爵将剑砸偏,险些脱手。 公输问趁机转到了柱后,将剑插入鞘中,笑道:“平爷剑术高明,在下甘拜下风。” 平启见他收了剑,自不好再出剑攻击,他手中铜剑被玄菟灵掷出的铜爵砸开,手臂仍感酸麻,心知玄菟灵的膂力远胜与自己。当下收剑点头道:“承让了。”回到席上。 玄菟灵笑道:“这位平爷董门剑术高明,问儿非其敌手。” 伍封道:“适才承公输先生相让,平兄偶有小胜。如今剑术已比过了,法师是否将迟迟交出来,我们就此罢手呢?” 玄菟灵大笑道:“问儿虽败,在下却还未败,如何会轻易罢手?” 伍封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喝道:“这么说来,法师是不肯放人了?” 玄菟灵傲然道:“在下自来我行我素,从不受人所胁,若是大将军能在剑法上胜过在下,便可再行商议,否则是断然不放的。大将军为一女而弃莱夷五百里的邑地而不顾,殊为不智。在下虽然不才,但若有伤亡,恐怕莱夷九族均会视大将军为敌。” 伍封仰天大笑,道:“在下一生树敌不少,大丈夫若连一女也不能保护,怎配活于世上?据说法师是莱夷九族中的第一高手,在下今日便向法师请教了!”长身而起,站于堂中,一缕杀机沛然而生,便如一阵寒风拂过了堂中。 玄菟灵面露惊讶之色,点头道:“怪不得大将军能所向无敌,单是这份气势,恐怕就天下少有了。象大将军这样的高手,在下一生中极少遇到,若不一试身手,只怕日后会大生悔意。”听他口气,见了伍封这气势,依然能信心十足,不虞有败,显见其自忖身手高明,不在伍封之下。 伍封见玄菟灵缓缓走下石阶,便如一片白云缓缓降下来一样,却又毫无飘忽之感。站在面前,渊停岳峙,一派高手气势更胜过那“大漠之狼”朱平漫,暗暗心惊。 伍封缓缓拔出了“天照”宝剑,道:“法师,请!” 玄菟灵见他盛怒之下,仍不缺礼数,点了点头,从鞘中拔出了剑,道:“在下的剑法自从学成以来,少遇敌手。大将军可要小心了!”“嗤”地一声,向伍封胸口一剑刺去。 别人使剑若求凌厉之攻势,便会直击直斩,一剑而至,但玄菟灵的剑法去与众不同,他的剑法颇慢,但剑尖微微颤动,如一条蛇游了过来,剑尖震动处,发出“嗡嗡”之声,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一件活物自行游了来,分不清是人使动剑,还是剑携着人走。尽管伍封先前曾见过公输问的剑术,但这玄菟灵的剑法完全不同,无从啄磨。 平启等人见他这一剑刺出,无不心惊,心忖这种慢剑之法,世上罕见,便如兵车滚动的车轮一般,遇有仍何阻滞,便会全力迸出,势难匹敌,只怕唯有后退数步,才能避此诡异的剑势,再以奇招反击。 玄菟灵这一剑刺出,伍封便知这人的剑术绝不在任公子之下,只怕与颜不疑相比也大可匹敌。他到莱夷数日,遇了不少各族的高手,剑术武技在他眼中,那是各有所缺,是以对这所谓莱夷第一高手也不甚在意。此刻见玄菟灵的剑术,便知这人怪不得在莱夷地方人人惧怕,其剑术比起所见的其他夷人高手高出了不知多少倍。 伍封骤遇强敌,反而精神大振,知道若是退开相避,必会被玄菟灵剑势所欺,到时候玄菟灵的剑法绵绵而至,剑势重叠,恐怕更难对付了。大喝一声,重剑从天劈落,如同迅雷急电一般,当头劈下。他这一剑的凝力而发,无论对手的剑势如何,也当被这一剑重击化为齑粉。 玄菟灵与人交手,素来是这剑招一出,敌手便狼狈而退,然后被他越来越盛的剑势逼得弃剑认输。不料伍封竟然能简简单单一剑劈下,以大拙之剑法,破他的绝妙剑招,听伍封之剑风便如风雷相随,这一剑之力自是鬼神皆惧,大赞了一声:“好!”剑往上撩,只见两剑相交处,火光迸现,却无任何声音发出来,显是玄菟灵剑上的绵力已臻化境。 平启、招来和公输问等人看得面如土色,这二人的剑法精湛,若是任一人向他们施出这么一招,恐怕不是吓退数丈,便唯有弃剑认输了。 平启与伍封在鱼口交过手,知道伍封的剑术厉害,但他近日勤练“开山剑法”,又将“开山剑法”与董门御派的剑术合而为一,攻则凌厉无匹,守则绵绵细密,攻守兼备之处,自忖再与伍封交手,至少可敌他二十招以上。谁知此刻见了伍封的剑术,便知他的剑术与日俱增,只怕他这简简单单一招也难以抵挡了,当下又惊又敬,心情难以名状。 玄菟灵虽然膂力惊人,但敌不过伍封的神力和雄浑剑势。他倒退了三步,又赞道:“好剑法!大将军这剑法少见得很,叫什么名堂?” 伍封冷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剑法,名曰‘刑天剑法’,专用来对付卑鄙无耻的小人!” 玄菟灵笑道:“好一个‘刑天剑法’!再接在下几剑试试!”倏地闪身上前,一剑轻飘飘向伍封横削过来。 伍封毫不在意,一剑刺出,只听“嗤”的一声,剑尖上映出蓝印印的光来,显是力之所聚,合化为剑光。 这一次连楚月儿也吃了一惊,她终日与伍封在一起,伍封练剑时一般便是她来陪练,虽知伍封练剑时让着他,但也料不到伍封的剑术精进到这个地步,比起当日决斗朱平漫时,只怕是厉害了数倍。她惊骇之余,又十分高兴。 玄菟灵见伍封竟能聚力为光,赞道:“好!”双剑相交,身臂剧震,又退开了三步。 他与伍封交手才两招,却赞了三次,的确是诚心称赞,佩服伍封剑术了得。 伍封跨上一步,重剑劈斫削斩,如电光石火般丝毫不留余地,此时他转守为攻,声势更是骇人。 玄菟灵反而一步不退,长剑“嗡嗡”作响,将伍封凌厉的攻势尽数化去。 二人一连交手二十余招,伍封心中的惊骇渐渐浓烈,这玄菟灵剑上的绵力奇怪之极,便如一个滚动的大石一般,任你如何推它,总是一滚而过,将巨力化开,自己的重剑便如砍在水中一般,并不见有何受力处。 玄菟灵也是有苦自己知,他本来不及伍封的神力,何况伍封以吐纳术融入剑势,气力循环而生,不见其弱处,反而越来越强。自己虽是以柔克刚,要化解伍封剑上的神力,终是要费不少气力,渐渐觉得有些气力不加,额上开始见汗。 在旁人眼中,伍封的重剑便如狂风暴雨一般,而玄菟灵便如风雨之中的小树,摇摇晃晃地震颤,虽不见狼狈折断,但谁都看得去他处于下风。 又过了十余招,玄菟灵大喝一声,忽地一剑刺出,竟一改其慢剑之势,变得凌厉之极。伍封见他这一剑虽然凌厉,剑尖上却现出肃杀之意,知道玄菟灵这一剑已是强连弩之末,侧开了身,横剑削出。 谁知玄菟灵却是以此虚晃一招,暴退两丈,剑光闪处,居然从墙上火把上截下一片火星,剑尖抖动处,火星向伍封激射出去。 楚月儿等人大吃一惊,平启叱道:“这……这是什么剑术?” 伍封见玄菟灵竟能借火以助剑势,而且是发乎自然,在整套剑术中并不见丝毫牵强之处,仿佛在他的剑术中,本就有借火的剑势,赞道:“好剑法!”左手大袖展动,将火星击碎,袖影过处,剑尖透出,追刺玄菟灵。 玄菟灵长笑一声,身影在堂中闪动,从他的剑尖上不时绽出火星木片,他的剑光过处,任何物件都可化为剑法,如此借物之剑法,的确是天下无双! 伍封心道:“玄菟灵的剑法只怕比颜不疑还要高明!”大袖飘处,破光而入,剑光总是围绕在玄菟灵身旁。 两条人影在堂中起伏窜行,如蝶入花丛,煞是好看,但其中的凶险又远胜适才二人双剑相击。 伍封逐了一阵,心中渐渐有些不耐,忽喝一声,飞起身来,跃出了一丈多远,重剑凌空下击,威猛无筹,以凌空行剑之术使出了“刑天剑法”。 玄菟灵骇了一跳,缩身闪开,长剑从案上横过,一只铜爵便如粘在剑上,剑光抖处,铜爵向伍封飞砸而至。 伍封见这铜爵与火星木屑不同,来势凌厉,不异如箭矢,喝了一声,伸出了大手,一把抓住铜爵,谁知那爵中的残酒竟然向他射出,虽然他练过空手技击,双手如铁,酒水溅在他的手上,仍然有少许疼痛,其余的酒水竟激入大袖,只听“嗤嗤”数响,大袖上竟然被酒水射出了数个小洞。幸好他手臂上扎着妙公主用金缕衣甲片做成的护臂,是以无事,否则非给酒水激得辣痛不可!若换了常人,只怕这些酒水便要将人身上射出窟窿来! 伍封将已被他捏成一团的铜爵向玄菟灵掷出,身如飞雁,脚尖在柱上点了点,连人带剑向玄菟灵电射而去。 玄菟灵用剑击开了那一团铜爵,忽见伍封势不可挡地一剑凌空而来,大惊之下,再也无法侧避退让,只好不顾身份,和身仰倒于地,滚了开去。 伍封见玄菟灵正在壁下,火把熊熊生光,知道他若起身,只怕又会借火攻击。心思急闪,脚尖轻点石墙,疾飞而过,剑身横划,将火光映在剑身上,反射到玄菟灵脸上。 玄菟灵只觉光芒耀眼,如何能察觉光芒之后的重剑,大骇之下,信手将剑划出去,伍封一剑击在玄菟灵的剑锷上,玄菟灵信手挥剑,自然是力道不纯,浑身剧震,长剑脱手飞出,隐隐只觉伍封的身影如擎天巨人般凌空而下,重剑当头劈了下来。 伍封眼见要一将将玄菟灵劈成两片,忽听一个女声尖声道:“别杀他!” 伍封心神一震,听出这是迟迟的声音,只时他剑势沛不可收,只好脚点大柱,身形硬生生在空中横过,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天照”宝剑劈入石壁,在壁上划开了三尺多长的一道口子。 伍封收剑向发声处看去,只见迟迟悄生生站在侧门前,一张俏脸惊得雪白。 伍封大喜,将剑插入鞘中,奔了过去,将迟迟抱住,笑道:“迟迟,唉,你这一晚不见,可吓坏了我!” 迟迟白了他一眼,嗔道:“怎么一进府便找人打架呢?”从伍封手臂中挣了出来,奔到玄菟灵身边,扶着他道:“爹,你没事吧?” 伍封等人吓了一跳,怎也未想到这玄菟灵居然是迟迟的父亲! 忽听那石墙“嘎嘎吖吖”地轻响,只见墙上被伍封一剑劈开之处,裂缝缓缓向前延伸了过去,直达丈余,显是伍封剑上蓄力无限,虽然从墙上拔出了剑,那一缕剑势仍然展发开来,将石墙划开。 玄菟灵大笑道:“大将军果然好剑法!今日若非在下出言相激,只怕大将军也不会全力出剑,发挥出剑术的极致来!” 众人愕然,想不到玄菟灵故意胡说八道激怒伍封,竟是为了试一试伍封的剑术。 伍封见玄菟灵是迟迟的父亲,心想今日将他迫得如此狼狈,那是大大得罪了他,大感彷徨,忙上前陪礼道:“唉,在下如早知法师是迟迟的父亲,怎敢动手?今日真是莽撞了!”见迟迟又白了他一眼,大有嗔怪之意,更是手足无措,不住地跺足搔头。 迟迟见他大显笨态,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玄菟灵笑道:“迟迟,此事怪不得大将军,是我故意说要将你留下来,他以为我要对你不利,才会迫得大打出手。”扶着迟迟,又挽着伍封坐回席上,迟迟便偎在玄菟灵身边坐下。 楚月儿嗔道:“迟迟,你就算跟父亲来,也该留书告诉我们才是。今日一早起身便不见你,把公子和我们急坏了哩!” 迟迟笑道:“月儿勿怪,我昨日也醉了,爹将我抱回府中时,我还未醒哩!” 楚月儿睁着大眼,看着玄菟灵和迟迟,点头道:“法师与你生得还真像哩!” 众人仔细打量这父女二人,果然生得颇像。 公输问道:“小人昨日拜访大将军,见迟迟坐在一侧,便觉与家师相像。回来向家师说起,家师怕贸然上门不好,是以晚间偷偷到府上去看,才将迟迟偷偷接回府来。” 玄菟灵笑道:“在下这十数年来派人,又亲赴各地找寻女儿,总是不能如愿,只道是人海茫茫无处可觅,谁知天可怜见,女儿竟随大将军到了城中来。在下这些年常见有女子与在下或亡妻相似,总以为是自小失散的女儿,结果每次察证之下,都是失望而回。昨日问儿说起来,在下还不大相信天下竟会有恁般巧事,是以不敢直赴府中,只好趁夜间潜入了晏府,正好见迟迟跳舞,其面容有几分似在下,神情却像极了亡妻,便趁迟迟酒醉,将她偷了回来,察验之下,果然是在下的女儿!” 伍封奇道:“法师与迟迟自小失散,怎知她是女儿呢?” 玄菟灵笑道:“在下家中不知何故,素来人丁稀少,或是家中的传承,只要是嫡亲子女,双脚必有六趾。天下间偶有单脚六趾者,但双脚六趾却唯有我玄菟家人才会有。迟迟双脚六趾,那是假冒不来的。” 众人目瞪口呆,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单脚有六趾的都没有见过,怎知世上还有双脚六趾的人? 玄菟灵笑道:“在下之所以不敢上门找大将军察证,也是因此。若是在下贸然上门对大将军道:‘大将军,烦将阁下爱姬的屦袜脱下来,让我瞧瞧美人的玉足!’大将军定当在下是个轻薄小人,早就大打出手了吧?” 众人都微笑起来,心想这话说得也是。 玄菟灵又道:“本来在下心想,若是弄错了便偷偷将迟迟送回去,那是神不知鬼不觉,恐怕连迟迟自己也只当是发了一个怪梦。谁知一看竟是自己费了十数年功夫寻觅的女儿,父女相认,狂喜之下,便忘了派人向大将军报讯,待想起来时,大将军竟已找上门来。” 迟迟埋怨道:“爹,你为何不向公子说明白,非要逼他动手呢?” 玄菟灵笑道:“爹这么做是大有道理的。昨日我到晏府时,见你们歌舞夜饮,四人都醉了,便想传闻不实,这大将军其实是个酒色之徒,无甚本事,多半是靠父荫才混上了这大将军的。” 伍封听得惭愧之极,无地自容,心想昨日更是胡闹,以妙公主的酒量也被自己灌醉,更何楚月儿和迟迟,也无怪乎玄菟灵会有此想法。 玄菟灵又道:“我与你父女见面,自有说不完的言语,谁知你三言两语,总是扯到大将军身上去,心想难道我这亲父在你心中还不如大将军,不免有些气恼。” 迟迟羞红了脸,大嗔道:“爹呀,当着这么多人你怎能乱说呢?” 玄菟灵大笑,道:“我见你对大将军一往情深,嘿,你是我的独生女儿,怎能让你被人所骗,是以非得试一试大将军的真实本领不可。心想若是大将军能接我十剑,便是有真才实学,配得上我的女儿。谁知比试下来,大将军的剑气纵横,令为父见猎心喜,再也忍不住手,要与大将军一较高下。为父怎知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本事,连为父也差点被他一剑劈死?早知如此,他一进门为父便叫他一声贤婿,大将军自然明白其中的真相了。” 迟迟面色更红,低下了头,对玄菟灵大是嗔怪。 伍封惭愧道:“其实都是在下不好,昨日若不是胡闹饮酒,法师怎会误会呢?” 玄菟灵笑道:“幸好你们饮酒大醉,否则,我怎能轻松将迟迟偷出来?昨晚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任我如何分说,也难逃你的神剑吧?今日大将军为了救迟迟,不昔与我玄菟族人为敌,更不在意莱夷九族会因此而敌对,对迟迟的一番情意,我倒是满意得很。其实先前给你们所饮之酒,内有御寒之药,你怕月儿姑娘和手下中毒,一起饮下肚去,那是十分的义气哩!”他突然尔我相称起来,心中自是当伍封是女婿,不再见外了。 迟迟偷眼向伍封看了看,见伍封也笑看着她。迟迟忽见楚月儿笑嘻嘻地向她大扮鬼脸,害羞之下又低下了头。 伍封见他提及手下,忽想起一事来,忙对招来道:“招兄,你先回府将事情禀报公主,她多半是急坏了。你也无须再来,自去休息。”又对玄菟灵道:“招兄每日夜巡,需要昼寝,今日因为迟迟不见了,急得不敢睡觉。” 玄菟灵命公输问带招来出府,顺便将妙公主请来,一同午宴。 公输问与招来走后,玄菟灵道:“我因为常常出外寻女,不在府中,是以其他人来见我,多半找不到。他们还以为我架子太大,不愿意见他们哩。” 伍封想起门外的那些夫余族人,问道:“门外那些夫余族人又是怎么回事?” 玄菟灵叹了口气,道:“你休要小看了夫余贝,这人城府极深。当年齐国灭莱之时,莱君便是夫余贝的曾祖父,他这人心中常有复国之念,便想借助我玄菟族在夷人中的声望,为他鼓动夷民。门外那些人说是他派来保护我,其实是来监视我的。” 伍封惊道:“原来这人竟有这种念头!他要复莱国,那定会视我为敌了,真难为他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卑恭的样子。” 玄菟灵道:“夫余族人如今有一万四千多户,又与莱夷的齐民交好,听说连田氏族人中也有他的同谋。这人最会阴谋诡计,我早疑心夷人各族的内斗,多是他挑起而从中取利,如今九族夷民的田产、渔盐、山猎、海贝全是由他收后卖出,夷民对他依靠之极,也算得上控制了夷民的生存之脉,不可不防。” 伍封道:“孔子的弟子冉雍先生教我日后设市肆以调节莱夷的货贸,收购夷民之产,若真能施行,必可以夺夫余族之权。” 玄菟灵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夫余贝多半会从中破坏。夷民对齐人多少还有些戒心,若是夫余贝暗中调拨,怕不能顺利成事。我因时时出门,怕他对族人不利,也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 伍封笑道:“若是这市集由法师主持,夷人多半会信服了吧?” 玄菟灵点了点头,道:“若是我来主持,夷人当然会信我。我巫家在莱夷一百多年,早已赢得了夷人的尊敬。” 伍封奇道:“巫家?” 玄菟灵笑道:“其实我祖上姓巫,当年先祖巫臣教吴兵车战之术,吴军始强,先祖之子巫狐庸留于吴国为相,余子归晋袭领邢地,至今仍在。先祖与夏姬也生有一子,娶齐国玄菟族长之女,后继为族长,取代了玄菟一族,至今已有百年了。”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料不到玄菟灵竟是巫臣之后,既然是夏姬之后,也怪不得会采补养颜之术。 伍封叹道:“原来法师的采补养颜之术是来自祖上巫臣和夏姬。” 玄菟灵点头道:“正是。不过我在二十年前在楚国苦城遇到老子,得他之教诲,将采补之术加以变化,再也无须采补少女了。” 伍封道:“我有一事不解,以法师之能,如何会与迟迟失散了呢?” 玄菟灵道:“迟迟的母亲是晋国荀寅之女。当时晋国六家为政,岳父荀寅称中行氏。我在十八年前,游于晋国,与荀寅之女成亲,次年生了迟迟。那一年晋国内乱,范氏、中行氏围赵鞅于晋阳,荀氏、韩氏、魏氏三家攻打范氏和中行氏,我护着岳父走保朝歌之城,途中妻子死于乱军之中,女儿失踪。到朝歌之后,我便去寻找女儿,却一直未曾找到。七年之后,范氏与中行氏大败,只身逃往齐国。我只好回到齐国,将岳父和范氏接到玄菟族中奉养。公输问自小由我养大,他其实是中行氏的孙子,需得叫我姨丈,叫迟迟为表妹。不过,为免晋国智、赵、韩、魏家知道,才改称公输氏。五年前范氏和中行氏先后亡故之后,我才让问儿守府,管理族中之事,自己云游天下,寻找女儿。” 说了一会儿话,家人报妙公主来了,众人起身将她迎入府中。 妙公主见迟迟无恙,心中大悦,侧着头看了玄菟灵老半天。 玄菟灵笑道:“妙儿,难道不认识灵舅舅了?” 妙公主恍然笑道:“我说法师为何看来眼熟,原来是灵舅舅。” 众人尽皆愕然,这玄菟灵何时又成了妙公主的舅舅呢? 玄菟灵笑道:“其实我这舅舅与公主之亲相距甚远,我祖父之妹是晏老大夫父亲晏婴的妻子,是以算得上是公主的舅舅。公主七八岁时我曾见过她,后来因四下奔走,未再见过,不料公主记性甚佳,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舅舅。” 妙公主笑道:“怪不得我和迟迟一见如故,原来是有亲的。”忽又侧头细想,狐疑道:“我一见了月儿便喜欢得紧,莫非也有甚亲?” 楚月儿忍不住格格娇笑。 伍封失声笑道:“自然是有亲的。你和月儿的夫君都是我,为何不亲?” 妙公主笑道:“是极是极,若非封哥哥左右其中,我们这些亲戚还当真混不到一起来。” 时已近午,玄菟灵命人奉上酒肴,众人心情俱佳,吃过午饭后,言谈甚欢。 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三女混在一起,叽叽喳喳自有说不完的话题,伍封和玄菟灵看在眼中,心中大悦。 玄菟灵命公输问陪着平启和二鲍,自己将伍封叫到了厢房之中。 伍封知道他定是有事要与自己商议,果然听玄菟灵道:“大将军,你新春时要与公主和月儿姑娘成亲,未知与迟迟的亲事何时办呢?” 伍封道:“只因我还未将迟迟带去见家母,是以不好决断。” 玄菟灵笑道:“我想令堂定不会有何异议,不如在新春一道办了亲事。” 伍封叹道:“我的确是这么想,但公主是我的嫡妻。迟迟是法师的独女,以法师的身份,怎好让女儿做我的妾侍?” 玄菟灵叹了口气,道:“我自是不大愿意,但我看迟迟对你深情一片,我若是不答应,只怕她不乐。不过以我看来,你这人极重情义,在你的心中,对嫡妻和妾滕似是无甚分别罢吧?” 伍封点头道:“那是自然。” 玄菟灵笑道:“其实以你的身份,迟迟嫁你为妾,也不算辱没了她。这次我便与你一起到主城去,见了令堂后再作商议。” 伍封笑道:“这是最好不过了,若不尽快与迟迟成亲,万一哪天法师反悔,又将迟迟偷走,我岂不是大大糟糕?” 玄菟灵大笑,恰好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三女一路玩耍从门外经过,迟迟探过头来,好奇问道:“爹,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伍封笑道:“我正与未来丈人谈你的婚事,是否想进来听听呢?” 迟迟大羞逃走,妙公主和楚月儿嘻嘻笑着追了过去。 第十六章 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伍封叹道:“法师府上构建与众不同,大有奥妙之处,家母也熟识建构之术,只怕对这墨水假山也不甚了解。” 玄菟灵道:“我玄菟家之中历代所传,除了养颜术和剑术以外,机关也是一种,其实是一种较为高明的制造技巧而已。” 伍封道:“法师家传的剑术当真了不起,若非我前些天新悟凌空行剑之术,虽然有‘刑天剑术’也不是法师的对手。” 玄菟灵道:“你这凌空行剑之术,与支离益的‘屠龙剑术’相似。” 伍封道:“我杀了朱平漫,又与颜不疑、任公子交过手,那颜不疑的‘屠龙剑术’委实骇人,上次在宋国虽然伤了他,全是靠月儿帮手,如今悟了凌空行剑的法子,才不会怕了他,不过威力似乎还不够。” 玄菟灵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曾到代国,欲找支离益一较高下。” 伍封吃了一惊。 玄菟灵道:“那支离益虽见了我,却不愿与我动手,由董梧出来与我拆了数招,我被他的剑法克制,使不出五行遁法的绝妙招数,只第四招便落败。” 伍封惊道:“那董梧竟然如此厉害?” 玄菟灵道:“只怕比你眼下的剑术还要厉害不少。当时我并不服气,只因我剑术之中另有奥妙,可借万物以伤敌,当时还未及使出便落败了。支离益见我年轻气盛,冷笑一声,使了一招‘屠龙剑术’从我头顶掠过,我还未及拔剑,头上的弁冠便被他斩成了两半,却连头发也未落下一根来,我便知支离蓝只此一剑我便不能抵御。他这剑中圣人的名号,的确无虚。” 伍封骇然良久,道:“怪不得柳下跖说‘大漠之狼’朱平漫连支离益一招也接不了,原来他真的这么厉害!” 玄菟灵叹道:“当时支离益说,找他挑战的人绝无人能活命离开,要杀了我。那董梧在旁为我求情,说我是第二个能在他剑下过三招的人,身手难得,支离益才放了我。” 伍封好奇道:“还有一个人是谁呢?” 玄菟灵道:“那人便是智瑶,如今晋国四家中势力最大的智氏之长。智氏与范氏和中行氏同是荀氏之后,当年我护着岳父走保朝歌城,与智瑶交手数次,此人虽杀不了我,但他的剑术的确在我之上。那时他荀氏之长是他的祖父,后来为与范氏和中行氏分别,才称智氏。智瑶年纪小我七八岁,天生力大过人,剑术可称为晋国之冠,若非我善用五行遁法,恐怕早已死在他的剑下,日后你若遇到他,定要小心。” 伍封道:“法师家传的五行遁法是一种什么剑术呢?” 玄菟灵道:“其实这也算不上剑术,只不过是历代祖先研习出来的一种借万物之力以伤人的方法,我在苦县向老子求教后,五行遁法才能大成,是以敢到代国找支离益比试高下,谁知先后败在支离益、董梧和智瑶剑下,是以再无与天下剑手较量的野心,心甘情愿地娶了中行氏之女,欲埋剑隐居,不料晋国内乱,妻女失散,后来才知亡妻死于乱军之中。”说着话,神色凄然。 伍封见勾起他的伤心事,忙问道:“先前我与法师交手,火把、酒水经法师一剑横过便成伤人利器,想是五行遁法吧?” 玄菟灵点头道:“这五行遁法不拘一格,是以难以抵挡,若非是你也以遁法相破,只怕还要多打好一阵子。” 伍封奇道:“我哪里会用什么遁法?” 玄菟灵笑道:“你以火光逆射,迷我眼目,这便是遁法了!” 伍封愕然,道:“我只是灵机一动,顺手使出的怪招,原来也算遁法?” 玄菟灵笑道:“天下万物均有其利,也有其弊,若能借用其利以助人,便可谓遁。所谓五行遁法是源自老子的说法,老子说天下万物,其实无非是水、火、木、金、土五种,其中自有其相生相克之道,据说孔子对此说也甚为赞同。火之炽、金之光、水之柔、木之坚、土之色均可以借,借法不拘一格,譬如你以火光相助耀敌手之目,借的便是光了。不过在五行遁法之中,借只是寻常本事,真正高明的本事是合。” 伍封沉吟道:“经法师这么一说,遁法之‘借’倒是容易领会,只是这‘合’又是什么呢?” 玄菟灵道:“人乃万物之灵,善用万物便是人与畜生之别。不过,人最不会用的并非剑戟等外物,而是其自身。人之一身极有玄奥之处,譬如你与月儿天赋异禀,乃能以老子的奇术发乎自身之玄妙,而支离益能以蛇知人,创出‘蜕龙之术’。你在未练吐纳术之前,自然不知道区区一身竟能有意想不到的能为吧?” 伍封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玄菟灵又道:“是以人之于世,许多事情并非不能,而是不知其能。水有其柔、金有其刚、火有其炽、木有其生化之道、土有其滋润隐藏之法,人若能善用之,化身如水、金、火、木、土,便叫着‘合’了。不过我所说的这个‘合’,细数起来仍是‘借’,真正的‘合’应该是老子才懂。” 伍封皱眉道:“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又怎能做到这个‘合’字呢?” 玄菟灵笑道:“你随我来。”带着伍封走到厢房之后的一个水池旁,道:“你看这一池碧水,可有所见?” 伍封仔细看了看,苦笑道:“不就是一池水么?” 玄菟灵微微一笑,跺了一下脚,忽然水中涟漪漾开,水花四溅处,一条雪白的人影从水中跃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条四尺长的铜殳,在空中挥了几下,又没入水中,涟漪敛处,再无所踪。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这是……”,玄菟灵笑道:“这是水遁之法,此人是我的弟子巫水,他熟知水性,能潜入水中十多个时辰,无人能觉。” 伍封骇然道:“莫非他竟能居于水中不吐气?” 玄菟灵笑道:“怎可能不吐气呢?他手中的铜殳是我特制,中间是空的,他只须将殳头置于水面之上,另一端含在口中,便可以透气了。这殳头模样古怪,是我特意做得象浮于水上的枯木一样,若是埋伏杀人,这支铜殳也用得上。” 伍封瞠目道:“水遁设想之奇,当真是令人出乎意料。那火遁之法,总不是隐身于火中吧?” 玄菟灵笑道:“火中自是不能隐人。”轻拍了一下手掌,忽然从假山后转出了一人,这人手上拿着两条四尺长的铜条,铜条前端各铸了一只手掌,只见这人将铜手轻拍,掌上冒出火星,忽见那人口中吹出一物,飞过一只铜手时竟然着火烧起来,变成一个小火球,那人另一只铜手轻挥,将火球拍出去,霍地一声,那火球被这一拍,变成了一团大火,飞向数丈外的一株枯树。 忽然那枯树上的一根弯弯曲曲枯枝猛地伸出来,将火球拨开,飞向地上的一片棘木。 伍封正骇异间,忽见那片棘木竟似生了双脚似的,倏地移开了数尺,避开了那团火球,眼见那团火球要落地,便见一条人影从旁边一座假山后闪出来。 伍封还未来得及看清楚那人的模样,那人手上一物晃动处,一片白光射了过来,伍封只觉一阵极强的目眩,不禁闭上了眼睛,待睁眼时,只见院中仍然如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只听水中“嗤嗤”乱响,那团火球正在水中渐熄。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弄不清何以如此。 玄菟灵笑道:“适才点火的那人叫巫火,他口中有一根铜管,管中有十个薄葛包着一团麻丝的火弹,葛麻用羊豕的膏脂泡过,他每吹一口气,便有一颗火弹飞出来。而他手中的铜手掌心上镶着火刀火镰,一拍之下便打着了火,恰好点着火弹。巫火再将火弹拍飞出来,薄葛先被火一烧,再被他一拍之下,自是爆开,那团着火的麻丝便可飞出去伤人,这就是火遁之术。” 伍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树上的人应该叫巫木了?” 玄菟灵点头道:“他正是巫木,这人最善爬树,臂腿可任意曲动,盘于树上可模仿树枝伸展,再加上他的衣服与树色相同,是以旁人难以发现。他手上的兵器是用铜制的,形如树枝。地底的那人是巫土,他双手十指上扣着十个尖利的铜套,善能掘地,片刻间便能在土中掘出一洞来藏身。这二人所使的便是木遁和土遁。” 伍封道:“我只道金遁是用金之坚,原来是用金之光,最后出现的巫金手上拿着的亮闪闪之物又是什么?” 玄菟灵道:“其实巫金手上之物,最接近步卒。他右手执剑,左手是一面盾。只不过此盾与它盾不同,不仅小一些,且经过特别的打磨,比一般的铜镜更能映物,他以盾光反射,耀人双眼之时,铜剑再行杀人最是厉害不过。适才他只不过是将火球挑入水中而已。这便是金遁之术了。” 伍封瞠目良久,叹道:“若是这五人出去杀一个人,只怕董门高手也要着其手脚吧?” 玄菟灵道:“那就难说了,这五人的武技虽不及公输问,不过身手也算得上十分高明。只是五行遁法之中,也大有弊处,譬如巫水的水遁之法,眼下这冬天便不能持久,在水中一个时辰便非得回来不可;金遁若在黑夜又无火把之时,也不能凑效。” 伍封点头道:“土遁若在石地、木遁若在室中、火遁若中雨天,都难以施展了。” 玄菟灵眼露佳许之色,道:“你甚是聪明,一听便知其中的道理。若天时地利不当,五行遁法终是不能尽显其效,是以高手决机,仍在于剑术武技之中。” 他拍了拍手掌,那五人分别出来,一起向二人施礼,玄菟灵让五人各自回房去休息,自己也带着伍封回到厢房坐下。 伍封道:“莱夷人都说法师是九族中的卜者,是否法师的卜术也高明呢?” 玄菟灵摇手道:“那只是随意用一用,算不上高明。” 伍封道:“法师府中的实力大不简单,怪不得各族之人对法师十分尊敬。” 玄菟灵道:“本来我府中只有遁者,祖先所设之机关早就弃用了。那夫余贝有个兄弟叫夫余宝,是个黄面驼子,天生神力,数年之前,有一日这夫余宝悄悄闯进府中,伤了好几个人,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否夫余贝指使,被我杀了,后来才知道他是贪我府中财货,仗着身高力大想来偷一些去,偷不着便硬抢,也是该死。”伍封吃了一惊,道:“如此一来,法师岂非与夫余族结下了仇?”玄菟灵道:“在这夫余宝为人孤僻,自小在外闯荡,很少回族中,连夫余贝也管他不住,夫余族甚富,夫余贝对我表面上又十分恭敬,如果夫余贝知道,定不会让夫余宝干这种偷窃之事,是以我猜这事除了我和小问,多半连夫余贝也不知道,否则夫余族人早就会向我们玄菟人报仇了。经此一事我便想,我常年在外,府中不免空虚,虽有问儿和自练的这一批遁者,但毕竟人少,所以在府中重启机关。其实此后也曾有人多次潜入法师府中,结果不是死于机关,便是被遁者所杀,无一幸免。” 伍封听他说一批遁者,吃惊道:“原来府上练五行遁法的人不止巫金这五人?” 玄菟灵笑道:“其实巫金五人每人又训练出了十五人,府中共有八十五人,在府中称为遁者。遁术并非人人均可以练,是以非天生体格有异者难以练习,我精心挑选才觅到这八十五人,授以独门的强身养颜秘技以增体魄,才能有所成就,其余的遁者虽不及巫金五人,也算得是十分难得了。这些人都是我周游天下收养的孤儿,从小在府中养大,眼下年纪均在二十到二十三岁之间,视我如父,是以极为忠心。” 伍封点头道:“五行遁术天下间能见者甚少,这些遁者只怕比董门的刺客还要厉害许多。” 玄菟灵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言谈甚欢,玄菟灵对眼前这未来女婿喜欢之极,将五行遁法的“借”“合”二诀向伍封仔细的解说,伍封也向他说明了自己是伍子胥之子,听得玄菟灵目瞪口呆。二人谈兴甚浓,直到晚饭之时,两人才从厢房中出来。 伍封晚间便告辞回府,迟迟因与玄菟灵是父女初见,自要留在法师府上与乃父夜谈。横竖第二天要一起赶往主城,伍封带着妙公主和楚月儿等人回到了府中。 晏安上前道:“原来迟迟姑娘是法师的女儿,真是意想不到,不过说起来,二人还生得真像哩!” 妙公主嘻嘻笑道:“这番倒是有趣,封哥哥无端端又多了个老丈人出来,多了一人管束,多半会少闯些祸。” 伍封笑道:“是极,不过我的国君老丈人向来不管束我,任由我闯祸,说不好法师也是这样的。”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玄菟灵与迟迟父女二人带了公输问和巫金等四十五名遁者先到晏府,与伍封等人一起出发前往主城,玄菟族一百多士卒在城门口侯着,众人到了城外大营,与大军一起出发。 伍封从临淄出来时,只带了一百多人,如今走一圈下来,声势浩大不少,浩浩荡荡向主城出发。 第二天穿过山道之时,却见有百余人在道旁相迎,冉雍道:“这是满饰族人。”他驱车上去,迎了一人回来。 那人骑着大马,背着一张极大的木弓,手上提着夷矛,满脸的胡须卷在一起,生得虎背熊腰,十分粗豪。 那人跃马上前,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小人是满饰箭,昨日便带族人在此等着,为何大将军今日才来呢?”语中竟有责怪之意。 冉雍见满饰箭不大会说话,忙对伍封道:“大将军,满饰长老素来直肠直肚,有话就说,不大识礼节。” 伍封不以为忤,反而对满饰箭毫不虚伪的性格十分喜欢,笑着还礼道:“在下因有些私事,在玄菟法师府上盘亘了一日,因此误了一日行程,长老请勿见怪。” 冉雍又向满饰箭引见玄菟灵,道:“长老,这位便是玄菟法师。” 满饰箭跃下马来,恭恭敬敬向玄菟灵施礼,道:“原来你便是法师,小人早就想去夷维拜见,又怕法师不愿意见我这个粗人。”他对玄菟灵竟比对伍封还要恭敬一些。 玄菟灵走下了车还礼,笑道:“长老说哪里话来,在下怎会不愿意见你呢?只是在下常常出府游历,少在府中,是以常有人因此而误会。” 满饰箭十分高兴,咧开大嘴笑道:“小人虽然多等了一日,却见多了一人,也算是扯直了。法师如何会与大将军在一起呢?” 玄菟灵微笑道:“大将军是在下的女婿,如今他初来此地,我这老丈人只好亲自当一下向导,以免小女责怪。” 满饰箭讶然道:“原来大将军是法师的女婿!这真是自己人了。大将军何不早说?若早知道,小人便会带族人到莱邑去接大将军的大驾了。” 伍封笑道:“长老说得是,在下日后在莱夷行走,只怕要做一面大旆,上面只写着‘法师之婿’四个大字,多半会通行无阻。” 众人大笑,满饰箭虽然粗豪,却并不蠢,知道伍封这是开玩笑,笑道:“大将军说得有趣。小人只道大将军与那国异一样整日死板着脸,无甚趣味,原来是毫无架子。” 众人上了车,满饰箭骑马带族人跟在车旁,一路前行。 伍封见满饰人身穿各种兽皮,脸上不知用些什么擦上了各种颜色,骑在马上甚是粗豪,好奇道:“长老,贵族之人为何要在脸上擦色?” 满饰箭道:“我们一向居在山中,与群兽为伍,脸上擦了颜色,那些畜生们便当我们是它们的同类,不会提防,我们才好下手射杀。”忽一眼见到平启骑着马在一旁,奇道:“这人是大将军的从人,为何也会骑马呢?” 平启忍不住道:“大将军的部下多会骑马,长老有何疑处。” 满饰箭摇头道:“我见过国异,他们并不骑马。我对他们说骑马的好处,国异还说这是褐衣贱民才做的事,说我是乡下粗人,不予理会,令我好生气恼。若说齐人会骑马,我倒不怎么相信。” 伍封心思一动,他见满饰箭豪迈直爽,不作虚伪,心道:“满饰人精于骑射,以此自豪,若是从这两点上能胜过他们,日后不怕他们不服气。”从铜车上向远处看去,只见前面山坡上近三百步处有一只小山羊,不知大队人马将至,正自顾自吃草。 伍封笑了笑,对迟迟道:“累长老多等了一日,无以陪礼,迟迟将那只山羊射了来,献给长老陪罪。” 迟迟猜出伍封的心思,轻轻一笑,从座下取出了连弩,搭上了箭瞄准。 满饰箭见那小羊离铜车有近三百步,心道相距这么远箭矢怎能射到,又见迟迟手中之物似弓非弓,大是好奇,摇头道:“这么远怎能射羊?大将军,这射箭之法……”,话未说完,便听“嗖”地一声,迟迟手中的箭疾射出去,那只山羊也算倒霉,遇到了迟迟这羿中高手,当下一箭射倒。 满饰箭“咦”了一声,极为吃惊,他久习骑射,目力极佳,亲见一箭射中了山羊,不由他不信。 伍封笑道:“月儿,将羊取回来。” 楚月儿迎了一声,骑上了青龙,飞一般驰上山去,也不停下马来,勒着缰绳,青龙在山上打了一个旋,又向回跑过来。楚月儿从马上探身将羊提在手中,疾驰而回,立马在满饰箭面前,笑嘻嘻地道:“长老,此羊是大将军陪罪之物,请收下!” 满饰箭见她一个来回,其快无比,身手轻盈矫健之处,并不比他差了多少,目瞪口呆地接过了羊。 楚月儿从马背跃上了铜车,那匹青龙直跑回黑龙身边去,叶柔顺手捉住缰绳,将马缰系在铜链之上。 楚月儿和迟迟的本事连玄菟灵等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无不心生佩服之意。 冉雍在一旁笑道:“大将军的大神连弩可射六百步以上,更胜于此。长老,你可知大将军在莱夷才几天,便将胡胜和许长蛇剿灭了?” 满饰箭顺手将羊扔给族人,大笑道:“原来大将军也喜欢骑射,真是我辈中人了。”他摇头叹道:“大将军手下二姬便这么厉害,日后这山中还哪有我们的饭吃?” 冉雍笑道:“长老,我早就说过,满满饰全族有一万五千多户,若还是大多靠射猎为生,这山中猎物渐少,只怕全族人免不了挨饿。” 满饰箭道:“先生说得是,上次小人听先生说过后,觉得甚有道理,便想在山边开地种粮,谁知那夫余贝对我们大加哂笑,说我们的农耕之术在九族中最差,日后九族均有田产,我们族中所产定不如它族,他定是不收的。他这么说过,我们日后如何能换到渔盐酒浆呢?是以未敢再做下去。还是高丽大人最好,派了数十人教我们种菜,又送了些黍稷来,否则今年冬天甚是难过。” 伍封笑道:“莫非贵族中之人不爱吃五谷?其实你们种出的黍稷麦菽,大可以留着自己吃,牧牛养豕以增肉食,秋天狩猎以获毛皮。日后我在莱夷设置市肆,由法师主持,哪怕你们的毛皮换不到渔盐?” 玄菟灵笑道:“在下的女婿镇抚莱夷,我只好亲自出来,为九族主持市肆了,定不会让你们满饰人吃亏上当。” 满饰箭侧头想了一阵,笑道:“这就是最好了。其实我们以猎为生,也知其弊。任何畜生都需时才能长大,而我们日射不缀,终有一天会无畜可射了,日后有法师主持市肆,我们最为放心。只是我们的农耕之术的确颇差,田壤又少,有些难办。” 冉雍道:“这一点长老尽管放心,大将军拟在莱夷重划九族之地。满饰族改以农耕,大将军定会虑及此处,为贵族适当增于农地。至于农耕之术,便由我找天鄙族人借几十个农耕好手来,教你们田耕之术。” 玄菟灵笑道:“各族均有其长,才能在莱夷不被他族侵害。我玄菟族人才两千多户,比天鄙族人还少,但我们最长于养畜,他族怕少了肉食,便不敢惹我们族人。” 伍封问道:“玄菟族人养些什么呢?” 玄菟灵道:“我们除了田耕之外,一半人用来养畜。族中所养甚多,畜有牛、羊、豕、马,禽有鸽、鸡、凫、鹅,其中养豕的方法是用我从燕北肃慎族学来的秘法,所养之豕不仅肉嫩,且生长之速快于它法一倍。我族中就算只用豕肉,每年除了足以自用,还能与它族换取所需之货。” 伍封暗暗佩服这未来丈人的本事,如今天下人都少不了肉食,他让全族以养畜为主,与高丽族的注重菜蔬酒浆相同,都是掌握了夷人每日的饮食,它族若对付他们,只怕大多数人每日只有稷米黍粥可食了。 玄菟灵又道:“满饰族人以射猎为生,初改农耕,只怕还是有所不足。在下倒有一个提议,不知长老是否愿意听呢?” 满饰箭对他最是信服,忙道:“法师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 玄菟灵道:“如今我们族中所产肉食,数量并不能满足莱夷人之所需,眼下各族人丁渐增,肉食渐缺,满饰人少用射猎后,肉食便更少了,不如我们两族联手,共养牲畜,以供九族肉食。当然满饰人仍要农耕,供族人黍稷。” 满饰箭大喜道:“小人早就羡慕玄菟族人的养畜之法。我们终日与畜生打交道,肉食还不如玄菟族人,想起来也甚是泄气,小人几次想拜访法师,其实便是这个主意。玄菟人是九族中最聪明的人,愿意与我们共养生畜,那是对鄙族大大的恩赐,小人怎会不愿意呢?” 玄菟灵笑道:“如此最好,满饰人其实颇熟畜生习性,说不好,我们还可以共研它法,养牛固然可以,未必不能养鹿吧?” 满饰箭高兴之极,忽又道:“玄菟族人将秘法教给我们,岂非大大的吃亏?” 玄菟灵笑道:“我们族中人少,自然要借助你们的悍勇之处,日后玄菟族人有难,便要你们保护了。” 满饰箭道:“这是容易之极的事,就算法师不说,小人和鄙族之人感于玄菟族的恩德,也会将玄菟人当作自己族人看待。” 玄菟灵向伍封道:“封儿,日后你划地之时,便将玄菟族与满饰族的地域设法连在一起。”此刻他当着满饰箭,索性改口称伍封为“封儿”了。 伍封点头答应。 满饰箭忽然道:“其实玄菟人和我们满饰人并无多大分别,站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来,就算将两族合在一起,也未尝不可。到时候既不用担心玄菟人少,也不用害怕满饰人粗蠢不会生计。”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令伍封等人大吃了一惊,想不到满饰箭虽是个粗人,竟然有如此见地。 玄菟灵是巫臣和夏姬之后,本来就不当自己是夷人,对于九族之别并不在意,听满饰箭之言,佩服道:“想不到长老能想到这一点。其实在下也曾想过,夷人九族并无分别,只是习俗有异,当年莱国鼎盛之时,九族之分并不太认真,后来齐人入莱后,才挑动各族划地而治,若能九族融合,那是最好的事,甚至与齐人融于一体,也未始不能。如果长老有意将两族合而为一,在下十分愿意,日后这族长便由长老担任便是,在下正好借此脱开俗务,陪伴小女。” 冉雍在旁听得最为兴奋,他从孔子门下学成出来,专营莱夷,九族融合正上他梦寐以求的目的,此刻见二族之长有意将两族合一,极为高兴。其实他身为满饰箭之师,时时向他灌输九族划分的弊端,尤其是满饰族的射猎生活,更是他最欲改变的事。但他毕竟不是夷人,威望又不足以服满饰一族,是以见效甚微。 满饰人被夷人认为是九族之中最蠢的人,其实是因他们不擅生计,又粗俗无文,是以他们对玄菟人最为佩服。如今有玄菟灵亲自表示要与他们满饰族人共谋生计,当然是大有受宠若惊之感,满饰箭在感动之时,便想起冉雍对他的说话来,说出两族合并的话来。 满饰箭想了一阵,面露喜色,道:“此事关系到我们一族生计,小人得回去与族中长辈仔细商议。” 他行事素来干脆,向众人告辞之后,引着族人飞一般地驰入了山林之中。 伍封心中也甚是高兴,心想:“若不是我这未来岳丈在身边,满饰族人怎会想到两族合一的大事?”笑道:“原来法师在莱夷的身份,比我这大将军还高哩!” 玄菟灵道:“当年的莱君便是我先祖的女婿,莱国被齐人灭后,莱君一直匿身于玄菟族中,其它的族长要见莱君便得先得玄菟族的许可。如今莱君已没有了,但玄菟族数十年在夷人中的地位却是始终未曾变过。” 冉雍笑道:“小人与长老曾谈过多次,终是不能服人,若非法师在此,长老也不会如此顺随。” 玄菟灵道:“我们玄菟人少,两族真能合一,满饰人也不怕我们将他一族吃了下去,何况我推长老为两族之长,便是表明了态度。其实以我们族人的才智,定会逐渐影响满饰人,真正算起来,其实是我族吃下了整个满饰族。”他看着迟迟,赞道:“想不到迟迟的箭术如此了得,看来是封儿调教有方罢,哈哈!” 一路说着话,到了月上枝头之时,大队人马才到了主城。 这座主城建在北边靠海不远处,此处两行低山相向而行,山虽然不高,两旁却是无以攀沿的石壁,中间是方达十余里的圆形平地,两端却狭窄之极,一条由南而北入海的水道从南端流入,又流出北端。东西两旁的山峦从中断开,如同被利剑斩开一样,两处绝壁恰好留出了东西的通道。主城便建在这山中平地上,与山外平地相比,离海高出了半山。 伍封见此地与鱼口有些相似,但腹中之地却大了很多,暗暗称奇。 冉雍道:“此地极为紧要,莱夷之地横贯着低山,莱夷南北的大道需经此地,而由山北靠海一带,东西的大道也经此处。当年天鄙族人幸幸苦苦将中间山腰的石地整平,才有这方达十余里的域地,谁知才建了村寨不久,便被国异逐走,将此地改建成主城。” 玄菟灵道:“此城虽然离海仅有五里,却是东西南北要道之中心,若在四端建立关隘,便成循轶之途,即便以老弱相守,也一可当十、十而当百、百而当千,国异精通兵法,自然看中此地。” 伍傲带人迎出了南门,见来人甚众,也暗暗吃惊,也不知伍封从何处变出这么多人来。 伍封见主城之外的城濠竟有两道,每道宽有十余丈,大奇道:“为何主城用了两层池濠?” 伍傲道:“这是国异的杰作了。因为城在山腰,石多土少,是以除了挖濠为墙之外,还得挖出土来在城郭中大建屋院,便挖出了两条城濠了。夫人将南北流向的水道在城中分成两支,一条供饮用,一条供排污。两条水道流出外郭,排污之水又可供城外灌田之用,二水分别汇入这两条城濠,再北向汇一,流入大海。” 玄菟灵赞道:“夫人的想法真是大有新意。” 众人入了外城,伍封见城墙甚厚,墙下有许多隶臣正立木于墙后,往内畚土以加厚城墙,好奇道:“城墙本就够厚了,我看与临淄城的城墙也差不了多少,为何还要加厚呢?” 伍傲道:“这是夫人的主意。齐都临淄城墙已过一千五百丈,高达二丈。主城之郭墙也过了九百丈,这是国异所建,无法再改小了,但主城高达两丈四处,已超过了临淄城。夫人说这城墙高过了国都,不合于礼。是以命人堕下数尺,改为丈六之高,拆下无数之土。另外夫人怕冬天山水稀少,分挖水道时,又在内城和外郭掘了百余口深井,还各挖了一个大池,以石相砌,用来蓄水。这样一来,挖出的土不少,加上城墙上的多出的土,除了建府第营房之用,便用来加厚城墙。” 冉雍点头道:“夫人深明大义。虽然古制大夫府无藏甲,城不过百稚,但如今天下谁能行之?何况如今天下人丁渐增,城以盛民,太小了无用。大夫之城当然不能超过国都,当年吾师孔子任鲁国大司寇,堕三都以警鲁民,国乃大治。夫人能自行堕城,正为列国作出了一个表率。” 伍傲又道:“主城全城方十里,其中内城方五里,外郭中庶民隶臣所居的闾里占了一半,还有二里之地是留作都辅军营地的空地,可容士卒万人。另有里半空地,夫人拟着市肆之用。” 伍封笑道:“正好我要在莱夷建市肆,这片地方正好用上。” 伍傲道:“夫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修筑宗庙,如今昭、穆、大庙已基本建成,在大将军府之东侧。” 众人先到了外郭中的空地,命大军立帐驻扎下来,将一众妇婢也留在营中,自己只带了妙公主三女、叶柔、四季燕女、剑姬和遁者入内城。 玄菟灵极擅构建之学,见五里内城处在整座城的中心处,内城周围外面闾里相间,市肆之地在南,军营之地在北,两侧各留了不少余地,水绕其中,虽然大多还在营建之中,却是分划有据,佩服道:“我看这都是夫人重新设计的吧?夫人胸中的学问真是了不起。” 伍傲得意道:“夫人设计的闾里更是别出心裁。各城以闾里安居庶民和隶臣,一般都是圆形,夫人设计的闾里却是方形,与众不同,每闾内有深井一口,立阳燧四个。两条水道都在城壁下,每闾有两条窄渠相连,通往水道。夫人说要聚民盛民,自然要迁庶民隶臣于闾内,若不将水道通入闾内,大有不便之处。” 冉雍赞不绝口道:“夫人所虑及之处,连庶人隶臣也在其内,这真是仁厚之极。” 伍傲又道:“外郭每侧有三门,内城每侧有一座城门,内城中南北各有四条大道,每道可供八辆马车并行,气势十分雄壮。此八条大道将内城割为二十五块,各有一里,大将府恰在正中。” 众人说着话入了内城,伍封见内城的城墙也是丈六之高,与外郭城墙还厚,城中的人还不多,只有随处可见的匠人褐民,这些人都是伍封的领民,既然主人令他们筑建,自然是十分认真。 只见城中的主道是原先就有的,用石块铺就,两旁都是四尺矮墙围成的闾里,闾间的巷道也能供二车并行,闾闾相连,形为方格,排得极为整齐。 庆夫人为伍封所选的府第是原来的国异之府,占地一里,正在内城之中心处,四方正好是四条大道,府门匾上以铜铸着“大将军府”四个字。 众人到了门前,庆夫人带着一大群人迎了出来,介绍之后,进入府中大堂坐定,众剑姬侍婢由伍傲引入安置。 伍封先将路上的诸事说了,又将迟迟引到庆夫人面前,讪讪道:“孩儿想在与公主大婚之时,将迟迟一并娶了来,不知娘的意思如何?” 天下慈母见了儿子娶妻妾自然是高兴的,庆夫人笑道:“你连未来岳父也请了来,我怎会不允?”将迟迟拉到身边,上下打量,见她花容月貌,此刻正面色绯红,低着头害羞,赞道:“封儿的眼力当真不错。” 妙公主和楚月儿笑嘻嘻上前,二女钻在庆夫人怀中,哄得庆夫人十分开心,二女这才牵着迟迟入内去了。 玄菟灵大笑,命从人将嫁妆拿了上来,道:“我说夫人定不会不允,天下父母只会为了子女好,怎会反对这门亲事?” 庆夫人微笑道:“按理说此事本当由妾身派人到府上行礼,不料法师竟自己来了,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玄菟灵笑道:“我们夷人便没有那么多俗礼,行事干脆直接是最好了。” 庆夫人点头道:“封儿自小就对许多俗礼不喜欢,妾身常常怕他失礼于人,幸好法师是脱俗之人。” 伍封先由庆夫人和伍傲引着去了宗庙拜祭祖先,这是家事,只限于家人,是以连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也暂不能去。 宗庙中有伍举、伍奢、伍尚、伍子胥等伍氏历代祖先,陪祭的却有吴王僚、王子庆忌、鲍叔牙等吴国、鲍家的先人,都以帷幔相垂,若不掀帷而看便看不到其字。祭礼之繁琐自不必说,祭完之后,众人才回府中。 伍封一众远道赶来,还未吃晚饭,庆夫人早已得报,知道他们晚间会来,是以早安排好饭肴酒水,此刻将三女请了出来,一起用饭。伍傲自去安排大营士卒的饭食。吃过了晚饭,庆夫人与玄菟灵便开始谈起婚嫁的若干细节来。 伍封忙找个藉口,带着三女到后院去休息。妙公主道:“这座府第与临淄的封府几乎一样,倒是不错。”楚月儿笑道:“这都是国异所建,理应差不多。”迟迟此刻仍在害羞,未肯说话。伍封笑道:“迟迟仍在害羞,公主和月儿就不同了,脸皮颇厚。”迟迟格格一笑,妙公主和楚月儿跺脚大嗔,齐飞白眼。 四人过了练武场到了后院,伍封奇道:“原来这里也一样有大石屋,就不知道有没有玉石浴池呢?”妙公主道:“怎么没有?我们先前看过,你是否又想骗月儿鸳鸯戏水呢?”伍封奇道:“月儿连这也说了?”楚月儿嘻嘻笑道:“我怎会说,其实是公主猜到的,你腿伤之时,不是也想骗公主陪你鸳鸯戏水么?” 四人入了石屋,里面的几个铜炉早以烧着大火,将屋内烤得热气腾腾。伍封见里面与临淄的府第却略有不同,两侧有厢阁房屋大大小小十余间,后面的玉石浴池也略大了一些,赞道:“国异这人大有先见之明,将这浴池建得更大。”妙公主笑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区别。” 伍封看着三女,笑道:“我们一路劳顿,我这便让春雨打了热水来,四人同浴!”楚月儿和迟迟吃了一惊,妙公主“呸”了一声,道:“你才想得好哩!” 庆夫人早已从隶妾中挑了些侍婢来,都是些天鄙族人,便拨她们在四燕女手下,服侍伍封四人。四人依次洗浴,换上干净衣服。 伍封让三女先行休息,自己想去看看玄菟灵的客房,此刻已经是亥时了。 伍封问春雨道:“我未来丈人安歇了没有?”春雨笑道:“法师正在厢房与夫人和傲总管说话。”伍封讶然道:“还在说话?”让四女休息,自往前院厢房走去。才到厢房门口,便听玄菟灵道:“夫人这想法甚好,我看城墙与四面山壁间的隙地极大,加起来只怕有四五千顷。若是将玄菟族人迁到城中,这四千顷地便可养畜种菜。”又听庆夫人道:“法师说得是。四面的山口若再建四座关隘,这主城就是铜墙铁壁了,只怕齐国无一处有主城之固。” 伍封走进厢房,见庆夫人和玄菟灵正围着一片竹刻的主城图研究,伍傲在一旁看着。玄菟灵道:“封儿来得正好,我与令堂正在研究主城的构建哩!”伍封笑道:“这个我就不懂了。” 伍傲拿着图版籍契对他道:“公子,小傲与舆地官已将邑地堪舆了一遍,境边立了石碑为界。莱夷实际有五百一十三里、四十五万九百二十七顷地,共有荒地十五万八千顷。若尽数开垦下来,四十五万顷中,有田地三十四万顷,山地、村寨、城邑十万顷,海沿之地近万顷,还有上好铜山一座,无人开采。” 伍封点了点头。伍傲又道:“公子上次从太史朴处听的丁户数字是前年之数,如今这五百一十三里之地,有领民一十三万余户,其中玄菟族两千户,乐浪族一万户,索家族一万一千多户,倭人族五千多户,天鄙族三千户,东屠族二万户,夫余族一万八千户,高丽族一万四千多户,满饰族一万五千多户,九族共十万多户,另有齐人三万七千多户。总共有丁口六十万人许,这都是公子的所食的庶人和隶臣隶妾。虽然齐国各地大多已经按田亩收取税赋,但莱夷却是沿用井田之制,每户百亩私田,另有籍田。” 伍封道:“我拟要重新划地,丁户多半还有些变化。赋税之收以田地来计,废取井田,开阡陌,学晋国的赵氏,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的大亩之制,每户分百亩。” 庆夫人点头道:“以大亩之制来富民,在莱夷最为合适。” 玄菟灵赞道:“如此大妙,以大亩之制来算,莱夷有十四万余顷田地,可给十四万多户,剩下的便可分在林泽、渔盐之地了,或列为工商士卒之户。” 伍傲道:“按齐之常制,税收粮,赋收物。税为上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十取其一。莱夷一向风调雨顺,三年一中年,六年一小年,平均下来每年可收十之二三,比齐境的其余各地要高出很多了。” 伍封讶然道:“有这么高?税高了无以养民,都按什一之税算了。” 伍傲续道:“单计田产,以大亩种粟而论,按莱夷壤质,上熟每亩十四石四斗、中熟十石八斗、下熟七石二斗石,小饥二石四斗,中饥一石五斗,大饥七斗六升。平均而计,每顷可产粟三百六十石,税收按什一则每顷有三十六石。是以公子每年税收当在五百六十万石上下,约合八十七万钟。这还是按低于下熟、略高于小饥之年所算,若是大熟之年,可收约二千三百万石,合三百多万钟。” 伍封皱眉道:“我们要这么多粮食干什么?” 伍傲道:“若是将万顷海沿的渔盐之利算起来,就更加可观了。公子领地的海沿之地多于他处,占了齐境海沿的二成,这或是国君特意的罢。将渔盐交给官盐之署以换粮食和金帛,粮按例交给民用,往最少的算,每月除了入公室,剩下的便值二万金以上,若是将邑收的粮食发下去,用渔盐在官盐之署多换金帛,那就更多了。” 伍封吓了一跳,道:“一月便有二万多金?” 庆夫人点头道:“齐国的渔盐之利,天下列国无不眼红。单是封儿每月交给国君的渔盐便值三十万金,二万金又算什么?国异虽会用兵,却不识商货之理,这莱夷宝地根本未能治好。” 伍傲笑道:“这还没有算那座铜山哩!齐国的渔盐铜铁均属于国君,那铜山虽只离主城二十余里,却无人开采,公子向国君取一道君令,找人开采铜山,八成交国君,二成留下来,日后铸造兵器也足够了。我们伍家向来铸剑制陶以获巨利,眼下夫人已经在齐地设陶窑十余座,连燕、晋、王城都有我们的陶窑,这莱夷自然也要设二三座陶窑,再有铜山之产,设金坊铸兵,获利必不下于五百里地之邑收。” 玄菟灵打量着伍傲,赞道:“伍总管原来能商擅算,真是少见的人才。” 伍傲道:“小傲是夫人一手养大的,夫人和渠公都是齐国有名的商营奇才,小的见得多了,略识一些而已。” 庆夫人道:“封儿,适才我与亲翁商议过,这主城的外郭可居二万户,内城可居一万户,日后得迁一些民户在主城。” 玄菟灵笑道:“莱夷的齐人前年才二万户,眼下有了近四万户,大都是为工商之户,只要我们将外郭的市肆搞起来,这些人大多会迁入主城。再在主城中留下一些隙地,各族之中地位较尊的大户自然也会迁入,加上我们玄菟族、天鄙族的大多户众,必可让主城的民户胜过它城。” 庆夫人道:“都辅军的大营营便建在外郭,内城中有一个练兵场,营房也可容兵五千。” 伍封点头道:“我正有此打算,二千五百人的都辅军并不敷用,我得国君和田恒的允许,还可有一支一千人的亲卫军,日后以备它用。至于莱夷境内各族的士卒,日后设法收了回来,统一调度。”又问道:“娘亲来时便没有带多少人,这些天是从何处调集的人数营建主城?” 庆夫人笑道:“这都是乐浪声和索家牛调来的人手,他二人因为族中事烦,自回族中去了。” 伍封点头道:“如今九族之长中,我只有这两人未曾见过了。” 玄菟灵笑道:“封儿今日到了主城,他二人明日自会赶来罢。” 三人说话时,却见伍傲正拿着箸草计算,伍封问道:“小傲又在算什么?” 伍傲道:“小人在算公子每年的开支,除了府中开支,如果公子所养之士有五千人,再加上府中开支和五千士卒的开支,就算倍给禄秩,总共也不及每年所收的三十之一!这还未将每年的赋收算进去,大有可为哩!” 伍封道:“赋就算了,既然所收甚多,日后非不得已,便不用收赋。那些兵车兵甲,若要收起来,夷人从何处寻觅?” 玄菟灵赞道:“若不收赋,只怕天下庶民都会赶到莱夷哩!其实庶人隶臣最烦的便是赋了,就算三户出一甲,也是极为头痛的事。国异每年收以重赋,赋之所出还倍于税出,惹得夷民人人愤怒。封儿若能减少赋收,这真是造福于夷民了。” 伍封笑道:“当年晋国六卿互相倾轧,孙武叔叔就说过范氏和中行氏赋重,必会先亡,结果果然如是。我养兵极少,都辅军的开支又由国君直接划下来,便不用从领民中收赋了。如今要建城和垦田,大量调用力役,日后大事已定,力役之征便尽量少些。” 众人说了好一阵,见天已太晚,才各自休息。 次日一早,众人一起用过了早饭,庆夫人先派人赶回临淄给鲍息报讯,伍封的婚礼上要多娶一人,自要先作好准备。 玄菟灵向伍封和庆夫人道:“日后这主城之中,丁户要有数万,这些人自不能全是工商之户,需得为他们在主城近处另觅良田山泽。我对地形颇熟,这两日便在主城附近找寻善地,以为主城民户的生计,两日后便可回来。”又对伍封道:“巫金五人和另四十名遁者便留给你,日后他们便是你的亲卫,他们视我为父,对你和迟迟定会极为忠心。问儿是迟迟的表兄,与公主也有亲,可以重用。” 伍封大喜道:“天下间任何精兵都能招纳来,唯有这遁者是找不到了,日后我便将他们带在身边。” 玄菟灵向公输问、巫金等人仔细吩咐了一阵,又将迟迟拉到了一边小声说了好半天话,这才带了族人离开。 庆夫人见他全心全意为伍封做事,自是因与伍封是一家人,便将伍封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伍封与三女将玄菟灵送出城后回府,让三女自去玩耍,自己与庆夫人、伍傲、冉雍商议兴教化、立市肆的事情。 庆夫人道:“若能在莱夷大兴教化,必可授民以聪、使民知礼,从而减少争执。” 冉雍道:“师父孔子首倡‘有教无类’,便是要将学问、礼法授于庶民。不过,小人所想,除了要教以书礼之外,还要授以律法,更要授农、工、商之学,书礼使人知德,律法使人守礼,农工商之学更能使人温饱,不可不为。” 庆夫人与伍封都动容道:“先生说得极是,不知要如何去做呢?” 冉雍道:“兴教之前,先要为政,以便政令明晰通达。因莱夷地多民少,以户数分州乡,则会因丁户之增而常改,产生混乱,是以大者如州,非得按地划分不可。小人之意,先将莱夷五百里之地分为四州,为莱西、莱南、莱北和莱东,东海之名与齐东之东海相同,不宜再用。” 伍封点头道:“此议甚好,便分为四州吧。” 冉雍道:“每州一百二十五里,即一百二十五个十里,每州四城,四城之中,一为州城,余者有邑城。州城墙高一丈,邑城墙高六尺。最大者是都城,即为这主城,是五百里之都。只因城以盛民,是以非建城不可。五百里地方则有都城一,州城四,邑城十二。” 庆夫人皱眉道:“如今莱夷仅有七城,依先生之依,岂非要大兴土木增十城?” 冉雍笑道:“这倒不一定,小人之想法是从各村寨而来。当年齐国灭莱之后,不许夷人建城,是以只有村寨,不见夷城。如今九族之人各有村寨,其村寨以木栅为凭,不防雨水,每逢雨季便倍受冲击。不如划出地来,许各族自建一邑城,各族必会欣喜若狂,不需我们调动力役,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建城只是需要大量土木,而无须太多金贝,我们只需拿出少量金贝,定下邑城建规格。这些城都是大将军的,自不好由庶民出金,以此扰民。此邑城仅用以盛民,不作防御之用,是以城墙不能过六尺之高。大将军这便有了九座邑城。” 伍封笑道:“我正愁如何为各族重划其地,若是硬着来反而不妥。如今以建城之名,将各族迁移,正是极好。如今各族丁户有异,正好巧作安排,使户多户上之族相邻,正要是民自流其居,以利各族相融。” 冉雍道:“如今主城是莱夷都城,莱北需另建一城为州城;其余的休城、莱邑、夷维、北口可分别为莱东、莱西、莱南和莱北之州城;剩下的赢城、博城堕其城墙为六尺,改为邑城,北口残破,正好整修为州城。” 庆夫人笑道:“这么一来,便只须再建一城了,莱北是新设之州,州城需得我们自建。” 伍傲道:“那座铜山便在莱北,离主城不过二十余里,不如将莱北之州城建于山下,也好督管铜山的开采。” 冉雍赞道:“此议甚好。” 伍封问道:“那就将州城建在那里好了。” 伍傲道:“我看铜山附近有一个湖叫王屋,州城也不如叫王屋好了。” 庆夫人点头道:“王屋之名字不错。” 冉雍笑道:“大将军从胡胜和许长蛇营中搜到了万金以上,正好拿来建城,虽然有些不足,总还是用得上。” 庆夫人笑道:“原来封儿这么跑下来,连人带物还赚了不少。” 冉雍道:“主城之外的四处险隘,须得建四座关隘,为东关、西关、南关和北关,各驻兵二百,兼守主城。” 伍封道:“这四关一建,其实又将主城的外郭扩大了一少。” 冉雍道:“除城隘之外,还建村寨,以为城邑之辅,每十里一村,五里一寨,民必能聚矣。” 伍封问道:“营建之后,又如何去管呢?” 冉雍道:“莱夷分为四州,各设一州宰,居于州城;每州的三座邑城,各设一城宰;城外之地,五户为邻,五邻为里,村设村宰,寨设寨官,里有里长;城内之地,每五户为比,设比长一人,每五比为闾,设闾宰一人,掌每闾的晨开暮闭、击鼓传唤。如此以大领小,便可如指使臂,统属各地。此为地方之官属。” 伍封和庆夫人见他所思甚详,精于政务,都十分佩服,不住地点头。 冉雍道:“主城之内,还得再设官属,以辅大将军为政。大者设职数人,监军助大将军管士卒战事,士师以荐选士人、执以家国之律,内史以收税赋和关市之征,辅政令以辅执政事。” 庆夫人道:“辅政令之下,恐怕多得设官属。” 冉雍点头道:“辅政令之下,设官数人。农正以励民耕作、设官牛、耕犁、种籽之库;工正以管百工,良金造祭器兵刀,恶金造耒镰针锥,还有兵车、船只、革甲、旌旗诸物;市正以管市肆,邑城设小市、州城设中市、都城设大市,渔、盐、贝、铁、兵、粮、牛、马、种籽限于主城的大市才可以买卖,其余中市、小市只能货以帛、麻、酒、肉、农具、器皿等物;再设大行人官居于主城,每城再设小行人,各管二十五驿正,在各城设馆舍、城外每十里设一亭,以除庶人设馆之弊,利于来往行商,兼以接待宾客、传令送书之职;另有盐令以管收煮海盐、铁令以采掘铜山、田林官专管开垦农田和山泽、遂师以每年核察丁户田数、调用力役。” 伍封听得目瞪口呆,苦笑道:“原来这中间有许多讲究!” 冉雍笑道:“小人还只是大致说一说哩,若是逐项细述,只怕一月也说不完。譬如内史之下,也要设多人,就说内府一职,便要设金贝之借贷以济民户,薄取其息以收其德。而监军之下,又要设武库一职,掌兵甲车马。还有农正一职,比工正又常有合司其职之处。譬如莱夷之地,如今还多用耒耜垦耕,以手执柄,以足踏刃,掘一块土便退一步,用力多而效用差。各国多用牛耕,非得在莱夷应用不可。夷人户中未必有金购牛,便得设官牛,租借给诸民使用。同时,青铜之农具大不如铁制,又得让工正冶铁制造若干农具,或卖或租,总之是能助农耕者必须行之。” 庆夫人道:“想不到孔门弟子连农艺也能深知。” 冉雍笑道:“此非夫子所授。这农艺之道,还有一点不可不行,眼下粟、黍、稻、麦、菽、麻六谷之中,粟又叫稷、禾,耐干寒,熟期也短,麦有春冬二种,此二者是莱夷的主粮,黍可酿酒,也要种上一些。不过,小人以为,莱夷多山,是以非得多种菽不可,此物耐旱,虽山地也可种之,可在春夏两季播种,且产量较多,菽实为饭,菽叶为羹,可供庶人隶属常食,种菽保岁易为,能备凶年,其菽饭藿羹,足以养民。” 伍封笑道:“怪不得人说我们是肉食者,庶人隶臣为藿食者。” 冉雍道:“莱夷农艺之中最大的害处便是每年只能一熟,所收自然少了许多。当年在周桓王之时,成周之地便已一年二熟了,眼下各国之中,还有他处一年二熟,不过多是有一年一熟,须以改之。” 伍封道:“这个我便不懂了,如何才能一年二熟呢?” 冉雍道:“其关键之处在于冬麦种植。冬麦于仲秋播种,孟夏收成,然后又种粟,粟收之后继之以冬麦,如此一年二熟,年产倍增。再加上山中种菽、海边捕鱼、四季养畜,林培桑麻、野任葛生,另开枣栗漆园,若能引吴楚之稻种,又多了美粮。如此一来,莱夷之地必然农事大兴,民用富足。” 伍封叹道:“先生之才委实为天下罕见!先生也不必说了,这辅政令一职便由先生来担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呢?” 庆夫人微笑道:“恐怕也再没有人能比先生更胜此职司了。” 冉雍也不推辞,揖谢道:“小人已投效大将军麾下,大将军既有差遣,小人自是愿意。日后小人自会辅助大将军和夫人,力所能及者,在所不辞。大将军已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的大亩之制,小人早已听伍傲兄说过了,如此富民之举,必能使莱夷大治。” 伍封又道:“我只知道要富民强境,唯有奖励耕战,我只会备战,励耕便全靠先生了。既然政事已达,先生所说的教化一事,因如何施行?” 冉雍道:“教化之施,在于序、庠、塾。各州以周之制,二十五户为一闾,闾中设塾,教以孝、友、睦、姻、任、恤六行和知、仁、圣、义、中、和六德;五百户为一党,党中设庠,教以六行六德和书数小艺;每州设一序,教以六行六德和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此教为半日,另半日教以农、工、商之巧。城外之地中,寨设塾,村设庠,与城中相同。” 伍傲道:“先生既为辅政令,自不能亲授艺教,恐怕还得招些夫子来。” 冉雍道:“我拟在各地觅贤来施教,除了六艺之外,还得觅良匠三百人、善农者三百人、善商者百人,分于各地序、庠、塾之中。” 伍封喜道:“便依先生之议,先设四州,然后请贤者为之。若能将孔子请来一游,稍稍指点,便是大佳了。” 冉雍点头道:“小人被大将军委以重任,不免心有惴惴,正想向夫子请教。小人想赴鲁一趟,请夫子前来。至于小人的师兄弟们还有些未仕者,他们都是极有才干的贤人,大将军若能以弓旌相招,就算只来数人,莱夷之政也大有可为,至于良匠、善农者、商者则可交给小人,小人对此早已留心,由小人派人去请来。” 庆夫人点头道:“封儿理应亲赴鲁国请孔子,眼下离婚期不到二十天,怎也脱不开身,何况眼下冰雪皑皑,就算请了夫子,夫子怕要来不了,只好留待春后了。” 伍封道:“也好,我看这内史非小傲莫属,税赋之事尚早,但诸族建城要大费金贝无数,这就全靠小傲了。” 伍傲点头答应。 庆夫人道:“小傲既为内史,府中总管由谁来担当呢?” 伍封道:“便由公输问来当这个总管吧,他是迟迟的表兄,与公主也有亲,便算得上我们族中之人,他又是老丈人从小养大的,最为忠心。” 庆夫人笑道:“有他这个剑术高明的神医在府中,的确好得多了。” 伍封又道:“吴舟原是临淄的契约官,最熟齐律,为人又不畏强权,铁面无私,便由他任士师一职,顺便家中之法和军中之令也拟出来,铸在铁鼎之上。” 冉雍一路与众人同行,见过吴舟的本事,点头道:“这人虽然寡言少语,倒是士师的合适人选。” 庆夫人笑道:“那监军便由你的岳丈玄菟灵担任便了。他文武全才,又精通兵法,我看他的剑术极高,在齐国除了你以外,只怕再无人能胜过他了。” 冉雍道:“小人也觉得法师最为合适。大将军既要收九族之兵,便得由法师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来办。何况大将军若领兵外出,他人难以服众,夫人有时又不大好出面,由法师守境,无人敢不服气。” 伍封笑道:“先生说得不错,不过我还想让岳丈主持市肆哩!” 冉雍道:“大将军所虑有其道理,法师可择人为市正,先由他统辖,大事定后再归属小人这辅政令下也可。” 庆夫人道:“我这便派人在内城中为你们各建府第。” 冉雍忙道:“小人对这府第还有个想法。我们都是大将军和夫人的家臣,府第怎也不能大了。不如在大将军府旁各建一府,右为监军府,左为内史府。这一军一财关系最为重大,大将军府方有一里,金库武库理应建于府中,只须将府中森严戒备便可一举数得,若建在他处,便得另派士卒看守,此乃省兵之道。” 伍封皱眉道:“金武之库在府中当然是好,但监军和内史办起事来,岂非出府入府每日乱窜无数次?” 庆夫人笑道:“先生说将二府建在两侧,理由就在这里了,只须在前院两侧各开一门,便可通于二府。监军是你的岳丈,小傲又是与你一起长大的,他们本就是府中之人,有何不可。” 伍封失声笑道:“是极是极,这么简单的事我为何想不到呢?” 冉雍也笑道:“另外的辅政令府和士师府便在监军府和内史府之侧,便不用设门相通了。这四府加起来可占一里。天下列国中有不少是以府为衙,常常是政事与府事不分,兼在一起。如今军政之事渐繁,须得略有区分才行,是以这四府前面一半干脆作为署衙,属官均在衙中设堂室,入了大门,便是署衙并立,后面才是所住之府。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可令官属之间早晚相见,利于行事,各族之人来官署办事,也无须东奔西走,可提高办事之效。” 庆夫人点头道:“先生想得十分仔细。” 冉雍见伍封皱起眉头,笑道:“大将军定是在想,这么一来怕令岳的府第小了,不成样子,怕法师不悦?” 伍封道:“在下正是这么想。” 冉雍笑道:“其实这四府之中,以监军府的官署最少,除了一个武库之外,便只有令使,府中只开一衙便可,府第又怎会小呢?何况日后莱南的州城夷维,法师任这个州城之宰最为合适,夷维离主城也不算太远,日后玄菟的邑城也在不远处,往来其间也方便。何况监军其实是个闲职,主城中这座监军府衙,只有在大将军离莱夷之境外出时才用得上哩!” 伍封见他这么细小的事也想到了,胸中的学问真是深不可测,叹道:“由先生之才便可推知孔子之学,鲁君不用孔子为政,真是其蠢无比的事。” 庆夫人道:“封儿的所有家臣之禄秩便由先生按制所订,均要比其他家高出一倍,以励士人。冉先生再派速骑发下令去,将九族之长招到主城来,封儿回临淄之前,须得向宣布这诸般政事。三日之后与各族议事,九族的邑城之地,就烦先生先予以分置,立春之后各族便可以建城了。” 冉雍对这些正是最为擅长,点头答应。 伍封道:“四州之宰需得慎重,莱南由法师任州宰,其余三州之中,墨爱才智极佳,可任莱西州宰,只是这莱北和莱东的州宰,暂缺其人。” 冉雍奇道:“那晏安在莱南多年,为何不用呢?” 伍封道:“此人我另有用处。” 庆夫人道:“我看九师父极有才智,楚姬更是熟于世情,不如让九师父任莱东的州宰,莱北有这主城,州宰可以暂缺,那座铜山便交给伍傲这内史去管。” 大致议定之后,伍封溜到后院叫上公输问和妙公主三女,由巫金等数十名遁者、叶柔和燕女剑姬陪着,先到城中四下看过,然后入了外郭的都辅军营址。 平启等人带着大军在此驻扎,庆夫人早已调了数百人在此远木建营,平启等人便督着士卒练习剑矛。 伍封入了大帐,将平启等人叫了过来,吩咐各人职司。 大将军之下设监军一人,由玄菟灵担任,以下由赵悦、蒙猎二人为左右领,练兵由蒙猎负责,赵悦训养信鸽,暂不招兵。 另设亲卫军一队共千人,不属都辅军之制,战时为军,在军营时兼充侍从侍婢,这也是国君亲定的,公输问任大将军府总管,兼任亲卫军统领。统领之下设左右二领,由招来和平启担任。 亲卫军分内外二营,内营由巫金四十五名遁者、慕元等倭人族一百勇士、三十六剑姬组成,居于大将军府中后院。内营设三百人,分作六队,内设女儿营一队五十人,由巫金、巫木、巫火、巫土、巫水、叶柔管辖,称为六佐领。各佐领不算士卒之中,故内营尚缺女卒十人,男卒一百一十人。 外营共七百人,需从征来的都辅军中精选。其中六百人教以车战、骑射、弩射、水战和夜战之术,再由鲍宁和鲍兴日后从都辅军中选百名精壮大汉为御者,精练剑术和御车行船之技,二鲍为佐领,兼武库的左右司库,辅管武库中的所有战马、兵车、革甲、辎重,属于外营所辖。招来、叶柔的那几位师兄妹都为军中小将,此七百人驻守大将军府前院,外营在内城的营房中练兵,内营人少,便在府中练兵。外营平日驻守金库和武库,以备特别的军事行动,由平启和招来任左右统。这七百人均缺。 两军官职相若,都辅军的左右领与亲卫军的左右领禄秩相同,因养兵极少,这两军所有将官士卒均倍给禄秩。 许长蛇手下投降的那班人早已交给了伍傲,编入隶臣之籍,被伍傲分派到各处整地筑城去了。 伍封道:“此为军中编制,眼下各队中甚多缺员,先不要招慕军员,日后从九族之兵中挑选,务要体力极佳能耐久战者。” 众人见他安置有度,一齐答应。 伍封又将莱夷五百里的政制宣布。众人见吴舟随伍封之日甚短,居然能跃身为士师,与玄菟灵和伍傲一级,便知伍封量才用人,不分亲疏,惊奇之余,也为吴舟高兴。 吴舟在齐国本是个小小的契约官,实则是个小吏,弃官投到伍封手下做家臣,本是鉴于伍封领了莱夷之地,又感于伍封用人不疑,待人以诚,原没有想过会升得这么快。如今这士师一职,在莱夷的身份便相当于晏缺这大司寇在齐国的身份一样,极为尊崇,当下十分感激,不住的逊谢。 公输问与伍封才相识数日,便被委以重任,甚至还当上大将军府总管这种最亲信的职位,为伍封用人不疑的坦诚态度甚是感动。 诸事安排好后,众人各施其责,自去忙碌,亲卫军便入了大将军府中。 午饭之后,人报索家牛和乐浪声来访,伍封到了大堂,见公输问这新任总管正与二人谈笑甚欢,他们都是夷人,也是旧识,是以少了一层隔阂。 伍封到了堂上,索家牛和乐浪声一起下跪施礼,伍封还礼后,将二人扶起身来,道:“家母先来主城,多亏了老爷子和舵主相助,才不缺了人手。” 索家年头戴青巾,满脸黝黑,一看便如田间之农夫。他笑道:“小人们本是大将军的领民,大将军和夫人是莱夷九族的主人,派人来充施力役,正是应该的。” 乐浪声也道:“就算小人们不派人来,夫人一声吩咐下来,我们也得乖乖地调集人手来。当年国异建主城,靠的也是我们两族和天鄙族人。” 伍封想起吴舟是乐浪声的表弟,吩咐家人道:“去将士师请了来。” 众人分宾主落座之后,伍封道:“你们既然此此充了力役,下次要征调力役时,你们二族便可不用了。” 索家牛道:“听说大将军想在莱夷为九族重新划地,是否确有其事?” 伍封道:“不仅要重新划地,我还拟建十城,用以盛民,其中九城交给九族,也免得各族之人受山洪雨水侵伐。” 索家牛和乐浪声大喜道:“大将军许我们入城,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其实我们各族人早想人城,可惜齐人对我们心有猜忌。如今莱夷的七座城中,虽然都有我们夷人的府第,但终不能聚集族人。” 乐浪声道:“我们族人在北口之旁,如今这北口已被‘海上龙王’徐乘侵破,此城又非我们族人所居,是以也未曾动用族人修葺。” 伍封问道:“听说你们族人与徐乘交战数次,那徐乘真的很厉害么?” 乐浪声叹道:“他们的人数近三千人,有战船无数,来往甚是快捷。我们族中的船都是些渔船,怎是其敌?” 伍封道:“他们用些什么战船呢?” 乐浪声道:“徐乘原是吴国水军司马,水攻齐国不得,居海上为盗。这些战船都是吴国的战船,形狭而长,船速极快,名曰‘三翼’。其中大翼长九十尺,宽十五尺,乘士卒四十人,浆手五十人。” 伍封惊道:“九十人之船,用浆手五十,无怪乎其快。” 乐浪声又道:“其中翼更快,长六十尺,宽十三尺,乘士卒三十,浆手四十。最快的是小翼,长五十尺,宽十二尺,乘士卒二十,浆手三十。这三翼之船都分两层,浆手在下层,甲士在上层,三翼在海上往来如飞,神出鬼没,因而有人说‘光阴之快,不若三翼’,委实可怕。” 伍封大感头痛,道:“在下想将这徐乘给剿灭了,但哪里有船胜过这三翼呢?” 乐浪声道:“徐乘自己所乘之船更是了不起,那是吴王夫差派他出兵时赐给他的,名叫‘余皇’。这种船身上蒙着生牛皮,船首、船尾和船身要害处还嵌了薄铜片,可避箭矢。宽三丈多,长二十五丈,设上下二舱,可乘六百人。上舱可乘甲士二百多人,下舱有浆手三百人。余皇之速可比得上中翼,硕大无比,载士卒甚多。每次这艘余皇一至,我们的人不是被射杀,便被此船撞翻,无可抵挡,立时落败。” 伍封皱眉道:“如今载人五百的运兵之船齐国也有,但不能用于战事,怎及得上这余皇?吴国有余皇和三翼,怪不得吴国水军之强,冠于天下。” 乐浪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以人数而论,我们乐浪族再加上索家族,怎也不会怕了徐乘,只是船不能及,无可奈何。” 索家牛也叹道:“我们索家人与乐浪人百余年来婚姻相通,两族之地又相邻,关系最好不过。当年徐乘攻齐之时,乐浪人助齐军大败徐乘,我们索家人也出了一点力,如今徐乘最恨的便是乐浪人,其实是我们索家人了。我们以渔盐为生,不涉远处,不易遇到徐乘的人,倒还好些。乐浪人就不同了,其船行颇远,要入海中诸岛以觅海贝。如今徐乘便盘踞岛上,乐浪人一涉深海,便被徐乘所杀,前年徐乘入侵北口,杀了无数乐浪人。这几年来,乐浪人死在徐乘手下的不下万人,我们也有一千余人死于徐乘这伙盗贼之手。另外两族还有近万人被他们掳走为奴,其余几族也被他掳了些人,分居各岛之上,莱夷沿海之人财货损失不计其数,连东屠人的村寨也被他们抢过,损失在万金以上。” 伍封不料徐乘之恶竟到了这个地步,怒道:“这个徐乘简直是罪该万死!” 公输问奇道:“徐乘既然居于岛上,掳这么多人去干什么?” 乐浪声道:“上月有一百多个被掳走的乐浪人杀了几个盗贼,夺船逃走,结果被追杀之下,仅有二人逃了回来。听这二人说,徐乘当年兵败于齐,不敢回吴国,吴王盛怒之下,将他全家杀了。但他有两个女儿因为早已嫁了出去,幸而免祸。徐乘初时到处抢掠金帛,以此为生,去年他的一个女婿带他女儿到了岛上。他这女婿十分厉害,不仅剑术高明,还懂政事之道,劝徐乘掳人为奴,在周围大岛之上垦田煮盐,种菜养畜,又采取海贝,从而使群盗富足,在海中俨然成为一国,徐乘因此自称为‘海上龙王’,起居与吴王相类。不过,这么一来,海盗因为生活富足,倒是收敛了许多,这一年多来未曾入过莱夷之境。只是我们乐浪族人仍不能深涉远海,若非索家人将我们视若兄弟,恐怕族中之人要饿死不少。” 伍封问道:“徐乘那女婿颇了不起,叫什么名字?” 乐浪声道:“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有个外号叫‘剑钓江山’,人人都唤他为任公子。” 伍封惊道:“任公子?!” 乐浪声与索家牛奇道:“莫非大将军认识这任公子?” 伍封苦笑道:“何止认识,在下与他还交过手。他的几番阴谋都败于在下的手上,还受了重伤。” 乐浪声与索家牛都吃了一惊。 公输问也听过玄菟灵说过任公子之名,叹道:“原来徐乘是任公子的岳丈,看来董门中人多半也是暗中相助徐乘了。” 伍封苦笑道:“如此看来,对徐乘的实力便要重新估计了。任公子绝非普通的剑手,而是代国大王之侄,他所谋划的都是国之大事,看来,徐乘只怕与柳下跖一样,都是代国在国境之外的奇兵。” 公输问叹道:“若是董门之中还有其它人在徐乘的军中,如那颜不疑、市南宜僚、东郭子华等人,那便难以应付了。” 乐浪声惊道:“市南宜僚?听说任公子并不常在徐乘的军中,但徐乘身边有个市南先生,精于水战,徐乘以军师之礼待之。” 伍封皱眉道:“市南宜僚虽然也是董梧的徒弟,与东郭子华一样隐居,不为世人所知,连平兄也不知道这二人。莫非徐乘身边的这市南先生便是市南宜僚?” 公输问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能。任公子既是徐乘的女婿,又不常在军中,多半会将师弟市南宜僚请来相助其外父。”他将董门之事向乐浪声和索家牛简单说了一遍,又叹道:“公子伤了不少董门弟子,这董门极是难惹,若是他们知道莱夷已是公子的采邑,只怕会生出事端来,不可不防。” 乐浪声和索家牛素来佩服公输问,听他将董门说得如此厉害,无不失色。 伍封忽笑道:“在下与董门中人在剑技和用兵上交手数次,每次都是他们大败而逃,倒也不必太惊惶。我最为担心的是支离益和董梧,其次便是颜不疑。支离益是不会离开代国的,只要董梧和颜不疑不在徐乘军中,便不用那么担心。”其实行军打仗,任公子这用兵高手比颜不疑更为可怕,伍封心中暗惊,却不得不假装毫不在意,以免吓坏了乐浪声和索家牛。 索家牛道:“听说大将军有意对付徐乘,不知何时开始进行?” 伍封道:“此事留待春后,等我从临淄回来再说。” 索家牛道:“好在如今是冬天,就算是春后也有好些天寒冷,水军出动,手足不免冻得皲裂,无法作战。徐乘既然是水军司马出身,自不会犯水战之忌,在寒天出动战船,自损水军手脚。” 伍封心思一动,忽想起那日在卫国时,一个叫蝉衣的宫女献给他的“龙涎膏”奇方,据说此方可防手足皲裂,大有奇效,当下将鲍兴叫来,命他从妙公主处将药方拿来,找人配制。 这时,吴舟走了进来,先向伍封施礼后,再与乐浪声招呼。 乐浪声大奇道:“舟弟,你在临淄城中任职,怎会来的?” 吴舟笑道:“我如今已是大将军的家臣,自是要随大将军一起。” 公输问笑道:“如今吴兄是莱夷五百里地的士师,掌管莱夷的律法和军令,并施选士荐人之职,是公子手下职卫最高的几名家臣之一哩!” 吴舟将诸般事对乐浪声和索家牛说了一遍,又说了伍封中倭人族救了乐浪乘的新婚妻子之事,乐浪声惊讶之余,又甚是高兴,吴舟职位甚高,对乐浪人来说,这也是大有面子的事。 索家年点头道:“原来大将军真的剿灭了胡胜和许长蛇两个恶贼,先前还只道是传言,我们不甚相信。其实并非怀疑大将军的本事,只是大将军一路匆匆,想不到还能大有余暇,顺手灭了二盗。如今莱夷只剩下徐乘和叶小虫儿二盗,早晚必会被大将军一举剿灭了。” 伍封问道:“听说舵主与夫余上人是亲家,是否真的?” 索家牛立刻面露忿色,摇头道:“此事说起来便令人心烦,甚是无趣。” 伍封好奇道:“这又是何故?” 索家牛叹道:“小人有两个儿子,长子小盐娶了乐浪老爷子的女儿,次子小鱼与夫余贝之女自小定了亲。眼看过些时便可成亲了,谁知前些天夫余贝派人退回了聘礼,说是其女身患怪疾,急切难治,为免拖累小鱼,只好退亲。我们索家人最重脸面,小鱼本来在族中最被人看重,视为九族之中难得的人才,如今弄得无颜见人,在族中抬不起头来,前几天还大病了一场。” 伍封点了点头,如今男尊女卑,若真要退亲,一般是男方提出来,如今女方竟然退亲,那是对男方极大的侮辱了。 公输问最熟九族之事,道:“这可是太不象话了,小鱼现在怎样了?”又对伍封解释道:“小鱼是索家族中高手,水性人称族中第一。” 索家牛苦笑道:“小鱼如今无颜留在族中,小人正与老爷子商议,想让他到乐浪族中去,但我们两族之事相互熟知,习俗有无异,小鱼到了乐浪族中,只怕仍会被人说闲话。” 伍封笑道:“那不如让小鱼来找我好了。我要与徐乘作战,便得有一支水军,小鱼水上本事好,正好相助训练士卒。” 索家牛大喜道:“小鱼能跟大将军身边,那是我们天大的福气,小人真是感激不尽了。” 也怪不得他这么高兴,天下人如今等级森严,天子和诸侯不说,卿大夫乃是贵族,士为四民之首,称为国人,其实也算得上是贵族中地位最低的了。天子封诸侯领地为国,诸侯封卿大夫采邑为家,卿大夫养士以禄秩,像公孙问、伍傲、平启、二鲍、吴舟等人为伍封的家臣,都算为士,那叶柔虽是女子,其实也与士相同,比不得侍婢家人。索家鱼能随伍封,听伍封口气会用为将官,那便是士了。 其余莱夷之人除齐人是“野人”外,如未被伍封任职,九族夷人按齐制都是国君赐给伍封的隶臣隶妾,只有族长才是庶民,这是当初齐人灭莱后定下之制。只不过几个族长都有一族之权,伍封尊重他们,才视之为国人而已,若是不尊重,以庶民待之,那些族长也无可奈何。是以索家鱼若能为伍封所用,地位其实比索家牛还要高些。 吴舟向伍封道:“公子要对付徐乘,小人要向公子推荐一个人。” 伍封笑道:“吴兄是士师,荐人是吴兄的职责,吴兄将他带来便是。” 吴舟苦笑道:“只是这人是小人的亲戚,小人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推荐亲属,传出去不大好听,也损公子的脸面,以为公子用人不当。” 伍封正色道:“吴兄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举贤既不避亲,也不避仇,只要是贤才,便尽管引荐来。我只所以任你为士师,便是因你铁面无私之故。” 吴舟心中甚是感动,惭愧道:“公子教训得是,小人定会铭记于心。公子要与徐乘交战,便得需要善于水战的将官,小人见公子手下人才极多,得擅水战的人手却有不足,是以推荐其人。” 伍封喜道:“吴兄真是深知我心,这人是谁呢?” 吴舟道:“这人是公子见过了,便是老爷子之弟乐浪乘。小乘的剑术不弱,不仅擅水,还会造船,造船之技是先老爷子的真传,在乐浪族中数一数二。” 伍封笑道:“其实我正要让吴兄派人去将乐浪乘夫妇请来主城。我倒不知道他会造船,只是见他那日与我同袭胡胜,剑术不弱。他既是乐浪族人,水上的本事自会高明。老实说,本来我想让吴兄为我练水军的,但冉先生定下政制,设士师之职,我便觉得这士师之职非吴兄莫属。吴兄既为士师,我便想让你派人将乐浪乘请来训练水军,不料吴兄也想到此事,真是所见略同。让吴兄任这士师是绝对没有错的!” 乐浪声与索家牛一样,也极为高兴,虽然乐浪乘赘入倭人族,终是他的亲兄弟,能在伍封手下任将,自是面上生辉,口中不住地多谢。 伍封笑对公输问道:“乐浪乘与阿叶是新婚夫妇,自不好让他们分开,他妻子阿叶自是要跟来的,到时候问表哥便将阿叶安置在府中。” 公输问见他还未与迟迟成亲,便开始叫他“问表哥”,暗暗好笑,点头答应。 索家牛道:“莱夷既有大将军在,我们便不怕了徐乘和叶小虫儿。小人见大将军手下士卒太过不足,诚为可虑。我族中有族兵三千,都会水战,不如明日便让小鱼精选五百族兵来,只望大将军能予收留。” 伍封大喜道:“如此甚妙,舵主这五百族兵真是雪中送薪。” 乐浪乘也道:“既然大将军肯收,小人也让五百精兵来投奔大将军,实不相瞒,鄙族因徐乘之故,这些年颇难生计,连三千族兵也养不起,如今以减至二千五百人了。” 伍封大乐,道:“这就最好了,有你们二族的一千会水战的精兵,对付徐乘便容易得多了。” 吴舟问道:“老爷子,如今既然族中生计颇难,如何还要养兵呢?” 乐浪声叹了口气,道:“此事我与舵主谈过许多次,如今一是怕徐乘,二是怕它族侵凌,不养些族兵,委实难以心安。” 索家牛也叹道:“其实这养兵之事最是烦恼不过,占了族中的精壮男丁事小,这一支兵既要训练,又要购制兵甲战马车船,每次出动又极费金帛粮脯,这还是小事,有男丁为卒的户中,还要养着他们一家,实在是不堪其负荷。听说东屠人族中有一万士卒,真不知他们何以养之。” 吴舟笑道:“既然大将军要将各处盗贼剿灭,又不容许各族之争,何不撤了族兵,将攻杀维安之权委以大将军呢?若是你们族中无兵,它族若欺凌于你们,大将军怎会坐视?自然会以雷霆万钧之手段将闹事者歼灭,何用族人自己出手?” 乐浪声与索家牛心中一动,对望了一眼。 吴舟见他们仍有疑虑,又道:“我与舵主少有来往,老爷子却是知道我的。我从不作虚言,一路上我见过大将军的本事,别的不说,只是胡胜和许长蛇二贼为恶以久,被大将军顺手剿灭,并不费多少功夫。大将军纵横齐、宋、卫三国之境,一人一剑便吓退了八千大军,区区莱夷之境在他眼中有算得了什么?有大将军在此,各族尽管放心息兵便是。我是乐浪族人,难道会害本族么?” 乐浪声点了点头,道:“舟弟之言我是最为相信的。不说大将军的本事,单凭大将军的岳丈玄菟法师便够了。法师虽然从不露面,但弟子公输先生为九族化解纷争之事多了,事事为了我们九族之人,并无异心。” 索家牛道:“这样也好,我们与主城最近,就算不用族兵,相信大将军也能为我们解难抗敌。” 伍封笑道:“二位这么说便最好了。” 乐浪声笑道:“大将军比那国异要好多了。那国异终日只是为了税赋与我们为难,他怕了我们各族之兵,其实也有法子,便是重收其赋,时不常让我们交兵车革甲刀矛剑戟,其赋之重,有时还胜过当年之税。” 伍封笑道:“赋收军资,日后各族敛兵,我也不会向你们收赋,力役多少有些,不过等邑城建好,也就没有太多的力役了。” 乐浪声与索家牛喜出望外,道:“大将军愿意免我们各族之赋,这真是大恩大德了。既然如此,我们两族合并一事就可放手去为了。” 伍封等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两族合并一事?” 乐浪声苦笑道:“实不相瞒,我族这些年难以生计,幸亏索家族助以粮食酒肉,以补所收之不足。既然海贝已采不到多少,农耕又不足,只好向索家人学习煮海为盐之法。后来想索性将乐浪族合并入索家族中,两族合为一族,让舵主为族长,小人为副。这样一来可以生计,二来两族相并之后,可各减去三成族兵,三来声势浩大,两族合起来超过两万户,便不怕了东屠人。小人与族中长辈商议后,厚着脸皮向舵主说起,幸好舵主十分愿意。如今我们正在商议并族之事,只是事关重大,除了我们二族之人,并没有说出去,以免招它族忌讳。” 公输问笑道:“这就真是巧了,家师正与满饰长老商议玄菟满饰二族合并之事哩!” 乐浪声与索家牛大奇道:“什么?” 索家牛道:“玄菟人身份珍贵,怎会愿意与满饰人合并?” 公输问笑道:“其实家师和满饰长老所虑与二位差不多,都是为了两族的生计。其实莱夷九族并无分别,除了风俗略异,也不算是异种,合在一起有何不可?” 伍封道:“日后邑城建好,各族长均为一城之宰,所有的生计以城而聚,不再是族聚之村寨,就算不交合并,生活方式迟早也会变得互相融合。夷人九族能够合并为一,未必不能与齐人合并为一。恐怕最后再无华夷之分了吧?” 公输问和吴舟只想过九族相融,不料伍封想得如此深远,能想到华夷为一的事,当下佩服之极,一起看着伍封,眼中露出极为敬服之意。 乐浪声和索家牛目瞪口呆,伍封之言的确是他们从未想过的事,但一想到若真能无华夷之分,他人不再以夷人来看待他们,委实是十分美妙之事。 伍封知道他们一下子还未能接受,笑道:“此事二位慢慢再想,三日之后,九族之长都要来此议事,以定邑城、田地之址,二位务要赶来,到时再议。” 二位族长点头答应,告辞离去。 伍封让吴舟自去忙碌,自己带着公输问去见庆夫人,恰好冉雍正在与庆夫人商议新建各城之址,妙公主、楚月月、迟迟和叶柔也一起过来。 迟迟道:“柔姊姊是女儿营的佐领,非要在一起保护我们哩!” 伍封笑道:“柔儿身手高明,与你们在一起最好了。我看她平日不大说话,你们不可欺侮她。” 妙公主笑道:“我们怎敢呢?她有月儿为她撑腰,我们怕她还来不及。” 叶柔见伍封一脸疑惑,道:“其实是婢子缠着月儿,向她学习接舆先生的神剑。” 楚月儿道:“我看柔姊姊天生资质奇高,只怕是剑术奇才,这些天来她练得甚是不错哩!” 伍封奇道:“咦,我整日与你们在一起,怎会不知道呢?” 妙公主飞着白眼道:“你几曾整日和我们在一起了,一进这主城便整天往外跑。” 楚月儿凑过脸来,笑嘻嘻道:“公子,月儿近日剑法颇有长进,公子想不想与我比试比试?” 伍封愕然道:“你的剑术又有了长进?”叹了口气,道:“像你这番长进速度,恐怕早晚有一天我会被你打的一败涂地。你们便在此等着吧,一阵间再考较你们四人。” 四女乖乖地答应,坐在一旁。 他们几人说话之时,公输问已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冉雍大是佩服道:“小人只想过九族合一,不类大将军连华夷相融之事也想到了,委实令人佩服。”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此事并非一日能成。就算玄菟、满饰及乐浪、索家能够合一,只怕心里那族与族之分也急切难消,只怕非二十年以上时间不可。华夷之分要消除,恐怕要更难一些。” 冉雍点头道:“小人也是这么想,不过事在人为,慢慢这么去做,未必不能成功。” 庆夫人却赞道:“那个吴舟我不怎么熟,原来是极为能干的人哩!单是他推荐一个乐浪乘来,便大有玄机。” 伍封奇道:“这有何玄机?” 庆夫人道:“封儿有没有想过,吴舟在你答应收索家鱼为将时,顺理成章将乐浪乘推荐给你,是何用意?” 伍封皱眉道:“乐浪乘是水战高手,我要对付徐乘,自然需要这种人才了,还有什么用意呢?” 庆夫人笑道:“表面上是如此,其实他这么做还有几个好处。你收了索家鱼,再收下乐浪乘,那是表示在你心中对夷人九族并无分别。还一个好处是,乐浪乘是乐浪声的兄弟,又是倭人武的女婿,你收下了他,便是对乐浪、倭人两族的重视,收一人而施恩两族,那是一举两得的事。”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 庆夫人又笑道:“其中最大的好处是,有乐浪乘夫妇在你身边,便如倭人族和乐浪族以子女为质一样,他们怕至亲有失,自是不敢与你为难。吴舟定是在想,如今你在莱夷,玄菟法师是你外父,小问又在你身边,玄菟一族怎也不会难为你。你再收下了索家鱼和乐浪乘夫妇,倭人、乐浪、索家三族的至亲都在你身边,既是家臣,又收人质之效,这三族自是不会与你为难了。吴舟这么做全是为你考虑,对你忠心耿耿哩!” 伍封目瞪口呆,道:“原来吴兄还有这种想法,我却没有这么想过。” 庆夫人道:“我看这些天吴舟还会向你推荐人手,只怕都是各族长的至亲,到时候你便一起收下来,不可误了吴舟这一番心思。” 伍封点头道:“我信得过吴舟,无论他心里怎么想,所推荐的人定会是我用得上的人才。” 冉雍叹道:“吴兄真是大不简单,如此人才真是难得。” 公输问笑道:“我看夫人更不简单。吴舟并未说过他的想法,夫人却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思。” 庆夫人笑道:“其实,真正不简单的怕是那徐乘罢。” 妙公主在一旁听着,好奇道:“这与徐乘有何关系?” 庆夫人道:“徐乘煮盐采贝,这些东西终是当不得饭吃。这些盐和贝若要换取食物,便是找夫余贝田新这样的人。不过,如果任公子真是徐乘的女婿,那么这些盐、贝多半已私运到代国了。” 伍封等人吃了一惊,伍封沉吟道:“不错,代国地少民贫,赋用不足,这些盐贝正是其所需,恐怕当真如娘亲所料。” 庆夫人点头道:“徐乘数千水军,所能控制的岛屿有限,他掳走万余人,再加上其贼众,单是岛上垦出的田恐怕未必能足,多半还有不少拿到莱夷换取粮食。” 伍封心中一动,道:“若是如此,我们要破徐乘便有办法了。” 众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愕然望着他。 伍封笑道:“徐乘的战船不能到陆上来,就算他派人混到陆上,终究人数不会太多,他同叶小虫儿结亲,恐怕与渔盐海贝大有关系。他们二处盗贼平日抢掠到不少赃物,恐怕得换成金帛吧?我看胡胜和许长蛇之处,没有太多的其它东西,金饼却有不少,这自然都是用赃物换来的。我看有这么大口来吃下赃物的,莱夷只有夫余贝和田新二人。” 庆夫人笑道:“封儿果然心思敏捷。你是想从夫余贝和田新二人身上,追出叶小虫儿,再从叶小虫儿着手,破徐乘的水军?” 伍封笑道:“我想是这么想,不过这得等春后再说。我先将水军练好,再行破贼。如今先扮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惊动夫余贝和田新,以免打草惊蛇。” 众人见伍封以一知十,这番心计非同小可,无不佩服。 公输问笑道:“听公子这么一说,我便食指大动,恨不能立刻与叶小虫儿和徐乘大打一场。想来日后这一场破贼之战刺激得很,到时候万不可少了我这一份。” 伍封拍着他的肩头,大笑道:“问表哥是我的亲卫军统领,怎会让你闲着呢?” 众人吃过午饭,伍封见众人均忙,向庆夫人告辞后,带着四女出去。 伍封带着众女到了练武场上。 众亲卫军新入府中,自是忙着安排房屋住所,练武场上并无他人,只有伍封与四女坐在场边,四燕女站在身后。 伍封笑道:“先看看公主和迟迟的剑法,你二人随平兄练剑也有好些天了,练来给我瞧瞧。” 迟迟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只怕我的剑练得不好,你会见笑。” 伍封笑道:“我怎会笑你?你的歌舞绝妙,未习过剑术,剑术非你所长,就算练得不好,也不会笑你。” 妙公主与迟迟在场中使了一阵剑,伍封见妙公主的剑术长进不多,平启的御派剑术除了以前自己教过她的四招,其余的招式却一概未学会。迟迟的剑术看起来自然要比妙公主要差许多了,自是她自幼习舞,身手敏捷,平启所授的剑术在她手中,便如跳舞一般,看起来美妙之极,但用于临阵对敌却无甚大用。 妙公主和迟迟练剑回来,迟迟见伍封神色不虞,心下惴惴,小心问道:“公子,是否迟迟的剑术太差了呢?” 伍封道:“你的剑术甚是好看,日后就这么练吧。只是公主的剑术毫无长进,见了让我生气。” 妙公主笑道:“这可怪不得我,要不是月儿,我的剑术定会长进不少。” 伍封瞪眼道:“这与月儿有何干系?” 妙公主笑咪咪地道:“本来我想练好剑法,在你临阵之时好帮你的手,但你身边有了月儿这么厉害的人,我自然放心,也懒得去练剑了。” 伍封摇头道:“你整日便顾着贪玩,那怎么行呢?算了,剑术之道与人天生的体魄大有关系,你和迟迟都没甚么长力,不能持久,日后多多练些巧妙的招术,自保还是够的,不过我也没打算让你们临阵杀敌。平兄说月儿是‘天巴图’,是天生的勇士,你们若要练到月儿的本事,只怕五十年也不成。” 妙公主也无所谓,倒是迟迟颇有些泄气,伍封笑道:“迟迟,其实你的剑术另有一番妙处,你再练些时日,只怕能将天下间的剑舞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至,成为剑舞的一代宗师哩!” 迟迟睁大了妙目,问道:“真的?” 楚月儿笑道:“正是,我刚才见了迟迟的剑法,便很想向迟迟学一学这剑舞,只怕舞起来不如迟迟好看。” 伍封大笑道:“你们各人有各人的妙处,月儿倒不一定非要学剑舞不可。”忽见叶柔面色苍白,静静地坐在一旁,心道:“此女自从与招兄一起来助我后,便没怎么说过话,整日象有心事似的。”问道:“柔儿,你在想什么?” 叶柔正在想着事情,微微一惊,道:“没什么,婢子在想月儿教我的剑术。” 伍封皱眉道:“柔儿,我向来不喜欢这些俗礼,既然你让我叫你‘柔儿’,你又何必‘婢子’前‘婢子’后的那么见外呢?其实我本想如叫‘招兄’一样,叫你为‘柔姊姊’,但又怕将你叫得老了,你心里不悦。” 叶柔脸上微微一红,道:“既然公子吩咐,柔儿改口便是。” 伍封笑道:“这还差不多。”又道:“柔儿,我见你的脸色颇不好,是否有些不适?” 叶柔摇了摇头。 伍封见她总是有些心事重重,道:“奇怪了,我初见你时,你在子剑先生身边,常常是笑嘻嘻的,为何这些天来未见你笑过呢?” 楚月儿道:“公子这么说,月儿倒是想起来了,柔姊姊入府后还真是没有笑过哩!” 妙公主问道:“柔姊姊是否有什么心事?尽管说来不妨。” 叶柔叹了口气,幽幽道:“多谢关怀,柔儿其实没有什么。公子,柔儿这便去练剑,好不好?” 伍封点头道:“也好,我还从未见过你的剑术。” 叶柔走下了场去,左手拔出了剑。忽然一种森森的杀气从她身上弥漫开来,伍封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楚月儿,楚月儿摇了摇头。 伍封心中大奇,心道:“这种造势之法,我和月儿得孔子指点后才会用。子剑也不会此术,既然柔儿剑法非月儿所授,她又从何处学来?” 原来叶柔与楚月儿一样,也惯用左手使剑,只见她剑法恢弘,气派甚大,剑法中正气凛然,渐渐将剑法展开,她的步法另有奥妙,追形还影,捷若腾兔,将剑法运使得威力倍增。其剑法之中,兼有董门御派的守势,开山剑法的攻势,甚至还有伍封的“刑天剑法”、楚月儿的剑法中的一些凌厉招数,再加上正气浩然的剑势,使其剑法别具一格,威力奇大。她剑术之高,大出伍封意料之外。 叶柔使完了剑走回来,伍封见她使得力发,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赞道:“柔儿的剑法集多家之长,格外地与众不同,虽然暂不如月儿,不过比平兄和招兄的剑术还要高明得多了,他们二人定非你的敌手。唉,早知如此,这一路上便要柔儿多多地杀贼了。” 叶柔见他赞不绝口,也甚是高兴。 伍封道:“柔儿除了向月儿学剑之外,还向平兄学过剑法吧?” 叶柔点头道:“平爷教我的董门御派剑法,十分高明。除了平爷之外,昨天公输先生还教我法师家传的强身养颜之术,说能大增长力哩!” 伍封不料此女竟能得这么多人喜欢,授以绝艺,大是高兴,道:“奇怪的是,令师子剑先生的剑术如何未见你使出来呢?” 叶柔摇头道:“柔儿自小随父母练剑,师父说他的剑术未必胜过我家传的剑术,只是指点我剑诀要理,又日日陪我拆招,是以剑法虽然大有长进,却未学到他的剑术。不过月儿也惯用左手,与我相同,我才缠着要学她的剑术。” 楚月儿笑道:“其实柔姊姊的剑术造诣胜我不少,只是不知道为何总是发挥不到威力。我看柔姊姊的家传剑术,颇似公良孺的剑法。” 伍封又道:“我看柔儿最厉害的不在于哪一种剑术,而在于用剑的法子,凭你的用剑妙法,任何剑术在你手上都会厉害无比。奇怪,柔儿的剑术根基十分了不得,恐怕非子剑先生所能教出来。柔儿的弩箭之妙,胜过迟迟。我只当迟迟学箭极快,原来柔儿更快,不知是何缘故?” 叶柔道:“我自小便学过射艺和御艺,弓箭用得多了,学弩箭当要快些。” 楚月儿笑道:“原来柔儿还学过御艺,想来驭车之法与剑术、箭道一样甚是高明。” 伍封好奇道:“柔儿的父母理应是很了不起的人,不知是谁呢?” 叶柔脸色渐渐变得黯淡起来,摇了摇头。 伍封等人都心想:“此女心中定有许多难以遣怀的事,是以心事重重,不愿意将旧事说出来。” 伍封岔开了话头,道:“月儿,你说你的剑术颇有长进,使来让我瞧瞧。” 楚月儿笑嘻嘻走到场中,使了一会儿剑,伍封见她的剑术虽然仍是如空山灵雨,却将董门御派之技完美地融于其中,使剑术攻势不改,守御却极为严谨。最为可观的是她竟然将伍封的“刑天剑术”中凌厉精妙的招式选了二十余招适合她用的融入剑法,使剑术攻则如电射雷击,守则如铜墙铁壁,加上她轻盈莫辨的独特身法,在倏来倏去的行走间使出来,配合老子的吐纳术,当真是威力无限。 楚月儿走回来,见伍封依然是目瞪口呆,偏着头得意洋洋地道:“公子,这剑术如何呢?” 伍封瞠目道:“你以前的剑术临阵决机甚是厉害,但不足与高手相抗,如今剑术变成这个样子,就算是朱平漫活了过来,只怕也非你敌手!孔子所授的剑术肃正造势之法,看来无甚招式,实则将剑意澄清了,日后便可不断精进,永无止境。唉,孔子当真了不起!月儿也了不起!” 楚月儿笑道:“我看柔姊姊的剑术将各种剑术融进去,大受启发,是以也啄磨加以改进,本以为公子的‘刑天剑法’不适用于女子,多亏了柔姊姊指点,她说剑法不分男女,奥妙在于使用,是以终能将你自创的‘刑天剑术’中的凌厉招术也用上,这‘刑天剑术’威力真是惊人,嘻嘻!” 其实剑术与天下间各艺相似,互相交流、取长补短绝对是大有裨益的事。只是天下各派剑术总是死守一套,自以为是,不愿意习练他派之剑术。何况此时简书少见,又无人将剑术写入书简之中,是以各派剑手难以学到其它的剑术。 伍封却不同,在他心中只有剑术之道,并无家门之分,何况他见识又广,遇到的高手极多,能够取长补短,用于其剑法之中。楚月儿和叶柔跟着他自然也受他的影响,研习剑术的至理。何况他们三人的天赋颇高,是以将各派剑术融在一起,乃能日所长进。 伍封此刻兴趣极浓,笑道:“你们的剑术进步得极快,我却无甚长进,前几天法师将五行遁法之借合之道传授了给我,我却一直未曾练过,趁今日有暇,我们便仔细地啄磨啄磨。” 妙公主和迟迟剑术不足,不足以练习五行遁法,伍封让她二人自去玩耍,二女知道伍封练剑是正事,也不吵他们,自到一边去习弩射去了。 “合”诀太难,连伍封也不知如何练法,遂将五行遁法的“借”字诀告诉了楚月儿和叶柔,三人在练武场细细研究如何在剑术中应用此术。 吃过晚饭后,三人又到场中练习,到月上三竿之时,才算略有所悟。 第十七章 君子有徽,小人与属 次日,伍封一早又带着楚月儿和叶柔练剑,这时乐浪族和索家族的一千精兵都由索家鱼带来,由吴舟领到了主城都辅军大营。 伍封带着楚月儿和叶柔进了大营,见索家鱼二十多岁,甚是精悍,当下命他为都辅军中佐领,受赵悦和蒙猎指挥。 索家鱼道:“大将军要练水军,需得有水营和战船才行。” 吴舟道:“昨天我到城外看了看,主城离海边仅有五里,这两面之山甚奇,竟能一直插入海中,东山入海达二三里,才渐渐没入海中,两山之间的海中,似可立一水营。” 索家鱼道:“城西之山叫左山,也入了海。城东此山名叫右山,入海数里。正因二山从莱南伸过来,直入海中,才会将莱夷之地隔断,形成主城这要害之隘口。” 伍封大感兴趣,道:“我们一起去瞧瞧。”带着楚月儿、叶柔、赵悦、蒙猎、吴舟和索家鱼一起出城。六里之地甚近,众人快马过去,也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沿路所见,地上全是被寒风冻死的野草,两侧的山如天然的两座高墙,将主城直接延入海中。 只见城东这条右山高达数十丈,直延入海,渐渐变低,入海近三里处才没入水中,地势奇特。城西的左山却只入海一里许,两山之间便成了一个天成的深水之弯。 伍封大喜道:“此处若建一水营,两山之高足绝烈风,可练水军。” 蒙猎甚喜此地,问道:“此处叫什么名字?” 吴舟和索家鱼摇头道:“这里没有名字。” 伍封摸着黑龙的脖子,看了看楚月儿和叶柔骑着的青龙和黄龙二马,笑道:“不如叫作‘五龙’吧!我有这五龙,还怕斗不过徐乘那一条小蚯蚓?” 众人都点头道:“五龙之名字甚是神气。” 吴舟仔细看着这五龙之湾,道:“公子,小人有个主意,不如借二山之势,在水中建一栅门,横于左右二山之间,这左右二山便如两道城墙,岂非将主城北面之隘直延入海?” 伍封心思一动,道:“建栅门还不如从两山伸出城墙,建一座水城,与主城外郭相连,作为主城之辅,岂不是更好?无非是多费些人力金贝罢了。” 赵悦道:“建水城当然是最好,只是在水中建城,不知该如何着手。” 伍封笑道:“当年先……,当年伍相国为吴王建阖闾之城,城有八座水门,其中蛇门、匠门、娄门、胥门均建于水中,尤其是胥门直接建于太湖之内。建水城之法怎难得了我娘?”命楚月儿和叶柔回城将庆夫人请来。 过了好一阵,庆夫人由楚月儿叶柔陪着,乘马车过来,妙公主和迟迟心中好奇,与冉雍也一起跟了来。 伍封向庆夫人说了建水城之事,庆夫人仔细看过地形,道:“水城甚难,却并非不能建,如今是隆冬之时,海水低沉,正好建城,只不过隶臣辛苦一些。” 冉雍奇道:“天下间有水城者只有吴国,能建之者唯有伍子胥,是以被吴越之人尊为‘潮神’。夫人竟然会建水城,当真是意想不到。” 庆夫人叹了口气,道:“伍子胥虽故,水城之建法却被妾身学到了。” 妙公主大是好奇,搔头道:“水中怎可以建城呢?单是那城墙便难以立起来,若用畚土之法,怎当得水冲?” 庆夫人道:“水城之墙要用坚石才行,不能用土。先用精铜铸以粗干和极粗的铜链,再选浸水难朽的良木无数,依竹简之法,以铜链将铜木相间编在一起,如此数条立于山中,锤入海底土中,如畚城墙之法,两条相间如城墙之厚,再用大石和碎石贯入,大石在两旁,碎石在中间,便可筑成城墙。墙立一年之后,再加碎石,如此三年,城墙已固,便可将铜栅拆下来了。海岸边上深挖其壁,也用铜栅贯石之法。有二山之隔和一道城墙,简简单单便可建成这水城五龙。” 冉雍惊道:“这铜栅岂非费铜无数?又从哪里找这么多铜来?” 庆夫人笑道:“此物别人没有,我们伍堡却有此铜栅,这是当日吴王的阖闾城建好后所拆下来的,被伯嚭偷偷拿出来卖,为渠公所购入。” 妙公主笑道:“渠公手段厉害之极,只怕出价极低吧?” 庆夫人笑道:“伯嚭是瞒着夫差所为,自然是急于脱手。如此精铜,渠公出价比铜石还低哩,不及其价四十之一!不过,如此大手笔,天下间除了渠公外,只怕也无人能够卖得下来。” 妙公主又问道:“渠公买这么多铜干什么?” 庆夫人笑道:“这是我让他买下的,共有十七条铜栅,重八余万斤。我们将其中一条熔后制成长短之兵出售,获利百倍以上。以前我们在齐国并无邑地,封儿是是最会花费的,若非此铜栅,怎好生计?” 迟迟睁大了俏目,惊道:“怪不得小傲说夫人是商营奇才,当真是所言非虚。” 庆夫人笑道:“如今渠公也该回临淄了,我看他定是忙于为封儿办婚事,否则早已巴巴地赶过来,看这里的渔盐海产了。我这便派几十人回去,将铜栅运过来建这五龙水城。横竖这伍堡送给了鲍息,有些东西自要运来。不过这么多铜运来有些骇人,便让九师父想个法子加以遮盖就行了。” 伍封道:“不如将主城外郭靠北门的大道一直穿过北关,伸到这五龙城来。如此主城和五龙城之间,正是绝佳的军营校场,东西侧有两山为天然城墙,南有主城,北有水城,正是一座长形的城,形如龙身,不如就叫龙城。城中养马不便,正好将主城外郭的军营校场迁到这龙城来,多植草料。” 庆夫人点头道:“这样也好,免你大军出出进进搅民。” 赵悦高兴道:“这龙城是天生的军营,小人这便与蒙兄、平兄他们商议迁来。” 计议定后,众人回城,才回府中,那天鄙环早已在府中等好一阵了。 伍封将天鄙环引入了厢房,冉雍和陪在一旁。 天鄙环道:“小人已在族中议定,日后全族迁聚,未知大将军有何安排?” 伍封笑道:“如是在下专为你们筑一座邑城,龙头以为如何呢?” 天鄙环大喜道:“这就更好了。” 冉雍道:“大将军将莱夷划为四州,东海称为莱东,莱东荒地极多,天鄙族人之邑城和田地均在莱东,到时候你们还得开垦荒地。” 天鄙环笑道:“我们族人别的本事没有,却是最能吃苦,垦地自用那是人人都愿意的事。” 冉雍道:“龙头便先留在城中,后日九大族长都要来,到时候大将军自会将邑城地域宣示给各族。” 天鄙环甚是高兴,道:“大将军,小人族中现有五百族兵,可谓是族中精锐,如今小人命犬子带了来,交给大将军调遣,日后我族中不设士卒,全靠大将军保护。” 伍封喜道:“龙头剑技高明,令郎的本事定然了得。” 天鄙环道:“小人有三子,长曰龙,次曰虎,幼曰豹,剑术由小人亲授,又得过姊夫倭人武的指点,夷矛也能使得。三子之中,以次子虎儿最多技艺,小人将他送到索家族中多年,精擅索家人水上本事。今日小人已将虎儿带了来,想在大将军的营中找个差事。” 伍封笑道:“在下正觉人手不足,龙头想得甚是周到。”命人将天鄙虎带进府来,见他生得十分粗壮,与天鄙环的瘦长大不相同,当下命天鄙虎为佐领,又命人带他到吴舟处入职,再带五百兵士到都辅营中去了。 天鄙环见儿子被重用,十分感激。 伍封对天鄙环甚是喜欢,笑道:“你们天鄙族能自行除军,为各族之人做出了一个表率哩!” 天鄙环苦笑道:“其实五百士卒根本当不得什么用,还要费金帛养之,交给大将军是最佳之策。” 伍封道:“你们族人如今渐渐聚集,只怕一下难以生计,不如先从在下府中领些金帛暂用,日后再在税中偿还。” 天鄙环感激涕零道:“大将军处处为我们族人着想,如此恩德,唉,小人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天鄙环告辞后,由冉雍带着到伍傲处领取金帛。伍封扯着楚月儿和叶柔又去研习剑法。 次日一整天伍封都在府中与楚月儿和叶柔二女研习剑术,颇有所得。 晚间时,列九带着一千多士卒和近四百伍堡的家将押着数百辎车到了主城,颇令伍封和庆夫人有些意外。公输问命人将辎车直驶入府在,将车上诸物搬入府库。 列九道:“渠公已经回来了,如今正与大司马忙着公子的婚事,无暇前来。” 庆夫人问道:“昨日我派人赶回临淄,让你们将伍堡库中的铜栅运来,你可曾遇见他们?” 列九笑道:“途中遇见,他们也随我来了。渠公说夫人和公子在莱夷定要建城,这十六条大铜栅必能用上,命我运送了来,顺便将伍堡的人手和东西大都带来,剩下的部分已入了封府。他还怕金帛不够,命我从渠公府多押了两车金帛来。这些铜栅太过骇人,渠公命人拆开放在车底,在上面又盖了不少东西,连这士卒也不知道。不过这些东西委实沉重无比,途中运之颇麻烦。” 庆夫人笑道:“渠公毕竟年纪大些,想得周到,行事有先见之明。” 伍封奇道:“九师父,你这一千多士卒是哪里来的?” 列九笑道:“那日右司马田盘听说公子将伍堡送给了大司马,便知道我们有不少东西要送到莱夷,特地派了一千士卒相送,以免途中有失。若非这一千士卒,我倒真有些后怕哩!” 伍封点头道:“田盘想得甚是周到。” 列九道:“田燕儿已能下床行走,说要到莱夷玩玩,田盘没让她来,弄得田燕儿甚不高兴。” 伍封笑道:“四小姐大概是在床上躺得久了,闷起来想找我比试剑术罢。” 楚月儿问道:“九师父,姊姊为何未随你来?” 列九笑道:“她妹妹要嫁人了,自有忙处,怎能随我来呢?” 楚月儿脸上一红,笑嘻嘻地不再说话。 列九道:“如今临淄城上下甚忙,上次新春因先君薨了而取消了渔盐大典,今次齐民自是兴高采烈。如今除了封府之外,宫中、相府都忙着办喜事,城中十分热闹,明日我便要带这一千士卒回去。” 伍封道:“九师父不如多停几日,数日后我们一起回去最好。” 冉雍点头道:“正是,如今徐乘和叶小虫儿多半猜得到大将军会对付他们,徐乘远在海上并不足虞,那叶小虫儿却不知躲在哪里,有这一千士卒相随,便不怕了他们途中捣鬼。” 忙了一阵,公输问领列九入府休息,玄菟灵又赶了回来,他在主城四周看了地势,道:“主城周围的山地近万倾,可种山果和养畜,平地也有万顷,垦为良田是最好了。” 庆夫人和冉雍向他说了暂订的政制,伍封与三人在一起谈了一阵,留下三人又去谈论明日九族之会的事。 伍封见众人都忙,自己也与众女回后院,让众女自睡,自己跑去找列九喝酒,也不管列九一路劳顿,将他灌了个大醉,方才罢手。 次日吃过早饭,各族之长陆陆续续都到了府上。 伍封出了大堂,见一众族长均带着族中要人和子侄已在堂上坐定,见了伍封一起下跪施礼。 伍封摆手笑道:“各位请起,各位一路劳顿,先用些酒果略作休息,稍后再议事。”他向台下看去,只见倭人武、倭人树、东屠奔、东屠愁、东屠苦、天鄙环和两个儿子天鄙龙和天鄙豹、满饰箭、夫余贝、高丽文、乐浪声、索家牛等人均已来了,另外还有墨安、晏安、田新等人,伍傲和吴舟也早坐在一旁。东屠苦虽然比武受伤,但此会事关重大,是以带伤而来。 吴舟走上前来,小声道:“满饰箭知道乐浪、索家、倭人、天鄙都有子侄在公子手下,让他的儿子满饰基来投奔公子,是否收下呢?” 伍封道:“满饰箭自不会派庸手来,以免被它族比了下去,这满饰基想来也是大有本事吧?” 吴舟道:“满饰基的弓箭厉害,其穿林夜箭能夜间射物,名震莱夷。” 伍封笑道:“那便收下一齐收下,任为佐领。” 吴舟道:“乐浪乘将倭人族剩下的七百勇士都带来了。” 伍封见过倭人勇士的厉害之处,大喜道:“倭人勇士十分难得,都收了下来,补入亲卫军中,乐浪乘也任为佐领。” 吴舟皱眉道:“这么搞法,到时候怕士卒之数超过了都辅军和亲卫军。” 伍封笑道:“不怕,日后各州宰、衙署都有用人处,我在临淄的封府也不能空下来,这些族兵与齐兵不同。齐兵乃是充力役,为士卒数年便回家了,九族之兵却是自小为士卒,终身以争战为业,远胜齐兵。” 吴舟点了点头,将乐浪乘与满饰基带了上来。 伍封与乐浪乘已是熟人,笑谈了几句,见那满饰基不到三十岁,满脸的胡须竟比乃父还吓人,笑道:“小基,为何你这名字十分古怪?” 满饰基嗡声嗡气道:“小人的父亲听说当年楚国有个神射手名叫养由基,箭术为天下之冠,便给小人起了这名字,常有人误会此‘基’是鸡鹅凫的‘鸡’哩!小人有时为此甚是烦恼。” 伍封大笑,道:“这倒是件趣事,哈哈!” 吴舟带着二人退了下去,伍封命人将列九请到大堂上来。 这时冉雍与玄菟灵二人从堂后出来,看二人两眼通红,多半是一夜未睡。 玄菟灵一入大堂,那夫余贝、满饰箭便站起身来,道:“法师!”众人都站起来向玄菟灵拱手施礼,可见玄菟灵的夷人中的身份极是尊贵。 玄菟灵与各族长说笑了一阵,与冉雍一左一右坐在伍封之旁。 伍封见人都到齐了,道:“这些天来,在下与各位族长都见过了。只因这莱夷之地,数十年来政令出于多人之手,又有齐人和九族夷人之分,再加上盗贼祸乱,是以颇为混乱,令国君十分担忧,才将此地赐给在下,命在下镇抚诸民。今将莱夷五百里分为四州,各设州宰管理。大将军之下,设监军、辅政令、内史、士师四职,分别由家岳玄菟法师、冉雍先生、伍傲和吴舟担任。” 伍封将四人向众人介绍了一遍,道:“其中的详情,由辅政令冉雍先生向诸位细细解释。” 冉雍站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大块帛绢,上面是参照墨爱的竹简画成的莱夷地势之图,详细解释州之划分与城邑之所,大致是按与伍封、庆夫人、玄菟灵以前所议。 四州设四座州城,莱西为莱邑,改名莱安;莱南为夷维;莱北为王屋,需新建;莱东为休城。州方七里,墙高一丈。已建之城,城小者不必改大,墙高者堕为一丈。每州有三邑城,方五里,墙高六尺。 莱北有都城一座,是为主城。州城王屋建与主城南面不到三十里处的铜山旁,兼管铜山,州宰暂缺,州事暂交内史伍傲代管。再添夜城和晋城两座邑城,夜城为乐浪人居城,晋城由索家人居城,族长任城宰。重整北口,交齐人安居。 莱西州城为莱安,墨爱为州宰。添西城和狐城二座,加上原有的赢城,共三座邑城,西城近海,为倭人族居城,狐城为夫余人居城,族长为城宰。赢城交齐人安居。 莱南州城为夷维,玄菟灵任州宰。添格道和林营城二座,加上原有的博城,共三座邑城,格道城为玄菟人居城,林营城为满饰人居城,族长为城宰,是以玄菟灵暂兼格道城宰。博城由齐人安居。 莱东州城为休城,州宰由九师父列九担任。添贝城、夷安、枝桑三城,贝城近海,为东屠人居城,夷安为天鄙人居城,枝桑为高丽人居城,族长任城宰,因莱夷荒地以莱东为主,是以划三族而居。 各宰均遂进为士,受大将军禄秩,州宰年秩一千八百钟,比齐国的都大夫要高,城宰年秩千钟,与都大夫相若。北口、伍城、赢城、博城、文登五城的城宰均由原来伍堡的几个有才能的家将暂代城宰之职,这些人是与伍傲一齐在伍家长大的,才智未必及得上伍傲,却是忠心之极。 各城之宰受州宰所辖,州宰管理州务,协助遂师调用力役,代大将军向各城收税,不可直接向隶臣隶妾收税。 邑城之宰管理本城和辖地事务,代大将军向领民收税,所有税收交内史统一核计点算。 地以邑城而分,田用二百四十步大亩之制,每座邑城有地一万六千多顷,田地近万顷,每户划田地一顷半,每三户划林地一顷,各族中人多者可以用数城之地,但税收以城计而不以族计。建各城之金都由大将军出,各族只需自派力役。 冉雍此地划得十分巧妙,不仅地势较为平均,且其邑城刚好在其地之中心。各族邑城是其居所之中心,但其地却占有一到三城不等。各族之中,而齐人之城正好夹居其间,以城收税,便打破了族人之限。除了高丽族和天鄙族迁移稍大之外,其余各族迁移并不甚远。万余顷海沿平分各族,可自行煮盐捕鱼,也可与它族合用。 田收年税什一,林收年税也是什一,鱼收之税什二,盐自留一成,九成上交。 众族长欣喜若狂,无不大悦。如今不仅各族有城可居,每族之地又大大有增,虽然按城交税,但与按族交税之法其实也无大分别,反正无论是哪一城来收,终是要交给大将军的。 用大亩之制,使族人每户之地增了几乎倍半,而税又极轻,足以是各户富足。最妙的是各族之长都变成了城宰,那是遂进为士,变成伍封的家臣,不再是庶民隶臣,禄秩又高于其它家所任之职。何况日后只要是族长便是城宰,便如世袭一般,与其他的士相比要好得多了。 除了玄菟灵外,众族长一起出席向伍封叩谢。 伍封等人见诸族长均服,十分高兴。 列九不料自己竟成了莱东之州宰,这是伍封未向他说过的事,意外之下,又十分感动,这等于是成了士族,日后便有了姓氏,子孙后代可称列氏,比他父亲南郭子綦身份要高贵得多了。 伍封道:“晏安和田新二人暂调入主城之中,另有重任。”适才这一番宣示,唯这二人未被任用,伍封怕他二人不悦,便预先说明。 玄菟灵待众族长入席后,道:“大将军是在下的爱婿,初到莱夷,在下只好暂时充些职司相助。大将军的都辅军由国君调度,非守境之兵。在下既任这监军一职,主莱夷之防卫,但手上无兵,难以行事。本想另招上二万士卒,但兵甲革车不备,只怕要向诸民赋收了。” 众族长一听,脸色立时难看起来。虽然玄菟灵之言甚有道理,但两万士卒的刀矛剑戟、革甲、战马、兵车甚至战船,若是各族摊下来,终是非同小可,比其一年之税也断不会少了。 玄菟灵又道:“在下又是玄菟族中之长,与诸位感同身受,如此重赋,委实难以承受,是以鄙族和天鄙族已将族兵交给了大将军,乐浪、索家二族也尽解族兵,将士卒交给大将军管辖。既然四族解兵,那是将四族之安危尽交大将军手上,大将军答应日后绝对不向四族收取军资,免了四族之赋。如今只有三四千人,不足之兵器车马,自是要向其余五族收取了。” 本来租税已减了大半,交出兵还可以免赋,众族才心中都有些动,交头结耳地小声议论。 满饰箭见玄菟灵的眼光向他看来,便道:“这样也好,既然法师这么说了,小人自是听法师的。我们满饰族中有三千五百骑兵,便交给法师和大将军手上。不过,日后有强盗贼人,或是它族欺凌,便要法师和大将军作主了。” 伍封点头道:“长老尽管放心,剿灭盗贼是在下的职责。若是有它族敢对你们无兵的五族兴众侵害,哼,在下便将他当盗贼一样灭了,另派人为城邑管制。” 玄菟灵道:“当日我们莱国在时,各族何曾有兵?士卒尽归莱君所有,不是也能相安无事?养兵不易,在下是深明此理,难道各位族长却不知道?” 高丽文和倭人武道:“法师所言极是,我们两族也交兵给大将军罢。”他们二人见过伍封的本事,又与伍封交好,何况这是玄菟灵之议,略想了一想,便答应下来。 九族之中有七族答应下来,剩下的东屠奔和夫余贝却迟迟未能说话。 玄菟灵向东屠奔道:“令子以为如何呢?” 东屠奔叹道:“鄙族中有兵上万,养之确实不易。只是鄙族中之事颇有些复杂,急切撤兵,只怕族人有异。” 伍封笑道:“久闻令子剑术超群,二子东屠愁和东屠苦也极之不凡,前些天见过东屠苦的剑术,颇有其长处,在下想将东屠苦招入家中任职,令子以为如何呢?” 玄菟灵和冉雍等人暗赞伍封这一手甚是高明。东屠苦想与东屠愁争夺族嗣之事,莱夷九族之人大多已有耳闻,伍封将东屠苦从东屠族中调走,便如釜底插薪一般,支持东屠苦为嗣的族中之人想见他都难,更不用说捣鬼了。这样又免去了东屠族中兄弟相残、族人内斗之祸,不怕一向狂傲的东屠奔不感恩戴德。 东屠奔和东屠愁面露喜色,就算东屠苦本事再大,在伍封的身边,恐怕再也玩不出花样来。这总比日后生出事来,族人自相残杀要好得多了,不仅可留东屠苦一命,他遂进为仕,说不好还真能改邪归正。 东屠奔当下道:“大将军对苦儿能够加以任用,这是苦儿的天大福气,小人怎会不愿意呢?” 东屠苦暗叫不妙,他并非不想为士,但他得罪了多族之人,如今各族大多有子婿在伍封手下,自己便到了都辅军中,多半也讨不到好去。何况他若能争为族嗣,日后便是城宰,有一城一族之权,远胜于当军中的一个小将。 不过,伍封是这五百里之地的主人,东屠奔又开了口说话,若是当着这么多族长的面不答应,那便是公然违背主人和族长之令,不要说让众人鄙视,就算伍封和东屠奔要因此而处罚他也在情理之中。当下颇有些犹豫不决。 伍封暗暗生气,他最讨厌这种为了权势地位连手足兄弟也要加害的人。若是换了常人,早就一剑杀了。但莱夷与它地不同,夷人分出九族,互不相属,民风又悍勇敢斗,他初到莱夷,人心未定之时,若是杀了东屠苦,说不定会让东屠族中的部分拥戴东屠苦的人生变,更怕各族夷人心生警惕之意,这敛兵修政之事便难办之极了,只好先用此办法对付,日后给东屠苦安排一个闲职,加以提防便是。 东屠奔见东屠苦仍不答话,不悦道:“苦儿,你怎不多谢大将军的恩典?” 夫余贝在一旁呵呵笑道:“小苦眼下身上有伤,伤势之重那日大将军也亲眼见过。今日因大将军招集夷民,他才会忍痛到来。大将军对他的厚意他又怎会不知?只是他恐怕要回族中将养一些时日,待伤势愈后才能到主城听候大将军的重要吧?” 众人见夫余贝竟会为东屠苦说话,无不愕然,须知东屠苦指使族人四下占地,连夫余族之地也占了不少,夫余贝理应恨他才是。 伍封也有些错愕,旋又想:“夫余贝既想复莱,自会在各族之中拉拢要人,或者在东屠族中之人便是这东屠苦。”笑道:“上人说得有理,在下府中总管公输问先生是有名的神医,东屠苦便留在主城,由公输先生诊治,再在城中将伤势养好,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夫余贝眼珠急转,笑道:“大将军智虑周详之极,小人怎及得上?” 东屠苦暗暗叹气,缓缓起身道:“如此小人多谢大将军的重用。”便要出席拜谢,伍封摆手道:“你身上有伤,便不必多礼了。” 冉雍立时叫了人来,将东屠苦扶出去,在城中觅地养伤。 东屠奔和东屠愁心中极是高兴,见族中如此难办之事,伍封略施小计便解决了,既然东屠苦不在族中,族中之事便十分好办了。 东屠奔笑道:“我们东屠族中族兵颇多,如今便交给大将军了。” 夫余贝笑道:“既然各族交兵,鄙族自是不好再留士卒,也交给大将军统辖。”他见九族之中有八族交了兵,那是大势所趋,自不能独力相抗,便立刻答应交出族兵。 伍封见这人看风驶舵,反应倒是十分敏捷,暗暗心惊。 夫余贝叹道:“不瞒大将军说,当年的莱君便是小人先祖,这多年来夷人受齐人欺凌,生计匮乏,尤其是国异胡乱施政,令夷人大为反感,因此小人常有复莱之心。如今大将军重振夷境,令夷人安居乐业,小人自是不会再有这种犯上作乱的念头了。不过,小人有此想法,其实也是有罪,请大将军责罚。”他的复莱之计曾向玄菟灵说过,不类玄菟灵突然成了伍封的岳丈,便知道复莱的计划多半已传入了伍封耳中,是以干脆主动说出来,以表心意。 众多族长之中并没有几人知道夫余贝有复莱之心,听他这么说出来,无不吃惊,想不到夫余贝聪明过人,竟会公然将曾有复莱的图谋宣示于众,这话若传到临淄城中,多半会引来齐兵大兴士卒,一举将夫余族人尽数剿灭剿灭。 众人一起向伍封看去,看他如何表态。 伍封叹了口气,道:“暴敛于民者,民必抗之。夫余上人有复莱之心,也是可想而知,不过,就算复了莱国,也未必能得各族的支持。即使便以五百里之地复莱,怎与千里大国相抗?齐民是夷人的数十倍,那是取亡之道。上人能即时收敛反心,正是大智大慧之举。在下初领莱夷,减税除赋,固是为了九族夷人的生计,也是为了自己家中的邑收。若有人与在下作对,在下自然会不留情面,一举歼之,上人既然当众这么说了,那是表明了心迹,不再有复莱之举,又有何罪当罚呢?以后此事谁也不要提起。” 玄菟灵点头道:“大将军说得极是。大将军手下的诸位豪士之中,有不少人曾与大将军为敌,甚至埋伏暗杀过大将军,大将军却能不计前嫌,将他们收为己用。上人只不过是在大将军来之前有过想法而已,大将军怎会放在心上?” 伍封道:“诸族既已交兵于在下,日后在下会整束士卒,留下部分,余者遣回为民。为各城治安之计,每城派士卒为城宰之属,州城三百,邑城一百,以镇各城乱民。” 接着吴舟站起身来,将齐律、大将军家法宣读了一遍,这都是经伍封等人议过的,其中与它处不同的便是“户无兵甲之藏”。若是丁户中私藏兵甲,那是逆反之罪,处罚比隶臣相斗还要重。莱夷的兵甲车船概由辅政令下的工正监造,收归武库。 冉雍又将监军、辅政令、内史、士师属下的官属设置及责权说了一遍,除了夫余贝和田新等人外,其余族长都十分高兴,日后寻常的货物可在城中交易,特殊之物在主城的市肆易换,再不必看夫余人的脸色了。既然市肆由玄菟灵暂管,便不怕会吃亏。 诸事议完之后,已是午饭之时,伍封早已准备,大排酒宴,与诸人同欢。 趁侍婢家人准备之暇,吴舟起身走到东屠奔身边,与东屠奔谈了一阵,才笑吟吟地回到席上。众人不知他二人谈了些什么,只见东屠奔脸上又惊又喜。 酒过三巡,高丽文起身道:“小人有件事要向大将军禀报。” 伍封笑道:“大人但说无妨。” 高丽文笑道:“小人有一爱女采儿,颇擅歌舞,昨晚内史与士师亲到寡人下处,士师为媒,内史亲来求亲,小人已答应了采儿与伍内史的婚事,望大将军允许。” 伍封大喜道:“这是大人的私事,何必由在下允许?小傲是在下的心腹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甚得家母喜欢。此事是否禀告过夫人?” 吴舟点头笑道:“夫人已知道了,十分高兴。高丽采儿生得十分美丽,人称莱夷第一哩!”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了,日后这婚礼便由我为你去办,高丽采儿便是我们家里的人了。” 众族长纷纷向高丽文祝贺,这些人自从听说伍封领了莱夷之地,便已分别打听过伍封府上的情况,知道伍傲是伍封的心腹,自小一起长大,有兄弟之谊。高丽文将女儿嫁给伍傲,日后高丽一族便不怕有人敢欺凌于他。 吴舟又站起身来,对伍封道:“公子,还有件喜事要向公子禀告。” 伍封奇道:“还有什么喜事?” 吴舟道:“东屠令子有一嫡亲女儿阿娇,容貌甚美,又好习刀剑,颇有勇力,公输先生对之仰慕已久,托小人为媒向令子求亲,令子适才已答应了。” 众人心道:“原来适才你与东屠奔谈的是此事。” 伍封笑道:“妙极妙极,吴兄这媒人真是大不简单,问表哥和小傲的婚事到时便由我和公主亲自主持。”心道:“莱夷九族之中,乐浪、索家、倭人、满饰、天鄙都有子婿在我身边,玄菟法师是我岳丈,公输问又是表兄,这几族便不会有何叛乱之心。东屠族的那个东屠苦有些靠不住,问表哥与阿娇的婚事,正是一举两得。剩下唯有高丽族和夫余族了,小傲成了高丽族的爱婿,高丽族也不用担心了。” 玄菟灵与冉雍对望了一眼,一起微笑,知道这是吴舟的手段,如今莱夷九族之中有八族长的至亲都到了伍封身边,那是大局以定,剩下的便只有那城府极深的夫余贝了。 夫余贝的脸色十分镇定,心中却极是恼怒。他表面上虽然恭顺,其实心中仍然念念不忘复莱之事。只是想不到伍封小小年纪,到莱夷不过数日,或施恩、或和亲、或暗中插手夷人族内之事,轻轻松松便将八族笼络了去,偏又未用出任何卑鄙无耻的手段,令他一时找不出还手之策。 夫余贝面上却丝毫未曾表露出来,先后向高丽文和东屠奔道贺,摇头笑道:“可惜我是女儿都嫁了人,剩下的一女又有疾,否则定要献给大将军为婢。” 酒宴之中言谈甚欢,至到申时,各人才纷纷告退,先到伍傲处各领些建城用的金贝,各回族中去了。 高丽文与东屠苦留下来与伍封等人谈好了婚事的诸样细节,也分别走了。 东屠族的风俗与众不同,婚约一定,有婚约之女便到夫家安居,半年之后举行婚礼,礼后女归娘家居十日才回,此后不再回娘家。是以东屠奔回去后,第三日便将东屠娇送到了大将军府上来。伍封和庆夫人按玄菟人之俗,稍行婚礼,为公输问和东屠娇完婚。东屠娇与她的二十名贴身侍女都习剑术,便些了十余名补入了叶柔的女儿营中,补满五十之数,东屠娇剑术较高明,伍封命她任叶柔的副手,为副佐领之职。 这三日之中,九族之兵陆续调入了主城之外的龙城,加起来共有近三万士卒,兵车二百乘,战马近万匹,弓一万余张,箭矢十多万支,革甲一万多副。 伍封知道倭人勇士为夷兵之冠,倭人勇士共有八百人,有一百人先已到了伍封军中,剩下了七百人随乐浪乘而来,伍封便将他们补入了亲卫军中,慕元等先到的一百倭人勇士都升为伍长,由他们转授其余之人的“破阵十七矛”和“荡敌十三刀法”。亲卫军外尚欠的一百一十人,便从九族的族兵中精选出来,其中善御车船的百名大汉,由鲍宁和鲍兴带领,这一支千人的亲卫兵便建成了,亲卫军不设步卒,只设一百兵车和七百骑兵。 赵悦和蒙猎等人从各族兵中精选了二千五百名精兵,其中以满饰族骑兵为主的五百人,以乐浪族和索家族水兵为主的一千人,剩余士卒以倭人、东屠、夫余、天鄙族的车兵和步卒为主,其余各族之兵中精悍者也有数百人选入了都辅军大营。 其余的士卒中留下四千人也随都辅军一起训练,其中二千五百人日后按州城三百、邑城一百之制派往各城,剩下的八百人专守主城之外四个隘口的东西南北四座关口,每关二百人,直接听大将军府调遣,多出了七百人留作它用。 这些士卒以战为业,其家人迁入主城,脱隶臣隶妾之籍成为庶民,男丁有能者选入官署为吏,余者自择农工商之业。每名士卒都有秩粮,倍于齐兵,其户称为民户。 剩下的士卒便按冉雍之计,均被留在主城,将城外的良田山林分给他们耕种和养畜。闲时由武库领武练兵,农忙时退还武器,勤于耕耘。这些人都用以随时补兵数之缺,他们均将家属带来城中,未成亲者由吴舟派人向各族请婚,各户暂为隶臣隶妾,一旦有丁从军,即脱籍为庶民,其户称为上户。 这么一来,主城中便平添了近二万平户和上户,平户和上户加起来仅限二万余户,每年之税减半。 这些族兵无不大悦,替伍封当兵不仅有秩粮,还能免半税,最妙的是能由隶臣隶妾脱籍为庶民,不再为奴。夷民自然视当兵为莱夷最优之差事,这些人便死心蹋地留在主城,不再有回族中之念。 鲍兴已按奇方配好了防止冻伤皲裂的“龙涎膏”,发给诸军。 第四日时,伍封将伍傲、冉雍、吴舟、赵悦、蒙猎等人留在主城,一边制兴政事,一边练习士卒,自己和庆夫人带着玄菟灵、列九同回临淄,由一千身穿革甲的亲卫军和田盘所派的一千多士卒陪同,浩浩荡荡向西出发。 公输问平启等人是亲卫军之将领,自然也随大军而行。 当晚众人在大帐宴饮之时,平启道:“只道莱夷之民十分麻烦,一时间难以处置,谁知公子这半月之间便将夷人收服,收军整政,无不顺随。” 玄菟灵笑道:“夷人民风虽悍,却比不得中原各国的人多诈,大多数人都直爽粗豪,封儿之政对他们有好处,自然是甘心听命了。” 妙公主笑道:“要是没有法师的威望,封哥哥这一趟只怕也没有这么顺当。” 玄菟灵道:“我算不了什么,只是卖卖老脸而已。不过,冉雍先生是天下奇才,若不是他的妙制,也难办得很。最关键的是封儿一入莱夷,便先后施惠于数族,还灭了胡胜和许长蛇二盗,在夷人心中立时建立了威望。若非如此,就算有我和冉雍先生在旁,恐怕也不会有这么如意的结果。” 庆夫人点头道:“法师言之有理,不过这一次还是以法师和冉雍先生之功居首。” 伍封却皱眉道:“事情顺利得出人意料,我反觉得有些不妥。” 众人愕然不解。 伍封道:“眼下莱夷有三人大为可虞,一是徐乘,此人有董门之人相助,委实非同小可。他想必也会知道我要对付他,春后水暖,恐怕他的水军便会大举出动了。第二是叶小虫儿,听说此人原为燕国名将,是莱夷三盗之首,二千多众又擅车战,十分了得,按理说这些天应会动手,但他不见任何动静,多半是也想等春后水暖之时,与徐乘联手,此人纵横莱夷多年,竟无人能知其巢穴所在,便可见此人的厉害之处。第三是夫余贝,这人的复莱大计受阻,而莱夷的货贸之利又被我所受,定是怀恨在心。此人城府极深,若与徐乘和叶小虫儿联起手来,莱夷五百里地必难安宁。这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竟会让我如此顺利地收了各族军权,只怕是暗中另有算计,一但施展,恐怕绝难以防御。” 玄菟灵赞道:“旁人遇到如意顺心之事,多半会得意忘形,于是祸从福中生出。封儿却能因福而警祸,也怪不得你小小年纪竟能大有作为了。再过十日左右便是你大婚之期,婚礼后我先回莱夷,以防不测,你在临淄便多留些日子吧。” 一路无话,待众人回到临淄城时,离新春便只有数日了。 伍封将一千亲卫军驻扎于封府之中,又让列九将田盘带来的一千士卒交割给田盘后,重己先入宫见了齐平公,将莱夷的事禀告了他。 齐平公也想不到伍封这一趟如此顺利成事,十分高兴,不过他也是大婚在即,又要忙于渔盐大典,是以颇忙,谈了一阵,伍封便将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都送入了后宫。 这是预先议好的事,公主出嫁,按理上要有两个陪嫁的妾滕,正好将楚月儿和迟迟放入宫中,也好一趟迎娶。 伍封先后见过田恒父子、晏缺、鲍息夫妇后,便躲在了封府中。按照齐俗,新郎新娘在婚前三日不能出门,伍封正好躲在府中休息。 渠公、鲍息和楚姬已将封府布置得十分热闹,如今再有庆夫人和玄菟灵,更是如鱼得水,将一切事打理得十分妥贴,也不用伍封费心。 鲍琴和鲍笛早以与那班卫女打得极是火热,带着众女上下忙碌。伍封将二人教来,考较自己教过他们的空手格击之术,见二人此术练得还算不错,日后再遇到田政恒善之流,必可以轻易应付,赞了几句,道:“天下练空手格击的少,你们这本事在临淄城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鲍琴和鲍笛大喜,鲍琴得意洋洋道:“这么说来,除了二叔之外,我们便可以所向无敌了?”伍封笑叱道:“胡说,你们这空手本事才初入门径,怎敢大言?再说别人都练剑的,若拔出剑来,你们三两招便伤了。你这空手格击也不如小笛练得好,我再教你们剑术,以备防身之用。不过练剑之前,有套养颜增力的法诀你们要学学。” 鲍笛笑道:“小侄是男子,增力还可,养颜干什么?”伍封见他们脸上都不大愿意,想是悠闲惯了,又有卫女打得火热,知道空手之术有所小成,不愿意再辛苦练武。笑道:“我教你们这法子可是天下少有的,你们听说过夏姬的故事吧?”鲍琴和鲍笛是久往风月场厮混的家伙,夏姬的故事在风月场中传颂最多,他们自然听说过,一起点头。 伍封道:“这养颜增力之术便是夏姬所传下来,男女练之皆大有妙用,尤其是御女之际,妙不可言,呵呵。”二鲍听闻有此妙术,大喜道:“这个一定要练练,二叔快教。”伍封暗笑摇头,寻思这两个家伙懒得紧,不这么说还真难使他们用心学本事。 伍封将法诀告诉他们,让他们记熟,每日练习,二人听得十分认真,从此每日勤练巫氏秘术不提。 伍封习惯了将楚月儿带在身边,如今楚月儿、迟迟都随妙公主入了宫,不免烦闷得紧,便只好找叶柔练剑,或是亲自指点亲卫军的刀术,每日与四燕女说说笑笑。 这天教了亲卫军一阵子刀术,自己走到了一边,忽想起未见到叶柔,便到后院叶柔的房中去找她。 才到房外,便听房内有数声插泣,伍封吃了一惊,在窗上敲了敲,然后走了进去,只见房中只有叶柔一人正坐在床边。 叶柔见伍封突然进来,慌忙站起身来。 伍封见她两眼红着,显是适才哭过,脸色苍白,面颊上依然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便如雨后梨花一般,惹人怜爱。 伍封问道:“柔儿,你是否哭过?”叶柔慌乱之下,颇有些不知所错。伍封叹了口气,道:“是否在我府上,柔儿觉得受了委屈呢?”叶柔摇了摇头。伍封道:“若是真有人欺侮于你,或是你心中另有所想,不妨说给我听。”叶柔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伍封叹道:“若是柔儿想离开我府上,尽管说便是,我必派人以香车侍女相送。”叶柔惊惶地看了他一眼,又摇了摇头,道:“柔儿不是想出府,只是一时间感怀身世而已。”伍封坐了下来,也让叶柔坐下,道:“是了,我从未听你说过身世,曾问过招兄,他也不大清楚。” 叶柔叹了口气,道:“其实柔儿是已有夫家的人。”伍封大奇,忙道:“你夫君在哪里?为何从未听人提过?”叶柔道:“我夫君是楚国叶公的幼子,四年前赴鲁迎亲之时,途中染了风寒,还未到楚国便死了,连拜堂之礼也还未行。”伍封吃了一惊,瞠目道:“原来柔儿……”,叶柔幽幽道:“柔儿其实是个寡妇。”伍封皱眉道:“既然未曾拜堂他便是了,也算不上真是夫妻,柔儿说不上是寡妇。”叶柔道:“叶公也这么说,但柔儿的父母是极为守礼的人。我自小受父母教诲,是以先夫死时,迎亲之众还未入楚国之境,当时有人劝家父带我回家,将婚事作罢。叶公向来仁厚,自不会有何异议。家父便有些拿不定主意。”伍封讶然道:“这有何拿不定主意的?便带你回家便是,此事关系你一生的幸福,怎能不慎?”叶柔叹了口气,道:“家父便是想到此点,才会拿不定主意。他是最为守礼之人,叶公家既迎了亲,我一出门便是叶公家的人了,若是半路回去,不合于礼。当下我便对先父说,仍入楚国,自是将吉服改为孝服,便入了叶公之门。叶公感动之余,后来还埋怨家父迂腐不知变通,误我一生。”伍封叹道:“你和令尊大人的确是迂腐了些。”叶柔道:“按照周礼,柔儿待先夫入葬后便除了丧服。叶公视我如亲女,怕我不乐,将我送返鲁国,在途中我便送书家中,自行到了吴越两国呆了些日子,后来才到齐国,入了子剑师父门下。” 伍封对她大生敬爱之意,正要说话,冬雪走了进来,道:“公子,越国大夫文种来拜访公子。” 伍封微微吃惊,他知道文种与范蠡并列为越王勾践的两大辅臣,计谋非同小可,站起身来。叶柔脸上若有所思,将伍封送出了门,又回房中。 伍封走到前院,将文种迎进堂上,分宾主坐下。向文种看去,只见他满脸皱纹,虽然只是四五十岁,早已须发花白,看起来极为朴素,毫无特别之处,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露出其精明之色。 伍封笑道:“文大夫的大名在下早就听过了,仰慕已久,只恨未能一见,今日能见到文大夫,委实极为高兴。”文种点了点头,道:“听范蠡大夫和陈音将军说过大将军的事,文某也十分好奇,想看看大将军是何等人物。今日在下是奉大王之令,贺贵君大婚之喜,适才已入宫拜见过贵君,趁暇来见一见大将军。”伍封笑道:“如此盛情,真是不敢当。” 文种道:“文某颇忙,一阵间便要启程回国,若非范大夫和陈将军有托,只怕也无暇前来。”伍封在他的心目中并不如何重要,他也直言不讳,不加掩饰。伍封毫无不悦,道:“陈兄到贵国后,情况如何?” 文种道:“陈将军到了鄙国,范大夫荐给了大王,大王用之为中司马。此人的确是天下罕见的人才,制作了连发神弩三千。大将军与陈音的才智令我们越人十分敬佩,如今我越国有三千神弩之兵,矢之所至,鸟不及飞,兽不及走。”伍封叹道:“陈兄果然得到贵国重用。” 文种笑道:“大王感大将军荐人之德,命文某带了上好精铁十八斤来贺大将军之婚礼。”伍封忙谢道:“贵君如此厚意,在下怎当得起?” 文种道:“大王说天下间以人为至宝,大将军不念越国小而偏僻,千里迢迢将陈音荐于越国,正是施大惠于我越国,这些许礼物不及其万一。范大夫和陈将军也有礼物,陈将军还制了一条铜矛,叫作‘屈卢’,文某一并带了来。”伍封苦笑道:“陈兄自有赴越之念,在下只不过做个顺水人情,又算得了什么?”感谢不已。 文种也无多话,起身告辞,道:“国中有事,文某一阵便回,贵君和大将军的婚礼便恕文某不能参加了。”伍封与他口中客套,将文种送出了府。 文种上马车时,回头道:“文某来齐时过了吴境,听说那颜不疑已经回吴国了,这人前些时受伤,近来剑术技击大近,我们在吴国的探子回报说,不知他练了什么功夫,劲力倍增,变得更是厉害无比。”伍封心道:“看来他受伤之后,‘蜕龙术’终是蜕变了一次,才会变得使得剑术气力倍增。” 文种走后,伍封想起颜不疑来,心想自己与颜不疑一战后,剑术也颇有长进,但无论如何,恐怕也及不上“蜕龙术”的气力倍增之速,日后遇到这人,非得要十分小心不可。 这时叶柔拿着神弩从后面过来,伍封顺手接过,细看才知道与自己所设计的连弩略有不同。虽然都可上三枝箭矢,但自己所设计的连弩是每一枝独有一弦,可将三矢分先后一枝枝射出,但陈音新造的这连弩却是只用一弦,机郭一发,三矢齐出。 伍封惊道:“这神弩另有讲究,若是千人同射,便有三千矢齐出,威力大了三倍,用于战阵之上非同小可。”叶柔道:“公子的连弩能连发,虽然不能三矢同出,用于短兵相接,威力惊人,在战阵上也却较能持久,未必输给了陈音的神弩。”伍封道:“这也说得是。”又叹道:“越人有神弩之兵三千,吴国可是大大的不妙了。”他虽然担心吴事,但他一向欣赏陈音之才,视之为友,见他在越国果受重用,也十分为他高兴。 叶柔道:“越国的范蠡和文种都是天下奇才,眼下又多了个陈音,莫非是天佑越国?” 伍封道:“以前越国还有个越女,剑术高明,最能训练士卒,可惜不知去向,否则我非要到越国去拜访此女不可。范大夫我是见过的,这文种倒是第一次见到。” 叶柔道:“勾践夫妇赴吴为奴,国中全靠文种打理,这人才智过人,为官清廉,极重名声,委实是个人物!” 伍封笑道:“柔儿对越国的事颇熟哩!越人有三千弩卒,你们女儿营便都使用我们的连弩吧,陈音这种一发惊人,但上弦费时。” 叶柔点了点头,道:“若是一千亲卫军都用公子的连弩,对付徐乘和叶小虫儿便容易多了。” 伍封赞道:“此议甚好。”当下将公输问叫来,让他将上次府中仿制了近两千支一直未曾用过的连弩发给亲卫军。他知道叶柔也向楚月儿学过矛术,便将那条“屈卢”铜矛给了叶柔。 伍封对叶柔道:“女儿营趁眼下无事,也勤加练习弩艺。” 公输问与叶柔自去办事。 一连数日,伍封也不打搅他们,自己勤习吐纳,研究剑术。 终到了新春的大婚之日,这已经是公元前479年了。 一大早,伍封先到宫中向齐平公祝贺新年,然后与众臣一起陪着齐平公到备城中社稷之庙中祭祀社稷之神。齐平公列少牢,宣祭文,率众臣拜毕,然后回宫,众臣也各自回府。 本来依往年之俗,还要到西郊的淄水之旁拜祭水神,但此时仍是先君的三年丧服之内,除社稷之外,不好为其它祭礼。 伍封回府之后不久,齐平公的使者将祭礼所用的胙肉颁了下来,伍封出府迎了胙肉,这才算祭礼已毕。 此时府中宾客开始上门,贺婚之时,兼贺新春,人客络绎不绝,富豪云集,礼物堆满了两屋,连那长笑坊的老板许衡也送了礼物来。今日宫中、封府和相国府均有喜事,这几处都是非要亲往道贺之处,临淄城的这班官员贵人不免在城中东奔西走,着实忙了个不亦乐乎。伍封迎宾陪坐送宾,一刻也停不下来,也忙了个满头大汗。 柳下惠大老远从鲁国也派了人来送礼道贺,说是他国事颇忙,无暇亲来,令伍封十分感动。 伍封因是新郎不好出门,派了鲍琴和鲍笛代他先后到宫中和相国府送礼道贺。 公子高在宫中忙于国君的大婚,便由晏缺带了他的总管来到府中。 黄昏之时,伍封穿着吉服,到宫中迎亲,将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三女接回府中,陪嫁的还有五十个宫女,一路上的热闹也不毕细述。 齐平公派人抬着妙公主的嫁妆和楚月儿的嫁妆跟在后面,不消说,楚月儿的嫁妆定是田貂儿为她办的,她原是田貂儿的侍女,今日田貂儿便是君夫人,是以也先将楚月儿的嫁妆从宫中送来。同时抬着的是玄菟灵为迟迟办的嫁妆,最有趣的是田盘也为楚月儿办了一份嫁妆,或是这些时太过忙禄,未曾与田貂儿商议,以致重复了,这时也抬在花车之后。 伍封见了四份嫁妆,大感好笑,笑道:“我今日娶三人,竟会有四份嫁妆,倒是有些奇怪。” 妙公主在花车上大嗔道:“你才娶了三个老婆,莫非心中已想娶第四个了?” 众人大笑,一起入府,拜堂成亲,礼俗甚繁,最后取出瓠来,剖成二瓢,伍封先与妙公主各取一瓢酒漱口,成合卺之礼,然后又共食一牢,吃了一小片肉,成了共牢之礼。然后依次与楚月儿和迟迟行合卺共牢之礼后,三女由四燕女和五十宫女送入了洞房。 伍封留在堂上,与诸宾同饮,月上时将子剑、闾邱明等宾客送出府,再与庆夫人、玄菟灵、晏缺、鲍息以及平启招来等自己人再饮。 平启等人自是放不过伍封,非要灌酒不可,鲍兴在一旁喝得醉醺醺的,含含胡胡道:“公子一日之内娶三女,英雄了得,与众不同,平爷还是让公子留些精神,应付三位新夫人吧!” 众人大笑,伍封将鲍兴一顿笑骂,平启大笑道:“小兴儿说得不错,今日公子就少喝几爵吧!” 伍封趁醉入了洞房,见三女身穿吉服,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各有各的美处,心中大乐,一颗心早已飘到天外,不知所踪。 次日伍封醒来之时,见三女正自浓睡。本来三女各有房间,昨晚被伍封扯到了一处,幸好渠公大有先见之明,将伍封这主房之中的新床做得奇大无比,不说四人,便是十人也能睡下。 这房屋分内外两间,有门相隔,他们睡在内间,四季燕女便睡在外间,随时等候他们呼唤。那五十名宫女都拨在四燕女手下,侍候在这石屋各处。 伍封见三女如海棠春睡,美艳之处,不可名状,正得意洋洋时,楚月儿醒过来,羞答答看着伍封,笑道:“公子醒得倒早。” 伍封失声笑道:“此时怕已是辰时了吧?还说早哩!” 他二人一说话,妙公主和迟迟也醒了过来,妙公主笑道:“这人反是醒得最早,不知哪来的精神。” 伍封见三女仍有些懒洋洋的,另有一番迷人之处,色心大动,怪笑道:“是么?若不再试试,我怎知哪来的精神?”说着话,忽地钻入大被之中。 三女齐声惊呼。 正午时分,伍封才跃下床来,道:“我颇觉肚饿,你们也该起身了吧?” 楚月儿懒洋洋地道:“公子,我没甚气力,还是睡一阵子罢。” 伍封笑道:“自今日开始,你们都得改口叫我夫君了。” 三女慵懒地缩在被中,不愿起身,妙公主笑道:“是了,夫君大人。”又好奇道:“这人怕是个怪物,怎地精神格外地好?” 伍封大笑,将三女抱下床来,道:“快盥洗穿衣,要去大堂拜见娘亲和岳丈哩!”将侍候在外的四名燕女叫了进来。 四人又混了许久,才出了房门,到大堂上拜见庆夫人和玄菟灵,一同用午饭。 玄菟灵笑道:“今日我要先回莱夷,以免徐乘他们捣鬼,封儿便留在临淄,一月后再动身吧。” 庆夫人道:“我与亲翁也一同去,九师父也一道去。你们新婚夫妇,依俗要留府二月,不得外出,便留在府中。封儿最喜欢胡闹,不可欺侮她们。” 伍封笑道:“她们三人都厉害得紧,以三敌一,大有胜算,我怎敢冒犯?” 用过了饭,庆夫人和玄菟灵带着列九、楚姬等人一起出发,伍封派平启、招来带七百亲卫军护送他们去莱夷。 将人送走后,伍封对楚月儿道:“我觉得精神颇好,月儿陪我练一阵子剑术。” 楚月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一脸娇羞道:“今日便算了,夫君大人还是自己去练吧。”扯着妙公主和迟迟溜回房去了。 伍封自己到了练武场上,先让鲍兴扛来铜戟练了一阵戟术,又练了一阵凌空行剑之术。回头之时,见叶柔坐在一旁,正自发愣。 伍封插剑入鞘,走上前笑道:“柔儿在想什么?是否我的剑术之中有何破绽?” 叶柔不料他会这么问,脸上微微一红,道:“公子的剑术天下无双,柔儿怎能看得出破绽呢?” 伍封摇头道:“不然,这一点我绝不敢妄自尊大。我在对付楼无烦三人之后,只道楼无烦已是天下少见的高手了,谁知朱平漫又比他厉害了数倍。朱平漫是支离益的徒弟,我打败了他,自创‘刑天剑法’后,以为董门中人便是如此了,谁知那任公子又比朱平漫厉害,后来与颜不疑交手,才知颜不疑更胜过任公子。还有便是岳丈了,若不与他交手,怎知天下间除了董门之外,还有能与颜不疑并肩的高手?是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少,我至今顺利,其实是运气稍好而已。柔儿的剑术眼下未必及得上我,但见识不凡,日后必有大成,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发现我剑术中的破绽,不妨相告。” 叶柔见他是真心求教,笑道:“原来公子将剑术练到了如此地步,仍然谦虚得紧。我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只是觉得公子凌空行剑之时,剑招虽然神出鬼没,剑上的威力却不如你站在地上使剑的三成,未知何故。” 伍封沉吟道:“我也觉得有此弊端,只是站在地上,可以借地之力使剑,身在空中,无从借力之处,以致威力大减。” 叶柔道:“公子与颜不疑交过手,听说他的‘屠龙剑术’御风而行,威力不小。” 伍封皱眉沉思,缓缓道:“我仔细想过颜不疑的剑术,他一起一跃之间,凭的是地力,是以倏起倏落,力量源自于脚下。我虽然能用此法,却不知支离益的独门要诀,恐怕仍不如他。” 叶柔娥眉轻蹙,沉吟道:“子剑师父曾说,当年他跟随令舅王子庆忌之时,庆忌能手擒飞鸟,步格猛兽,曾说天下万物均有其力,地有地力,天有天力,鹰枭御风而行,翻然下搏,其力并非从地上而来。” 伍封微微一震,凝神沉思,道:“鹰行于天,靠二翅鼓风便有力。风行万里,力从何来呢?莫非这便是来自天力?天之力究竟为何物呢?”他凌空使了几招,仍是不能明白,走了回来,扶剑立地,仰头看天。 叶柔见他脸上神色变幻,道:“家父曾见过老子的弟子关喜,向他借阅过老子《道德经》,经上有一句道:‘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则不屈,动而愈出。’说的是否是风呢?” 伍封心中一动,心道:“我行吐纳之时,正是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人如橐龠,莫非天地也如是?”缓缓走进场中,又想:“若是我这吐纳与天地相合,是否会如鹰枭一般呢?” 这时,公输问、巫金等人正带着遁者想到场上来练习新学的“荡敌十三刀”,将这种凌厉的刀法化入遁者稀奇古怪的武器中,他们见伍封正在场中苦思,猜他又在思索剑艺真谛,便都静立场外,不敢打搅。 伍封看着天上的云色变幻,思绪也如风起云涌一般。 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这时也由四燕女陪着过来,本想找伍封说话,见他立在场中,便坐到叶柔之旁,看伍封又会啄磨出什么厉害的本事出来。 伍封忽然若有所悟,心道:“柳大哥曾说吐纳术的高深之处,可用肚脐、脚跟呼吸,最高境界是以毛孔代替口鼻,不如一试。”于是闭口鼻之息,想以毛孔呼吸,但毛孔比不得口鼻,最多只是将浑身肌肤紧一紧、松一松而已,无法让它们代替口鼻之用,试了好一阵,仍不能成功。 转念又想:“恐怕是习吐纳不久,未及大成,便以脐为鼻使一使。”试了一阵,仍是颇难,当下发起狠来,将气憋得足了,气息自从口鼻而出,心中暗叹,仍然无法成功。 伍封心道:“看来不能蛮练,否则会变成接舆先生一般。”刚想放弃,忽然想起一事:“我刚刚练这吐纳之术时,柳下哥教我这五呼一吸的法子。我若是改一改此法,又会如何?”既然脐息是更高明的境界,想来要往难处去练,当下改为六呼一吸试试,仅试几次,便觉甚易,随即变成七呼一吸、八呼一吸,直到九呼一吸时,便觉甚是艰难,与自己初学吐纳时相似,于是坚持九呼一吸之法,也不知道练了多久,忽然觉得肚脐微微刺痛,一股浊气从脐中沁了出去,心神渐渐明朗。然后这九呼一吸不再经过口鼻,而是直接由肚脐出入。 气息一通,便以脐行吐纳,每次气入之时,便觉身轻欲飞,气出之后,身又变得重了坠下。吐纳之际,渐觉与风云相合,浑身劲力潜生,渐至沛不可当。 众人远远见他脸上神色变幻,状若痴呆,都暗暗有些担心。 伍封吐纳良久,这以肚脐九呼一吸的法子便如生下来般是如此一样,试着想改回原来的呼吸方法也不能了,心中大喜,知道自己这么一阵摸索,竟能成功练成了脐息!此刻只觉浑身精力弥漫,无从发泄,忽地展身跃起身来,使出了“刑天剑法”。 众人见人时飞时落,使出了剑法威力无穷,无不骇然。 伍封使了一阵剑,忽地霍然开朗,以脐吐纳之时,即使身在空中,仍能将全身的力气集起来,便如站在地面上一样。此时他已将吐纳术、凌空行剑之术、“刑天剑法”融在一起,如雄鹰展翅一般,跃身空中之际,倏忽飘渺地可使出二十余招来。 此刻他将“刑天剑法”中不易凌空使出了剑招弃去,只用了四十多招“刑天剑法”,脑中董门刺派、御派的剑术、玄菟灵的慢剑之术和五行遁法各式剑招纷涌,化入“刑天剑术”之中,最终变成六十四招剑式,三跃之间使出来,剑上的劲力并不下于站在地上使出“刑天剑法”,却多了一阵凌空下击的霹雳之威,凛然若神,看得场外诸人心中沁汗,浑身发寒,油然而生惧意。 伍封飘落于地,仗剑大笑,心想这套真正能与颜不疑的“屠龙剑术”抗手的剑法已经练成了。 向周围看去,见场外站满了人,伍封走到场外,奇道:“你们这么多人怎会偷偷走了来,也不吱声?”迟迟笑道:“夫君,是你自己研习剑法入了神,对我们视而不见哩!”妙公主飞着白眼道:“这人才与我们成亲,便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日后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楚月儿嘻嘻笑道:“公主这么可爱,我看夫君大人是真没见着,否则这剑法只怕也练不成了。” 伍封笑道:“这都是多得柔儿指点。咦,柔儿去了哪里?”楚月儿道:“适才你使完了剑后,她便走了。”伍封道:“柔儿日里不露锋芒,其实大有内涵,深不可测,日后可要多多与她研究些本事。”心中对叶柔大生敬意。 妙公主道:“夫君,你这套剑法教什么名堂?”伍封道:“这套剑法与‘刑天剑法’相似,大多剑招也是从其中而来,便也叫作‘刑天’,不,‘行天剑法’。“ 公输问等人也走了上来,公输问摇头叹道:“公子凭这‘行天剑法’,只怕可与董梧一斗了。” 鲍兴好奇道:“这事颇怪,公子同娶三女,我以为公子今日定会脚软,谁知公子反而更为厉害,更新悟出绝妙的剑术来。”摇头晃脑地大惑不解。 众人都笑,楚月儿和迟迟脸色微红,妙公主笑骂道:“这个小兴儿便爱胡说,你当夫君是什么人呢?我倒望他真的能脚软哩!” 鲍兴惊得瞪大了双眼:“不是吧?” 伍封大笑,道:“我新悟的剑术,正想找人试一试。问表哥,你……”,公输问忙摇手道:“公子的剑法太过骇人,小人适才看寒了胆,不敢动手,公子另找他人吧。”说完一溜烟走了。 伍封又向鲍兴看去,鲍兴立时吓得脸色煞白,叫声“不好”,扯着鲍宁远远跑开了去。 伍封笑吟吟向楚月儿看去,楚月儿忙不迭摇头,小声道:“夫君过几日再说吧。” 伍封讶然道:“只有月儿才有本事陪我练剑,莫非我这剑法连月儿也吓怕了?” 楚月儿脸色绯红,凑过脸小声道:“月儿有些不适,谁叫你昨晚胡闹呢?” 伍封恍然大笑道:“是极是极,我刚刚练成了剑法,兴奋之下倒是未想起来。”见楚月儿满脸娇羞,一把将她抱起来,带着妙公主和迟迟入后院去了。 次日伍封一大早便醒来,却听三女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小声说话,原来她们醒得更早。伍封忽地童心大起,故意翻了个身,瞑目不语。 妙公主见他翻身,笑道:“这人甚不正经,偷听我们说话。” 迟迟笑着推伍封起身,谁知他身躯极重,任迟迟怎么推也一动不动,倒把迟迟吓了一跳,道:“咦,难道夫君还未醒来?” 妙公主道:“管他哩,就让他多睡一阵罢。我看他这两天也十分辛苦,嘻嘻!” 楚月儿笑道:“夫君是天下高手,就算迟迟轻手推他,也该醒来了,只怕是在装睡,我有办法。”伸手在伍封脖子腋下搔痒。 谁知伍封这人天生不太怕痒,居然忍着楚月儿的小手乱摸,仍然一动不动。 迟迟有些担心起来,道:“这就有些古怪了,夫君不是生病了吧?” 妙公主忙道:“我来瞧瞧。”爬上前来,偶尔用手凑在伍封鼻下,吓了一大跳,道:“夫君连鼻息似也没有,迟迟你看看。” 迟迟大惊,果然将手凑在伍封鼻下许久,脸色越来越白,吓得慌乱起来,道:“只怕有些不好,要将问表哥请来瞧瞧才行。” 楚月儿侧着脸想了想,笑嘻嘻道:“不忙,我还有一个办法,可将他弄醒来。” 妙公主忙道:“月儿有什么办法?” 楚月儿笑嘻嘻地掀起大被,将小手捂在伍封脐上,得意洋洋地道:“夫君最会哄人了,这一招他定会怕的。” 伍封的脐息被他捂住,只好睁开了眼,笑道:“还是月儿厉害,知道我的弱处。” 迟迟见他果然是在骗人,放下心来,嗔道:“嘿,你这人真是,哼!” 妙公主大嗔道:“你怎可装死吓人呢?害人担足了心。” 伍封见妙公主和迟迟惊魂未定,果然是给吓住,心生歉意,笑道:“是我不好,吓坏了你们,我向你们陪罪好不好?” 迟迟叹道:“夫君怎好在大新年让我们担惊受怕呢?若真让问表哥进来,岂不是闹出个大笑话?”她担心伍封受凉,又给他盖上大被。 楚月儿笑道:“夫君怎会让问表哥进来?前晚我听他醉醺醺地,命春雨她们不可未经传唤便入房打搅。他说得小声,却被我听到了。” 伍封虽知道楚月儿的耳力还胜过自己,却想不到她连那种喁喁细语也能听到,尴尬笑道:“月儿听到便算了,怎好当众说出来,让我出丑?” 伍封见妙公主仍侧着脸生气,跳起身来,站在床上向她深深一揖道:“公主乖乖,便饶了为夫这一次,好不好?” 妙公主格格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也不能这么饶了你,你非得想个法子服侍我们,权当陪罪不可。” 伍封大笑道:“这事最容易了,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做哩!”披上外衣下床,将大被盖上三女,道:“三位夫人略等一等,为夫去去便来。”拉开了房门,去吩咐侍候在外的燕女。 三女见伍封出去,迟迟好奇道:“公主,月儿,你们说夫君会想个什么法子向我们陪罪?” 妙公主笑道:“他说有一件事早就想做,只怕便只有一件事了。” 楚月儿惊道:“鸳鸯戏水?!” 过一阵伍封进来,得意地道:“一切妥当了,我便服侍你们吧!” 三女格格笑着,各自坐起身想逃开,却被伍封按倒在床上,用大被裹住,抓住四个被角将三女提起来,笑道:“你们今日落在了为夫手上,休想逃了开去。”将她们提到了室后的玉石浴池旁。 池中早已灌满了热水,四燕女带着十余宫女在旁边侍候,见伍封用被裹着三位夫人出来,形象十分滑稽,忍不住偷笑。 伍封将被放在池旁,先将妙公主和迟迟抱着放入热水之中,最后搂住楚月儿,怪笑道:“我哄了你大半年,今日方被为夫得手,哈哈!”抱着楚月儿跳进水中,溅得妙公主和迟迟满头满脸是水。 妙公主嗔道:“这人就是莽撞,也不想想自己有多重!” 伍封怪笑道:“我也不知有多重,恐怕只有你们三人知道吧?” 三女见他说话十分无耻,无不大嗔,齐握粉拳轻轻捶了过来,伍封大笑。 四人在水中打闹了一阵,春雨等人怕水凉了,不断地添些热水。 伍封斜躺在水中,让水泡及胸口,三女偎在他身旁说话。他忍不住伸手在三女身上乱摸,惹得她们时时惊呼,伍封大笑,赞道:“你们都细嫩得紧,月儿似乎长高了些,身材变得十分惹火,与我初见你时大有不同。” 他心情甚好,口中胡说八道,看着水面,见自己虽然已经改用脐息,脐在水下,居然并无任何水泡冒出来,大奇道:“奇怪,月儿可会用脐息之法?” 楚月儿摇头笑道:“我虽知道,却还不会哩!” 伍封道:“这事对你来说简单之极,你既是五呼一吸,慢慢向六呼一吸、七呼一吸改去,若能九呼一吸时,自然而然就成了脐息。” 楚月儿认真试了一会,过了一会儿,道:“咦,这法子果然使得,只不过我七呼一吸时便变成了脐息,再往八呼一吸上改、或是改回鼻吸却不能了。” 伍封笑道:“练成的法则不同,或是与我们不同的体格有关罢。” 迟迟好奇道:“怪不得月儿先用手捂住夫君脐上,夫君只好睁开了眼睛。原来你们二人是用肚脐呼吸的?” 妙公主道:“怎未听你们说过呢?” 伍封笑道:“这是我家传的一种秘术,是柳大哥指点才练得法,用于剑术技击十分有效,刚好月儿也会这种吐纳术。” 妙公主大感兴趣,道:“用脐息这么好玩,我也想学哩!” 迟迟笑道:“我看这种吐纳术多半不适合我和公主练习,否则夫君和月儿早就教我们了。” 楚月儿道:“迟迟说得不错,此术与人天赋有关。我师父接舆先生便是因强练此术,变得半疯半醒,人才称他为‘楚狂人’。” 妙公主吓了一跳,忙摇手道:“算了算了,我才不敢练它哩!” 迟迟笑道:“家父教我的巫家养颜之术,我看公主应该可以练一练。” 妙公主道:“是否很难练呢?” 迟迟道:“不会吧?问表哥教了柔姊姊,柔姊姊练了这些天也未见难处,” 伍封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道:“月儿,我们这脐息不怕水,若是练好水性,日后潜入水中,将那‘海上龙王’徐乘的余皇大船凿出一个大洞,你说好不好呢?” 楚月儿想了一想,兴奋道:“这事有趣得紧,到了莱夷,我们便在海里好好的练一练水性。” 伍封越想越是得意,笑道:“有我和月儿在,那徐乘居然敢自称龙王,真真是该死了。日后我们将他揪在水里,看看谁才是真正的龙王!” 妙公主笑道:“夫君自然是龙,不过月儿因此便应该叫龙婆。” 伍封瞪大了眼道:“龙婆?月儿不是那么老吧?她比你们二人还年幼些哩!” 迟迟笑道:“月儿叫龙夫人总是可以的吧?” 妙公主叹道:“我看夫君就是偏心一些,我只说月儿是龙婆,他便吹胡子瞪眼睛。” 伍封摸了摸下巴,失声笑道:“为夫哪有胡子可吹呢?” 迟迟问道:“你们不用鼻呼吸,岂非鼻的本事便没有了?” 妙公主惊道:“如此说来,岂不是不辨香臭?” 楚月儿吃了一惊,道:“不会吧?” 伍封哈哈笑道:“昨日我早试过了,就算不用鼻呼吸,也能闻到气味,而且还加倍灵敏。若非如此,这脐息怎算得上是天下奇术?”楚月儿这才放心。 四人在水中泡了良久,伍封叫道:“不成了,为夫肚饿得紧,再不用些早饭,恐怕连这浴池也爬不出去。”问秋风道:“现在何时了?” 秋风答道:“刚刚过了卯时。” 伍封水淋淋这里起身来,道:“快将早饭拿到后堂。” 妙公主笑道:“其实我也肚饿,只是不想动而已。” 四人从池中出来,室中的三个大铜炉火正烧得极旺,倒不觉得冻,四燕女与宫女服侍四人穿上了衣服,披上狐裘。 出了后室便是后堂,四人吃过了早饭,伍封忽想起一事,问夏阳道:“问表哥在哪里?” 夏阳抿嘴笑道:“表少爷这几日除了应付宾客,便是躲在房中陪他那娇夫人。” 伍封笑道:“我倒忘了表哥正与我一样刚刚娶了夫人,等一阵去瞧瞧我那表嫂。”又问:“鲍宁和鲍兴他们这几天在干什么?” 冬雪道:“二位鲍爷昨日午饭后,带了亲卫军的御者到城外都辅军大营练习御技和骑术,今日还未去。” 伍封奇道:“闾邱明将大营建好了么?为何我不知道呢?” 冬雪笑道:“前日闾大人已对公子说过了,当时奴婢也在旁边听见哩!” 伍封笑道:“这个闾邱明胡涂得紧,前日我整日挂着三位娇妻,哪有其它的心思?我看他这大营定是建得不好,才挑在那时告诉我。” 三女格格娇笑,妙公主笑道:“明明是自己心不在焉,反怪闾邱明胡涂。” 伍封问道:“鲍宁和鲍兴现在在哪里呢?” 春雨道:“二位鲍爷在练武场上。” 伍封赞道:“这两个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春雨笑道:“他们倒没有下场,只是看着柔姑娘带着女儿营练习连弩,五位巫爷也在一旁瞧着。” 楚月儿笑道:“我看小兴儿他们是看着小红和小英罢。” 伍封想起此事来,问妙公主道:“公主,你不是要为他们主持婚事的么?为何至今也没有?” 妙公主笑道:“鲍兴早说了,公子还未婚,他们何以家为?是以拖了下来。” 伍封笑着站起身来,道:“趁现在有暇,便为他们办了亲事吧!也免得旁人说我重色轻友。” 四人出了后院,本想到公输问房间去,路经练武场时,却见公输问与巫金二鲍等人正在练武场旁,各搂着一女坐在腿上胡顽。其余的遁者和女儿军的众女混在一起说话,想是众女习射之已久,略作休息。唯有叶柔正在场中练矛,伍封一见她的矛法,便知是楚月儿所授。 众人见他们四人过来,忙站起身来,叶柔也收矛回来,巫金等一班遁者面露尴尬之色。 伍封摆手笑道:“你们自己顽吧,不要理会我们。” 伍封向适才坐在公输问腿上的东屠娇笑道:“表嫂,在府中是否住得惯呢?” 东屠娇容貌生得颇美,大大咧咧地道:“大将军,你这府中好玩得很,远胜过我们东屠人的村寨。” 伍封笑道:“不会吧?我这府第比主城那座还小些哩。” 东屠娇笑道:“我们东屠人一向门户大开,来来往往的人太多,无一刻宁静。又有极多规矩,我家中来的多是族中长辈,单是请安施礼便要累弯了腰,还是齐人好些,没那么多规矩。” 公输问笑道:“娇儿可说错了,齐人的规矩只怕比九族夷人加起来还要多,只是公子体恤下人,不讲这么多规矩罢。” 鲍宁点头道:“问兄说得正是,我们跟着公子多年,公子倒真是没什么规矩。” 伍封看着鲍宁和鲍兴身旁的两名剑姬,其中一人便是那日在堂前与鲍兴私语的剑姬,笑道:“你们便是小英和小红吧?” 二女笑吟吟点头,伍封笑道:“你们是否真的喜欢这两个小子呢?若是喜欢,过几天便给你们办了婚事算了。” 二女大羞,躲到了二鲍身后。 鲍兴咧嘴笑道:“小红,我说公子不会见怪吧?” 伍封见巫金等人脸露尴尬之色,笑道:“五位巫兄,你们和这些遁者兄弟若是喜欢,便在女儿营中各挑所爱吧。” 妙公主笑道:“难得夫君开了口,这是最好了。各位都要尽快着手,过些天好办了婚事,免得哪晚公子摸错了门,跑到这些女子的房中,到时你们便要后悔了。” 楚月儿和迟迟格格娇笑。 众人都笑起来。 众遁者见伍封和三位夫人不以为忤,无不大喜。他们自小是玄菟灵精心挑出来的,不仅高大有力,还练过玄菟灵的独门功夫,虽然玄菟灵将功夫略略改动,以增强体魄为主,却仍有养颜之效。这些人未必俊美,却都是极有气质,颇具男人魅力。是以他们与女儿营中众女相处时间不长,却十分受她们喜欢,打得十分火热。只是遁者都当众女是伍封的人,虽然调笑取乐,却不敢胡来。 巫金等人都是单身,未有妻室,而众女都算是少见的美人,自是高兴之极。众人见伍封毫不在意,没口子道谢。 伍封正色道:“这些美女都是女中豪杰,都曾随我征战,出生入死。你们将众女娶去为嫡妻,日后是否娶妾我并不管,不过你们万不可欺凌她们。否则,就算我不管你们,只怕公主和月儿也会为她们出头。” 妙公主笑道:“你们家中可还有亲人?如有的话,便将他们请到府上来,共议婚事,若是没有,我们夫妇便为你们主持婚事了。” 众遁者和剑姬等人都无甚亲人,一齐答应。 叶柔笑道:“这真是天大的美事了,他们夫妇都在内营之中,日后对敌定会奋不顾身。” 妙公主对伍封道:“我们府上还有新来的宫女和你带来的卫女,人数不少哩,是否也为平爷他们各觅一房妻室呢?” 伍封赞道:“公主说得是,我正有这意思,我看这事便交给柔儿去办,公主便不要管了。” 妙公主奇道:“为何不要我去管?” 伍封笑道:“男女间的情事最是奥妙不过,非得双方愿意才是最好。公主向来性急,若插手只此事,到时候只怕是盲婚哑嫁居多,反而不好。柔儿细心,平兄等人又都喜欢她,由她去办我才放心,问表故和表嫂便为她的助手。”他知道叶柔有身世之痛,对婚事必然十分谨慎,是以由她去当这个媒人,便会想得周到。 妙公主听伍封说她性急,跺脚大嗔,楚月儿忙道:“公主是主婚之人,自不好兼充媒人,柔姊姊当这媒人是最好的。” 妙公主这才释然,叶柔点头道:“公子尽管放心,柔儿定会让他们两厢情愿。” 伍封这十多日呆在府中,与三位新婚夫人自是有说不出的欢娱。 叶柔除了每日带着女儿营习连弩之术外,兼负大媒重任,每日极为忙碌。伍封闲时将叶柔的身世向妙公主三女说了,三女对叶柔更生敬爱之意,又怜她身世可怜,都将叶柔视若姐妹。 楚月儿每日与伍封精研剑术,伍封将新悟的凌空行剑之妙诀教给她,楚月儿剑术长进不少,凌空行剑威力大增。 迟迟让公输问请了若干匠人到府上,妙公主和迟迟却趁伍封与楚月儿练剑之时,常常跑到匠人之处,也不知道干些什么。 这天伍封与楚月儿练完了剑,坐在一旁看众女习射。 伍封道:“月儿这套新悟的凌空行剑之术,融入了接舆先生的剑法、董门御派剑法、岳丈的五行遁术和‘刑天剑法’,可谓集各家之长,与我的剑术大不相同。不仅看起来飘然欲仙,悦目之极,威力也当真不小,须得起个好名字才好。” 楚月儿道:“夫君说该起什么名呢?” 伍封笑道:“若叫‘蝶仙剑法’,是否合适?” 楚月儿笑道:“这怎么成?” 叶柔在一旁道:“我看月儿的剑术凌风欲飞,不如叫‘御风剑法’。” 伍封和楚月儿齐声叫好。 伍封道:“柔儿当真是很有学问,不仅剑术高明,还习射御,这文字上的学问也很了不起!我看你训练女儿营甚有法度,柔儿是否习过兵法?” 叶柔道:“家父只是略略教过,讲过一些古今的战事。” 伍封点头道:“柔儿深藏不露,每次与你谈过,都大有所获,多半也是天生的将才,我有一部兵法,一阵便拿给你仔细去读一读。” 叶柔问道:“是否《孙子兵法》呢?” 伍封奇道:“你怎知道是《孙子兵法》?” 叶柔道:“听师父说公子是庆忌的外甥时,柔儿心中便有疑惑,那日听夫人说建五龙水城之法,便猜到了公子的真实身份。” 伍封赞道:“柔儿当真是与众不同,大有见识,居然能够猜出来。《孙子兵法》是我自幼熟读的,原本虽到了相国手上,我手上还有帛书的副本。”忽地有了一个主意,对楚月儿道:“月儿,我忽想起了一个办法,若是我们同样地凌空行剑,以二敌一,是否敌得过支离益呢?” 楚月儿侧着头想了想,道:“只要能在空中借力,不落地上,那就好办多了。” 叶柔道:“支离益的屠龙剑术想来也要借力凌空,其借力之时便大有破绽。若是公子和月儿能趁此间隙攻之,说不定能与他一搏。” 伍封沉吟道:“我们以脐息之妙身在空中却如脚踏实地般有力,但要转动身法,就非得找个地方借力转折不可,最好便是在林中,不过支离益就算不会脐息,也能靠树林借出劲力来,抵得上我们的脐息,讨不到便宜。” 叶柔眼中一亮,道:“公子和月儿能在飞行中生力,支离益多半是不能了,若在空旷之处,公子和月儿便大占便宜,所欠无非是转动身法之助了。你们同在空中,是否能互相借力以转折呢?” 伍封大喜道:“这真是个好办法。”与楚月儿细想了一阵,商议了好半天,这才站在场中。 伍封道:“月儿,我们便试一试好了。”两人飞身起来,向同一方向窜去,到三丈外时,伍封便开始下沉,楚月儿道:“夫君!”飞起一脚踢来,伍封以一脚相迎,两脚轻碰,二人分飞开来,不能保持一个方向,各分开三四丈落下。 伍封沮丧摇头道:“这一借力虽然能转折,又怎使方向不变?” 楚月儿想了想,道:“夫君,我们再试一试。” 二人又一次飞身而起,空中双脚相击,正要各自分开,楚月儿忽伸出了手在伍封袖上轻扯,将横力化作直力,不仅将伍封横飞的方向改变,自己也因此继续前飞,二人又前飞出了三丈多远,正想再以脚相击时,却因配合未当,各自踢了个空,飘身落下。 伍封喜道:“这法子不错。” 二人试了良久,终能大致配合下来,空中或用脚、或用手,竟能同向一个方向飞出二三十丈不必落地,而又不损力气。 此法虽是叶柔想出来,但她看在眼里,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待二人飞回时,叶柔叹道:“长此以往,只怕公子和月儿真能如鸟一般飞行哩!” 伍封叹道:“早会此术,那日与月儿偷入桓魋大营时便不用那么冒险了,几乎跌到山下摔死。” 楚月儿笑道:“柔姊姊想的办法当真高明,这法子又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听?” 伍封笑道:“我和月儿在空中一路上打打撞撞,拉拉扯扯,不如叫着‘拉拉扯扯之术’好了。” 楚月儿格格笑道:“这太过难听了罢?” 叶柔笑道:“你们在空中同飞,恩爱无比,如鸟一般同行,若叫着‘比翼双飞术’,月儿喜不喜欢?” 楚月儿拍手赞道:“这名字最好了。” 伍封笑道:“我觉得‘拉拉扯扯术’之名字也未必差到了哪里去。” 一连许多天来,伍封和楚月儿都勤练“比翼双飞术”,不仅能飞行数十丈外,还能同改向一方,甚至能在空中双双回转,他们将剑法用上去,威力便如天外奔雷一般。他二人每每携手作战,心意相通,配合之默契便如水乳交融一般,因而进境奇快。 这些天中,鲍息、晏缺、公子高等人都来拜访过伍封,齐平公派来问候妙公主起居的使者也是络绎不绝。 这一天,伍封和楚月儿练了一阵剑术和戟矛之术,均觉自从改用脐息之后,劲力大有增益。 正休息时,妙公主和迟迟得意洋洋地走来。妙公主道:“夫君,快随我们来,有件物什要让你瞧瞧。” 伍封和楚月儿见她们神秘兮兮地,不禁好笑,随着妙公主和迟迟回房,只见室中大案上,放着一件黑得发亮的东西。 伍封道:“这是件什么东西?”走上前去,原来是一副铁甲,喜道:“这些天你们神神秘秘的,原来是制造这件铁甲。不消说,这定是为我制的了。” 仔细看那铁甲,果然与革甲大不相同,除了胸、腹、背、肩上用了几片稍大的厚铁片外,其余地方都用小而厚的铁片相连,这些铁片磨得两寸见方,上下左右边上都钻着小孔,以小铁环一片一片相扣,与大甲片相连,便成了一件与众不同的铁甲。 伍封笑道:“此甲做得甚是精细,多半是迟迟的功劳了。” 妙公主嗔道:“你这人总是忘了我的,我也帮手了不少哩!” 迟迟笑道:“不过,这些打磨功夫全靠问表哥请来的那些高手匠人了。” 楚月儿笑道:“先让夫君穿起来,看看夫君穿着这铁甲是甚样子。” 三女将伍封的狐裘脱下来,在将铁甲从伍封头顶上贯下去,罩在身上,迟迟用一条五指宽的生牛皮革带束在伍封腰上,楚月儿再将“天照”宝剑挂上去。 这副铁甲是迟迟度伍封之身材所制,是以十分合身,肩宽腰细,格外地威武,看起来凛然若神。 三女大为心醉,楚月儿赞道:“迟迟这副铁甲做得着实不错,夫君威武得紧。” 伍封转了几周,又拔剑舞动几下,觉得这铁甲丝毫不影响自己的行动,道:“这铁甲甚轻,怕只有十余斤吧?” 迟迟笑道:“天下之铁莫过于越之精铁,越王送来的十八斤精铁确是极难得之物,家中也有不少良铁,混杂相熔,质地十分不错了。本来用多一些铁还可做得更坚固些,又怕太重了影响夫君使‘天行剑法’,是以只用了十余斤,做起来虽费了些功夫,幸好还够用。” 伍封笑道:“迟迟家学渊源,从义父豫大叔处学来的本事非同小可。” 妙公主从房中拿了顶头铁盔出来,笑道:“本来迟迟还想为你做顶铁盔,不过鲁国柳大夫送了顶铁盔来,精致之极,重才两斤,迟迟说便不必另做了。” 伍封弯下腰来,让妙公主为他解下金冠,将铁盔为他戴上,再把颈下的丝带系好。 这顶铁盔造型甚美,盔前的一片尖角贴额而下,如鹰嘴般护住了眉心,耳前的的两片铁翅又如凤尾一般,盔后壁下伸,直到后颈之上的脑骨下二寸处。与铁甲一样,铁盔亮谌谌的都透着黑色。 伍封对盔甲甚是喜欢,将迟迟和妙公主大大夸奖了一回。 迟迟拿了两对鱼网般用精铁链子编成的甲片,道:“迟迟听月儿说过,夫君曾想用精铁制链,编成金缕衣一类的护甲,可惜一直未成。我费了许多功夫,总算制出了一些细铁链子,与公主编织成甲片。夫君和月儿擅成空手格击,这两对铁护腿是给夫君和月儿,裹扎在小腿上,不仅可防箭矢,或者还可以助腿扫之力。”妙公主道:“是啊,衣甲可护不到小腿,非用这铁护腿不可。” 她二人分别与伍封和楚月儿裹扎上护腿,用铁环和几条细铁链扣连。伍封和楚月儿将铁护腿扎在腿上,见此物虽然远远不及金缕衣的精细,似也不及其坚韧,但细密之处,箭矢难入,自然大有防身用处,何处这铁护腿质地又轻,并不裹膝,是以丝毫不影响行动,称赞不已。 迟迟又拿一对同样的甲片来,道:“这是专给月儿的护臂,夫君臂上有金缕衣甲片,比这个好得多了,便不用再制。”伍封大喜道:“迟迟想得周到,正该给月儿弄这么一对。”亲手替楚月儿裹扎上。他们的护腿护臂都贴在里衣,外面有腿幅和大袖,是以从外面看不出来。 迟迟又拿出两对足形的铁链甲片,道:“迟迟依着夫君和月儿足履的大小,特制了这铁链垫子,这是鲁人常用之物,唤作履垫,只是从未有人以细链夹于垫中。这两对履垫因是铁链编成,不仅透气,也不影响走动,却颇有御箭之效。”她抿嘴笑道:“你们将铁垫置于履中,上面再加上公主为你们制的布葛履垫,就算‘拉拉扯扯’在空中飞时,也不怕敌人由下往上射箭伤到足了。这铁垫可以随便拿出来,以后你们不管着何履,都可以将这铁垫放在履中,再加上帛葛之垫,不说防箭,就是行走尖刃之上也能护足。” 楚月儿见她思虑极细致,处处想着自己和夫君,不禁大为感动。迟迟道:“这履垫却是柔儿提醒的,她见夫君和月儿行凌空之术,便说日后对敌,怕敌人由下往上射箭,易伤了足,便大为不妙。迟迟赶制铁护腿时,才想出这铁链履垫来。”伍封拿着履垫细看了好一阵,大赞了几句,笑道:“我和月儿也被你们包裹得太严密了吧?你们都聪明得紧,这护腿履垫日后必有大用。” 迟迟点头道:“这护臂、护腿、履垫须极坚韧之铁,只能用越王所送之精铁,可不能参杂我们家中之铁。若非文种送这精铁来,我纵有想法也制不出这三样东西来。只可惜我手艺不精,护臂、护腿和履垫比起金缕衣还是差得太远了。” 妙公主又拿了一副革甲铁盔出来,笑道:“这一副是月儿的,迟迟说月儿身轻,若也穿铁甲怕太重了,她有金缕衣护身,又有护臂护腿,再用金属之甲便累缀了。这副甲是白鹿皮和兕皮所制,比寻常的革甲要轻得多,一是用来弥补金缕衣的遮不到处,二来甲为白色,与夫君的黑甲衬起来也好看些。” 妙公主和迟迟又将革甲铁盔为楚月儿穿戴上,金缕衣护不了大臂,是以这副革甲的肩臂处特别用了兕革,其余地方却用薄而坚韧的白鹿皮做做样子,因而轻若裘服。铁盔比伍封的要小不少,是仿伍封那一顶所制,只是眉心甲片未伸下来,以免遮住了楚月儿眉心那颗极美的美人之痣。 伍封赞道:“月儿穿戴这副革甲铁盔又有另一番美处。” 迟迟笑道:“这也是柔姊姊的主意。她说月儿每日守在夫君身边以充护卫,或有出入不便之处,穿上这衣甲,旁人若不十分注重,便只当她是夫君身边的俊美小卒,不会想到她是女子。” 伍封笑道:“柔儿想得周到,有月儿这副装扮,我就算带着她去那长笑坊中喝酒,别人也不会见怪了。” 妙公主淬他道:“这人就不想着好事,长笑坊那种地方怎能带月儿去呢?不说是月儿,就是你也去不得,费事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伍封笑了一阵,道:“天下多用革甲,革甲之中以双层的合甲最坚,其次是兕甲,再就是犀甲,迟迟以鹿皮做甲,原是为了好看。” 迟迟道:“这铁盔只用了一斤精铁,我还做了两顶铁盔和两副铜甲,与夫君这副相似,不过要害处是用铁相连,虽是轻甲,却胜过两层合甲之坚,那是度公主和柔姊姊之身所制。” 伍封大喜道:“迟迟很是心细。” 妙公主让冬雪将叶柔请了来,叶柔这几日精研伍封给她的《孙子兵法》,所想的都是兵阵之事,一进门便见伍封和楚月儿顶盔贯甲地站在房中,吃了一惊,道:“公子,是否出了事?” 伍封笑道:“迟迟为你制了一副盔甲,让你来试衣。” 叶柔此时放下心来,仔细打量伍封和楚月儿的盔甲,赞不绝口。 妙公主和迟迟将叶柔的狐裘脱下,为她穿戴好铜甲,伍封见她虽然身裹铜甲,依然看得出她玲珑挺直的身材,黄灿灿地英姿飒爽,可见迟迟的手艺的确高明。 迟迟笑道:“月儿的几个乖徒儿也有东西哩!” 叶柔奇道:“月儿还有什么徒儿?” 妙公主格格笑道:“便是春雨、夏阳、秋风、冬雪四位美人了。她们四人的‘破阵十七矛’和‘荡敌十三刀’练得极好,如今已弃剑用刀。连平爷也赞不绝口,说她们厉害之处不下于倭人勇士,迟迟铸成了四口直脊弯刀,每口铁刀重三斤,正合她们使用。” 四燕女侍候在一旁,听说连她们也有东西,十分高兴,妙公主从房内将四口刀拿给她们,四燕女将刀从鞘中拔出来,明晃晃的寒气袭人,比普通的铜刀要锋利坚硬多了。 迟迟道:“越王送来的精铁都用完了,家中的铁也不多,我让匠人制十数副铜甲铜盔,准备给两位鲍爷和平爷他们穿戴,过几天便可以大功告成,只是铜质较软,比不上铁,只好略作改进,以厚革连接铜片了,比柔姊姊这副铜甲要重多了,好在坚韧得很,比得上三层革甲,小兴儿和小宁儿便无须穿三层革甲那么累赘了。” 伍封点头道:“你想得周到,寻常也用不着那么厚的甲。”忽想起那日与楚月儿偷入桓魋的大营,用藤条系腰凌空跃下,连衣甲都磨破了,心忖自己与楚月儿现在学会奇术,再遇当日情形便不会那么冒险,不过自己手下的人却不会这种本事,非得有些东西使用不可。道:“迟迟,你吩咐匠人再打造些细细的铜链,每条长三丈,越轻便越好,日后交我们的勇士随身带着,终有一天能用得上。”迟迟点头答应。 正在这时,一个宫女来报:“公子,相国府的四小姐来了。” 伍封对四燕女道:“四小姐是你们的故主,该见一见。”与楚月儿迎了出去,他怕田燕儿找她比剑,心想她多半连楚月儿的剑也挡不了几招,便将叶柔叫着一起出去,到时由叶柔来打发田燕儿算了,四燕女也各佩着刀随三人出来。 妙公主和迟迟得夫君赞赏,十分高兴,又到匠人处去了。 田燕儿带着田力正在堂前,见伍封、楚月儿和叶柔顶盔贯甲,领着四燕女威风凛凛地走出来,吃了一惊。 伍封笑道:“我们正在试甲,没有吓着四小姐吧?” 田燕儿笑道:“燕儿以为大将军在府上正演兵哩!” 四燕女上前拜见田燕儿,田燕儿扶起四女,笑道:“你们四人到了大将军府上,神情也比以往不同了,格外威武了些。可见大将军府上习武成俗,以至人人都练武技。” 伍封又对田力道:“田先生,有好些天未见了,怎么看起来清减了些?” 田力苦笑摇头。 田燕儿道:“田力原来是三哥荐入府中,如今三哥被逐出了田家,我便将他要来。”她说的三哥自然是田政了。 伍封等人心知田力定是因此而在田府之中呆不下去,田燕儿心地倒好,不计田政使人以毒箭伤她,还将田力留了下来。 因田燕儿是闺中少女,又是亲戚,自不能在大堂款待那么见外,伍封三人将田燕儿和田力引入厢房,春雨等人送上香茶果品。 田燕儿坐了下来,田力站在她身后,楚月儿和叶柔坐在伍封两旁,四燕女都站在伍封三人的身后。 伍封见田燕儿面色苍白,看起来仍然十分体弱,担心道:“四小姐似乎并未大好,为何不在府中将养?” 田燕儿嗔道:“我才入府来,大将军便要逐客么?” 伍封忙道:“眼下四小姐身份不同了,说起来也算得上在下的长辈,在下怎敢得罪四小姐?” 田燕儿笑道:“可从令兄鲍息姨丈处看来,大将军仍是燕儿的长辈。这辈份大小委实搞不清楚。”她看着楚月儿,笑道:“月儿自从随了大将军后,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连我都有些后悔,当初真应该让二姐将月儿要回来。”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伍封笑道:“如今月儿是在下从宫中娶来的夫人,四小姐想要也要不回去了,这叫作木已成舟。” 田燕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月儿能嫁给大将军,我真是羡慕月儿的福气。” 伍封忙道:“并非在下吹捧,其实无恤兄是当世人杰,地位又尊,的确不会辱没了四小姐。” 田燕儿幽幽道:“小时候大哥给了我一口铜剑,名叫‘飞龙’,那是我平生的第一口剑。后来家父觅了一口叫作‘秋望’的铁剑给我,剑质远胜过我那口‘飞龙’,好虽是好,我却并不喜欢,不愿意要,家父便将它交给了三哥。” 伍封点了点头,道:“世人都有些喜新厌旧,四小姐出生豪门,居然能珍爱旧物,倒是少见。” 田燕儿道:“物之新旧我并不在意,只是那口‘飞龙’铜剑我用得久了,有了感情,若弃之不用,心中不忍。是以无论何物,我若是不喜欢,便不愿意要它。” 伍封和楚月儿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恐怕在田燕儿的心中,赵无恤便如同那一口“秋望”铁剑,好虽是好,她却并不喜欢。 伍封叹了口气,道:“如今这世上,婚姻大事哪管得上女人是否喜欢。女儿未嫁之时,就好像小孩儿玩的布鸢,在空中飘来飘去看起来甚是自在,其实那一根线却牵在父母手里。一旦父母将线剪断,花落谁家靠的全是运气。落到一户好人家,或还有幸福,若是落到坏人家,只怕一辈子也无甚快乐,抑郁而终了。” 众人听他说得甚是形象,又十分深刻,无不动容。叶柔微微一震,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来。 田燕儿叹道:“大将军说得甚是,我虽是相国之女,也只能随风而落,一点也由不得自己。” 伍封苦笑道:“不说是卿大夫之女,就算是周天子和各国之君的公主又能如何?譬如国君娶妻,娶的一般是他国的公主,可他国还得将公主的亲妹或堂姐妹送一个来。这还罢了,另外两个与女方同姓之国也要送女儿陪嫁,各带其姐妹和堂姐妹来,统称为滕。你说这些女子又能如何?堂堂公主虽嫁了一国之君,却连嫡妻也算不上,无怪乎众多公主宁愿嫁大夫为妻了。四小姐能嫁给赵无恤,其实让很多闺中女子羡慕哩!” 田燕儿摇头道:“为妻为妾,燕儿倒不甚在意,最要紧的是夫君要如意才行。” 伍封微笑道:“其实四小姐若与无恤兄在一起久了,多半会当他是你的‘飞龙’铜剑,不同于那口‘秋望’。” 田燕儿摇了摇头。 伍封道:“四小姐的心中莫非早已有了‘飞龙’?” 田燕儿幽幽叹了口气,起身告辞,道:“燕儿此来是想告诉大将军,大将军回莱夷之时,带燕儿一同去散心。此事国君、父亲和大哥均已答应,让我远嫁晋国之前,看一看我们齐境。” 伍封心中不忍,道:“好吧,我走之时便带你去看看大海。” 田燕儿和田力出府走了,冬雪拿着一个锦盒上来,道:“公子,这是四小姐送你的礼物。” 伍封将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口剑,剑鞘上镶着两个篆字:“秋望”。 第十八章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楚月儿道:“这是田政的宝剑,原来他被赶出田府,连剑也收回了。” 伍封将宝剑递给了叶柔,叹道:“柔儿有了‘屈卢’铜矛,却无宝剑,这口剑便送给你吧。” 叶柔顺手接过了剑,口中喃喃道:“四小姐心中的‘飞龙’又是谁呢?”她想起一事来,道:“田相府上有门客数千,公子的家臣却少,日后这莱夷之地要用人,只怕有所不足。”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是一下子可觅不到许多人才。” 叶柔道:“天下人才不少,不过最要紧的是人品,其次才是本事。要觅人才,先要如平爷这么忠心的才好,可惜公子和迟迟无甚族人,公主的族人又是国君一系,不好给公子当家臣。未知月儿的族人是否可用呢?” 伍封见她一心为自己打算,甚是感动,道:“月儿有不少族人,不过她姊妹二人被族人送出来为婢,对族中无甚牵恋。不过她的族人不少,未必都是趋炎附势之徒,我这便派人到楚国寻觅月儿的族人,这选拔人才之事平兄他们可不擅长,非渠公亲自出马不可。” 他先找楚月儿说起这事,问了其族人的所在,楚月儿幼年离家,对族中的事没有甚么记忆,也不知道族中谁能干一些。伍封又赶到渠公府上,说了这事,渠公笑道:“这事情易办,我问一问楚姬便知道了。我正准备出远门办理鱼盐,顺便到燕国、鲁国看看我们的陶坊,去一趟楚国也好,我便到月儿族人处去看看。” 过了几天渠公出城,伍封是新婚,依俗不能出府,便派了公输问等人相送,不提。 新婚一月之后,伍封带着三位夫人入宫见齐平公,这是新娘回家之礼,礼后便不再是新娘了。 齐平公与田貂儿并坐在后殿,自新春之后,天已渐暖,如今殿中虽然生火,却也无须再着狐裘了。 伍封四人拜过之后,坐在一旁,齐平公笑道:“封儿,一月未见你们,寡人心中十分牵挂哩!” 伍封见齐平公满脸酒色,喜气洋洋,自是对田貂儿十分喜爱,笑道:“国君的脸色颇好,看来君夫人的美酒大有功劳。” 齐平公笑道:“寡人就知道你这一入宫来,便会讨酒喝,不料你第一句话便开口要酒。貂儿早为你们准备了一种新酒,名曰‘桃之夭夭’。” 伍封喜道:“听这名字,便知是好酒了。” 齐平公道:“貂儿亲酿之酒,怎会不好呢?妙儿,你与月儿和迟迟也小饮几觯。” 宫女们拿上酒肴来,伍封饮了几爵酒,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国君,公主的酒量十分了不得,连我也曾被她灌醉,不知国君是如何教导出来的?” 齐平公大笑道:“是么?当日妙儿生下来未足一月,最喜啜寡人手指。寡人便以指沾酒,原想吓一吓她,谁知妙儿竟毫不在意,啜得十分高兴,后来寡人常常哄她饮酒,每每喝醉,摇摇晃晃地十分有趣。妙儿的酒量,只怕是这么养成的吧。” 众人都笑起来,妙公主脸色绯红,嗔道:“父君怎可以将我小时的事说出来?晚间夫君必会拿我打趣。” 田貂儿微笑道:“我们是一家人,说些家常话,也不甚打紧。” 妙公主笑道:“父君,你说我见了貂儿,是叫君夫人好还是叫娘好呢?” 齐平公愕然道:“这个寡人倒未曾想过。” 田貂儿笑道:“平时有外人在便叫我君夫人,若无他人时还是叫我貂儿吧。娘便不用叫了,一则我没那么老,二则妙儿若真是叫我娘,只怕大将军见了燕儿便非得叫一声‘姨’了,大将军多半不甚愿意。” 齐平公大笑道:“是极是极,夫人言之有理。” 妙公主想了一阵,道:“貂儿既能学酿酒,我也去学学,虽然酿出来未必好,事急起来却总能骗骗夫君,谁让我嫁了个酒色之徒呢?”众人忍不住好笑,见她神态却十分认真,齐平公奇道:“妙儿,你真想学酿酒?”妙公主道:“自然是真的。月儿善武技,迟迟会歌舞,我可什么都不会,不学酿酒,夫君定会小觑了我。”伍封哈哈大笑,道:“其实公主就像酒,我只看看便醉入心了,怎会小觑了你?” 众人笑了一会儿,田貂儿忽地叹了口气,道:“大将军,前些时赵鞅派了个叫赵孟谈的人来,与家父商订无恤和燕儿的婚事,已订在明年十月。” 伍封暗暗奇怪,心想这婚约早定,为何要两年之后才能完婚。 田貂儿猜知他的心思,道:“前些时赵无恤母亲亡故,需丧服一年,索性宽多些时日。虽然离婚期还有一年多时间,燕儿这些日来心情却颇坏,前些时入宫来,说是要随你到莱夷散心,你便由得她吧。日后她嫁到了晋国,便想回来也是不能了。” 伍封也叹气道:“若真能借此排遣愁思,自然是好,只怕四小姐依然不乐哩!” 齐平公叹道:“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譬如说妙儿吧,要是依了寡人的心思,自是让她天天留在身边才好,只是女大不中留,幸好封儿英雄了得,妙儿也十分喜欢。不过仍有些难以遣怀,若非貂儿为寡人解忧,只怕寡人也管不得俗礼,早就到封府去看一看妙儿了。” 伍封点头道:“国君所言甚是,日后我抱着别人的老婆……”,众人惊道:“什么别人的老婆?” 伍封笑道:“日后我这三位夫人总要为我生下子女,若生的是女儿,我抱着怀中,那不是抱着别人的老婆么?” 众人失声大笑。 齐平公笑道:“封儿怎会这么想呢?” 伍封笑道:“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生下一个女儿来,辛苦养得大了,偏去给别人做老婆,心中自然是有些不忿的了。是以我非要让她美得迷人,又加倍的淘气不可,日后谁要做我的女婿,嘿嘿,有得苦头让他受了。” 楚月儿瞪大了俏目,惊道:“原来夫君想得这么长远哩!” 齐平公差点将口中的酒喷了出来,大笑道:“封儿成亲才几天,便想到了女儿女婿,是否太早了些?” 伍封摇头笑道:“不早不早,我猜国君当日也是这么想,是以公主才美得十分迷人,偏又淘气之极,令我十分头痛。” 齐平公洋洋得意地道:“嘿,这回寡人可是大大的轻松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妙儿的淘气之处就要由封儿去应付了。不过天下间嫁女的人,做父亲的常常对女婿多番刁难考较,只怕便是如封儿所说的那么一番心思。” 田貂儿微笑道:“国君自从妙儿出嫁之后,颇有些不乐,今日才能开怀大笑,可见大将军十分了得。” 妙公主笑道:“我看夫君最厉害的不是剑术智计,而是他那张油嘴了,最会甜言蜜语地讨人喜欢,以此哄人。” 伍封与齐平公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大笑起来。 伍封和三女在宫中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出宫,到晏缺府上打了个转。如今国君新婚,暂免朝议两月,朝中大事均委给田恒父子,众臣也乐得轻松,每日留在府中饮酒作乐。 回到了府上,叶柔和四燕女便迎了上来,叶柔道:“公子,柔儿这个媒人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伍封笑道:“有柔儿出马,何事会不成呢?” 叶柔道:“我这女儿营中,除了东屠娇已有夫君,其余的都有了情郎,她们颇有眼力,看中了巫爷他们一众遁者,再加上二位鲍爷、赵爷、蒙爷和吴爷,尽数可以嫁出去了。四燕女见我问起就跑,自是不愿意嫁了。” 四燕女脸色绯红,低下了头。 伍封看着四女笑道:“莫非我府上无人能被四位美人看得上?” 叶柔笑道:“她们四人心中早就有了人,公子难道未看出来?” 伍封笑道:“这个我倒未曾在意,想不到她们心中也都有了‘飞龙’,不知是谁这么好运?” 叶柔笑道:“她们心中的‘飞龙’便是公子!” 伍封吃了一惊,道:“不是吧?” 四燕女神色张惶,羞答答地跑开。 楚月儿在一旁笑道:“她们既是公子的贴身侍婢,我看其他人就算眼珠子望得掉出来,只怕也不敢要。” 伍封搔头道:“这事有些难办了,以后再说吧。平兄和招兄英雄了得,难道没有人喜欢?” 叶柔叹了口气,道:“不是没有人喜欢,他们如今先回了莱夷,前些时我与他们谈过,他们二人都推说喜欢他们本族女子,不愿意成亲,我看他们是心结未解。”说着脸上微微一红。 伍封等人知道平启喜欢的是迟迟,招来喜欢的却是叶柔,一下子只怕难以寄情于他人。迟迟心里也明白,见妙公主和楚月儿笑着向她看来,脸色微微一红。 叶柔又笑道:“那些卫女之中,有五六人着了两位鲍少爷的手脚,其中有两人经公输先生看过,原来是有喜了。” 伍封失声笑道:“这两个小子倒是厉害,那两女腹中之喜是一人的还是二人的?” 叶柔笑道:“好象是一人一个吧。” 伍封忙道:“这可是好事,这两个小子家中虽娶了妻,却并无子嗣,如今各自得了彩头,非得派人通知息大哥不可。”当下叫了一个家人,命他到鲍息府上报讯。 叶柔道:“还剩下六十多名卫女和新来的五十宫女,暂未定下来,是否先将女儿营的婚事办了呢?” 伍封点头道:“既然双方愿意,公主,你们便与柔儿一起操办吧。吴兄他们不在临淄,他们的婚事只好留在莱夷去办了。” 妙公主、迟迟和叶柔点头答应,立时去告诉公输问,准备为众人办喜事。 伍封见四燕女躲得远远的,对楚月儿道:“月儿,你这四个乖徒儿嫁不出去,如何是好?” 楚月儿嘻嘻笑道:“她们四人侍候我们,睡在外间,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怎好嫁人?公主前日还与迟迟说,她们恐怕迟早还是夫君大人的囊中之物哩!” 伍封失声笑道:“原来公主常背着我说我坏话哩!”挥手将四名燕女叫过来,笑道:“你们暂不愿意嫁人,我也不好逼你们。现在我看看你们四人的刀法,是否真如平兄所说的那么厉害。” 众人到了练武场上,四燕女各拿着新造的铁刀,使开了“荡敌十三刀”。 伍封见四女看起来娇美可人,使出刀来却十分猛恶,中间还用着楚月儿的独门身法和叶柔的奇妙步法,使这套刀法更多了一种神出鬼没的飘忽杀机。 四女使完了刀走回来,伍封叹道:“你们的刀法十分了得,怪不得连平兄也大赞你们。若你们是男儿身,凭此刀法投入军中,必可升官发财,前途无量,让你们侍候我,确是有些委屈了你们。” 春雨道:“公子谬赞了,若不是公子相救,我们只怕还留在相府之中哩!” 伍封道:“相府也不会比我府中差了,哪说得上相救?” 春雨道:“公子不知道,相府中规矩甚严,相爷又不好女色,是以对我们向来不放在眼里。” 冬雪也道:“田逆、田政等人最不成器,我们在四小姐房中时,每每见四小姐不在时,便任意调笑,要搂就搂,要抱就抱,时时呼喝打骂,又不敢得罪他们。” 伍封苦笑道:“我这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未成亲是不也是这般?与月儿时时搂搂抱抱,你们心中多半当我是个色鬼吧?” 楚月儿羞红了脸,笑嘻嘻道:“夫君又胡说了。” 春雨叹道:“公子是不同的,心中对我们这些女人仍有一番敬意,虽然我们侍候公子和夫人,那是天生的身份职役不同,埋怨不得,但公子从来不呼喝我们,还时时讨我们开心,这就是最难得的了。” 夏阳道:“公子将身边的美姬时婢赐给各位大爷,却让他们定要娶为嫡妻,可见对我们这些奴婢十分爱惜,又不贪为己有,相府之中怎会如此?” 冬雪道:“我们侍候公子和夫人是心甘情愿的,若是公子定要我们嫁给他人,我们不敢违背公子的心意,也只好答应,只是心中定不乐意,只怪自己命苦了。” 伍封见四女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套道理出来,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也不敢逼你们出嫁。其实细想起来,若真是将你们四位娇滴滴的美人拱手让人,我日后只怕也会大有悔意,心痛不已!” 四燕女这才嫣然作笑,便听妙公主在身后笑道:“这才是夫君大人的本色哩!她们四人是我们房中之人,怎好给了别人?迟迟刚进府中之时便与她们四人最好,前几天还教她们养颜增力之术,你若将她们送人,迟迟定会见怪。” 伍封扭头看时,见妙公主站在身后,问道:“怪不得迟迟还专为她们铸了四口刀,是了,迟迟去了哪里?” 妙公主道:“迟迟与问表哥、柔姊姊正忙着,我插不上手去,只好回来了。” 楚月儿道:“夫君,春雨四人还有一套天下无双的刀法,你要不要瞧瞧?” 伍封奇道:“什么天下无双的刀法?” 楚月儿道:“那日我教她们四人联手合击,被柔姊姊见到,柔姊姊看了许久,想出一套绝妙的招式出来,以四人为阵,还将军中的多般阵形,用于四人身上,叫作‘四方刀阵’,柔姊姊真是了不起。” 伍封大奇道:“以四人为阵?这法子我从未听过,使来让我看看。” 四燕女回到场中,站成四方之势,使出了刀法。 伍封见她们一时站在四方,一时背贴着背成四叶之状,或锥形,或雁行,彼攻此守,以“荡敌十三刀”的凌厉攻势和董门的御派剑法的谨密守势融在一起,阵法变幻不定,威力无穷,便是楚月儿上去,只怕四十招之内也休想破阵伤人。 伍封大惊道:“柔儿这套刀法只怕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了!用这套刀法便将刀中的极致发挥出来,无论是以多胜少,还是以少胜多,均是厉害无比。单以此刀阵而论,柔儿的创见绝不下于剑中圣人支离益!” 楚月儿点头道:“与柔姊姊在一起越久,越可见到她层出不穷的本事,她的剑术也是别俱一格,真不知她从何处学来。” 妙公主道:“柔姊姊不肯说她的父母是谁,只怕她的身份大不简单。” 楚月儿道:“她真真才是人间的奇女子哩!” 她说起“奇女子”三个字,伍封立时想起了赵飞羽,心道:“范大夫说赵飞羽、梦王姬和越女是天下三大奇女子,我看月儿和柔儿也当得上,下次定要范大夫改口为五大奇女子才好。” 妙公主见他的脸色,笑道:“夫君,你是否又想起了‘关关雎鸠’赵大小姐呢?” 伍封瞪了她一眼,妙公主吐了一下舌头,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偷偷地笑。 伍封皱眉道:“柔儿说起来是寡妇,其实也算闺中未嫁的女子。她生得美丽动人,又有本事,我们是否要给她找一个夫君呢?招兄她不喜欢,我看平兄只怕也不成。” 楚月儿愕然道:“夫君本来是心细之人,怎会这样想呢?” 妙公主笑道:“我看这人粗心得很,根本不明白柔姊姊的心思。” 伍封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奇道:“柔儿有何心思?” 楚月儿笑道:“柔姊姊心中也早就有了‘飞龙’哩!” 伍封喜道:“是么?这便好了,她那‘飞龙’是谁呢?” 妙公主叹道:“傻子,柔姊姊心中的‘飞龙’便是夫君大人你哩!” 伍封大惊道:“不会吧?我怎会不知道呢?” 妙公主叹道:“其实是迟迟最早猜到的,如今我和月儿地看得出来,你这人还蒙在鼓里,也怪不得柔姊姊时时伤心。” 伍封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来。 楚月儿笑道:“夫君的心中,多半将柔姊姊与平爷他们一样看待,口中虽然甜甜地叫‘柔儿’,心中多半是叫‘柔兄’或‘叶兄’吧?” 伍封心中微震,楚月儿这番话确实说中了,在他的心中,叶柔与其余的家臣无甚分别,有时还未当她是女人,是以想不到男女情事上来。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如今夫君大人身份越来越尊贵,身边的女子也越来越多,我看着虽不大愿意,也只好由得你了,否则,你多半会不高兴。不过柔姊姊对你的确情深,她身世可怜,你若辜负了她,我们看着也心中不忍。” 伍封又吃了一惊,不料妙公主竟能有如此想法,恍然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当下点头道:“公主说得是,不过我暂还无意娶她,以后再看看吧!” 这时四燕女收刀走回来,伍封赞道:“你们四人着实了得,不枉了月儿、迟迟和柔儿疼爱你们,我有你们四人在身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四燕女得他称赞,十分高兴。 正说话时,家人来报:“大司马和大司马夫人,还有两位鲍少爷都来了,马车快到府门前了。” 伍封领着众人忙迎出府,见鲍琴和鲍笛乐颠颠地将鲍息夫妇搀下车来。 鲍息等人先向妙公主施礼,那是臣见君礼。然后伍封带着妙公主等人向鲍息夫妇施礼,那是见长辈之礼。最后轮到鲍琴和鲍笛向伍封等人施礼,口中叫得甚甜:“二叔、公主婶婶、小婶婶!”鲍琴上来,在伍封耳边小声道:“二叔,夏姬的妙术果真如二叔所说,真是妙极了,哈哈!”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心道:“你若练过吐纳,更知妙用了!” 伍封将众人引入府中,在堂上坐定。 鲍夫人眉开眼笑道:“二弟,快将那几位姑娘带来让我们瞧瞧。” 这时,公输问和叶柔将六名卫女从后院带了来,众卫女向鲍息二人见礼,鲍息笑吟吟地看着六女,见她们颇有姿色,因是宫女出身,极为懂礼,显得十分端庄,心中大悦。鲍夫人将六女扯到身边,问长问短地说了好一阵话,才放开了六女。 六卫女羞答答地站在妙公主和楚月儿的身后,低头不语,对鲍琴和鲍笛二人不住地抛来之飞眼视而不见。 鲍息笑道:“有喜的是谁呢?” 二名卫女红着脸走出来,公输问笑道:“大司马,此二女有喜,大约有四十多天。” 伍封解释道:“大哥,我这位新任总管公输问是迟迟的表哥,也是扁鹊先生的弟子,与华神医有师兄弟之谊,在莱夷人称神医,他的话绝对差不了的。” 鲍息笑道:“既是如此,便只好便宜小琴和小笛了,一阵大哥将六位姑娘带回去,过几天为他们办了喜事,纳入房中为妾。” 鲍琴和鲍笛乐不可支,坐在席上扭来扭去,十分不安。 鲍夫人笑道:“幸亏二弟的安排,我和你息大哥总算可以抱孙了。” 伍封命人将马车备好,先将六女扶入厢房休息,好生照看,一阵随鲍息回府。 这时迟迟已让人准备了数车裘被爵觯之类的日常之物,上堂来先向鲍息夫妇施了礼,道:“大哥,大嫂,这六位姑娘从封府出去,便如出嫁,夫君准备了一些嫁妆,一并送到府上,只是不敢张扬,以葛布盖好。” 伍封见迟迟熟悉世务,心中大悦。 鲍息笑道:“二弟又送美女,又陪嫁妆,真是人财两去,大有损失。” 伍封笑道:“我们兄弟还哪有这么多客气的?小琴和小笛为我守府,大有功劳。” 鲍息皱眉道:“这两个家伙在你府中才一二十天,便搞出这么多花样来,那会真的做事?” 伍封忙道:“非是兄弟为他们夸口,我回府之后,家中井井有条,上上下下都赞小琴和小笛哩!而且他们随兄弟习练武技,大有长进。” 鲍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鲍息知道伍封不会骗他,点头道:“原来这两个小子还有些用途,日后便让小笛替你打理封府,小琴去打理伍堡。” 伍封想起一事,道:“大哥,兄弟本来算个朝官,如今受命镇抚莱夷,便不能时时回来。莱夷缺少良匠医士女乐庖人,兄弟想从临淄城带一些走,你说好不好?” 鲍息笑道:“兄弟想得周到,我这便为你觅些匠人医士女乐庖人的隶臣隶妾之户,转籍到你的采邑去。”他是大司马兼临淄城的都大夫,自须他来办这些事。 过了七八天,鲍府果然办喜事,为二位公子纳妾,伍封因俗除了见国君外,再不能出门,便派了公输问夫妇代他去祝贺。 次日,封府内也为鲍宁和鲍兴以及众遁者办喜事,他们都是府内的人,不同于卿大夫成婚,是以婚礼简单得多,不过,阖府同欢,足足闹了多日。 接下这些天来,伍封每日指点遁者和女儿军的武技,众女的连弩之术进境甚速。 府中匠人按迟迟的指点打造了十余副铜甲、四副革甲和十余铜盔,伍封打发了众匠人,赐了鲍宁和鲍兴每人一副铜甲,免得他们再穿三层革甲御车,作螃蟹之状,另四副合革之甲和铜盔本是度春夏秋冬四女身材制成,便给了她们四人。 眼见离回莱夷之日近了,叶柔每日将女儿营带到城外的都辅军大营练习骑射,以便日后对付叶小虫儿。四燕女也向伍封讨假,随叶柔练习骑射。 鲍息从临淄丁户中找了八十户匠人、四十户医士和三十户庖人,这些人或因世为他人隶臣,或因犯过小罪沦为隶臣,不能与庶民同列。只要他们迁到莱夷,伍封许为他们脱籍为庶民。这些人能脱贱籍为庶民,自是喜不自胜,户户收拾行装,陆续搬往主城,依伍封的安排去找冉雍。 女乐有歌姬八十人,丝竹八队,伍封也一样为其脱籍为庶民,让其户中人丁先往主城,歌姬留下了三十人,丝竹留下三队,到时候随军同行。 众人见他将部分女乐留在府中,无不暗笑。 天气越来越暖,眼看过几日便要回莱夷,这日平启和招来终于带了护送庆夫人他们的那七百亲卫军回来,伍封见平启和招来脸色凝重,暗暗吃惊。 众人入了厢房,平启道:“只因大营从主城外郭拆到龙城,小人与招兄颇知草艺,便费了多日在龙城使人植草。如今渐渐春暖,草已见长,日后这龙城养马万余应该也是足够。” 伍封笑道:“你们是胡人和鲜虞人,植草正是非你们指点不可。” 平启又道:“莱夷的十座城都已经建好,如今只是城内的屋舍还在建着。那座五龙水城也已经建好,十分坚固耐用。” 伍封点头道:“如今水已渐暖,回去后便可练习水战了。” 平启叹道:“公子,莱夷九族都按制迁到各地,只是东屠奔亡故了。” 公输问吓了一跳,道:“外父身体向来健壮,怎会突然去世?” 平启缓缓道:“令子是被人暗杀的。事发后,我们才知道东屠苦早已从主城溜走,主城内外四下里大兴土木,颇为忙乱,防卫也不甚严,这人才能偷走。令子是被东屠苦亲手加害的,当时有人见到,如今莱夷人人都知道此事。” 招来插口道:“眼下东屠族中大乱,分成二支,一支奉东屠愁为族长,守在新建的枝桑城,令子的棺椁便停在枝桑。另一支奉东屠苦为族长,由莱安附近迁到了山中。幸好公子将九族之兵收了,否则只怕早已同族操戈。不过,听说东屠苦正在修筑山城,重整士卒。” 平启道:“法师亲自带了两千士卒驻于王屋城,那里紧靠山中,正好监视东屠苦的行踪。” 伍封叹道:“我就怕东屠苦与徐乘、叶小虫儿或者夫余贝同谋,那便十分难搞。” 公输问怔了一会,流下泪来,道:“公子,只怕我和娇儿要先回东屠族中才好。” 伍封点头叹道:“这也是应该的,你们便带二百人先回去吧。” 叶柔在一旁道:“表少爷若是带着二百人上路,恐怕会引起东屠苦注意。你们赶往东海枝桑,自要途经山中。万一东屠苦想将贵夫妇拿住来要胁东屠愁,岂不是大大的麻烦?” 众人心中一寒,都觉叶柔所虑甚有道理。 伍封道:“这事我也想过,只是问表哥若是夫妇二人单身上路,我更加不放心。” 公输问道:“这个我有办法,我与娇儿只须扮成普通的行人单身上路便成了,利用草药改变脸色我多少会一点。” 众人先去看了东屠娇,告诉了其父被东屠苦所杀一事。东屠娇大哭之时,众人不住地安慰,这时公输问已经收拾了行装,备好了一辆马车,将马车上的饰物拿掉,与东屠娇挂剑出府。 伍封让冬雪和夏阳为平启和招来二人各拿了一套铜甲来,道:“这是迟迟所制的铜甲,极为坚硬,远胜于寻常革甲,过几天我们上路,只怕途中还有些凶险,正好用得上铜甲。”又将鲍宁鲍兴和遁者的婚事告诉二人,平启和招来大笑,扯着鲍宁鲍兴却找巫金等人笑闹去了。 众人与那东屠奔无甚感情,无非是同情公输问和东屠娇而已,片刻之后便对东屠奔之死释然。 迟迟监造的铜链打造了数百条之多,两条合起来也不过尾指粗细,入手甚轻,每条可承二人之重,伍封喜道:“这铜链正合我意,先放好了,日后再发给勇士。” 订好行程之后,伍封派人去通知田恒和田燕儿,自己在府中准备。亲卫军都知道这次一入莱夷,只怕便会有大的厮杀,越发地加紧练习。鲍笛带着妻妾搬入了封府,伍封叮嘱他,日后府中若是人数不够,尽管去买些来。 两月已过,伍封带着三位夫人入宫向齐平公告辞,又先后去了鲍息、晏缺、田恒和公子高府上,连子剑的问剑别馆也去了一趟,次日一早便动身出发。 一行人用了轻车百乘,马车三十乘,将数百战马用铜链相连,夹在数十辆辎车之间,七百名外营的亲卫军暂未骑马,大多在车后步行。那六十卫女和五十个新来的宫女也跟着一起上路,其余的女乐、家丁、仆妇、婢女和庖人共一百多人也一起迁到莱夷。 田燕儿带着田力等二十名家将、十名侍女乘着十辆轻车在市南外等着,汇合在一起,声势浩大。 齐平公与田貂儿亲自送出了市南,田恒父子、子剑师徒、公子高、晏缺、闾邱明等人也都来相送,送出城外,等众人过了淄水才回去。 途中午饭之后,伍封命七百亲卫军上马,平兄在马上提着大殳开道,前面兵车上也打起的数十面新造的大旗,上面写着“大将军鲍”四字。 田燕儿的马车便在铜车之旁,她见这一千亲卫军人人身穿革甲,手提长矛,骑马护在众车之旁,尤其是平启和二鲍身上黄灿灿的铜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显得极有精神。 田燕儿赞道:“大将军治兵有方,如此威武雄壮之师倒也少见,只是为何要用这么多人骑马呢?” 伍封道:“莱夷之地虽有大道,但地形复杂,许多地方无大道旷野,若不学胡人和夷人骑射,单凭战车效用较弱。四小姐与我们一路行军,到时候自然会知道骑马有骑马的好处。” 田燕儿道:“大将军叫我燕儿就行了,何必那么见外?” 伍封笑道:“也好,我也觉得叫起四小姐来有些生分。” 妙公主笑道:“除了骑兵,夫君在莱夷还有一千水军,那是为了对付‘海上龙王’徐乘。” 迟迟也笑道:“我看徐乘这个龙王的称号迟早要让夫君抢了来。” 田燕儿十分感兴趣,与妙公主和迟迟说过不休,伍封见她们说话不便,见叶柔骑着黄龙、手提铜矛在一旁跟着,便让夏阳和冬雪将黑龙和青龙牵了来,自己与楚月儿拿了铜戟和长矛上马,对田燕儿道:“燕儿不如上我这铜车,也好与公主和迟迟说话。” 田燕儿自是愿意,上了铜车,与妙公主和迟迟说些闲话,一路指指点点看着周围的景色。妙公主和迟迟知道她的婚期已定在明年七月,日后她嫁到了晋国,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回齐国了,心中对她十分同情,尽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说。 田燕儿乘了一阵车,便坐不住了,吵着要学骑马,伍封只好让叶柔去教她一路骑马,她从小练剑,身手敏捷,学骑马倒是很快。 因为辎车太多,又多女子,是以行程奇慢,到晚间扎营之时,伍封将平启和招来叫来,吩咐道:“明日便入了莱夷之境,要小心提防叶小虫儿捣鬼。” 平启和招来自去布防,伍封让田燕儿将她的营帐扎在自己的大帐之旁,也将田力叫来一同吃饭。 席间伍封对田燕儿道:“田力先生曾与我一起在鱼口破敌,是真正的勇士,燕儿让他来作护卫,眼光当真不错。” 田力惭愧道:“在鱼口之时,小人若非大将军相救,早就死了,哪里算得上什么勇士。” 伍封笑道:“单是你对天下地形的熟识,便是天下罕见了,不知你对莱夷是否熟悉呢?” 田力点头道:“小人在莱夷也住过一些日子,地形还算熟吧。” 伍封道:“莱夷有个大盗叫作叶小虫儿,数年来纵横莱夷之境,无人知其巢穴所在,你说他的巢穴应在何处,才会以两千多众人所不觉呢?” 田力沉吟了良久,摇头道:“莱夷没有这种地方。若是一二百人,躲在山中还能为人所不觉,若是一支两千多人的大军,恐怕瞒不过旁人。” 伍封奇道:“以田力先生的见识,当不会错。但莱夷这叶小虫儿定是有的,只是他躲在何处,倒是难猜。” 叶柔在一旁道:“小隐于林,大隐于市,若是叶小虫儿另有身份,其众散时为民,聚时为盗,任何一城也能藏身。”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伍封点头道:“柔儿提醒得好,其实我早对一人有了些疑心,只是未曾这么想过,眼下想起来,这人说不定便是叶小虫儿。” 众人愕然,不知他怀疑何人,也从未听他说过。 妙公主好奇道:“夫君怀疑谁呢?” 伍封摇头道:“这话说不得,我只是有些怀疑,若说了出来,万一弄错了,有损他人的清誉。”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胸有成竹,所猜多半不会错的。” 晚间招来自去夜巡,众人各自回帐休息。 次日伍封起来,便见楚月儿早已穿上了革甲,戴着铁盔,柔美之中多了一份飒爽之气。伍封笑咪咪看了她好一阵,胡说了几句,双手齐施,把楚月儿弄得满面绯红,旖旎动人。妙公主和迟迟看不过眼去,一起嗔怪她欺侮楚月儿,伍封才大笑放手,让四燕女为他穿戴上铁甲铁盔。 用过早饭出帐,见众人都收拾好了出发,伍封让妙公主和迟迟陪着田燕儿坐上铜车,自己与楚月儿提着戟矛,骑马跟在车旁,叶柔也带着四燕女穿甲执矛,骑马跟在伍封和楚月儿身后。 田燕儿见伍封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一双俏目不住地向他看去,大为心折。 一路缓缓而行,到第三日时,一路上也无事发生,当晚在莱安休息,墨爱是新任的莱西州宰,自然较忙,已往西城、狐城两座新城巡查去了,不在城中,只有那老总管款待众人。 次日大军再行,田燕儿骑在马上,见地势渐入低山之中,道:“原来莱夷的山势较低,比不得齐西的泰山之高。” 田力这两天也学着骑马,此时正田燕儿身边,道:“前日我们经过的是沂山,这里的山势连接沂山,过沂山后便是莱夷之境,夷中有大泽山南北而向,最东面是昆嵛山,山势最长。沂山与昆嵛山之间便是莱夷,当年齐灵公灭莱国之时,齐兵和夷兵先在沂山大战,直入了莱国的都城,便是昨晚我们住的莱安城了。其后又大军东行,先后在大泽山和昆嵛山激战两次,夷兵精锐尽灭,齐军过了昆嵛,直临东海,顺便将海边的地也夺了来。” 妙公主和楚月儿曾见识过田力的本事,知道此人是一副活着的地图,不以为怪,迟迟和叶柔却十分惊奇。 又行了一日,过了赢城和博城,伍封并未在博城休息,而是在博城外三十里安营。 晚间饭后,伍封命大军酉时全部睡觉,次日寅时出发。众人见他一反常态,不入博城,还命人如此早睡,次日又早起两个时辰赶路,也不知他捣什么鬼。 次日果然在寅时便出发,伍封一路催促行程,比平日行军快了不少,午间时分,大军到了一片旷野,前面隔着茂林,伍封让大队停了下来,先派百人到林中搜寻了一番,证实无人埋伏后,便命在离林五十步处的旷野上扎下大营。 众人见伍封午间便令扎营,无不觉得奇怪,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午饭后,妙公主忍不住问道:“夫君,今日为何只行了这半日路程便扎营?” 伍封笑道:“叶小虫儿再蠢,也会知道我到莱夷后对付他,是以他绝不会由得我们顺利到了主城,与大军汇合后剿灭他,必会趁我们女眷辎重极多、人手又不大足之时在半路设伏。这莱夷之路我来回一趟,心中有数。叶小虫儿的贼众既然以车兵为主,必定要挑在空旷之地,多半便是在此地。” 田燕儿点头道:“难道一路再没有空旷之地么?” 伍封道:“叶小虫儿的人数虽然二倍于我,他既能用兵,便知以二对人并非必胜,何况白昼对战,不仅让我们能有防备,而且无法全歼我们,定会半夜偷袭。偷袭则须隐人耳目,此地东面有茂林,他只须半夜率着车兵从茂林的另一面转出,也无人能见到,等他率兵车直冲入大营时,我们就只能狼狈而逃了。其余地方的旷野便没有这种茂林可掩护大军前行,是以他必会在此设伏,若是今晚平安无事,那这叶小虫儿便比胡胜和许长蛇高明不了多少,不足为惧。” 叶柔点头道:“公子让大军寅时出发,一路兼程,便是要过完一日的路程,在此地扎营?” 伍封笑道:“柔儿聪明得很,我便是这意思。” 田燕儿奇道:“既然大将军猜到这片茂林会有伏兵,为何还要特地赶完一日路程,在此扎营呢?” 伍封笑道:“叶小虫儿看中了这片林子,其实我上次从主城回临淄时,也看中了这片林子。茂林另一面是一大片草地,兵车步卒行在上面便少有声音。他想靠这片林掩人耳目,我便用这片林子将他的贼众驱散。我若不引他出来,日后到哪里去找他?” 众人见他在由主城回临淄之时已开始考虑对付叶小虫儿,自然是胸有成竹,无不叹服。 伍封派出八队精骑,每队二十五人,各配一名会金遁者,分别向八方搜寻三里,各觅藏身之处藏好,轮流睡觉,如有何动静便由金遁者以镜光相射到营中报讯,晚饭时必须全部撤回来,以免叶小虫儿发现了不来。 大营向北扎好,伍封命在东、南、西三方立下木栅,再将辎车上所载的步卒长盾立在北面的木栅之后,以铜链相锁,如一道木墙似的。 伍封留下巫金带几人了望八方遁者的讯号,命大军全部睡觉,道:“今晚或有一场恶战,此时不睡,晚间怎可对敌?” 众人起得早了,正有些瞌睡,各回帐中睡觉,庖人按伍封的吩咐,到酉时才开饭,派出了八队精骑也已经回营,未发现仍何动静。 众人下午一觉饱睡,吃过了饭,均觉精神大振,那八队人轮流睡觉,其实每人只比营中人少睡了半个时辰,是以也不至于少了精神。 除了普通士卒之外,其众人都到了伍封的大帐,等候他的号令,伍封站在帐外看着天上的月色,半晌才进了帐,坐在中间。 伍封问巫金道:“金兄,今晚月色不甚明亮,你的明镜能否将月光从树林里传进营中?” 巫金精研金遁之术,最留意日头月光,点头道:“公子,适才小人已经看过,月光已经足够,不说传进营中,就算三里之外小人也有办法。” 伍封点头道:“那就好。”对巫木道:“木兄,你带着木遁者藏身树林,将金兄也带去,让他找个可传光入营的地方,你们九人有没有办法另他藏身,不被人发觉?” 巫木道:“九人藏一人,自然有办法。” 伍封道:“你们十人此刻便到林中,注意树林的另一面。叶小虫儿率大军饶林而过之前,定会派高手潜入林中,看看林中是否有伏兵,或者有无前哨。你们万不可让他的探子发现,若是能见到他的探子,便将明镜转两个圈。说不定叶小虫儿会派几名探子,到时可能会留两三人在林中继续监视,到时便将留在林中的探子杀了。一旦见到他的大军,并确认林中再无敌人探子之后,金兄便将明镜转个圈,我见到镜光便会有所安排,你们带了连弩去,一直躲在林中,若有敌人逃入林中,便用箭射杀。” 巫金与巫木答应了出帐。 伍封对慕元道:“慕兄,你带二十人在北面离营百步处,左右用格枝各立一个大火堆,从庖人处弄些膏脂浇上去,不要点火,然后回来听平兄调遣。” 慕元也出了大帐。 伍封又对巫土和巫火道:“你们将土火遁者分为两队,掘地为坑,藏在火堆之旁,听到营中喊杀之声后将火堆点燃,没有这两堆火,便不太好射箭。” 巫土和巫火答应,伍封又吩咐道:“敌方人多,又是兵车,你们定要留出退路,点完了火便退开藏身,等敌人溃败时才上前杀敌。” 巫土和巫火出帐后,伍封又对叶柔道:“柔儿,一阵间金兄的讯号传来时,你带着女儿营和四百勇士藏在木栅的盾牌之后,见火堆点着,立即用连弩射敌,先射手中有火把的敌人,免得他们冲上来放火。敌人开始败退时便不要射箭了,免伤了自己人,到时候领三百勇士上兵车追杀敌人,剩下的一百勇士保护大营。”他扭头对鲍宁和鲍兴道:“你们二人引御者将一百兵车准备好,藏在营帐后面,到时候接了柔儿他们上车冲出去,车上插数支火把,便不怕误认为敌人。柔儿坐我的铜车,若是柔儿有何损伤,我唯你们二人是问。” 叶柔和二鲍都答应。 伍封对巫水道:“水兄,剩余的这些遁者都是精壮大汉,你带着他们假扮巡营,若是金兄他们见了敌人的探子,有镜光传来,你们要若无其事,对敌人视而不见,杀敌之时,你们便不用冲出去了,只须留在大帐,与田力一起保护公主、燕儿和迟迟。” 田燕儿忍不住问道:“大将军,若是要诱敌,何不用些老弱巡营以示空虚呢?” 伍封笑道:“兵法上虽然说‘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是对常人所言,敌人若是胡胜或许长蛇,我必会如此。叶小虫儿纵横莱夷数年却不露行踪,必是精通兵法,我若以老弱诱之,他必不上当。我故意用精壮大汉,他反会以为我们营中之人赶路辛苦,外实内虚。” 众人点头叹服。 伍封又道:“月儿、平兄和赵兄与我一起带着剩下的五百士卒分作两队,战马含枚裹蹄,先在营中等着,待金兄传来了讯号,我们五百骑便入林中,平兄和招兄带二百五十骑从侧面攻击,先用连弩射杀一阵,然后冲杀出去。我与月儿带人饶到他们背后,截断其归路。敌军未乱时不要冲出去,一旦见他们后退便出林冲杀。” 平启等人大声答应。 伍封道:“招兄的夜眼正用得上,你在林中见敌方的前锋离营五十步时,便带人大喊杀敌,全军杀敌的讯号便在你身上。” 招来笑着答应。 妙公主听了半天,见无她的差事,嗔道:“夫君就让我坐在营中了?” 伍封笑道:“公主和迟迟也有事可做,你们将其余的人安置在大帐附近,休要惊吓了他们,公主命庖人准备酒肴肉食,迟迟将女乐叫入大帐,等到我们人马出动,大帐中的歌舞丝竹便响起来,叶小虫儿自会以为我们难听到其车马之声,更敢冒险了。如今正是南风习习,我们正处在上风头,歌舞起时,庖人便掀帐煮肉温酒,叶小虫儿定当我们赶路辛苦,晚间才用饭。他听着丝竹之声、闻到酒肉之香,怎会不乐癫癫上来送死?” 众人都笑起来,迟迟惊道:“原来你一早将女乐留在府上,便是为了诱叶小虫儿上当?” 伍封笑道:“那也不是尽然,我一路行军,万一闷起来,还是要女乐侍候的,若是只看迟迟一人歌舞,说不好累坏你。一阵间厮杀起来,女乐便可休息了,庖人仍要忙着,杀散贼众之后,大家正好看看歌舞,喝酒庆功。” 田燕儿听得心里痒痒的,道:“我也想去杀一阵,大将军是否给我也安排个差事?”伍封忙道:“燕儿病体才愈,怎能让你上阵厮杀?还是陪公主和迟迟好了。” 田燕儿不乐道:“大将军!”伍封见她小脸微仰,眼中全是央求之色,立时心软下来,叹道:“那好吧!你骑了几天马,骑术也不算差,便跟着我和月儿一起。春雨,你们四人骑马跟着燕儿,是否杀敌倒无须在意,不过务要保护燕儿的安全。” 四燕女见自己也有份上阵,十分兴奋,满口答应。 伍封对鲍宁和鲍兴道:“你们天生嗓门粗大,一阵冲杀之时,带人喊话。” 鲍兴笑道:“小人最擅长嗥叫了,公子要小人喊些什么呢?” 伍封道:“只喊‘降者不杀’就行了,日后临阵杀敌,也都是这四个字。” 叶柔沉吟道:“公子为何不带人埋伏在林中?非要如此诱敌,其实也有凶险。” 伍封道:“林中正是埋伏之所,若对他人我便不会这么大费功夫,直接埋伏于林中,见敌人欺上来便上前冲杀。但对付叶小虫儿却不行,这人既然会用兵,大军之前自会有哨探入林,瞒他不过。大军前行,最忌的是埋伏,行军之法便有防伏的阵行,真是遇伏,最多是败逃,要想一举剿灭,便不如我设个圈套让他钻来好了。等敌人哨探过后,我们再入林埋伏,杀他个出奇不意。” 叶柔佩服道:“公子用兵如神,柔儿受教了。” 伍封笑道:“其实我是纸上谈兵而已,只是在鱼口中过别人的埋伏,其后又几番临阵,才稍有些经验。军阵之上,变幻无常,我虽然这么安排,但叶小虫儿未必真会如我所料,是以还得看看运气如何。” 伍封安排已定,命人在帐外盯着巫传来的讯号,自己与众人在帐中休息,平启和招来带人将马蹄裹上了厚葛,将战马喂饱之后,用木枚塞入马口含住,女乐丝竹也入了大帐。 子时已过,林中仍未有消息传来,伍封寻思道:“莫非这叶小虫儿今晚不来?”正疑惑时,巫水走到大帐外道:“金大哥的铜镜转了两个圈,敌人有探子入林。” 伍封等人立时兴奋起来,迟迟让女乐响起,登时歌声丝竹响彻了大营。 又过了好一阵,巫水在帐外道:“铜镜转了一个圈,发现敌踪了。” 伍封知道林中已无敌人的探子,就算有也被巫金等人干掉了,这种埋伏杀人的事,天下间有谁比得上这些遁者? 伍封站起身来,带着楚月儿、田燕儿、平启、招来出了大帐,四燕女早已为田燕儿穿戴好盔甲,紧贴在田燕儿身旁。 伍封吩咐道:“月儿、燕儿,你二人跟在我身后,冲杀之时不可跑到我前面。” 这已是他战前的例行吩咐,楚月儿早已习惯,笑嘻嘻答应。 数百士卒纷纷从各自的帐中钻出来,叶柔带着弩手埋伏在长盾之后,伍封提着铜戟,率着平启等人和五百倭人勇士上马,飞快出营,钻入了林中。 平启与招来带一半人藏在林间深处,伍封与楚月儿带了另一半人小心前行,到了靠边北端的林中。 田燕儿紧随着伍封和楚月儿,她上次被田政派人伏击,那是被人暗算,这一次却是真正上战场,兴奋之余,也颇有些紧张。尤其是北面林端外传“沙沙”的声音,那是车轮辗轧长草之声,令她更觉激动,又微微有些害怕。 楚月儿心思细密,有所察觉,小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两下,田燕儿立时觉得心中稍稍平定。 待敌人车马之声渐息,伍封带着人小心移动到了林边,准备随时冲出去。 从林间往外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渐渐向大营欺近,看来贼众的确是训练有素,这么多人来偷营居然无甚大的声响。只听到营中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之声,在林中甚至嗅得到风中飘来的肉香。 过一片刻,忽听林中杀声大作,那是招来带人发出的喊声。喊声一起,贼众两侧猛地燃起了两堆大火,将火堆旁的贼众照得十分清楚。 贼众兵车在前,步卒在后,这两堆突然燃起的大火,将火堆附近战车上的骏马吓得乱跑起来,御者控缰不住。 贼众正骚乱间,便见离营百步内战车上的甲士纷纷中箭,如下雨一般跌落下车来。贼众大乱,立时四下乱撞。此时平启和招来从侧面射出了一阵箭雨,更令贼人失了法度,伍封此时带着众勇士射了一阵箭。 三处箭雨齐射,将敌军百余乘兵车上的甲士大多射落。众贼子惊乱之下,也辨不出箭雨从何而来,步卒潮水般向后退来。 敌军一退,箭矢立止,便听林中杀声不绝,平启和招来带人冲了上去,伍封大喝一声:“冲!”一马当先,带着勇士直撞出林,横在敌前挡住其归路。 火光之下,平启和招来两条大殳凶猛之极,他们身后的二百五士勇士各执长矛,一路前冲,将敌军分成两截。 伍封带着勇士迎着溃退的敌人,迎面冲杀,有他和楚月儿的大戟和长矛在前,又有谁能挡得住这二百多勇士?众勇士学会了“荡敌十七矛”后,未曾临阵用过,此刻夷矛闪动,无人能敌。伍封只听娇叱声声,偷眼向侧看去,只见四燕女各执长矛将田燕儿护在中间,这四女不同凡响,矛法十分凌厉,五人裹在一起如一阵风般,所到之处,当者披糜。田燕儿也拿着一条长矛,杀了数名贼众。 这时,便见营中百辆兵车直冲出来,剑光矛影在火光中闪动,车轮轰然,便听众人大喊:“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饶是数百人高喊,居然仍能听清鲍兴那破锣般的独特声音。 贼众本来已经溃不成军,营中兵车一出来,更是生力之军,贼众个个心胆俱裂,无心再战,精乖的早将兵器远远扔开,抱头蹲在一旁,蠢笨的仍四下乱跑,不免被兵车战马上的人所杀。 四下乱跑的贼人渐渐少了,伍封忽见贼众之中有一人骑一匹马向西逃走,立时从背上拿出大神连弩,搭上了箭,“嗖”的一声,远远一箭射出去,那贼子倒撞下马来。 伍封拍着黑龙,大笑着驰过去,喝道:“叶小虫儿、晏安,你想逃到哪里去?”楚月儿、田燕儿和四燕女也跟了上前,驰到近前,伍封这一箭射得甚准,正好射在这人的腿上。 伍封马到近前,用戟背托着这人的颏下,将他的头托了起来,火光之下,这人正是晏安。 晏安恨恨地盯着伍封,忽地从地上捡起一口铜剑,向伍封刺来,伍封喝了一声,铜戟挥处,砸在剑上,晏安怎及得上伍封的神力,铜剑脱手飞出了十余丈远。 楚月儿横矛一扫,将晏安扫得伏在地上,用矛头按在他的肩上,四燕女跳下马来,冬雪从旁边的空着的兵车上割了一断缰绳,四女将晏安捆成了一团。 这时战事已经结束了,当真是尸横遍野,兵车散落四处,一些从车上挣脱出来的马四下跑着,投降的贼众黑压压地蹲了一地,唯有那鲍兴喊发了性,仍在不停地叫:“降者不杀!哈哈!降者不杀!” 楚月儿驰马上前,笑喝道:“你这小兴儿怎还在喊叫呢?” 鲍兴笑道:“柔姑娘太过厉害,小人未曾杀得几个贼人,煞不住兴头,只好胡喊几声算了。既然小夫人怕吵了,小人立时变哑巴也成。” 伍封提着已捆成一团的晏安过来,将晏安扔在地上,对鲍兴道:“你们将他捆在营中车上,休让他走脱了,一阵我还有话问他。” 鲍宁和鲍兴跳下车,惊道:“这人是晏安?” 伍封笑道:“只怕晏安这名字是假,他的真名是什么还不知道,不过,说他是叶小虫儿自不会错。” 鲍宁将晏安提着进营,鲍兴接过伍封等人手上的武器,将铜车驶入营中。叶柔看了看晏安,点了点头。 伍封、楚月儿、田燕儿、叶柔与四燕女回了营中,妙公主、迟迟带着巫水、田力等人迎了出来,妙公主笑嘻嘻道:“夫君大人今日大展神威,又为莱夷灭了一盗。” 迟迟见众人身上都沾了血,担心地道:“有没有受伤?” 伍封等人都摇头,叶柔笑道:“我们兵车冲出去时,贼众早已大败了,也未曾怎么厮杀。” 鲍兴带着御者上前,将众人的战马牵走。 众人入了大帐,伍封见那班女乐多半是被先前外面的厮杀声吓坏了,此刻仍然神色惊惶,笑道:“你们去休息一阵,饮些酒定神,一阵我们庆功时,再来歌舞。” 女乐拜后出去,伍封周围看了看,问道:“田力先生去了哪里?” 迟迟答道:“先前他忍不住,也上兵车厮杀去了。” 正说着田力,田力便兴冲冲入了帐来,笑道:“跟着大将军杀敌,最是痛快不过,自从宋国回来,小人便一直闲着,甚是手痒。此刻只盼莱夷还多几个盗贼,也好再大杀一阵。” 伍封忙道:“盗贼再多些夷民可就苦了,田先生下次随我去对付‘海上龙王’徐乘,多半会过瘾。” 田燕儿笑道:“燕儿在床上躺了数月,其闷无比,今日动一动甚觉舒畅。只是春雨四人如今变得太过厉害,贼人才到近前,便被她们刺倒了,也不给我多留几个。” 伍封见她甚是开心,一扫往日的愁容,笑道:“燕儿将门虎女,初临战阵便能如此,真是女中豪杰。”对夏阳道:“小阳儿,平兄他们在清理战场,你去问问,看我们有何伤亡。” 夏阳高高兴兴出帐,在门口差点被鲍兴撞了个满怀,吓得她惊叫一声,一连退开了数步。 鲍兴不住的躬身打揖,口中陪不是。 楚月儿嫣然笑道:“这个小阳儿在战场上胆大得紧,怎会反怕起小兴儿来了?” 伍封大笑道:“小兴儿,你这么疯癫癫地干什么?” 鲍兴还未说话,她妻子剑姬小红从他身后闪了出来,笑道:“公子,平爷已点过人手,我们的人只是伤了三十多人,幸好没人阵亡。” 伍封忙道:“他们伤得重不重?” 小红道:“倒没有人重伤,只是慕爷脸上被割了个口子,担心破了相,有些不乐。” 伍封失声笑道:“无妨,破一点点相怕什么?慕元如此英雄了得,难道还怕娶不到老婆?” 众人都笑起来,迟迟笑道:“到了主城,我便给他觅个老婆,包管他满意。” 夏阳见小英来报了伤亡,向伍封看去,伍封笑道:“小阳儿便不必去了,你们四人今日也辛苦,在帐中坐下来罢。” 田燕儿目瞪口呆地道:“如此激战,居然未死一人,大将军这支亲卫军真是天下精兵哩!” 妙公主见鲍兴仍痴痴地站着,笑道:“小兴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鲍兴笑道:“那一只小虫儿腿上被公子射了一箭,此刻正哭爹叫娘地喊痛,小人烦他不过。公子若是暂不杀他,是否要小人给他上了药,略略包扎?”又道:“这虫子甚不成器,只怕是条毛毛虫哩,居然还是三盗之首,真是他娘的丢脸!” 小红见他当着三位夫人出粗口,淬他道:“怎么在大帐上说话也这么粗鲁?”忙对伍封道:“公子,小兴儿是个粗人,千万不要见怪。” 众人正忍不住笑,便听鲍兴在一旁怪笑道:“是了,我是否是‘粗人’,自然小红儿最是清楚。” 妙公主淬了一口,皱眉道:“这个小兴儿当真是胡说八道哩!”忍不住又格格笑起来。 伍封笑对鲍兴道:“你去为那毛毛虫上了药,他若仍喊痛,你便给他灌几爵酒,暂可忍痛。” 鲍兴睁大了牛眼,惊道:“还要喂他酒喝,岂不是便宜了他?小人每每喝酒时,小红儿总说小人在灌马尿,说不定马尿的味道真的有些像酒,小人这便给他灌点马尿去,哼!”说完施过了礼,出了大帐。 众人忍不住大笑,小红忙施礼告辞,追出大帐叱道:“好你个小兴儿,适才胡说什么?” 伍封笑着对田燕儿道:“这个小兴儿自小是在我家中养大的,说话颇有趣,只要有他在时,常能让人开怀大笑,是以宠坏了他。他是个粗……,哈哈,好在他忠直可靠,燕儿休要怪他。” 田燕儿惊奇道:“原来大将军如此平易近人,怪不得这些士卒能为大将军如此卖命,冲锋陷阵不顾生死!” 田力叹道:“大将军府中上下亲睦如同一家人,又不失了大礼,真是让人羡慕!” 正说笑之时,平启和招来进了大帐,平启道:“公子,我和招兄经过点算,杀敌七百多人,投降的贼众有一千五百四十二人,其中轻伤五百零六人,重伤二百八十一人。他们并无辎车,只是带着干粮一早从夷维城出发而来,其巢穴在夷维城门旁的一座府第,有地道穿过城墙,到城外的林中,地道可容兵车驶过。” 伍封道:“叶小虫儿假冒成晏安,在夷维数年,原来贼兵出动靠的是地道,怪不得难知其行踪。” 叶柔问道:“公子早就怀疑的人莫非便是晏安?” 伍封点头道:“那日我们到夷维时,他曾说与法师从未见过,但迟迟被法师接走,次日他说法师与迟迟生得颇有些象,若未见过法师,怎能这么说?我便疑惑起来,虽然这句话与其身份无关,但这人一张嘴便说假话,不免令人心疑。所谓见微知著,他若真如外公说是个心地坦荡之人,怎会如此?这次在临淄我见过外公两次,都问过晏安的事,才知外公所说的晏安和夷维城中我见到的晏安大不相同。这假晏安见我从临淄回来,不免担心我从外公处察出其假,是以绝不会由得我回主城,再转过头对付他。” 迟迟惊道:“原来夫君只是因他一句无关紧要的假话便起了疑心!” 伍封道:“这人聪明得很,假冒晏安在外公的采邑,每年的税赋送到外公府上却不会少了。外公年纪高大,身体又不好,轻易不会到莱夷,税赋如常收下来,便未起疑心。叶小虫儿行踪不定,连其巢穴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人人都说他是燕国名将,别人又怎会知呢?我曾问过各族长,原来什么叶小虫儿是燕国名将之类的话,转来转去全是从晏安口中传出来的。他身材瘦小,皮肤白晰,与高大孔武的燕人不同。他说这话,一是为了为盗贼扬威,二来也有掩人耳目之效。本来我只疑他与盗贼有联系,后来听了田力先生和柔儿的话,心想这叶小虫儿的巢穴必在夷维城中,此地是最佳的偷营之地,离夷维不到一日路程,便知他定会在此地动手。” 叶柔叹了口气,道:“其实叶小虫儿是吴国人。” 伍封点头道:“先前他只挥出了一剑,我看却与东屠苦的剑术相似,这叶小虫儿应与伯嚭多少也有些关系吧?” 叶柔道:“他是伯嚭的次子,本名叫伯南。柔儿一直未见过这晏安,当日公子到夷维时,我在城外大营之中,否则一入晏府便会将他认出来,哪会在刚刚见到他时才认出来。” 妙公主大奇道:“柔姊姊又怎会认识伯南?” 叶柔道:“我从楚国叶公府上出来,改称叶氏,最先是沿水路去了吴国。后来遇到了伯嚭父子,我住在姑苏城十数日,这个伯南每日找我纠缠,我只好趁夜去了越国。” 楚月儿忽地格格娇笑不止,伍封奇道:“月儿笑什么?” 楚月儿忍笑道:“月儿心想,莱夷三盗之中,胡胜最弱,名字却最响亮,许长蛇次之,以长蛇为名,定不是真名。真正最厉害的是叶小虫儿,反而叫小虫,这自不是父母起的名了。月儿总是不知其故,今日方知道这伯南改名叶小虫儿,那是向柔姊姊表明心迹,甘愿作柔姊姊身边的一条小虫哩!” 伍封瞠目道:“只怕还真如月儿所说哩!” 叶柔微笑道:“我在越国大半年,后来不知怎么被伯南知道了,追到了越国,被我用剑赶走。谁知他不知悔改,半年之中,先后带了七名高手来,最后一个竟然是颜不疑,那时颜不疑的‘屠龙剑术’和‘蜕龙术’都还未练成,也被我伤了。” 众人惊奇不已,那颜不疑就算没有练成“屠龙剑术”,也是厉害无比,叶柔既然能打败那时的颜不疑,剑术应已经不在子剑之下,为何会投入其门下呢? 伍封心中一动,问道:“柔儿在越国时,别人是否称你为‘越女’呢?” 叶柔点头道:“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名字,是以范大夫便以‘越女’称呼,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以为我真是越人。越王勾践有六千兵是从越军中精选出来,由王族的亲属任大小将军统领,称为君子之卒,越王便请柔儿为他授这六千人剑术,练成一支精兵,虽比不上我们的倭人勇士,但与当年吴王阖闾的三千五百前锋精锐相似,为越军之冠。” 伍封叹道:“我说柔儿的本事怎么会层出不穷,深不可测,原来你便是范大夫所说的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越女!” 妙公主和楚月儿听伍封说过此事,楚月儿目瞪口呆地道:“原来柔姊姊是越国军中的剑术老师,怪不得能创出‘四方刀阵’!” 招来与叶柔同在子剑门下,却不知道叶柔的旧事,大惊道:“无怪乎师父从不教师妹剑法,原来师妹本身的剑法便未必在师父之下。我还不知就里,多番央求师父,师父却总是笑而不答。” 叶柔叹了口气,道:“那颜不疑被我打败后,我只道他知难而退回到了吴国,谁知三个月后他又找上门来,这一次他的劲力却大了一倍,我敌他不过,被他一剑斩伤。”她说着,伸出了右手,将大袖微微上捋,露出手腕上一道深深的伤痕。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一剑伤口甚深,怕是连腕脉也伤了吧?” 叶柔点了点头,道:“不仅伤了腕脉,连手筋也断了。他伤了我一剑后扬长而去,幸好被范大夫见到,救回了他府上,觅良医为我治伤,虽未残废,但从此之后,我这只手便不能使剑了。” 妙公主怒道:“这个颜不疑出手竟然如此狠毒!” 叶柔叹道:“他未伤我的性命,也算对我放了一马。他伤我之后,曾对我说,说我的剑法别具一格,天下间能与他董门的剑相抗衡的唯有我的剑法。自从他第一次败在我手上后,便一直留在越国苦练‘蜕龙术’和‘屠龙术’,他第二次上门时,‘屠龙剑术’虽没有练成,却杀了三十六名少女和九十九条毒蛇,以人和蛇的血相合,助他练成了那‘蜕龙术’的第一次蜕变,以致损寿十年。” 伍封惊道:“原来‘蜕龙术’并不一定非要五年才可蜕变一次!” 众人无不心惊,这颜不疑为练“蜕龙术”,不仅无端杀人取血,还宁愿自损阳寿,对己对人都是阴狠之极。 叶柔道:“颜不疑心高气傲,第一次败在我手上,自然是不大服气,只好拼着损寿十年,提早蜕变,以致将我打败。他还对我说,他与我无怨无仇,是以只破我的剑法,不伤我的性命,与我比剑之时,便已派人去请范大夫了,等范大夫到时,我已经伤在他的手里。” 迟迟问道:“柔姊姊受伤之后,难道越王便不用你当剑术老师,只好来齐国?” 叶柔叹道:“本来我也不是特地到齐国来,只因越王勾践要纳我为妃,范大夫为我进宫数次加以拒绝,越王仍不答应,执意要等我伤好后便将我接入宫,我若是公然不允,一者剑术已失,二来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与他举国相抗。” 伍封皱眉道:“这事的确麻烦,柔儿又是怎样让越王回心转意的呢?” 叶柔道:“我本想将我的身世告诉越王,使他打消念头,不过范大夫却想出了一个主意来,将越王要纳我为妃的事告诉了王后。” 妙公主奇道:“告诉王后又有何用处?” 叶柔道:“越王勾践的王后与其他人不同,性最善妒,因此越王勾践虽然是一代枭雄,宫中却只有一个王后,连妃子也没有,还比不上庶民有妻有妾,可见这位王后的厉害之处。越王在吴国为奴三年,便是这位王后和范大夫陪着他,是以王后最听范大夫的话。王后听说越王要纳妃,自然是十分恼怒,当晚便用她的船从海路将我送走,这便到了莱夷,然后到了昌国城中,偶尔见识到子剑师父的剑术,便入门拜他为师。” 楚月儿道:“柔姊姊虽然受了伤,剑术根基尚在,仍可将剑术再练起来。” 招来点头道:“我明白了。师妹之所以投人家师门下,是因天下剑术名家中,除了小夫人之外,唯有家师是左手使剑。” 楚月儿嘻嘻笑道:“我何时成了剑术名家呢?” 叶柔道:“我在子剑师父门下三年,未习一招剑术,只是用左手练习剑法基本招式。去年颜不疑到齐国来,曾偷看过我练剑,我心知他在左近,故意装作不知道,大概颜不疑见我如初学剑者一样,仍在练基本招式,才未动杀机,否则真是凶险了。自从见了公子与朱平漫一战后,柔儿才有所启发,开始用左手练习剑术,渐有长进。” 伍封恍然大悟道:“范大夫说颜不疑是为了杀越女而来齐国,其实也不算上当。” 叶柔点头道:“范大夫怕柔儿被颜不疑伤害,是以出使之际还特地看过我。本来我处处提防颜不疑,却未防备到任公子。若非公子相救,我早就被任公子杀了。” 伍封奇道:“柔儿,我何曾救过你?” 叶柔笑道:“任公子假扮颜不疑躲在驿馆之时,曾将我从问剑别馆抓到驿馆。幸好这人好色,未急于杀我,那时我的左手剑术只及得上初学剑术三月的人,怎是任公子的对手?正当左推右拒狼狈之际,公子突然闯进馆去要见颜不疑。任公子只好将我关在别室,派了两人看守。我剑术虽未成,身形步伐却未忘记,冲出了后门逃走,他们怕惊动了公子,不敢呼喝追赶,便被我逃脱了。子剑师父知道我的事,将我藏到相国府恒夫人的房中,待任公子离开了齐国我才回到问剑别馆,那时公子已追赵鞅到卫国去了,也无法道谢。” 伍封惊讶不已,苦笑道:“那日我找那假颜不疑胡闹一场,想不到还误打误撞救了柔儿,这真是意想不到了。” 妙公主笑道:“这恐怕就是天意吧!若非如此,柔姊姊怎会以身相……,那个投到了夫君府上,便是为了报夫君相救之恩?” 叶柔脸色微微一红,道:“子剑师父对我说,公子的天赋极高,剑术上的造诣迟早会胜过剑中圣人支离益,是以让我跟随公子学剑,必会胜过我昔日的剑术。柔儿仔细想想也甚觉有理,就算我的剑术未失,也打不过未练成‘屠龙剑法’的颜不疑。如今颜不疑练成了‘屠龙剑法’,反而却被公子和月儿所伤,可见公子的剑术不次于颜不疑,便与师兄一起投身公子府上。” 伍封汗颜道:“原来府上一直有柔儿这剑术大行家,我却不知自己浅薄,还敢在柔儿面前扬扬自得,就象跑到鲁国去,在孔子面前卖弄文章一样,想起来无地自容。” 叶柔笑道:“公子的剑术本胜过我,何必这么谦虚?” 楚月儿笑嘻嘻道:“夫君大人真的曾在孔子面前卖弄诗文哩!” 伍封忙瞪眼道:“月儿!” 楚月儿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不再说话。 迟迟却十分好奇,小声问道:“夫君有什么诗文在孔子面前卖弄?” 妙公主听楚月儿说过此事,摇头晃脑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不管伍封如何瞪眼,将那首《关雎》背了出来。 叶柔和田燕儿都惊道:“这首诗很不错哩!” 妙公主得意洋洋地道:“这就是夫君大人的杰作了!孔子也赞不绝口,将这首诗放在他所修的《诗》之中,排在第一首。” 帐中除了伍封、楚月儿和妙公主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无不大讶,田燕儿惊道:“原来大将军还会写诗,这便是真人不露相。” 妙公主笑道:“这人最会扮豕吃虎了,时时口中还说自己是个粗……,嘻嘻,那个人。” 众人都笑起来,一起打量着伍封,心中对他重新估计,眼露惊异敬佩之色。 伍封叹道:“公主当真是越来越顽皮了,时时胡说。” 楚月儿笑道:“夫君可说错了,公主名叫妙儿,无论说出什么话来,都叫作妙语!” 众人忍俊不禁,恰好鲍兴掀帷走进来,听到这话,赞道:“小夫人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又狐疑道:“小人姓鲍,是否我无论干了什么,都叫作‘暴动’呢?” 众人立时轰堂大笑,伍封笑了好一阵,问鲍兴道:“你来做什么?” 鲍兴道:“公子,适才我给那条‘毛毛虫’灌了一点马尿,眼下也不怎么叫痛了,是否要提了他来?” 伍封还未说话,田燕儿好奇道:“你给他灌的是酒还是真的马尿?” 鲍兴笑道:“小人先前已禀告过公子,给他灌的真是马尿。这小子被灌了几爵,居然大有醉意,也算罕事。” 招来惊道:“不会吧?马尿怎能醉人?” 鲍兴笑道:“这个招兄就不知道了,我给他灌的马尿是从公子那匹黑龙身上来的。” 招来奇道:“那又如何?” 鲍兴道:“嘿,这黑龙是与众不同,每日早上非得饮三爵酒下去才有精神,或因如此,饮其尿也可醉人。”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怪事,无不大奇。 迟迟笑道:“这真是有其人必有其马,夫君爱喝酒,连他的马也要喝酒。” 伍封笑道:“这匹黑龙当真是与我脾气相投,小兴儿是如何发现的?” 鲍兴笑道:“起初小人也不知道,黑龙早上不饮酒,到了下午便大发脾气,不愿意动。有天早上小人喝了些酒,走到它身边时,黑龙对小人叫个不休,还拿眼珠子瞪我。恰好柔姑娘经过,听了半天,道:‘黑龙怕是想饮酒吧?’小人索性拿了酒来,倒入马槽,居然片刻间便被黑龙喝了下肚,当天格外的有气力,后来每日以酒相试,便发现了这事。” 妙公主奇道:“柔姊姊怎知道黑龙想喝酒?” 鲍兴道:“柔姑娘既识得鸟语,多半也听得懂马语了。” 叶柔笑道:“哪有此事?” 楚月儿讶然道:“小兴儿怎知柔姊姊识得鸟语?” 鲍兴道:“那日柔姑娘和赵兄在主城营中研究养信鸽,小人在一旁听到,赵兄对柔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欠叫柔姑娘一声亲娘了!” 众人忍不住笑,叶柔嗔道:“这人真真是胡说了。” 伍封骇然道:“原来柔儿有公冶先生的本事,能识鸟语!” 叶柔微微一震,眼中露出茫然之色,缓缓摇头道:“天下怎会有人听懂鸟兽之语?柔儿自小在山中长大,与鸟兽最是相熟,只不过懂得一点鸟兽的习性罢了。” 伍封喟然道:“怪不得听范大夫说,柔儿的剑术是因每日执竹杆与白猿相戏,乃成天然之剑术,范大夫说柔儿是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果然大有道理!” 鲍兴道:“公子,那虫子怎么办?” 伍封叹道:“将他带进帐来问问吧。” 鲍兴走出了帐,伍封看着叶柔,道:“那日若非柔儿指点,我肯定也练不成‘天行剑法’,还有与月儿的‘拉拉扯扯术’,其实那时我就该想到柔儿是个剑术大行家了。” 叶柔笑道:“公子才是剑术大行家,月儿的剑术固然是接舆先生所授,但她的剑术气力与日俱增,能自行融入各家剑法,这都是公子的调教了。其实就算我的剑术不失,也比不上月儿的本事,不过,得了公输先生传授的巫家养颜增力之术,过不了多少日子,柔儿定可回复当日的剑术了。” 过了一阵,鲍兴将伯南提进了帐来,掷在地上。那伯南面如死灰,低头不语。 伍封道:“伯南,你父亲是吴国太宰,权倾一国,你放着好好的太宰公子不做,跑来齐国干什么?” 伯南叹了口气,道:“小人只不过是为了追一个美人,才到了莱夷,后来被人胁迫之下,当了强盗,并不是心甘情愿。” 伍封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不是心甘情愿,为何会化名叶小虫儿,在莱夷境内四下抢掠杀人?” ℃儿却不是小人。” 平启听他说得莫名其妙,喝道:“这是什么话?” ℃儿只是个幌子,将人藏在夷维城中,真正抢掠之时,却另有人来带兵出发,就像今日一样,小人虽然也在人群之中,却并不是首领。” 伍封皱眉道:“谁才是真正的首领?” ℃儿这一伙强盗,莱夷之地共有三处,分别藏在赢城、夷维和休城,各有二千多人,小人这一伙人只是抢掠夷维城附近的地方,其余两处却是四下抢掠,小人这一伙真正的首领是田炳,适才好像死于军中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田燕儿吃惊道:“田炳?” 伍封讶然道:“田炳与恒因一伙,上次还相助阚止的死士,原来他躲在这莱夷!” 叶柔道:“怪不得无人能知叶小虫的的行踪,原来是有三处盗贼!他们各藏在城中,抢掠近处后入城,若是超出了一日路程,自会被人发觉,如此一分为三,倒是聪明。” 伯南听到叶柔的声音,微微一震,抬起头来向叶柔看去,立时脸上掠过一缕绯红,露出惊喜之色,道:“柔姑娘,原来你……”。 鲍兴喝道:“柔姑娘是你叫的?应该叫柔姑奶奶才对!” 伍封忍住笑,问道:“另两处盗贼又是谁带领?” 伯南道:“休城是田政,赢城是田新,真正在中间主持的是夫余贝和市南先生。” 田燕儿又惊道:“田政和田新?” 伍封奇道:“田政才被相国府赶出来,如何成了盗贼首领?” 伯南道:“田政早就是盗贼首领,他原来是常来莱夷,如今被田家赶出来,索性住在了莱夷。田新是田炳的弟弟,也算得上是田政的族叔。” 迟迟惊道:“原来夫余贝是三处盗贼之首。” 伍封叹道:“怪不得他愿意将族兵交出来,其实他手上有六千多打着叶小虫儿旗号的盗贼,比他的族兵还多!那市南先生是徐乘的军师,竟也是叶小虫儿的背后主使。” 伯南道:“夫余贝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田新,还有一个本来已许给了索家鱼,却被市南先生看中,夫余贝便悔婚,准备将女儿偷偷嫁给了市南先生,婚期定在了五月之中。” 叶柔问道:“市南先生的名字是否叫市南宜僚?” 伯南点头道:“是,柔姑娘。这市南宜僚是楚人,听说姓熊,人都说他的天下勇士,可力敌五百人。这人的师兄任公子平时来往燕代,与燕国司马姬非交好,是以徐乘所掠之物能够远运四方。” 伍封忽然觉得有些不妙,问道:“剩下的两处人马是否还在休城和赢城?” 伯南道:“另两处人马已迁入山中,如今与东屠苦的人在一起,此刻已在山中建了一座山城,名叫镇城,离主城不到四十里,那里山势相连,有十余山洞相连互通,山城便与山洞合在一起。” 伍封皱眉道:“为何你们未迁走呢?” 伯南道:“我们这一处是兵车,与另两处骑兵不同,入了山城便用不上了。何况市南宜僚命我们攻袭大将军,是以未曾迁移。” 伍封道:“那镇城离此地多远?” 伯南道:“大约八十多里罢。” 伍封点了点头,问平启道:“金兄和木兄回来没有?” 平启答道:“已经回来,现正与勇士一起看守着那一千多降兵。” 伍封站起身来,对平启、招来和鲍兴小声吩咐了一阵,三人面露惊色,匆匆出帐。众人见他们脸色凝重,暗暗心惊。 伍封安置妥当,问伯南道:“那真正的晏安是否被你杀了?” 伯南道:“晏安还未到夷维,途经赢城时便被夫余贝请去赴宴,用毒酒害死,我这才能假扮成晏安。” 田燕儿道:“夷人九族是否只有夫余族会用毒?” 伯南道:“其实九族之人都不会用毒,但我吴国有个计然先生会用蛇毒,曾教过夫余贝一种用毒之法,将毒物可涂抹到箭矢刀剑之上,若是伤了人便能见血封喉,最是厉害不过,外人以为这是夷人之毒。不过这种毒物难制,一般也用不上,是以并不常用。” 伍封叹了口气,让春雨叫来了人,先将伯南押了下去,让他在贼尸中将田炳寻出来。 过了一阵,平启、招来和鲍兴分别走进来。 伍封问道:“是否都办妥当了?”三人点头。 伍封道:“月儿,柔儿,随我去看看那一位市南宜僚,其余的人便在帐中稍候。” 众人都吃了一惊。 伍封三人出了大帐,平启等人也跟了出去,只见帐外的火堆已尽灭,五百勇士骑在马上,黑压压一大群静立营前,其余的勇士将已捆成一长串的千余盗贼看押在一旁。 鲍兴和鲍宁将黑龙、青龙、黄龙牵来,伍封与楚月儿、叶柔都上了马,接过了铜戟长矛。 叶柔恍然道:“公子,是否还有敌军?” 伍封笑道:“我猜市南宜僚大不简单,除了田炳、伯南的兵车之外,必定派了一支轻骑悄蹑其后,以备不测。不过这支轻骑人数多半不多,才不敢趁我们得胜后疏忽大意时进攻。他们闻到肉香,知道我们必会饮酒庆功,想等我们卸甲饮乐时偷寨,只要他们各执火把,冲上来扔入营中,我们必会大乱,然后他们便可以下手了。” 这时,巫土和巫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道:“公子,林中果然有骑兵藏着,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不过绝超不出四百人,都躲在林中间茂密处。” 伍封笑道:“原来我们收兵回营之时,这另一支人马又跟了来。此人的兵法精熟,与任公子同出一辙,我看那市南宜僚必在其中,夫余贝哪有这种本事?” 平启和招来也上了马,鲍兴和鲍宁将伍封与楚月儿的弩拿了来,交给二人,又各拿了数支箭,箭头上裹着麻丝,透出浓浓的油脂气息。二鲍将箭头上点上火,交给伍封和楚月儿。 伍封对楚月儿笑道:“月儿,你没有射过火箭吧?”搭上了箭,见众勇士也点上了火箭,知道事不宜迟,稍待片刻便会被林中敌人看到点点火光,喝道:“放箭!” 树林离大营不过五十余步,只听“嗖嗖”声响,数百支火箭射入了林中,只听林中传来了惊呼之声,渐渐冒出了火光。 叶柔见火势甚小,皱眉道:“如此之火,只怕烧不死敌人。”话音未落,忽见林后火光四起,片刻间火光冲天,林中人马惊呼之声响起。 伍封笑道:“我们的火箭只是为了掩护巫火他们在林后放火,这林后大火一起,市南宜僚一时间也想不到林后是有人放火,定以为是我们的火箭所至。巫火他们才几个人,若不这么做,巫火必定逃不过市南宜僚的毒手。” 叶柔佩服不已,不住地点头。 忽听田燕儿在身后道:“大将军,此时火起,为何不冲入林中杀敌?”原来她忍耐不住,由四燕女陪着也骑马站在楚月儿后面。 伍封知道此女与妙公主一样,好奇心甚重,又胆大不怕事,才跟了上来,伍封道:“敌人早已埋伏好,我们若冲入林中,十分被动。这火一烧起来,虽然一时之间伤不了敌人,但他们的马却是怕火的,只好冲出来了。” 正说话时,果见敌人纷纷策马从林中窜了出来,楚月儿跃跃欲试便要冲过去,伍封笑道:“月儿,先等一等,一阵冲杀之时,你与柔儿、燕儿都跟在我后面。” 楚月儿见他又来了,忍笑答应。 平启招来带着五百勇士不住地以连弩相射,每射一阵便有一千五百余枝箭,当真是箭如雨下,敌军怎冲得上来?便见敌人既不敢前冲,又不敢再入林去,分成两支向左右逃去。敌军甚惊,却仍未失了法度,阵形未乱。 便见敌人冲出三十步时,忽然纷纷陷入地下,一时间人仰马翻。 叶柔惊道:“公子何时挖出了这么多陷坑来?” 伍封笑道:“先前我让平兄他们掘坑将这些贼尸埋起来,平兄他们暗中做了手脚,看起来是葬尸,实则布了陷阱。何况巫土等人最擅长掘土设陷,正好大展身手。” 眼见敌军有数十骑被陷坑掀翻,后骑躲避不及,马蹄或踩或撞,也跌倒不少,一时间惨叫之声四起,此刻就算是孙武为将,也止不住众敌之乱了。 伍封哈哈大笑,策马冲了上去,众马早已除去了蹄上的葛布,只听马蹄之声如雷般震天响起,数百骑直撞入敌军之中,平启等人口中高叫着“降者不杀”,与招来的两条大殳此起彼落向群贼砸去。 一方是严阵以待,一方是混乱不堪;一方是斗志旺盛,一方却是心惊胆裂。何况伍封的人数本多于敌军,两军相交,胜负立分,便如滚汤泼雪,片刻间敌军大溃。 伍封策马而立,喝道:“市南宜僚,给我滚出来!” 猛然间一骑闪了出来,火光之下,只见马上那人穿着一身革甲,长须飘动,手上端着一支长戈,甚是雄壮,喝道:“市南宜僚在此!” 伍封大笑道:“市南宜僚,你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当强盗,董梧号称一代宗师,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 市南宜僚一马冲上来,手起一戈向伍封头上便砸。 伍封大喝一声,铜戟侧击,荡开了长戈,戟刃向市南宜僚的双手顺削下去,快如闪电。 市南宜僚曾与任公子详谈,只道伍封剑法高明,戟术却平平,才敢与伍封马战,谁知伍封新学过戟术,铜戟猛恶精奇之极,此刻一马上来,连格带削,一眨眼功夫便施展出两招来。 市南宜僚大骇之下,双手弃戈,侧身马腹,才避开了双手斩断之厄。 二马擦身而过,伍封的戟头已过,不料伍封扳过戟尾,向市南宜僚捅了下来,好在市南宜僚身手不凡,和身滚落马下,才未被铜戟所伤。 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和四燕女七人七骑横立在后,见伍封在一合之间便将市南宜僚迫下马来,当真是厉害无比,只见伍封黑马黑甲,便如一团黑云一般杀气腾腾,神威赫赫,无不心折,七女心迷神痴,大声叫好。 伍封策马回身,向市南宜僚直撞过来,铜戟向市南宜僚身上挑去。 市南宜僚拔出了铜剑,格在戟上。 伍封便如伍子胥一样天生神力,何况他习吐纳术大半年,尤其是改为脐息后,气力更增,市南宜僚的膂力本就比伍封小了许多,何况伍封连人带马直冲而来,如何格得开这支又长又重的大铜戟,当时连退了十余步,只听“嗤”的一声,胁下革甲被戟刺穿,戟刃从胁下擦过,气力大了,竟将市南宜僚的革甲剥了下来,市南宜僚站不住脚,滚翻在地。 伍封大笑道:“市南宜僚,就凭这点本事就敢在我莱夷胡来?” 他驰了回来,飞身下马,将黑龙的缰绳交给楚月儿,又将铜戟插在地上,拔出“天照”重剑,转身对市南宜僚道:“现在试试你的剑法。” 市南宜僚跳起身来,铜剑指着伍封,忽然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静如止山,冷笑道:“也好,听说你的剑法高明,便让你看看我的‘断水剑法’!” 伍封好奇道:“‘断水剑法’?”走上了几步。 市南宜僚缓缓走上来,忽地剑光闪动,铜剑横削,只见一片剑光圈过,便如投石如水激起的涟漪一样,剑法极快,给人的感觉却极其缓慢,仿佛他的每一着细微变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伍封赞道:“这种剑法果然有些名堂!”大喝一声,重剑向市南宜僚的剑光中直破而入。 伍封多番与董门中人交手,尤其是朱平漫、任公子和颜不疑的剑法,虽然都是出自支离益和董梧一门,但剑法无一相同。朱平漫的力大凶猛、任公子的快捷狠辣、颜不疑的神出鬼没,都是自己平生所遇的天下剑手中极为罕见的。这市南宜僚的剑法又与他人不同,剑势如河浪海潮,滚滚而至,剑法每一招的剑刃非直则平,便如片削瓜果一般,而力量循环,相济而形,不求其力,却求其有板有眼,细腻快捷,但又灵活多变,毫无迂腐之处。 伍封赞道:“好剑法!”剑取守势,市南宜僚剑术虽妙,却也欺不进他的沉重剑势之中。 此时战事早已结束,平启等人将剩余下来投降的贼子押到营前,交勇士们一并捆起来,余者打扫战场,收拾战马,清点人数。 这时伍封与市南宜僚已战了一百多招,伍封见市南宜僚的剑法堪堪使到了第三遍,心知这人的剑法之中,运力极妙,故能持久在五百招之外,哪里还愿意等他,长笑道:“你的剑法也就如此了!”剑法一变,转守为攻。 市南宜僚不知道伍封的剑法,先前以为伍封剑术甚高,却不是自己的对手,被自己剑势所逼,被迫相守。此时见伍封剑法一变,脸色大变,才知道伍封是为了看他的剑法而故意采用守势。 伍封手中的“天照”重剑直上而下一连劈了二十余剑,市南宜僚被迫不住地后退,忽然脚下一沉,跌入了一个陷坑之中。 伍封大笑,正要一剑将市南宜僚杀了,忽听众人发出惊呼之声,一人大声道:“颜不疑在此!”呼地一声,一物从侧面向伍封飞砸而来。 伍封暗吃一惊,侧声相避,那物砸落地上,仔细看时,原来是伯南的首级。 伍封向声音发处看去,只见一条修长的身影横空掠过,看这身法极熟,若非颜不疑又是何人?怕他伤了楚月儿等人,只好弃下市南宜僚,急忙迎了过去。 只听楚月儿和叶柔同时叱喝了一声,楚月儿从马上飞身而起,手执长剑向颜不疑迎上去,空中双剑相击,火光激射,楚月儿的身影被击飞了回来,颜不疑被楚月儿这一阻,力气滞处,落下身来。他身形刚落,叶柔的一口剑又刺了过来,颜不疑微微一惊,喝道:“越女,你的剑法大有长进!”交手两招,叶柔被他精妙的剑法击退。 这时楚月儿又如一片云似的飞过来,手中剑光在手中如同织成的剑网一般,向颜不疑当头罩下,使出了她新悟的“御风剑法”。 颜不疑见她的剑法与其“屠龙剑术”有异曲同功之妙,赞道:“好剑法!”弃下叶柔,飞身而起,向楚月儿迎了上去。只听剑鸣声声,颜不疑膂力惊人,楚月儿连人带剑被他击得飞退。 颜不疑落下地来,吸一口气正要飞身而起,不料叶柔又欺身上前,剑法如虹,向他胸口刺了过来。颜不疑叹了口气,只好仗剑相迎。 这三人煞是有趣,颜不疑固然是时起时落,楚月儿和叶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也是倏进倏退,三口剑斗得十分紧张,比伍封与市南宜僚那一场斗剑骇人百倍。 伍封这时大笑闯进了剑圈之中,楚月儿与叶柔知道不是颜不疑的敌手,急忙收剑退回了伍封身边。 伍封大笑道:“颜不疑,为何你总是喜欢做些诡诡谲谲的事?” 颜不疑激斗之下,忽地止住了身形,便如激转的车轮忽然停下了一样,他浑身白衣似雪,此时夜风猎猎,但颜不疑身上的衣幅大袖却纹丝不动,仿佛满天竟风吹不到他的身上一扬。 楚月儿与叶柔对望了一眼,暗暗心惊,知道颜不疑劲力内敛处,竟能聚天风地气,骇人之极。再看伍封时,见他一身黑甲虽然略重,但甲幅飘动,连人带甲如融入风中一样,似又与天地相合一般。二人的劲力孰高孰低,谁也看不出来。 颜不疑微笑道:“颜某一生未遇敌手,大将军却是颜某心中的大敌,早想认真一较高下。只是大将军惯用美人暗算,颜某每见美人便下不了杀手,是以难以措手。”他心高气傲,先曾败于叶柔剑下,被迫损寿十年,强练“蜕龙术”才能将叶柔打败了雪耻。后来在宋国时,又被伍封迫退,被楚月儿一剑斩伤,将养了三月才痊愈,这一剑之仇自是牢记在心,适才连下杀手,不料楚月儿和叶柔二人的剑术都大有长进。这二女联手,他要伤二女至少要在五十招以外,若是伍封与二女一起上前,胜负难料,所以才这么说。 伍封笑道:“非是颜不疑你不下杀手,只是你一时伤她们不得。老颜啊老颜,你连我月儿和柔儿也对付不了,怎好意思装出一副大宗师的模样?你为人摆脱不了险诈,心境不清晰,剑术将永不能达到宗师境界!” 他虽是随口而说,颜不疑却心中大震,伍封之言正是说出了剑术至理。剑术之艺也由心生,心中不纯则剑术难精,是以任公子虽是董门之中第一聪明人,却永不能到达董梧的境界;董梧虽是剑术奇才,却也永远离支离益的剑艺有千里之遥。 颜不疑脸色肃穆,拱手道:“多谢大将军指教剑术至理!此一言之德,颜某必会铭记于心。” 楚月儿笑嘻嘻地问伍封道:“夫君,你怎叫这‘田鸡’为‘老颜’?” 伍封笑道:“这人年纪大过我们,叫他一声‘老颜’也是应当。他若是不知死活,再要找上来,多半会被迫再强练‘蜕龙术’,到时候恐怕再损寿十年,他如今虽然三十岁不到,却当得上旁人五十余岁,正该叫一声‘老颜’。” 楚月儿格格笑道:“原来如此。” 颜不疑心中一惊,伍封这一语说出来,正是点中了他的心事。“蜕龙术”虽是厉害无比,但却大损寿元,每每练功有成,却如同老了几岁,只不过“蜕龙术”有养颜之效,旁人看不出来,但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自己。 伍封笑道:“颜不疑,自宋国回来后,你若是未曾再有蜕变,今日一战也不必打了,你乖乖回去,等下一次蜕变后再来找我。若是剑术未有多大长进,只怕弄了个灰头土脸,有损脸面。” 其实在伍封心中,最忌惮的便是这颜不疑。他在宋国与颜不疑一战,十分被动,若非楚月儿突出奇兵,一下子也伤不了他。如今虽然练成了“行天剑法”,终是时日未长,不敢大意,何况与颜不疑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他的剑术是否大有长进。 但高手决战全在于信心和气势,伍封说得漫不经心,其实是先在信心上与颜不疑交上了手。 颜不疑精明之极,心神激荡,片刻便宁静下来,他与伍封在宋国之战,其实只是数招而已,未看出伍封的真正本领,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明知道伍封的话是为了打击自己的信心,但还是多少有些影响。 颜不疑笑道:“颜某这数月一直养伤,剑术并无多大长进。不过,大将军的话也说得太满了一些,如不经一战,颜某怎也不会服输。” 伍封见他的眼光看向周围众人,心道迟早要与颜不疑一较高下,不如便在此事,今日连败田炳伯南和市南宜僚的人马,早已在心理上压倒了颜不疑,他剑术再高,心思却不能纯净。 伍封笑道:“也好,在下近些时剑术小有长进,正好在颜不疑身上试一试。”吩咐众人远远退开,道:“我与颜不疑试剑,你们都不要插手。” 众人远远退开,平启招来等人心知此战必是惊天动地,将打扫战场之事交给了慕元,让他带勇士去做,自己也来观战,万一颜不疑太过厉害,也好上前帮手,此刻连妙公主和迟迟等人也惊动了,都出帐来看他们比剑。 颜不疑见诸人退开,心道:“此处只有那叫月儿的小丫头能阻我去路,我若能杀了此人,反向而走,那丫头也追不上我。”当下信心大振,点头道:“好吧,我们二人今日便一较高下。” 伍封摇头道:“此番不是一较高下。当日鱼口之伏并没有你,在宋卫之地你们都是为了赵鞅而出手,是以并无仇怨,那时便是一较高下。今日你在我的邑地助盗为恶,那是存心与我为敌,是以今日是一决生死,在下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身高近丈,比颜不疑还高出了半个头,浑身黑甲上隐隐生光。颜不疑见他神威凛凛地站着,本就暗暗心惊,此听他说得凶狠,心头微微一震,剑尖上立刻透出了肃杀之意。 伍封大喝一声,跨上两步,手中一百多斤的“天照”重剑如石天照惊一般,向颜不疑当头劈下。只见这一剑快如闪电,剑上墨光漾开,众人只听“嗡”地一声响,声若天外隐雷,声音似乎不大,但人人都听得清楚楚。 看见伍封这一剑,不说叶柔、平启等人心中惊骇,就连时时陪伍封练剑的楚月儿也暗暗心惊,虽然每次伍封与她练剑时未用大力,但楚月儿也想不到这位夫君真与人斗剑时,剑上的威力竟然凌厉至此,心中对伍封更是大生敬意。 在颜不疑的耳中,这一剑的破风之声却如雷鸣在顶,震得他双耳生疼。单听其声,便知这一剑声威惊人,就算千人千剑也难抵挡。 颜不疑侧身相避,手起一剑向伍封当胸贯去,他的剑尖尚离伍封三尺,伍封便觉得一缕森森的寒气沁透了铁甲,令他遍体生寒。 伍封并不侧身,仍是一剑斜下,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双剑相击,两人都是微微一震。 伍封是有意试一试颜不疑的膂力,这颜不疑比在宋国之时膂力略增,却是未有大进,是以自宋国一别后再也未曾蜕变,虽是如此,他这番劲力也是非同小可。 颜不疑本来就力大,自从习练“蜕龙术”之后,因为败在越女叶柔之手,是以被迫蜕变过一次,气力大了一倍,自此天下间无人能以力与他相较。在宋国时虽被伍封的神力击退,但他是身在空中无从借力,是以在气力上并不算败在伍封之手。眼看他第二次蜕变之期将近,劲力又增了不少,自以为必胜过伍封,谁知伍封的气力也大增,以致仍然及不上伍封,被震退了一步。他心中大惊,不知伍封未练过“蜕龙术”,为何也能气力有增。 伍封笑道:“在下这口剑名叫‘天照’,重逾百斤,本是支离益之物,可算是天下至宝了。原来颜不疑的剑也不错,剑刃与‘天照’相击,似乎无甚损伤,是否也是支离益所铸的呢?” 颜不疑沉声道:“不错,这口剑正是师祖用五金所铸,重十七斤,名曰‘寒沙’,是师祖少年时常用之剑。” 伍封奇道:“想来支离益随剑术造诣不同,所用的剑也不同,未知这位剑中圣人如今用什么剑呢?” 颜不疑微微一楞,道:“师祖多年来未与人动手,天下间还有谁敢去找他老人家比剑?” 伍封大笑,道:“十年之后,说不好在下便会去找他。只怕颜不疑练‘蜕龙术’太过急进,活不过十年便已寿尽,多半看不到我与支离益比剑了。” 颜不疑微微一震,心道:“师祖创出了‘蜕龙之术’,似乎他未授旁人,他自己是否会练呢?”还未及细想,只见伍封又跨上一步,一剑劈下。 这两人交手比剑,只怕是天下间百年也难一见的精采。伍封固然是天纵其才,那颜不疑也是强逆天意,世上少见的剑术高手,两人的剑法均是快捷迅猛,令旁边看着的人无不惊心动魄。 只听双剑相击之声如群珠落盘,连声脆响,场上除了楚月儿、叶柔能看清二人的剑法之外,连平启也只能见两条身影闪动,纵横往来。 颜不疑此时的这套剑法集董门刺御两派剑法之长,又有市南宜僚先前剑法中力量循环相济之妙,再加上练过“蜕龙术”,是以颇能持久。伍封与颜不疑交手了两百三四十招,斗了个势均力敌。 伍封暗暗吃惊,董门的刺派御派剑法他由列九和平启二人处都熟识之,但即使是熟识的剑法,在颜不疑手上使出来,比起列九和平启来,无论是快捷和劲力都超出了三倍以上,使这熟识的剑法威力大了五六倍。 颜不疑更是惊骇,他的剑法在董门之中仅次于支离益和董梧二人,其余的董门弟子均非其敌手,就连任公子也比他略逊一筹,是以多年来纵横无敌,未遇敌手。不料眼前这伍封年纪轻轻,剑法却自成一家,虽然经验并不上他,但劲力又略胜于他,是以能够刚好匹敌。 本来颜不疑练习过“蜕龙术”之后,长力就远胜他人,何况他聪明过人,又将市南宜僚剑法中的那一种在水中练成的“断水剑法”中力量循环相济之诀融入了剑法之中,是以其长力比得上董梧这一代宗师,等闲使出二千招之外也不会气喘。但他此刻与伍封斗了两百多招,被伍封的神力所驭,用得力发了,居然微微有些气滞之感,见伍封却是神采弈弈,越斗越有精神,气力丝毫未弱,似乎无穷无尽一般。 颜不疑的“蜕龙术”每一次蜕变,体魄激增,长力自然也是倍增,他在剑术中所用的“断水”之诀虽然气力循环,却不如伍封在剑法中生出新力以致力量无限,是以在长力之上,就算他蜕变十次气力仍是有限。以有限对无限,颜不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伍封和楚月儿二人。只不过他的气力极大,对手若是楚月儿,在他力尽之先便会将楚月儿打败,但他遇到伍封这样的对手却不行了。 颜不疑心惊之下,忽地退开了丈余,飞身而起,使出了他最得意的“屠龙剑法”。只见他一条修长的身形在空中掠过,如一条灵蛇般在风中游动,手中的剑如同毒蛇口中的红信,虽然剑刃只有三尺,但剑风如针,他剑光游动处,只要是他剑尖所指,场外众人均觉一丝寒气刺入了心中,令人心悸。 伍封大喝一声,跃身而起,便如一头大鹰般横了过去,重剑向颜不疑刺去。 颜不疑大惊失色,他在宋国与伍封交手之时,伍封并不能抵挡他飞来飞去的“屠龙剑法”,全仗着铜戟上飞之力来应付了几招。数月不见,却见伍封竟能如鹰击长空,剑法凌厉之处,并不次于适才立足于地时。 只见伍封迎面而来,剑法如飞,也分不清是夜风还是剑刃,只觉他手中如同有数十口剑一般,纷拥而至。颜不疑不会老子的吐纳术,自然不知道伍封能靠脐息之妙借来天地之力,他的“屠龙剑法”靠的却是一弹一跃之间的地力,使出三十招便力尽,是以剑上的招式虽比伍封的“行天剑法”巧妙,却比不上伍封的飘然自如。 伍封一跃之间,才使出了十七八招,剑上的劲力便将颜不疑击得飘开了三丈多远,跌落在地。眼看伍封又飞身跃起,颜不疑此刻已知道伍封身上虽然有铁甲,但仍能凌空相击,潇洒自如,自己绝非其敌手。这并非他剑上的招式不如伍封精妙,关键是输在气力上面。 伍封能够凌空行剑,颜不疑神出鬼没的“屠龙剑术”便失去了其特效。如今同样是凌空使剑,颜不疑劲力却及不上伍封的一半,身在空中之时,自然吃亏多多。 颜不疑长笑一声,纵身跃起,众人只道他会迎面向伍封飞去,谁知道他身形后飘,如游蛇般横空划过,此刻他背对着树林,在空中转身,向林中飞去。他的身法不如楚月儿般快,其速却要胜过伍封,是以伍封虽然追了过来,却追之不及。 围在周围的众人之中,楚月儿和叶柔都在靠着树林的那一侧。伍封先前已说过不让人插手,楚月儿虽然明知颜不疑要逃,但这丫头唯夫君之命是从,见颜不疑从这方向飞过,却不敢出手阻挡。 颜不疑两跃之间,已掠过了众人的头顶,待伍封追到众人身旁之时,颜不疑的身影已没入了黑黝黝的茂林之中。 伍封插剑入鞘,只觉手心沁汗,心道:“我若未练成‘行天剑法’,单凭‘刑天剑术’,必定败在颜不疑手里!”长叹了一声,道:“今日我让这家伙逃走,必会后患无穷。” 第十九章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众人回到帐中,伍封叹道:“这颜不疑好生了得,我平生所遇的剑手之中,以此人最为厉害!” 楚月儿道:“月儿先前若及时出手,便可将他截下,夫君便可赶上来将他杀了。” 迟迟忙问道:“那你为何不截下颜不疑呢?” 楚月儿摇头道:“夫君大人说过不许人插手,我若出剑,夫君多半会生气。” 伍封笑道:“我怎会舍得生你的气呢?”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那日对付胡胜之时,我未听你的吩咐,冲到你前面将胡胜杀了,虽然夺了匹黑龙来,你却大大的生气哩!” 伍封笑道:“那是不同的,就算日后你的剑法胜过了我,在战阵之上你也不许到我身前去,柔儿也是这般哩!” 叶柔点了点头,笑道:“那我就与月儿一样跟在公子身后算了。” 田燕儿奇道:“先前大将军也这么吩咐过我,是何缘故?” 楚月儿笑道:“这是夫君的例行吩咐,每每战前便有此说,我不知听过多少遍哩!” 叶柔笑道:“公子是怕月儿和我们在前面冒险,心中担心,是以他定要在我们身前,为我们挡着箭矢,如有高手便被他先杀了。” 田燕儿道:“怪不得我跟在大将军马后,总觉敌人都是庸手,能够所向披靡,原来厉害的对手已先被大将军对付了。” 伍封笑了笑,问平启道:“那市南宜僚是否逃了?” 平启叹道:“公子一走开,那家伙便从陷坑在跃了出来,小人和招兄两人也未能挡住他,被他逃入了林中。” 伍封点头道:“那就算了,今日若不是他,只怕公主和迟迟大有凶险。” 妙公主惊道:“我和迟迟有何凶险?” 伍封叹道:“我今日虽然慎之又慎,却还是低估了敌人,没料到颜不疑居然也到了莱夷。我们与市南宜僚带来的骑兵交手,营中空虚,颜不疑偷入营中,并不是只为了杀伯南一人那么简单。我看他多半是想捉了公主或迟迟来要胁,我不在营中时,以他的身手,颜不疑何事做不到呢?幸好他为了救其师兄市南宜僚,才在杀了伯南之后,打消了此念头,现身将我引开。”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无不心惊,若真是被颜不疑胁持了妙公主或迟迟,后果便难以预计了。 妙公主和迟迟也暗暗心惊。 叶柔惊道:“颜不疑厉害之极,他若再偷入大营,恐怕难以防御。” 伍封叹道:“我正是这么想,今日便有杀他的念头,可惜被他走脱了。” 田燕儿皱眉道:“月儿曾伤过他一剑,恐怕更要小心!” 楚月儿笑道:“我才不会怕他,我虽然敌他不过,但逃起来他绝对追不上我。” 伍封笑道:“这就象颜不疑逃起来,我追不上他一样。月儿的剑术我倒放心,虽不如颜不疑,三十招却还是能抵挡的。月儿有三十招的余暇,大可以逃到我身边来。何况无论如何,我都会将月儿带在身边,我们二人在一起,那怕颜不疑捣鬼?” 叶柔叹了口气,道:“柔儿就怕他回去之后,又用那种妖邪的法子,用人蛇之血助他练习‘蜕龙术’,若是他再蜕变一次,劲力再大一倍,恐怕连公子也阻不住他了。” 伍封微微一震,正色道:“此事大有可能,这家伙心高气傲,今日败于我手上,说不定真会产生此念。” 平启问道:“柔姑娘前次与颜不疑交手是在何时?” 叶柔道:“那是四年之前的事了。” 平启点头道:“这还好些。我听说这种‘蜕龙术’每五年蜕变一次,颜不疑下次蜕变之期已不足一年,恐怕暂不会以损寿十年的办法增强劲力。” 伍封道:“平兄说得是,我看颜不疑也不会那么蠢。不过这人身手高明,营中这么多人,我也看不过来,万一他再偷入营来,那就十分可怕了。柔儿、燕儿,这些天你们也住进我的大帐来休息,与公主和迟迟在一起,由我和月儿还有小雨儿她们四人为你们护卫。” 叶柔和田燕儿脸上微微一红,都点头答应。 伍封又道:“是了,柔儿,你今日可看清了那市南宜僚的‘断水剑法’?” 叶柔道:“市南宜僚运剑的法子极妙,能够使力量循环相济,大增长力。” 伍封道:“这种法子柔儿可以使一使,多半对你的剑术大有增进。” 叶柔恍然道:“怪不得公子先前与市南宜僚比剑时,故意取守势,让他将‘断水剑术’使了两遍,原来是想让柔儿看得清楚。” 伍封笑道:“我看他的剑术还另有妙处,直刺横斫如片削瓜果一般,只是暂不知其中的道理。” 楚月儿道:“既然他的剑法叫‘断水剑法’,是否与水有关?”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回主城之后再慢慢研习吧。” 这时鲍兴入了帐来,道:“公子,这次又杀了一百多名贼人,捉到了一百二十名降兵。两次激战下来,共得了兵车九十二乘,战马五百多匹,兵器革甲不计其数。” 伍封道:“刚才颜不疑入营,恐怕伤了人吧?” 鲍兴叹道:“有六个亲卫军的御者被他杀了,适才冲杀之时,还死了三个倭人勇士,伤了九人,幸好伤势不重。” 伍封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道:“这笔帐我自会找他们去算!你带人将死者用布裹好放在车上,明日到夷维城再敛入棺木,运回主城其家中安葬。虽然我们也有伤亡,不过今日大胜两阵,大家恐怕也饿了。公主,你和迟迟吩咐在帐外空地上设宴,女乐也用得上了,我先去看看伤者。” 他带着楚月儿和叶柔二人去看望伤者,见众人伤势不重,安慰了几句。 两次激战共伤了四十余人,众伤者本来都是夷人族兵,战阵受伤也是常事,不料伍封竟亲自来看视,十分感动。 慕元脸上有小小割伤,此刻也不甚在意了,伍封与他说笑了几句,吩咐伤者若是愿意,便到帐外大营去赴宴。 忙了好一阵,帐外丝竹响了起来,除了看守降兵的人外,所有人都到了外面饮宴,伍封将众人一一夸奖,尤其是那些遁者今日立了大功,更被他大大褒奖,令众遁者满面生辉,连他们的女儿营妻子也觉得脸上大有光采。 伍封见巫水和那几个水遁者有些不乐,那是因为今晚金、木、火、土诸遁者立了大功,唯他们无甚建树之故,便道:“水兄无须不乐,下次对付‘海上龙王’徐乘之时,非要你们大显身手不可。”吩咐各人定要小心戒备,以防颜不疑偷营杀人。 这些亲卫军大多数是第一次随伍封作战,见伍封料事如神,与颜不疑那一战又是惊天动地,一夜之间竟然连打了两个大胜仗,杀敌九百,单是降敌便捉了一千六百多人,直如仙人下凡一般,均觉随这位大将军作战当真是痛快淋漓,与众不同,无不敬服,一个个死心踏地。 伍封到了莱夷之地,数番厮杀,唯此次死了数人,是以有些不乐,妙公主等女知道他的心意,温柔婉娈地不住劝解,连叶柔和田燕儿也拿酒来灌了他数爵,直至宴毕,伍封才扶醉而眠。 次日醒来,伍封见冬雪正低头痴痴地看着他,微微有些诧异,忽觉自己是枕在冬雪的腿上,吃了一惊,忙爬起身来,笑道:“小雪儿,你倒醒得早哩!” 楚月儿从一旁探过头来,格格笑道:“小雪儿怕是一夜未睡。” 伍封奇道:“这是何故?” 迟迟解释道:“你昨晚入帐便睡,小雪儿为你宽衣,反被你揪住了不放,拿她的腿当枕,就这么睡了一夜,我猜小雪儿也睡不着吧。” 冬雪满面绯红,低头不语。 伍封歉然道:“我这……这真是不像话了。” 妙公主笑道:“你这人沉重无比,一时掀你不下来,小雪儿怕吵了你,便让我们不予理会。谁知你一夜连身也未翻过,一雪儿就这么靠了一夜。” 伍封跳起身来,忙道:“小雪儿,真是对不住了。” 冬雪红着脸低头道:“公子昨日太过辛苦,又饮了酒,原该好好休息。”缓缓站起身来,却又一个趔趄,坐了下来。想是腿上被压了一晚,不免酸麻。 伍封忙道:“公主、月儿、迟迟,快为小雪儿揉揉腿子。” 三女笑嘻嘻过来帮冬雪揉腿,冬雪忙道:“这怎么行呢,婢子……”,妙公主笑道:“夫君大人最是没什么规矩,我们帮你揉揉也无不可。小雪儿若是不愿意,让夫君亲自为你揉揉,好不好?” 冬雪满脸赤红,不住地摇头。 春雨、夏阳和秋风早已起身,此时入帐来为伍封穿衣,三女吃吃地笑着,眼睛不住地向伍封和冬雪二人瞧去。 伍封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忽见田燕儿和叶柔裹被而坐,也在帐中另一边,笑笑吟吟地看着他与众女闹着。伍封才想起昨晚怕颜不疑偷营,让二女入大帐来睡,看帐中时,一幅锦帷垂在中间,将他们与叶柔和田燕儿二女隔开,但此时锦帷已被拉开。 楚月儿见伍封诧异,笑道:“公主早便过去与柔儿和燕儿顽了好一阵。” 伍封等衣服穿好,春雨和夏阳为他穿戴好盔甲,四女之中,秋风力气最大,向来由他为伍封掌剑,此刻捧来了“天照”宝剑挂在他腰间的革带之上。伍封见众女笑着不住地打量着他,神色各有不同,略略盥洗后便藉口逃出了大帐,远远还听到帐内众人格格地笑成一团。 伍封去看过了四十多个伤者,又到各帐去一一看过,连那些卫女、宫女、女乐、庖人等人的帐中也都打了个转,这些人无不诧异,不知道他以大将军之尊,为何会亲来看视他们这些下人。 混了好一阵,伍封才回到大帐与众女用饭,饭后,妙公主道:“此刻已过了午时,是否要赶路呢?” 这时平启走了进来,道:“公子,等一阵拔营赶路之时,那批降兵怎么办?” 伍封皱眉道:“我也十分头痛,若放了走,怕他们又去多盗贼,若带到主城,却又怕途中生变,不甚方便。” 叶柔道:“我昨晚看他们时,他们对公子敬畏之极,都说不敢再与公子为敌。” 伍封笑道:“柔儿看他们做什么?” 叶柔道:“既然市南宜僚和颜不疑也来了,这些盗贼多半与徐乘有关,昨晚我向他们打听徐乘的巢穴和东屠苦新建的镇城防务,这班人七嘴八舌,知无不言,被我知了个大概。” 伍封喜道:“柔儿真是想得周到。” 叶柔道:“我看这些降兵有些用处,不如放他们回去。” 平启惊道:“这一千六百多人都放回去?岂非增敌声势?” 叶柔笑道:“他们中间之人大都来自夷维、镇城,只有二十多人是随市南宜僚从海上来。夫余贝怕夷维的盗贼有异心,将他们的家眷移入了镇城,以为胁持。我们若放了他们,他们暂时无处可去,多半会回到镇城,免不了会为我们张大声势,让贼众都知道公子的确是降者不杀,是以大损其斗志,到时候我们攻打镇城之时,鲍兴只须再叫几声‘降者不杀’,盗贼定然降者甚众。” 伍封和平启不住点头。 叶柔笑道:“柔儿还有一条计策,到时候我们派了三百人分别与每一名降兵谈谈,再将他们放回镇城,夫余贝等人必定疑心其中有人投奔了我们,成为奸细,自然会一一盘查,免不了将这些人逼得进退失据,要么逃走,要么集起来反抗,镇城必乱,到时候我们大军一到,攻城便容易多了。镇城依山洞而建,十分难攻,不这么搞一搞,还真不容易将贼子剿灭。” 伍封拍案赞道:“柔儿真是将才,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平兄便带人去做吧,我看这要忙上好半天,今日便扎营不动,在此地再休息一晚罢。贼子一夜两败,如今士气最低,怎也不可能再来劫营,尽可放心休养。” 平启对叶柔甚是佩服,立时出帐。 伍封让夏阳将鲍宁和鲍兴叫来,道:“小宁儿,你带些人将九名亡者的尸首送到夷维城去,装敛入棺,便留在夷维等我们大军明日赶到。”又让鲍兴将盗贼的尸体从陷坑中掘出来,挖一大冢埋葬。 迟迟道:“最好是立一石碑,上面刻写‘群贼之冢’,以警后人。” 众人都大赞石碑之妙,鲍宁和鲍兴领命出去办事。 田燕儿称赞不已,道:“大将军手下人材不少,不说月儿和柔儿,便是平启和招来二人,便是军中少见的勇将,两条大殳舞动起来,破阵陷敌厉害无比。” 伍封点头道:“这两人的确是锋将之才,不同于一般的剑手。” 田力在一旁道:“昨晚小人与柔姑娘一起见那些贼子,按他们的口述,连夜画了一份镇城的贼巢之图,大将军要不要瞧瞧?至于徐乘的巢穴,毕竟所擒海盗人少,不知其详,暂时画不出来。”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帛图,交给伍封。 伍封大喜道:“田兄当真是有心了。”将帛图放在案上,与众人一起研看。 田力道:“镇城在莱北和莱南相交之处,离满饰人新建的林营城只有半日路程。镇城虽不大,却依十余连环而生的山洞,若是大军攻入,贼众此入彼出,不仅难以尽数剿灭,还怕他们仗地势之妙,反而转守为攻。” 众人看着镇城和附近山势之图,均觉难以措手。 田力道:“这座镇城占地较大,不过说起来它是座城,其实只是个关隘,前后山口各有两座高墙横于二山之间,在中间围出空地来,听说东屠苦带了东屠族三四千户、两万多人居在其中,夫余贝也带了一万多户迁入,有族人近六万。” 叶柔道:“镇城虽然有七八万人,其实能作战的只有盗贼还有四千多人,我们将这些降兵放回去,加起来只有五六千人。不过,他们的兵车尽在夷维,如今已经尽失,骑兵的战马五百多匹,又有近三百匹落到我们手上,因此暂无能力进攻。” 伍封道:“夫余族有一万八千多户,只有万余户跟着夫余贝来,是否族中其他的人不愿意随他造反呢?” 叶柔道:“正是。夫余、东屠这些人大多是迫于夫余贝和东屠苦的胁迫,才到了镇城,其中不少人的家眷还在原地。镇城人多,食物却较少,周围有算有田,一时也难有收获。那东屠苦和非余贝他们原来准备了不少干粮肉脯,现存放在山洞之中。整个镇城只有一条小溪流过,清水不足,是以两族之人过得甚是辛苦。”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们若是强行攻城,夫余和东屠两族之人却无辜得很,有何伤亡,心中不忍。” 迟迟道:“夫君重情重义,不愿意伤及无辜,我看夫余贝他们是看中你这弱点,才将两族之中的小部分人与盗贼驻扎在一起。” 妙公主点头道:“我看也是这样了,赵老将军与夫君非亲非故,夫君还能追出千里之外相救,这两族之人都是夫君的隶臣隶妾,怎愿意伤害他们。” 田燕儿天真地道:“若是在干粮肉脯上放一把火,他们必定会大乱四散吧?”她虽是客人,但与伍封在一起,昨晚又经过两番激战,早已当自己是伍封营中的人,暂忘了要远嫁晋国的事。 叶柔笑道:“这些粮食是镇城的根本,以颜不疑和市南宜僚的谋略,多半会派重兵把守,就算能混到山洞外面,恐怕也难有暇放火。若是颜不疑不在城中,还有些可能,有了颜不疑在城中,便麻烦了不少。” 田力也道:“如今是春分季节,山中雾气甚重,也难以点火。” 田燕儿点头道:“不过燕儿信得过大将军和月儿的本事,定会有办法。” 伍封心中一动,道:“燕儿提醒了我,用火不成,大可以在水上面想想法子。若是我们断了他们的汲水之道,城中恐怕非乱不可。” 叶柔道:“颜不疑和市南宜僚精通兵法,必定会派人守住水道。” 伍封笑道:“镇城中的小溪能供数万人勉强生活,流径若不在十里以上,怎也不会有这么多水吧?我看其主径多半在城外,就算颜不疑和市南宜僚派了人守水道,数里之内人手分散,便不怎么有用了,怎敌得过我们的勇士?到时候我和月儿带些人觅出溪水主源来,将溪水堵塞,让镇城自己大乱。这总好过放火烧粮,暴殄天物。” 叶柔点头道:“公子说得是。不过,柔儿还想了另一办法,若是用起来,恐怕也有些用。” 伍封忙问道:“有什么办法?” 叶柔道:“既然夫余人和东屠人大多不愿意随夫余贝和东屠苦二人作乱,城中族人的家眷又在原地,我们若能将他们的家眷找上些来,在城外呼喊,是否更增其乱呢?” 伍封拍案大赞:“此计甚妙!嘿,柔儿这两条妙计认真不错,先从军心士气上攻击敌人,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战阵之上本来就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叶柔笑道:“孙子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们先用点诡计,让颜不疑头痛也好。” 这时,平启进来道:“公子,那一千六百多降兵都已谈过了,是否立刻就放人?” 伍封站起身来,道:“我去瞧瞧。” 伍封等人到了被众勇士围着的降兵面前,道:“你们并非贼首,今日便放了你们,日后改邪归正,万一再回去当贼,待本大将军回到主城,必会集结大军将群贼剿灭,你们若再被本大将军拿到,必会严惩。”训斥一番后,将降兵放了,众降兵抱头鼠窜,片刻间就走散了。 伍封对平启道:“平兄,我们亲卫军中也有些东屠族和夫余族的人吧?” 平启道:“东屠人连女儿营在内,有二十多个,夫余人只有三四人。” 伍封点头道:“你将他们都叫到我帐中来,女儿营都还是新娘,就不要叫了。” 伍封回帐不久,平启将人带了过来。 伍封见两族各有数人,道:“你们多半也知道夫余贝和东屠苦在你们两族之中,胁持了不少人到山中,与群盗为伍。那座新建的镇城早晚会被我大举攻击,到时候两族之人无辜被祸。” 这些人早知道消息,正自忧心,担心族人被祸,又恨夫余贝和东屠苦为一己之私,将族人交到盗贼手中。 伍封道:“你们各回族中,将被胁到山中族人的家眷各找数百人来,数日内赶到新建的林营城去,与我大军汇合,到时候也好将你们族人叫出城来,免被我大军所杀,无辜送命。” 这些人连忙答应,匆匆各回族中办事。 叶柔道:“公子是否想以林营城为据,直攻镇城?” 伍封道:“正是。” 田燕儿奇道:“大将军不是说要先到主城汇合大军么?” 伍封笑道:“兵不厌诈,那是我故意对降兵说的,以宽夫余贝等人之心。他们定以为我不敢以千人攻镇城,防备自会弱些。哼,我有精兵一千,只要运用得当,可敌万人,硬攻当然是不成,不过加点诡计,何城不敢去攻?林营城是满饰人的居城,满饰人精于骑射,最尊敬勇士,我们便以林营据地,让他们看看我们如何灭盗。” 伍封见安排妥当,命人休息玩乐。叶柔笑着向伍封告罪,将楚月儿扯了去陪她练剑,妙公主和迟迟陪着田燕儿到四周骑马,累得平启又带了不少人在旁护卫。 伍封便留在帐中,与春夏秋冬四名燕女说笑,高兴起来,命人拿酒上来,与四女斗箸草,输者饮酒,各饮了不少,将四女灌得红色红润之极。四女的酒量较弱,夏阳与秋风醉得摇摇晃晃地在帐中乱走,居然找不到出口,伍封大乐。 正闹时,鲍兴进来道:“小人已将贼尸葬了,立了一个大碑,上面除写了‘群贼之冢’四字外,还刻了一篇碑文,公子要不要听听?” 伍封笑道:“碑文写的是些什么?” 鲍兴咳了一声,道:“‘辛酉某月某日,封大将军途径此地,有大盗曰叶小虫儿者,兴众冒犯,大将军顺手灭之,埋贼尸九百零七人于此冢之中,以警途人。’这是正文,下面还有附注。” 伍封忍笑道:“附注又怎么说?” 鲍兴道:“附注说:‘按,天下之事皆有可为,唯作奸犯科谋逆盗贼不可为也。心有恶念者,他日未必有冢可葬,不亦悲乎?大将军封。’” 伍封愕然道:“小兴儿何时学来这种本事,竟然颇有文采?” 鲍兴笑道:“其实这是公主所作,小人只不过照背出来。小人见了此文,立时觉得有增学问,小人还当场作了几句诗,也想刻于碑上,留名千古哩!” 伍封大惊道:“小兴儿这么厉害,将诗读给我听听。” 鲍兴摇头晃脑道:“关关之鸦,以野为家。将军神剑,纵横天下。众贼哭爹,群盗唤娘。呜呼哀哉,尽埋土下。” 伍封为之绝倒,大笑着将鲍兴逐出帐去。鲍兴进帐胡闹一场,伍封甚为开怀,大叫道:“小雨儿,小雪儿,我们再来喝酒。” 未过多久,春雨和冬雪二女也被他灌醉,四女偎着伍封呢声说话,伍封与四女嘴上胡说八道,口中如同牛饮,双手时不常讨些便宜,惹得四女娇声嗔怪,伍封乐不可支。妙公主、迟迟和田燕儿进帐时,见五人偎在一起,情形古怪,无不失声大笑。 四燕女见妙公主等人来,便想起身,谁知酒醉身软,一时难以起身,冬雪勉力起身,不料衣角被伍封压住,还未站起便被扯落,反而跌在伍封身上,将其余三女也撞倒了。伍封哈哈大笑。 迟迟格格笑道:“昨晚小雪儿被夫君扯了当枕头,今日正好反过来。” 妙公主见四燕女脸飞红霞,颇为妩媚动人,笑道:“你们几人酒喝得多了,也不必起身,将这么偎着吧。” 田燕儿叹道:“这四个丫头在相国府上时,从来未见过她们如此快乐过。” 次日大早,伍封便带人出发,当晚赶到了夷维城中。鲍宁早就九名死者的尸首收敛入棺,晏府中人是伯南所招,倒并非贼众,知道晏安竟是叶小虫儿时,无不骇然。 伍封在玄菟灵的法师府上过了一夜,从法师府上调了几个精明人手到晏府主事。他故意在夷维城多留了数日,才引军转而北向,半日后便到了新建的林营城。只见林营城果按冉雍所定之制,城方五里,墙高六尺,虽然不怎么能御兵,却修得十分齐整,里面闾里完备,族庙宗祠,仓廪府库无所不备。 满饰箭得报大喜,接出城来,大声道:“大将军,你来得正好,如今夫余贝和东屠苦在山中建了一座镇城,离我们极近,小人族兵已撤,城又是新建,正怕他们来抢粮,大感烦恼哩!” 伍封笑道:“长老尽管放心,如今莱夷三盗俱灭,这夫余贝和东屠苦成不了气候,我怎会放过他?”小声对满饰箭道:“这几天我便先灭了夫余贝和东屠苦,夺了镇城。眼下正是用兵之时,先勿泄露消息。别看我的士卒今日才到,但对镇城之谋早已开始了。” 满饰箭讶然道:“这几日从镇城有不少东屠人和夫余人逃了出来,我也懒得去问,不知山中出了何事。” 平启将灭了叶小虫儿的事告诉了满饰箭,满饰箭十分佩服,笑呵呵地引大军进城,平启将携来的伯南和田炳二人的首级挂在林营城的北门示众,写明“恶贼叶小虫儿”六字,已警摄山中盗贼。 满饰箭还未搬入城宰府中,正好给伍封等人暂住,作为军中指挥之所,满饰箭又拨了数十族人来作仆佣侍婢。那些派出去的东屠夫余二族亲卫军士早已陆续带了众多族人先到了城中等着。 当晚伍封设宴,将满饰箭与族中长辈请来,以女乐娱之,满饰人见伍封平易近人,虽然是莱夷的主人,与大家身份有天渊之别,却与他们称兄道弟,毫无架子,无不脸上生辉。 迟迟最惯这种事,被伍封任以女主人的身份向诸宾敬酒,笑语嫣然,将这些满饰族人哄得极为高兴。何况他们是山中粗人,几曾见识过来自齐国都城的歌舞丝竹,宴饮大乐,无不尽兴。 次日,又有不少人从镇城逃了出来,伍封带了几人来问,原来是两次的残兵逃回城中之后,果然如叶柔所料,夫余贝等人疑神疑鬼,杀了不少人,以致人心惶惶,至于汲水之道却无人能知其源。 派出去的东屠夫余二族的亲卫军尽数回来,带了不少东屠族和夫余族的人来,这都是被夫余贝和东屠苦胁至镇城的族人家属,伍封先安置他们在城中暂住,未时派出遁者按田力绘制的图本分为两队入山,寻觅镇城的汲水之源。 这些遁者果然厉害之极,次日一早天未亮时回来,巫金道:“那条小溪在东侧的山中,有一百贼子分作两队,日夜来回巡查,不过这些人懒散之极,未料到有人打水道的主意,被我们找到一处地方,旁边有一条干涸的溪水之道,不入镇城,应当是下手的地方。” 伍封将众人大大褒奖之后,命他们先去睡觉,晚饭之后随他动身。然后将众将叫至大堂一同议事。 伍封道:“如今夫余贝等人据守镇城,我们若往主城,他们说不定会予以截击,就算他们由得我们回主城,等我们大军南下,他们抵挡不住便会向南逃窜,南下有林营、夷维、格道、博城四城,他们随便入一城便足以扰民。是以万万不能等赶到了主城再行动手。如今春暖水温,徐乘的水军只怕也早已出动,我们必须赶在徐乘从海上攻入莱夷境内前动手,是以我想这两日攻打镇城。” 平启道:“敌众我寡,我们兵士虽强,却只有千人,敌军有五千左右,又驻守山城之中,有些麻烦。” 伍封道:“眼下镇城人心骚乱,贼众和两族之人心不能附,必可趁乱攻之。我军是获胜之师,士气正旺,贼众却是心胆已寒,士气低落。颜不疑和市南宜僚以为我会先回主城,再行攻镇,我偏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何况敌军眼下既无兵车,战马也只有二百余匹,若想强攻也不大可能。此战是攻心为上,若能将敌人吓得弃城而逃便够了。” 众人一起点头,伍封当下带了分派众人。 先让鲍宁带二十人饶道山中,赶到王屋城,请玄菟灵带军南下,守住镇城北面的归路,又让田力带人书简千枝,上写“降者不杀,从贼不杀”八字。 晚饭之后,伍封带着大军出发,子时之前赶到了镇城之下,乘黑夜在镇城南门外三百步处扎下大营。黑暗中设帐三百,遍插旌旗,又堆火五十,列鼓三十,将二百兵车列于营前。 伍封趁黑在大帐中传令,命平启率三百骑兵带数日之粮,即刻出发,饶到镇城北面的山中埋伏,与玄菟灵南下的兵马汇合。若是城中有乱,颜不疑等人必会驱两族之人在前,贼众在后。等镇城之人从北门四逃之时,用连弩射杀敌人,敌军大溃时才杀出来,放过两族之人,专攻带甲之贼。 鲍宁即刻带五十人出发,多带箭矢,携田力所书的张简捆于箭矢之上,潜入西侧山上,以连弩将竹简射入城中。 伍封道:“我与月儿、柔儿带着遁者和女儿营入山,断镇城汲水之道。颜不疑为人多谋,身手又好,若知道我不在营中,说不定会偷入营中来掳人,招兄天生夜眼,正好守营,晚间一定要小心。”让招来带着大军谨守营中,田力和春夏秋冬四女保护妙公主、迟迟和田燕儿。 伍封吩咐招来等人道:“两个时辰之后,你们便将火堆全部点着,击响战鼓,鼓声一停,便让东屠和夫余两族之人呼叫,分作数队,每日轮流。” 诸事安排妥当,伍封与楚月儿、叶柔带着遁者和女儿营各带好数日干粮,悄悄入了东面山上,转到了镇城之侧,遥望下去,这时大营中还未点火击鼓,城中毫无防范,一片漆黑。 伍封等人先找到山中水道,沿水道而行,到了一处,果见溪旁有一条干涸的溪径,便埋伏在溪旁林中,静等巡查水道的贼子。 卯时还未到,便见五十人各执火把,缓缓沿水道而来,叶柔和众遁者将连弩拿了出来,伍封和楚月儿嫌连弩射程不如单弩,各拿了自己的弩在手中,以防有人逃走。 眼见这五十人懒洋洋地经过面前之时,林中众弩齐发,这些贼子怎料到会有人埋伏,便听惨叫声不绝,待一阵弩箭射完时,五十人大多已被射死,虽有几人逃逸,却又被伍封和楚月儿一一射倒。火把扔了一地,只见火光之下,溪水尽红。 伍封等人出了林,先将火把拾起来,堆于石后成为火堆,从林中砍了两根大树横在溪上,然后搬来大石堆在树旁水中,再用树枝、碎石无数堵塞了水道,挖开两条溪水之间的土石,将水引入干涸的水道之中,那一条流往城中的溪水立时断了水流。 伍封笑道:“大功告成,不过天亮后才是城中缺水混乱之时,我们须留上几天,守住此地。”他在林中转了好一阵,道:“这片茂林是个埋伏的最好所在,等夺下镇城,万一日后镇城被兵,这片茂林大可以派上用场。” 众人在溪旁林中立了三个营帐,又生了两堆火,将火生得极旺,坐在帐中略有暖意,伍封怕城中派人来视查水道,命遁者分着五队,轮流监视,其余人各自入帐休息。此刻虽是春分之际,山中雾气甚重,颇有些寒冷,伍封见叶柔虽练过巫门的秘术,毕竟比不得自己和楚月儿练习吐纳之妙,怕她着凉,便将叶柔叫到帐中,女儿营带了一个铜炉来,此刻放在伍封的帐中,火烧得极红,帐中颇暖,伍封让叶柔睡一睡,自己与楚月儿打坐调息。 这些遁者都练过玄菟灵的强身养颜之术,兼且日间饱睡,是以一个个精神极好,女儿营在全是他们的妻子,正好大展雄威,让娇妻安眠,一众大男人守护在旁。 忽听山下隐隐鼓声传来,众人都知道招来等人已开始惊扰敌军了,登时精神大振。鼓声每过一个时辰,便击响一次,虽然听不到山下的声音,伍封也猜得出两族之人的呼叫和鲍兴射入的竹简必已使镇城之中一片混乱,待天明城中造饭无水,那时恐怕就更加惊惧了。 天明之后,女儿营的剑姬将干粮肉脯加热后送进帐来,伍封与二女才吃完,巫金入帐道:“公子,适才有一队人上山来,察看水道,大约有三十余人,被我们射死了。” 伍封笑道:“你们都见过颜不疑和市南宜僚,若见他们上山,便来叫我。”区区数十人自是不必让他亲自出手,此后上来了好几趟人欲夺回水道,均被遁者和女儿营射杀或格毙。 女儿营是伍封和楚月儿亲手教出来,又经叶柔这练军的大行家调教,联手合击的本事虽然不及春夏秋冬四女的“四方刀阵”那么厉害,但比起一般的军中好手要厉害不少,绝非当日六剑姬在卫境打败桓魋的六名健兵时可比。这些遁者更是少见的勇士之中的勇士,最精杀敌之术,又习过玄菟灵的独门秘术,气力远胜常人,又颇具长力,如今将伍封的“荡敌十三刀”融入其独门的武器之中,更厉害过那些倭人勇士数倍,镇城的这些贼人怎能抵当? 伍封乐得清闲,将巫木等木遁者派到山下城边打探消息,自己与楚月儿和叶柔说着闲话,谈些天南海北的事,午后还都睡了两个时辰。 晚饭时候,巫木回来禀报:“从昨晚到今日,镇城已乱成了一团,不少东屠人和夫余人听到城外族人的呼唤,纷纷坠城而出,夫余贝和东屠苦在城上杀了三十余人,仍然弹压不住。城中缺水,贼兵也开始混乱了,小人躲在城脚时,亲耳听到城边驻防的士卒小声斥骂,对颜不疑他们口出怨言。” 伍封让巫木等人去吃饭,呵呵笑道:“城中民心不附,士气低落,连饮水也断了一日,此战颜不疑已是必败了。”忽然想起一事,将巫金等人叫进来,道:“只怕今晚颜不疑或市南宜僚会亲自带人来夺回水道,他们善长偷袭,天黑之后恐怕就会上来,一阵都埋伏好了等他。” 叶柔点头道:“城中大势已趋,既无兵车,战马又少,自不可能攻入大营,以颜不疑的傲气,眼下还不会弃城而逃。他们要挽回败局,恐怕唯有先夺回水道,安抚军心。” 楚月儿笑道:“颜不疑怎会知道堂堂一个大将军不在大营之中,反而带了少数人守这条水道?夫君,一阵间我们三人一起出手,若能将颜不疑杀了最好。” 伍封道:“这是两军交战,与高手比剑不同,我才不会找他单打独斗哩!这人是我平生所遇最头痛的家伙,若不尽快杀了他,这人阴魂不散,早晚会在他手下吃大亏。不过这人非同小可,连我也强不了他多少,你们两人要多加小心,若是被他伤了,攻下十座镇城也不会让我开心。” 楚月儿与叶柔都笑吟吟地点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伍封带着二女出帐,让人灭了火堆,指挥女儿营和众遁者各自找好地方藏身,他们手上有连弩这种厉害武器,自是大有胜算。 山上夜风清冷,只听山蛙鸣唱,与沙沙的草木之声相合,间夹着这条小溪的汀汀水响,反而让人觉得十否寂静。 忽然蛙声顿止,叶柔小声道:“颜不疑来了!” 伍封和楚月儿暗暗吃惊,颜不疑这一身妖邪的功夫委实骇人,所到之处总是有一种阴煞的死气,连山蛙也不敢出声。 月光之下,便见一行人从林前转了出来,沿着小溪缓缓上行,大约有近百人。他们知道伍封的弩兵厉害,都带了一个长长的盾牌,立在身前,小心走了过来。 伍封仔细向这些人看去,在若隐若现的身形之中,看不到颜不疑那熟悉的修长身影,心中暗暗奇怪。 楚月儿轻轻握了握伍封的手,向树林中指了指,小声道:“颜不疑在林中。”她的眼力和耳力在众人之上,伍封向邻近的巫金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对付士卒,自己与叶柔立时转身,向树林中看去。 待敌军临近二十多步时,伍封喝道:“放箭!”众遁者与女儿营早有默契,他们早瞄准了来人的头面咽喉,一起将箭发射出去,只听立时惨叫声大起,每人手上的三支箭射完,那一百多人已倒下了七十余人,剩下的人都缩身于盾牌之后。 众遁者和女儿营自不可能有暇上第二轮箭矢,一起跃身出去,手中剑殳武器向敌人杀去。 伍封三人却一直未动,各端着弩箭盯着林中,也不知颜不疑会从何处窜出来。 眼见众遁者与女儿营以多胜少,片刻间已杀了十余人,那颜不疑居然也沉得住气,仍未出来,再等片刻,敌人又倒下了数人,颜不疑仍未现身。 伍封暗觉不妙,忽然心中一寒,想起当日鱼口中伏的事来,向众遁者和众女大喝一声:“小心林中放箭!”话音未落,便听林中“嗖嗖”的箭矢破风之声响起,幸好伍封即时大喝了这一声,众女和遁者伏下身来,箭矢如雨,反将剩下的敌军尽数射成了刺猬模样,只听有数女发出叫声,想是伏身不及,被箭矢射中。 伍封待箭稍停,立时冲入林中。楚月儿和叶柔知道敌军并没有连弩可连发三矢,所用自然是弓箭,射完一箭便要张弓搭箭,若不趁此机会冲杀,恐怕更会有多人受伤,二女也冲入了林中。 伍封才入林中,便有长剑当头劈落,他来不及闪避,扬手一剑格开,飞起一脚将那人踢出了丈外,撞在树上,他知道自己脚下的劲力,那人被他这一脚踢上,自然是活不过来了,也不去管他,只见林中人影幢幢,看不清敌人有多少人,“天照”重剑只顾向人影闪处劈落,剑起剑落,无人能挡,一连劈倒了六七人。 这时楚月儿和叶柔也随后而来,两口铁剑在伍封两侧挥动,片刻间刺倒了数人。 林中甚是黑暗,一时也辨不出颜不疑在那里,伍封知道楚月儿和叶柔敌不过颜不疑,颜不疑此刻藏身暗算,若是忽出杀手,二女便大有凶险,一念及此,心中大急,手下毫不落情,杀了十数人。 忽地一团火光射入敌群,伍封不看那人也知道是巫火等人的妙手,便听头顶树叶轻响,在细微的火光之中,伍封忽瞥到一条颀长的人影如游蛇般扑落下来,剑光闪烁,快如闪电,向叶柔肩窝处直插下来。一看这倏忽快捷的身影,便知唯有颜不疑才能有此身手。此时叶柔也已知道不妙,但手中的剑正插入一名贼子身上,嵌入骨中,颜不疑的剑法奇快,自己若是拔剑格挡自然有所不及。 伍封大叫一声:“柔儿!”来不及挥剑,情急之下,左臂横扫,一拳向叶柔头顶上的长剑砸去。 颜不疑心中暗笑,他看到伍封一拳挥来,显是情急之下竟想以一臂之力挡开他的宝剑,便故意故意将剑身侧了侧,将剑刃对着伍封的手臂。他的“寒沙”宝剑是用五金所铸,锋利异常,不要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巨木也会被轻易削断。伍封自己将手臂撞上来,免不了被剑转断,根本不能影响到他这一剑从肩窝刺入叶柔的结局,这正是一剑二用。他出剑甚准,叶柔头上有铁盔,身上有铜甲,但肩窝处正是甲片的空隙之处,这一剑刺下去,不免直刺入体内,神仙也难救。本来他更恨楚月儿,但心知此女身手高明,未必能一招得手,便刺向叶柔。 此刻无论是伍封、叶柔和颜不疑都已变招不及,楚月儿在一旁猛地看到,大骇之下想飞身过来,却被几名贼人缠住,抽身不得。 只听“叮”的一声,颜不疑这一剑已被伍封的手臂砸开。 颜不疑大吃了一惊,不知自己的剑刃为何斩不断伍封手臂,反被他砸开。其实适才他大有余裕变招,就算不变招,撞到剑上的就是伍封的拳头了。但他这人十分多疑,怕伍封拳中握有硬物,存心要将伍封的手臂斩落,便微微变招,将剑身侧转对着伍封的手臂,谁知长剑反被砸开了。他大惊之下,身形直坠而落。 这时众火遁者已纷纷入林,口喷火球,将林中照得时亮时暗,见林中敌人赫然有数百人之多。 叶柔心中暗惊,手上的剑向上撩去,正好楚月儿已抢身上来,一剑向颜不疑直刺。双剑映火,将颜不疑的脸照得泛出红色。 颜不疑毕竟是少见的高手,立时回过神来,“寒沙”宝剑横扫,向来剑砸去。虽然出招晚过楚月儿和叶柔二人,但身手快捷之极,竟然后发先至,一剑二击,格开了楚月儿和叶柔的两口铁剑,反借双剑相撞之力,斜身飞开,向丈外一颗大树上落去。 楚月儿和叶柔见这人剑法快捷至此,居然能格开二人之剑,相顾骇然,只觉这人剑术高明之极,令人匪夷所思。 颜不疑长笑一声,飘身向树枝上落去,还未到树旁,忽然一个巨大的身影迎面飞来,火光闪烁之下,黑甲映出黑红的血光,正是伍封! 颜不疑只听“嗡”地一声,“天照”重剑如盘古开天一般,凌空斩落,这一剑便如石天照惊,颜不疑心中大骇。此刻他已无法借力,只见他猛地将双手张开,身如长蛇一般在空中扭动,这诡异之极的身法委实惊人,居然被他重凝力量,斜斜地向右边飞开数尺。 伍封的剑法比他的身法更快,只听“嗤”的一声,血光迸现,颜不疑的左手齐腕处被伍封一剑斩落下来。 颜不疑长叫一声,“寒沙”宝剑如风般振动,双脚在身旁树上踢了一脚,连人带剑向树林深处破空而逝。 楚月儿娇叱一声,飞身而起,向颜不疑追去,忽见小红被几个贼子围住,跌倒在地,楚月儿心中暗叹,凝力下落,将小红身边的贼子杀了三人,余贼骇然退开。 忽听“咯吱吱”的声音响起,适才被颜不疑踢过的那根大树从被踢处缓缓折下来,轰然一声倒在林中,伍封与叶柔恰在树旁,相顾失色,想不到颜不疑脚上劲力大得如此骇人。 颜不疑这一走,剩余的贼子更加不济,片刻间有数十人被格杀,剩余的人逃到林中,走得无影无踪。 伍封命人清理战场,检视伤者,见了三剑姬和一遁者中箭,或腿或臂,唯有鲍宁之妻小英受创稍重,被射在背上,幸好她身有革甲,这一箭又非劲弓射出,入肉不到三寸,若再深寸许,恐怕就要香魂归西了。 楚月儿在林中追寻颜不疑,好一阵走回来,向伍封道:“夫君,颜不疑逃进了林中的个山洞,我未敢追进去,不知这山洞通往何处。”伍封忙道:“你带我去瞧瞧。”楚月儿带着伍封到了林中一处所在,只见几颗大树之后的山壁上果然有一个山洞,洞口颇小,里面黑黝黝的。 伍封捡了一根松枝点着,与楚月儿二人提剑小心钻进去,洞内狭小难行,弯弯曲曲大约走了二里之外,隐隐听见前方有人声,小声走过去,只见前面是个出口,却被数根粗木堵住,外面传来人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外面守住,透过木间的隙缝往外看,见外面仍是林子,只是远处传来城中的更鼓,原来这出口已经到了城下不远处的树林。伍封寻思了一阵,先引楚月儿回去,暂不理会这个山洞, 回到山上,只见叶柔等人已点燃几处火堆,她曾任越军之师,经验颇足,命人将小英放在火堆之旁,替她拔出了箭,在创口上好了药,再仔细包扎好。众人见小英面色苍白,呼吸却匀,知道她无性命之忧,都放了心。其余的伤者也都包扎好,伍封命人将伤者抬入大帐之中,点燃帐中铜炉,派了十余剑姬照料伤者,这才与众人分别围坐在几个火堆旁休息。 伍封默然坐着,仍寻思着适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摇头叹道:“我还是经验不足,居然未能仔细检查这林中,若是早发现那山洞,只须用大石堵住,颜不疑便不可能悄没声上来了。今日之险全是因我之故,弄得小英还受了伤。”叶柔摇头道:“这也不能怪公子,我们毕竟不熟悉地形。”楚月儿道:“那山洞隐密之极,就算有心去找,只怕也难以找到。” 伍封见楚月儿脸色苍白,搂着她的纤腰,安慰道:“月儿放心,小英自小习练歌舞,身体颇好,并无性命之忧。” 楚月儿道:“适才夫君怎想到用拳头去挡利剑?”伍封苦笑道:“适才太过凶险,我怕柔儿有失,情急之下,只好用拳头砸剑了。” 叶柔想起适才之险,心有余悸,道:“公子的手臂为何不怕颜不疑的宝剑?” 伍封道:“这都是公主的功劳。我有一件‘金缕衣’,是天下至宝,能防箭矢,后来给月儿穿着,但那甲衣太大,公主便将它改得小了,多出两片为我做了两块护臂,一直未怎么有用,不料今日用上了。”将大袖掀起给叶柔看。 楚月儿点头道:“幸好颜不疑存心要斩断夫君的手臂,故意将剑刃侧开,否则夫君的拳头砸到剑上,后果不堪设想。” 伍封苦笑道:“我手上练过功夫,还算硬朗,只想将剑砸得偏了,柔儿头有铁盔,身穿铜甲,只要剑偏一偏便开避开要害,不会送命。这是误打误撞,幸好救了柔儿一命。颜不疑身手惊人,这么暗施杀手偷袭,当真是可怕之极!这种暗算人的本事我是万万不及。” 楚月儿叹道:“这人委实厉害,夫君今日斩了他一手,这个仇就大了。他虽然断了一手,但剑术未失,我们有这么个敌人,日后恐怕要头痛之极了。” 叶柔叹道:“都是柔儿不好,若是练好本事,今日也不会弄得如此怕人。” 伍封轻轻握着叶柔的手,叹道:“这事怪不得你,若非颜不疑不顾手下生死,觑准机会使出暗算手段,今日也不会这么危险。若是他与你正面交手,一时间也无法伤你。不过今日是我的疏忽,才使得小英他们受伤。” 叶柔道:“谁会想到颜不疑竟会心狠至此,以百人的性命作为诱饵,自己偷偷带一军由山洞潜行出来,躲在林中射箭,反为伏兵?就算我们在林中大开杀戒,这人却眼睁睁躲在树上瞧着,等待最佳的偷袭机会。这番冷血狠辣,委实惊人。” 伍封道:“当日我和田恒在鱼口被任公子伏击,任公子也是如此,我和月儿都受了伤。只道任公子的韧力是天下第一了,谁知颜不疑还要胜过他!嘿,颜不疑也算厉害,知道我爱用箭矢对敌,反用弓箭来对付我们。这人受创甚重,两三个月内自不会来找我们,等我们剿灭火了徐乘,再慢慢想法子对付他。” 叶柔道:“至少这么一来,对付徐乘时他便不能出手了。”楚月儿道:“当日我们在鱼口之时,不仅我们都受了伤,手下的人也折损了大半。今日颜不疑的本事更胜过任公子,我们却平安无恙,只是伤了数人,未曾有人命伤亡,大有长进。” 伍封笑道:“这叫作‘吃一堑长一智’,当日我在临淄城中遇田逆的埋伏,小宁儿和小兴儿还受了伤,弄得狼狈不堪。后来在鱼口之时便有了一分机警,预先视破了任公子的奸计,结果虽然伤在他手里,那毕竟是敌我人数太过悬殊之故。今日颜不疑居然能以数百人反埋伏来对付我的埋伏,用兵之妙似乎不下于任公子,暗杀本事也更厉害,出人意料。下次再有人以这种方法对付我,我就不易上当了。” 叶柔赞道:“怪不得柔儿跟随公子数月,却见公子年纪轻轻,用兵的本事一次比一次厉害,老到周详之极,原来每有一次恶战,兵法便能有所增进,公子的剑法想来也是因此日有精进了。”楚月儿笑道:“夫君的本事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再过些日子,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是了,夫君说十年后要去找剑中圣人支离益比剑,是否真有此念头呢?” 伍封摇头道:“那是我故意气颜不疑的,以我今日的剑法,再练十年只怕也比不上支离益,到时候能与董梧一战就算不错了。我的剑法只比岳丈稍胜一些,岳丈却连支离益一剑也挡不了,我们只看看颜不疑的身手,便可知支离益的厉害了!” 叶柔笑道:“公子也不必太过谦逊,当日公子与朱平漫一战,柔儿全部看在眼里,今日公子的剑术已胜过当时数倍,就算有两个朱平漫来,公子也能轻易对付,这只不过半年时间哩!”楚月儿嫣然笑道:“月儿那日与招爷一战,得意洋洋,柔姊姊定是心中暗笑罢?” 叶柔笑道:“我怎会呢?月儿那时的剑法虽然大有改善之处,但以你的年纪,也算得上极难得的了。我虽然剑术已失,自负对剑术见识独特,连对子剑师父的剑术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但月儿剑术进境之速,令我意外之极。”伍封笑道:“平兄说月儿是‘天巴图’,那是天生的勇士,我常疑心月儿天生便是剑手的材料,格外地与众不同。” 叶柔道:“剑术之道与天赋有关,所谓天赋,除了体魄气力之外,心界最为要紧。月儿最厉害之处便是不畏,这并非她胆大,而是心思纯净之故。无论眼前的敌人是谁,月儿也不会觉得畏惧,是以在信心气势上永不会弱于对手,这就是剑手最难得的天赋了。我看日后无论我如何勤练剑术,恐怕永远也及不上月儿。”此刻她说的是剑术中的深奥道理,周围的遁者和众女都认真听入耳中,均觉大有所悟之处。 伍封赞道:“我和月儿或者只算得上剑手,柔儿却是真正的剑术老师,日后诸事安定,柔儿大可以设馆授徒,恐怕会陪养出大批高明剑手出来,未必不如董梧。”叶柔失声笑道:“柔儿才不愿意这么麻烦哩!当年我留在越国教习士卒,全是冲着范大夫的面子。日后有暇,柔儿宁愿荡舟入海,随岛而安,逍遥自在。”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楚月儿格格笑道:“原来柔姊姊也有这想法!夫君早想就想入海寻觅海岛,避开世间俗事哩!”叶柔心中一动,看了看伍封,道:“原来公子也有此念,柔儿当真是想不到。”伍封笑道:“日后我们将徐乘的那艘‘余皇’夺了来,闲时便到海上去玩玩,多半不会比在旷野上驰马差了。”楚月儿拍手赞道:“如此最好了。” 次日上午,鲍兴带人从水道找了上来,见了伍封,大声道:“公子,这镇城已被夺下来了。” 伍封正寻思怎么利用那秘密的山洞偷袭镇城,闻言愕然道:“怎么会这么快?”鲍兴笑道:“今日一早,镇城便南门大开,东屠和夫余二族之人将大军迎入城中,原来昨晚颜不疑、市南宜僚突然失踪逃了,夫余贝、东屠苦和田新三人匆匆忙忙带了二百骑兵从北门冲了出去,城中无人主持,剩下四千余名贼子都到平爷大军面前投降,眼下二位夫人、四小姐和平爷已在城中安抚族人,命小人来接公子回城。”伍封笑道:“我只道他们还要多守几天,谁知道这么快便弃城而逃。” 叶柔叹道:“这颜不疑坚忍勇决,见败局已成,无法挽回,立刻弃城便走,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这番当机立断委实是大将之才。”伍封点了点头,道:“越与颜不疑交手,便越觉得他的厉害。” 他让众遁者将溪水又改回原道,流入城中。想了想,又让人将山洞两侧的出口用粗木大石挡住,使人看不出来。 鲍兴带人先觅了一个大石坑,将二三百具尸体尽数堆入,这人惯于此事,将尸体身上插着的箭矢拨出来,然后用石块树枝将尸体盖住,堆了些土,自己拿着剑在旁边一颗大树上歪歪斜斜刻了几个大字:“封大将军埋贼尸处”,看得众人无不好笑。 鲍兴领着人将伤者抬着,又将缴获的兵器盾牌尽数照单全收,他在大将军府管理武库,是以对这种事老练之极。众人怕碰到了伤者创口,缓缓觅路下山,一起入了镇城,妙公主、迟迟和田燕儿接了出来,见伍封等人浑身是尘,颇有狼狈之态。 迟迟惊道:“只怕夫君在山上之战十分凶恶哩!” 伍封点头道:“昨日的恶战不下于鱼口,甚是凶险,今日我要大大嘉奖公主才行。” 妙公主讶然道:“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伍封笑道:“公主妙手所制的金缕护臂救了我一条手臂,更救了柔儿一命,怎能不大大嘉奖?” 叶柔在一旁将昨日之险说了,妙公主、迟迟和田燕儿闻之心惊,妙公主得意地道:“看来我还真是有些功劳哩!夫君大人准备如何嘉奖我呢?” 伍封见她媚眼如丝,登时食指大动,笑道:“这事晚上再说吧。” 妙公主吃吃笑着,白了他一眼。 妙公主她们所居之府是颜不疑和市南宜僚师兄弟二人的府第,虽然草草落成,却是诸物齐备,众人辛苦了两天,洗浴换衣自不必提,午间众人一起吃饭,如今莱夷陆上的三盗齐灭,剩下的只有那“海上龙王”徐乘一人了,想想也大为高兴。 饭后妙公主道:“夫余贝的府中藏金逾十万,珍宝奇多,还有兵器良剑不少,这番真是大有所获。” 伍封失声笑道:“公主是否嫌我太穷,怕我不能养活老婆呢?”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富甲天下,这一点东西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伍封才派人到林营城去请满饰箭来,这时玄菟灵和招来一起入了城,随行的还有鲍宁和公输问夫妇,押着一百多贼子,大队人马驻进了城。 伍封大喜道:“岳丈来得倒早。” 玄菟灵笑道:“封儿不仅将神秘莫测的叶小虫儿灭了,还将这易守难攻的镇城夺了下来,当真是威震莱夷。” 公输问押过一人来,道:“公子,这个东屠苦弑父夺嗣,简直不是个人。” 众人看去,见那面如土色的家伙正是东屠苦,伍封愕然道:“问表哥从何处擒了他来?” 招来在一旁解释道:“小人奉命带了数百人守住城北的林中,今早见夫余贝、东屠苦和田新带了二百多人北窜,被我一阵弩箭射了一半,冲杀出去。原来夫余贝的身手了得,小人拿他不下来,被他带人冲了出去,正烦恼处,法师和表少爷的大军便到了,法师十剑不到,便将夫余贝的头斩了下来,他的大殳正好归了小人。这个东屠苦被表少爷亲手拿住,剩下一百多人尽数投降,不过那田新被市南宜僚突然杀出来救走。” 伍封忙问道:“可曾见过颜不疑?” 招来笑道:“一路听降兵所说,好像那颜不疑被公子斩断了一手,受伤颇重,昨晚由市南宜僚送出了城,似乎回吴国去了。” 伍封大笑道:“我还以为颜不疑会到代国找师祖师父哭诉去了,说是在外被人欺负。” 楚月儿格格笑道:“颜不疑若在支离益和董梧面前涕泪横流,怕是天下奇景哩!” 玄菟灵道:“封儿,这个东屠苦委实是个畜生,不如押到主城去,由吴士师招集各城之宰,当着众人之面明正典刑,以警戒那些犯上作乱的人。” 伍封点头道:“这些降兵加起来近五千人,都曾抢掠奸杀,不过他们既然投降,免饶了他们死罪,押往主城由吴兄定夺。” 玄菟灵道:“一阵我便率军先回主城,将贼众押回去。封儿要安置这两族之人,恐怕还有一两天吧。” 鲍宁听说妻子小英受了伤,自是忙去看视,公输问为伤者治伤敷药,他手段高明,自是妙手回春。 下午玄菟灵与公输问夫妇先带军将东屠苦和一干降兵押回去。 伍封叮嘱夫余族人按族中规矩,重新选出族长来,然后到主城领城宰之职,又让东屠族人到莱东贝城去,跟随新任族长东屠愁。 迟迟带着人去派些金帛,打发两族之人各自回去。 这时鲍兴高高兴兴地跑来,道:“公子,小人适才清点夫余贝和东屠苦二人的府库,发现了不少好东西,其中一座纯金的‘莱国之鼎’重达八十一斤,有这么大小,公子要不要去瞧瞧?”他双手比划,口沫横飞。 妙公主好奇心最重,笑道:“夫君,我们去瞧瞧。” 伍封带着三位夫人和田燕儿、叶柔一起到了府库,只见库中有数十大箱,单是金饼便有数箱,鲍兴道:“这些金饼大多是夫余贝未来得及带走的,他随身带着的也被招爷劫下送来,再加上田新、东屠苦二人所藏,在二十万金以上。” 伍封骇然道:“这个夫余贝还真是个赚金的好手。” 鲍兴打开一箱,道:“公子,这些只怕是原来莱君的故物。” 众人见那箱内有大小玉圭、玉册、金铜祭器和饮器,其中果然有一颗大的金鼎,高二尺,方一尺。这种金鼎是家国社稷的象征,后世才改为印玺。 伍封顺手将鼎拿起来,只见上面刻着许多字,无非是莱国建国之由来、地域等等,真的有八十余斤之重。道:“这些莱国故物应该尽数毁掉。” 田燕儿道:“大将军最好是当着众族长之面毁掉这些东西,让莱夷人人都知道莱国已是一去不返,永不可能再有了。” 伍封点头道:“此议不错。” 鲍兴将箱一一打开,只见狐裘熊皮、珍稀海贝、珊瑚珍珠、锦衣金冠、齐纨鲁缟不计其数,各种鼎器上百,连见惯了珍宝的妙公主和田燕儿也大为咂舌。 再看数箱,只见都是各种毛皮,还有十余件雪鹿皮水靠,叶柔惊道:“这种水靠是水军所用,不过甚是难得,非军中要将难有此物。” 伍封拿起一件,见水靠分为上衣和下衣,由其是下衣如天冷时套在腿外的绔一样,颇带韧性,一看便知是下衣是贴身而穿。时人无裤,男女皆着裙,隆冬天寒时才有外绔连屦一起套在腿上,这水靠便如绔状。 叶柔又道:“军中水靠一般用牛皮所制,不仅巫水他们这些水遁者有,连其余的遁者也各有一件牛皮水靠。不过牛皮却不如鹿皮,鹿皮之中便以这种雪鹿皮最不沾水,又能御寒,最是难得。” 鲍兴又打开后面几箱,得意洋洋道:“这几箱的东西更是难得。” 众人围观,只见箱在都是革鞘的短匕,叶柔顺手拿起一口拔出,立时映面欲碧,寒气袭人,惊道:“这都是吴越的精器,等闲难得。” 鲍兴笑道:“小人已略略数过,共有三百多口,锋利无比。” 伍封见他蠢蠢欲动,知道他心意,笑道:“小兴儿若是喜欢,便拿一口去玩吧。” 鲍兴大喜,拿了一把在手,又拔出来在手中挥动,口中居然“嗬嗬嘿嘿”的呼唤,得意之极。 众人都忍俊不禁,伍封笑道:“小兴儿,你给平兄、招兄和小宁儿各觅一口,否则被他们见着,你这一口怕也留不住了。” 鲍兴道:“公子说得是,若给小宁儿见到,非被他夺了不可。”又觅了几口短匕出来。 伍封对众女笑道:“你们不想拿一把玩玩?” 妙公主哪里等得他说,见箱中有一把尺半的短匕,比其余的短匕要长出半尺,顺手拿在手中,在手中把玩,忽然惊道:“原来这就是当年专诸刺杀吴王僚的‘鱼肠剑’。” 众人吃了一惊,伍封凑过头却看,只见上面果然刻有“鱼肠”的字样。 叶柔奇道:“那柄‘鱼肠剑’自从刺杀吴王僚后,便不知所踪,据说已随吴王僚下葬,怎会落到了夫余贝手中?”接过来看了一阵,笑道:“公主说错了,这哪里是‘鱼肠剑’呢?这‘鱼肠’二字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刀’字哩!” 妙公主愕然接过,见上面果然是“鱼肠刀”三字,失声笑道:“我见了‘鱼肠’二字,便当它是‘鱼肠剑’,后面那个‘刀’字便没去管它。这个夫余贝居然骗我,把一柄假的‘鱼肠’搞得象真的一样。” 伍封笑道:“我猜这夫余贝定是个奸商,他将这短匕刻上‘鱼肠’,定是想假冒作为‘鱼肠剑’来骗公主这样的怨大头。公主若是见了,用‘鱼肠剑’的价钱买回去,岂非大大地上当?” 妙公主笑道:“他若骗了我,我不会找他算帐么?” 鲍兴笑道:“哪里有帐可算?到时候等找上门去,夫余贝定会说了:‘公主,小人只说卖鱼肠宝刃,何时说过这是鱼肠剑呢?上面清清楚楚刻着鱼肠刀三字,想不到公主年纪虽幼,居然目力不济得如小人一样?小人卖的是刀,想不到公主心中想的却是剑,这真是南辕北辙了。公主想要退货,小人不敢不退,谁让阁下是公主呢?换了他人小人断不会吃这个亏了。不过,小人的宝号一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公主要说小人造假骗人,小人这个冤屈就大了,不可不辩,不可不细而辩之!’” 这家伙只见过夫余贝数次,居然模仿得声形俱似,脸上表情唯妙唯消,众人轰然大笑。 鲍兴又道:“到时候公主自不能承认自己搞错,只好说:‘哼,谁曾说它的鱼肠剑了!本公主自然认识这个‘刀’字。只是我想买一把更像真的家伙,回去好骗骗我夫君,让他开心,你这个‘刀’字岂非坏了本公主的妙计?哼,快将这‘刀’字磨了去!’” 这人细捏着嗓子,双手插在腰上学着妙公主说话,虽然一张丑脸与妙公主的花容月貌有天壤之别,但妙公主那副神气却有七八分像。 众人笑得打跌,妙公主手指着他,笑得说不出话来。 田燕儿笑了许久,道:“大将军,你将这小兴儿送了我好不好?日后我去了晋国,有他在身旁,也不至于闷坏了。” 鲍兴立时吓得面如土色,田燕儿笑道:“小兴儿,我开玩笑哩!你是大将军和公主身边的宝贝,我怎好意思要?” 伍封对妙公主笑道:“这把‘鱼肠刀’虽然是膺品,却是用上好精铁所制,也算得上是件宝物,否则怎骗得了人?多半比箱中的其它短匕还要好一些,你便留着玩罢。” 这时众女各自挑了一把短匕,楚月儿却仔细挑了半天,才选了一把出来,插到伍封小腿的斜幅中,道:“夫君插一把在腿幅,或者终有一日能用上。”然后自己才拿了一把,也插入斜幅中。 伍封笑道:“月儿说得也有道理,就像公主为我做的护臂,平日未见其用,昨日却是大见其功。” 众人正在府库之中,便听来报满饰箭来了,伍封带着众人出库到了大堂。 满饰箭呵呵笑道:“大将军当真厉害,只用了不到两天便夺下了镇城,小人今番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伍封笑道:“其实在下是兵行险着,只是怕从主城带兵来时,将众贼迫得南下,惊扰了林营,只好硬着头皮来攻城了。长老,这座镇城建起来也不易,在下想请满饰族人调些力役,将这镇城改成一个小小的关城,改名为镇莱关。” 满饰箭笑道:“此事易办之极,大将军只管画下图样来,小人自会建好。” 伍封早让叶柔与田力商议画出了一个图简,叶柔将图简交给满饰箭,略略解释了一阵,伍封命鲍兴取来千金,交给满饰箭,道:“建此关恐怕要费些金贝,此千金未知是否够用。” 满饰箭不悦道:“大将军当小人是什么人来?这镇城土木极多,周围又是山,改建成关容易不过,要用什么金贝?何况千斤之数足建二城,小人怎能要?就算大将军不派一土一木,下令建关,我们也会心甘情愿为之。”执意不要。 伍封见他与倭人武相似,不贪便宜,大是喜欢,道:“长老教训得是,在下行事不当,多有得罪。” 满饰箭走后,伍封将鲍宁和慕元叫来,道:“小宁儿,这镇莱关地处险要,日后将你留在此关任关将,慕兄为你的副手,带三百精兵守关,职同军中佐领,你是否愿意?” 鲍宁问道:“小人若任这个关将,未知要做些什么呢?” 众人一起向他看去,眼露嘉许之色。这鲍宁不以升迁为喜,先问职责所在,显是尽忠守责之士,若换了常人,早就欢喜雀跃了,哪里想到问职责,想不到他与鲍兴两兄弟都是伍封的御者出身,鲍兴顽皮胡闹,鲍宁却老成持重,大不相同。 众人听鲍宁这一句话,便知伍封大有知人之明,这个关将没有选错了人。 伍封笑道:“这座镇莱关不在我的计署之中,但既然建成这个样子,尽数拆了却十分可惜,便改为关隘。此关地处险要,正在莱夷五百里地的中心,改建之后,可容兵数万。不过平日之时,关城尽管大开,多设馆驿女闾,也好给来往途人落脚休息。最要紧的是此关守住莱夷山中要路,你有三百兵士在此,再也无人敢聚在山中为盗了。日后万一莱夷之地被兵,这镇莱关便成了第一要紧之地。你虽然没什么用兵经验,但你生性聪明,我自小读兵书你便陪着,想必也学了不少用兵之策,何况近来你也随我经历好几次战阵,这镇莱关守将一职想必能应付裕余。” 叶柔补充道:“日后各城所产要到主城大市中交易,各族之人押货过境,小宁儿可以派人护送,以安其心。” 鲍宁这才点头,大喜道:“多谢公子栽培,小人愿领此职。” 伍封道:“此地还有一用,便是日后有罪隶贼盗,士师施刑之后便发往此地,你驱他们在附近开垦良田,整治山林,既可供关城中人的饮食,又可服侍来往行人。柔儿在图简之中,将城中山边那十余个相连的大山洞改成了羁囹之所。此地水道来自山溪,是此关大忌,你要多觅良地打井。柔儿还在关中划了一处大池,供你蓄水。不过小宁儿是娘亲一手带大的,你先得随我们回主城,待辞别了娘后,再携妻子小英来就任。” 迟迟也笑道:“慕爷此番回去,待我先为你觅一头婚事,成亲后再来。” 鲍宁和慕元一一点头答应。 次日满饰箭便派了上万男丁前来改建镇城,伍封等人在镇城忙了好几天,这才带着大军出发,先在新建的莱北州城王屋停了一夜,又上那座铜山去看了矿洞,见诸事齐备,心中大悦。 第二天上午便到了主城,冉雍、伍傲、吴舟、赵悦、蒙猎、公输问都出城来接,冉雍等人先向伍封和三位夫人道喜之后,这才入了龙城大营,伍封见龙城大营靠主城处设着大营,两侧靠山处全部植着肥草,如今春意盎然,草正旺盛,中间有两排木栅隔出了左右草场和中间一条可供十余车并行的大道,大道直延入北关入城的大道。 伍封见万余战马均在一侧草场之上,另一侧虽有肥草却无马牧放,奇道:“为何将马置于一侧,另一侧却不放牧呢?” 赵悦道:“这是平兄和招兄的秘法,这种草只要四十多天便能长出尺余,是以将战马放在一侧,每四十五天后再移到另一侧,轮流放牧。每侧的草四十多天只用其半,多余的草便割下来,做为草料备冬。” 靠主城的一端有一个极大的阅兵场,周围还有三个小些的练武场。正中间一座阅兵台是铲平山石而建,高达四丈,军令大堂便靠着绝壁而立在阅兵台之后,阅兵台两侧都有石阶可登。 因两旁山形蜿蜒,各驻军之营房便建在阅兵场和练武场四周的隙地之中,庖室浴房无不足备。 伍封见军营甚得其法,赞不绝口,命人将缴获的兵车、战马、武器等送入武库,又让赵悦和蒙猎将军士尽招于阅兵场,亲卫军也站在阅兵场上,片刻之间,所有士卒都站在了阅兵场上,士气高昂,威武雄壮。 伍封登上高台,见军势整肃,先将亲卫军破贼立功大大赞扬,宣布女儿营和众遁者断汲水有功,各赏五十金,赐短匕一把,其余的亲卫军士卒破贼见功,各赏三十金。叶柔升为右领,鲍宁升为镇莱关守将,慕元为副,三人与平启、招来、鲍宁、鲍兴均各赏百金,加秩五百钟,赵悦、蒙猎训练石卒有法,也加秩五百钟,剩余的众将索家鱼、满饰基、乐浪乘、天鄙虎建营有功,加秩二百钟,随玄菟灵建功的士卒各赏五金。 他这一番大行功赏,众士卒有赏的欢天喜地,无赏的自是暗自激励,以图日后见功,众士卒见他有功则以重赏,无不心悦诚服,均觉跟随这位大将军,即使虽为小卒,不仅身份异于其他的庶民隶臣,更能因功得赏,加倍地出人头地。 赏完之后,伍封留下了遁者和女儿营,其余的亲卫军让招来带回大将军府,自己与众人到了五龙水城。 这座水城前面筑了一面厚墙,三倍于寻常城墙之厚,长百余步两端连着山处各立了了城房,墙中间留了一个二十丈宽的水门,以腕粗的铜栅为门,两别设着绞盘辘轳,以铜链绞拉,上下移动,故城门建得高达十丈,上设望楼,两边的石阶斜阶而下,正好到两边城墙中间,甚是雄壮,城墙之后有两个平台,以石阶连于城墙之上,供人舟行水中,在此登上城墙。 水城中间一条石道直插入海中五十丈,可供人上下战船,靠海之端有一个较大的营房,可供驻军。海边平地有练武场和武库仓廪和食水之池,周围以高墙围住,以防海潮相袭。 伍封越看越是得意,笑道:“这座水城真是雄壮之极,只怕天下少见。”忽见水中除泊了二十多艘快速的渔船之外,更有两艘极大的运兵船,当日伍封等人一起从水路由齐入宋,便是乘坐这种大船。 妙公主奇道:“这种大船十分眼熟,我们曾经去宋国时好象乘坐过。” 蒙猎笑道:“公主记性颇好,当日我们所乘便是这种船,这种船太大,用浆手百人,还可乘一百五十人,又能乘重,急切难造,每船无年余时间难以建成。那日小人和赵兄说起日后进攻贼巢时,需用大船运兵上岛,被冉先生听见,冉先生便派人到了琅琊和即墨二地借船,两地司马听说是公子要用,忙不迭各派了两艘,这两艘是从即墨驶来,从海上饶道而来,费了两月时间,前几日才到。琅琊远一些,两艘运兵船也先后已驶出来,大约明日可到一艘,还有一艘要在五日后才能到五龙水城。” 伍封笑道:“原来冉先生与琅琊和即墨二地司马熟得很。” 冉雍笑道:“熟虽是熟,但他们也不敢拿国君的东西送人情。这四艘大舟说起来是借,他们日后也要向国君禀报。其实谁都知道若向国君禀报,国君自会将船赐给大将军,他们做这个顺水人情,正是拍一拍国君的马屁,何乐而不为?” 妙公主奇道:“这怎是拍父君的马屁?” 冉雍笑道:“大将军是国君的爱婿,大将军若高兴了,国君和公主自然高兴,是以拍大将军的马屁实际上是拍国君的马屁,以国君之物来拍国君的马屁,他们又不会肉痛,精明得很哩!” 鲍兴在一旁道:“先生学问通天,原来连马屁之道也大有创见!小人最精此术,是以时时向春夏秋冬四位姊姊讨些开心,以备日后之用。” 春夏秋冬四女格格娇笑,齐声叱道:“胡说,哪有此事!” 这一次田燕儿大感奇怪,笑道:“小兴儿,你拍三位夫人的马屁还有得想,为何会想着向小雨儿她们讨些开心?” 鲍兴得意地道:“四位姊姊最得三位夫人喜欢,公子更是不用说了。正如冉先生所说,小雨儿她们若高兴了,夫人和公子便会高兴,是以小人其实是在大拍公子和夫人的马屁,可公子和夫人偏又不知,四小姐说小人这马屁功夫是否高明呢?” 众人无不大笑,田燕儿在马上笑弯了腰,谁知鲍兴又长长地叹了气,道:“其实小人还想向另一人讨些开心,偏又有些怕他,只好罢了。” 楚月儿笑道:“小兴儿还有怕的人?” 鲍兴道:“就是柔姑娘了。小人虽然有些怕她,却常想讨她的开心,心想柔姑娘早晚恐怕要成为柔夫人,不如预先做点功夫。” 众人见说到叶柔身上,忍笑向叶柔看去,便见叶柔板着脸哼了一声,鲍兴立时低下了头。 伍封和叶柔心里也都明白,鲍兴这么装疯卖癫,其实是一番好意,提醒伍封。 伍封偷偷瞥了叶柔一眼,见她沉着脸未说话,颇有些尴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众人便不好说话。 迟迟心细,见气氛有些古怪,笑道:“我看小兴儿最怕的多半是小红吧?” 鲍兴立时来了精神,大摇其头道:“嘿,小红我怕什么?只要小人说一声‘过来’,她便得乖乖过来,说一声‘回去’,她也只好乖乖地回去,哪轮得上她来呼呼喝喝?” 谁知话音未落,便听小红在女儿营中叱道:“小兴儿,满嘴胡柴什么?” 鲍兴吓得一哆嗦,这番是真的心惊了,道:“咦,你不是陪小宁儿送小英回府去了么?” 小红娇声叱道:“你倒盼我走哩!过来!” 鲍兴立时泄气,垂头走了过去。 众人轰然大笑,连叶柔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伍封看完了五龙水城,沿龙城大道而行,回到龙城大寨,道:“我所留的士卒之中多出了七百人,其中三百名过些天由鲍宁带到镇莱关去,还有四百名调守五龙水城。我们在主城北关外建立龙城大营,北关便用不着守关士卒了,也调到五龙城去,这六百人专守五龙水城。那两座望楼上也派人轮流守望,不可有缺。军中的庖人、匠人、医士可按军制向冉先生索要。” 赵蒙二人一一答应。 叶柔道:“公子,我们在镇城搜获了许多牛革,可作牛皮水靠,眼下要备水战,此物便用得上。” 伍封点头道:“柔儿提醒得是,此事便由小兴儿和小红去安排罢。是了,水战之时,箭矢为先,小兴儿到城中工坊,命匠人将连弩赶制三千枝出来,所需金贝从内史府去领,箭矢也多造一些,只管放手造去。另外,骑兵用长干不方便,都制些青铜圆盾,不要太重,这种圆盾是胡人常用的,平兄定知形状,你问问他便知道。” 鲍兴大声答应。 伍封这才回了主城,赵悦、蒙猎仍守龙城大营,余人随伍封入城。 只见主城中人丁兴旺,闾里热闹之极,已前次来时大不相同,内城之中更是繁华之极。 冉雍道:“内城之中足有万户,除了数千国人上户外,齐人与九族夷人中富豪者都羡慕主城的整齐繁华,迁入者数千,各族之长在内城之中也各有府第,外郭之中,有一万多上户,新入户数千家家,大将军从临淄迁来的医士、女乐安置于内城外郭各半,匠人也入外郭工坊,小人从各地请来的良匠甚多,除教庠塾之外有余,均编入坊中,齐之技艺坊中尽有。一座主城现有近三万户,齐国除了临淄之外,就数主城富华了,是以莱夷之民对主城甚为艳羡,均以迁入主城为荣。” 伍傲笑道:“单是主城中以石铺就的道路,我看其它城中便少,这种繁盛整齐之城几乎比得上临淄,的确让人看了高兴,如今莱夷新旧城邑,无一能与主城相比。” 伍封见了庆夫人和玄菟灵,然后宣布将冉雍、伍傲、吴舟、列九、墨爱各升秩五百钟,列九和墨爱不在城中,派人专程相告。他们并非军中将领,是以先前不好在军营中嘉奖。 众人用过午饭,庆夫人和玄菟灵见伍封等人一路风尘,让他先回后院休息。田燕儿是亲戚,也安置在府中内院,住在叶柔之侧,她随行的婢女随她而居,田力等人则安置与鲍宁鲍兴在一起,独有大房,派数名女婢侍候。至于随来的庖人、女乐、宫女、卫女尽数安置府中。从镇城所获的金贝宝货由鲍兴和鲍宁与伍傲点入府库。 伍封回到后院,先将田燕儿送至其房中梳洗安歇,叶柔也回其房中。 伍封回了后院大屋,将春夏秋冬四女叫来,大大赞扬了一番,道:“你们一路上立功不少,理应大加奖励,只是你们不算军中之人,不好与他人相同。” 他从袖中拿出四包东西来,分别交给四女。 四燕女无不愕然,妙公主、楚月儿和迟迟也十分好奇,凑过头来,让她们打开来看,只见四包之中全是美玉珍贝各种好玩而贵重之物,尤其是那些各色海贝五彩斑斓,悦目之极,令人不忍释手,看得妙公主也十分羡慕,埋怨道:“这么好玩的东西,夫君为何不找些来给我?” 伍封笑道:“这是从夫余贝箱中捡出来的,公主若是喜欢,便将数箱抬来,铺呈在房中把玩。” 妙公主大喜,急命人将伍傲叫来,命他从府库中将海贝抬来。 伍封又从袖中拿出四把短匕交给四燕女,道:“这东西也不错,日后随身藏着,说不定用得上。” 美玉珍贝这些小玩意儿最讨女孩儿高兴,四燕女自然是兴高采烈,娇媚横生,带着那班宫女自去打水服侍众人浴洗。 众人洗浴一新后,鲍兴早将美玉海贝送了来,妙公主扯着迟迟在各人房中摆设珍玩。 伍封让人在房前花园的亭中并放两张坐床,带着楚月儿半躺在坐床之上,二人斜靠在几上,身旁有三个宫女侍候。伍封喝着酒与楚月儿说些闲话,春风轻拂,花草送香,二人都忘了一路上的凶杀战事,甚是写意。 这时春夏秋冬四女也洗浴之后,换上新衣,被妙公主派来侍侯他二人,伍封笑道:“我们有人侍候,小雨儿,你们自去玩吧。”四女笑嘻嘻跑开。 伍封饮了几爵酒,见楚月儿眉心的那颗小小的美人痣红艳艳的甚是诱人,再看她脸上的两个小酒窝,笑道:“公主的酒量是国君亲传,与众不同,按理说月儿也应该擅饮才是。” 楚月儿愕然道:“为何我应该擅饮呢?” 伍封笑道:“你这两个小酒窝甚是迷人,若不擅饮,生这酒窝干什么?” 楚月儿笑嘻嘻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伍封笑咪咪地眼珠子乱转,楚月儿小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果听伍封道:“若是将酒倒些在酒窝之中,只怕饮起来格外醉人吧?” 楚月儿吃了一惊,笑道:“我就知道你想的不是什么好主意了。”起身想逃,却被伍封扯住,伍封正要在楚月儿脸上试酒,忽听四燕女的笑声传来,两人看去,只见四燕女正在花园中荡着秋千,玩得十分开心。 伍封远远看着,见这时秋风正在秋千之上,这丫头在四女之中力气最大,胆量也最大,此刻将秋千荡得高高的。 伍封惊道:“小心,小心!”忙跳起身来,与楚月儿一起过去。 伍封站在秋千之旁,一迭声道:“小风儿,别荡得太高,仔细摔着,不是耍处。” 秋风格格笑着,渐渐待秋千停下,跳了下来。 冬雪看了老半天,此刻又抢了上去,由春雨和夏阳助她将秋千荡起来。 这时,叶柔与田燕儿走了过来,见他们正玩得高兴,停下脚步细看。 伍封道:“燕儿、柔儿,我这……,嘿,小心,小雪儿,你这是……”,他见冬雪荡着秋千,甚是担心。 田燕儿奇道:“大将军在千军万马之中也毫无惧色,为何见小雪儿荡秋千,反而担心?” 伍封苦笑道:“这就说不清楚了。” 田燕儿见四燕女甚是高兴,也大生兴趣,道:“燕儿也去玩玩。” 伍封惊道:“燕儿,这秋千颇有凶险,你是否曾玩过?”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尽管放心,秋千是我自小就玩熟的,小雨儿她们还是随我学会的哩。”上了秋千,四燕女轻轻推动千绳,渐渐将秋千荡得高来。 只见田燕儿荡秋千又与众不同,她曲体玲珑,广袖如翼,在风中如欲飞去,伍封见秋千越荡越高,不免担心,偏那田燕儿又在空手翻身换手,玩着诸多花式,伍封在旁边大呼小叫,拍手跳脚,耽足了心。 好不容易得田燕儿下了秋千,伍封摇头道:“这就怪了,我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为何我偏怕秋千这东西?” 田燕儿见伍封脸色微白,那是真的担心,歉然道:“原来大将军也有弱处,见不得人荡秋千?” 叶柔摇头道:“那倒不然,若是月儿在秋千上,公子多半不甚惊骇。” 伍封愕然,楚月儿笑道:“夫君,那我便去试试。” 伍封点了点头。 楚月儿上了秋千,渐渐荡起来,越荡越高,她身体轻盈,在秋千上翻然自如,伍封看在眼里,反而只觉其美,不觉其险。 忽见楚月儿脱手飞在空中,四燕女齐声惊呼,伍封反拍手赞好,待秋千重新荡回,楚月儿才落回秋千之上,直玩了好一阵,才跳下地来。 伍封大奇道:“为何我见月儿在秋千之上,反不觉惊惧?” 田燕儿也愕然不解。 叶柔笑道:“公子,若是将公主和迟迟叫来荡秋千,你又会如何?” 伍封吓了一跳,道:“不成,公主向来胆大,若让她喜欢了这物什,那是大大的麻烦,迟迟更不能玩这件东西。” 叶柔点头笑道:“我猜公子心中也是这么想。其实公子心中,对诸人自有不同的分辨:月儿温柔婉娈,却身手极好,行不逾矩,公子自然放心,否则也不会带她冲锋陷阵了;公主素来顽皮,胆大得很,公子怎也不敢让她荡这秋千,是怕她弄出事来;迟迟却是纤弱柔顺,楚楚可怜,公子见了她只有保护之心,万万不敢让她有丝毫冒险;燕儿却又不同,燕儿虽然身手敏捷,但我猜公子心中对燕儿却如迟迟一般;小雨儿她们又是不同,她们一直随在公子身边,与公子和三位夫人亲厚,但却少谈心事,是以不甚了解,自然是担心不过。” 众人听叶柔这么说来,无不骇然,伍封目瞪口呆,道:“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原来柔儿却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听柔儿这么说,我还真是这么想哩!” 楚月儿佩服道:“怪不得柔姊姊能想出妙计,以攻心之法破了镇城,原来是对人的心思极之了解。” 伍封上下打量着叶柔,只觉此女目光如电,似有看透人心的本事,佩服道:“柔儿当真是了不起。” 叶柔笑道:“其实说出来也甚是简单,柔儿自小在山中与禽兽为伍,无论何种飞禽走兽,都有其简单的生存法则,其实就是为其所欲而有其行。人比起禽兽虽然高明了千倍万倍,得说起一个‘欲’字,其实与禽兽大同小异,只是多了许多伪善和狡黠之处。以人难以知兽,不过以兽却可以知人。” 伍封苦笑道:“我看人在很多地方恐怕不如禽兽。” 叶柔点头道:“柔儿幼时家有一犬,每日随我入山,但凡有猛兽便以吠声为警。有一日遇到狼群,此犬竟然只身扑入狼群,柔儿才能安然回到家中。是夜此犬遍体鳞伤,爬回家中,死于阶下。单以忠心而论,天下间只怕无人能及此犬!” 伍封道:“是极是极,譬如我此刻便羡慕鱼儿的本事,能在水中游戏自如。你们别看我爱洗浴,其实从未学过泳技。”问众女道:“你们谁会游水?” 谁知一问下来,除了楚月儿和叶柔之外,余人皆不会水,连伍封也不识水性,伍封叹道:“眼下要与徐乘打仗,却不会水,甚是难办。” 楚月儿道:“夫君,不如明日我们去海边游水。” 伍封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想,但众人不识水性,在海中游水颇有些凶险。若在五龙水城中戏水,到时候你们岂非让蒙猎那班家伙看一个饱?譬如说月儿罢,整日就像洗净的鲜果,众人若不是见我整日凶巴巴在旁侧护花,恐怕早就一拥而上大快朵颐了,若是作美人出浴之状,众军岂不神魂颠倒,蜂拥而至?你们都是天下少见的美女,这种赔本的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众女都微笑起来,虽然他语焉不详,但言下之意这些女子都似是他的一般,叶柔和田燕儿也不以为忤。 叶柔笑道:“此事也易办得很,我们可在水城岸边水浅处用大木为栅,深扎入水底,露十数根大木出水丈余,将军中所用的大帐用三幅缝在一起,系于大木之上,便成水帐,上面空着可以让日光射下来,周围有大帐围住四边。据说吴王夫差为讨西施欢心,常在西洞庭之南湾消夏,更名为消夏湾,便立此水帐与西施嘻水。” 伍封大喜,急将鲍兴叫来,叶柔向他细说了水帐之事,命他派人连夜赶制。 鲍兴听了良久,目瞪口呆道:“此事听来香艳之极,到时候这水帐之门,便由小人来把守最好。” 伍封咄了一声,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监守自盗呢?” 众人失声哄笑,鲍兴搔头道:“此事还真是难说,不过若连瞥一眼也不成,守这水帐之门便成了天下第一苦差,心痒难煞之极。”说着摇头走了。 伍封笑道:“柔儿常有独到的见解,若非女儿之身,我必用为军中之师。” 叶柔摇头道:“若让众军屈于一女人之下,恐怕难以服众。” 楚月儿在一旁笑道:“若是柔姊姊变成了柔夫人,那便不同了。” 叶柔伸手在楚月儿脸上轻轻拧了拧,笑道:“想不到月儿也会胡说八道哩!”只因楚月儿与众不同,心思纯净,是以鲍兴说这种话叶柔气恼,但楚月儿说这种话,叶柔想怒也怒不起来。 伍封笑道:“这个我自有安排。” 晚饭已备,众人用饭之后,迟迟有些不适,告辞先回房中,玄菟灵陪了她去。伍封担心道:“迟迟这些日精神倦怠,不知是何缘故?” 妙公主点头道:“就是哩,我已请问表哥去为她把脉。” 庆夫人微笑道:“封儿,燕儿初到莱夷,你不妨带她到处玩玩。” 伍封道:“明日我便带她到海中游水。” 庆夫人道:“那得觅个避净无人处才行。” 伍封笑道:“柔儿已让人连夜制造水帐,不怕被人瞧了去。” 庆夫人道:“春天水凉,你们下水不可太久,帐中仍要备好铜炉,出水后烤一烤,万一衣襟溅湿了也可以烤干。” 伍封不住地点头。 这时公输问匆匆进来,满脸喜气,道:“夫人,公子,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伍封笑道:“有什么喜事?” 公输问笑道:“迟迟有喜了,大约已有一个月哩!” 庆夫人立时眉开眼笑,道:“这可真是件喜事咧。” 伍封又惊又喜,咧嘴乐道:“嘿,这丫头倒先得了彩头,我得去瞧瞧。”扯着妙公主和楚月儿便到了后院迟迟的房中。 只见迟迟斜躺在床,玄菟灵乐癫癫地在一旁坐立不安,房中有七八个宫女侍候着。 伍封抢进房来,对迟迟大嚷道:“迟迟,原来你很是了得哩!” 妙公主在旁“噗嗤”笑道:“我看夫君大人更是了得一些。” 迟迟面色微红,笑道:“不知夫君大人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呢?” 伍封搓手笑道:“无论男女都好。”见庆夫人与公输问进来,便扯着公输问细细地问长问短,看看平日有哪些事要注意些。公输问每说一句,伍封便转头向众宫女吩咐一句,众人见伍封忽地如同应声虫一般,无不觉得好笑之极。 众人足足忙了半晚,伍封才挽着妙公主和楚月儿回房去了。 次日,伍封看过了迟迟之后,正想叫齐众女到海边游水,妙公主却带着一个美貌宫女过来,道:“夫君,迟迟为慕爷挑了个新娘子,你看看是否合适?” 伍封心情极好,失声笑道:“这种事情要看慕兄的意思,怎想到来问我?”命人从龙城营中将慕元叫来,慕元见这宫女貌美如花,自然是十分满意。 公输问在一旁道:“这事便交给我和娇儿去办,明日是吉日,慕兄便安安心心做新郎官吧。” 伍封问公输问道:“问表哥,令岳丈的丧事办得如何了?” 公输问叹道:“岳丈早已下葬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封奇道:“为何会这么快呢?” 公输问道:“东屠族人的丧事不同于齐人,他人最多停椁七日,族长也不超过一月,我和娇儿幸好赶上了下葬。” 叶柔道:“原来东屠人对于生死之事十分洒脱。” 公输问叹了口气,道:“生生死死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太过执着于生死,人这一生便无甚乐趣了。” 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和春夏秋冬四女,由鲍兴、田力与众遁者和女儿营陪着,骑着马一起过了龙城大营,沿营中大道一直到了五龙水城,只见那水帐设在右手边的山脚之下,围成极大的一片,帐高丈余,帐尾没入水中,靠山处开了一座小门,用布蒙着竹栅而成。 伍封让鲍兴、田力与遁者和女儿营守在外面,自己带了众女入帐,只见碧水遴遴,帐中泊着数艘小舟,牢系在木柱之上,上面用木板铺就一大块甲板,上面又有供更衣的小帐、铜炉、案几、酒器、坐床诸物。 楚月儿拿出一件雪鹿皮水靠交给伍封,道:“夫君高大粗壮,夫余贝所藏的那些雪鹿皮水靠都不够大。这件水靠是柔姊姊和燕儿用了两件水靠合成的,她们昨晚一夜未睡哩!” 伍封见叶柔和田燕儿脸上微带倦意,歉然道:“这真是过意不去了。” 田燕儿笑道:“为大将军效力,燕儿愿意得很。” 楚月儿将伍封扯入小帐之中,除下其衣裙,为他换上雪鹿皮水靠,系好牛皮绳。此衣是叶柔与田燕儿为他度身而制,甚是合身。楚月儿心细,将金缕护臂仍束在伍封的臂上。 伍封穿了水靠,觉得颇有暖意,脐下虽被鹿皮紧紧蒙住,但皮革透气,丝毫不影响到脐息。 伍封转了个身,觉得水靠紧裹在身上,如同未曾着衣,笑道:“这水靠穿着颇为怪异,不过甚是有趣,眼下轮到我服时月儿穿衣了。” 楚月儿大羞,便要将他推出帐外,伍封哪管那么多,命秋风将楚月儿的水靠拿来,亲手为楚月儿换上了水靠,不过那件金缕衣未曾除下,仍裹在水靠之内。 二人从帐中出来,众女见伍封浑身的水靠雪白,紧紧地裹在身上,两肩宽厚,腰细腹平,身上一块块健肉饱绽,每一动时,便牵动身上的肉块,更显得气力过人。楚月儿楚人细腰,似只盈盈一握般,虽然她在水靠之内穿着金缕衣,仍然是曲体玲珑,妩媚可人,众女看在眼里,也大有我见犹怜之感。 伍封见众女盯着他二人,笑道:“你们怎么都是这般模样?是否我眼下看起来象个怪物?” 妙公主笑道:“原来这雪鹿皮水靠穿出来是这样子,其实也不算难看。” 叶柔笑着与妙公主和田燕儿去换水靠,扭头对楚月儿道:“月儿,不可让公子即刻下水,需得先略略活动。” 伍封笑道:“遵命,柔儿师父。” 叶柔回眸嫣然一笑,与妙公主和田燕儿入帐,伍封随手练了一趟空手搏虎的技击,楚月儿随他学过,也练了一路,他们这是活动筋骨,是以不甚认真。 妙公主、叶柔与田燕儿从帐中走出来,伍封立时瞪大了眼睛。妙公主比楚月儿矮些,体态玲珑,叶柔却是身材颇高,腰细腿长,多了一种潇洒之态。田燕儿娇小一些,身材却十分匀称,更比叶柔多了一分惹火之意。 妙公主、叶柔和田燕儿见伍封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们,妙公主自是毫不在意,叶柔也落落大方,微微一笑。田燕儿却脸色微红,稍带羞意。 一阵后四燕女也换了水靠出来,正是姹紫嫣红,各有美态,众女活动手脚之时,伍封依次看着众女,赞不绝口,道:“这真是美不胜收了,嘿,我这眼福当真不错,日后灭了徐乘,我便带你们每日来戏水耍子,可好?” 妙公主笑道:“下次我们来,夫君便为我们守门算了。” 伍封笑道:“公主这是存心让我坏了规矩,到时候说不得,监守自盗的事我定会忍不住要做了。” 众人笑闹了一阵,叶柔从帐内拿了数条牛皮粗绳出来,牢系在舟上,道:“公主、燕儿,你们不会水的住住绳子下水,不可放手,先惯了水中的泛沉之性再说。” 伍封笑道:“我先下去试试。”话音未落,“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众女知道他不识水性,这么跳下去哪有好的,无不大惊失色,叶柔抢上前,叫道:“公子!”飞身跳入水中。 楚月儿见妙公主颇为着急,笑道:“不怕的,虽然夫君不识水性,但这水却难不倒他。”妙公主想起伍封与楚月儿都会脐息,便放了心。 叶柔沉身水中,睁眼看去,只见伍封,笑咪咪横在水中瞧着她,手上不住的指指点点地比划,也不知想向她说什么。 叶柔心中大奇,看伍封在水中的样子,的确是不习水性,却浑若无事,就象平时一样。 叶柔游了过去,将伍封揪上水面,奇道:“公子,你既不识水性,为何会不怕水?” 伍封见她满头满脸的水珠,如同接满朝露的鲜花一般,童心大起,将嘴凑到叶柔耳边,小声道:“柔儿,我与月儿都是用脐息,不用口鼻呼吸的,便不会怕水。” 叶柔恍然大悟,她知道伍封和楚月儿练习老子的吐纳术,心知这必是吐纳术的妙用了,点了点头。 伍封又道:“只是我一入水,便往上浮起来,不知何故?”他说着话,忍不住故意将嘴唇碰到叶柔的耳珠上。 叶柔本来被他嘴中的热气喷在耳上,痒痒的浑身发软,忽被他嘴唇碰到耳珠,不禁浑身一震,一时间心神激荡。 伍封得意地瞧着叶柔,见她面上绯红,似怨似喜,似惊似恼,有意无意向他瞅了一眼,一双眼珠子如同滴得出水来,另有一番令人牵肠挂肚的美丽之处,一时间痴痴看得呆了。叶柔一向是落落大方,少见其女儿之态,今日她这番模样,伍封倒是未曾见过。 众女见他二人在水中冒着头,痴痴呆呆地发愣,形象十分滑稽,众女愕然之下,不禁失笑。 叶柔大羞,松手将伍封放开,伍封猝不及防,翻着眼睛忽噜噜地往水下沉去,连气泡也不见一个。 叶柔正踩着水等他浮上来,谁知这人不知如何从身后冒了起来,笑道:“这倒是怪事,我想沉下水去,便又浮上来,不想浮上来时,偏又下沉。” 叶柔转身笑道:“初习水者都会如此。”当下便仔细教他泳技。 楚月儿照看着妙公主、田燕儿和春夏秋冬四女,教她们游泳之技,她们各执皮绳,在水中飘飘忽忽地拍打着水,虽然水性不熟,却觉得甚是好玩。 伍封在水中良久,渐渐懂得沉浮游潜之窍。大凡游水之技,先是如何知水之性,然后行息换气,免被水淹,但伍封不用口鼻呼吸,便不必怕水,就好象是鱼儿在水中,所习的无非是如何借手足之助,化为鱼行。不过有叶柔这良师教导,自是极快便学会了游潜之法,所欠无非是经验而已。 叶柔见他已识水性,便弃下他去教田燕儿和四燕女泳技。 楚月儿便潜入水中,游到伍封身边,见伍封正在水中划弄,洋洋自得,暗暗好笑,悄扯着伍封的脚,将他曳到水底。 伍封愕然之下,见楚月儿在水下对他扮着鬼脸,可爱之极,心中大乐,上去缠着楚月儿,二人向远处潜游过去,伍封但有技艺未精之处,楚月儿便为他纠正,伍封自然不免借机大施轻薄之手,贴贴擦擦地占了不少便宜。 春水仍带凉意,虽然众人身上都穿着白鹿皮水靠,时间长了仍有些寒意,众人游了好一阵,才陆续出水,坐在铜炉之旁。只有伍封和楚月儿在水底仍能以脐息来作吐纳,不怕水寒。 伍封与楚月儿游水许久,才冒出头来,上了甲板,坐在炉边,此时妙公主、叶柔与田燕儿她们又下水去了,伍封道:“月儿,你的水性是何时所学?” 楚月儿道:“我们世居洞庭之侧,月儿自小与姊姊在湖中嘻游,六岁到钟大夫府上时已经熟知水性,其后也常常嘻水。” 伍封叹道:“其实说起来我也算得上楚人,先父眼下被吴越之民尊为潮神,我却到了今日才学会游水,实在有些惭愧。” 楚月儿笑道:“不过旁人水性再好,仍怕淹死,但夫君不怕水,是以旁人无论如何也是比不上的。” 伍封道:“如在水中作战,便要在水中善用武器,不知在水中练剑又是何感觉?” 楚月儿笑道:“这种事是想不出的,不如试一试也好。” 二人各拿着自己的宝剑,跃出水中,伍封手中的“天照”宝剑重逾百斤,一剑在手,便直直地向水底落下去。伍封心道:“我手握重剑尚能凌空,水有浮力,应更是容易上下水中。”按凌空行剑之法,靠脐息之妙,果然在水中升腾自如,然后在水中试了一阵“行天剑法”,也觉比凌空之时更容易一些。其中的奥妙伍封不说,楚月儿也能领悟,她使了一阵“御风剑法”,十分快意。他们二人怕伤了叶柔等人,远远地在水帐边沿练剑,是以叶柔等人也不知道他们在水里干什么。 伍封游了过来,拉着楚月儿浮上水面,道:“月儿,我总觉得剑法虽然好使,但劲力却不如在陆上,未知何故?” 楚月儿点头道:“月儿也有此感觉,多半是水中浮力或是水的阻力所致。” 伍封道:“需得想个法子克服这浮力和阻力才好。” 楚月儿侧头想了想,道:“那日市南宜僚的剑法运剑之法极妙,是否与此有关?” 伍封喜道:“月儿说得不错,他的剑直刺斜劈时最讲究平削直斩,用这法子便可以刃破水,不怕浮力和阻力。市南宜僚的剑法叫‘断水剑法’,说不定是水中剑法。” 二人又沉身下水,按“断水剑法”的诀窍使剑,果然劲力大增,水的阻力和浮力便如消失了一般。二人心中均喜,各自将剑法练了数遍,直到将“断水诀”融入剑法之中,练得极熟后才浮出水面。 这时叶柔等女已在甲板上休息,见二人各执宝剑从水中跳出来。田燕儿笑道:“你们二人颇怪,居然想得出在水中练剑。” 楚月儿笑道:“夫君的剑法在水中厉害之极,说不定威力还胜过在陆上。” 伍封道:“柔儿,市南宜僚的‘断水剑法’多半是在水中练成的,用于水战威力大增,我们太过小觑了他,他的剑法中在水中恐怕威力要大一些。” 叶柔笑道:“柔儿没有公子和月儿一般的本事,只能稍稍练习,不能持久。” 伍封道:“能使几招也够了,我看徐乘的水军再厉害,除了市南宜僚外,也未必能够在水底使出精妙的剑招。” 这时妙公主、田燕儿和四燕女已初识水性,各自用牛皮绳系在腰间,下水习泳,叶柔的水性精熟,执剑跳入水中,研究剑术,她练了一阵,渐悟“断水剑法”之中的断水诀窍,每每使出十七八招剑法,才到水面上换一口气。 伍封与楚月儿在水中练习对剑,又用“五行遁法”之中的水遁借合之法,只觉获益奇多,连自己也觉自己将断水诀窍和五行遁法融合在内的剑法厉害之极,胜于陆上。二人交手拆了数百招,自觉水底的剑技之术以尽知其要,才浮出水面来。 第二十章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 众女早已疲乏得很,在甲板上等着二人,等二人上来,妙公主嗔道:“你们怎么一练起剑来便忘了人?我可肚饿得很了。” 楚月儿歉然道:“是月儿不好,忘了时辰。” 伍封笑道:“听公主一说,我也觉饿了,我们也不用回去了,便在五龙水城中用饭算了。我看城门望楼甚高,用过饭后便上那望楼看海。” 田燕儿拍手赞道:“大将军此议最好,燕儿其实早想上那望楼去瞧瞧。” 这雪鹿皮毫不沾水,出水片刻便自然干了,伍封也懒得脱下来,将外衣穿在水靠之上,走出帐吩咐就在水城用饭,亲卫军通知了龙城大营,过了半个时辰,便有军士将饭送了来,赵悦和蒙猎二人也带着乐浪乘、索家鱼、满饰基、天鄙虎四人一起过来,陪伍封吃饭。 众女各穿上外衣,走出了水帐,便在水城的空地上用饭。 饭后伍封问道:“水城中为何还无士卒训练呢?” 赵悦叹道:“只因并无战船,这些渔舟又当不得用,是以不好练习,小人与蒙兄只好每日下午带人来练习水性,公子上午便来了,是以未曾见到。” 伍封笑道:“那个‘海上龙王’徐乘近日有何动静?” 蒙猎摇头道:“并不见有何动静,不过,小人和赵兄已派出了不少人在附近水域探测,稍有动静便会回报。” 赵悦拿出一筒竹简,道:“这是乐浪声老爷子所绘的水域图,上面这些岛屿都是乐浪族人涉海时所发现的。” 伍封接过竹简,在案上摊开,只见上面绘着莱夷数十里海岸以北的海域,上面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岛屿。 伍封见主城北面海域不远处便有岛屿往北伸出,道:“徐乘的大军是否在这些岛屿之上?” 赵悦道:“此事乐浪族人知之最详,不妨让乐浪乘来为公子解说。” 乐浪乘上前指着竹简道:“大将军,此处岛屿断续北上,共有十八个,较大的有南长山岛、北长山岛、庙岛、大钦岛、小钦岛等等,其中有北长山岛颇大,侧有一个大水港。” 伍封笑道:“我若是徐乘,便会将水寨立于这水港。” 乐浪乘道:“鄙族从海上逃回的人曾说过,徐乘的确将水寨立于北长山岛之旁,主要盗众也居于南北长山岛之上。这十八岛不属齐国,更不属燕国,是以明知岛上有海盗,却也无人愿意理会。” 妙公主插口道:“我看这图上的岛屿形貌甚奇,莫非海上的岛屿多是如此?” 乐浪乘道:“差不多吧。不过若论形貌之奇,莫有过于鄙族祖上见过的一座岛。那岛离此地极远,岛东有石壁围出数里的海湾,无论海上风浪如何劲烈,一入海湾之中,海面便平整如镜,碧波微漾,其中奇鱼无数。这岛还有一个奇处更是匪夷所思,就是岛上隐密处有一个淡水湖,湖水甘甜无比。” 田力吃惊道:“那不是仙山么?” 众人愕然,伍封不解道:“什么仙山?” 田力道:“小人自小周游各国,曾在吴、越、宋、郑之地听过同样的一个传说。据说海上有五座仙山,五山之上均有仙人,但这五山在海上随波而动,飘忽不定,天帝怕五山流入极地,便派了十五只大鳌分别背着五山,五山这才安定下来。后来龙伯之国来了个巨人,在东海垂钓,一下子就钓走了六只鳌,于是有两座山便流到了极北而沉入大海,于是海上只剩下三座仙山了。天帝一怒之下,便罚龙伯国人慢慢变得矮小,在伏羲、神农之时据说还有数十丈高哩!乐浪族人所见,必定是三座仙山之一。” 妙公主赞道:“田先生这故事甚是好听。” 乐浪乘笑道:“公主,那仙岛离齐国可远了,海上东行怕有两三个月,是我们祖上一次因劲风吹刮,在海上飘流数月而至,幸亏舟上淡水较多,天上又下雨,虽是如此也几乎渴饿而死,那岛上有山溪淡水和淡水湖,到了岛上才保住了性命。” 伍封叹道:“何时有暇,能乘舟出海,觅到这座仙山便好了。” 乐浪乘摇头道:“这就难了。鄙族人虽然曾到此山,只是偶尔被风送到,舟上之人死得只剩下一人,回来一月便死了。” 妙公主笑道:“不过以夫君的本事,未必不能觅到仙山,只是这淡水食物要想个法子携带。” 楚月儿道:“仙山究竟如何暂不管它,只是这齐北十八岛都是天生的,要说是仙山也可以吧?” 乐浪乘见过楚月儿的本事,在他心中,伍封与楚月儿只怕与传说中的仙人相似,叹道:“小夫人说得是,依小人看来,多半是天帝见这十八座仙山落于盗贼之手,便派了大将军和小夫人这样的天仙来取回。” 众人不料他想出这么一番道理来,伍封失声笑道:“若是如此,为何我和月儿自己也不知道身怀如此重任呢?” 乐浪乘也笑了起来,道:“小人的想法未必是错,大将军和小夫人这样的人,你们几曾在人间见过?” 索家鱼道:“乘哥说得有理。” 那满饰基嗡声嗡气道:“大将军身材高大之极,说不好是龙伯国之君,被天帝罚来收回仙山。” 天鄙虎在一旁惊道:“咦,小人正是这么想哩!” 伍封这才知道莱夷九族之人颇重神仙之说,见越说越离谱了,笑道:“哪有此事?是了,北长山岛离主城有多远?” 乐浪乘道:“从海上过去,大约有四五十里罢。我们眼下的船去不了这么远,岛上也没有上去过,若非有族人从岛上逃回来,我们怎知道这北长山岛?” 田燕儿从小长在深闺,除了随长兄去了趟王城,平生再未去过其它地方,听说海岛之奇,叹道:“燕儿从未上过海岛,如不上去瞧瞧,恐怕会终身以为憾事。” 伍封笑道:“燕儿稍等些日子,待我灭了这徐乘,便带你上岛,不要说看看,就是住上数日也未尝不可。” 众人正说得热闹,忽然一个步卒跑来,道:“大将军,小人在望楼上看见,适才那一艘从琅琊驶来的运兵船在离五龙水城十里外被人劫走了。” 众人吃了一惊,伍封道:“望楼可看出多远?” 那步卒道:“天气好时可看出二十里。” 伍封忙道:“我去看看。” 妙公主等人和众将自然也跟着,上了几艘船,划到城墙之下,众人上了城墙,直登上望楼。 这望楼甚大,其实便是一间大屋子,只上四周有尺宽的了望孔。 伍封向那步卒手指处极目向海上望去,果见十余里外有一艘运兵船被七八艘小一些的船围着,缓缓向北驶去,后面有一艘大船殿后。 那艘大船比运兵船还要高出一倍,气势甚是雄壮,舟上有数面大旆,上面写着字,但相距太远看不清楚。 叶柔惊道:“那艘大舟便是余皇,其余的七八艘小一些的船中有三艘大翼,其余的是小翼。” 妙公主怒道:“这个徐乘胆子不小,居然敢上门欺人!” 楚月儿细看了一阵,道:“夫君,真的是‘海上龙王’徐乘,那余皇大舟上的大旆上有两面写了个‘徐’字,其余的上面都画着龙。”她的目力比伍封还要强,是以能看得见大舟上的旗帜。 叶柔叹道:“就算我们划渔船去救,徐乘怎会让我们过去?只怕这大舟弄不回来了。” 伍封扼腕叹道:“眼下我们水军未成,战船又缺,眼巴巴这么瞧着,一时也无计可施。” 田燕儿道:“大将军,我们齐国也有水军,不如向水军再借些战船来。” 伍封摇头道:“天下水军之中,以吴国为第一。齐国水军的战船慢而易损,怎与徐乘的余皇和三翼战船交战?何况就算要借战船,船到时也在两月之后,徐乘绝不会等我们二月之久。” 妙公主担心道:“这怎么好?要不让匠人连夜赶制?” 伍封道:“战船哪有这么容易赶制的?也是来不及。” 楚月儿道:“夫君想怎么办呢?” 伍封笑道:“我想从徐乘手上夺下几艘战船来,一来我们轻轻松松可有了战船,二来徐乘少一船则减一分力。” 叶柔点头道:“柔儿也是这么想,只是我们若用渔船到徐乘的巢穴,恐怕离岛数里之外便会船覆人亡了。” 伍封问蒙猎道:“我们是否还有一艘运兵船要从琅琊驶来?” 蒙猎道:“怕还有四日才能到吧。” 伍封笑道:“眼下此船在何处呢?” 赵悦道:“琅琊司马曾派人细述过行程,这艘运兵船沿途要在三处补充清水食物,今晚会在莱东的芝湾停靠补给。” 伍封道:“若从主城赶到芝湾,要多久才到?” 天鄙虎对其地较熟,插口道:“若是骑快马只要三个时辰。” 伍封笑道:“我猜徐乘在齐国几大水军营寨都有探子,否则怎会知道今日有运兵船要入我水城?他明知我要对付他,下一艘船他也定会拦截抢走。我们便先赶到船上,乖乖地等他们来抢船,到时候我们埋伏舱内大杀一阵,反过来将他的战船抢来。他欺我手上无战船,我便乘他大意,从他手中抢船。” 众人恍然大悟,无不拍手称赞。 叶柔佩服道:“公子的智计当真是非同小可,适才见徐乘抢走一船,立时便有了对策。” 伍封笑道:“水战我并不擅长,不过埋伏的本事我却越来越精了,这次先让徐乘吃些苦头。若他乘余皇亲来,那是最好不过,我便来个杀人抢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田力道:“此计大妙,不过军中人多,此计万不可泄露。” 蒙猎不悦道:“田兄是信不过我们了?” 叶柔笑道:“蒙爷无须介怀,我们的士卒都是从各族中挑出来的新兵,未知心腹,小心一点也好。” 赵悦和蒙猎除了伍封和楚月儿外,最服的便是叶柔,赵悦当下对乐浪乘等将领道:“这是军中机密,万不可说给士卒听。” 乐浪乘等人久在其族军之中,当然知道其中的要紧,一起答应。 田燕儿道:“大将军,今番也让燕儿一起去吧。” 伍封皱眉道:“此事十分凶险,我就怕有何闪失。” 田力道:“小人一起去保护四小姐。” 伍封知道若不答应,田燕儿心中定然不悦,他心怜此女,点头道:“那便去吧!公主在府中照看迟迟,我带月儿、柔儿、小兴儿、遁者和女儿营一起去。” 妙公主这几番经过战阵,知道自己帮不上手,点头答应。 伍封见妙公主变得如此听话,大赞道:“公主如今乖得很哩!待夫君得胜回来,陪你到海底玩一玩。”他一瞥之间,见乐浪乘、索家鱼、天鄙虎和满饰基等人眼光热切,心知其意,便道:“小乘、小鱼熟悉水战,也陪我去,小虎和小基也一道去,为我引路,也好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四人齐声答应,十分兴奋。 伍封先回城,向庆夫人、玄菟灵说了此事,向冉雍、吴舟、伍傲等人交待了几句,又去后院看了迟迟,告诉他要出兵,叫她安心静养。迟迟叮嘱了数句,无非是小心保重等语。 女儿营和遁者都已准备妥当,春夏秋冬四女也跟着,伍封带着众人出了主城,径往东去,一路上有天鄙豹为他们带路,不到三个时辰便到了芝湾。 芝湾其实只是个避风的水湾,住了不少天鄙族人,天鄙虎略作安排,众人等了一个多时辰,便见那艘运兵船入湾而来。 鲍兴先上船去,说大将军正在此地。那押船的带兵尉吃了一惊,匆匆带了士卒下船,施礼不迭。那带兵尉年纪才十八九许,身高七尺,身材十分匀称,脸色虽然略显苍白,却是面若童子,十分俊俏。 众人咋一见之下,还以为是何处跑来的一个侍童。 伍封笑道:“带兵尉无须吃惊,本大将军是游视各地,偶到此处,听说有巨舟经过,索性沿水路回主城。” 叶柔忽然惊道:“你是小鹿儿?” 那带兵尉吃了一惊,抬头向叶柔看去,骇然道:“姑姑?” 伍封等人愕然,叶柔解释道:“公子,这人名叫鹿郢,人习惯叫他小鹿,是柔儿在越国认识的一个军中小卒,他尊我为姑姑,我便代先兄收他为义子。当年我从越国到齐国来,也是小鹿儿弃职护送而来。” 楚月儿见这鹿郢是叶柔之义侄,立感亲近,笑道:“原来这小鹿儿是柔姊姊的侄子,看起来他的年纪其实与柔姊姊相若。” 众人一边上船,叶柔一边道:“小鹿儿的确与我年岁相若,比我只小了数月,本来我想与他姊弟相称,他却说会引人闲话,遂以姑侄相称。” 伍封等人上了运兵船,鲍兴将众人的战马也尽数牵到了船上,待补给完毕,这才出海向西驶去。众人怕走露了消息,将一干押船士卒和浆手舵手庖人尽数留在船上,由索家鱼等四将与众遁者和女儿营一起在舱下看守。只有伍封、楚月儿、田燕儿、叶柔和春夏秋冬四女一起在船头与小鹿说话,那鲍兴和田力早就混到了舟上士卒之中,打探这一路水上的路线岛屿去了。 叶柔和小鹿说了好半天,众人便知其中的始末。 原来,这鹿郢原是越国的一个小卒,因其刀法高明,被范蠡派来给叶柔当侍从。后来叶柔从越国逃往齐国,小鹿虽已经升为行军司马,但他怕叶柔途中有难,弃职离国,亲自将叶柔送到了昌国。他自己本想回越国去,正赶上徐乘带海盗侵掠莱夷,便投身入军,后来被调到了琅琊司马的手下为水军小将,这一次奉命押送运兵船。但他所押送的是先前被抢走的那一艘,被他逃脱,才到这艘运兵船上来。 叶柔道:“小鹿儿,以你的本事,连越王也用你为行军司马,为何现在还只是个带兵尉?是否又将功劳让了他人?” 小鹿微微苦笑道:“是。” 叶柔又问:“你的刀术有无长进?” 小鹿道:“有罢。” 众人见他看来文秀,理应是善辨之人,谁知他惜言如金,每每说话只有数字,十分有趣。 伍封见小鹿文秀之极,既不谦逊也无傲气,说话又简洁,对他颇有好感,说道:“小鹿儿,想来你的刀法是从柔儿学来,明师出高徒,定是十分厉害啦?” 叶柔笑道:“柔儿教他本事前曾经问过他,这个小鹿儿从小在山中时喜同黑熊角力,力大过人,只是不爱说话。小鹿儿,刀剑各有相通之处,公子是天下少见的剑术高手,你使一路刀法让公子瞧瞧。” 小鹿点了点头,站在船头,从腰间拔出刀来,双手握在刀柄之上,立时气势凌人。 伍封暗惊道:“这小鹿儿也懂得孔子的造势之法,定是柔儿所教。” 小鹿使了一路刀法,只见他的刀术与他人不同,旁人都是单手执刀,小鹿却是双手握着刀柄。他本就力大,用双手使刀便使刀中的威力毕露,每一刀都如开山巨斧,威猛过人,与叶柔轻盈飘忽的刀法不同。双手使动法刀,最易影响身法的灵动,不过小鹿的身法却是与叶柔一路,虽然不如叶柔多矣,但其纵横往来、神出鬼没之处仍在,兼有叶柔和平启二人剑法之长,只不过所用的是刀而已。 除了叶柔之外,众人无不愕然。这小鹿生得秀气,也不象个大力之人,谁知他的刀法却是走的迅猛一路,这真是人不可以貌像了。 伍封与楚月儿都是剑术行家,看了几招,都不禁赞好,待小鹿使完了刀术,伍封惊道:“小鹿儿的刀术别具一格,以此刀法几乎可以与平兄一较短长。” 楚月儿看得心痒,笑道:“夫君,月儿与小鹿儿试一试剑好不好?” 伍封见她满脸兴奋之色,便如一个小孩儿见到一件新奇的物什一样,既好奇又喜欢,伍封笑道:“月儿去试一试,别伤了他。” 楚月儿高高兴兴站在小鹿面前,笑道:“小鹿儿,我们来比一比。” 小鹿愕然道:“小夫人?” 叶柔在一旁道:“小鹿儿,这位小夫人也是天下高手,你要小心。” 小鹿立时正色凝神,看来他对这位只大了自己数月的姑姑甚是敬服,虽然楚月儿怎么看起来也只是个美丽的小女孩儿,不象什么高手,但姑姑这么说了,自然是没有错的。 楚月儿笑嘻嘻道:“小鹿儿,我出剑了。”说完。“嗤”的一声,一剑刺了过去。 小鹿见这一剑,立知眼前这位小夫人非同小可,喝了一声,双手握刀,劈空斩落,声势比自行练剑时更为惊人。 田燕儿等人在一旁看得十分担心,小鹿的刀法如此凌厉,楚月儿恐怕难以对敌,只见楚月儿剑尖在刀锷处轻轻一点,便将小鹿手中的刀荡到了一边。 小鹿的刀法自是不如楚月儿,不过他身手之高明处,大出楚月儿意外,这人遇强愈强,被楚月儿的剑法所迫,刀法更是猛恶数倍,看得连伍封也有些担心。 叶柔看了一阵,道:“柔儿本来教小鹿儿剑法,但他喜欢大斩大劈,嫌剑上力弱,便改为用刀了。听说他自幼练刀之时,用的是成人的兵器,既长又重,便用双手握刀练习,谁知他练得习惯了,自成这一种双手刀术。柔儿见他威猛有余,灵动不足,便教了他剑法中的独特身法。他的刀法力量速度都还不错,不过柔儿对刀术不很熟悉,也教不出精妙凌厉的招式出来。” 伍封看着小鹿满脸的阴沉,虽然明知他只是比试,也暗觉心惊,道:“看小鹿儿的模样秀气,谁料到他力气惊人,刀法竟然如此可怕!” 叶柔叹了口气,道:“小鹿儿是越王的宫女所生,也不知道其父亲是谁。因其上臂有鹿形的胎记,故而叫小鹿。幼时被弃出宫外,范大夫捡来抚养长大,身世十分可怜。” 伍封道:“范大夫真是个好人!小鹿儿也了不起,就算月儿不让他,以小鹿儿的刀术足能敌得过月儿一百招,不枉了范大夫和柔儿对他的栽培。” 二人交手了一百余招,楚月儿忽地收剑罢斗,道:“小鹿儿,你有如此刀法,怎么还被徐乘夺了大舟去,莫非那日夺舟的人中还有市南宜僚?” 小鹿脸上闪过一缕杀机,点头道:“是。” 楚月儿赞道:“你的刀法虽好,却还不是市南宜僚的对手,想不到你能由市南宜僚等人手上逃走,很了不起。” 小鹿道:“跳水、骑豚。”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叶柔道:“小鹿儿水性最好,常常能与水中各种怪鱼混得熟,海上有一种鱼聪明之极,与人友善,在海上游动如箭,叫作海豚,小鹿儿是说他见势不妙跳水,又在水中骑着海豚,才赶来此乘大舟之上。” 伍封惊道:“原来还能有人与海中的鱼交好?如今天下人骑马的都少,小鹿儿居然能骑豚在海上而行,这真是天下奇人了!” 楚月儿走回来道:“夫君若教小鹿儿‘荡敌十三刀’,恐怕只有他才能将这十三招刀法练到最高境界。” 叶柔点头道:“柔儿也是这么想,虽然公子用的是剑,但强攻硬击的路数与小鹿儿相似,若能得公子的指点,必定可成大器。公子,你收了小鹿儿当徒儿好不好?” 伍封见她说得甚是认真,小声道:“小鹿儿的年纪比我还大一点,我怎好收他为徒,他也未必会愿意。”叶柔的年纪比伍封大了三四岁,小鹿只比叶柔小了数月,自要要比伍封年长了。 叶柔招手让小鹿过来,道:“小鹿儿,大将军的剑法比小夫人和姑姑还要高得多了,你若能拜他为师,正是你的福气。” 伍封如今名震齐境,被称为齐国的第一剑手,小鹿自是早就听说过他的本事,适才与楚月儿一较本事,便知这位小夫人厉害之极,连楚月儿都这么厉害,更不要说伍封了。 小鹿面露喜色,道:“好极,不过怕丢大将军脸。” 伍封见人材难得,虽然不大喜欢小鹿的满脸阴挚,却碍不过叶柔的面子,说道:“我本无收徒之念,不过小鹿儿确是奇材,便收了这徒弟罢。” 小鹿大喜叩拜,叶柔等人见伍封收徒,便要准备收徒礼仪,伍封将小鹿扶起来,摇手道:“无需那么多俗礼。小鹿儿,你那口刀有些名堂,让我瞧瞧。” 小鹿将刀拨出来,伍封接在手中细看,见这口刀与倭人武士所用的直脊弯刀大致相若,不过宽了一倍,长了一尺,与“天照”宝剑长度相仿。刀柄也有一尺多长,怪不得能以双手使动,整柄刀以精铜打造,足有三十多斤重,打造得甚是精致。 小鹿道:“刀名‘大梦’,范大夫给的。” 伍封看了一阵,笑道:“吴越的刀剑的确冠绝天下。小鹿儿,为师今日便教你一套刀法,名曰‘大梦刀法’,作为见面礼罢。” 楚月儿和叶柔愕然,不知伍封何时又研出了一套刀法,以小鹿的刀名来命名。 其实伍封那日见叶柔竟能将“刑天剑法”融人其剑术之中,又听楚月儿转述叶柔之言,说剑术并无男女之分,便时时啄磨如何将“荡敌十三刀”完善。他将刀法中稍弱之招式去掉,以“刑天剑法”的凌厉招术补入,甚至还将戟术之中的几着妙招融入,重新研出了十三招刀法。 只是这套刀法虽然威猛之极,膂力不足者难以施展,正寻思哪天找平启试一试刀术,如今见小鹿的膂力比平启差不了多少,正适合练习此刀术,便用小鹿的刀名,随便起了个“大梦刀法”之名。 当下伍封拿着这口刀,在船头上将这一套惊人的“大梦刀法”施展出来,只见他刀势凌厉,每一刀展开都发出“嗡”的一声,似乎风雷相随一般,劲力循环相济,刀气纵横之处,连楚月儿和叶柔脸上也现出惧意。 伍封每使出一招,小鹿的心便跳一下,刀法使完,他早以心中狂跳,看了这套刀法,便觉自己以前得意的刀法不值一哂。 伍封使完了刀,将刀交给小鹿,道:“小鹿儿若以双手使这刀法,威力必定非同小可。”他拨出了“天照”重剑,以剑代刀,慢慢将这套刀法教给小鹿。 教了两遍后,小鹿便练会,自行练习,练了多遍,渐渐体会出刀法之的奥妙,脸上显出如痴如狂之色。这套刀法伍封使时用的是单手,他却是用双手使出,劲力格外地超凡脱俗。 伍封见他练得颇熟,笑道:“小鹿儿,我们来拆几招。” 他拔出了剑,走对小鹿面前,小鹿抱刀拱手,道:“师父,请赐招!” 伍封笑了笑,一剑劈下,小鹿见他剑势雄浑,暗暗吃惊,小心应战。 这时,叶柔将守船的兵士叫来,问道:“船上有多少人护舟,多少人执浆掌舵?” 那兵士道:“护舟只有二十人,执浆有三十人,分三班轮流,掌舵者九人,也分成三班。” 叶柔道:“为何不见押舟之将呢?”: 那兵士摇头道:“这人原来是海盗的奸细。先前不久,小人们忽见小鹿将军骑豚而至,便接了上舟,谁知将官见了便逃,被小鹿将军拿住,承认是海盗的奸细,将两艘船的行程都告诉了海盗,以便于海盗劫船,眼下这人已被捆在舱中。” 田燕儿在一旁怒道:“好好的官儿不做,偏要去做海盗,这人当真是岂有此理。” 那兵士忙道:“我们寻常水卒月禾二石,每年二十四石,这人是带兵尉,每年也才二百五十石,海盗却给他每年相当于三千石之金,他自然是当海盗了。这是他亲口说的,非是小人故意编造。譬如小鹿将军立功无数,在齐国水军中人称第一勇将,到现在仍只是个带兵尉,还时时受些窝囊气,也怪不得这人要当海盗了。” 叶柔叹了口气,命兵士下舱去,道:“你们监督浆手,不可出舱,海盗必会来夺舟,我们自会打发他们,到时你们静待舱中,不可出来。那奸细暂不要杀他,留待大将军处置。” 这时伍封与小鹿斗得甚是紧凑,伍封剑气往来,使小鹿将刀法的精要逐渐发挥出来,如有不当之处便加以纠正。一连拆了数百招,小鹿依然未显疲态,伍封暗暗称奇,这小鹿的膂力虽还不及平启和鲍兴,但他有如此长力,倒是大出于伍封意料之外。 小鹿施展浑身解数,但无论他劲力招式如何凶猛,见伍封只是随手挥剑,可见伍封的本事深不可测,心中早对这位少年师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伍封见小鹿渐渐将叶柔的身法融入了这套刀法之中,觉得小鹿的刀法渐渐熟络了,这才跳出圈外,收剑笑道:“小鹿儿,这套刀法你大致已融汇贯通,日后多加练习,必可与天下高手一较短长。” 小鹿收刀而立,恭恭敬敬道:“多谢师父!” 伍封道:“你姑姑有一套强身养颜的增力之术,大增长力,一阵间你向姑姑去学此秘法。” 叶柔笑道:“公子,小鹿儿在琅琊水军之中无甚前程,是否将他留在府中?” 伍封点头道:“如此人材,我怎能放过?先让他到府中任一个佐领,至少比带兵尉要高一些。” 小鹿大喜谢过。 田燕儿在一旁问道:“小鹿儿,你胸前晃晃悠悠地挂了个什么?”原来小鹿颈上挂着一条金链,链头上有一个亮晃晃的小坠物,似金非金,本来是藏在衣里,先前练剑动得急了,由衣里滑出来。小鹿低头看了看,长叹一声。叶柔道:“这是他自小挂在颈上的,范大夫收养他时便有,或是其父母的遗物。” 伍封看了看,见这饰物是一头小鹿,十分精致,道:“这鹿甚是细腻,只是非金非铁,不知道是何物所铸。”叶柔道:“范大夫说过,这是东海底的金英,其实也是一种铁,只是质地与一般的铁不同,格外的有韧性。” 田燕儿笑道:“恭喜大将军收了个好徒儿。” 伍封微笑道:“小鹿儿当真是难得的高手,柔儿的眼光甚是不错。” 田燕儿叹道:“燕儿本想觅个机会与大将军比试剑术,如今却不敢了,不说是月儿,单是你这徒儿出来我便会一败涂地。” 楚月儿笑道:“夫君最爱研习技击剑术,以至府中上下人人都不敢怠慢,燕儿若是常在我们府中,剑术定会大有精进。” 田燕儿眼中一亮,忽又黯然道:“燕儿真想长留莱夷,可惜……,唉!” 伍封和楚月儿知道她必是想起了再过年余便要远嫁晋国,勾起了心事,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本事再大也无法挽回,对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舟行三日,伍封怕海盗随时会来,让遁者和女儿营都藏身在舱下,自己只是与楚月儿、田燕儿、叶柔、小鹿和春夏秋冬四女在船头闲谈,等候海盗前来。 春夏秋冬四燕女见小鹿说话甚是简短有趣,每日与他打趣,她们所练的都是刀法,是以免不了与小鹿对练,这小鹿也甚是了得,将一套“大梦刀法”练得出神入化,竟能以一对四,与四女的“四方刀阵”打成平手,短短三日,得了伍封的指点,刀术与原来相比已提升了一倍以上。 这日伍封坐在船头,见小鹿与四燕女正在试刀,对叶柔道:“再过些时日,小鹿儿的巫门秘术练得有成,这四个丫头多半会败在他手里。” 楚月儿笑道:“夫君的刀法的确厉害,若是那个支离益与夫君比试刀法,未必能胜过夫君。” 伍封摇头道:“那也未必。刀剑之道大有相通之处,支离益的剑术招式有很多是从刀法之来,想来其刀法也甚是了得。不过我正寻思,如果想个法儿将支离益骗到水中,我与他来个水中比剑,这个剑中圣人说不定便会尝尝失败的滋味了。” 叶柔曾细问过小鹿上次丢船的经过,原来,小鹿押着运兵船到离五龙水城三十余里的礁石附近时,徐乘和市南宜僚亲自乘了余皇大船和八艘三翼战船从礁后转出来,运兵船速度颇慢,舟上又只有二十守兵和二十浆手,敌不过海盗大举围攻,小鹿被市南宜僚带了二十多人捉住,捆于舱中,连船押往海盗巢穴。 途经五龙水城附近时,徐乘与市南宜僚带着众盗在船头察看五龙水城,小鹿趁机挣断了绳索,从舱中杀出来,将自己的大梦刀抢到了手中,结果宜僚带人上前,本来小鹿非市南宜僚的对手,再加上周围有不少海盗帮手,只好杀开血路,跳入了大海。他水性极佳,潜出了三十余丈,避开了海盗的箭矢,才从海中冒出头来。 海盗们虽见逃走一人,但船已夺到手中,也不在意,自行走了,幸好有一豚游过,正好被小鹿拿来为海中坐骑,轻轻松松赶回,迎上了第二艘船。他在军中官职虽小,威望却高,被水军救上了大舟。 这两艘运兵船的行程只有琅琊司马和他们两个押船的带兵尉知道,小鹿自然疑心是那带兵尉向海盗泄露,质问之下,那带兵尉本就怕他,只好承认是海盗的奸细,被小鹿拿下,正想将大舟先押到五龙水城,再随伍封将另一艘船夺回来,不料伍封先上了船来。 伍封既知运兵船被劫详情,便与叶柔等人商议,待海盗来时如何应付。 田燕儿正在船头看海,道:“前面有些岛屿,是否快到了五龙城?” 鲍兴早已向舟上浆手打探清楚,笑道:“这不算是岛,只是些大的礁石,叫作珊瑚礁。听他们说,这上面住不了人,只有些飞鸟拉屎。” 伍封皱眉道:“这个小兴儿,说话就不会斯文一些?” 正说着话,田燕儿忽道:“大将军,前面岛后有几艘船转了出来,是否海盗呢?” 小鹿与四燕女立时停止了比试,众人向田燕儿所指处望去,果见五里外礁石后果然有一些船转了出来,细数共十五艘,其速如飞,舟尾上的白浪连成了一线。 小鹿哼了一声,道:“三翼!” 叶柔点头道:“这必是徐乘的盗船,其中大翼、中翼、小翼各有五艘,天下间除了吴国的水军,再无这种快捷的战船了。” 伍封有些失望道:“为何那艘余皇没有见着?” 小鹿道:“奸细。” 叶柔道:“小鹿儿多半猜得不错,徐乘见这艘运兵船上有其内应,以为手到擒来,是以未亲自来。” 伍封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夺些三翼来,也是不错。只是敌船不会近靠船侧,我们让将近处船上的甲士干掉后,停在一边的那些战船必会抄浆划船而逃,我们刚夺的船恐怕无法追赶,大舟又慢,必会被他们逃脱。” 小鹿道:“杀舵手!” 叶柔笑道:“小鹿儿久在水军之中,熟知水战,是否说只要我们潜入水中,寻机将舵手杀了,这些战船一时间便控制不了方向,不能逃走?” 小鹿点头道:“大翼五人,中翼四人,小翼三人。”他说的是舵手人数。 伍封点头道:“我们这运兵船虽大,但海盗不会将十五艘战船尽数靠拢,我与月儿各对付远停在外的大翼,小鹿儿也对付一艘,成不成?” 小鹿点头。 伍封将众遁者和女儿营从舱下叫出来,让他们伏身舱板之后,以连弩射杀甲士,问巫水道:“水兄,你们这九位水遁者能对付几艘船上的舵手?” 巫水想了想,道:“小人可对付四人,他们八人每人可对付二人。” 伍封点头道:“那五艘中翼便交给你们了。这样便可对付八艘战船,也应够了。” 田燕儿道:“这些海盗怎及得上大将军的精兵?何不等他们停船在侧时,将他们一举杀了?” 伍封道:“因要抢船,便要留下浆手,我们只能用这笨法子了。否则一阵箭将他们射掉一半,再跳上去大杀一阵,便可将他们尽数杀了。只是这么一来,这些战船上的浆手多半会从下舱出来逃命,不是被误杀,便会跳水而逃,缺了浆手,只怕三日也到不了五龙水城。到时候徐乘来抢夺时,便会来得及赶上我们。” 田燕儿点了点头。 伍封吩咐众人:“一阵间我们先下水去,海盗来时,定要将船停在运兵船之侧,我们藏身于船侧箭矢射不到处,你们射箭之时数人对付一艘,须要小心,不可伤了自己人,等你们一阵箭后,我们便上船杀敌,你们跳到战船上将剩下的甲士杀了,然后接应我们,对付靠在远处的战船。” 乐浪乘道:“大将军,这三翼之上的人分为甲士和浆手,甲士和舵手是海盗,但浆手多是我们乐浪族人,还有一些是索家人,被海盗逼迫为力役,到时候小人和鱼哥在船头招唤,或者还有些用。” 伍封大喜道:“这样最好,到时候便看你们二人的了。” 当下将剩下的人分配,由叶柔、鲍兴、巫金、巫木、巫土、巫火、满饰基、天鄙虎各自带人上一船,将剩余的甲士杀了夺船,田燕儿由春夏秋冬四女田力保护着留守在大舟之上,道:“徐乘以为十拿九稳,派来的海盗之中多半无甚高手,应该可以对付。将那奸细带上船头,免海盗疑心。大翼有甲士四十,中翼有三十,小翼有二十,这十五艘战船上有海盗四百五十人,人数不少。水战比不得陆上,舟上微晃不定,这些海盗惯在船上厮杀,你们须要多加小心。” 众人都点头答应。 伍封又道:“若是敌人难以对付,你们便防守为主,等待援手,休要受伤,就算夺下一艘战船,在我心中也比不上你们一条性命珍贵!” 众人都甚是感动。也怪不得伍封一再叮嘱,只因这水战除了小鹿外,便只有乐浪乘、索家鱼和水遁者较懂,余者都是陆上好手,连伍封自己也无水战经验,是以格外的小心。 安置妥当后,海盗的战船已在半里之内,这三翼战船之快委实骇人。 伍封等人脱掉了外衣,他们怕海盗随时而至,是以身上一直穿着水靠,从船尾悄然下水,引着众人小心藏在大舟之侧,静等三翼驶来,那小鹿是水战宿将,找了一条苇杆含在口中,在水中甚是自如,水性比得上楚月儿。 过了一阵,海盗战船上有人大声唿哨,十五艘战船分开成一线,一路驶来,田力用剑顶在那奸细背上,那奸细苦着脸向海盗招手。 中间战船减慢了速度,两端的战船飞快饶了过来,片刻间十五艘战船将大舟围住,渐渐合拢,大舟只好停了下来。 大舟比三翼要高出五六尺,舟上众人都伏在舷下,是以海盗也发现不了。只能看见鲍兴和那奸细站着,海盗们自以为鲍兴是那奸细的同党,未曾在意。这时海盗战船之中有八艘驶到了大舟之侧,剩下了七艘却在五六丈外停下来。 这时伍封等人已各看好目标,向停靠远处的战船潜游而去,众海盗只顾抬头看着运兵船,怎会想到水里有古怪?伍封等人未费多少功夫,便各自躲在战船另一侧靠着船尾处,以免被自己的箭矢误伤。 鲍兴见水面上飘着的苇头管尾移到了各战船之后,知道伍封等人已藏身好了。他大喝一声:“放箭!”顺手一拳将那奸细砸晕过去。 众人倏地从舷后冒出身来,只听“嗖嗖”声响,箭矢如雨般射出,众遁者和女儿营随伍封久历战阵,都是弩射高手,经验又足,九十余人对付十五艘战船,六七人射杀一艘船上了甲士,一阵箭射下来,将海盗战船上的甲士射倒了一半。 立时间中箭者纷纷跌落入海,伍封等人便从船侧窜到了战船尾上。 伍封一窜上那艘大翼,手起剑落,将五名舵手斩落海中,立时飞身上了另一舟,虽有海盗上前阻挡,又怎当得上他的重剑,又被他将舵手杀了,顺手向那些甲士杀去,片刻间将甲士杀败,或死或伤,无力反抗。战船上的甲士都是海盗,但那些浆手却是乐浪族或索家族的夷人,既然海盗死了,浆手自然是不敢抵抗,乖乖地停下了船。 这时大舟上众人纷纷跳上了战船,那些海盗甲士怎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男男女女,片刻之间,已将大舟周围的八艘战船尽数夺了下来。 剩余七艘战船有三艘被伍封、楚月儿和小鹿杀了舵手和甲士,将船夺了过来。还有四艘上的残存海盗正与众水遁者斗着,见势不妙,一边对付逼着浆手划船离开,但上面舵手已亡,四艘船在水中打着转儿,一时间驶不出去。 这时乐浪乘和索家鱼在大舟上分别呼唤那些浆手,无非是大将军剿灭海盗,令族人相助杀敌之类。那些浆手果然大都是乐浪族人,少量是索家人,乐浪乘是乐浪族长的兄弟,索家鱼是索家族长的儿子,这些浆手从望孔见到自然认识,立时停下了手,冲出下舱执浆向那些甲士打去。他们被海盗驭用已久,积怨极深,众浆砸去,那些海盗纷纷落水。 伍封与楚月儿各夺一舟后,正想命浆手将船靠近那四艘船,相助巫水等人,不料还未过去,浆手已助巫水等人将海盗击落了水,将战船夺了下来。 此刻十五艘战船尽被伍封夺下,顺利得连伍封也为之愕然。 各船上浆手中自有人权充舵手,将战船集于大舟之侧。众人清理战船,海上浮尸上百,还有些海盗、浆手落入水中,伍封命人将他们尽数救起,擒住的海盗有二百多人,暂被赶到了大舟舱中,捆成了一团,交由押运大舟的兵士看管。那些乐浪族和索家族的浆手脱离的海盗之手,自是欢天喜地。 众人换衣治伤,忙了好一阵,这才将十五艘战船重新整编。 伍封将众遁者和女儿营分派在十六艘战船之上,又将那些海盗分编到各舟为浆手,每舟上才十余人,与两族浆手夹杂在一起,便不怕他们捣鬼,有一些浆手被派着暂时的士卒,各拿武器助众人守船。 此处离五龙水城只有半日水程,十五艘战船护着大舟,缓缓向五龙水城驶去。 伍封坐在大舟之上,看着这十五艘战船,甚是高兴,道:“有了这十五艘战船,马马虎虎便可与徐乘一斗了。” 楚月儿笑道:“倒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 叶柔道:“这就是海盗的弱处了,他们人数虽众,但真正厉害的惯盗却不多,其余的人是他们掳掠所至,被迫为其驭使,一旦有变,便会如今日般倒戈相向。” 伍封让小鹿将留在大舟上的几个海盗小头目带上来细问盗众的详情,道:“本大将军到莱夷好几个月,徐乘为何会乖乖地躲在贼巢呢?” 一人道:“回大将军的话,前些时因是隆冬水寒,水军不好出动,如今天气见暖,但大王……,不,徐乘忙于将金贝运往燕国,战船大多要护航,是以暂不能出动水军,只是派了市南先生到叶小虫儿处去援手。” 伍封道:“你们的金贝是否由燕国运往代国?” 那人道:“大将军说得是,我们只将金贝运到燕国,任公子便会派人在海沿接下,改为陆行,由无终、渔阳、上谷送入代国。如此每年三次,每次一船。” 伍封奇道:“如此而行,难到不怕燕国劫夺?” 那人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燕君之弟与代人甚好,是以任公子的辎车过燕境之时,有燕兵相送。” 伍封点头道:“想来也是如此了,徐乘除了了骚扰齐境,有时也到燕境抢掠,燕国若无内应,任公子怎敢取道于燕国?贼众之中,有哪些高手?” 那人道:“除了市南先生外,便是徐乘自己了,噢,还有一个新逃去的田新,都是剑术高手。” 伍封道:“颜不疑和任公子是否在贼众之中?” 那人道:“任公子不在岛上,颜不疑自从与市南先生一起到镇城之后,便未回去过,听说被大将军伤了。” 伍封问道:“颜不疑是否真的回了吴国?” 那人道:“颜不疑被大将军斩了一手,要觅地养伤,便去了吴国。” 叶柔道:“柔儿曾听外公说过,市南宜僚文武兼资,剑术出众,要小心此人。” 楚月儿道:“柔姊姊,月儿几番听你说过令外公,令外公究竟是谁呢?” 叶柔叹了口气,道:“柔儿其实姓公冶,后来因嫁往楚公叶公族子,索性以叶为氏。” 伍封惊道:“柔儿和小鹿儿都熟悉鸟兽之性,倒让我想起了人称识得鸟语的公冶先生来,莫非……?” 叶柔点头道:“柔儿家父正是公冶长,家母是孔子之女,是以柔儿口中的外公便是孔子。” 伍封讶然良久,叹道:“柔儿当真是神秘莫测了。先是子剑先生的女弟子,后来又知道是叶公之媳,然后忽地变成了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越女,眼下又知道是孔子的外孙女,不知日后还有何身份可变呢?” 楚月儿笑道:“无怪乎柔姊姊是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仅此一项便奇之又奇了。月儿看柔姊姊再也无甚身份可变,最多不过是变成大将军夫人罢。” 叶柔脸色微红,伍封搔头道:“只要柔儿不弃,我便派人向夫子和公冶先生求亲,未知他们是否会答应呢?” 他与叶柔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么当众说出来,叶柔虽然落落大方,也大有羞色,小鹿在一旁哈哈笑道:“妙极!妙极!妙极!” 楚月儿格格娇笑:“小鹿儿一向惜言如金,居然破例说了三个妙极,想来此事的确是妙极了!” 田燕儿看了看叶柔,又看了看楚月儿,奇道:“月儿倒是与众不同,自己的夫君想娶新夫人,他人常常免不了会有妒忌之心,月儿却反而大乐,毫无妒念,这真是天下少见了。” 伍封大感得意,笑道:“这就是月儿的好处哩!我看月儿也算得上天下奇人罢!” 鲍兴在一旁笑道:“公子若不嫌小人粗鲁,这礼聘之事便交给小人好了,小人无非是去一趟鲁国,顺便找公冶先生学一学鸟语,说不好还有马语可学,日后每早起身,与马儿眉来眼去谈上一阵,必会让小红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小兴儿也是天下奇人了!” 伍封笑道:“我看你是天下第一怪人哩!这种礼聘之事我要另行安排,你若在夫子和公冶先生面前大出粗口,必会坏了我的好事。” 一路无事,晚饭后十六艘船便开入了五龙水城,赵悦等人和众士卒见伍封等人无一伤损便夺了十五艘战船回来,全军上下欢声雷动。 伍封将小鹿向众人引见后,吩咐赵蒙等人整修战船,练习水战,将海盗暂押,两族浆手愿意留下的便留于军中为浆手,虽不在军制,却发给秩粮,与一般士卒相若,浆手不够的,命乐浪乘和索家鱼在族人中挑选一些来。 安排妥当后,伍封带着众人回到主城的大将军府上。伍封先去后院看过了迟迟,见她闷得发慌,幸好妙公主陪她说笑,伍封安慰了二女几句,回到堂上,将小鹿向庆夫人和玄菟灵引见,又说起了要向孔子和公冶长聘娶叶柔。 庆夫人和玄菟灵对望失笑,庆夫人微笑道:“我和法师早看出你与柔儿之间大不寻常,果然如我们所料。如今要与徐乘决战,你自是难以抽身,不如我替你走一趟吧,若换了他人,便显得意不甚诚。” 伍封讶然道:“这种事情怎好由娘亲自出面?” 玄菟灵笑道:“亲家便留在主城,不如由我去吧,其实我也想见见孔子,若能请来莱夷走一趟,对莱夷之政大有益处。” 伍封失声笑道:“小婿要娶新夫人,居然由丈人向未来丈人下聘,说起来也算得上是天下趣事。” 玄菟灵扬声笑道:“若非天下趣事,我怎想得去做?” 田燕儿好奇道:“大将军又要娶夫人,法师是大将军的岳丈,为何不反对呢?” 玄菟灵叹道:“其实做父母的哪会不为自己子女?在我心中并不大喜欢封儿又娶夫人,只是我若反对,封儿便会不高兴,封儿一不高兴,迟迟那丫头必会不悦,对我大加责怪。女儿一嫁了出去,便只为了夫君着想,我怎敢惹迟迟生气?” 田燕儿神色黯然,低声道:“若是家父也能这么想便好了。” 伍封问道:“为何未见冉先生、吴舟和小傲?” 庆夫人笑道:“你整日在外疯疯癫癫,最多只在军中厮混,莱夷五百里地方的政事全靠了他们,他们每日守在衙中,可忙得紧了。” 伍封笑道:“府中有娘亲和岳丈,再有他们三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正说这三人,冉雍三人便入府来,伍封先说了玄菟灵要去鲁国之事,冉雍大喜道:“小人上次曾与夫人和大将军谈过请家师之事,这次正是方便了。大将军,如今各城和村寨已设庠塾施教,只是各族之人不大愿意将子侄送入塾中,眼下除了些齐人,夷人甚少将子侄送入庠塾。” 伍封皱眉道:“这是何道理?” 冉雍道:“天下间的诗书礼乐都不下庶民,唯家师能有教无类,不过习惯一时难改,夷人不大重视书礼之教,又或是塾中要收些礼金之故,是以不甚在意。” 伍封忙道:“塾庠之中,怎可收礼金?不如尽由府中支出粮米,塾中师长不可收取礼金。” 冉雍赞道:“大将军宅心仁厚,小人也是这么想,适才与内史详算过每年的支出,内史算过后,说塞庠每年费金其实不足一千。” 伍傲笑道:“以千金而能兴教化,何乐而不为?” 吴舟道:“公子,小人还有一个主意,日后莱夷隶臣隶妾脱籍为庶人,或是庶人遂进为士,均要考较塾庠所学,莱夷之人定会心甘情愿将子侄送入庠塾之中。” 伍封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冉雍又道:“今日各城之宰已到主城,其中九族之长除了夫余族之外,都已到了,听说夫余族来了几个族中长辈,想将新立的族长禀告大将军。” 吴舟道:“公子,夫余贝的首级以在主城示众多日,眼下还有弑父的东屠苦和数千贼众要处置,是否趁明日请各城之宰来议事,立东屠、夫余二族之长,顺便处置东屠苦和那一班贼众?” 伍封道:“此议不错,这次我在海上夺船,擒了二百多名海盗,明日一并处置。” 玄菟灵道:“主城市肆和工坊足备,工坊早以开了,市中有千余肆,索性明日搞一个开市之礼,一并开市了罢。” 公输问走进来,笑道:“公子此番错过了慕元的婚事,慕元夫妇定要来向公子敬酒哩!” 伍封笑道:“敬什么酒?一阵我到他新房中去,找他喝上几爵便了。明日他就要随鲍宁押着盗贼罪囚同去镇莱关了。” 诸事议定之后,伍封果然打发了几人,自己窜到慕元房中,拿他夫妇打趣了好一阵,喝了几爵,才洗浴睡觉。 次日各城之宰都到了主城大将军府对面新建的议事大堂之上,吴舟先将新拟的律令宣读一遍,把铸着律令的铜鼎立于士师府前高台上,另一侧的高台上放在齐平公派人送来的大鼎,鼎上铸着将莱夷赐封给伍封的铭文。 吴舟将夫余贝、伯南、田炳、田新、东屠苦的罪责宣示,田新逃入贼众待捕,东屠苦在押,余者均已死,东屠苦弑父自立、戕害族人,当处斩刑,当下将东屠苦押入市肆处斩。所擒的盗贼、海盗共五千零七人,当处肉刑,劓后悉数发往镇莱关为隶臣。 吴舟道:“莱夷之法下系依齐律,黥、刖、劓、宫等肉刑之中,以黥面为最轻,以劓刑处罚,已是较轻了。” 众城宰都知道吴舟所言不虚,一起点头。 伍封道:“按照律法量刑是士师之责,施刑是为了让人改过自新,为了让这些盗众日后有自新之路,是否将劓刑改为黥字耳后,日后可以发遮盖,以免其终身蒙羞,无以生计,日后又为盗众?”肉刑之中以黥为最轻,黥字于耳后又是黥刑之中最轻的了。 吴舟点头道:“大将军格外施恩,小人遵命改之。” 伍封唤来鲍宁和慕元,道:“你们率精兵三百、轻车二十乘将罪人押到镇莱关,镇守此关,命罪人垦地为田,日后还要治理莱夷各地之水,全靠这些罪人。勤勉者可减其为城旦、鬼薪、白粲等轻刑,立功者另报士师府上,除其刑罚。” 二人点头答应。 冉雍将庠塾之制宣布之后,各城宰议论纷纷,均道:“如此庠塾天下少见。”心下各自打着主意,要尽快将子侄送到塾中,日后也好遂进为士。 冉雍道:“另外东屠族东屠奔令子亡故,族人推举了东屠愁为令子,特地来禀明大将军。” 伍封点头道:“那么东屠愁自今日始便是贝城之宰。” 东屠愁出列拜谢。 这时,夫余族人中几个年长者出来,叩拜道:“大将军,鄙族原来的族长夫余贝勾结盗贼,犯上作乱,今以罪诛。眼下族中无长,族长一家多入贼众,一女已嫁,家中唯有幼女,也不好嗣立为族长。” 伍封道:“各位老先生有何意见呢?” 长者道:“本来夫余贝还有一个兄弟夫余宝,但这人自小玩劣,四处闯荡,数年前便不知道去了何处,这族长之位自不能等他回来接替。”伍封心道:“夫余宝数年之前便被法师杀了,当然回不来。” 那长者续道:“小人们在族中商议之后,均觉非夫余贝后人不足以为族长,但族长又不可由女子所任。夫余贝之幼女早已许嫁索家鱼,后来夫余贝悔婚,不合于礼。族人商议之后,想由索家鱼赘入夫余族中,然后以婿代子,嗣为族长,非此族人不服,必会生乱。索家鱼此后便要称夫余鱼,不可再叫索家鱼。”夫余人虽也有男尊女卑之俗,却不如齐人,是以夫余人无奈之下,便想出这么个以婿代子的法子。 伍封向索家年看去,问道:“索家舵主的意思如何?” 索家牛面露喜色,不住点头。 伍封笑道:“这是好事,便依你们族人的意思吧。”命人将索家鱼唤来,道:“小鱼,夫余族人以为夫余贝悔婚不合于礼,仍从原来的婚事,你可有异议?” 索家鱼大喜道:“小人正想向大将军相求,复小人的婚事哩!” 伍封笑道:“不过夫余贝无子,你须赘入夫余族中,改称夫余鱼,然后嗣为族长。” 索家鱼向其父看去,见索家牛不住点头,便道:“小人愿意。” 众人见索家鱼既得娇妻,又能为族长,居然仍能看其父索家牛的态度,显是孝义之人,无不暗赞。 伍封笑道:“那好吧,我便命你夫余鱼为狐城之宰。” 夫余鱼叩谢后,伍封道:“夫余贝暗藏昔日莱国的金鼎,罪责不小,不过他既已死,便不加追究,将莱鼎抬上来。” 众吏将那颗八十多斤的金鼎抬上来,伍封道:“此鼎今日当众融毁,日后诸人不可再提莱国之事,否则传到国君和相国耳中,必会治以重罪,本大将军也未必能救。” 堂前早已立好融炉,十余匠人守候一侧,此刻将金鼎投入炉中,一会儿便变成金汁,流入预先刻好的十余个模中,融成十余颗方形之物。匠人浸水擦磨洗净之后,将十余颗方形的金块奉到了伍封的案上。 伍封道:“这十七颗新铸的金印,是各城和镇莱关宰守的信物,以此号令城民。”他将十七颗印按上面的篆字发给了各城之宰,鲍宁是镇莱关守将,也有一颗。 此举是叶柔的主意,旨在将众人心中原莱国之念尽数打破,变化于如今莱夷的政事之中。 众吏又将那些原来莱国的玉册符版当众砸碎,彻底将莱国故物消除。 各族均已迁入新址,伍傲将各城的民户丁数一一统计,此刻与各城宰相核,说道:“各城之民新有人丁出生,要报到城宰之处,日后由遂师核准入册。”然后按目前各城之地订下了当年各城的税数,与各城宰对照。 诸事完毕后,伍封道:“各城之士卒按州城三百、邑城一百之数,由城宰到龙城大营清点,这一次便带回各城去。” 足足忙了大半日,议事才算结束。 伍封带着众人到了市肆之中,由玄菟灵主持开市之礼,至此这莱夷的大市便每日朝启暮闭了。 宴饮之时,各城宰知道伍封夫人有喜,一一上前道贺,又兼贺从徐乘的海盗处夺了十五艘战船,声势大振。此刻在莱夷人的心中,伍封的地位已经是高高在上,牢不可破了。 下午鲍宁和慕元二人各带妻子,领着三百士宰押着五千多罪人往镇南关而去,伍封早让人抄了一部《孙子兵法》,交给鲍宁,命他早晚研习,鲍兴等人将鲍宁送到城外才回来。 次日,玄菟灵带着一百从人从主城出发,带着十余车礼物前往鲁国,伍封带人送到了城外。 伍封修了一书向琅琊司马致谢,书中言道将鹿郢留下,小鹿也修了辞官的书简,交给那二十名护船的士卒,由他们一并带到琅琊,那名奸细也由他们押回去,请琅琊司马处置。伍封赏了各士卒每人十金,派人将他们送出了城。 小鹿是伍封的唯一弟子,又是叶柔之侄,便留在后院,为执令传呼之职。 一连数日,伍封带着亲卫军在五龙水城习泳技和水战之法,甚是忙碌。 这日鲍兴过来,道:“公子,我们从夫余贝处得来的牛皮,已做成了二百多件牛皮水靠。” 伍封想起此事,皱眉道:“这件事我未安排妥当,是否再觅些牛皮出来,专为女儿营所制。” 鲍兴笑道:“小人早猜到公子离不开女儿营中众女,是以特地让匠人做了五十余套女子用的水靠。嘿,女人的身形与男人不同,自不好与我们用一样的水靠了,否则必定箍坏了身子,大为不妙。” 伍封笑骂道:“你这脑子里为何总是想些脏东西?不过这次却想得周到哩!” 鲍兴得意道:“这都是小红提醒,她说那日见公子与小夫人她们在水城习泳,小夫人她们身上所着的雪鹿皮水靠都是改过的。小人便向公主借来,令匠人照做。小人还向巫水借了条铜管,让匠人铸了数百条,只是细了许多,不能作兵器用,拿来潜入水中却是妙极。小人心想,我们身上大小兵器不少,不好尽数藏在袖中,便制了上千个革囊,好让士卒随身携带,这些革囊不必用牛革,都用豕皮制成,不过公子和小夫人他们的革囊是用鹿皮所制。” 伍封见他居然想得如此仔细,大赞了他几句,让他将水靠发给小鹿等各将,遁者本有水靠,不过仍发一套新的,女儿营自是专发,剩下的暂留府库中备用。 这日,伍封又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在水帐中游水嘻戏,众人水性都已颇熟,在水中追逐玩耍了好一阵,伍封坐在甲板之上,笑吟吟看着众女互相浇水戏闹。 妙公主上了甲板,坐在伍封身边,笑道:“夫君,柔姊姊这些日十分高兴,与以前相比大为不同。” 伍封见她眉弯嘴小,笑嘻嘻地十分诱人,将她抱于膝上,笑道:“夫君又要娶夫人,公主心中会否不高兴呢?” 妙公主叹道:“起初不高兴也是有的,不过夫君如今身份尊贵,身旁有一大群夫人也是常事,何况柔姊姊与我们多番出生入死,你若不娶她,她多半会寡居终身,想想也是不忍,只好由得你了。” 伍封笑道:“当日我从宫中将你迎娶回府,三女居然有四份嫁妆,可见是早有预兆,天意如此。” 妙公主嘿了一声,笑道:“这哪里是什么天意?我看你从来便心花花的,见了美女便会花言巧妙地哄骗人,到时候柔姊姊的嫁妆一来,你又会说有了五份嫁妆,是否又有了藉口娶老婆?” 伍封轻抚着她的小脸,笑道:“公主口上虽硬,其实心软得很。无论如何,公主心中总还是向着我。” 妙公主斜眼看着他,媚笑道:“你知道就好。” 伍封叹道:“这些日子事忙,与你也顽得少了,只盼尽早剿灭了徐乘,我们也好像往日一般到处走走。” 妙公主道:“这些日我也没闲着,我将迟迟教我的巫门秘术日夜练习,进境反而快过迟迟。” 伍封笑道:“迟迟眼下身子不便,自是比不上你。” 妙公主道:“与你在一起走动,总是免不了要打打杀杀,不过,这些天小鹿儿天天教我刀法,柔姊姊夸我大有长进,比得上小风儿哩!想来是巫门秘术的好处。” 伍封惊道:“不会吧?小风儿在春夏秋冬四个丫头中力气最大,刀法也最好,你短短数日,怎会进步得这么快?”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那日你见了我的剑法,说不甚不成器,不是大大地责怪我么?幸好柔姊姊见我左右手都一般敏捷,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我一手使剑,一手使刀,叫作刀剑合击,威力大了三四倍,如今与小鹿儿相斗二三十招还是可以的。” 伍封讶然道:“刀剑合使?这种本事倒是未曾听说过,不过以柔儿的聪明,就算她用一人使出四方刀阵也不足为怪。” 妙公主道:“柔姊姊是越军的剑术老师,最会教人凭自身的天赋练习本身的技艺,范大夫说她是天下奇女,果然不错。” 伍封听得心痒痒的,道:“公主,你将这刀剑合使之术使来让我瞧瞧。” 妙公主笑道:“我刚才游水游得乏了,等一阵才使给你看。” 伍封见她眼中露出顽皮之色,知道她并非疲乏,而是缩在自己怀中不想起来,轻轻拧了一下她微翘了小鼻子,笑道:“公主,好乖乖,快使来我瞧瞧,使得累了,晚间我替你捶捶。” 妙公主嘻嘻笑道:“我才不要你捶哩!你那拳头如大锤似的,不小心还砸坏了人。今晚你便破例,将你的月儿借来使使,替我捶捶可好?”说完,懒懒地站起了身,拿出了她那口“精卫”宝剑。 伍封讶然道:“你的刀呢?” 妙公主拿出了一把短匕,笑道:“我的刀便是这‘鱼肠刀’了。” 伍封想起那日初得“鱼肠刀”时鲍兴的胡闹,不禁面带微笑。 妙公主光着小脚站在甲板之上,右手拿着“精卫”宝剑,左手握着“鱼肠”短刀,使出了一套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刀剑合击之术。只见她以剑攻时,便以刀防守,以刀攻时又以剑防守,身法轻盈飘渺,兼有楚月儿和叶柔两种身法之长,攻则以董门的刺派剑法为主,守则以董门御派剑法为主,中间杂着楚月儿和叶柔的独特剑法,甚至还有伍封的“大梦刀法”。剑法刀法揉在一起,剑可为刀,刀亦可为剑,大有鬼神莫测之妙。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待妙公主走回来,才叹了口气,道:“这种刀剑合击之术真是冠绝天下了,我只道公主的技击难臻上乘,原来是我看走了眼,公主眼下也是难得的高手哩!” 妙公主得意洋洋道:“哼,谁让你说我的天赋不适于练剑呢?柔姊姊偏能想个法子,让我大有用武之地。” 伍封将她抱起来,平放在腿上,低头打量着她,见她娇媚可人,童心大起,握住妙公主的纤足,轻轻捏着,笑道:“是我怪错了你,我此刻替你揉揉脚,等一阵陪你到海底去瞧瞧,好不好?” 妙公主叹道:“我又不能像你和月儿一样有脐息的本事,怎好到海底去?” 伍封笑道:“我自有妙法,一阵你等着瞧好了。” 妙公主一双纤足被他捏捏揉揉,摩摩搓搓,感觉极是舒服,不禁满面绯红,有些娇喘息息起来,她娇吟了一声,呢声道:“夫君,你就会作弄人哩!” 他们二人在甲板上打情骂俏地舞剑,早就惊动了水中众女,都好奇地游了过来。 伍封笑道:“要不,我们此刻便到海底去耍耍。”他怕海底有怪鱼,将“天照”宝剑挂在了腰间,抱着妙公主下水,道:“月儿,我带公主到海底去看看,你要不要跟来瞧瞧?” 楚月儿喜好剑术,本在水中习剑,此刻游了过来,愕然道:“公主怎能到海底呢?” 伍封笑道:“你瞧好了!”忽地用口堵在妙公主的小嘴之上,用脐息之法,慢慢度气过去,带着妙公主沉入水下。 楚月儿见伍封想出这法子古怪之极,偏又有效,笑嘻嘻跟上了,也潜入水中,一收执剑在身旁游着,以为护卫。 三人游到了水帐边上,从木栅间穿了过去,直向海底沉下。 伍封与楚月儿以脐息之助,多曾去过水帐下到海底,妙公主平日只是在水帐之中戏水,怎知海底之妙?此刻她睁大了眼,只见阳光透入,海底一片极纯净的蓝色。 伍封知道妙公主好奇心重,索性带着二女向五龙水城深处游去,一直潜到靠近五龙水城那道铜栅门附近的海底。此处海水并不甚深,阳光却不能尽数透入,但仍能看得清楚海底的情景。 妙公主只见海底有不少珊瑚树,周围五颜六色的各种小鱼游来游去,或方或扁,或薄或厚,都是在岸上见不到的鱼种。海中之中各种海草夭然飘动,如衣带舞于细风之中一般,当真是如同仙境一般,美不胜收,看得她几乎忘了眨眼。 楚月儿身形妙曼之极,晶莹雪白的小脚如同鱼尾一般上下轻摆,每每一转动时,纤腰轻扭,她一手执剑,另一手却捡些极美的海贝,塞入身上雪鹿皮的水靠。这水靠是她自己改制,竟想到在腰上缝了个小袋用来装物。 伍封看在眼里,只觉楚月儿恍如一生下来就是水中的灵物一般,姿态美妙,楚楚动人,大为养目,寻思:“这丫头居然在水靠上还织了个小袋,嫁了我许久,仍然如小女孩儿一般童心未泯。” 三人在水中任意游动,此时心情快乐之极,忘了人间忧事,如入仙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月儿忽地游到伍封二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伍封的肩头,手向上指了指。 伍封愕然向上望去,他这一抬头,妙公主也只好抬起头来,只见有几条人影缓缓从头顶游过,视其身所处大约离他们三四丈高处。 伍封吃了一惊,心道:“我这水军午前练习战船,午后再练习泳技。此处靠近城门,并非习泳之处,这些人自不是我的水军,必定是从城外潜来的海盗。” 五龙水城只有一座铜栅城门,因其处海水深达十余丈,自不可能将铜栅直沉入海,否则就太过沉重,无法用绞盘拉起来,是以铜栅入水两丈便止,这些敌人多半是从铜栅底潜过来。 伍封因抱着妙公主,便不方便动手,见来者并不多,便示意由楚月儿去打发了事。楚月儿点了点头,悄悄潜身上去。 那些人怎会想到海底居然会有人正在玩耍?只顾上面不被人发现,是以无人往下面看。 楚月儿久历战阵,先游到最后,见后面再无人时,数其人数为八人,游到最后那人的身下,轻轻两剑向那人大腿刺了上去,海水中立时滚滚冒出了红色。 楚月儿依法一连将八人刺伤,才与伍封和妙公主从海上冒出头来。伍封这才与妙公主分开,他左手搂着妙公主,右手的“天照”宝剑举了起来。 海上正有战船练习水阵,离此不远,见伍封举剑招呼,立时有一艘大翼和一艘中翼划了过来。 水底那八人尽被楚月儿刺伤了双腿,剧痛难忍,更勿论说游水了,尽数从水中冒出了头,却被伍封和楚月儿用剑指住,忍痛也不敢动。 妙公主见他们口中各含着竹竿,想来是空心的,以便于在水中呼吸了,笑道:“这些人原来也会巫水他们的法子哩!喂,你们是否徐乘派来的奸细?” 这八人忽然双腿受伤,原以为是水中怪鱼所噬,不料水中居然有一男二女等着,尤其是这二女貌若天仙,均是世上罕见的绝色美人,一起惊呼道:“水怪?” 伍封笑道:“本龙伯正带着二位夫人游玩,你们竟敢打搅我们的游兴,是否那自称‘海上龙王’的徐乘派来?” 妙公主见他又在胡说八道,笑道:“正是,我们还没有找他们那个假‘龙王’算帐哩!居然还先派了人来捣乱。” 这八人错愕之下,却相信这三人真是海中的神灵。他们在海盗之中算是水性最高的好手,能潜身离水面近两丈深处,已经是人间少见,这三人居然能潜得比他们更深,尤其是这男子手上的那口又宽又厚的长剑显是奇重之物,天下哪里会有人拿着如此重剑居然能浮身水面的?若说这三人是人,他们反倒不会信了。 这时两艘战船已近,伍封吩咐战船上的士卒:“将这几个奸细拿下,让军中医士为他们上药包扎,一阵我再问他们的话。” 众士卒也错愕不解,不知这位神出鬼没的大将军如何会与两位夫人突然从此处冒出头来。不过,他们自从见伍封夺回了十五艘战船后,心中早已将伍封敬若神灵,也是见怪不怪了,将八名海盗揪上了战船捆成一团。 伍封笑道:“公主,月儿,我们还是按原路回水帐吧?你们二人身材惹火得紧,让这些士卒瞧见,说不好脑子会有脏念头出来,为夫岂不是大有损失?” 二女格格娇笑,三人依先前的方法又潜入了水帐,回到甲板之上。 这时叶柔忙道:“公子,你们怎在水中玩了这么久?四小姐适才心惊胆战,怕你们在水底遇上怪鱼哩!” 伍封笑道:“怪鱼算得了什么?我和月儿都带了剑,就算海底的龙伯前来,多半也不敢惹我们了。” 田燕儿嗔怪道:“你们怎也不该搞这么久,多少冒一下头也好嘛!没的让人家担心一场。”她们不能潜水太深,是以不知道伍封三人适才已游出了水帐,竟到了这五龙水城的城门附近的海底。 伍封忙赔不是,道:“这事怪不得公主和月儿,是我玩得高兴,忘了时间。” 叶柔道:“适才水军拿住了八个奸细,这些奸细本领不小,居然能潜入水城。幸好他们受了伤浮出水面,否则真是麻烦得紧。” 田燕儿道:“看来是大将军有天人庇佑,这些奸细到了水城之中,居然无端端受伤,才被捉住,此刻口中大叫,说是运气不好,冲撞了龙伯。” 妙公主和楚月儿忍不住格格地娇笑,叶柔睁着俏眼,惊道:“适才不会是你们三人将奸细刺伤了吧?” 伍封大摇其头,正色道:“我忙着哩,怎会是我?”见叶柔更是惊异,心中多半是大惑不解,失声笑道:“不过月儿适才高兴起来,失手刺伤了几人。” 田燕儿叹道:“原来你们去得这么远,游到了城门处。为何他们非说是冲撞了龙伯呢?” 楚月儿嫣然笑道:“哪有什么龙伯?都是夫君开心起来,胡说八道骗那些海盗。” 众女都知道伍封这桩毛病,一高兴起来便会满嘴胡说哄人开心,都微笑起来。 叶柔笑道:“这人当真是什么都能瞎说。无论是海盗抑或是水军,终日与风浪打交道,最信的那是龙伯风神之类。你们失惊没神地从水底冒出来,谁不当你们是水底的怪物呢?” 伍封笑道:“天下哪有像公主和月儿这么美丽的怪物?若真有的话,我倒想每天在水中泡上大半日找一找了。” 妙公主嗔道:“这人当真是花花肠子哩!” 叶柔忽然心中一动,道:“一阵要向那八名贼子问话,公子索性便扮着龙伯来吓唬他们,多半什么实话都问得出来。日后传到了海盗耳中,盗贼知我们有龙伯相助,自然会军心大挫。” 伍封心知此女计谋百出,最擅长这种心理战术,当日以千人夺得镇城,全靠的“攻心”二字,点头道:“此计大妙!不过先要吃了午饭再说,游了半日水,我觉得有些肚饿,若不吃饭,只怕扮起龙伯来也只是个病瘟瘟的模样,丢了龙伯的脸。” 妙公主笑嘻嘻道:“这话也说得是,听说龙伯最爱生吃水蛙蚯蚓,我和月儿为你找些来,好不好?” 伍封瞪眼道:“这丫头是否寻思着要谋杀亲夫呢?这种念头亏也想得出来。” 叶柔忍笑到了水帐门口,将守在门口的小鹿叫进来,吩咐他带水军安排扮龙伯的事。 伍封忙道:“这件事不可忘了小兴儿,这家伙最会装神弄鬼,今日正好让他一展所长。” 那八名海盗也算是倒霉之极了,辛辛苦苦从海上潜入了五龙水城,眼见可寻机混入城中,谁知伍封一时高兴,带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在海底嘻玩,恰好撞见,被拿了下来。 他们正懊恼之际,水军将他们带到了一座水帐之中。 只见那水帐中火光明昏不定,甲板之上站着一个粗粗状状的家伙,这家伙脸色青不青蓝不蓝的,两只牛眼瞪得奇大,一张阔嘴上两根长长的粗须立着,足有半尺长短。众盗纳闷道:“天下怎有这么丑的人?” 那丑陋的家伙自然是鲍兴所扮,鲍兴见八盗带入,挥了挥手,忽见水面上八名美姬站在水上飘来,衣襟飘扬凌风。 八盗心中大惊:“这些人怎能站在水面上?”其实这八名美姬是叶柔、田燕儿、春夏秋冬四燕女、小红、东屠娇等人,由小鹿和众水遁者在水底托着脚游来。众人口中的铜管藏在众女身后,八盗是以看不见,便以为她们踏水而来。 众女上了甲板,将众盗拖到水边。 鲍兴嘿了一声,怪声怪气道:“这几个家伙冲撞了龙伯,须由龙伯处置。”摇头晃脑地唿哨一声,忽见妙公主从水底冒出头来,道:“龙伯正在用膳,鱼兄将这些人扔在水中去见龙伯。”忽地没入水中不见,与众遁者游到甲板底下,只等这八盗一落入便上甲板。 众盗恍然心道:“这粗壮丑陋的家伙莫非是只怪鱼?”对望了一眼,眼中无不露出惊骇的神情。他们手足被捆住,若是扔到水中,多半是一沉到底。 那只“怪鱼”嘴上两根长须动了动,将八盗所用的空心竹枝拿来,由八女塞入海盗口中,然后将众盗踢入了水。这些海盗身上捆着绳索,拖得长长的一条,各自被八女握在手中。 众盗惊骇之下,沉下了丈余,忽见前面水下有一个高大的男子头戴金冠,正坐在一张坐床之上,手里拿着铜爵,另有一美女在他身边飘忽使剑。众盗心想,这二人必是龙伯和其夫人了,天下哪里能有人安坐水中喝酒,又能在水中使出精妙剑法的? 便见那龙伯嘴唇翕动,向他们说话,但此刻在水下,他们怎能听到?见那龙伯嘴唇动了老半天,见他们无一回答,站起身来,一脚将坐床踢起,向水上飘去,然后从腰间拔出了大剑,缓缓走了过来,似是见他们敢傲慢不答,要将他们杀了。这时那美人儿游了过来拦住,便见他们二人嘴唇翕动,说了好一阵话,龙伯点了点头,将剑插入鞘中。 那美女游过来,剑插入鞘,用剑鞘将八盗往水面上挑去,这时甲板上众女将绳索上拉,将八人提到水面上来。这八人心惊胆战,自忖逃过了一大劫难,谁知一扭头处,便见那龙伯不知何时坐在坐床之上,那坐床刚好在水面飘着,显得诡异之极。 “龙伯”伍封缓缓移了过来,盯着他们八人,忽地口吐人语,慢慢问一人道:“你的名字可叫樊越?”那日东屠倭人两族比武之时,这樊越曾代东屠族出战,败于慕元之手,伍封在高台上瞧过,便还记得,而樊越虽然曾向台上看过,却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是以不识得伍封。 那人惊道:“小人的确名叫樊越,龙伯何以知道?”众盗都大惊失色,原来这龙伯无所不知,连他们的名字也知道。 那条“怪鱼”鲍兴怪声喝道:“龙伯无所不知,岂是你们这些凡人所能测?”众盗心惊胆战,脸上失色。 伍封道:“你们可是那自称‘海上龙王’的徐乘部下?” 樊越等人早已心惊胆裂,各自忙不迭答道:“小人们是。” 伍封又问:“你们从何处游水而来?” 樊越答道:“离主城最近的岛名长岛,距此不到三十里,此刻已是徐大王,噢,是徐乘的大军驻扎之处,战船尽数泊在岛后,小人们先乘战船出来,到十五里外才从水下游来。” 伍封暗叫不妙,本来徐乘若仍在南北长山岛之上,便可以偷入附近岛上,步步为营,将徐乘逐出去。如今徐乘竟将大军驻扎在离主城最近的长岛,目力所及当在十里之外,五龙水城的情形虽然不能从岛上看见,但前无阻隔,若是战船驶近,十里外便被发现,起不到偷袭之效。若是硬生生正面进攻,单是徐乘的余皇一出,自己的十五艘战船便如螳臂挡车,无以对付。 伍封道:“你们还有多少战船?” 樊越自是知无不言,道:“除了徐乘的余皇大舟之外,还有大翼二十三艘、中翼二十五艘、小翼三十艘,另有抢来的运兵大舟一艘,其余的渔船一百多艘。” 伍封等人暗暗吃惊,料不到徐乘手下竟有如此实力,无怪乎这人敢以“海上龙王”自居,纵横海上。 伍封道:“颜不疑和任公子可在军中?” 樊越道:“颜不疑去了中山,任公子上月收了我们金贝,押往代国未归。” 伍封又问:“你们来做什么?” 樊越道:“前几天徐乘派了十五艘战船出去,却无一船一人回来,心中怀疑。小人们奉命来看战船是否被夺,顺便潜入水城之中,将船底凿穿,然后以葛胶暂时糊上,只要船到海中,经风浪一打,便会下沉到底,兵不血刃便可获胜。” 正说着话,伍封坐下的那坐床忽地滴溜溜在水面上转了三圈,伍封暗笑,知道楚月儿在水下托着这坐床,忍不住顽皮胡闹,心忖:“这丫头如今气力渐长,臂上的劲力比小风儿要大得多了。” 他连人带床这么一转,在樊越等人的眼中,更觉得诡异之极。 伍封怕楚月儿太过疲累,轻轻在坐床上拍了拍,连人带床缓缓沉了下去。 “怪鱼”嘴上的长须蠕动了几下,怪声道:“先将这几个家伙押走,一阵等那几位鲨鱼老哥回来,正好拿来开饭。” 樊越等吓得魂不附体,暗叫亲娘,心想这种抢掠杀人的海盗委实是当不得,等那几位“鲨鱼老哥”回来,多半会被其巨嘴撕为碎片,变鱼粪而出,那自是人间最为凄惨之事了!当下有两人放声大哭,其声甚悲。 十余个水军进来,将众盗拖出了帐外。 帐中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忍不住放声大笑。伍封与楚月儿从水中钻出来,也忍不住大笑。 田燕儿笑道:“这个小兴儿怎想出‘鲨鱼老哥’来,能将这些穷凶极恶的海盗吓得放声大哭,本事不小。” 鲍兴笑道:“可惜小人思虑不周,早知这么有趣,索性自己扮成鲨鱼,在他们每人身上咬上几口,这班家伙不吓得屎尿迸流才怪!” 妙公主走上来,盯着鲍兴嘴上的两根古怪“长须”,好奇道:“你这鱼须是如何弄出来,怎还能动呢?” 鲍兴笑道:“这是小人从大鱼唇上拔来的,软硬皆宜,小人粘在须上,再用两根细丝系住,握在手中,要它动时只须扯动几下便成。”他一边说,一边扯着线,果然那两条长须蠕动不止。 妙公主大感有趣,接过了线扯动,见两条鱼须或卷或伸十分如意,格格笑道:“小兴儿其实聪明得紧,居然想出这种花样来。咦!”一下不小心,扯得力大了,竟将两条鱼须扯落,弄得鲍兴粘在一起的真须也拔落了数根下来。 鲍兴“哇呀”一声怪叫,妙公主歉然道:“是否很痛呢?” 鲍兴摇头道:“倒不甚痛,只是小人这些胡须是小红最为心爱之物,若被公主拔了去,小红定会将我逐出了房,等小人须长好时才能拢身。” 小红在一旁淬了他一口。 伍封斜眼看着妙公主,笑道:“公主,日后我若长出一大把长须来,你喜不喜欢?”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我才不要哩,不如就长两根龙须出来,你这龙伯才似模似样。” 楚月儿笑嘻嘻将那两条鱼须拿过来,用小手将鱼须凑在伍封唇上,得意地道:“公主,是不是这个样子呢?” 众人见她的神气十分天真可爱,无不莞尔失笑。 却说樊越那几个贼子被捆在营房之中,心中悲凄不休,便听看守营房的那三人正在说话。这三人是乐浪乘、满饰基和天鄙虎,被伍封特地派来。 乐浪乘问道:“小基,龙伯的真面你可见过?” 满饰基道:“自是见过,不过他身边那九位鲨怪太过骇人,不敢多看。” 天鄙虎笑道:“今日九位鲨鱼老哥有了八人为食,我们也放心了。” 乐浪乘叹了一口气,道:“只盼龙伯早回东海,幸好龙伯怜悯我们,未让他们吃人。否则我们这些士卒,恐怕只当得他们数日之粮了。” 天鄙虎道:“乘兄这就不知道了。龙伯和二位夫人虽不吃人,其实那些鱼仙、鲨怪每日都吃人哩!上次捉了叶小虫儿的数千人,这些日好像已去了半数,我看也用不了几日,便会吃完了。” 满饰基惊道:“若是将贼子吃完,会不会拿我们当口粮?” 天鄙虎又道:“怎会呢?龙伯最恨的是徐乘,自会到岛上去,将那些贼子慢慢收拾了,怎轮得到我们?吃完了海盗,龙伯也就回去了,就算继续化身为大将军,那些鲍仙鲨怪也不会留下,我们大可以放心。” 满饰基道:“小虎,龙伯为何会恨海盗?听说这些海盗也时时祭祀龙伯风神,莫非是祭品不好?” 天鄙虎道:“你不知这龙伯的来历,自是不解其理。其实这位龙伯原来是仙人,是龙伯国之君,以前龙伯人都是巨人。海上本有岱舆、员峤、方丈、瀛州、蓬莱五座仙山,顶上各有九万里,住着仙人,用十五只大鳌驼在海中。谁知有一日被龙伯国的巨人将驼山的六只大鳌钓走了,使岱舆和员峤两座仙山沉入海中。本来五座仙山相连,沉了两座便坏了仙气,剩下的三座仙山便渐渐缩小,仙人四散,各觅新居。天帝一怒之下,将龙伯国仙人变得小了,罚他们在海中打捞仙山,又兼管剩余的三座仙山,龙伯人这就成了龙族,龙伯便是其君,居于东海之中。” 这些传说盛行于吴越宋郑,樊越等人都是吴人,自小便曾听过,心道:“原来龙族是由龙伯国人而来。” 乐浪乘道:“这下我就明白了。听说海上这十八岛原是仙山上的石头变成,虽然失去了仙气,毕竟是仙家之物,徐乘居然聚于岛上为盗,自是大大的得罪了龙伯。” 天鄙虎道:“龙伯最气的却是徐乘自称‘海上龙王’,那不是要抢龙伯之位?区区一个凡人,居然自称龙王,这就叫作不知死活。” 满饰基道:“那龙伯是海中之神,如何又成了大将军呢?” 天鄙虎道:“神仙有神仙的道理,他们常常受海盗的祭品,自是不大好意思出面,龙伯便只好托身为人,化为人间大将军的身份,借人之手来夺回仙山。大将军一到莱夷便轻轻松松将陆上三盗剿灭,若非龙伯化身,常人怎有如此厉害?” 伍封的威名早以震动了海盗,樊越等人此刻恍然大悟,皆以为然,心道:“怪不得连颜不疑和市南先生也败于其手,原来他在水里是龙伯,在陆上却是大将军!人怎斗得过神仙?” 满饰基道:“怪不得前几天大将军驱着十五艘战船而来,原来如此。战船上的贼人多半被鲨怪吃了吧?” 天鄙虎道:“那是自然。不过今日轮到这八个家伙了。” 满饰基笑道:“鱼仙和鲨怪吃人我未见过,一阵我躲在帐外,看看这八个家伙如何被他们生吞活剥,肠破肚穿。”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口中说得骇人,樊越等人听得大生惧意,众盗面面相觑,面如土色。正在此时,便听房外鼓声震天,乐浪乘三人齐声道:“鲨怪回来了。” 樊越等人早已胆裂,浑身冷汗沁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满饰基带了十几人进来,道:“你们先拖了两人出去,给鲨怪作饭前小食。”向众盗看了过去,手指比划着,他的指尖所指,樊越等人吓得避身不已。 满饰基指着两人道:“这两个家伙瘦些,便作小食罢。” 众人忽闻到一阵恶臭,原来那两人当真地屎尿齐出了。 满饰基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忽然乐浪乘走进来,道:“慢着,适才鱼仙发下话来,龙伯夫人有喜,不可用血腥冲撞了,鲨怪今日不吃他们。夫人说今日有喜事,索性将这几个家伙放了,也好给那条假龙传个话。” 樊越等人立时欣喜若狂,暗赞祖上积德,如释重负。 天鄙虎又走进来,对樊越等人道:“龙伯说了,今日放了你们,回去告诉那条假龙,叫他先自削了‘龙王’之号,然后搬出仙山。一月之后龙伯会去找他算帐,所有的贼众若弃之而降,龙伯便饶了他们,否则,一概赐予鲨怪为食。你们几人务要将话传给所有人知道,不然你们就算跑到千里之外,也避不了龙伯。” 樊越等人捡回了一命,一起点头不迭。 乐浪乘等人觅了一条小渔船,将樊越八人扔到船上,掷给他们几条木浆,道:“乖乖地给我们滚了吧!” 八人手忙脚乱,急急划船,等五龙水城的铜栅门打开,便划船出去,谁知才出了城门,忽见一个小童模样的人骑着一条大怪鱼箭也似地从城中追了出来,八人心知不妙,刚刚回复了些许红润的脸上又惊得雪白。 骑鱼的人当然是小鹿,便听小鹿道:“再有来者,杀无赦!”拨过鱼头,一条白浪如线,从水面上驶入了五龙水城,城上的铜栅门关了下来。 樊越等人何曾听说过有人能骑鱼而行?这自然是龙伯手下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将渔船向长岛划去。这些人从娘胎出来数十年,只怕以此时是最为卖力了。 他们这么心惊胆战地卖力划船,自是不知道在船底下有伍封和楚月儿带着乐浪乘和巫水等水遁者附于船底,众人将呼吸用的铜管尾上的铜钩钩在船身的钉上,各穿水靠,手中执着刀剑武器,身上背着连弩利箭,乐浪乘还照伍封的吩咐,背上背了一个牛皮包裹,放了十余套乐浪人的衣服,以备万一。 伍封此番带着众人潜往敌寨,也是想偷看敌军虚实,知己知彼,日后也好在决战时有些胜算。他特地带着乐浪乘同去,一是见他水性极好,二是是因盗贼所押之众不少是乐浪人,有乐浪乘一同去,说不定另有用处。 众人在水底潜行,直往贼兵水寨,过了一阵,小鹿骑着豚从水底追上来,附在船底后,才将那海豚放走。 樊越等人奋力之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船划到了长岛附近,未至岛边,便被守岛的士卒喝住,他们虽认识樊越等人,却不敢轻易放船入岛后的水寨,有人飞跑去向徐乘报讯,樊越等人只好在水中等着,任由这只小渔船在水中打着圈儿。 这八人逃过大难,惊魂稍定之下,便开始觉得腿伤奇痛起来,虽然上药包扎,但他们适才急速划船,又将伤口挣裂开了,鲜血涔涔流下。 伍封暗暗有些不耐,想不到海盗如此谨慎,见了自己人回来,却不及时放行,由此可见徐乘治军之严,非寻常盗贼可比。 过了好一阵,报讯的守岛士卒回来,命将船驶近,又有人跳上了船,看看有无敌人混在八人之中,确实无误后,更有人向水下观望,将竹竿拨弄船下四周的水底,幸好伍封早料此着,带着众人潜开了丈余,未被竹竿拨到。 渔船这才能向水寨划去,不过这时船上众人腿伤甚痛,缓缓使力,将船划得十分缓慢。伍封等人悄悄又附在船底,随船转到了岛后的水寨之中。 船在寨中还未泊停之时,伍封便带着众人离开了这渔船,向附近的一艘战船潜游过去,先停在战船之下,用耳贴着船身听了一阵,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只好摇头,带人另换一艘,一连试了多次,终觅到一艘渔船,听不到上面的人声,而其旁边的几艘都是渔船,上面也毫无声息,这才转到无人之船侧,众人从水中悄悄探出了头。 只见这是几个岛之间的一个天然水港,大大小小的船只停了近两百艘,紧靠在这一座岛上,透过船与船之间的隙缝,可看到北面有一座岛,西面也有一座小岛,水港周围并无栅栏围住。 乐浪乘小声道:“大将军,此岛是十八岛中最大的长岛,又是离主城最近的岛,北面过去的岛叫北长水岛,西面的小岛叫庙岛。” 伍封见这水寨甚得其法,水寨立于三岛之间,水域约有五六里,上百渔船从岸边贴身而排,互以铜链相锁,一直插入海中,便是一条水上通道。战船便布于渔船两侧,各船相距二十步,距渔船五六步,各以木板为桥。每艘船的船头船尾都有两根火把,浸足了膏脂,自是晚间点燃作照明之用。又见岛上立着旱寨,蜿蜒而下,与水寨连在一起,四处插着旌旗,随风飘动。只要战事一生,敌军立时可从旱寨而下,沿渔船所铺成的路径各自上战船迎敌。 伍封心中暗赞道:“这徐乘是吴国司马出身,果然熟识兵法,水旱两寨扎得十分紧凑,只要上一战船时,必被他船发觉。” 众人四下里偷看,楚月儿指着靠岸处道:“夫君,余皇!” 众人看过去,只见靠岸处赫然停着一艘大舟,水面之上高达六丈,离水面的那两丈之内都有不少圆形的小孔,从里面伸出数百张木浆来,其中有的木浆还偶有晃动,多半是底舱中有人碰动。这艘余皇头尾长约四十五丈,宽约七丈,比可运五百人的大型运兵船还要大了三四倍,四周蒙满了生牛皮,船尾用了铜板所覆,露出水面的一部分舵枝也是青灿灿的,想来也是青铜所铸。船艏用铜板嵌就,锋如刀刃,船头上有一个三尺见方的铜铸龙头,显得威势骇人。那余皇大舟上插着十余面大旆,有的画着一条黄龙,有的写着一个斗大的“徐”字。 众人见余皇离他们不过十余丈远,其模样骇人,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他们此番数人前来,便是想看看那余皇大舟,日后想个法子来对付它。否则这余皇一出,只看它锋如刀刃的铜板船艏,便可知当者无不舟覆人亡,难以抵御,但一见这余皇,便知其船艏船尾能用铜板,底下舱板多半也嵌了铜,恐怕难以穿凿。 伍封看了一阵,见余皇甚高,其余的大船除了运兵船在水面上高约三丈五,其余最高的大翼也只是高约三丈。余皇比运兵船还要高出三丈,就算上面载满了人,也会比运兵船高出近两丈。若是从其它舟上爬过去,颇有些为难。 伍封心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若能将余皇抢回去,岂非大妙?”转拿又想,就算能杀了上面的敌人抢了船,若无浆手划船,也无法将船驶走。 正觉无计可施,忽听脚步声从所附之舟上传来,众人立时埋头下水。乐浪乘虽然水性颇高,却比不上众人在水里的本事,缩身稍慢,忽听一人小声道:“乘少爷?” 乐浪乘吃了一惊,向那人看去,那人脸露喜色,道:“原来真是乘少爷!是否来救我们出去?” 乐浪乘看他的衣饰应是乐浪族人,仔细看了看,道:“你是阿三?” 那人点头道:“小人被掳来已半年多了。” 伍封等人见乐浪乘在水底打着手势,都小心露出了水面,阿三忽见十余人从水面突然冒出了头来,吃了一惊,不过他甚是机灵,蹲在渔船上敲敲打打,假扮修补。 乐浪乘对伍封道:“大将军,这个阿三是我们族人。” 伍封问道:“那艘余皇大舟之上,此刻有无浆手?” 阿三道:“徐乘说要夜袭五龙城,眼下有三百浆手在底舱之中睡觉,准备夜袭。浆手他都是我们乐浪人和索家人,不过底舱之中有二十名贼卒看守。” 伍封点头道:“阿三,你有没有办法带人到底舱中去?” 众人都吃了一惊,向伍封看去。 阿三摇头道:“小人没有办法,不过小人可找匠头来,他也是乐浪人,专管一组人修船,可以带人上去,只不过你们要换上乐浪人或索家人的衣饰才行。” 乐浪乘道:“大将军料事如神,命我带了乐浪族的衣服来。” 阿三面露喜色,道:“这就好办多了。”用手指了指前面,道:“此去第三艘船的船舱较高,你们潜到第四艘船上去,前面船舱可挡住贼人的眼光,那几艘船上都没有人,你们在舱中穿衣,等小人回来。”说完匆匆去了。 伍封带着众人潜到了第四艘船下,伍封先露头周围看了一番,果然如阿三所说,第三艘船的船舱甚高,挡住了岸上贼人的眼光。不过从船头看去,还是可以看到那一艘高高的余皇大舟。 众人小心从船尾上船,走了舱中,将乐浪族人的衣服罩在身上,刀剑兵器竖插在腰带中,用外衣盖住。各人所带的连弩较大,衣服盖不住,伍封见旁边有一个大竹篓,便将连弩和自己的大铜弩尽数放入,从渔船上找了几块舟上常来备用的木块盖在上面。 楚月儿笑道:“夫君不是想抢那艘余皇吧?” 伍封沉吟道:“本来我只想看看徐乘的水寨,不过此刻我改变了主意,想将余皇抢回五龙。余皇一去,徐乘就败了一半。” 小鹿点头道:“好!” 乐浪乘怕那阿三有诈,一直在窗口向外偷看。等了好一阵,便见阿三带了一人匆匆而来,进舱后,那人向众人扫了一眼,看见了乐浪乘,喜道:“乘少爷,还记得小人大头么?” 乐浪乘惊道:“大头,你失踪了三年,原来你还活着!” 大头叹道:“小人在屈身在贼人之中已有三年了。” 乐浪乘将大头带到伍封身边,道:“大头,这是大将军,近日要来剿灭徐乘。” 大头忙向伍封施礼,道:“大将军一举剿灭了莱夷三盗,早在贼众之中传开了。如今我们被掳的两族之人,都盼大将军引大军杀来,将我们救回,与家人团聚。” 伍封将他搀起来,道:“事情急迫,既然徐乘想夜袭我五龙水城,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余皇抢来。只要你能带我们到底舱中去,区区二十个守舱的贼人算得了什么。” 大头惊道:“原来大将军就带了这么十几个人来?甲板上还有三十守船的贼子哩!” 伍封笑道:“这些人都是以一当十,抵得上一百人用。今日只是夺船,不是剿贼,不过要靠乐浪和索家两族的浆手相助,才能将船驶回去。” 大头点头道:“今日若是夜袭五龙城,我们两族的浆手不知要死多少人,小人只好冒死一试了。不过小人这个匠头,所辖一组连小人在内只有十二人,大将军共有十三人,小人带不上去。” 伍封道:“小乘、水兄,你们与众遁者正好共十人,随大头和阿三先上余皇,到了底舱后,等到月儿上了夫皇,甲板上骚动时,你们一起动手,先将底舱的二十士卒杀了,然后说服众浆手,今日奋力将余皇划回去。大头和阿三今日相助我们,自不能再留在贼众之中,也一并回去。我和月儿、小鹿儿等你们上去后,另有办法上船。我们一上余皇,你们就动手杀贼,再将船驶向五龙城,甲板上的士卒便由我们三人对付。” 巫水等人点头答应,心想:“小夫人有何办法混上余皇?”但他们随伍封多番历战,知道他用兵鬼神莫测,向来信服,定有办法让楚月儿上船。乐浪乘背着那装满连弩的竹篓,与九名水遁者随大头和阿三上岸,向余皇所泊的专用高台走去。 伍封见他们渐近余皇,向楚月儿道:“月儿,你还记得我们在卫国偷入桓魋的前锋司马大营的事吧?” 楚月儿笑道:“夫君是让我引贼人出来?” 伍封笑道:“此番是让你引他们将你扯上船去。一阵间我们潜到夫皇之侧,你便冒出水面,扮作遇溺,这些贼子见了你这样的美人儿,自然会英雄救美,用绳索竹篙将你扯上去。甲板上的贼人必定被你美色所迷,魂飞天外,有些忘乎所以,我和小鹿儿便沿着锚索爬上去,到时候三人动手,将那三十个色鬼杀了,这叫作‘美人之计’,哈哈!” 小鹿点头道:“好!”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说的话反而象色鬼多些哩!”此女向来不知害怕,伍封怎么说她便照做,毫不理会其中的凶险。 伍封笑道:“你上了船后要小心,别让人占了便宜。” 楚月儿白了他一眼,嘻嘻笑道:“贼人若无夫君一样的本事,想占月儿的便宜怕不大容易。” 小鹿见他二人这当口还能说笑,心中佩服之极,尤其是这位整日笑嘻嘻的小师娘,其胆色之豪就算在天下男子中也是少有。 这时,远远见大头带着乐浪乘等人已上了余皇。三人潜下水去,游到了夫皇之侧,伍封估计巫水等人早已到了舱底,向楚月儿使了个手势,自己带着小鹿向锚索游去。 楚月儿这时从水中冒出半个身子来,双手拍打着海水,扮出遇溺的模样。 甲板上的贼人听见声音有异,探身下看,见一个女子不知如何掉在水中,仔细看时,见此女竟然是人间绝色,无不头脑昏沉,大为痴迷,纷纷扔下了绳索,放下竹篙,口中怪叫:“小娘子勿惊,我来救你!”抑或是:“抓紧绳子,我扯美人儿上来。”如此云云。 本来也有人觉得有异,得转念又想:“一个小女子能干得出什么来?”立时也出手相救,唯恐手脚慢了被他人拔了头筹。 三十人一起探身于舷边救美,自是一片骚乱,纷乱之际,群贼连底舱传来的嘈杂之声也未在意。等到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被他们七手八脚用绳索拉上甲板时,伍封和小鹿也沿锚索爬上了甲板。 这时便听底舱传来数声惨叫,群贼吃了一惊,忽听脑后风响,一柄冰冷的长刀已挥过了数人的颈子,那几个着了小鹿先手的家伙出奇不意地人头落下,两眼翻白处,仍可见其未及泯灭的色迷迷眼神。 此时楚月儿拔出了衣下的“映月”宝剑,如风般闪过,她出剑奇快,连杀数人,自是担心被贼子七手八脚之下讨了便宜。夫君吩咐不要让人占了便宜,这话不可不听。 伍封却站在锚索边,旁边虽有辘轳绞盘,但他仓猝之下,也懒得去慢慢绞上大锚,双手交替拉着铜索,片刻间将一个七八百斤的大铜锚硬生生提了上来。 这时本有几个贼子手握兵器向伍封扑来,却见伍封如此神力,无不大骇,哪里还敢上前。 锚头一起,这艘余皇大舟便剧晃一下,向水深处滑去。伍封手起一剑,将船头系在岸上的粗绳斩断。忽然船身又急晃了一下,这艘大舟缓缓向东驶去,舟下的数百大浆拍得水响,声音十分整齐。舟入海中,速度便越来越快。 伍封知道底舱已经尽被掌握,转过身去,他还未及动手,甲板上的三十“色鬼”已尽数被楚月儿和小鹿杀了。 这时岸上水中一片大乱,群贼纷纷上战船追赶,但要么浆手不齐,要么甲兵未备,猝不及防之下,一时间怎来得及?还有数十人沿岸追赶,不过那只是下意思的反应而已,他们就算追上也不能跃上已在海中的余皇大舟了。 底舱中也不知谁掌着那铜舵,这艘余皇大舟竟向阻挡的几艘战船撞去,船身只不过轻微摇晃,但那些战船却或折或覆,战船上的人纷纷落入。这时巫水等人上了甲板,手执连弩不住向贼人射去。 伍封站在船头,见这群海盗甚是狼狈,哈哈大笑,这时楚月儿和小鹿已将余皇上的大旆尽数扯落,扔在水中。 忽听海盗中有数人惊呼:“龙伯!那是龙伯!”多半是樊越等人惊吓之下,反而为伍封造势了。 起初是数人惊呼,渐渐呼唤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乐浪和索家两族之人,最后只听水寨中呼声一片,都大喊着:“龙伯!龙伯!” 有几艘战船正从后面追来,此刻却慢慢停了下来,显是被这整个水寨的气氛所骇怕了。 本来这余皇大舟速度就快,比得了中翼之速,如今驶出了水寨,底舱的乐浪、索家两族浆手更是奋力齐划,如今徐乘就算以小翼飞赶也追之不及了。 余皇出了长岛之东的礁石,转而向南,直往五龙水城驶去。转弯之时,伍封忽一眼瞥见那市南宜僚站在礁石之上,吃了一惊,道:“小心!” 便听“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射上船头,小鹿站在伍封右侧,正当箭锋之处。伍封一把将小鹿扯开,重剑扬起,将那长箭劈砸飞开。 这时巫水等人手中的连弩纷纷对准了市南宜僚,向他射去。 市南宜僚委实是少见的高手,一箭未中,立时跳落礁后,数十支箭矢都射了个空。 伍封哼了一声,楚月儿十分乖巧,早将伍封那支大铜弩从底舱拿来,此时递给了伍封,道:“夫君,你也射他。” 伍封搭上了箭对着礁石上面略高处,喝了一声:“宜僚!” 市南宜僚愕然探头出来,甫一探头立知不妙,便听劲风急响,一箭向他颈嗓射来,心知若缩身时必会被箭贯入额头,大骇之下向后便倒,只听“扑嗤”一声,一支利箭斜着从左脸上插入,被颧骨所阻,滑入左眼。若非他即时后仰,这一支箭凌厉之极,必定贯穿了头面。只听市南宜僚大叫一声,声震水上,连余皇船头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十一章 敬尔威仪,无不柔嘉 余皇大舟驶出了长岛十里之外,海面上已是一片平静。 小鹿忽然道:“师父,痛快!” 伍封知道他的意思,他押送的远兵船被劫之后,一直心中不忿,今日杀了不少贼人,更将水军中最为厉害的余皇大舟夺下来,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自然觉得痛快了。 伍封见已无凶险,让小鹿与众遁者守住船头,自己与楚月儿走到了底舱。底舱中三百名浆手见了伍封,纷纷道:“龙伯!大将军!” 伍封心道:“自今日开始,龙伯这两个字只怕怎也甩不掉了。”见乐浪乘坐在浆手前面的高座上呼喝,众浆手按他的呼喝之声操浆,是以甚是齐整。问道:“大头和阿三怎么未见到?他们二人今日立了大功。” 乐浪乘让浆手自行操浆,起身答道:“阿三带了数人在底舱后面的舵室之中掌舵,大头先前趁乱时已悄悄下水回去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乐浪乘听了口气,道:“大头说贼众还掳了近万人,都是乐浪与索家两族之人,终日被贼子如牛马般驭使,苦不堪言,无不心念家人。这些人多是浆手匠人苦工,他回去是要说动两族之人,日后等大将军剿贼时作为内应。” 伍封和楚月儿立时肃然生敬,伍封赞道:“大头被海盗掳走三年,自然是心怀家人,他今日本可随我们回去,居然能以他人为重,委屈留于贼巢,这番义行当真少见!日后破了贼子,我定要重用他。” 乐浪乘道:“大头还说,日后与贼人决战之时,凡见战船水中的浆头上绑有白色葛布,其上面必无贼人,便可以放心上舟或是凿船,船上浆手自会接应。” 楚月儿叹道:“大头这么去做当真凶险得紧。” 伍封道:“我向樊越等人说,要在一月后破贼,其实是松懈海盗之志,我怎会等到一月之后呢?今日得了余皇,就好象斩了徐乘的龙头,月内便可大举破贼了。” 伍封安抚了众浆手,又到舵室中看了阿三,这才由阿三陪着仔细察看。 余皇底舱的架柱都是青铜所铸,再用木板相隔,划分出不同的舱来。 只见这底舱甚大,浆手们所坐处宽三尺,互相之距也有三尺,身旁是丈宽的木板,板下叠放在枕被,供各浆手夜间横卧所用,两板之间留出四尺的通道来。 通道之前、船首之下是一个较大的舱,两边也各有丈宽的木板为床,可睡三十人,比浆手所睡之处要宽敞得多了,还有数张大案,是底舱的士卒所睡之处。 通道之后的舵室较小,有木栏登上去一人多高,如同一个高台,人站上面,正好有半身露出船上甲板。舵位上有一个粗大的铜舵,须由二人同时操动,这铜舵并非下插入水,而是向上弯起,由舱顶处伸入水中,这就不怕吃水深时有水从舵口渗入。沿着舵室木栏上登,便上了甲板,舵室上又有一处高窄的观台,如一间小室,比甲板高出两丈,由三根粗铜柱支撑,是大舟上最高之处,供行船时观望指挥方向之用。 阿三道:“小人听来得久的族人说,吴国共有三艘余皇,是一个叫屈狐庸的人所造,这艘余皇是其中之一。船虽然大了,但用了二百浆手,是以比小翼还要快捷一些。自从徐乘当海盗后,常用夫皇来撞覆它船,是以将船身两侧单层的厚木板改成了双层,中间还嵌了满满一层寸厚的青铜片,铜片相交处磨成凹形,灌以铜汁,数百块铜片连成一体,整艘船如同嵌了一层铜甲一般,不仅能御箭矢兵火,就算损了一层也不怕有水渗入,船首船尾和舱底之外层还加用了厚铜板铸在一起,专用来撞击,船身连木带铜,厚达尺余,故不怕触礁或被人凿穿。” 伍封叹道:“我本来有凿船的想法,后想就算凿穿之后,余皇一时间也沉不下去,大有时间补好。幸好我们没有去凿船,否则凿之不穿,反败露了行藏。” 阿三又道:“余皇所有的架柱全部改用青铜铸就,每十浆之中用一铜浆,就算木浆全折,仍有三十浆可用,上层舱中也加了不少铜铸的物什以增其坚。这么一来,船便重了许多,徐乘将浆手改为三百人,是以速度虽略快过中翼,却比不上小翼了。” 伍封骇然道:“这个徐乘在余皇上花了不少心思哩!” 阿三点头道:“徐乘常常自夸这艘余皇,说天下的水军,无人比得上吴国;吴国的水军,无人比得上他的水军;他所有的战船之中,又无有能及这艘余皇的。这艘余皇单是改修便费了近两年时间,是以余皇一修好,他便自称‘海上龙王’,说就算是吴王夫差自用的余皇,也不能挡这艘余皇一撞之力。”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阿三,你见识颇广哩!你回去后先回家中,若想投军,便让小乘带你来找我。” 阿三喜道:“多谢大将军栽培,小人回家后先与父兄商议,若父兄答应,小人便来当水军。” 伍封让他自去指挥舵手,自己带着楚月儿上了甲板,见小鹿等人正守护着,监视四处海面。 伍封带着楚月儿到船上各处去看,只见上面的船舱前面是一个较大的舱,其后面的船舱中分为二。 前舱一隔为三,前面中有大案,上插着多种令符,多半是徐乘发号施令之处,后面隔为两间,一间有卧具,铺设裘衾革席,另一间有一个可容二人的精铜浴桶,兼有书案、册架,两间之中有门相通。整个前舱的舱底和壁顶都嵌入灿亮的薄铜片,既可防水火,又可防箭矢。这处前舱铺呈豪华,不用说也猜得出是徐乘所居。 前舱之后,两边各有三处小舱,其房作长形之状,甚小而互不相通。 过后又是一个大舱,与底舱相似,可睡二百人,这多半是士卒所居之处。 大舱之后有一个库舱,专作武库之用,放有刀剑戈戟弓弩箭矢无数。 库舱之后有两个尾舱,都比最前面发号施令的船舱要大,左手舱中是睡房,可睡五十人,右手舱比左手舱略大,靠左舱壁处排着二十三个大木桶,内贴薄铜,其中十二个是储存清水之桶,八个是储存食物所用,还有三个酒桶。各桶恰好在大舟的中线之上,不怕一侧存重多了以致船倾。 船舱中间列着大小二十个煮食的铜制的鼎、鬲、釜、甑诸物,另有尊、觥、壶、爵、盘、簪、刀、俎、簋、豆等物不计其数,除了俎外都是铜制。舱底舱身皆贴着薄铜,想是防火之用。 伍封与楚月儿看得咂舌不已,这余皇大舟虽比不上他的大将军府富豪,但一船之上竟能方方面面俱到,错落有置,那是极为难得的了。 二人走回船头,伍封叹道:“这徐乘只不过是个海盗,但在这余皇船上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就算是周天子的大船恐怕也比不上这一艘余皇了。” 楚月儿笑道:“这艘余皇是徐乘的心肝宝贝,夫君今日抢了来,恐怕他此刻正心痛之极哩!” 伍封笑道:“就算他涕泪交加、泪如雨下,我也不管他,日后我便用徐乘的这个心肝宝贝,载了公主、月儿、迟迟、柔儿这几个心肝宝贝在海上四处玩耍,岂非极妙?” 楚月儿甚是高兴,二人说得兴高采烈,直入了五龙水城才醒起已经到家了。 城中诸将和士卒见伍封带人去打探敌军水寨,回来时居然将余皇大舟驶回,这人竟以十三人之力将这一艘冠绝天下的夫皇战船完好抢了回来,惊骇之余,整座水城之中欢声雷动。 妙公主、叶柔、田燕儿等人迎了上来,无不惊喜交集。 鲍兴夹在人群之中,看着余皇目瞪口呆,搔头道:“此刻我忽地有了疑处。” 田燕儿笑道:“小兴儿,你又想起了什么?” 鲍兴叹道:“小人怀疑公子说不定真的是龙伯,只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 伍封夺得了余皇,其势之大更胜过夺回十五艘战船之时,消息传到主城,城中上下无不精神大增,均觉这位少年大将军无所不能,有他这个主人,天下还有何事可惧?城中一片欢腾,连庆夫人也惊动,带着冉雍等人赶到了五龙水城,连迟迟也不顾得腰身渐粗,跟着庆夫人一起赶到五龙水城。 伍封索性传令在水城大宴,将酒宴移于各船之上,各船广有灯火,城中灯火通明,照得水光粼粼生辉。 虽然夺了余皇,仍不能不小心徐乘依计夜袭,伍封便派了招来引数十士卒在望楼之上警戒。 水城中有余皇一艘、运兵大舟三艘、大中小三翼战船十五艘,另外这些天从各处觅购而来的渔船百余艘,所有士卒移于船上大有裕余。 伍封和庆夫人一干要人便坐在余皇船头,在城中的九族要人也请来余皇。夜风习习,伍封志得意满,甚是开怀。 饮间,伍封将阿三和那些浆手中为首的几人请来,分别向他们敬酒,道:“今日若非是你们奋勇,事情便难以成功,今日以大头居功有首,阿三次之。” 阿三等哪见过这种场面,见席上除了大将军外,还有公主和多位夫人、九族要人,一一向他们举爵相敬,无不受宠若惊。 伍封对伍傲和乐浪乘道:“明日小傲发些金帛给他们,小乘安抚将他们遣回族中与家人团聚,日后想在我水军中谋事,也由小乘你来安置。” 伍傲与乐浪乘答应后,乐浪乘将阿三等人领走。 庆夫人先前已与众人由楚月儿陪着,看了余皇各处,此刻叹道:“这种号称‘舟中之皇’的余皇大舟妾身还是幼时乘过,至今已有数十年了。” 叶柔点头道:“这种余皇建之不易,每一艘费时十余年,屈狐庸死后便再无人能造了。天下只有三艘,眼下吴王夫差还有两艘。柔儿在吴国时,伯南向我讨好,带我看过,不过比不上这一艘上处处嵌铜,坚固无比,不怕任何风浪。” 庆夫人听见夫差和伯嚭便有些不悦,秀眉微蹙,道:“余皇换了主人,船艏这个龙头也该换一换了。” 迟迟道:“这几日迟迟让匠人为夫君另制一条龙出来,铸在船艏的铜板上,想来更为神气。”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饮酒,除了迟迟之外,人人都饮酒不少。 伍封见妙公主饮酒如同喝水,一觯一觯下去浑若无事,笑道:“这丫头今日立了功,理应多喝一些酒才是。” 妙公主愕然道:“我又几曾立功了?” 伍封道:“今日若非你演了一套绝妙的‘刀剑合击’之术我看,我怎会想到带你到海底去玩?若非入海,怎会轻易见到樊越那八个倒霉家伙?自也不能随他们混入贼寨,夺了余皇。” 妙公主笑道:“说起来这套‘刀剑合击’是柔儿相助练成,柔儿也有大功哩!” 叶柔笑道:“柔儿虽能教人使剑,但怎如公主天资甚奇,左右手一般的灵便,一心可以二用,这一套‘刀剑合击’我便使不出来。” 伍封笑道:“柔儿是我的军师,今日都是她的定计才扮成龙伯吓人,她的功劳自是比公主要大。” 田燕儿奇道:“大将军每经战阵,月儿都随大将军杀敌,神勇无比,燕儿看她的功劳最大吧?” 庆夫人笑道:“按理说是这样子了,不过燕儿不懂月儿的心思。在月儿心中,从来不会去想胜负功业,她事事都为了封儿,是以她在战阵之上,心中只想到相助封儿杀敌,浑没想到过功劳的事。” 伍封道:“原来娘亲也很了解月儿哩!今日便是靠了月儿,以美人计才能顺利夺船。”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燕儿有一事不解,总是想问一问你,却不得其便。” 伍封道:“燕儿要问什么?” 田燕儿道:“天下列国从无以女子为士卒者,大将军别出心裁,在亲卫军中设了一个女儿营出来,甚至在镇城夺水、海上埋伏劫船这般凶险之事还带她们去,是何道理?我看你那些倭人勇士比她们要厉害得多吧?” 伍封笑道:“女儿营中的那些剑姬和其他女子,真要考较身手,自是比不上我的倭人勇士。不过,我爱用她们却是另有用意:女子临军天下少有,敌人见了这一群美女,难有敌意,许多计谋便可由此而生。当年我与月儿闯桓魋的前锋大营、今日上船杀贼夺船,便全靠了月儿的美貌,诱敌送死。” 楚月儿在旁边格格笑着,顽皮敌向他颈后吹气。 众人都点头不迭,心知其中大有道理。 伍封续道:“这倒不是主要的,燕儿,我每临战阵,将士格外奋勇,伤亡甚少,也是靠了女儿营。” 众人大为不解,心想:“女儿营数十人能杀敌多少,能当何用?” 伍封道:“大凡男人都好色,又喜欢在美女面前卖弄本事,又或因爱惜美人,自然生出护花的心思。譬如说我在战阵之上,有月儿在我身边,自然会奋勇百倍,不敢疏忽,既怕月儿受伤,又怕自己受伤后保护不了月儿,她就会大有凶险。既然我有这种心思,其余的男人多半也会有。是以我带着公主、月儿在宋卫转一圈回来,便知其中的道理,因而设了个女儿营。” 众人见他独出心裁,却是深深地知人心思,无不佩服。 伍封又道:“女儿营随亲卫军共同作战,我自然是视其能任者用之。亲卫营其他的大男人因有美女在旁,自会奋勇。何况若是女人杀敌四人,他只杀敌三人,不免有些惭愧之意,是以能以一当十,所向披靡。眼下女儿营大都嫁了人,这些遁者为了妻子的安危,怎会不施展浑身所长呢?这几次遁者见功,多是因此缘故。” 庆夫人笑道:“原来封儿的智虑长进至此,几乎比得上你父亲了。” 叶柔叹道:“公子这种用兵之法,不见于兵书,却是来自人之常情,十分高明。” 妙公主笑问道:“夫君,那么用兵之道,主要是什么呢?” 伍封道:“原来公主如今变得这么好学,倒真是大出意外。” 妙公主笑道:“我如不多学一点,早晚又会被你大加责怪。” 伍封点了点头,正色道:“用兵之道,兵法上都有,不过我最喜欢用的,可以用两个字说出来。” 众人立时都感兴趣起来,一起看着他,无不心痒,想听听他多番战阵得出了这两个字。 伍封向众人看了一眼,笑道:“这两个字就是:‘骗人’!” 众人愕然之下,失声而笑。 叶柔笑道:“兵不厌诈,其实就是‘骗人’二字哩!” 妙公主睁眼道:“就这两个字?” 伍封点头道:“就这两字,多了我也说不出来。” 妙公主疑惑地瞅着伍封,端详他良久,问道:“夫君,你不是又在骗人吧?” 众人哄然大笑。 伍封每日带士卒半日习泳,又用半日练习舟上格斗,熟悉舟上动荡相击之法。那阿三回家了数日,便赶来投军,伍封命他掌管余皇底舱的浆手,施令操浆。 迟迟果然设计出一条新龙,由匠人拆下旧的龙头,加入少量精铜,新铸了一条龙融嵌在船艏。此龙的龙头高高在船艏正中仰着,龙须微微弯曲,尖利如箭,龙身在船头右侧打了个折,龙尾摆在船头左侧,四爪左右分开,威武之极,黄灿灿地极为显眼。 鲍兴还让人做了二十面大旆插在余皇船身四周,其中十面绘着与船艏相似的黑龙图案,十分神气。 为了这艘余皇,蒙猎还专门使人在水城的右侧山下紧靠水帐之处,修了一座登舟用的高台。 一连十余天,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等人都在五龙水城之中,午前游水,午后习舟上格刺,夜宿余皇,因多日不回主城,是以偶尔也将迟迟接来余皇上住,今日一早才由庆夫人派公输问来接回去。 妙公主自那日与伍封潜入海底之后,甚觉有趣,不免每日缠着伍封下海,由楚月儿在旁守护,到海底潜游一两个时辰。 这天伍封正带着妙公主等人在水帐中嘻水,伍封与楚月儿游了一阵,从水中上来,坐在甲板上看众女在水中穿梭,只觉形态甚美。 叶柔游了好一阵,从水中上来,叹了口气,道:“我自觉水性高明,但怎也比不上公子和月儿的脐息之术,难以如月儿般见功。” 楚月儿笑道:“这也不一定,若是夫君用公主的妙法为柔姊姊度气,时间长了,说不定柔姊姊也能练成脐息之术。” 伍封不住地点头,笑道:“月儿之言最有道理,看来我得加倍努力,先助柔儿练成脐息之术。” 叶柔脸色绯红,淬道:“月儿胡说哩!” 伍封张开双手,笑道:“柔儿过来,先由我抱你下水。” 叶柔白了他一眼,转身逃开,自己游水去了。 伍封哈哈大笑,他知道楚月儿所言是开玩笑,道:“柔儿天赋禀异,说不定能练出其它的妙法,也未可知。” 这时妙公主从水中探出头来,得意地笑道:“我已另想了妙法,用一条弯曲空心铜管与夫君两头衔在口气度气,不仅在水中行动方便了许多,也免得时时被夫君讨些便宜去。” 午饭之后,伍封便带着众人在余皇上练习水战,赵悦匆匆上了舟来,道:“公子,小人已训出了百只信鸽,这几天与主城公输先生试了多次,已能用于军中了。” 伍封赞道:“军中事忙,赵兄仍能在数月之间训养了信鸽出来,委实辛苦。” 赵悦笑道:“本来这信鸽要用一年多时间才能训好,不过玄菟族人所给的的这些鸽子都是上品,再加上柔姑娘和鹿少爷之助,这些日用了多种办法,终能成功。有了这第一批信鸽,日后便方便得多了,只要觅些良鸽与信鸽放在一起养,日久也成信鸽,无须太多训练。” 伍封道:“这些信鸽是如何用法?” 赵悦笑道:“其实说穿了最简单不过,这些鸽最有长力,性又恋家,只要将鸽养在营中,公子无论去到何处,只要带上数只,将帛书扎于其腿上,它自会飞回营中,这便传出了消息。” 楚月儿问道:“若是夫君远在它处,信鸽是否能觅到夫君,传递消息?” 叶柔笑道:“这就是养鸽最难之处了。这一百只鸽其实是五十对,夫妻相熟,公子若是带了几只在旁,无论到了何处,其伴侣都能觅到,是以能带帛书。鸽与鸽之间的气息相传,自有其奥妙之处。” 伍封羡慕道:“若我有这种本事便好了,无论柔儿躲在城中何处,我也能轻轻松松觅到,算得上天赋异能了罢?” 叶柔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人三言两语之间,总是能口花花地无甚正经。” 妙公主大感兴趣,忽又疑道:“若是途中遇上大风大雨,岂非会将帛书淋坏,字迹不清?” 赵悦道:“柔姑娘让匠人制了一百对薄铜管,扎于鸽腿上,将帛书塞入铜管便可防雨水。” 叶柔听见妙公主说起“大风大雨”四字,心中一动,秀眉微蹙,向天际处看去。 伍封奇道:“怎么?” 叶柔道:“眼下将至春分,正是东海起风之时,若有南风起时,乘风而攻入徐乘的水寨,正是大佳。” 小鹿忽道:“姑姑!” 众人扭头看他,只见他手指着南天之际。顺其手指望去,只见天际处白云涌动,中带黑色。 叶柔道:“公子,只怕一阵间便会有狂风大雨,须得让众水军收拾船船,归营休息才是。这是绵绵春雨,恐怕有几天,一旦雨止,便是我们剿贼之时了。” 伍封知道叶柔和小鹿都有些稀奇古怪的本事,忙向赵悦道:“赵兄,你吩咐士卒收拾船只,沉锚落帆,入营以避风雨。” 小鹿这些天练熟了骑术,是以众人骑马入城,他尽可以跟得上。 众人忙了大半日,才吃了晚饭,各自忙碌去了。 这时天外变得暗黑起来,风渐转急,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伍封与妙公主和楚月儿坐在窗边看雨,只见天中云色变幻,雨势渐渐转得大了。 妙公主惊道:“柔姊姊说今日有雨,果然下起雨来,当真是料事如神!” 楚月儿道:“公主这两月剑术大进,也多亏了柔姊姊的指点。” 伍封点头道:“柔儿想来同你一样,也是个‘天巴图’。每每有何变故,反能因此想出了妙法来。” 妙公主嘻嘻笑道:“下次柔姊姊若如迟迟一般也中了你的彩头,说不好因此想出什么剑法技击的妙术,那就是天下奇事了。” 恰好叶柔正走过来,闻言大羞,嗔道:“公主又拿我开心了。” 伍封哈哈大笑,道:“我看公主说得大有道理,此事非得让柔儿试试不可。” 叶柔啐了他一口。 伍封忽叹了一口气,道:“岳丈走了多日,毫无消息,是否夫子和公冶先生嫌我是个粗人,不肯将柔儿嫁给我呢?” 楚月儿嘻嘻笑道:“这才几天哩!上次我与夫君在鲁国时,夫子和公冶先生都很喜欢你,我看法师必定大功告成!” 叶柔害羞道:“你们说点别的行不行?” 伍封点头道:“怎么不行?”笑嘻嘻盯着叶柔上下打量,眼珠子乱转,道:“若是万不得已,我也有办法,让令尊非将你嫁我不可。” 叶柔大奇,不知他想出了什么办法。 妙公主讶然道:“夫君不是想来个木已成舟吧?” 叶柔脸上赤红,伍封大笑道:“还是公主最了解我的心思。柔儿我是万万不会放过的,若是未来外公和未来丈人坚决不允,也只好卑鄙无耻一回,日后慢慢陪罪。” 叶柔“嘤咛”一声,立时逃开,嗔道:“原来公子是这么个人,不是鲁直好人!” 伍封笑道:“天下哪有那么多鲁直好人?这几年我见过的人中,真正的鲁直好人除了夫子和柳大哥外,只怕没有了罢。依我之见,天下的鲁直好人十有八九都是假扮的,我才没那份心思非要扮出鲁直好人的模样。” 妙公主笑道:“鲁直好人固然可敬,却未必能让女人喜欢,我还是像夫君这样口花花的人,最能讨人开心。” 伍封起身搂着叶柔回来,道:“这就是世人的悲哀之处了,多少女子听着男人的花言巧语上当。不过有时明知是在骗人,却仍然受用。” 叶柔细声道:“公子能直言无讳,心口如一,其实才是真正的好人,柔儿先前可说错了。” 伍封笑道:“若真是丑女,我断不会赞她美丽。不过像公主、月儿和柔儿这样罕见的美人儿,每日赞上十七八回,也算上口花花胡说?” 楚月儿笑道:“夫君又来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伍封躲在府中,每日与众女说笑,倒也不觉烦闷。渐渐雨息之后,又开始刮起南风来。 这日叶柔道:“公子,南风已起,这些天便好准备对付徐乘了。” 正说话时,列九和楚姬风尘扑扑地赶了来,列九笑道:“莱东比不得莱西、莱南和莱北,诸事都是草创,这多日来才算基本完备,委实忙碌。” 楚姬扯了楚月儿在一旁说话去了,列九道:“幸亏有楚姬帮手,否则还要忙碌多日哩!” 伍封笑道:“九师父和姊姊的婚事也该办了吧?” 庆夫人笑道:“楚姬便留在府上,我以嫁女之礼嫁给九师父。不过此事九师父是否知会过令尊大人?” 列九笑道:“去年渠公贩运渔盐之时,曾专程到家父府上下聘,家父十分高兴,说是春后即来,前个月便已派人去接了,下月定可赶到。” 叶柔小声对伍封道:“柔儿为平爷和招爷挑了一个宫女,但他们执意不肯成亲,如何是好?” 伍封叹了口气。道:“他们二人心结未解,一时难处,日后我慢慢劝他们吧。” 叶柔又道:“那群倭人勇士也多有相好,公子府上的宫女和卫女甚是抢手哩!” 伍封笑道:“那是当然,我府上的女子都称得上美人,便宜了他们。” 叶柔笑道:“倭人勇士都住府上,成亲之后,这些宫女和卫女还是府上的人,公子也不会有何损失。” 伍封搔头道:“柔儿总该留几个给我吧?” 叶柔笑嘻嘻地道:“柔儿倒不想留人,不过有十几个美人不愿意嫁人,我也没甚办法,日后多半会便宜你了。” 妙公主笑道:“夫君说话就是没点正经,小雨儿她们你还未能对付,怎还心花想着别人。” 叶柔道:“公子,倭人勇士的婚事,是否在破贼之后一齐办了?” 伍封点头道:“正好。是了,吴兄、赵兄和蒙兄早有了相好,也一并办了罢。” 叶柔笑道:“那日慕元成亲之时,他们也早成亲了,你怎今日才想起来?” 伍封讶然道:“是么?我怎会不知道?” 妙公主道:“他们说这是小事,不必因此惊动了夫君,还说夫君若每一件事都亲力亲为,哪有功夫破贼?我见他们说得有理,便没有告诉你。” 伍封笑道:“你这丫头没甚记性,想是后来忘了告诉我。不过他们说得不错,眼下以破贼最为要紧,今日我们便到五龙水城,破贼之后再回来。” 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叶柔、小鹿、鲍兴、四燕女和亲卫军尽数进入了五龙水城的营寨之中,田燕儿要随军看热闹,也带着田力跟来。 伍封将军中众将叫来议事,招来虽夜巡昼寝,也闻讯而来。 伍封见海上南风甚紧,与叶柔略作商议之后,等众将到齐,道:“眼下雨方停下,南风甚急,正是破贼之时,今日夜间便大举进攻。” 众将尽皆愕然,因为伍封以前并未吩咐,众人都以为水军在雨后还得略略修整数日,才会想到发兵。 伍封笑道:“兵贵神速,前者我并未透露消息,是见军中人多,怕万一有所泄露,其实此役我已在心中盘恒良久,今日我们攻入敌军水寨,连你们也觉得意外,徐乘更是如此了,此举必令海盗猝不及防,可获全胜。” 田燕儿道:“大将军。听说徐乘眼下还有战船七十多艘,渔船五十多艘,我们虽有余皇,毕竟只有战船十五艘,渔船百余艘虽多,不好作战,是否太过敌众我寡?” 伍封见众将有不少人点头,笑道:“我们有四胜,徐乘有四败,是以攻之必胜。我们从入莱夷以来,连连得胜,士气高昂,是为一胜,而徐乘先失战船十五艘,又失余皇大舟,更有龙伯之虞,是为一败;我们战船虽少,但高手颇多,兵精将勇,是为二胜,而徐乘虽有颜不疑和市南宜僚两大高手,但一人断臂、一人伤目,不能用之,其余的徐乘、田新之类,更加不敌,是为其二败;我们得九族之助,民心相附以破贼人,是为三胜,徐乘为盗已久,人神俱愤,况他的浆手多是九族之人,不会依附,是为其三败;今日是南风之时,我们又是雨停骤攻,顺风行舟,出其不意,是为四胜,而徐乘逆风行船,费力不讨好,是为其四败处。如此四胜四败,足能以少胜多,大破贼寇。我早已命人准备好干粮肉脯无数,可供全军三月之粮,已置于各船之上。” 众将听他这么说来,精神大振。 伍封道:“虽然我们大有胜算,仍要小心行事。公主、柔儿,一阵间你与燕儿由四燕女护卫,带着女儿营、金遁、木遁和土遁各人守在余皇大舟之上,夜间以火把号令,左则左进,右则右进,上则合,下则分,鼓声为进,金声为退,以此号令各船。你们戍时后出发,偷偷带所有战船出去,停于长岛十里之外。子时不管如何,指挥各船进攻,以大舟之势,专撞敌军三翼,舟上以连弩射杀敌军。” 妙公主和叶柔点头答应,田燕儿得此重任,十分兴奋。 伍封叫上众将,一一安排: 命小鹿带五艘小翼为前锋,领一百水军和一百五十名浆手,多备膏油火箭火把,见余皇号令之后,饶到北长水岛之前,截住徐乘的归路,再南下攻入水寨。 命赵悦引大翼五艘,领二百水军和二百五十名浆手,由东边长岛和北长水岛之间攻入敌寨;蒙猎引中翼五艘,领一百五十水军和二百浆手,由西边庙岛和长岛之间攻入,此路径略远,好在中翼稍快,正好能配合齐攻。多用火攻,焚敌战船。 命天鄙虎、满饰基各带运兵船一艘,以二船载一千人,由平启、招来率领,待敌军水寨毁后,攻上长岛。另一船由鲍兴领着,带百人载足清水干粮,沿途接济,一直随大军进发,依次清剿各岛。 命乐浪乘率百艘渔船随后,每船十卒,专门清扫战场,将各族之人和降兵运回。 各船加起来约二千五百士卒,其余的一千多士卒留守五龙水城。 安排完后,伍封道:“你们都是正兵,以火箭弩矢为主,焚烧敌军战船,渔船不必理会,我和月儿带水兄等九名水遁高手先潜入敌寨之后,先扰乱敌军,设法联络各族浆手,若能夺得数船自是更好。你们看余皇的号令行事,若见战船头上有三个火把相连,此船便已被夺下来,是自己的船。此去除了攻敌水寨,更要一路北上,将十八座岛上的敌军尽数剿除。每攻一岛,便要修整齐聚,以免散落之后被敌人的残兵所伤。” 众人领命,各去准备。 田力道:“大将军,小人有何职司呢?” 伍封笑道:“田兄引几艘渔船和数十水军,跟在大队之后,专为我堪舆各岛,详绘帛图。” 一一安排之后,伍封问巫水道:“水兄,此去长岛有二十余里,我们乘一舟在十里之外,再潜水十余里,未知各位水遁兄弟能否胜任?” 巫水笑道:“公子放心好了,不要说十余里,就算五十里我们可行,樊越那几个海盗尚能做到,我们从小在水中长大,这十多里水程又算什么?” 天尚未黑,伍封、楚月儿和九名水遁者便乘了一艘渔船到了五龙水城外十里处停下,不敢再驶过去,以免被长岛上的敌军发现。 十一人各穿水靠,带着弩箭,还用牛皮包着凿船用的钉、锤、刀等物和若干浸足了膏脂的火矢火把,各带了一包在身上,潜入水中,众遁者在后以铜管相助呼吸,伍封和楚月儿在前借脐息之妙,各执长剑在前开路。 待到了那日市南宜僚暗算所立之岛礁旁,伍封等上见周围无人,悄悄上岛,伍封和楚月儿在附近的高石上向水寨处看去,只见各船上的火把如满天星斗,照得水寨中极其明亮,岛上旱寨之中堆了二十余堆大火,在风中扬动。 看了一阵,伍封等人小心到了水寨之侧,又悄然下水,到了水寨中各船之下,周围寻找浆上扎着白葛的浆头,果然见有不少战船上有此记号,伍封觅了一个与它船相距较远的战船,从船侧冒出身来,船上望孔之后立时有人小声惊呼:“龙伯?” 伍封暗笑,道:“是我。” 船上的人立时七手八脚将他们飞快拉上船来,这时正好有巡营的渔船经过,伍封等人伏下了身,便听巡营渔船上有人喝问:“何事吵闹?” 船上一个浆手出来答道:“军爷,小人适才便溺于水中,无人吵闹。” 巡营渔船略停了停,又驶了开去。 伍封等人起身,见这是一艘中翼战船,从伸浆的小孔看进去,底舱中星星火把之下,有四十名浆手,一个个都十分兴奋,船上那浆手道:“大头哥说得果然没错,南风起时,龙伯大将军必会进攻。” 伍封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那大头竟然有如此见识,猜得到他们会在此时进攻。 那浆手又道:“自从那天有几个贼人重伤逃回,说大将军是龙伯化身,当日余皇大舟又被夺,市南先生损了一目,军中早已大乱了。这些天无论是贼人还是各族之人,都是人心涣散。大头哥趁修船之际四下说动族人,大家都等着龙伯来救,只要龙伯的大军攻入,浆手都会跳入水中相避。” 伍封不料那大头一人回来,竟有如此效用,可见海盗为恶,所掳之人怨恨极深,才能如此。 伍封道:“晚间贼人在船上还是在营中?” 那浆手道:“浆手只能睡在船上,每船之上都有二人看守,不过这些天贼人心中都怕了,每每入夜之后,守船的贼人便躲在一起,是以许多船上并无贼人。” 伍封见那艘巡营的渔船在营中往来察看,道:“那艘渔船上有多少人?” 浆手道:“巡营之船有三艘,为了往来方便,用的是渔船,每艘船上有十名贼人,不过三船呼应,每隔半个时辰便以火把为信号,在手中转三圈,以示平安,不仅三船相应,旱寨上的贼人看见,也可知水寨平安。” 伍封笑道:“夜间暗黑,徐乘以火把为信,想得虽是周到,终是不成大器,若非他肆恶各族,使你们暗生反意,这水寨倒是难以措手。我们若先夺下一艘渔船,正是方便行事。有什么办法招一艘巡营渔船来?” 浆手道:“若在水中弄出声响,近处的巡营渔船必定会来。只是你们才十一人,怎好夺船?” 伍封道:“我自有办法。”对楚月儿笑道:“月儿,此番又要你重施故技,以美色诱人了。” 楚月儿嘻嘻笑道:“万一贼人不上当怎办?” 伍封讶然道:“怎会呢?天下间能抵御月儿美色的人,只怕没有几个吧?” 众人一起下水,楚月儿以脐息之法,仰身浮在水上,她水性极佳,这么仰身水上原本易事,伍封带着巫水等人远远藏身水中。 那浆手此时才发现龙伯身边竟有一个绝色女子,也微觉目眩,愣了愣,见一艘巡营渔船在附近,故意伸手入水,将水拍响。 那艘巡营船立时驶了过来,有人喝问道:“干什么?” 那浆手道:“军爷,水中有人哩!不是水怪吧?” 巡营船驶近之后,见水中不知如何会有一女子浮着,无不吃惊,一起到船侧来看,一个兵士笑道:“如此美女,怎会是水怪呢?” 另一人道:“是否大王营中的美姬呢?” 又有人笑道:“若真是大王的美姬,我们将她送到大王处,定会大大有赏。” 当下有人探下身来,欲扯楚月儿上船。 这十名兵士在船一侧七嘴八舌说话之时,伍封等人已悄悄从另一侧爬上了船,从斜幅中拔出短匕,忽地上前,一手捂住其嘴,另一手将短匕刺入其颈,他们十人刚好一人一个,片刻间便将十人收拾。 渔船上的桨手和舵手吃了一惊,立时问道:“龙伯?” 战船上浆手道:“小声,这正是龙伯!” 伍封叹道:“月儿的美人计,当真是万试万灵。只是每使一次,月儿便让人看一个饱,想想也觉得有些妒忌,下次定要慎而用之。” 楚月儿翻身上船,忍不住格格轻笑。 那些浆手见他们身手敏捷,杀人如同草芥,虽然大觉解恨,复又骇然。 伍封见死者都穿着军中的衣服,外裹革甲,与众不同,让巫水他们将死者身上的衣服革甲除下,让他们九人穿上,虽然上面有些血迹,却也顾不上了。伍封和楚月儿仍穿着水靠,将短匕插好,手握长剑,藏身在舱中。 巫水等人将船上的兵器递到了浆手那艘船上,伍封见每船的船头船尾各有两支火把,道:“你们将三支火把排成一线,立于船头,到时候听到海面上鼓响,不要等贼人上船,你们立时将船划到南长山岛之侧,等大军来救。我们的战船见了这三支火把,自不会阻拦你们。你们一边划船,一边高喊‘龙伯来了’。” 那船上的浆手都一一答应,暗地里作好准备。 这时,远远见一艘巡营渔船上的火把转了三圈,巫水立时拿起火把,也转了三圈。这时伍封等人已将死者的尸体推落水中,好在他们在水寨边上,周围无甚战船,也无人发觉,水寨中并无异样。 伍封道:“快将船驶开,以免停得久了,被敌人发觉有异。” 那两个浆手立时将渔船划开。 伍封见不远处的渔船上有两个贼兵守着,让浆手靠了上去,两船相距七八尺时,伍封和楚月儿立时飞身上了那艘战船。 一个贼兵愕然道:“干什么?” 伍封和楚月儿手起剑落,将那二人杀了,尸体踢到水中。 众浆手大多在睡,有的惊醒,愕然道:“是谁?” 楚月儿小声道:“龙伯来了。”众浆手立时脸露喜色。 这时巫水将渔船靠近,伍封和楚月儿回到渔船,照前一艘船般向浆手们吩咐,浆手立时七手八脚,将三支火把并立插在船头。 有了这巡营渔船,行事就方便得多了,他们将船在水寨中慢慢驶开,见其余战船上有贼兵的,便靠了上去杀了,无贼兵的,便直接上前,向浆手一一吩咐。 收拾了靠在东侧的三十余艘战船后,已入水寨正中处,这时其余的两艘船渐渐觉得有些异样来,一起驶了过来。 伍封等人未等敌船靠近,早已与浆手舵手潜入水中,浆手和舵手爬到另一艘已有安排的战船,伍封等人却向岸边而去,等他们上岸时,水寨旱寨已开始骚乱。 这时就听海面上传来鼓声,虽在十里之外响起,伍封也听得清清楚楚。众贼人纷纷向战船奔去,东面一侧伍封到过的那三十余艘战船不待贼人上船,立时向东驶去,那些浆手口中不住的喊:“龙伯来了!”三十余船上的浆手足有数百人,这么高声喊时,声振水旱二寨,贼兵更乱。 伍封见再也无暇去凿船抑或夺船,笑道:“擒贼先擒王,我们混入贼众,到徐乘的营中找那假龙王,若能将他杀了最好。” 这时贼兵正上下乱走,众人向旱寨窜去,巫水等人身上水淋淋地仍穿着革甲,将伍封和楚月儿围在中间,向旱寨正中奔去。途中顺手杀了两个落单的贼子,扯落其外衣,伍封和楚月儿随手穿在身上,以免那一身雪鹿皮水靠太过显眼。巫水等人手中拿着连弩,搭上了箭,藏于身后。 贼人一群群地从旱寨在拥出来,奔向水寨的战船,也有些人惊乱之下,往旱寨中奔走躲藏,多半是在想龙伯是水中神灵,在水中厉害无比,到了陆上未必就灵,是以躲在陆上较为安全。 此刻就算徐乘治军再严,一时间也无法稳住军心。回首向岛下望去,只见水寨之中的战船大失法度,在水寨中乱碰乱撞。 眼见旱寨之门在前,忽然有数十人从寨中撞了出来,为首三人,火把之下,伍封见左右两人都是熟人,一个是田新,另一个竟然是被田恒赶出了田氏的田政。 田新和田政中间一人身得高大肥胖,头戴冕冠,冠上垂着玉旒,手拿着一条长戟,大声喝道:“吹动号角,震肃军心,执令官带三十人下去,如有混乱不从法度者格杀勿论!”看他的气派和一身王者衣服,便知这人必定是自称为“海上龙王”的海盗徐乘! 田新答应了一声,拔出剑来,带了三十人往下便冲。 伍封暗笑道:“原来田新躲到这里来,为海盗当了个执令官!”带人撞了上去。 田新喝道:“上来干什么?快下战船!否则……”,话音未落,巫水等人手中的弩箭已射了出来,田新骇了一跳,这人身手不弱,一边用剑格打着箭矢,一边暴退。每人射出三箭时,三十人中只剩下三人还活着。 伍封闪身上前,手中的“天照”重剑向田新当头劈下,田新这才看出对方是伍封,大骇之下,不敢格挡,连连后退。 巫水等人大声道:“龙伯在此!”也冲了上前。 伍封抢身上前,将挡路的贼人连着劈翻了数人,楚月儿在身旁也刺倒了七八人,田新还未及说话,伍封的重剑又至,田新咬牙格挡,他虽然剑术不弱,但怎是伍封的对手,第三剑时长剑便伍封震得脱手飞出,伍封第四剑下去便将他劈成两爿。 说得迟,那时快。这时田政借火把之光,看且这恶狠狠的人竟是他平生最怕的伍封,心胆俱裂,大叫一声便跑,那徐乘怒喝道:“走哪里去?”长戟脱手而出,正刺在田政背上,这人力气奇大,长戟一掷之力,竟将田政撞得飞出了数尺,钉在营房旁边的木栅之上,眼见已是不活了。 便在此时,只听水寨中杀声四起,叶柔等人的战船已杀入寨中。水寨中海盗战船上的浆手先前便已纷纷落水游开,此时大多战船无人操浆,在水面上胡乱转着。那艘余皇果然厉害无比,向战船直撞过去,当者无不船折下沉,擦到的了免不了船覆,众贼人纷纷落水。 箭矢如雨,火把四下飞动,片刻间贼船纷纷起火,在风中猎猎而烧,只听杀声震天,夹杂着群贼鬼哭狼嚎之声。水寨中四下呼喊着:“龙伯来了,降者不杀!” 徐乘知道大势已去,但这人凶横之极,虽然身旁的群贼四逃,他却从腰间拔出了剑,喝道:“谁敢上来与本王一战?” 伍封大笑道:“徐乘,今日让你见见龙伯的厉害!”重剑劈下,二人战在一起,楚月儿倏来倏去,将四周的贼人刺倒了不少,吓得徐乘身旁的侍卫四散而逃。巫水等人也不追赶,重新为连弩上弦搭箭,四下里射敌。 此时伍封与徐乘交手十余招,徐乘力大过人,剑术也相当精妙,虽然比不上市南宜僚,也算得上剑术高手了,不过这人威震东海数年,今日却遇到了伍封,剑术气力都比不上伍封,渐渐不敌。便听伍封大喝一声,双剑“当”地一声击在一起,声音传出了极远,徐乘的剑断人伤,额头上的鲜血涔涔而下。 不料这徐乘勇悍之极,虽然手中只是一口断剑,仍然恶狠狠扑了上来,伍封哼了一声,手下毫不留情,一剑刺入了徐乘的胸口。徐乘大叫一声,倒地而亡,这纵横海上的悍盗,今日终于一命呜呼。 巫水上前将徐乘、田新的首级割了下来,正要割田政的首级时,伍封道:“算了,看在燕儿的份上,留他一个全尸。” 巫水扬臂大喝:“徐乘死了!徐乘死了!”众遁者也一齐大喊,连叶柔等人的战船上也一样呼喊起来。 伍封带着楚月儿和水遁者一路杀出了旱寨,到了水寨那余皇所用的高台之上,余皇驶了过来,将他们接上了大舟。 春夏秋冬四女见夜风正紧,急忙为伍封和楚月儿换上了干衣,戴盔贯甲。待伍封和楚月儿浑身盔甲从舱中走出时,平启和招来也引着大军攻上了长岛,伍封命余皇四下驶动,但见有逃逸的战船或渔船便追上去,将船迫了回来。 楚月儿小声将田政也在海盗之中,被徐乘亲手杀了的事告诉了田燕儿,毕竟是兄妹一场,田燕儿躲在舱中哭了良久,才被妙公主渐渐劝止,出了船舱。 直到天明之时,战事平息,只见水中浮尸无数,海水赤红,到处飘着断浆、船板、旌旗,投降的海盗抱头蹲在岸边,由各族的浆手拿着兵器看住,先前预先驶开的三十余艘战船也回来。 伍封将余皇停在岸边,乐浪乘清点战场之后,上了大舟,道:“大将军,此战夺得大翼十七艘、中翼十五艘、小翼二十一艘,渔船七十余艘,其中有三成有所损坏,那艘运兵船上载满敌军的辎重,也安然夺回。敌军其余的船或沉或残,再不能使用。海盗降者有一千多人,其余被射杀、烧死、溺死的恐怕有近三千人。” 伍封脸色微变,长叹了一声,不乐道:“我多番历战,以此战杀人最多。杀孳如此之重,不是好事。” 叶柔劝道:“这般海盗横行海上,残家逾万,杀人如麻,都算得上罪有应得。公子杀贼救人,也不算逆天而行。” 乐浪乘见伍封不乐,道:“各族之人获救的有五千多人,不过混乱之中,伤亡了不少,恐怕有六百多人死于贼兵之手,还有三百多人受伤。” 这时,平启等诸将均已上了余皇,等候伍封的军令。 平启道:“公子,那市南宜僚不知所踪,听降兵说,他被公子射盲了一目,当日乘一叶小舟往燕国境内去了。” 伍封道:“这人定是知道大势已去,预先避祸,日后还要小心此人,说不定他会回来报一箭之仇。” 鲍兴笑道:“公子,听说那几个放回的奸细被徐乘以扰乱军心之罪亲手杀了。不过那樊越是市南宜僚的同乡,随市南宜僚走了,逃过了性命。” 伍封奇道:“大家这么四下忙碌,你怎想到寻他们的下落?” 鲍兴笑道:“小人觉得这几个家伙甚是有趣,也为我们帮了不少忙,弄得敌人全军上下无有不知龙伯大名,想赞他们几句,顺便求公子饶他们一命。” 妙公主笑道:“原来小兴儿还有这番心思,我还以为你又想扮怪鱼吓唬他们哩!” 伍封问道:“那位大头兄在哪里?” 乐浪乘道:“适才他为了救落水的浆手,被一名贼子斩断了左臂,小人已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伍封忙道:“这人在今日之战中功居首位,若非是他煽动内应,我们怎能打败徐乘这水战宿将?我去瞧瞧。”带着众人去看大头。 这大头已被安放在一艘渔船之上,见伍封亲来,眼中放光,才叫了一声“大将军”便又昏迷过去,伍封见他左臂齐肩而断,浑身是血,忙道:“小虎,你先将大头送回五龙水城,安置在我府上,请问表哥为他诊治,务要保住他的性命。” 天鄙虎立时上了渔船,命人向五龙水城驶去。 伍封道:“平兄和招兄将士卒分置各战船之上,小乘,你从各族之人挑出浆手,暂调入夺回的战船之上,随我去扫荡各岛。损坏的战船设法运回修好。小乘、小基将其余的族人和降兵用渔船载到五龙城中,各族之人遣回族中,降兵好生看管,留守龙城大营和五龙水城。小兴儿将干粮清水分于各船,备粮三月,四艘运兵船太慢,不能远征,都带回五龙水城中去。” 众人领令而去,伍封叫住乐浪乘,道:“你将田政的尸体运回去入棺,加二层之椁,派人送回临淄,停于城外,然后禀告相国,由他处置。”回头问田燕儿道:“燕儿,你看这样好不好?” 田燕儿见他设想周到,黯然点头。 伍封又道:“徐乘和田新的首级带回主城,由士师依律示众。” 忙了大半日,才将各族之人和降兵运走,当晚众人都在舟中或旱寨中休息,次日一早,伍封乘着余皇大舟,带着大翼、中翼、小翼各十艘,士卒一千一百人、浆手一千五百人,浩浩荡荡一路北上,清剿各岛。剩余的士卒浆手都由赵悦和蒙猎二人带回龙城大营,清剿完的各岛,由冉雍、伍傲、吴舟等人调集力役,重新整治。田力乘大翼一艘,引甲士四十、浆手五十在大军之后,详测舆图。 大军一路扬帆北上,顺风而行,沿途在各岛清剿残贼,各岛之上都有徐乘所派的驻守士卒,每岛仅数十人,除了渔船之外,所有战船已被徐乘调到长岛,是以伍封的大军一到,海盗只有束手就擒,这些岛上有不少被掳来的各族之人,由伍封派出兵士引着,乘渔船先到五龙城,再各自回族中与家人团聚,也不必一一细述。 到了北长山岛,伍封带着众人上岛,见岛呈浑圆之形,层层而上,不仅顶平,每层如石阶之状,均有开垦的良田果林,岛上奇花异草无数,怪石嶙峋错落,从下到上有铺好的石阶由水面而上至岛顶。 这时风势已缓,低头向岛下看去,只见碧波翻滚,雪浪拍岸,只听四下涛声阵阵,空中飞禽声声,微风吹在身上,令人心怀大畅,飘然欲飞。 众人站在北长山岛上,见诸岛美景如画,直如仙境一般,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伍封看了良久,叹道:“若能一生守于岛上,终老于此,当真是其乐无穷了。” 楚月儿道:“夫君,日后我们索性搬来岛上住,岂不是好?” 田燕儿被美景所迷,忘了田政之事,点头道:“住于岛上,只怕真能多活几年哩!” 叶柔笑道:“这事容易得很,那徐乘在岛上已建了不少居所,公子大可以在此作一别院。” 众人都只顾了看风景,对岛上所建便未曾留意,此时上到岛顶,细加打量。只见所站的这座蓬莱岛上,建有一座府第,占地半里以上。 平启走了过来,道:“公子,这是徐乘所建的龙王府第,称为龙宫,里面富丽之极,比于王侯,只不过比起真正的宫室小一些。” 妙公主笑道:“夫君如今成了龙伯,正合入住龙宫。” 伍封带着各入进了龙宫,果见里面宛如宫室,铜柱玉砌,石地雕门,分为前后左右四处,前朝后寝,左兵右库。前面有大殿一处,偏殿二处,后面寝处分为三区,中间最大,是徐乘与其姬妾所居,大小房屋数十间,两边是寺人宫女所居之地。左边最大,是侍卫兵士所居,除了数百间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阅兵和练兵场,右边最小,是金库和武库所在。宫中有天然之湖二处,由岛上溪水贯入,还有水井二十多处,其水甚甘。 众人走到后宫之时,见有五百多人跪在一旁,有男有女。 平启道:“这个徐乘把自己真当成了大王,夫人姬妾就有五十多人。宫中还有宫女一百五十名,寺人一百五十名,多是从齐燕两国抢来的少年少女。还有庖人二十名、医士十名、匠人三十名,这些寺人是他将掳来的少年施以宫刑,专充寺人,庖人、医士和匠人也都是寺人。” 伍封恨恨道:“这个徐乘当真是死有余辜!”见小鹿满面愤怒,叹道:“小鹿儿和小雨儿去安抚他们,将他们带到船上去,日后再行安置。徐乘在外为恶,与他的这些大小老婆无甚相干,也带了回去,想法子将她们嫁给良人。” 小鹿和春夏秋冬四女将这些人带了出去。 叶柔道:“公子,日后若将此府作为别院,便得改个名字,不能再叫龙宫。” 田燕儿道:“不如叫作龙伯之府最好。” 伍封笑道:“燕儿真当我是龙伯哩!还是叫龙府算了。” 正说话时,鲍兴癫癫地跑来,张口结舌道:“公子,这龙宫里面真是大有宝物,比得过十个夫余贝哩!小人当真是看呆了眼。” 伍封摆手道:“不看了,不看了。再要看下去,只怕心中更是气愤难平,这些东西也不必运回去,还放在这里算了。” 众人出了这龙府,见左右手有若干小型的宅第,多半是市南宜僚等盗贼中要人的居所。 众人下岛之后,伍封留下了一百士卒守住三岛,又暂留了不少夷人打理田林,待日后专调民户来。 此后一路沿海北行,到了最北的隍岛,然后又从西侧的各岛依次回来,等回到五龙城时,这一圈下来费了一个半月时间,不过各岛上的盗贼已被尽数剿除,用渔船接回了近万名夷人和燕国之人。 伍封大胜而归,将战船泊在五龙水城,这才回主城,主城上下无不兴高采烈。 回到府中时,连庆夫人也亲自迎了出来。 伍封先看过了迟迟,见她日见懒慵,不免拿她打趣。 迟迟笑道:“夫君大人满面春风,定是身有喜事了。” 伍封轻抚着她微隆之腹,笑道:“那是自然,不过这喜事是拜你所赐,远胜过剿灭徐乘之喜。” 妙公主道:“迟迟,夫君这次将海上诸岛抢来,风景美得紧,日后那是我们的别院,若是每年能住上数月,真是哪里都不想去了。” 迟迟立时大生兴趣,让楚月儿将岛上的风景细说了一遍,听得目瞪口呆,道:“夫君,下次带迟迟去瞧瞧,好不好?” 伍封笑道:“你这个样子,怎好四处乱跑?还是等我们将岛上收拾好后,再用余皇将你接去不迟。” 迟迟笑道:“夫君,父亲回来了。” 伍封大喜,道:“岳丈大人回来了,头先我怎未见着?”旋又担心道:“不知岳丈大人为我求婚一事如何了?” 妙公主格格笑道:“你连岳丈大人都搬了出来,孔子和公冶先生怎会不答应?” 迟迟点头道:“公主猜对了,夫子和公冶先生真是答应了婚事。” 伍封立时大乐,呵呵笑道:“这回我便放心了。” 妙公主笑道:“夫君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夫子和公冶先生未曾答应,夫君不是还有木已成舟的法子么?” 伍封笑道:“夫子是最为守礼的人,公冶先生想来也是如此,若真是这么做,日后还不知该如何陪罪了。” 迟迟道:“夫子因为病重,未能亲来,不过公冶先生已经到了,父亲这几天正陪他哩。” 伍封惊道:“夫子的病怎样了?” 迟迟道:“这就不知道了。” 伍封叹了口气,道:“未来丈人也来了,我得去登门见礼。”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这人当真是色迷心窍,什么都不顾了,你才进府来,浑身灰扑扑的,总该洗洗换身衣吧?” 伍封点头道:“公主教训得是,为夫这便去了。” 伍封洗过之后,换了身新衣,便赶到公冶长所居的驿馆之中,玄菟灵正陪公冶长说话,听说他来,笑道:“公冶兄,你的未来贤婿到了。” 公冶长迎出了门,见伍封气宇轩昂地过来,向他施礼,忙搀住呵呵笑道:“封儿无须多礼,我这一路之上,听过封儿的事情多了。封儿以二百四十步大亩之制,夫子闻说高兴之极,还说想移居莱夷这九夷之地哩!” 伍封曾与公冶长见过一面,当时未能与他细谈,此刻见这位未来岳丈气度质朴,眉目之间凛然生威,满脸正气,又知道他是当世奇人,心生敬意,竟然有些嗫嚅起来。 玄菟灵大笑道:“封儿一向能言善辩,今日见了未来岳丈,为何反说不出话来?” 公冶长拍了拍伍封的肩头,笑道:“封儿,当日我见外父之时,也是如此,你比我要好多了。其实我们也见过面,不会这么生疏吧?” 三人才进了房,叶柔和小鹿便赶了来,叶柔见伍封居然还赶在她的前面,大有急色的嫌疑,脸上一红,白了他一眼。 公冶长父女侄孙多年未见,此时重聚,那一份感慨涕泪之情自不必说。 公冶长命小鹿将叶柔带到房中休息,叶柔知道他们要谈婚礼之事,红着脸躲开。 只因叶柔是寡居再嫁,又是纳妾,婚礼自是极为简单,三人商议了吉时,定在三月之后,即日派人到孔子处送讯。 公冶长叹道:“外父病势沉重,法师去提亲之后,外父心情大好,病体稍减,若是早定婚期,外父心事已了,说不定更有除病之效,这叫作‘冲喜’,虽未必有效,但总是尽人子之孝,柔儿的母亲去世得早,我便得加倍尽孝。” 伍封点头道:“就依外父所言,但愿外公能因此而大愈。” 当晚在府前对面的议事大堂中大宴,军中的大小将官都入席同饮。 伍封将大头请来,恭恭敬敬地道:“大头兄,这次能剿灭徐乘,阁下功居首位,请受在下一礼。” 大头损折一臂,一直在大将军府养伤,本来他伤势甚重,不过有公输问这神医在,自不会让他就此一命呜呼,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上扯了出来,如今伤势已愈,只是身体较弱而已。他见伍封以大将军之尊,居然躬身大揖,忙跪下道:“小人只是大将军辖下的隶臣,怎当得如此大礼?” 伍封将他搀起来,笑道:“大头兄功劳最大,自今日开始,便是我府中之将,若不嫌弃,在下想委大头兄为军中佐领。” 隶臣是奴仆一类,脱籍为庶民便升了一格,庶民遂进为士,又升一格,这大头从隶臣直升为士,左领之职与招来相同,那是一日之内飞升了,众人见伍封对他如此器重,无不愕然。 大头忙道:“小人是个粗蠢之辈,何况又只有一只手,只担当得起大将军的重任,非是小人故意谦逊,委实不堪其职。” 伍封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请大头兄为我余皇大舟之守护,职名为余皇令,大头兄在水军日久,又熟悉修理战船,此职必能胜任,请勿推搪。” 大头见伍封真心真意要用他,便恭恭敬敬拜领了职司。 伍封扶他坐于席上,道:“大头兄回来多日,为何未见家属来看视?” 大头叹了口气,道:“小人本是乐浪族人,父母已亡,也无兄弟姐妹。因为家中甚穷,也娶不起妻室,只是孤身一人。” 迟迟在一旁道:“夫君,娘亲为大头起了个名字,叫鲍义。”伍封点头道:“这名字好。”庶人臣妾无姓,伍封对外称姓鲍,庆夫人赐大头姓“鲍”,与鲍兴相似,那是视为自己族人之意,“义”这个名自然是嘉奖他的忠义。 迟迟又道:“迟迟已为鲍义安排了一头亲事,只等夫君与柔姊姊的婚礼过后,便为他办喜事。” 伍封赞道:“迟迟当真是持家有道,惹人疼爱。”迟迟嫣然一笑。 田燕儿道:“燕儿在这一路之上,见大将军大显神威,真是天下间少见的猛将,委实佩服之极。” 伍封道:“这次剿灭徐乘,其实最是为难,与陆上三盗大不相同,幸好还能顺利,伤亡较小。” 妙公主在一旁笑道:“夫君最会‘骗人’的兵法,徐乘怎会不大上其当?” 众人都笑起来,伍封微笑道:“公主,那日我教了你二字兵法,今日再教你四个字,便是‘攻心为上’。” 公冶长在一旁赞道:“封儿说的不错,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兵法之在最高明之处。” 伍封笑道:“我对这四个字,若无柔儿相助,一时还未必能真正领悟。此番从临淄回来,先是镇城,其次是徐乘的水寨,全靠了‘攻心为上’四字。其实徐乘水军之强,天下无双,就算集我齐国全部水军,也胜不了他。不过这人掳各族之人为力役,战船之上,浆手至为要紧。徐乘驱人如使牛马,浆手们都有怨恨之意。再说那些盗贼多是吴军出身,背井离乡与家人失散,在海上为盗,自然也不回真心归附。柔儿巧施妙计,我只用了‘龙伯’二字,便能将贼人吓得心惊胆战。” 公冶长道:“从军为政,都是如此,民心是最为要紧之事。” 几日来各族之长、各城之宰都来道回来,一是为彻底剿灭了诸盗,二是为了伍封纳妾之喜。莱夷的夷人本就深信神仙之说,如今各族之人见了伍封,脸上都有恍然大悟之色,当他是龙伯化身,是以才有如此的本事。 伍封在堂上略饮数爵,便入了叶柔房中,见叶柔面色红润,艳丽无双,乖乖地坐在案边画妆,知道她平日不施粉黛,近日因婚期已定,居然敷粉画眉起来,心中大乐。 伍封细细看了叶柔良久,笑道:“柔儿平日不施粉黛就已美得紧了,今日略略妆施更是另有一番美处。” 叶柔羞道:“公子专会说话哄人,柔儿怎比得上月儿和公主的美丽?” 伍封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美法,倒也不好说谁更美一些,只要为夫喜欢,即便是丑女也无所谓。柔儿连越王夫人也不做,巴巴地跑到齐国来,谁知竟被我手到拿来,当真是便宜了我,嘿嘿,我这是否可叫作艳福无边呢?” 忽听床后有人嘻嘻笑道:“这人不知羞耻,居然早就以夫君自居了,否则说话怎么越来越象个色鬼呢?”一听声音,即使不看也知道是妙公主顽皮胡闹了。 伍封与叶柔正心迷神醉,怎料到这丫头居然躲在房中? 伍封笑喝道:“公主,你何时来的,怎可胡闹呢?” 叶柔笑道:“公主一早便来胡缠,正琢磨房中的铺陈。” 妙公主笑嘻嘻从帏后转了出来,道:“我本想多停一阵,听听你们说些什么,谁知忍不住,只好放过你们二人了。”笑吟吟跑出了门。 伍封与叶柔失声大笑。 次日一早,庆夫人派人来叫伍封,伍封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叶柔和小鹿到了前院侧室。 侧室中除了庆夫人、玄菟灵、公冶长、列九、楚姬、伍傲外,连妙公主和迟迟也叫了来。 伍封一眼见到被离也坐在旁边,大喜道:“被离叔叔何时来的?当真是好久未见了。”引着妙公主等人施礼。 被离起身搀住,笑道:“我来了两天,听说封儿荡平海盗,正寻思到海上去看看!” 众人坐定之后,伍封将各岛之事向众人细说了一遍,庆夫人道:“今日所在都是自己家人,所谈也是家事。封儿可还记得国君所托?” 伍封点头道:“国君只所以让我镇抚莱夷,探海上诸岛,正是为了怕日后情势有变,须为子孙后代留一条后路。” 庆夫人道:“真的若有变故,这莱夷地方也不足为恃,是以海上十八岛无论如何也要善加营造,以备不测。” 被离点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十八岛不属齐燕,是无主之地,徐乘又营建数年,今日被封儿所得,可谓天予厚赐,不可不善而惜之。” 玄菟灵道:“我与公冶兄一路前来,途中谈起封儿,齐国上下无不敬重,尤其是在莱夷之民心中,封儿便如天神一般。不过世事难测,封儿今日能威震齐境,日后不知会有何变故。齐国之政事,与鲁国其实大致相同,鲁君被三桓所逼,无可奈何。国君深谋远虑,让封儿铺设后路,正是聪明之举。” 公冶长道:“本来天下水军,首推吴国,其次便是楚国。吴国自从徐乘大败,拥战船流落海上为盗后,水军已一獗不振。楚国战船虽多,但都是江湖所用,其船名‘舫’,都是载五十人的战船,比不上余皇和三翼之强。封儿如今有余皇大舟,又有三翼战船六十八艘,水军之强,天下少有,凭此水军,足以守此十八岛。” 众人初与公冶长相识,闻其言甚有见识,心下暗暗佩服。 伍封道:“兵者,政之所依。这水军需善将操练,以保家国。”鹿郢在旁瞧着他,眼光中大有询问之意。伍封解释道:“天下政事多变,然而能沉稳守家者,必是有兵权之辈。凡有兵权,便能攻守,政事不足者,武力能改变之。所以天下政事,只有二字可说,即为‘强权’。” 众人不住点头,伍封道:“我们水军人数不多,是以不能行强,却足以保全己家。然而武力之后,必有钱粮为辅,否则何以用兵?”他让叶柔将一幅帛图拿了出来,道:“此事我一路也想过,是以攻打徐乘之时,便派了田力堪舆各岛,这幅帛图便是田力所绘。这几日我与月儿、柔儿细研此图,如今这十八座岛上,良田、盐田、林地不少,相当于一百数十里地,其中良田可开出八万顷,盐田二万顷,林地三万多顷。只要在各岛之上迁入民户,多开荒地,广种良田,不仅可以富足,岛上的渔盐之利,更是丰厚。” 他将图铺开在案上,众人都低头来看。 伍封又道:“北长山岛上有良田五千余顷,盐田有二千多顷、林地三千倾,都以被徐乘垦好。我拟将十八岛之中心,定与该岛。” 庆夫人道:“北长山岛的龙府封儿先做府第之用,日后稍改即可为宫室,龙府之名改得甚好,不会让人生疑。” 众人商议了一阵,伍封命伍傲便去调良民三万户,迁于各岛垦养渔盐,其余的庖人、医人、匠人、女乐也都调入一些。又在各岛之上派兵户十到五十,视大小而不同驻守,另派家将一千,驻于北长山岛,不属都辅军制。诸岛皆用鱼船,余皇大舟、三翼战船十五艘、运兵船一艘留在五龙水城,其余的战船和运兵船都放在海岛之间,海岛的往来和渔盐全靠渔船,是以除了调入百艘渔船之外,还要新制渔船若干。 伍封安排之后,道:“虽然北长山岛离此才六十余里,只是一日水路,但我未必时时守在岛上,这十八岛之上须得派人主持其事。” 庆夫人笑道:“被离兄弟早就想游历海岛,不如便居于岛上守护。” 被离摇手道:“我是个闲散之人,政事非我所才,每日乘舟在各岛游玩尚可,真要执岛上之政去不堪其任,何况我行完了海岛,还想去巴蜀走一走,这海岛上另派人去好了。” 众人知道他喜欢在四处游历,若真让他长留岛上,就算风景再好也不免气闷。 庆夫人道:“我倒有个主意。九师父为人守成持重,楚姬又擅政事,不如调他们到岛上去,既管各岛政事,又能养心悦神,何况有被离先生一起,何事不可以为之?” 伍封笑道:“有姊夫和姊姊在岛上,我便十分放心,只是姊夫如今是莱东之宰,走后这莱东宰由谁来担任?” 玄菟灵笑这:“莱夷四州之中,本就缺了莱北之宰,这次我到鲁国,夫子虽未请来,不过为封儿请来了几个贤人,公冶兄是封儿至亲,在莱北王屋城为莱北州宰最为合适。另外为还请了夫子的高弟公良孺和高柴来,公良孺剑术精妙,高柴曾任卫国大夫,二人政事通达,可堪大用,公良孺正好继九师父之后为莱东之宰,高柴可代我任莱南之宰,我一人兼了数职,甚是辛苦。” 伍封大喜道:“高兄,噢,高师叔和公良师叔为何不见?” 小鹿道:“他们因事耽搁,要晚些时才来。” 伍封点头道:“那就如此定下来。” 被离一直打量着伍封夫妇数人,脸色变幻不定,楚月儿奇道:“被离叔叔神眼如电,是否看出了甚么来?” 被离叹了口气,道:“封儿和月儿的面像深沉,我看不出来,不过,你们身上的杀孳甚重,不是好事,我颇有些担心。” 伍封吃了一惊,道:“是否有何祸事?”他与楚月儿久历战阵,当真是杀人如割草芥,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杀过多少人,与楚月儿对望一眼,暗暗心惊。 被离道:“天下万物,人为至灵。虽然战阵之上,刀剑无眼,不过能饶则饶,能放则放,太多杀孳有违天意,恐怕终有祸事,封儿日后要多加小心。” 伍封和楚月儿心生警惕,一起点头。 这日伍封从迟迟房中出来,将妙公主留着陪迟迟说话,自己和楚月儿坐在花园之中说话,正说着叶柔每日训练女儿营和亲兵营的事,鲍兴匆匆过来,面带惊惶道:“公子,府中来了一个客人。” 伍封见他慌慌张张地样子,奇道:“什么客人能把你吓着?” 鲍兴叹了口气,道:“这人是公子的死对头任公子,他突然上门拜访,你说小人怕不怕他?” 伍封和楚月儿都大吃了一惊。 徐乘是任公子的外父,死于伍封之手,是以任公子说起来都无论如何都是伍封的大仇人,这人是董门之中第一聪明人,用兵如神,身手又高明之极,如今竟然登门而来,究竟有何图谋? 伍封点头道:“我去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随鲍兴去了侧堂见任公子。楚月儿怕任公子暗算,也跟着伍封一起。 伍封一踏入门,便觉一缕寒意袭人。只见任公子头戴尺余长的铁冠,身穿黑衣,正坐在案后慢慢喝酒。他见伍封等人进门,一眼瞥来,目光如闪电一般扫在众人身上,令人觉得颇有不舒服之感。凭这一眼,伍封便断定此人的本事已提升许多,已非当日鱼口和易关时的“剑钓江水”任公子了。 任公子起身施礼,笑道:“在下与大将军好象有一年未见了罢?”他语气中虽然在笑,形如骷髅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笑容。 伍封还礼,也笑道:“任公子忽然来到寒舍,在下倒是意外之极,请坐。”伍封这一施礼,楚月儿和鲍兴免不得也施礼。 任公子盯在楚月儿脸上良久,叹道:“小夫人嫁大将军近年,依然如清纯处子,美丽绝伦,真是羡杀了在下。” 伍封不悦道:“阁下此来,莫非是为了看在下的爱妾?” 任公子笑道:“大将军请勿生气,在下自从在鱼口见过小夫人之后,对小夫人便十分爱慕,不过并不敢有非份之想,适才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伍封与楚月儿坐在了任公子对面,鲍兴甚是机灵,托故出去,将春夏秋冬四女叫来,以侍候之名立于伍封和楚月儿身后,这四女腰悬长刀,眼光去盯在任公子身上。 任公子呵呵笑道:“大将军府上高手如云,这四名美女的刀术想来也是出类拔萃的,不过在下今日孤身前来,并无敌意,大将军也必太过紧张。” 伍封微笑道:“这都是在下房中的爱姬。实不相瞒,在下素来心花,几位夫人不免有些担心,是以常让她们在身边守着监视,以免我被外面的女子勾了魂去。” 楚月儿和四女见伍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口中与这任公子真真假假地胡说,实则与任公子早开始了勾心斗角,忍不住微笑。 任公子失声笑道:“原来如此,那是在下想错了。在下还以为大将军想来个以多胜少,将在下当场格杀以除后患哩!” 伍封笑道:“谁都不想有甚后患,譬如在下亲手杀了‘海上龙王’徐乘,后来才知道他竟是阁下的岳丈。早知如此,说不定还会留他一命,以免阁下找我报仇。” 任公子摇了摇头,道:“在下有一妻六妾,房中还有十八名爱姬,都算得上各国珍品,徐乘之女虽是正妻,也仅是其中之一,算得了什么?何况此女早已病故,在下犯不上为了她而得罪大将军。” 伍封微皱眉头,这任公子果然冷心冷肺,刻薄无情。听其口气,他的那些妻妾爱姬在他眼中便如一件精巧的物什一般,并未当成人看。 伍封叹道:“在下于鱼口、易关都曾与阁下为敌,难道阁下并不在意?” 任公子笑道:“鱼口、易关是在下设伏在先,要说得罪的话,其实是在下得罪了大将军。在下于易关中箭,那支箭也非大将军所射,何必在意?” 伍封愕然道:“在下只道阁下光临寒舍,是找晦气而来,原来也想错了。” 任公子道:“在下这点本事怎是大将军对手?当日在鱼口之时,在下趁大将军激战脱力之隙,以逸得劳,仍然胜不了大将军,如今大将军剑术更精,在下怎敢再生动手之念?” 伍封摇头道:“在下的剑术虽有长进,不过阁下一年未见,更是精进,怎是当日的任公子?” 任公子讶然道:“原来这也瞒不过大将军!实不相瞒,在下一年多来苦练剑术,颇有些长进,不过比其大将军来恐怕仍欠火候。” 伍封见他直承此事,笑道:“那也未必。当日鱼口本就未分胜负,阁下的真实本领究竟高明到何地步,不一较剑技,怎能分出高下?” 楚月儿见他这么说,自是有意思要杀任公子,暗暗准备。 任公子道:“在下此来并非比剑,而是与大将军有要事商谈。本来,在下的师弟颜不疑也随在下同来,但他与大将军之间有些仇怨,一时之间难以化解。在下怕他到府上冲撞了大将军,只好将他留在城中,等在下的消息。” 伍封心中暗惊,怪不得这人敢只身入府,原来在城中还有颜不疑接应。他此刻说出来,也正是提醒伍封,免得他先行动手。 伍封知道任公子绝非大度之人,什么不记仇怨纯属嘴上说说而已,其心中恐怕早对自己恨入了骨。伍封原来有杀他之意,但听说颜不疑也在城中,杀意顿消。虽然他这大将军府上戒备森严,高手如云,但颜不疑若要潜入府中也未始不能,就算他不能为恶,眼下迟迟腹隆,若被颜不疑胡闹惊吓,后果堪虞。 伍封心中虽惊,脸上却十分镇定,愕然道:“原来颜不疑也来了!上次在下不小心伤了其手,未知眼下如何?”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颜不疑这人的确是天下奇才,虽少了一手,剑术却厉害了一倍以上,再加上他前些时‘蜕龙之术’又蜕变了一次,气力大增,在家师手下能数十招不败,进境之快委实惊人。” 伍封心中一凛,暗时间来算,颜不疑的确应该又有蜕变,气力倍增。只是他断了一手如何反会剑术大进,便猜不出来了,说不定这是任公子的夸大之辞罢。他道:“当日在临淄馆驿之中,阁下曾说这‘蜕龙术’每次蜕变,能使气力倍增,如此神功,相来也是骇人。” 任公子笑道:“所谓气力倍增,既谓之不错,也可说是错。譬如颜不疑本就气力惊人,蜕变一次之后,气力的确倍增,便如两个颜不疑相加在一起。不过他第二次蜕变,所增只是一个原来的颜不疑的气力,变得如三个颜不疑,而非在蜕变一次之后再行倍增,变成四个颜不疑。否则,任何一人蜕变几次,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岂非连天也能劈得开来?” 伍封见他这么说,又不似作伪,心道:“原来‘蜕龙术’是一变二,二变三,三变四。颜不疑在镇城时,气力略逊于我,如今气力必定在我之上了。既然任公子这么说,便不是夸大其辞了,难道颜不疑的气力真的倍增?看来我已经非其敌手了。”笑道:“原来如此,下次见了颜不疑,在下便索性来个视而不见,溜之大吉算了,免得自讨没趣,在他剑下一败涂地。” 任公子笑道:“颜不疑心中虽然暂忘不了断手之仇,不过这是小事,只要大将军对我们的大事有利,他便不会因私而废公,忘了大事,说不定还会与大将军化敌为友。” 伍封见他渐渐言入了正题,但语气之中大有威胁之意,问道:“不知阁下有何大事与在下相谋?” 任公子缓缓道:“越国与吴国已是势不两立,眼看越国将要大举攻吴,以如今之势,吴国必不能持,是以想请大将军能予以援手,相助吴国。” 伍封吃了一惊,愕然道:“吴越之事,阁下何必如此关心?”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我们代国地小国贫,为人虎视耽耽,早晚必被兵祸,胜负未有可知,自是要另谋归处。无论代国如何,只要董门能存,代国则不能亡。如今天下,唯有吴国才能嗣我董门。大将军若能相助吴国,使其不灭于越,实则为我们代国留下了一条后路。” 伍封心道:“为什么唯有吴国才能保全你们董门?”不过这话若问任公子,任公子定不会告诉他,便笑道:“任公子将在下瞧得太高了,在下有何本事能救吴国?” 任公子笑道:“眼下吴国只有大将军一人能救,只要大将军出面,远远胜过数国之师。” 伍封骇然道:“阁下不是想让在下去刺杀越王勾践吧?” 任公子笑道:“若要杀人何必劳驾大将军?大将军虽然天下无双,但暗杀的本事怎胜得过我们董门中人?何况就算杀了越王勾践,范蠡和文种还在,他们二人辅佐勾践之子,越国也未必便弱了。若连范蠡和文种也杀了,越人对吴的恨意仍未消除,还是能倾国一战。” 伍封道:“既然这么说,在下就不大明白了,为何吴国之事非在下出面不可呢?其实阁下和颜不疑的本事并不次于在下。” 任公子笑道:“只因大将军是伍子胥之子,这一个理由便已经足够了。” 伍封惊道:“原来在下的身份你们早已知道了?” 任公子道:“若连这点事情也不知道,我们还怎敢与大国争雄?吴王夫差视民如仇,又将素为吴民所敬爱的令尊大人赐死,吴民恨之入骨,是以吴兵虽强,却比不得越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有覆国之痛的报复之心。如今令尊大人被吴越之民视为潮神,大将军只要在吴国振臂一呼,吴人必会望风景从。国以民心为上,军以士气为重,大将军既得民心,军威之盛也传遍了天下,若能相助吴王,哪怕越人?” 伍封知道他所言有理,自己若以伍子胥之子的身份出现在吴国,说不定真能使民心依附。 任公子又道:“大将军破了徐乘,水军人数虽然不多,但兵甲之精、战船之良可说是天下水军之冠。何况大将军的龙伯身份也早已传遍了天下,只要战船到了吴国,越人定会弃甲四逃。” 伍封奇道:“这‘龙伯’之说是在下剿灭海盗时故意而为,以收攻心之效,为何会短短三月传得连吴越之人也知道呢?” 任公子笑道:“大将军到莱夷日久,理应知道夷人最重神仙之说。如今夷人真当了大将军是龙伯,自然会四下颂扬,再加上董门中人遍布列国,稍稍为大将军鼓动些声势,怎会不弄得天下皆闻?” 伍封道:“你们这么做,想是断定了在下会相助吴国。既然吴王夫差将先父赐死,与在下也算得上有仇,在下怎会去助仇人?” 任公子摇头道:“令堂是吴王僚之公主,大将军与夫差有堂兄弟之亲。亲仇足以想抵,否则,为何不见大将军也学令尊鞭尸之举,找吴王夫差报仇?可见在大将军和令堂心中,早已是亲仇相抵了。” 伍封心中凛然:“原来你们连娘亲的身份也探听清楚,董门中人果然了得。”点头道:“就算如此,在下也犯不着去助吴王。” 任公子道:“令尊以一死以全忠义,大将军若能不计前嫌,反去助吴王,更能全令尊的忠义之名。令尊之所以直言相谏得罪夫差,便是怕吴国灭于越人之手,大将军若能解吴国之厄,令尊九泉之下必会高兴。何况令堂是吴国公主,怎也不会眼见家国被灭、宗祀被毁而无动于衷罢?” 伍封叹道:“吴国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是兵精地广,其实如风中之星火,为何你们偏偏看中了吴国?” 任公子道:“其中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大将军可知颜不疑是什么人?他便是吴王夫差之子。只要他与大将军联手,就成了天下无敌之势,再加上我们董门的势力,未必不能与越国相抗。” 众人都大为吃惊,伍封奇道:“我听说吴王夫差有四子,其中并无颜不疑在内,就算颜不疑真是夫差之子,也未必能于夫差之后嗣立为王。” 任公子叹道:“颜不疑确是夫差亲子,只是名不甚正,更非嫡子,夫差虽然偏爱颜不疑,却因无法立他为嗣。夫差只有嫡子一人,是为太子友,其余都是庶子。三年前越国乘夫差与晋国在黄池争盟之时攻吴,太子友被俘,自杀于军中。夫差所剩的其余三庶子分别是王子姑曹、王子地和王子季寿,上月颜不疑在吴国时,夫差亲自认其为子,补入王室之册,称为王子不疑,地位与其余三子相若,早晚必会立为太子。” 伍封皱眉道:“这事在下的确有些想不大明白了,既然颜不疑是夫差亲子,为何到了上月才认了这个儿子呢?” 任公子笑道:“这中间的事,其实与大将军的家事又有些关联。若不从头说明,大将军也一时难明。” 众人越发地胡涂了,这个颜不疑与伍家的先人又有何关系呢? 任公子道:“四十四年前,楚平王见太子建年长,便为他向秦国聘公主为妻,秦哀公以长妹孟赢许婚。孟赢到楚国之后,楚平公得知孟赢是绝色美女,竟然迎入王宫自娶,另将其妾侍冒为秦女嫁给了太子建。楚平王怕太子建见疑,遂听谗臣费无极之言,在城父筑城,使太子建居之。大将军的祖父伍奢素来忠直,身为太子傅之职,也被楚平王调到了城父。” 这些事坊间早有传闻,除伍封和楚月儿外,四燕女不知其详,听得入神。 任公子道:“一年后,孟赢生了一子,楚平王珍爱之极,起名为珍,便有废太子建而立珍之意。费无极本就心忌太子建,便诬陷太子建在城父欲反,楚平王先擒令祖伍奢,再命人捉拿太子建,又派骗令伯父伍尚和令尊伍子胥回都。令尊知道其中有异,随于令伯父商议,令伯父以殉父为孝,令尊以复仇为孝,于是令伯父甘被囚掳,令尊逃往郑国与先逃到郑国的太子建相会,此后令祖与令伯父均招毒手害死。太子建在郑国卷入祸乱,被郑定公所杀。令尊带了太子建之子胜逃走,过昭关入吴,助阖闾夺得吴王之位,十六年后与孙武助吴王阖闾攻入郢都,鞭楚平王之尸报仇。” 伍封皱眉道:“这与颜不疑又有何关系?” 任公子笑道:“楚平王立珍为太子,后来楚平王死后,太子珍即位,是为楚昭王。吴军入楚,楚昭王仓惶之间,只带了爱妹一人逃走,孟赢被留在宫中。孟赢年方三十,阖闾与太孙夫差入据楚宫大半年,常招孟赢侍寝,孟赢以死相拒,阖闾甚为敬重,派兵保护不敢招惹。不过楚昭王之夫人却不能免,后来竟然有了身孕,只是不知其孕是吴王阖闾的还是夫差的。其后吴王阖闾之弟夫概悄悄回国自立为王,再加上楚臣申包胥哭于秦庭七日,借来秦兵,吴王阖闾只好带吴师回国,伍子胥与楚人相约,若楚国将太子建之子胜请回,封以大邑,则安然回国,楚人答应之后,伍子胥才引吴军回国,打败了夫概,夫概逃到楚国,楚昭王见他勇悍过人,封于堂溪,号为堂溪氏。公子胜回楚之后,被封为白公,筑白城,以白为氏,人称白公胜。楚人见郢都残破,便另筑都城于江汉之间,名新郢。” 伍封道:“楚昭王夫人之孕,莫非便是颜不疑?” 任公子点头道:“楚昭王夫人有孕之后,阖闾和夫差不能断定其腹中是何人之子女,索性将她留在楚宫。楚昭王回宫的第二月,夫人便生下一子,她羞于见人,生子后便自缢而死。楚昭王心知此子是阖闾或是夫差之子,欲杀之,但此子毕竟是自己夫人之子,不忍下手,索性使人将此子送到了吴国。这就有些麻烦了,阖闾不知此子究竟是其子还是其重孙,宫中养之十月,终有一日,阖闾道:‘观此子容颜,似夫差多一些,与寡人无甚相似,应是吾重孙无疑。’便取名为颜不疑,交给夫差,只是其来历不正,也不好入王室之册,从小便由夫差养大,以为亲信。” 伍封失声笑道:“此事想来的确有趣,十月小儿的容貌怎能作准?颜不疑这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任公子道:“这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如非颜不疑之母,伍氏一族多半仍在楚国为高官;若非令尊大人,吴军不能入楚,也就生不出颜不疑了。是以大将军与颜不疑之间的关联颇深哩!颜不疑常常叹息,说大将军是他当世第一的克星,二人并生于世,恐怕这也是天意罢。” 伍封苦笑道:“在下倒当他的当世第一个对手,常有忌惮之心。” 任公子道:“大将军与夫差有兄弟之亲,颜不疑见了大将军也要称一声王叔,助亲抗敌,有何疑哉?” 伍封道:“阁下与颜不疑深谋远虑,但何以见得颜不疑便会嗣立为吴王呢?” 任公子笑道:“此事我们自有安排。夫差诸子无一人有颜不疑之才,颜不疑剑技兵法都是上乘,余者王子姑曹是吴国第一勇将,不过粗豪少谋,王子地多谋而少决,王子季寿胸无大志,均不足与不疑相抗手。” 伍封叹道:“虽然颜不疑厉害,但夫差在用人上从来就无贤明之处,再加上伯嚭嫉贤妒能,颜不疑未必能有作为。” 任公子道:“这件事又与楚国有关,眼下的楚王是楚昭王之子,说起来,颜不疑与楚王既不同母又不同父,名义上算是楚王庶兄。这楚王之母是越国公主,幸好已死,楚越虽然亲些,但死了的亲属总是比不上活着的亲属,楚王与颜不疑名义上总是兄弟。夫差也正是因此才认了颜不疑为子,日后颜不疑即位,与楚国便成了兄弟之国,或可抵得上楚越之亲。” 伍封道:“原来如此,就算在下有意相助,一则夫差伯嚭未必愿意,二则在下是齐国大夫,怎好跑到吴国去?” 任公子道:“自从越军袭吴,太子友自杀之后,夫差常常后悔将令尊赐死,他知道民心不附,还特地在海边立了潮神之祀,以令尊容颜塑为神像。伯嚭虽然常有怨言,但自从越军袭吴之后,夫差便不像以前般信他了。此番夫差有意请大将军回国,伯嚭也无可奈何。不过依在下之见,要大将军弃齐国之业而事吴国,多半是我们一厢情愿,是以我们已另作安排,一是将大将军的身份已告知天下,二来已使人在齐国活动,说服齐国君臣派大将军为使,到吴国后暗助吴王。” 伍封惊道:“什么?” 任公子道:“大将军,在下不妨直言相告,如今不仅吴越齐三国已知道大将军是伍子胥之子,只怕远在西鄙的秦国也知道了。虽然大将军与越人交好,但越王勾践心狠手毒,多半会对大将军不利。” 伍封笑道:“只要在下不到吴国去,想来越王勾践也不会来找在下。” 任公子叹道:“大将军杀了我董门不少人,连颜不疑和市南宜僚也伤在大将军之手,与我董门已经势同水火。上次朱平漫死于大将军之手,家师便大为愤怒,如今见颜不疑还被大将军斩断了一手,甚至想亲到莱夷报仇。家师数十年未曾出来,此番若是奋怒而来,非同小可,幸好被在下劝住。若不用此事来修好,董门与大将军必难罢休。” 伍封见他出语威胁,哼了一声,道:“在下岂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就算是剑中圣人亲来,在下也不会怕了他。在下虽然敌不过他,但未必不能逃脱。若真是将在下惹得急了,便从晋国赵氏借一支大军,不要说董门,连代国也一并灭了。赵氏虽然答应不攻代国,借兵却是可以的,在下领兵攻代,赵氏也不算违了誓言。你们在宋卫设伏,杀了赵氏数子,我兴兵为他们报仇,他们必会高兴。” 任公子脸色一变,知道他所言非虚,这人剑术武技深不可测,就算支离益亲来,说不定仍会被他逃脱。若真的以晋齐之兵相攻,恐怕也大有可能。 他摇了摇头,道:“就算大将军能只身逃脱,但府上的妻妾美姬恐怕难是幸免,到时候一拍两散,又是何苦?何况大将军暗助吴王,对大将军毫无损伤,颜不疑也会感大将军恩德,好处多得很,何必非要那么固执呢?” 伍封道:“在下并非固执,自是不惯被人要胁,何况在下每日在莱夷逍遥自在,也不大想多生事端。” 任公子见他虽然不答应,其实对自己所说的理由也颇有同感,心思也有所动,笑道:“此事干系重大,大将军自要考虑再三,三日之后在下再来拜访,望大将军能够有所决断。事关重大,还请守秘。” 伍封笑道:“在下想去见见颜不疑,阁下会否拒绝?” 任公子点头道:“在下怎敢拒绝,不过颜不疑眼下在城中追寻一人,连在下也难以找到,他找到了人,自会到驿馆找我。” 伍封暗暗心惊,不知颜不疑要追寻何人,奇道:“颜不疑要在我主城追寻一个人,为何不找在下呢?”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这人其实是本门的叛徒,我们自要找他出来,大将军府上虽然高手不少,但能对付他的不过三四人,能擒他的人怕只有大将军了。” 伍封惊道:“什么人这么厉害?” 任公子道:“这人是市南宜僚。他被大将军射瞎了一目,对大将军仇怨极深,我们董门想与大将军释嫌联手,他却大加反对,近日多半来了主城之中,想对大将军不利。如今大将军与我们董门利害相关,自不能坐视不理,被他坏了我们精心的谋划,非要将他擒杀不可。此人剑术高明,大将军须要小心出入,若被他所乘,我们便白费心血了。” 伍封心中凛然,道:“多谢阁下提醒,在下自会小心在意。” 任公子起身告辞之后,伍封立时命人到王屋城将未来外父公冶长请来,又将玄菟灵、冉雍等人请来,一起去见庆夫人商议。 庆夫人听伍封说完后,沉吟良久,叹道:“董门中人真是厉害,竟能猜到我们的心思。虽然夫差无道,但我们怎也不能眼看着家国宗祀被毁。” 公冶长问道:“夫人的意思是否要相助吴国?” 庆夫人点头道:“先夫以直谏而被赐死,为的是保全吴国的宗祀,封儿若能助吴,既可全先夫之忠义,又可保母家之宗祀,为人子者理应如此。” 叶柔点头道:“柔儿在越年余,见越人复仇之心非同小可,若真是大举入吴,吴民必定惨遭涂毒。柔儿时时在想,我助越练兵,究竟是对是错?为雪一国之耻而伤一国之民,似乎不好,但天要弃吴,也是必然。” 公冶长摇头道:“夫差视民如仇,倒行逆施,人都说是天弃吴国,依我看实则是人所为之。” 伍封问道:“柔儿,你在越国年余,以你所见,越王勾践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柔道:“勾践雄才大略,可算一代雄主,他能忍常人不能忍,卧薪尝胆,与民同苦,看起来倒象夏禹和周文王,不过我总觉得这人阴沉沉的,胸中另有城府。” 伍封道:“越王勾践能在吴王夫差手下为奴三年,这番忍劲非同小可,范大夫次对我说,勾践为人忍辱妒功,疑心极重,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田恒也说此人厉害之处,远胜于夫差。若真被他灭了吴国,锋缨北指,多半会向齐鲁两国大动兵戈。” 庆夫人道:“适才亲翁之言大有道理,吴国日弱未必是天意,而是人为。既然人力可毁吴,必也能救吴。” 冉雍道:“大将军是齐国重臣,若是相助吴国,是否妥当?” 伍封道:“为人臣者必以忠义为本。若损齐而救吴,我必不会为之,反言之,损吴以兴齐,我也不会去做。如今齐鲁新盟,吴国再不敢有北上之心,便成了南方则屏障,若吴国亡于越手。越王勾践必兴霸念,挥军北上,齐鲁两国之兵人数虽众,但素弱于吴越,是以救吴则是救齐鲁二国。齐鲁合盟之后,国君与田恒都觉得和吴为上策,一直在与吴示好,当年少姜嫁吴,齐吴二国怎也算得上有些姻亲。” 公冶长道:“如今夫差有四个庶子,还未立嗣,颜不疑就算得封儿之助,能立大功于吴,但他毕竟是新认之子,比不得其余三子在吴国的势力。何况此人未必是明主的材料,封儿插手于吴事,未必真是长利于吴。” 伍封道:“我已有算计,万一越国攻吴,我便助吴抗越。越国有范蠡文种之智,是胜是负未可预知,若是败了也算尽了对家国的忠义,万一真能获胜,我便抽身而返,日后的吴越争竞我便不再插手。若夫差仍不能退谗兴政,那便真是天弃吴国了,我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不过真有吴国灭亡的一日,历代吴君的宗祀神主自不能毁,我设法带回齐国,置于海岛之上侍奉。何况我若大摇大摆到吴国,与伯嚭这家伙斗上一斗,想来也大为有趣。” 公冶长惊讶道:“怪不得封儿年纪轻轻便能立此功业,原来真是先见之士哩!” 庆夫人叹道:“封儿想得十分周到,虽然事在人为,但毕竟有未必能为处。好在封儿的智计剑术不弱,虽有凶险,却未必不能保全自身。” 妙公主听了半天,道:“听夫君的意思是要与颜不疑和董门联手了?” 伍封摇头道:“我只是助吴,与董门无甚相干,颜不疑能否嗣为吴王,我才不会理会哩。不过任公子与颜不疑这次来,我便与他立誓,我助吴抗越一次,他们便不得骚扰我的家人。颜不疑这人厉害无比,我一个看不到时,恐怕就有奇祸。”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这岂不是被他们所胁成功,大大丢脸?” 伍封笑道:“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不过任公子今日之言,其实是董门的深谋远虑,他们早料到我会答应,任公子才敢大摇大摆入府。只是这件事要国君和田恒知道才行,过些天我便到临淄城去,拜见国君老丈人。” 楚月儿道:“夫君,那市南宜僚只怕真的在主城,不得不防。” 伍封点头道:“月儿提醒得是,眼下府中之人能与市南宜僚相抗者,只有你我和柔儿三人,二位岳丈均不常在府中,小鹿儿勉强能敌,久必会败,这人若潜入府中,十分麻烦。” 正说着话,小鹿阴沉着脸着过来,道:“师父、叔祖!”鲍兴也跟在他的身后。 叶柔道:“小鹿儿,你这是……”,鲍兴叹道:“适才有急使来传信,夫子仙逝了,丧期是夏四月乙丑日,即是上月的事。” 公冶长和叶柔立时大哭起来,伍封与楚月儿在鲁国听过孔子的教诲,一向对孔子甚是敬重,闻说孔子去世,心中大震,立时一迭声吩咐下去,准备起程,赶往鲁国赴丧。 妙公主和田燕儿也闻讯赶来,妙公主叹道:“上次夫君未带我见夫子,这次我随夫君一起去。” 田燕儿道:“燕儿也去。” 伍封这时哪有闲心管谁去谁不去,点头道:“那便同去好了。” 庆夫人早已派人去通知冉雍、高柴和公良孺,当晚他们都赶了来,庆夫人对孔子向来敬重,备了数车之物。 第二十二章 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次日一早,伍封便带着众人,由平启引着三百倭人勇士,三四百人浩浩荡荡驱车西向,赶往鲁国赴丧。 家中有庆夫人主持,又有玄菟灵、公输问、小鹿、伍傲、吴舟、赵悦、蒙猎、平启、招来、乐浪乘、天鄙虎等人,还有二千五百都辅军和七百亲卫军,倒是大可放心。 伍封临行对庆夫人道:“娘亲,颜不疑和任公子明日来时,就说我到鲁赴丧,待我从鲁国回来再说。” 庆夫人点头道:“你正好在临淄稍停,向国君禀告,再看看如何向任公子答复。” 伍封又道:“那市南宜僚多半藏身左近,迟迟身上有孕,府中务要小心。”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庆夫人笑道:“不怕,颜不疑和任公子有求于你,必会暗中保护,此刻正是多了他们两大高手,又怕谁来?” 伍封想想也是,这才放心出发。 伍封等人乘着车,倭人勇士骑马紧随,出了莱夷之境,骑兵才改为步行,每日行军百里,一路兼程,不到十日便到了临淄城外。 伍封将大队人带入了封府,派人送田燕儿回相府去后,与妙公主、楚月儿入宫见齐平公。 齐平公见了他们,先安慰了伍封良久,然后叹道:“你们终算来了。封儿,如今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伍子胥之子,众说不一,寡人说早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怕招了吴王之忌,才未说出来。” 伍封苦笑道:“这都是董门中人要迫我助吴,才做的好事了。” 齐平公道:“田恒先前也多有不悦,幸好貂儿将他请进宫来,说她在伍堡住了多日,早知道此事,怕节外生枝,未告诉父兄,封儿算不上欺君。” 伍封心想,那日母亲与田貂儿谈及往事,以田貂儿的聪明,自然猜出他们身份来。 齐平公又道:“如今齐鲁盟好,田氏父子担心东南之势,正与吴国设法修好,除了重修齐女墓外,还与伯嚭深相结纳。” 伍封皱眉道:“伯嚭是个卑鄙之人,与他结纳有何好处?” 齐平公道:“只是想与夫差修好,使吴国成为我们东南的屏障。田恒还说吴人不足为虑,但越人不可不防。原曾想与越国结好,但越王能对付吴国,未必不会对付齐国,这个勾践相当可怕,不可不小心。是以如今我们齐国上下正想着助吴抗越,以备东南的不测。” 这时,侍卫来报,说相国田恒、大司马鲍息和右司马田盘一齐入宫,齐平公让妙公主带着楚月儿去见田貂儿,道:“貂儿有身孕快两个月了,你们去陪陪她也好。” 伍封喜道:“原来君夫人有喜,这可是件大喜事。” 齐平公笑道:“寡人只道只有妙儿这女儿,想不到临老了还有这种喜事。” 妙公主知道他们有国事要谈,二女往后宫去了。 齐平公命人将田氏父子和鲍息请进了偏殿,伍封起身相迎,田恒见伍封也在,笑道:“伍大夫,你可欺瞒本相久了。” 伍封笑道:“非是敢有意欺瞒,在下怕多惹麻烦,反误了国事。” 鲍息道:“兄弟可瘦了一些,过去的事不要想得太多。” 伍封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大哥之孙也快要出世了吧?” 鲍息笑道:“就在这一两个月吧。” 众人向齐平公施礼之后,坐了下来。 田盘埋怨道:“大将军既是吴国伍相国和庆公主之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为何连在下也要瞒过?岂非不当在下是朋友?” 伍封歉然道:“伯嚭先后派了数批刺客来对付在下,都被在下悄悄解决了。也是在下太过谨慎了些,怕给齐国惹祸,是以未敢说出来。” 田恒笑道:“不要说伯嚭,就连吴王夫差也算不了什么。若不是担心越国,本相早想劝国君助越灭吴了。” 田盘道:“越王勾践有晋文公手下一般的人材,又有楚庄王的雄才大略,若是灭了吴国,必会北上齐鲁争霸天下,是以朝中上下商议多日,想反过来相助吴国。” 齐平公点头道:“救吴等于为齐国立了一道屏障,正该如此。” 伍封忙道:“此事在下另有想法,齐国无论如何,不要公然派兵助吴抗越。” 众人都大为诧异,田恒奇道:“大将军不是记吴王夫差的仇吧?” 伍封摇头道:“先父一生为吴,家母又是吴国的公主,在下怎也不会坐视吴国被越国侵害。不过,当下之势,全在于夫差身上。如果夫差仍如以往,不要说齐国,就是神仙也救他不得。如果齐国公然助吴,一旦不敌越人,齐国必被战祸,成为死敌。” 田恒道:“如果不助吴国,越人灭吴之后,并吴越二国之力,覆地近两千里,便成了齐国的心腹大患。如果我们暗助吴国,仍是瞒不过越人,迟早会被兵祸。是以公然相助和暗中相助,无甚分别。朝中上下这些日争论不休,全在于这后果难料。” 伍封笑道:“表面看起来虽无分别,但对越人来说是有分别的。如果我们公然助吴,一旦吴国灭了,越人自会找齐国开战,胜负难以预计。如果我们用另外的办法,名正言顺又暗助了吴国,越人也会向齐国开战,不过到那时候,越人就未必能胜了。” 众人都有些不解,未知其中的分别在那里。 伍封问鲍息道:“大哥,齐、吴、越三国之兵,孰者精强?” 鲍息沉吟道:“若以士卒而论,齐兵身高力大,军中又重技击,一名士卒与一名吴越士卒相较则必胜;吴卒善兵法,一伍吴卒必胜过一伍齐卒或越卒;越兵力最弱,但装备精良,一队越兵必胜一队齐兵或吴兵。是以两军作战,不论主将的兵法,吴越士卒人数相当的话,胜者必是越兵。吴兵与齐兵曾有过艾陵之战,齐兵瞠乎其后。” 众人见他分析得甚是清楚,无不佩服。田恒和田盘不住地点头,田盘道:“越人可怕也就在此。” 伍封道:“以一对一,越卒最弱,为何越军反会最强?吴军装备比越人相差不会太多哩!” 鲍息叹道:“吴越之间仇深似海,吴国灭越,以其王为奴,后来才许其复国,是以越人上下齐心,均以为耻,是以士气旺盛之极。夫战,勇气也,士气旺者必胜。” 伍封道:“越兵之强,这并不是兵精过吴,而是国仇家恨所使,因而士气旺盛。越兵与齐兵交战,则大不相同。如果齐军公然助吴,仍为所败,一来齐兵新败,又是自己招来的祸端,士气必弱,二来越人会视齐人为仇,士气旺盛,他们大举攻齐,我军以弱对旺,就算孙武在世,也难以获胜。” 田恒点头道:“如果只是暗助吴国,又有何不同?” 伍封道:“如果齐兵不动,我们只是暗助吴国,那么越人上下便不会视齐为仇。越王勾践若是攻齐,反会被越人认为他好大喜功,多生事端,令得将士灭吴之后仍不能与家人团聚,军中生怨。同时越国无端端攻齐,必惹齐人之怒,齐卒每一人均胜过越卒,所欠只是勇气而已。若是家国被侵,自然是愤起抗之,必将越人打得大败。” 齐平公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封儿言之有理。” 田恒点头道:“怪不得大将军能一举将莱夷海陆诸盗尽数剿灭,果然是精通兵法。齐国助吴是必然之势,只是当如何暗助吴国呢?” 伍封道:“这就要吴人自己找上门来了,我们若跑上去说:‘嘿,你们吴国不行了,让我齐国来帮你吧!’以吴王夫差的性子,必会以之为耻,反而麻烦。如今吴王夫差新认了个儿子,叫作王子不疑,其实就是那颜不疑了。” 众人不知此事,大为吃惊,伍封将颜不疑的来历向他们略略说过,众人骇然之余,又觉得可笑。 伍封道:“颜不疑和任公子前不久亲到莱夷,向我示好,请在下借先父名头入吴相助,以对抗越国,在下虽然也想助吴,但未向国君和相国禀告,是以未曾答应下来。” 田恒笑道:“大将军如今这身份,反倒是件好事了。吴人上来求援,两国修好之主动必在于我们之手了。” 伍封点头道:“在下虽然想助吴,但不想让齐国惹祸,是以不能带齐兵去,以免为了我们伍氏的家事而牵动了齐国,否则在下怎对得住齐国君臣百姓?” 齐平公不住地点头,道:“封儿想得极为周到。” 鲍息皱眉道:“如此一来,兄弟岂非要长留吴国?” 伍封道:“不会的,助吴实则助齐,但也要看看事情是否可为,若夫差实在不成器,便只能罢手了。兄弟此去未必能成功,但只要能将越国灭吴之期拖上数年,对齐国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田盘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伍封又道:“不过以在下之见,就算夫差死了,吴事也未必能为。吴国迟早要灭于越国之手,越国日强,兵锋必指齐鲁楚国,但楚国势大,眼下楚王又是越女之子,与勾践又亲。那么越国所惹的便是齐鲁,也就是说,齐越之间早晚要有一场战事,这是难以避免的。我们若多出数年时间准备,便有可能将越国打得大败,令他们再无北上之念。” 田恒道:“大将军原来是先知先觉之士,早知如此,我们朝中上下也不用争执这么多天了。” 齐平公道:“不如封儿便去助吴抗越,稍有成功便回来,千万不要长留吴国,相国,你看这样可好?” 田恒笑道:“国君英明之极,正该如此。既然是暗助吴国,大将军仍是我们齐臣,莱夷的邑地仍有。本相猜大将军到吴国之后,吴王多半会待以客礼而不臣,大将军日后仍回莱夷便是。不过,大将军在莱夷灭群盗、兴教化,平定各族,虽然那是大将军的采邑,实则有利于齐国,因此本相以为这是大将军为国所立之大功,理应嘉奖升爵。” 齐平公和鲍息正怕田氏因此而将伍封在齐国的势力消除,断了伍封的后路,早拟好说辞,以免伍封一去吴国,便不再是齐国的大将军了,不料田恒并没有这么做,反提议要升伍封之爵。 齐平公笑道:“相国之言正合寡人之意,封儿眼下是中大夫,便升为上大夫之爵,仍为大将军之职。” 其实,伍封之势逾大,虽然曾经立誓,但世事难料,田氏不免忌惮。但若真是断了伍封的后路,伍封必会全心全意与颜不疑联手,这人厉害之极,日后在吴国得势,齐国田氏便大有头痛之处了。若伍封仍是齐臣,莱夷的家业不变,他心系家中,自不会有背叛之心。只怕日后吴国对他所封更多,令他留恋,是以田恒一反常态,反而要升伍封的爵位。 议事完后,伍封说了要去鲁国,无暇到各府拜访,田恒等人早知孔子之丧,知道伍封是孔子的外孙女婿,自不会在意,寒暄一阵各自走了。 齐平公这才将田貂儿、妙公主、楚月儿一并请到后殿,一同用饭。田燕儿先前也随田恒入宫,她是君夫人的亲妹,直接去了后宫看田貂儿,此刻也一同用饭。 饭后伍封告辞,齐平公备礼数车,道:“封儿,寡人便令你为使去吊唁孔子,也体现齐人爱贤之心。” 伍封等人从临淄出发,十多日之后,终到了鲁国境内。 鲁国虽然多年未用过孔子,但他毕竟曾是大司寇,又代摄相事,以告老的大夫退居府中,是以仍然十分重视孔子之丧,以此来播其爱贤之名。何况孔子的弟子遍布天下,单是鲁国便有不少人为官,是以到鲁赴丧者甚众,连齐、宋、楚、吴、越、晋等国都派了使者来吊唁。 伍封的车队一入鲁境,便被鲁国守境官员盛意接待。鲁国一向媚事齐国,伍封是齐君的女婿,又是使者,自是要小心接待,以免得罪大国。 伍封的车队到了曲阜城外之时,三分鲁国之权的三桓季孙、孟孙、叔孙三家之长各带人出迎,天下各国来吊唁孔子的使节之中,以齐国伍封的身份地位为最高了,自是格外地隆重。不过柳下跖出使吴国未归,未能见着。 伍封依礼先见宫见过了鲁哀公,然后才带着众人到孔子府上拜祭,与公冶长等人见面,改着缌服。停殡三月之后,众人将孔子营葬在北阜之曲,冢大一顷,说来也怪,自孔子葬于其地,连鸟雀也不敢栖止其树。 其中的礼俗甚多,不一而足。不过,因有丧事,叶柔要着齐衰一年,与伍封的婚事便只好往后推了,伍封心中虽不愿意,却也是毫无办法,只能说是好事多磨了。 这日刚从孔子冢前回来,渠公不知怎么找了来,伍封又惊又喜,道:“老爷子怎到鲁国来找到我?” 渠公道:“老夫先去了楚国,再从楚国赶来。”他叫了十人上来,道:“这都是月儿的族人,老夫以公子之名赠了他们数车金帛,又在他们族中呆了许多日,细心观察,尽管想到齐国来的人甚多,但老夫只觉得这十人还算不错,虽然武技政事不甚擅长,却持重可靠,年纪又轻,可堪造就。老夫细询过其族谱,月儿之父祖都是幼子,故而月儿的辈份甚高,这些人大抵是月儿的族侄之辈,更有三人算得上月儿的侄孙。” 楚月儿甚喜,向这十人细看过去,见他们年长的三十多岁,年幼的十七八岁,只不过都不认识。倒是这十人之中,有的人却还记得楚月儿姊妹,说了一番旧事,甚觉亲热。 渠公道:“眼下月儿一族人数不少,不过已经流为庶民,并无姓氏,名也简单,老夫见他们是楚庄王之后,故称为庄氏。这十人老夫都重新起了名,以便记忆,由庄大、庄二到庄九庄十,称庄氏十子。” 庄氏十子向伍封见过主仆之礼,伍封让他们起来,心忖这十人先带回府中,由母亲、伍傲和公输问视其能而安置。 渠公又道:“老夫访寻多日,听说月儿有一个堂兄名战,为人沉稳冷静,又有神力,善剑术,又精水性。族人都夸奖其本事,可惜他数年前离家出走,不知所踪,否则老夫非将他带来不可。” 渠公到鲁国数日,安置了曲阜陶坊的事,心记渔盐生意,又赶往燕国去,途中顺便往来于临淄和莱夷不绝,收取渔盐,贩往各地。 丧礼过后,众人这才赴回齐国,在临淄城中停了一日,伍封进宫见过齐平公,又拜见了晏缺、田恒、鲍息等人,这才回主城去,田燕儿也不愿意留在临淄,仍跟了伍封到了主城。高柴和公良孺身服斩衰,也到了莱夷,分别任莱南和莱东之州宰。庄大等人也各自安排到各府各城不提。 伍封这一趟往返三个多月,已到了八月天气了。这期间市南宜僚并未前来,只是南郭子綦带了三个儿子到莱夷,主持了列九和楚姬的婚事,一月后才回去,伍封其时远在鲁国,便没能见到这剑术高手。 列九与楚姬婚后,便与被离一起到了岛上,住在龙府之侧新改的府第之中,为伍封打理岛上事宜,将十八座海岛弄得甚是齐整,丁户甚多,当真是世外桃源一般。 伍傲与高丽文之女的高丽采儿婚事也办了,公输问与东屠娇虽早在了一起,也按玄菟族的习俗举办了婚礼。 女儿营中也有不少人又了身孕,幸好数月中无甚大事,也用不上士卒,各自安心养胎。小鹿代替姑姑暂管女儿营,从徐乘的宫女中又挑出数十人加以习练,重新整治女儿营。 小鹿最是好学,除了每日找公输问学一两个时辰医术外,剩下的时间都是练习刀法,刀术愈来愈厉害。 他将从蓬莱岛上带回的一百五十寺人编成一队,让他们除了轮流服侍之外,也随他学习刀法。他对这些寺人心怀怜悯,想让他们学成刀法随伍封见功,也免被人看不起,这些寺人也是这么想,是以格外勤力。 伍封还未去鲁国时,这支寺人队便已开始练习刀法,伍封和楚月儿知道小鹿和这些寺人的心思,亲自点拨其刀法和矛术,再加上叶柔心疼侄子,特地啄磨些刀法阵势教这些寺人,还与伍封将兵法中的方阵、数阵、锥形阵和雁形阵将给他们。 这三个多月伍封等人虽不在,但他们在小鹿的督导下,将刀法、弩箭和阵势练得十分精熟。 其实这些寺人各有所长,其中有庖人、医士、匠人,还有专事侍服、护卫、守望之职的寺人,如今熟悉了兵阵之战,日后随军行走,大有用处。当日伍封千里外救赵鞅之时,赵鞅的几乎家人侍者死伤殆尽,伍封便见此弊,索性让小鹿将这些寺人练成精锐之兵。按俗这些寺人无甚前途,只能充当奴仆下人,伍封对他们反而十分怜悯亲厚,以之为贴身的侍从。 迟迟怀胎已八月,腹已大隆,让伍封又惊又喜。 回城第二日,任公子一大早便来拜访,不过,这次颜不疑也一同随来。颜不疑面色微白,依然是冰冷如故,只不过他将左袖放下来,挡住了左手,也不知他断臂之后是个什么样子。伍封将他们引入了厢房,这次只有楚月儿陪着他。 任公子道:“大将军一走数月,在下可等得十分焦躁了。” 伍封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累二位久候了。” 颜不疑道:“大将军,别来无恙乎?” 伍封笑道:“托福,还算过得去了,只是及不上颜兄之春风得意。” 颜不疑叹了口气,道:“大将军既然无恙,在下便放心了许多,若是大将军有何闪失,在下一时间也难以觅到大将军这样高明的对手。”。 任公子见二人一见面便言语相交,打圆场道:“大将军与不疑都是天下奇才,可谓人间双璧,说起来还是叔侄之亲,理应多多亲近。” 伍封点头道:“说得也是,既然是叔侄,颜兄与在下真真是血肉相连,剑割难开哩!” 颜不疑冷笑道:“一剑下去,血肉自会断开,不过我们叔侄之间的情谊,在下自是牢记在胸,终生不敢相忘。” 任公子装作不懂二人的意思,呵呵笑道:“大将军,上次在下所提之议,大将军以为如何?” 伍封笑道:“在下有三件事情要预先说明白。” 任公子点头道:“天下之事本就是此来彼往,大将军助了我们,我们也自有报答之处。大将军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伍封道:“第一件事,在下答应助吴抗越,但只限一次。如果在下真的帮上了手,能救吴之厄,事后便回齐国,再不理吴越之事。” 任公子与颜不疑对望了一眼,任公子道:“此事容易,以大将军之才,出手一次便够了。” 伍封道:“第二件事,只有吴越交战之时,在下才会援手,其余之事一概不理,而且在下会视其可为和不可为,自行决定如何去做,不劳你们费心安排。若涉及吴越的内政,在下不会理会。” 任公子笑道:“大将军自不会受我们差遣,只要能助吴人抗越,其余之事我们也管不上。” 伍封道:“第三件事,不管事情如何,董门之人永远不得伤害在下的娘亲外父妻妾亲属。” 颜不疑和任公子同时点头,任公子道:“这是自然。” 颜不疑哼了一声,道:“大将军说得直接,在下也直言相告,如果无断手之仇,在下宁愿与大将军冰释前嫌,如今在下的一手毁于大将军剑下,在下说不报此仇,大将军也不会相信。大将军的家人亲属,在下并不会为难,这位月儿夫人曾经伤了在下一剑,在下也既往不究。不过断手之仇,在下始终要报。” 伍封笑道:“在下早知道颜兄会如此,在下与颜兄迟早也决一死战,否则我们都会心存遗憾。” 任公子笑道:“既然大将军答应助吴抗越,我董门之人自会巧作安排,让大将军大大方方回吴国去,又会让齐国君臣不会见怪。只是不瞒大将军说,此事除了在下和不疑外,董门中人并不知道,还望大将军守秘。” 伍封微惊道:“莫非此事是任公子与颜兄瞒着门中所为?”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国有国事,家有家事,我们董门之中也有些事情,大家虽然都是为了董门,却各有想法,外人插不上手。” 他们门中的事,伍封也懒得去问,点了点头。 颜不疑道:“在下还有一事想求大将军。” 伍封和任公子都感愕然,伍封道:“颜兄有什么事?” 颜不疑道:“在下几番败于大将军之手,委实有些不服气。近日在下精研剑术,颇有所得,今日想与大将军一较高下,以慰心愿。” 任公子见大事已定,颜不疑居然不顾大局,仍要与伍封相斗,惊道:“不疑,大将军已经……”,颜不疑摇头道:“师兄不要误会,不疑只是想与大将军以三十招为限,比试剑法高下,绝不会伤了大将军,坏了大事。” 听他口气,仿佛伍封必会败于他的手下一般,伍封微微一笑,心想:“这人新经蜕变,剑术大有长进,不免心痒难煞,若不答应,岂非怕了他?”点头道:“听说颜兄剑术倍进,在下也想见识见识,比一比也无妨。” 楚月儿吓了一跳,小声道:“夫君!” 伍封小声对她道:“我若不与他比,日后总是对他有所顾忌,信心受挫。不如趁今日试一试他的剑术,他要我助吴抗越,自不敢伤我。” 颜不疑见伍封答应,笑道:“大将军果然是真正的剑手,明知在下剑术大进,仍敢一试。今日较技之后,不论胜负,三年之内在下绝不会找大将军试剑。” 伍封站起身来,道:“既是如此,便请二位随在下到练武场上去。” 四人到了练武场上,府中众人知道消息,无不大惊,都赶到了场上,连迟迟也要来看,被公输问劝住。 伍封与颜不疑站在场中,各自拔出了剑。 颜不疑长剑指着伍封,只见剑上绿莹莹的光纹流动,渐渐积在剑尖之上,显是劲力内蕴,一旦此剑刺出,必然是沛不可当,连场外众人也感到此剑上冷森森的杀气。 伍封见颜不疑一剑在手,还未刺出便有如此威势,果然与以前大不相同,立时好胜之心大起,笑道:“颜兄的剑术果然大有长进。”将剑横在胸前。 颜不疑哼了一声,忽地一剑刺了过来,这一剑快捷迅猛,却听不到一丝破风之声,显是剑上劲力毕集晦如,非同小可。他上次与伍封比剑,被伍封先手抢功,这一次便先取功势,伍封喝了一声,横剑斜荡,双剑相击,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二人各等了一步。 他们这一招是互试劲力,两人均觉手臂剧震。若以气力而论,伍封天生神力要胜过颜不疑不少,但颜不疑两番蜕变之后,便如有三个颜不疑的力气,这一剑比下来,表面上势均力敌,实则颜不疑占了一点上风,幸好他是以“蜕龙术”强行提升气力,是以劲力不纯,比不上伍封以吐纳术自然渐增的力气。 颜不疑脸上微带诧异,想不到自己蜕变第二次之后,伍封的劲力仍能与他相抗,自己虽然略占上风,但也讨不到多少便宜。 他冷笑一声,又一剑刺了过来,伍封微微侧身,剑尖向颜不疑手腕处点去。不料颜不疑剑招一变,扭身横削。 伍封见他变招之速,比上次比剑上快了不少,暗自心惊。他来不及变招,自好退开了一步,不料颜不疑左身的大袖横扫过来,袖中杀气森森,寒气袭人。伍封大惊,不料颜不疑一袖之力也如同刀剑,急振腕处,长剑斜立而上,便听“噗”的一声,“天照”重剑与颜不疑的大袖相交,如中厚革,大袖被剧力所及,立时粉碎,如群蝶四飞一般散开。 众人见颜不疑这大袖威力惊人,无不心惊,直见大袖残损,颜不疑露出那一条精壮的手臂来。他齐腕断处,居然装了一个精致的铜套,套头上带着一柄尺许短剑,亮晃晃甚是吓人。 伍封奇道:“原来颜兄在臂上装剑,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颜不疑道:“若非大将军断我一手,在下还想不到这将拙化巧的法子。大将军休要小看了此剑,此剑名叫鱼肠,是当年专诸用来刺杀吴王僚的宝物。人都以为此剑已随吴王僚下葬,其实是埋在专诸的墓中。在下于五年前便将此剑从专诸墓中找出来,此次觅了三十多良匠,将此剑铸在铁套之上。是以从今以后,剑就是臂,臂就是剑,这柄鱼肠剑与在下再也不可分开了。” 伍封点头道:“颜兄果然聪明过人,这种双剑之法当真是前所未有。在下见猎心喜,一与颜兄一较剑技,必然心痒难眠,颜兄不妨尽展所长。” 颜不疑见伍封不畏自己的双剑,也暗暗佩服伍封的胆色,道:“既是如此,大将军便要小心了。”他揉身而上,双剑齐攻,当真是变化万方,诡秘莫测。 伍封与他交手数招,对颜不疑的双剑合击之法便不感意外,虽然此人多了一剑,剑术又增加了不少,威力大了倍余,伍封却仍可抵挡得住,一连交手了十余招。 伍封暗叫侥幸,他见过妙公主的刀剑合击之术,那是她天赋异禀,一心可以二用,一人便如同二人。这颜不疑却没有这种天赋,是以最多只算得上一人使动二剑,不过如今天下武技之中,一人使双剑者甚为罕见,何况颜不疑劲力奇大,本来的剑技又十分高明,是以他这种双剑之术也算是骇人听闻了。若是他与妙公主交手,妙公主的刀剑合击虽然精妙,但劲力远逊,经验又差,他在数招内便能胜妙公主。 伍封心道:“若非公主那日高兴,将刀剑合击之术使给我看,我怎知天下还有这种奇术?颜不疑双剑使出,不出三十招我便会落败,也怪不得他与我定下三十招之约。”想起妙公主,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高手较技怎容得人分心?这时忽听众人惊呼,颜不疑的“寒沙”剑如电而掠,左臂的“鱼肠”便如毒蛇吐信般倏地从腹下潜刺了过来。 伍封此刻正举剑欲劈,此刻躲避不及,眼看要被刺中,情急之下,重剑下劈之时,忽地左手也握了上去,如小鹿双手使刀一般,剑劈在中途,得左手之助,剑势忽地大增,“轰”地一声,剑光大炽,加速一倍,“天照”重剑击在了“寒沙”之上,劲力之剧,又将颜不疑左臂的“鱼肠”撞开,“嗤”的一声,衣上被割了个小口。 伍封心中一动,颜不疑劲力大得异常,何不用双臂之力与他相抗?这柄“天照”重剑柄长尺半,正合双手使用。 伍封长笑一声,双手握在剑柄之上,忽地剑术一变,使出了自创的“大梦十三刀”来,只见他劈、斩、扫、削,每一招如盘古开天、巨灵劈山一般,剑挟风雷之声,颜不疑大惊失色,不住后退。 本来颜不疑蜕变一次,便如两个原来的颜不疑,劲力却不如伍封单臂之力。眼下第二次蜕变后,有三个原来的颜不疑之力,伍封以双臂相抗,虽然左臂之力略逊,但仍当得上四个未经蜕变的颜不疑,颜不疑立感力气不敌。 何况他与伍封交手,深素伍封的剑法,如今伍封竟改用刀法,虽然大有似曾相似之处,但伍封来来回回十余招,每一剑下来都是声威无限,他若在第二次蜕变之前,恐怕三十招便败了。此刻他一连挡了四十余招,退开了二十多步,虽然大见狼狈,仍然未能落败。 小鹿苦研这“大梦十三刀”已久,自觉刀法日进千里,谁知这套刀法在师父手下使出来,竟如天外神雷,威力之大胜他十倍,看得他又惊又喜。 场外众人见伍封以剑运刀,威力惊人,无不敬佩。公冶长是第一次见到伍封的剑术本事,此刻惊喜交集,不料这未来女婿厉害之处远胜他心中所想。玄菟灵脸色微变,心道:“那日我与封儿比剑,封儿若使出这种本事,恐怕我二十招便败了,原来那日他一直在让我。” 任公子脸上满是惊骇,心中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他近年剑术大进,听说伍封与颜不疑上次的大战后,自忖颜不疑气力剑技大进,自己与他相比自是差了少许,但也未必次于伍封,上次才敢独自入这大将军府。此刻见了伍封的本事,才知自己太过小觑了他,若是伍封真地要对他下手,他怎逃得出伍封的神剑?思之骇然,浑身沁出了冷汗。 此刻伍封使得性发了,头脑中刀术、剑术、戟术纷拥,不管是何招式,均可顺手用于手中的“天照”重剑上面,妙招迭出,精采不穷,已经不限于刀术,而是另一种剑法了。 连庆夫人也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自己这宝贝儿子委实是天纵奇才,在武技之上的妙悟和勇猛之处格外惊人,胜过其父伍子胥百倍。 其实,伍封若非遇到颜不疑这样的高手,也逼不出这样的剑法来。他早忘了三十招之约,连连进击,颜不疑再非其敌,一百余招后,伍封面露喜色,终被他试出了“蜕龙术”的破绽来。 这“蜕龙术”虽有提升劲力之效,但力量并不混成,眼前这颜不疑两番蜕变,力量却三分,将浑身气力迭加在一起当然是相当惊人,但其间却有两处劲力断续之处,比不上伍封天生神力的浑元不破。 伍封大喝一声,觑到颜不疑力量断续之处,一剑当头劈下来。 颜不疑忽觉浑身力气用不上来,不知是何缘故,一时间心神俱失,再也生不出抗手之念,面如死灰,手中的剑如同死寂了一般,只觉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这一剑。 颜不疑只听在任公子的惊呼声中,伍封手中的重剑“呼”的一声,在离他额上数寸之处硬生生凝住。 伍封收回了剑,插入鞘中笑道:“颜兄,承让了。” 颜不疑长叹了一声,将剑缓缓插入鞘中。 任公子抢身上前,叹道:“大将军的剑法,几乎已可与家师抗手,在下和不疑再也不敢轻缨大将军的锋芒了。” 他口气之中,以伍封今日的剑术,似乎仍然比不上董梧,众人暗暗吃惊,但也不大相信,想来任公子心中对乃师敬若神明,有些夸大。 伍封笑道:“今日这场比剑,比上次更要痛快。实不相瞒,在下每次与高手比剑,均有所悟。颜兄若再有精进,尽管与在下切磋剑技。” 颜不疑苦笑道:“三年之内,在下绝不会找大将军比剑。若三年后在下的剑术有成,再找大将军试剑。” 任公子道:“我们已有所约,既然剑也比过了,不如我们便击掌为誓,互守约定。大将军赴吴之事,一切由我们周旋,包管大将军不会有丝毫为难。” 伍封点了点头,与颜不疑和任公子各击三掌为誓。 任公子与颜不疑由伍封亲自送出了府门,颜不疑将上车时,回头道:“大将军,那市南宜僚行踪诡秘,在下觅之数月未见,如今我们先回吴国,大将军要小心此人暗算。不过以大将军的剑术,倒也不会怕了他。” 伍封点头道:“承教了。日后在下到了吴国,必会找伯嚭的晦气,到时候颜兄不要阻止才好。” 颜不疑点头道:“此人是吴国之祸,在下早就想杀了他,只是他在吴国势大,各都邑大夫多是他的人,若杀了他必导致吴国四分五裂。” 伍封凛然道:“在颜兄夺他权势之前,在下倒不会杀了他,不过他是我真正的杀父仇人,我怎也要弄得他头痛欲裂,苦不堪言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三人告别之后,任公子与颜不疑乘车而去。 伍封走回府中,众人都迎了上来,妙公主、楚月儿偎在他身边。 妙公主嗔道:“夫君,这颜不疑是大大的后患,适才为何不杀了他?” 伍封笑道:“公主放心,这人就算再蜕变一次,我也不怕了他。今日与他剧斗一场,终被我觅出了‘蜕龙术’的破绽,日后就算遇到了剑中圣人支离益,我至少有了二三成把握。无论如何,我若想走时,支离益也难不了我。” 楚月儿叹道:“夫君的剑术长进得太快了,如今要月儿陪你练剑,我也有些怕哩!” 伍封轻拧着她的小脸,笑道:“你长进得也快,若不陪我练剑,还有谁能呢?” 叶柔道:“想不到颜不疑竟会双剑之术,倒是少见。” 伍封道:“他的双剑之术却比不上公主一心二用、刀剑合击之妙,公主若是也练过‘蜕龙术’,蜕变两次便可胜他了。” 妙公主“呸”了一声,道:“哼!你当我是个妖人么?人蜕皮这种事情,想起来也恶心得紧,我才不要练哩!” 众人一起七嘴八舌说了一通,这才各自忙碌。公冶长、冉雍、高柴、公良孺也各回其城去了。 伍封与三女一起到了迟迟房中,才到门外,便听迟迟在室内小声哼着曲,十分动听。 伍封抢进室中,问道:“迟迟此曲甚妙,为夫从未听过,不知何曲?” 迟迟见伍封四人进来,笑逐颜开,道:“此曲是迟迟新作,夫君要不要听?” 伍封喜道:“正好。”便听迟迟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伍封“咦”了一声。 待迟迟唱完,伍封微觉面红,道:“原来迟迟唱的是这一首,我听着觉得不大好意思。” 迟迟道:“其实此曲我唱得不大好,只因没有这首《关雎》中心情,夫君唱时只怕好些。” 妙公主的眼光立时热辣辣向伍封瞧过来,妙公主道:“正是,夫君应该学唱此曲。” 伍封忙摇头道:“我这嗓子怎能唱曲?” 楚月儿道:“月儿可没有听过夫君唱曲,便唱一唱也没有不好。” 伍封搔头道:“这不是存心让我出丑么?何况我对不懂得歌诗……”,叶柔笑道:“有迟迟教你,还怕什么?” 伍封见四女眼光甚是热切,知道此事无法推脱,便道:“那好,我便学一学。”与妙公主、楚月儿、叶柔都在床边坐了下来。 其实曲调甚是简单,伍封学了几遍便会唱了,小声唱了一遍,众女听他嗓音不算极佳,却天生有一种豪迈摄人之处,无不神醉。 众女兴起,又让迟迟教大家唱曲,迟迟遂教了《桃夭》、《兼葭》等曲,只因众人时时听着迟迟哼曲,曲调颇熟,不多时学了数曲。 伍封见迟迟懒慵斜坐,满脸的妩媚,怕她唱歌累了,打岔道:“咦,迟迟自从有喜之后,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是何缘故?” 叶柔笑道:“迟迟本就温柔,此刻在床上懒懒散散的样子,的确可爱。” 伍封笑道:“还是柔儿眼光厉害,我便喜欢她们在床上的样子。尤其是早上她们三人半睡半醒之时,最能动人心魄。好在你们夫君定力过人,否则每日定会腰酸背痛,爬不起床来。” 四女听他又胡说八道,知道他心情甚好,妙公主白了他一眼,哂笑道:“夫君的厉害之处我们当然知道,但说起定力来,夫君怎也说不上高明了。” 众女吃吃而笑。 伍封见妙公主娇媚横生,道:“那日见公主那日演了一套刀剑合击之术,今日才不会被颜不疑的双剑怪招所乘,是以今日之胜,公主和柔儿大有功劳。柔儿,让我来为你揉揉脚。” 叶柔吃了一惊,讶然道:“公子想干什么?” 伍封解释道:“那日公主光脚练这刀剑合击之术,我替她揉脚以谢。今日不可厚此薄彼,便帮你也揉揉。” 叶柔笑道:“混说什么?公主光脚练剑,自然要替她揉揉,干我甚事?”她与伍封虽有婚约,毕竟未曾完婚,自不能让伍封讨了便宜。 楚月儿嘻嘻笑道:“夫君不如替迟迟揉揉,日后还得看迟迟的歌舞哩!” 伍封笑道:“还是月儿知道我的心思,其实我想给你们每人揉揉,但你们多半会推三阻四,是以先拿公主做藉口。” 妙公主嗔道:“原来你只拿我当藉日,事后定然会过河拆桥了,哼!” 伍封瞪眼道:“谁说的?你当夫君是这种人么?” 迟迟甜笑道:“公主这么好玩,我猜夫君定不会放过公主了。” 伍封笑嘻嘻道:“就是了。” 妙公主笑道:“你们看看这人,每每迟迟一说话,便立时笑吟吟地受用得紧;柔姊姊多话,他多半是一句‘柔儿言之有理’;月儿说话后,肯定会说‘还是月儿知道我的心思’。偏偏我说话时,便横眉立目,吹胡子……,这个,吹眉瞪眼!” 众人大笑,伍封惊道:“公主很是细心哩!原来对为夫研究得这么清楚,倒真是有些意想不到了。”捋袖道:“既然柔儿推辞,为夫便先给迟迟揉一揉脚,见我手势好时,便一个个来。” 迟迟忙缩脚,笑道:“夫君的手是干大事用的,怎能让你揉脚呢?” 伍封笑道:“替自己心爱的人揉脚,难道不是大事?”从被中捉出迟迟的纤足,轻轻揉搓。 迟迟十分感动,道:“迟迟从小便做人家的奴婢,揉脚之事是常做的,不料活到今日,反而有夫君来揉脚。迟迟只盼着早日生下了这小家伙,好随夫君到岛上去看海。” 伍封揉着她脚,细细看着,赞不绝口道:“下次我带你到水里去,让你看看海底的绝美。嘿,迟迟这双脚晶莹剔透,纤细幼滑,如此美足,怪不得有绝人的舞技。” 叶柔笑道:“公子当真是口才了得,一双脚也能说得天花乱坠。” 楚月儿嫣然笑道:“此刻月儿倒想看看夫君的神勇之脚是何模样。” 伍封笑道:“我可不是胡说,迟迟的脚生了六趾,偏又十分好看,与众不同。舞跳得好不好,这双脚最为要紧。我见过迟迟的舞技之后,常常心动,日后等小家伙生出来,迟迟便好好我我舞一次瞧瞧,随我心愿。”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我早想看看这小家伙是男是女,长得若象迟迟那是最好不过,若象夫君就麻烦了。” 伍封又瞪眼道:“像我还不好么?” 妙公主笑道:“若像你这般凶巴巴的,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最怕这小家伙也像她娘一样,躲在娘亲的腹中迟迟不愿意出来。” 他只顾了说话,手上便失了准头,手指在迟迟脚心搔动,弄得迟迟缩脚不迭,吃吃而笑。 晚间伍封回房之后,忽觉有些心绪不宁,在房中坐立不安,对楚月儿和叶柔说道:“月儿、柔儿,此时我总有些心神不定,是何道理?” 叶柔道:“公子是否因为今日与颜不疑一场大战,兴奋得紧?” 楚月儿道:“是否因为这几天未曾饮酒呢?”自从任公子第一次上门之后,他便一直未曾饮酒,怕酒醉后被市南宜僚混入府来闹事。 伍封道:“或是吧。”命冬雪拿了酒来,他喝了几爵酒,渐渐心神平定,道:“燕儿今日为何没甚精神?” 叶柔道:“燕儿在路上染了些风寒,公主刚刚去陪她对弈。” 伍封失声笑道:“对弈最须静心,公主向来性急,对弈多半会输。” 他眼睛在楚月儿和叶柔身上瞧来瞧去,得意地道:“月儿,柔儿,我正想……”,才说出几个字来,便听见门外脚步乱响,小鹿在门外道:“师父,有客!” 楚月儿和叶柔同时惊道:“这么晚还有客来?” 伍封心中正打着鬼主意,却被打断,怒道:“什么人这时跑来?” 小鹿道:“鲁人。” 伍封微微吃惊,道:“多半是柳大哥派来的了,我在鲁国三月也未能见到他,甚有些牵挂。” 他出门问道:“小鹿儿,客人在哪里?” 小鹿道:“厢房,急事。” 伍封忙向厢房走去,一起跟上出来。 三人由小鹿陪着,还未及进厢房,便见公输问与赵悦匆匆而来。 伍封微觉诧异,赵悦与蒙猎一向守在龙城大营,从来不敢擅离职守,今日这么晚由营中赶来,想是有事。 赵悦道:“公子,余皇底舱的那位阿三兄弟今日死了。” 伍封惊道:“阿三怎会死的?是否生了急病?” 赵悦摇头道:“他是被人杀死的。据大头说听见余皇之下水响,疑有异处,阿三便带人下水去看,结果下水七人,全部被人杀了,这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伍封大吃一惊,叶柔道:“市南宜僚的‘断水剑法’甚是厉害,这剑法是在水中练成,想来只有他才有这么好的水性。” 伍封点头道:“柔儿说得不错。赵兄,你将那班水遁者带到水城中去,九人一齐下水,千万不可落单,五龙水城和龙城大营戒备森严,说不那市南宜僚仍在水中躲着,小鹿儿的水性比得上水兄,也一并过去,动起手来也大有胜算。这市南宜僚行踪诡秘,以颜不疑的本事也找不到他,千万要小心从事!” 赵悦道:“小人正是这么想,蒙兄正在搜查凶手,他虽然擅于缉凶,但此刻天黑难辨,若有招兄的夜眼相助,便是最好不过。” 伍封道:“那便请招兄也去吧。” 他安排妥当后,才与楚月儿和叶柔到了厢房。 伍封进了厢房,见房中坐着那鲁国的客人,一眼便觉面熟,楚月儿和叶柔跟着走进来,楚月儿看看那人,道:“原来是公敛驷先生!” 公敛驷恭恭敬敬施礼道:“小人正是公敛驷,当日在曲阜城外见过大将军。” 伍封立时想起来,去年送高柴回鲁国时拜访孔子,曾在曲阜城外见过此人。这公敛阳想用十八个活人为其亡兄公敛阳殉葬,被他和公冶长阻止。此人无关紧要,没太多印象,不料楚月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竟连这人不名字也记得清清楚楚。 伍封道:“公敛先生深夜到在下府上来,所为何事?” 公敛驷叹了口气,道:“自从小人先兄亡故之后,小人也没甚出息,久慕莱夷之地富华景丽,大将军治境有方,便想带家人安居莱夷。” 伍封皱起了眉头,心道:“这种小事有何必这么晚来找我?”道:“前些时我在鲁国待了数月,你为何不来找我?” 公敛阳续道:“小人自家兄故后,便投到了柳大夫府上,上次随柳大夫去了吴国,未能见到大将军。这一次趁柳大夫赴莱夷之便,全家跟随而来。” 伍封吃了一惊,喜道:“柳大哥也来了?” 公敛阳苦笑道:“来是来了,只是柳下夫在吴国时不服水土,生了两个多月的病,此番带病而来,途经赢城时病发,甚是沉重,再也不能动身,小人只好跑来送信了。”看他的脸色,柳下跖之病想来甚是沉重。 伍封忙道:“此事非同小可。小鹿儿,快叫上小兴儿和问表哥,一起到赢城去。” 楚月儿皱眉道:“师叔既然有恙在身,怎好带病而来?” 公敛驷叹道:“眼下季孙氏为相,非要遣了柳大夫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想是见大将军与柳大夫有兄弟之谊,特地派了来罢。” 伍封心里急成一团,道:“请公敛先生在府中小住数日,等在下回来,一阵间在下便赶到赢城去。” 府中忙乱了一阵,伍封、楚月儿、叶柔、公输问一并出府,带了二百勇士,各上马车由南门出城。 才出了城门,还未到南关,楚月儿忽然道:“夫君,月儿觉得这事有些异处。师叔行事极有分寸,何况他身怀吐纳之术,怎会病倒在途?” 叶柔惊道:“我们出门在外,小鹿儿和招来又不在府中,眼下府中高手大多出了门,若是有甚变故,恐怕不大妥当。” 伍封与柳下惠感情深厚,担心着柳下惠之病情,未能虑及其它,此刻心中一凛,看了叶柔一眼,脸上显出惧色,道:“只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小兴儿,赶快回府。” 鲍兴策过了马头,将铜车沿原路赶回,其余人跟了上来。好在才出了外郭,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伍封心中忐忑不安,此刻府中说得上高手的只有庆夫人、玄菟灵了,若市南宜僚到了府中,除此二人外,只有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能与市南宜僚勉强一搏,剩下的人怎挡得住市南宜僚的高明剑法?眼下迟迟有孕八月,稍有闪失,后果堪虞。 眼见快到了大将军府,便见秋风一人一骑追了过来,正好迎上伍封,她远远便道:“公子,府中有刺客,公主受了伤。” 伍封大骇道:“是否市南宜僚所为?” 秋风道:“正是他了。他带人闯到了迟迟夫人的房中,杀了几个侍女。幸好被公主撞见,打了起来,等我们赶过去时,公主受了伤,迟迟夫人也受了惊吓。” 伍封听见妙公主受伤,迟迟有孕在身受了惊吓,心中大急,此刻车到了府前,伍封不待车停,跳下了铜车,直往后奔去,到了后院,见庆夫人和玄菟灵脸上都十分紧张。 伍封一迭声问道:“公主和迟迟怎样了?” 庆夫人道:“妙儿肩上被市南宜僚刺了一剑,迟迟受了惊吓,怕是动了胎气。那些寺人中有不少医士,正为迟迟定惊收神,你们先不要进去,免吓了她。” 伍封扭头道:“问表哥……”,才说了三个字,公输问便抢进了房中。 伍封搓手顿足了好一阵,又去看妙公主。 妙公主肩上的伤早已经裹好,正坐在床上由田燕儿和春雨、冬雪陪着。 伍封抢上前道:“公主,你伤重不重?还疼不疼?” 妙公主见了他来,笑道:“没甚妨碍,我用刀剑合击之术,那市南宜僚一时也伤不了我。若非我手上没有剑,只好拿玉箫来代替,又担心迟迟,我才不会受伤哩!幸好那柄‘鱼肠刀’在我身上,否则还有些凶险。不过那市南宜僚也讨不到好去,被娘亲截住,一拳便将他打翻了,法师又亲手斩了他一条手臂下来。今日我才见到娘亲的空手技击本事,当真是高明得很。” 她将玉箫拿出来,递到伍封手上,道:“幸好这玉箫质硬,未被损坏。夫君,你是否能为我吹一曲,以示嘉奖呢?” 伍封接过了玉箫,放在袖中道:“等迟迟无恙之后,我便好好为你吹一曲。” 田燕儿叹道:“可惜大家记挂着迟迟,急于到房中去看,反被市南宜僚逃了。这人少了一眼一臂,成了废人。平爷已追了上去,也不知能否追上。” 伍封见妙公主肩上渗血,还得意洋洋地说话,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摇头道:“这丫头身上有伤,还能这么眉飞色舞的。” 楚月儿与妙公主素来最好,见妙公主受了伤,眼泪汪汪地上来,小声道:“公主,有没有伤着筋骨?” 妙公主笑道:“月儿放心,我这手还能动哩!”将手臂抬了抬,忽觉剧痛,“哎”一声,忙放下来,皱起了眉头。 叶柔忙道:“公主,仔细挣裂了伤口,到时候手尾便长了。” 妙公主一向信服叶柔,斜眼看了伍封一眼,学着他惯常的口气道:“柔姊姊言之有理,嘻嘻!” 伍封叹了口气,不住地摇头,这丫头刚刚受伤,仍不忘了顽皮,不过也看得出她伤势并不甚重,不消七八日多半便能好了。 他看着田燕儿,歉然道:“燕儿染了风寒,本当由我们来照顾,反让你来陪这丫头,当真有些过意不去。” 田燕儿笑道:“大将军说哪里话来?燕儿躺在床上之时,公主时时来陪我下棋,我看她蹦蹦跳跳地一向坐不住,竟能与我下棋,对她来说,可是天下第一苦差哩!这些天我便睡在她房中,陪公主说话好了。” 伍封点了点头,对春雨道:“小雨儿,你让人将燕儿的东西拿过来,多派几个人来侍候,公主和燕儿都坐床休养数日,不可让她们四下乱跑。” 妙公主道:“夫君放心好了,我若跑时,燕儿必会拦住,迟迟没事吧?” 伍封担心道:“问表哥正瞧着哩!” 他吩咐了一阵,又与楚月儿和叶柔去看迟迟。 庆夫人、玄菟灵和公冶长仍在迟迟门外的后室坐着,小鹿、鲍兴等人也守在房外的后堂上,人群中见平启、招来都赶了来。 伍封也无暇问平启是否追到了市南宜僚,与楚月儿和叶柔进了后室,见庆夫人和玄菟灵都在垂泪,吃了一惊,道:“迟迟……迟迟没事吧?” 玄菟灵垂泪道:“先前市南宜僚进了房,当着迟迟之面杀了四个侍女,那市南宜僚正要向迟迟下手,却被与他同来的樊越抢上来挡开了一剑,反被市南宜僚杀了。适才小问出来,说迟迟动了胎气,只怕腹中小儿要早产了。眼下母子平安已是不能了,只能看看要保全谁。” 伍封原以为迟迟受了惊,有公输问这神医在,略定定神便会无恙,谁知道后果竟然如此严重,当下骇出了浑身冷汗,颤声道:“自然是先救迟迟再说。” 玄菟灵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觉得这女婿的确与众不同。如今天下男人心中,子嗣是最为要紧的事,尤其象伍封这样的富华贵人,身边的美女云集,女人垂手可得,一女之命怎及得上子女?眼下伍封并无子女,居然能以迟迟的性命为先,可见是十分的重情重义,与众不同。 玄菟灵不住拭泪,小声道:“适才夫人也这么说了,小问正在里面忙着。” 楚月儿与叶柔对望了一眼,脸上都惊得雪白,不料事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都垂下泪来。 伍封坐立不安,堂上室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乱走,满头满脸地汗,走到堂上时,忽一眼见平启正俯首垂泪,不料这铁汉子也有倾泪之时,伍封心中一酸,忙走回了室中。 过了良久,便听房中忽地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庆夫人与玄菟灵霍地站起身来,伍封心中一阵剧跳,额上的汗流了下来,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片刻后公输问红着双眼走了出来,哽咽道:“公子,恭喜你添了一位小公子,虽是早产,幸好他天生体魄极好,自是轻了些,无甚妨碍。” 伍封沉声道:“迟迟呢?” 公输问叹了口气,两行泪流了下来,道:“迟迟想见夫人和师父。” 庆夫人和玄菟灵急忙入房中去,伍封便知事情不妙,一缕寒意从心口沁了上来。 公输问道:“迟迟说公子有多位夫人,但并无子嗣,是以定要保住孩儿,否则再也无颜见公子之面了。” 叶柔颤声问道:“迟迟是否性命无恙?” 公输问眼中垂泪,摇了摇头。 楚月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伍封想起今日还在迟迟房中为她揉脚为乐,谁知才几个时辰过去,便要人鬼殊途,一时间心如死灰,怔怔地流泪。 叶柔泣泪,喃喃道:“迟迟为人最为和善,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庆夫人与玄菟灵都小声哭着走出来,庆夫人抱着新生的小儿,道:“封儿,你去看看迟迟吧。” 伍封撞进了房中,见迟迟头发散乱,满脸苍白躺在床上,坐在床边,握住了迟迟的双手。 迟迟神色十分平静,见到伍封,本来茫然空洞的眼中闪过一缕光采,脸上一片红润掠过,道:“夫君,你不要怪问表哥,是我让他先救我们的孩儿。他虽是神医,毕竟不是神仙。” 伍封泪流满面,不住地点头,哽咽道:“我不怪他,只怪我自己。迟迟,市南宜僚与我有仇,却连累了你,早知如此,我何必到莱夷来?我何必来?” 迟迟轻轻叹了口气,道:“迟迟一生飘泊,一生受人欺凌,唯有在夫君身边后,才算不枉此生。夫君是做大事的人,迟迟比不上公主、月儿和柔姊姊,她们都能帮你,我却帮不上手,只要能让夫君有片刻的高兴,我便快慰得很了。” 伍封在泪眼溟蒙之中,只觉迟迟时远时近,时清晰时模糊,心知她的生命也正在飘飘渺渺地往另一个世界中去,他紧紧抓住迟迟的手,摇头道:“迟迟,你不要走。” 迟迟缓缓道:“迟迟不会走的,永不会走的。可惜……”,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众人守在房外,只觉夜息森森,凉风入骨。 虽然伍封只是丧妾,但停殡之时,莱夷各族长城宰自然都赶了来,临淄城在渠公、鲍府、田府、晏府、公子高、子剑、闾邱明等都来致祭,甚至连齐平公也派了使者来,此中礼仪繁多,不一而足。 这日,伍封用余皇大舟将迟迟的棺椁,与众人一起到了北长山岛上,将迟迟葬入半山的一大片空地之中,此处上可听岛上的丝竹,下可闻涛声拍岸,风景秀丽迨人。 公敛驷那一大家人被罚来看守墓地,他们一家的确是想迁入莱夷,谁知在主城之外被市南宜僚所胁,公敛驷见家人为质,被迫来送信,调开伍封等人。市南宜僚本想捉了迟迟或妙公主来要胁伍封,报毁目之仇,不料妙公主身手高明,一时不能得手,便知虽然伍封等人不在,这大将军府上仍然高手不少,只好去杀迟迟母子,谁知樊越心想这是龙伯夫人,万万伤不得,上前阻止,反被市南宜僚杀了。是以将樊越也葬在迟迟墓地不远处。 公敛驷趁乱逃出府外,被平启追上生擒,本来依伍封的意思,要将公敛驷杀了,却被庆夫人劝住,说他不知底细,又是为了家人妻小,伍封才让他们看守墓地,以赎其罪孳。这岛上有不少良田,给他们一家数十口划上一些,大可以自给。 伍封抱着刚刚起了个小名的儿子早儿,坐在迟迟墓前良久,看着公敛驷等等战战兢兢地在墓前忙碌,恨意渐消。 庆夫人上前接过早儿,道:“封儿,你也不用太过伤心了,否则迟迟见你这样子,也不会开心。” 伍封木然地点了点头。 玄菟灵道:“封儿,我如今心情抑郁,不愿意再理俗事,已与被离先生约好去周游天下,明日便要起程。” 伍封又点了点头。 公冶长叹道:“法师走后,你们玄菟族怎么办?” 玄菟灵缓缓道:“我昨已与族中长辈议定,将玄菟族长之位传给了早儿。” 庆夫人讶然道:“早儿生下来才一月,怎好继族长之位?” 玄菟灵叹了口气,道:“他是我的外孙,自当由他来继位。不过,我以请了满饰基代早儿暂摄玄菟族长之职,只要封儿愿意,明日便让他到格道城去,代早儿为城宰。有封儿这大将军在后面,谁也不好说不行。” 伍封点头道:“这样也好,玄菟族与满饰族本有合二为一之心,满饰基为人耿直厚道,忠心不二,代早儿摄职甚好。” 众人知道伍封心情不好,各自告别,小鹿用余皇大舟将众人送回了主城后,再将船驶回来。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小鹿和四燕女在岛上一连住了十数日,每日都在迟迟墓前坐上半天。 这天一大早,伍封便从龙府出来,坐在迟迟墓前,听着风声催林、海浪击石之声,心中浮想万千。迟迟是他的四位夫人中相识最晚的,从相识到去世总共还不到一年,在他的生命中匆匆而过。 伍封喃喃道:“迟迟,你既然名叫迟迟,为何这么早便离我而去?”想起迟迟一生孤苦无依,飘泊风尘,与父相认、嫁他为妻也才大半年,或者正是如她所说,一生之中最为快乐的时候便是这大半年时间。 忽想起那日她作鼓上之舞,妙绝天下,又想起那日她纵马放歌,声振云彻,心中悔意大生:“若是不理莱夷的这些俗事,终日于她们相伴岂不是好?”他俗事缠身,尤其是婚后到莱夷,便整日为着剿贼之事忙碌,然后又跑到了鲁国,与迟迟相聚甚少,如今是人鬼殊途,想再说一说话也不可得,想到此处,心中大痛。 这时妙公主、楚月儿、叶柔、田燕儿和楚姬都悄悄过来,远远见伍封失魂落魄地坐在墓前,无不担心。 田燕儿忽地心中酸痛,怔怔地流下泪来,道:“迟迟有大将军这样的夫君,虽然早早而去,也未必不好。” 妙公主小声道:“夫君这么搞法有些不妙了,终日没点生气,如何是好?” 楚月儿流泪道:“夫君茶饭不思,每日只是饮酒,可瘦了不少哩。” 楚姬叹道:“人若伤了心,一时间的确是难以排解的。” 叶柔沉吟道:“公子一向不大坐得住,若能为他找点事做,或可忘了伤心事。” 妙公主叹道:“平爷眼下四处追寻市南宜僚的下落,若能知道那人的下落,便追过去将他杀了为迟迟报仇,夫君想来会因此而释怀。” 叶柔点头道:“公主说得有理,公子在列国悬赏千金捉拿市南宜僚,可见是一心要为迟迟报仇。” 楚月儿道:“可惜这人不知躲在了哪里,连平爷也找不到。” 众女议论了一阵,也毫无办法,只好上前,陪伍封坐了一会儿,将伍封劝了回去。 伍封将列九找来喝酒解闷,他心情抑郁,只二十爵下去便已大醉,楚月儿将他扶上了床睡下。 晚间之时,伍封酒醒,见楚月儿和衣偎在一旁,想是见他酒醉,不大放心,于是守在旁边。 伍封悄悄起身,不料楚月儿竟然立时惊醒过来,道:“夫君,你这一醉可睡了大半日了。” 伍封苦笑道:“我这好酒的脾气当真是难得改了,那日饮醉,被法师……”,心中一痛,话便没有说下去。 楚月儿知道他想起了那日酒醉后,玄菟灵将迟迟劫走,父女相认,其后弄出了很多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夫君始终忘不了迟迟,三言两语总是扯到了与迟迟有关的事情上去。 冬雪在外间听到他们说话,走进来为伍封梳洗,春雨等人知道他睡了大半天,此刻多半肚饿,命人将饭肴拿来。 伍封略吃了一点,见窗外月色甚明,道:“我出去走走,月儿,你们都去睡罢。”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陪你罢,小雨儿她们未练过吐纳术,忙了一天也该睡了。” 伍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由秋风和夏阳为他们挂上了剑,二人走了出去。 楚月儿也不知伍封要去哪里,二人出了龙府,随意在岛上走了一阵,伍封信步所之,竟然不知不觉又到了迟迟的墓附近来。 楚月儿心中暗暗叹气,伍封忽见田力引着人远远守在离墓,走了过去。 田力施礼道:“大将军。” 伍封奇道:“田兄,这么晚了怎还不睡?” 田力叹道:“四小姐睡不着,要来与迟迟夫人说话,小人只好带人远远守护。” 楚月儿忙道:“燕儿风寒才好,眼下已是深秋,夜间正凉哩。” 伍封道:“我去劝她回去吧。”与楚月儿缓缓走过去,只听迟迟墓前人声传来,转过石径,便见田燕儿坐在迟迟墓前,正喃喃地说话,身旁那一支膏脂火把在风中焰光跳动。 伍封与楚月儿走过去,便听田燕儿道:“迟迟,燕儿真是羡慕得紧,有时真想躺在墓中的是我而不是你。” 伍封与楚月儿微微一惊,对望了一眼,不敢上前打搅,停下了脚步。 田燕儿叹道:“你若泉下有知,下世便托身为男儿罢,再不要做女人了,否则从哪里再觅大将军这样的夫君去?” 伍封心中微酸,知道此女虽是相国之女,但再过大半年便要到千里之外,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为妻,她心中虽不愿意,但又能如何呢?田恒与赵鞅一个是齐国的相国,一个是晋国的上卿,又是齐平公做的媒人,怎也不会悔婚的了。 田燕儿道:“公主常常向我说赵无恤的好处,我也知道他是天下间少见的人才,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是毫无办法的事。迟迟,你宁愿做一个歌姬,也不愿意随三哥和两位鲍少爷到他们家中去,必定知道我的心思。唉,我宁愿不要这种锦衣玉食,只要与心爱的人守在田间,未必不好。” 楚月儿听得心中不忍,想上前安慰,却被伍封拦住,摇了摇头,田燕儿一直心情郁结,平时又不好向他人诉说,常常闷在心中,不如让她将心中的话尽数说出来,反倒好些。 便听田燕儿幽幽道:“迟迟,你常常问我心中的‘飞龙’究竟是谁?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看见他高兴,我便也高兴,他若伤心,我便也会没来由的伤心。时时想讨他的关心,偏又不敢,虽然他近在咫尺,但对我来说,却是时远时近,触之不到,呵之不得,就好象永远只能是躲在别人身后,远远地瞧着他。你说,他算不算是我的‘飞龙’呢?” 伍封与楚月儿都觉心中一荡,不料此女心郁至此,她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深情款款之处,远比大声呼喊要令人心动神摇、荡气回肠。 楚月儿向来心软,听到情深处,怔怔地留下泪来。 田燕儿轻叹了一声,道:“迟迟,为何我们女人便不能想男人一样,心中能同时放下数人呢?为何我们心中有了‘飞龙’,那一口‘秋望’却再也无处可放呢?不过我日后日间陪着‘秋望’,夜晚在梦中肯定是与‘飞龙’在一起。虽然他未必知道,但我却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啜泣了数声,幽幽道:“若我从来未见过大将军多好,眼下燕儿心中有了大将军这‘飞龙’,你说我怎样才能忘掉他?只要能少一点想他也行?日间虽好打发,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从心中冒出来,我怎样才能忘了他?我又怎舍得忘了他?” 伍封心头剧震,想不到弄了半天,田燕儿心中的那口“飞龙”居然是自己!他心中忽地冒出一缕难言的酸痛来,柔声道:“燕儿!” 田燕儿浑身一震,猛地扭过头来,原来她早已泪流满面。 伍封叹了口气,道:“燕儿,我算得了什么?你……,你何必……”,田燕儿再也按捺不住,飞扑到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伍封轻轻拍了拍她,心中激荡,真恨不得立时说一声:“燕儿,你不要嫁给赵无恤了。”但这话怎说得出来?这种对不起朋友的事有怎做得出来?何况他心中一向对田燕儿只有怜爱之情,并无其它的想法。 楚月儿向来心思单纯,便如一个小女孩儿看待世界一般,处处新鲜好奇,何况她的生活向来是顺其自然,从不强求,也不埋怨,是以心胸浩然如这大海一般。此刻她忽觉人生之中,竟然有诸多的残酷之事。 田燕儿哭了良久,令得伍封的衣襟尽湿,她渐止哭泣,退开了数步,幽幽道:“大将军,燕儿失态了。” 伍封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两人对望了良久,直到妙公主和叶柔过来时,才回过神来。 田燕儿缓缓道:“大将军,这世上除了迟迟之外,爱惜你的人不少。迟迟虽然葬在北长山岛上,何尝不是葬在你心中?你若因为迟迟而冷落了公主、月儿和柔儿,心灰意冷,恐怕迟迟也不会开心。” 伍封微微一震,点头道:“燕儿说得是,明日我们便回主城罢。” 次日,伍封在迟迟墓前坐了良久,咬牙离开,与列九和楚姬道别,才带了众女与小鹿坐着余皇大舟,回到了主城。 数日来,伍封与众女逗弄早儿,只是早儿出世便丧母,庆夫人便将早儿记在楚月儿名下,算是楚月儿所生,以利这小孩儿生长,楚月儿自是甚喜。伍封见这小儿壮实有力,甚有虎气,逗弄甚乐,但每一静下来,便触景生情想起迟迟来,心情仍是抑郁不乐。 庆夫人与众女心知要让他忘了迟迟也不大可能,正要想个法子让他心思另有所属。这日,忽地收到了平启用飞鸽传来的消息,说市南宜僚已逃到了楚国,投身于白公胜的府中。伍封立时想追到楚国去,杀了市南宜僚,正在商量之时,公子高从临淄城中赶了来。这人在迟迟丧礼时来过,刚回临淄城去,此刻又赶了来,自然是身有要事了。 公子高道:“大将军新丧爱妾,本不宜动,但国中有事,小兄这次是奉国君之命,请大将军回临淄城去。” 伍封道:“国中出了甚么事?” 公子高道:“楚国正想与越国结盟,欲共灭吴国,吴国若灭,齐鲁均会招祸。听说越国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攻吴。国君和相国商议了多日,未有对策,便来请大将军入宫商议。” 伍封先请公子高休息,自己与众人商议。 庆夫人道:“我们伍家与楚国有些仇怨,封儿若到楚国,恐怕有些难为。不过横竖是要到楚国去,能设法破坏楚越之盟也好,实在不能也不必相强。”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既然越国要攻吴,此事不可大意,说不好还得去吴国。”当下调集人手,命小鹿、招来、鲍兴带上亲兵营一百五十寺人、新编的女儿营五十人和一百倭人勇士准备同往楚国,原来女儿营中大多有孕的人都留在莱夷,那些遁者便都留在府中了。 妙公主道:“夫君,这次该带我去了吧?” 伍封自迟迟死后,也不愿意与二位夫人分开,点头道:“也好,你和月儿、柔儿一起随我去吧。我这一趟不知有多久,燕儿明年便要嫁人,自要准备,也不能随我去南方了,便先将燕儿送回临淄。” 田燕儿虽不愿意,但伍封所说也有理,只好答应。 次日,众人与公子高一起向临淄城赶去,不到十天,便到了临淄城中。 伍封命人先将田燕儿送回了相府,田燕儿眼泪汪汪地道:“不知大将军能何时回到齐国呢?” 伍封道:“这个可说不准了,如果越人真要攻吴,我还得到吴国去,说不定会错失了燕儿的远嫁,到时候我到晋国去看你吧。” 田燕儿与田力走后,伍封命叶柔和小鹿将人带回封府,自己与二位夫人入宫。 齐平公知道他回城,早将田氏父子、晏缺、鲍息、公子高叫入了宫,等着他一同商议。 妙公主二女自去后宫,伍封到了殿上。 齐平公叹道:“封儿当真是风尘扑扑,辛苦之极。” 田恒道:“大将军,前几天吴王夫差真的派了使者来求盟,并预先使其子王子季寿为质,国君以客礼待之,赐行人之职。” 伍封道:“既然吴国送了质子来,齐国也应派出质子,国君暂无子嗣,正好派了在下去为质,暗助吴国。” 晏缺轻咳了数声,赞道:“封儿果然聪明之极,国君赐吴质子季寿为客卿,封儿去了吴国,夫差自然也要赐你官爵。” 齐平公道:“明年春后,寡人便将季寿送回吴国,封儿便随时可以回来了。” 伍封点头道:“也好,臣这次所带的人全是府中的家人,并无齐兵在内,表面上也过得去了。不过,赴吴之前,臣要饶道去楚国,一来追杀市南宜僚,二来看看有无机会坏了楚越之盟。” 田恒皱眉道:“不过此事有些难办,齐楚两个向来无甚深交,眼下楚王是已故越公主之子,楚越之盟等闲难破。” 伍封道:“难办是难办了些,自从先父与孙武率兵破郢、鞭楚王之尸后,楚王对我们伍氏定是十分仇视。不过,白公胜是先父一手养大的,称先父为叔父,与在下有兄弟之谊;在下有个姬妾柔儿,又与叶公子高有父女之情。在下赴吴之前,饶道楚国,看看能否借助此二人之力,设法从中行事。” 鲍息道:“白公胜在吴国长大,又得吴兵之助回国,与吴国亲厚。不过叶公子高德高望重,对楚国朝事影响深远,又与子西相厚,其父沈尹戍当年与吴军大战,死于军中,恐怕他会视吴如仇。” 伍封道:“兄弟也是这么想,这事说不大准,只能先到楚国看看再说。” 议事完后,伍封到后宫拜见君夫人田貂儿,见她临盆在即,便想起迟迟来,心中酸楚。 田貂儿察颜观色,知道其心思,叹道:“生离死别是人之常事,死者已矣,大将军须放开心怀才好。” 伍封苦笑道:“臣也是这么想,只是心情是说不准的,难以控制。” 伍封在临淄停了数日,见鲍琴和鲍笛的巫氏秘术大有成就,进境之速令人诧异,想是因此术在女色上的妙用,这二人才会格外用功,以致不知不觉间劲力增加了数倍。伍封将平启那套刺御兼备的董门剑术教给他们,逼着他们练剑,说是下次回来要考较本事,练得不好要罚,练得好了有赏。 这日动身南下,从历下行济水,饶道于鲁、宋,到了郑国改行陆路,等到了楚国时,已是冬天了。 妙公主见楚人的服饰与齐人峨服高冠大不相同,多是短衣革带,南冠豹舄,笑道:“夫君说起来也算是楚人,若穿上楚服,只怕甚为有趣。” 伍封叹道:“我祖上虽是楚人,我却生长在吴,娘亲又是吴人,眼下又是齐国的女婿,这国度之辨不免有些混淆。” 这一路上伍封心情并不大好,不象平日里满嘴胡说八道,逗众女开心,此番说起话来,仍然是有些懒洋洋地没甚精神。他传言天下,悬赏千金捉拿市南宜僚,至今无甚消息,不免有些焦燥。 众女知道他仍想着迟迟,心情不好,也不知该如何开解,楚月儿小声向叶柔道:“夫君越是忙碌凶险,越有精神,此刻要是那颜不疑跑来与夫君打架便好了。” 叶柔点了点头,道:“可不是哩。”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月儿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想那‘田鸡’了。” 众女叽叽呱呱地小声说话,伍封却没怎么听进耳中,只是独自地有些发愣。 正行走间,鲍兴忽地停下了车,小鹿从前面跑了来,道:“师父,有人。”他说得简单,不过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在说前面有人求见之意。 伍封抬眼向前望去,远远便见一车在前等着,车上一人年纪虽过了七十,却粗壮猛恶之极,背上负着一把短柄的大斧,斧刀宽大,远远看去就象背后生着一条铁翅一般,伍封心中暗赞:“好一条大汉!”问道:“是谁?” 小鹿道:“夫概。” 伍封吃了一惊,忽地想起来,这夫概是吴王阖闾之弟,是员少见的猛将,后来趁阖闾在楚,偷偷回国自称吴王,兵败而逃,后来投奔楚国,被楚昭王封于这堂溪。 伍封见夫概离自己还有数十步远,忙下了车,让小鹿带队守着,自已只带了鲍兴迎上前去,到近前还未说话,夫概便道:“故人之子路经此地,老夫怎也要见一见的,唐突之处,请勿见怪。”一边说,一边跳下了马车,他身边的御者也跃下了车,向周围看了看,见道旁有一块大石,遂牵马缰绳过去,一手提起大石,顺手将马缰压在石下,走了回来向伍封等人施礼。 众人“咦”了一声,眼见那大石重达五六百斤,这御者随手便提起来,臂上的神力相当惊人。伍封见这御者三十岁许,中等身材,虎头圆睛,生得粗壮结实,手臂下垂时几至于膝,形容十分别致。 夫概道:“这是老夫的小徒,楚国人,名叫庄战,力气还胜过比老夫年轻之时。”他是庆夫人的堂叔,比伍封长了两辈,伍封不敢失礼,施以后辈之礼,道:“舅爷爷可好?” 夫概大喜,旋又叹道:“我是个背国之人,已被逐出了吴王亲族,难得封儿还记得。老夫厚颜而来,只是来传个消息而已。老夫有个好友前日从越国回来,听说越人要在春后攻吴,拟一举灭吴。特来相告,还望封儿能告诉吴王夫差,早作准备。” 伍封奇道:“舅爷爷怎会知道晚辈要前往吴国?” 夫概道:“昨日贵国的子剑先生到老夫府中来购剑,说过封儿要到吴国去,老夫特地在此相候。” 伍封又想起来,这堂溪出产精铁,夫概到堂溪之后,息武营铸,开设剑炉,每年出产良剑百口,称为堂剑,列国卿大夫常以之为佩剑,是以人都说“天下之利,尽在堂溪”。 伍封笑道:“舅爷爷之剑名扬天下,想不到子剑先生也来求剑。” 夫概道:“其实是子剑之女恒素要购剑十口,欲给田燕儿作嫁妆。” 伍封奇道:“恒素要购剑,怎会让子剑先生派人来呢?” 夫概道:“老夫每年产剑百口,购者甚众,是以唯故交好友才能购得到,老夫与子剑有些交情,却不认识田氏父子。”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既然舅爷爷在此,晚辈便带妻妾到府上拜见。” 夫概摆手道:“老夫来楚之后隐居不出,羞于见人,若非故国有难,老夫今天也不会出来。老夫说完就走,封儿不必在意。”说话顿了顿,又道:“夫差为人多疑,今日之事封儿万不可向他提起。” 伍封点了点头,夫概又道:“老夫与封儿初次见面,无以为礼,带了良剑五口相赠,请封儿收下。” 伍封忙道:“舅爷爷的宝剑都是天下间十分珍贵之物,晚辈怎好厚颜收下?何况本应该由晚辈执礼到舅爷爷府上拜访才是。” 夫概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识得叫老夫一声‘舅爷爷’,这几口铁剑便都是封儿自家之物,怎说得上厚颜?”命从人拿过剑来,鲍兴上前接过。 伍封随手拿起一口,拔出半尺,立时寒意沁出,映面欲碧,赞道:“好剑!” 夫概又解下背上大斧,道:“此斧是老夫在吴国时亲手所铸,费精铁三十六斤,多年来随老夫立下不少战功。如今老夫年纪高大,虽有良兵却无能用之处,既然封儿是个爱武之人,老夫便一并相赠。” 伍封道:“这是舅爷爷的随身兵器,晚辈越发地不好意思要了。” 夫概苦笑道:“此斧的铁质比老夫这些堂剑还要好些,最妙的是这斧柄中空,由两截长铁管相套,平时拿在手中是四尺短斧,抽出来便是长柄大斧,颇能破阵杀敌。此斧杀人多矣,若随老夫埋没于堂溪,不免委屈了它,封儿若能用之于杀伐,救吴之噩难,老夫感激不尽。” 伍封接过了大斧,心道:“舅爷爷虽然举兵相叛,与外公阖闾争位,但仍有爱护家国之心。他这么厚礼相赠,其实是怕我入吴之后,急于报私仇而置吴国大局而不顾。”当下点头道:“舅爷爷公私分明,晚辈佩服得很。舅爷爷放心,晚辈当以国事为重,不会因私仇而误家国。” 夫概点了点头,缓缓道:“这就好,这就好。老夫年纪也大了,今日一见之后,未必再能见到,这便分手了罢,哈哈!” 他们说话之时,庄战在一旁听着,此刻又提起那块大石,抽出缰绳,扶着夫概上了马车,驭车扬长而去。 伍封见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行事毫不拖泥带水,甚是佩服,呆呆地看了良久。小鹿也是力大之人,忍不住也上前试着提了提那块大石,虽然都能提起来,却不如庄战那么举重若轻,暗暗咂舌,寻思这人的力气与鲍兴相比,大概差不了太多。 伍封与鲍兴、小鹿上车继续前行,叶柔问道:“公子,夫概说了些什么?” 伍封道:“他怕我与夫差为难,误了国事。” 夫概这么一打岔,伍封的心思立刻转到了吴国,心道:“原来越人正准备伐吴,夫差是否知道呢?” 鲍兴道:“那庄战力气甚大,胜过我和小鹿。” 楚月儿沉吟道:“我觉得庄战有些面善,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这日申时,到了叶城附近,叶公沈诸梁迎出城外十里。楚国在边境设有若干大县,各设县公,类似齐国的都大夫,不过这县地并非邑地,属军制之域,县公权大位尊,封地不在该县,但采邑必厚,胜过齐国都大夫多矣。叶公采邑在沈,故以沈为姓。 伍封暗道:“这人消息倒是灵通,我途经此处,还未通报他便知道。”与妙公主、楚月儿、叶柔三女下了车,与叶公子高见礼。 叶公年约六十余岁,白须过腹,神采奕奕,飘然有神仙之概,大步走上前来,朗声笑道:“大将军名震列国,不料今日方能见着。” 伍封趋上行礼道:“晚辈来得莽撞,反要叶公迎出城来,晚辈甚是不恭。”叶柔曾是叶公的媳妇,与叶公有父女之谊,伍封也不大好称呼,只好以晚辈自居了。 叶公笑道:“大将军虽是晚辈,但妙公主玉趾亲临,老夫怎也要出来见礼的。” 伍封苦笑道:“这么说,晚辈是叨老婆的光了。” 妙公主格格娇笑。 叶公大笑,上前按外臣之礼见了妙公主,然后叶柔与妙公主、楚月儿又依子辈之礼见过叶公,虽然俗礼甚繁,但谁都不敢有失礼之处。 叶公见叶柔容色艳润,叹道:“柔儿日后嫁了大将军,总算是终身有靠了。” 伍封道:“晚辈行事奢华,向来从人极多,这些从人怎好都带入城中?不如留在城外驻营,以免吓坏了人。” 叶公吃了一惊,道:“这怎么好呢?老夫在城中有一座废营,不如扎于营中吧。” 伍封笑道:“这怎好打搅?到时候百姓见数百人入城,不知出了何事,恐受惊扰,晚辈只停在叶城一日,还是在城外驻营最好。” 叶公仔细盯了他半晌,点头道:“既然大将军执意如此,老夫也不好强求。” 伍封命小鹿和招来引着大多数人在城外扎营,自己只带了妙公主、楚月儿、叶柔、鲍兴等人,又从亲兵营和女儿营中各挑了十名好手,乘车随叶公入城。 一行车乘缓缓向城中驶去。到了城中叶公府上,众人梳洗完毕,才到堂上晚宴。 叶公饮了几爵酒,叹道:“当年先父与吴军大战,曾在战阵之上与令尊伍子胥交过手。先父为楚国名将,但平生最服者唯令尊与孙武二人。” 伍封暗暗心惊,不知叶公此言何意,心道:“说起来父亲也可算他的杀父仇人,此人若记父仇,便有些不妙。” 叶公从席上叫起一人,道:“大将军,此人姓吴,名句卑,是我沈家的勇士。” 伍封看那吴句卑时,见他也有六十余岁,生得瘦长精明,施礼道:“吴先生。” 吴句卑还礼坐下,叹道:“当年吴人攻楚时,先主人官居左司马,小人随在左司马身边与吴军激战,数十年前之事,记忆犹新。” 叶柔见叶公在席上提及旧事,也不解其意,向叶公看去。 叶公微笑道:“昔日吴军攻楚,五战而入郢都,每一战都是兵家所重。大将军是名将之后,又是故人之子,正该一听。” 伍封对其事所知并不甚详,也颇有兴趣,点了点头。 吴句卑道:“二十七年前,吴王阖闾得唐、蔡二军之助,起吴兵六万从水路渡淮攻楚,兵至蔡国,孙武以舟行水逆而迟之故,将舟尽留于淮水之曲,登岸趋汉阳,与楚军隔汉水而望。” 叶柔皱眉道:“吴人惯习舟楫,利于水战,舍舟从陆,其实颇为凶险。” 吴句卑点头道:“正是如此,当时楚国领兵的是令尹囊瓦,此人最为贪财,又不懂用兵。左司马当时定下了良策,让囊瓦沿汉列营,不要出战,只将船只尽拘于南岸,又使轻舟往来江上,使吴人不能掠舟以渡。同时左司马率军抄到淮曲,将吴人的舟船烧毁,再将汉东隘道用木石磊断,这便断了吴人归路。然后两军合击,必可大破吴军。” 叶公虽然知道这事,仍点头佩服道:“先父此谋果然了得,囊瓦若用此谋,吴国君臣恐怕都要亡于汉水之北了。” 伍封心道:“孙叔叔用兵鬼神莫测,未思胜处先思败,我猜孙叔叔一来看囊瓦贪横无谋,嫉贤妒能,必不会依计而行,二来淮水之曲乃是蔡地,必有伏应之兵。沈尹戍之计虽好,未必能成。” 吴句卑道:“本来此计甚好,但囊瓦却在左司马走后,贸然进攻,以致大败,被吴军渡过了汉水和江水。当时小人随左司马前往淮水,途中得知囊瓦大败的消息,折回原路,将吴兵杀退,救了楚将,其时囊瓦已败逃到郑国去了。” 伍封叹道:“这个囊瓦当真是误国甚矣。” 吴句卑道:“头天晚上,左司马对小人说,明日决战,胜则为楚国之福,败则要小人亲手将其头斩下,送回国中。次日大战,楚军果然大败,左司马重伤而亡,小人只好将左司马的尸体埋葬,首级带回国中。” 叶公点头道:“楚人之中能与孙武和伍子胥一决者,唯有先父一人而已。先父去后,国势不振,终被吴人攻入了郢都。后来吴人退兵,楚国迁都至鄀,称新郢,可见吴害之甚。” 伍封心道:“这也说得是,沈尹戍的确是楚国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将。” 叶公笑道:“老夫今日重提旧事,并非有意与大将军为仇,只是说吴国与老夫有不共戴天之仇,凡吴国之友,必老夫之敌。” 伍封心中凛然,心道:“原来你是怕我相助吴国,故意先这么说。”当下微有些不悦,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叶公一向德高望重,又是叶柔的长辈,他也不好公开持异。 叶柔在席上看看形势有些不对,惶然看了叶公一眼,又看了看伍封。 伍封见叶柔有些不安,向她笑了笑,道:“两军交战,死伤必然,何况这是伍沈两家先人之事,叶公不是将在下视为杀父仇人吧?”本来按他的脾气,自不会说出这样示弱的话来,但他见叶柔夹在中间不好自处,便这么出言缓解。 叶公哈哈笑道:“老夫倒不置于昏馈至此,怎会将这笔帐算在大将军身上?” 吴句卑缓缓站起身来,道:“大将军纵横宋卫,威加九夷,当真是名震列国。小人自小随左司马习剑,颇有些心得,想在席上与大将军讨教一二,不知大将军是否嫌小人是个卑贱家臣呢?” 伍封愕然,心道:“叶公是楚国第一高手,其家传的剑法定然十分了得,这吴句卑既是沈尹戍亲自教出来,想必高明之极。”见叶公微微点头,知道这是他预先所指使。 妙公主等人在一旁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若不是碍着叶柔的面子,早就出言讥讽了,这时妙公主笑道:“这位吴先生想来是个高手,夫君,不如让我与他试一试罢。” 伍封心道:“此战是胜是负都无所谓,反正我是途经楚国,犯不上与叶公翻脸。这吴句卑胆子再大,也不敢伤了公主。”便点头道:“你便去试试吴先生的高招好了。” 叶公和吴句卑见伍封居然派妙公主出战,颇有些愕然,又想:“莫非这人知道剑术不敌,明知我们不敢伤了齐国公主,才特意派了她出来迎战?” 吴句卑摇头道:“小人是个卑践之人,怎敢于公主交手?万一伤了公主玉体,小人虽族诛也不能赎罪。” 妙公主走上前,笑道:“妙儿的剑术是夫君所教,吴先生瞧不起妙儿的本事,定是瞧不起我夫君了。既是如此,又何必挑战呢?” 妙公主一向嘻嘻哈哈地喜欢与伍封抬杠,不料她此刻心中有气,说出话来却是言辞锋利,吴句卑挑战在先,不能推脱,只好走了出来,从腰间拔出了剑,躬身道:“公主请指教。” 妙公主右手执着“精卫”铁剑,左手拿着“鱼肠”铁刀,笑道:“吴先生,妙儿手中一刀一剑,比你多了件兵器,你可要小心了。”身形飘处,一剑向吴句卑刺了过去。她这一剑本是刺向吴句卑的左腰,剑到中途,忽地上扬直刺其左肩。 吴句卑见她剑势甚快,哼了一声,向右侧身,铜剑呼地向妙公主劈落。不料他剑才落下,妙公主已飘身上前,左手的短刀向他右胁扎了过来,这一刀甚是猛恶,与她右手轻盈飘逸的剑法大相径庭。 叶公和吴句卑暗吃了一惊。他们二人都是剑术好手,双手兵器本就少见,只道妙公主因劲力不足,长剑主攻之时,以短刀为辅,不料她竟然能在剑法之中,另夹杂着一种猛恶的刀法出来,刀是刀,剑是刀,互不相类,便如有两个人各执刀剑齐攻一样,甚是古怪难测。 吴句卑“嘿”了一声,退开一步,剑势不停,变得向妙公主的刀上砸了下去,同时又让开了其长剑。 伍封见他这一步后退,攻势未衰,连消带打甚为高明,赞道:“好!” 妙公主微微一笑,长剑从下往下,如长刀般猛地劈落下来,短刀却轻扬,使出了董门绝妙的御派剑术,击在吴句卑剑上力弱处,将吴句卑的长剑轻轻拨开。 吴句卑长剑被拨开,正惊骇间,妙公主的长剑以劈了下来,虽然她的剑轻巧细长,所用的剑法却是伍封大开大阖的“刑天剑法”,凶狠无比。 吴句卑脸色一变,又退开了一步。 当下两人交手了三十余招时,吴句卑愈加不敌。 伍封见妙公主的剑法和刀法招式变化甚是巧妙,而且剑可化刀,刀亦可以化剑,这套刀剑合击之术比当日演给他看时又大有进步,心知此女因前次被他责怪后,当真是勤下了不少苦功,以致进境极快,赞道:“公主,好!” 他话音未落,只听“嗤”的一声,吴句卑的绦带被“精卫”割断,衣襟垂落下来,甚是狼狈。 妙公主退开了身,格格笑道:“吴先生剑术高明,适才是一时大意了。” 吴句卑叹了口气,苦笑道:“公主胜过小人多矣。”与妙公主都收剑回席。 叶公脸上惊疑不定。虽然吴句卑的剑术比他逊了不少,但在楚国也算得上是千中挑一的高手,谁知竟会败在妙公主手上。妙公主都这么厉害,伍封的本事那是可想而知,一时间既想找伍封比出高下来,但又怕不敌,惹人耻笑,心中犹豫不决,向叶柔看了过去,叶柔摇了摇头。 叶公知道伍封的剑术多半在自己之上,呵呵笑道:“这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了,连公主也被大将军调教得这么厉害,大将军府上定然是高手如云。” 妙公主笑道:“府中比我厉害的人多得很,不过是否高手,我却辨不出来。” 众人饮宴毕后,叶公命人将伍封等人带去休息,自己将叶柔叫了去,畅谈别情。 叶公府上专门腾出了一个小院子,供伍封等人安居,伍封命鲍兴带着二十从人守住小院门户,自己与众女入房。 伍封坐在房中时,楚月儿小声道:“夫君,这个叶公不怀好意,对我们起了杀机。” 妙公主惊道:“不会吧?他敢对我们下手?” 伍封小声道:“月儿天生敏锐,能体察异情,所感多半不假。” 春夏秋冬四女听伍封这么说,心生警惕,各按着刀守在门房边。 妙公主道:“我们对叶公并无恶意,说起来因柔姊姊之故,也算得上沾亲带故,他为何想害我们?” 楚月儿道:“这人若真是不记恨吴人,今日便不会提起旧事,他嘴上说得好听,我看他真将夫君看成了仇人之子。” 伍封道:“这人忠于国事,楚吴两国是世仇,我表面上是质于吴国,但叶公通于政事,多半猜得出我是想借此助吴。眼下越国如朝阳、吴国如暮日,我若是楚臣,也会联越抗吴。叶公若能杀了我,其实对楚国大为有利。” 妙公主哼了一声,道:“他难道就不怕了我们齐国?” 伍封叹道:“齐国自桓公、景公之后,军势大不如前,怎比得上地覆近四千里的楚国?不过楚人胆子再大,若真是直接进攻我们,还是要考虑两国交兵的后果。眼下齐晋通好,若是齐晋联手,再加上吴国、宋国和鲁国,楚人不免害怕。是以叶公要害我们,便只能暗下毒手。” 楚月儿道:“怪不得夫君非要将小鹿儿、招爷三百人留在城外扎营,原来早就有所提防。” 妙公主奇道:“若是叶公真要害我们,只要关了城门,城外的数百人马也攻不进来,有何好处?” 伍封道:“这三百人就算进了城,也无甚好处,叶公若关城一战,恐怕数百人无人能逃,到时候他说我们是死于贼盗之手,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我将数百人留在城外就不同了,大军交战,总有些人能逃出去,到时说了出来,叶公暗袭过路的齐使之名传了开去,恐怕他的爱国就变成了误国了,到时候谁还敢相信楚人?” 正说着话,叶柔走进了房,伍封见她面色十分难看,小声问道:“柔儿,是否叶公有害我们之意?” 叶柔叹了口气,道:“他自然不会公开说出来,不过他问了我许多关于随从高手的事,他是柔儿长辈,我虽然知道另有打算,却也不能瞒他,眼下我们的虚实已尽被他所知道。他还问我们去吴的目的,柔儿便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是奉齐君之命质于吴国,这也不是假话。” 伍封点头道:“这人老谋深算,就算瞒他恐怕也瞒不过,他再问起,不如直言相告好了。” 叶柔面色沉重,道:“先前柔儿见那吴句卑匆匆出府,脸色古怪,恐怕有些异处。柔儿以前在府中住过,知道这吴句卑执掌沈府禁卫,等闲不出府门。” 伍封沉吟了半晌,脸色微变,道:“叶公若要格杀我们,必在今晚,小鹿儿他们不知详情,万一叶公送些有毒的酒肴去犒军,再派大军围杀,那真是兵不血刃了。” 众人都感骇然,伍封将鲍兴叫了进来,道:“小兴儿,你到城外营中去一趟,让小鹿儿他们小心提防,尤其要小心酒肴有毒。入黑之后,移营南门。” 鲍兴见众人神色凝重,急忙去了。过了一阵,他又走了回来,道:“公子,这事有些不妥当,如今府中上下戒备森严,那吴句卑守在门口,小人刚到门口,便被他挡了回来。” 妙公主哼了一声,道:“这人好大胆,竟敢公然阻你出府!” 鲍兴道:“他说明日是楚王大赦之日,恐怕有人知道明日大赦,今日为恶以逃罪,故要在大赦之前日封城禁户。” 楚月儿摇头道:“骗人的,楚国之习俗在大赦前日的确要封府,不过只封三钱之府,不会禁人走动。” 鲍兴道:“小人也听说过,是以问那吴句卑,谁知他应变甚快,说叶城在楚国之北鄙,近于晋宋郑鲁,恐怕有人越境而来抢掠,就算抓到,明日大赦也会放了。往年常有盗贼越境而来,是以晚饭之后,叶城各府门禁。”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最为被动的便是不好公然发难,给叶公以口实。” 冬雪插口道:“公子,先前入城之时,小鹿儿给了婢子一只小鸟笼,里面有两三只小信鸽,可以告急。” 秋风奇道:“咦,我们怎未见着?” 冬雪道:“我将它藏在袖中,你怎看得到。” 妙公主担心道:“原来小雪儿袖中藏着鸟儿,但未听到声音,是否憋气死了?” 叶柔道:“禽兽之中,若论性情温良,安静老实,便只有鸽和兔了。小雪儿将鸟藏入袖中,信鸽见不到光,便会老老实实呆中袖中不动,也不会出声鸣叫。”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担心小雪儿整日香喷喷的,万一那信鸽不老实,撒了鸟屎在袖中,岂非变成了臭雪儿?” 妙公主笑叱道:“这人居然在此时还能说笑!”与众女望了一眼,心知伍封因为心有它事,便忘了迟迟之丧,竟又开始说笑起来。 大凡这人一说笑,必是心情好转。 冬雪格格笑着,果然从袖中拿出一只小鸟笼子,里面有三只信鸽安安分分地站着,不住地转头看着众人。 众人不禁欢呼,伍封大喜,赞道:“小鹿儿心细得紧。嘿,小雪儿也不错,当真能讨人欢喜。” 笔墨房中本来就有,叶柔找来了一块黄帛,伍封见帛甚大,撕成两颗,在一颗上匆匆写下了几十个字,拿过一只信鸽来,将帛书卷好塞入鸽腿上的铜套中去,交给了鲍兴。 鲍兴捧着信鸽,在院中将信鸽放了。那信鸽在头顶打了个旋,向北飞去。 伍封看着剩下的另一块黄帛,又想起夫概的话,寻思了良久,再写了一书,塞入铜管,道:“信鸽之时我不大懂,这帛书要送往莱夷,有没有法子?” 叶柔笑道:“柔儿在鸽上均作过标记。”她从笼中觅了只信鸽来,道:“这只鸽儿放出去便可飞到莱夷。” 伍封一边将帛书塞入鸽腿上的铜管,一边道:“这信鸽之法,我们都不大懂,日后还要柔儿教一教雪儿她们,还有小兴儿、小红也该学学。”他在院中放了信鸽后回来,笑道:“剩下那只信鸽怎好藏在小雪儿袖中,还是让小兴儿藏好罢。” 鲍兴接过了鸟笼塞入袖中,嘿嘿笑道:“公子说得是,小红常说小人是臭男人,些许鸟屎她多半也不会在意。” 这时小红带了一人进来,她先白了鲍兴一眼,然后道:“公子,叶公府上有个人定要见小夫人。” 第二十三章 既敬既戒,惠此南国 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矮小瘦弱,穿着一身仆佣的衣服。 楚月儿大是奇怪,仔细瞧去,惊道:“原来是小阳。” 那人叹道:“小夫人,眼下我叫作圉公阳……” 楚月儿道:“夫君,当日族中送了姊姊给钟大夫,姊姊将我带到钟大夫府上,钟大夫派了几个人来服侍我们。这小阳便是其一,当年在宫中最会养马。” 叶柔道:“月儿,那位钟大夫可是钟建?” 楚月儿点了点头,道:“钟大夫是师父接舆先生最佩服的楚人,当年接舆先生曾在钟府住了两年,收了我为徒。” 伍封道:“接舆先生是世外高人,连他也佩服的人,这钟建想来十分了不起了。” 叶柔道:“钟建是有名的鲁直好人,当年吴军攻入郢都,楚昭王仓惶之下,连夫人也未带,只带走了其幼妹季公主一人,可见楚昭王对其妹的钟爱。那时下大夫钟建便随着保护。楚昭王途中遇盗,众官伤亡甚多,季公主被钟建背负逃走,此后逃乱之际,楚昭王便命钟建每日背着其妹,保护得甚是周全。后来楚昭王复国,欲为季公主觅一良婿,季公主说她逃难之时,钟建时时背负她,要嫁便嫁给钟建。钟建生得奇丑无比,季公主却是少见的美女,嫁出之后,夫妇甚是相得,是以季公主甚得楚人敬爱。” 圉公阳道:“柔夫人说得不错,先王薨后,新王继位,从宫中挑了二十名少年的寺人宫女赐给钟大夫和季公主,小人便是其中之一,被钟大夫派去侍候小夫人姐妹。后来府中闲话甚多,钟大夫怕季公主不悦,恰好齐国田恒出使楚国,看上了小夫人的姊姊,钟大夫便将小夫人姊妹送给了田恒。” 伍封心道:“原来你也是宫中寺人。” 楚月儿问道:“小阳,你又怎会在这里?” 圉公阳叹道:“钟大夫为人亲厚,自从小夫人姐妹去了齐国,仍待小人们甚好。上年叶公到了钟大夫府上,见小人的马养得甚好,又看中了小刀的庖艺,便将我们都要了来。叶公待小人甚薄,不过对小刀十分器重,小人有小刀照应,还算过得去。但今年小刀逃走之后,叶公便迁怒于小人,多番责打。” 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小阳和小刀原本是郢都惯偷,擅于偷窃,往往与他擦身而过之时,袖中金物被偷了也不能知道,后来获罪入宫,小时候他们二人常带我四处去玩。既然小刀被重用,为何要逃呢?” 圉公阳道:“小刀有一次酒醉,说起了入屋偷窃之事,被叶公听见,便将他调为亲随。小刀曾说,叶公忠于楚室,常常疑心各县公之中有人谋反,每每使他到各大夫府中偷取书简,以监视各人。有一日,叶公竟命他到钟大夫府上偷窃,小刀因钟大夫是故主,待我们甚厚,不忍为之,当晚便逃了。幸好小刀一直未说出小人也能偷窃之事,否则叶公定会逼小人为盗。” 伍封道:“小阳,你今晚既然来了,明日便随我们一起走吧,免得再受叶公的鸟气。” 圉公阳道:“多谢公子!小夫人是小人的故主人,今日见小夫人有难,便以牵马为名,悄悄混了来。此刻沈府内外有甲士三千人,院之四周挖了深坑,堆满干柴膏脂,叶公想放一把火,将公子一行人烧死,然后借口失火以推卸其罪。小人听说,叶公前日便探定了公子的行程,已将府中财帛移动了别府,并作好放火的准备。先前柔夫人到后院见过叶公的夫人子侄之后,刚刚走开,叶公便将妻妾子侄暗中移到别府之中,使柔夫人不会生疑。” 妙公主惊道:“这人想加害我们,竟然连整个叶公府也不要了。” 叶柔垂泪道:“柔儿一向视之如父,想不到他竟然连柔儿也要烧死。” 圉公阳道:“叶公也不忍心,吴句卑劝他,说叶府失火,烧死的却只有公子一行人,而柔夫人不死,必定惹人生疑,是以柔夫人身在其中最好。不仅如此,叶公还特地留了七八十人在府中,准备将他们一起烧死。当时小人正牵马运物,在旁边听得清楚。” 楚月儿叹道:“小阳,你这么混入来,岂不是赶来送死?” 圉公阳道:“主人有难,小人怎能见死不报?小人今日就算烧死了也是应该,若要小人眼巴巴看着小夫人被难,必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伍封叹道:“月儿,想不到你还有小阳这义仆哩!” 叶柔哭道:“想不到这一次与叶公见面,竟会是如此结局,若非柔儿之故,夫君也不会从叶城入楚了。” 伍封道:“柔儿,这件事怎能怪你?只怪我太过高估了叶公,以为他是个光明磊落之士,谁知他竟会如此!不过,幸亏小阳来报讯,否则我们就算能防得了人,也防不了火,如今正是冬天,风高物燥,失火是常有之事。叶公一心为了楚国,怕是入了魔了。” 妙公主道:“夫君,干脆我们此时便杀出去。” 春雨道:“我们姐妹四人在前开道,他们未必能够防备,到时候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公子和三位夫人冲出去。” 夏阳、秋风和冬雪一起点头,道:“春雨姊姊说得极是。” 鲍兴看了小红一眼,道:“这种事情自是由我们来做,小红,我们便带着这二十个兄弟姐妹开道挡箭罢。” 小红道:“小兴儿言之有理,这一次我便听你的。” 伍封吃了一惊,道:“此刻若杀出叶公府,不仅会被他们乱箭射杀,还会迫他们提早放火。除非是我死了,否则我怎也不能让你们有何伤损。何况叶公如果只想放火,便不会对付小鹿儿他们,若知事情败露,恐怕会派大军进攻,区区三百人只怕一阵间便全军覆没了。” 这时叶柔正值伤心之时,心神颇乱,也想不出什么计谋来。 楚月儿却不大在意,一来是她天生无畏,二来是素来信服伍封,她与伍封当次共历患难,知道夫君智计百出,便道:“夫君,你说怎么办好?” 伍封沉吟片刻,问圉公阳道:“小阳,此刻府中还有何人?” 圉公阳道:“众人都已撤走了,不过叶公向来行事谨慎,事必亲躬。战则在前,退则在后,此时多半在府中督察,他若退出府外,便是放火之时了。” 伍封点头道:“这就有办法了。月儿,你随我去,我们一起将叶公请了来,有他和我们在一起,谁也不敢放火。” 圉公阳皱眉道:“叶公剑术高明,恐怕难以请来。” 楚月儿笑道:“小阳放心,夫君若要请一个人来,这人就算身手再高,只怕也要乖乖地跟来。” 叶柔道:“我对府中颇熟,陪你们一起去。” 伍封摇头道:“柔儿不要去了,就算叶公有害你之心,毕竟是你长辈,你若对他用强,不合于礼。不过,如果有人来请你,你便借故推脱,千万不要出去。其实叶公根本不用赔上一座叶公府,只要他将你扣住为质,我便只能乖乖地听他话,哪里用得上这么大费手脚?” 妙公主笑道:“天下间哪有你这么见了美女便不要命的人?叶公自是不知道你的脾气了。” 圉公阳道:“接舆先生曾教过小人和小刀一些本事,便由小人带公子和小夫人去找叶公罢。” 楚月儿奇道:“原来师父也教过你们本事。” 圉公阳道:“也没认真教过,只是略加指点罢了,不过小人和小刀这些年不住地练习,倒也十分熟练。” 三人出了院子,叶公怕他们生疑,院外并没有什么人把守,只是围在府外,是以一路倒是十分顺遂,无人阻拦。 伍封见圉公阳身手敏捷,弯身扭腰极为灵动,步轻脚快,的确是与楚月儿一路的身法。最奇怪的是他背后革带上插着一支尺半长的铲状青铜器,看起来象晋国的钱币空首布,只是大了许多,铲口锋利,铜柄头上甚尖,不知是件什么东西。 三人一路慢慢走着,见整着叶公府十分安静,这是他们知道了府中大多空了,否则必会当叶公家规甚严,入夜之后便无人敢随意行走。偶尔有人匆匆走过,见了圉公阳,也不在意其身后的男女。 途中有几处地方有人守备,想来这些人便是叶公欲一把火烧死的自己人,可叹这些人还忠心耿耿地守候,不知一阵间大火四起,他们也要陪伍封等人一起葬身火海。 有圉公阳相陪,这些人倒未曾在意,被伍封轻轻松松走到了旁边,拳脚起处,将他们打晕在地。他的空手搏虎妙绝天下,这些人哪里挡得了他,连一声惊呼也来不及发出来。 到了前院时,便听叶公吩咐道:“快退出了府,老夫亲身点火。伍封若入了吴国,早晚必成楚国的大患。只是累得柔儿陪他送死,老夫心中不忍。” 又听吴句卑的声音道:“当年让伍子胥逃到了吴国,给吴国带来了天大的祸患。这伍封的本事不在其父之下,若效力于吴国,楚国君臣势难安然朝食。” 他们二人说得甚轻,但伍封与楚月儿耳力极强,却听得清清楚楚。 伍封三人小心从树后看去,只见叶公与十余人执着火把站在院中,那十众人静静地向府门外退了出去。 伍封看了看周围的情形,向楚月儿打了个手势,指了指府门后的照壁,意思是这些人手上有火把,怕乱中放火,只有等他们退出去后,由楚月儿转到照壁附近,免被他们溜出了府。又拍了拍圉公阳的肩头,让他在此静候。 楚月儿蹑步向照壁方向缓缓摸了过去,她的身法轻盈如猫,再加上此时已入黑,叶公等人手中的火把光不及远,也未能察觉。 伍封见余人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叶公和吴句卑二人,本想等吴句卑也退出府后动手,谁知这人毫无离开的迹相,伍封暗暗叹气,轻轻拔出了“天照”重剑。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叶公和吴句卑各执着剑,左手的火把光焰跳动,映得他二人的脸色时明时暗。 伍封知道事不宜迟,闪身出来,笑道:“叶公当真好兴致,黑灯瞎火地还与府中人玩着捉迷藏。” 叶公与吴句卑见他突然出现,齐齐吃了一惊。 伍封话音甫落,身形闪动,忽地如大鸟般凌空向叶公扑了过来,手中的重剑倏地向叶公劈下,便听“嗡”地一声,音若隐雷。本来他离叶公三丈多远,这一跃而起,连人带剑立时从空中平平移了过来。 叶公大骇,他身手敏捷,猝不及防之下,仍能扬剑上格,双剑相交,只听“当”的一声,火光迸现,叶公踉跄退开了三步。 吴句卑久经沙场,经验极富,手中长剑立时向伍封刺了上去。 不料伍封借双剑相撞之力,向吴句卑平平移了过去,让开了来剑,一剑向吴句卑刺下。 吴句卑大惊失色,想不到眼前这人竟能如鸟雀般在空中飞行,急闪身后退,倏地缩开了数步,使得力发,背上重重撞在了照壁之上。惊魂未定,忽地一口长剑抵在嗓间,便听楚月儿叱道:“弃剑!” 吴句卑这人甚是勇悍,居然不顾嗓间有一口“映月”宝剑指着,大喝一声,铜剑向楚月儿劈去。 楚月儿叹了口气,一拳击在吴句卑脸上。如今她的吐纳术渐渐有成,手上力气比秋风还要大,又学过伍封的空手搏虎,吴句卑怎当得她一拳,立时昏绝,铜剑坠地。 府外甲士听见里面的打斗之声,有十余人抢身进来,还未看清里面的情形,楚月儿如风般闪过,长剑连刺,这些人手腕中剑,长剑坠了一地,吓得逃出门外。 这时伍封与叶公已交手了三十余招。 叶公是楚国的第一剑大夫,家传剑法相当高明,不过也敌不过伍封的神剑,只是伍封碍着叶柔的面子,又不愿伤了他多生事端,未下杀手,否则十余招内必能将叶公劈于剑下。 叶公是剑中好手,自然看得出伍封是有意相让,他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抢攻,宁愿自己一死也要将伍封格杀。 伍封见这人简直有些冥顽不灵,叹了口气,一剑向叶公刺去,叶公剑尖轻颤,倏地向伍封握剑的手腕上刺来。不料伍封并不在意,只听“叮”的一声,叶公这一剑刺在伍封腕上,却被金缕护甲所阻,叶公见伍封居然不畏刀剑,正惊骇间,伍封的重剑忽地拍在叶公的头上。 他怕伤了叶公,只已剑身平拍,又只用了一成气力,叶公脑中“嗡”地一声,立时大见昏沉,他大喝一声道:“要死便死在一起!”左手扬起,将手中的火把向堂前扔去,火把坠地,立时点着了地上所埋的膏脂枯枝,火头渐渐燃起,叶公哈哈大笑。 忽见黑暗处闪出一条人影,和身扑在火上,在火上滚动,片刻间将火头压灭,只是身上沾满了膏脂,着起火来,火光下认得他是圉公阳。 楚月儿忙上前去,从旁边树上斩下一条树枝,助他将身上的火扑灭,幸好如今是冬天,圉公阳身上衣服甚多,只是脸上和身上被火烧伤,身上倒无甚大碍。 叶公喝道:“圉公阳,你……”,身子晃了晃,晕倒在地。 伍封将剑插入鞘中,一手一个将叶公和吴句卑提起,走到府门口,对守在府外的那些叶府甲士笑道:“在下夜间无聊,将叶公和吴先生请去夜谈。眼下风高物燥,你们各拿在火把,可要小心火烛才好。万一叶公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可就大大麻烦了。” 圉公阳在一旁道:“依照楚律,以下弑上者当烹,灭其家。” 那些甲士见主人被擒,正彷徨不定,被圉公阳出言一吓,无不心惊。 伍封大笑,带着楚月儿与圉公阳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众人见他手到擒来,果然将叶公和吴句卑捉到,脸显喜色。 这时,圉公阳脸上手上已起了数十公大泡,伍封先命懂医的寺人为圉公阳上药,又让鲍兴拿了几条大牛皮绳来,将叶公和吴句卑手足牢牢捆住,置于床上。 伍封见叶柔眼中泪光眩然,歉然道:“柔儿,非是我有意要对叶公不敬,只是这人身手十分高明,若不捆住,怕他突然发难,反而伤了你们。” 叶柔拭泪道:“柔儿并不是怪公子,只是想不到叶公竟会如此。” 伍封道:“我看叶公也并非只是为了私仇,他以为我一入吴境,便会如先父般成为楚国的大患,是以为国事计要先除我这后患。” 叶柔叹道:“当年巫臣离楚,楚人夷灭其家,逼得巫臣教吴人车战,从此令楚人疲于奔命;后来楚国又逼走了公子父亲,十九年后连楚王也被吴军迫得逃亡。这正是前车之鉴,叶公定是怕旧事重演。”她伸手拉开了大被,将二人盖中被中,免他们受凉。 妙公主道:“那是不同的,巫臣和夫君的父亲与楚国有仇,自然会借吴人之手来报仇。夫君与楚国并无仇隙,怎会对付楚国?” 伍封叹道:“我虽与楚国无楚,但吴国和楚国有灭国之仇,叶公怎也要担心的了。其实我哪敢对付楚国?不要说祖上是楚人,就算不是,我若对付楚人,月儿是楚庄王之后,想来会大大生气。天下间我谁都敢得罪,唯有公主、月儿和柔儿是不敢得罪的。” 楚月儿嫣然笑道:“其实天下人都是周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在月儿眼中,只有好人和坏人。” 伍封苦笑道:“好人和坏人哪能分得那么清楚?譬如这叶公,一生中对楚国忠心耿耿,事事为国,那是大大的好人了,但他为了楚国要要卑鄙手段加害我们,对我们来说,他又是大大的坏人了。” 妙公主喟然叹道:“这就是最为烦恼的事了。夫君在齐人眼中,那是大大的好人,可在叶公眼中,又是大大的坏人,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这也不必烦恼,便如公主一样,在我眼中那是‘内人’,在别人眼中却是外人,怎能混淆?万事只要能无愧于天地良心,又怕什么?” 妙公主笑道:“说得也是。听说柔姊姊的父亲公冶先生当年曾含冤入狱,后来夫子说‘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仍将女儿嫁给了他,否则夫君怎会有柔姊姊这个未来‘内人’?” 夏阳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格格娇笑,惹得众女都笑起来。 这时鲍兴已为圉公阳敷好了药,正小声与他说话,连小红也未理睬,小红大为生气,想上前将鲍兴揪走,又怕伍封等人见了好笑,正彷徨着,忽然秋风问道:“小红,眼下女儿营中剑姬大多有孕,为何你还无甚状况?” 小红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正寻思这小兴儿是否有甚毛病。” 鲍兴大感委屈,忙不迭道:“我怎会有毛病?是否你……”,小红圆睁俏眼,叱道:“我什么?” 鲍兴忙摇头道:“你没有什么,小红怎会有什么呢?我这个,什么也应是没什么的,只是搞不懂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偏又没什么状况。”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无不好笑。 伍封失声笑道:“这都是怪我了,只因我整日在外面跑,弄得小兴儿无甚时间陪小红,下次给你们一两个月时间,让你们一心一意,专生儿子。” 众人都失笑,小红脸色微红,鲍兴却摇头道:“别人为公子御车小人是不放心的,不管怎样,生儿子的事大可以晚些,小人怎也要为公子驾车的。” 叶柔忽地有了主意,道:“我看这样好了,那铜车甚大,用两人驾车正好。自小宁儿调任镇莱关守将后,便只有小兴儿一人,不如让小红穿着革甲,扮作小卒,与小兴儿一起驾车,常人多半会赞她俊俏,不过也不会想到她是女子。” 鲍兴乐呵呵道:“这就最好了,自小宁儿走后,小红常常吵着要学御车,眼下御艺大进,正好用上,我看她多半是舍不得我这老公,早有这心思。” 伍封笑道:“柔儿此议甚好,小兴儿便去为小红找套精致的革甲穿上,看看是甚样子,顺便将小阳扶到侧房休息,派人侍候。” 鲍兴一手牵着小红,另一手扶着圉公阳,乐癫癫出门。 众人闹了一阵,都有些倦意上来,叶柔定要留在房中照顾叶公,伍封叫了几个人来陪着,自己与众女各去休息。 叶公和吴句卑在他们手上,自然是一夜平安,次日一早,叶公府派了人来侍候,送上酒饭,实则看看叶公的安危,见叶公无恙,都放了心。 叶公其实昨日被鲍兴捆时就醒来,但羞于见他们,一直装着昏沉,实则连伍封等人昨夜的说话也听入了耳中,知道他们对自己并无加害之意,才装作苏醒,那吴句卑也早就醒来。 伍封歉然道:“叶公,晚辈昨晚得罪了。”为二人解开了牛皮绳,叶公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既然叶公在自己手上,便不怕叶公府上有人会下毒。众人匆匆用过早饭,伍封对叶公道:“昨夜的事权当未曾发生过,今日晚辈要走了,不过还要劳烦叶公相送出城,那位圉公阳是在下爱妾的旧仆,只好厚颜将他带走。” 叶公默然点头,与众人上了马车。 小红果然穿了一身革甲,头戴在铜盔,显得十分俊俏。鲍兴也穿着铜甲,两人坐在前面御车。伍封见二人一个黝黑粗鲁,一个白净秀气,一个相貌丑陋,一个却美丽动人,相映成趣,暗暗好笑。 马车一直出了南门,小鹿和招来早在门外等着,他们自得了飞鸽传书,便移营南门之外,只知道城中有变,足足担心了一夜,见众人无恙出城,这才放心。 叶公昨日明明见小鹿等人在北门外扎营,不料一大早竟然会在南门守着,南门外还有其扎营的痕迹,颇有些不解,不知他们从何而来的消息,竟会暗夜移营。他心道:“伍封用兵十分高明,大有鬼神莫测之处,可惜昨晚未能成功,久必为祸。”与吴句卑对视了一眼,摇头苦笑。 伍封与叶公和吴句卑分手告别,一众沿大道南行,叶柔不住回头张望,见叶公和吴句卑仍呆立在城门之下。 一路上小鹿为圉公阳治伤,他从公输问处学来的医术果然高明,三日后圉公阳的烧伤便渐渐见好。途中并无平启的消息,七八日后,众人到了楚国白城附近。 伍封沿路打听,见路上途人纷纷四走,均说新郢有变,细问又不知其详。 伍封见楚国正值内乱,不敢轻易入白城,先扎营于路旁,派鲍兴到白城打探消息,晚间鲍兴回来,道:“白公胜十日前带了壮士数千人已去了新郢,此刻不在城中。” 伍封皱眉道:“莫非楚国内乱与他有关?白公胜称先父为叔,由先父一手养大,他回楚国时,我已有十岁。他与我有兄弟之谊,若有凶险,便得想办法救他。” 叶柔道:“白公胜虽然要救,但我们若因此卷入楚国的内乱,后果便严重了。” 伍封道:“明日我们赶往新郢,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鲍兴道:“平兄早就来了楚国,如今也未与我们联系,不知他究竟如何了。” 伍封叹道:“平兄为人耿直,最怕他受小人暗算,那市南宜僚是个卑鄙无耻之徒,平兄须要小心才好。” 楚月儿道:“平爷的剑术虽高,但胜不过市南宜僚,若是单身一人找上门去,那便凶险了。” 叶柔道:“月儿倒无须担心,平爷的董门御派剑法甚是精熟,凭此剑法,逃命是足够了。” 妙公主叹道:“那日市南宜僚行刺,被娘一拳便打倒,法师上前一剑斩下,这人居然用左臂来格挡,虽断了一臂,却留了条性命。这番狠劲倒是可怕得紧。” 次日众人动身沿着大道赶往新郢,在离新郢三十余里处,忽见一车迎面匆匆而来,伍封见车行虽速,便道:“这车上的人多半有急事,我们不妨让出道来。” 忽听楚月儿道:“夫君,车上之人是钟大夫。” 伍封命鲍兴将铜车迎了上去,余车停在道旁,两车相近,伍封挥臂招呼:“钟大夫,钟大夫!” 对面车上只有两人,除了御者外,另一人身材颇高,但左肩高右肩低,粗眉细眼,方鼻大口,形容甚是丑陋,年纪五十多岁。 那人停下车来,见铜车驶近,车上一人宽衣大袖,黄金高冠,一看便非楚人,忽见楚月儿从车上站起身来,愣了愣,呵呵笑道:“原来是月儿,可长高了不少,这位必定是齐国大将军、上大夫伍封了!” 楚月儿笑嘻嘻道:“钟大夫原来还记得月儿。” 伍封待车停下,跳下车来,道:“钟大夫,在下正是伍封。” 楚月儿与妙公主、叶柔都下了车,一起向钟建施礼。 钟建忙跳下车,一一回礼,又向妙公主施了大礼,道:“平启先生说大将军不日要来楚国,不想在路上遇到。” 伍封又惊又喜,道:“钟大夫见过平兄?” 钟建道:“那日在大殿之上,平兄与市南宜僚等人交手,受了些伤,眼下正于在下府中疗伤。” 他见伍封大显焦急,叹道:“平先生的伤无甚大碍,只是失血多了些。本来在下应带大将军到府上去,只是鄙国大王有难,在下要到叶城向叶公搬兵来援。” 伍封惊道:“贵国大王怎会有难?” 钟建叹道:“大王被白公胜抓住,现困在高府,派市南宜僚等人看守,以此胁众,久必有失。大王三岁即位,今虽已十年,但毕竟只十三四岁,怎受得了惊吓?如今可是凶险之极了。” 伍封心中一动,道:“在下与市南宜僚有仇,此番饶道楚国,正是想杀了他报仇,钟大夫若信得过在下,不如由在下去将贵国大王救出了,也顺手杀了市南宜僚。” 钟建看了伍封半晌,沉吟道:“在下听说大将军与白公胜有兄弟之谊,颇有疑心,怕大将军有意助白公胜为恶。” 伍封见他直言不讳,便问道:“白公胜是否也住在高府看守大王?” 钟建道:“他带兵守在太庙,不在高府。” 伍封摇头道:“这就好办了。不瞒钟大夫说,白公胜如果有难,在下必会去救,但怎也不会助他为恶。市南宜僚害了在下爱妾,这个仇在下怎也要报的。报仇之余,又能救到贵国大王,正是一举两得。” 楚月儿道:“钟大夫,夫君真是来找市南宜僚报仇哩!” 钟建点头道:“大将军在列国悬赏千金,要追杀市南宜僚,此事在下早就已经知道了。平先生向在下说过许多大将军的事迹,他为人忠直,在下也信得过他。在下因与大将军初次相见,涉及鄙国大事,是以出言相试,大将军切勿见怪。”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在下一入楚国之境,便时时听到钟大夫的美名,果然是至诚之人,心中有疑能直言相告,天下间有谁会如此?钟大夫不如与在下同去新郢,先救了贵国大王再说。否则,就算叶公来了也不免投鼠忌器,无法平乱。” 钟建道:“大将军说得不错,此刻正是如此。”当下吩咐了那御者,命他自己驰车到叶公处搬兵,妙公主与叶柔知道他们有事要谈,下了铜车,另换马车,楚月儿将钟建搀上铜车,大队开往新郢。 一路上,钟建说起新郢大变的经过。 原来,白公胜自回楚国以后,便一直想着父亲太子建死于郑人之手,想要攻郑报仇。 当日他与伍子胥从郑国逃出后,被楚兵追杀,行到鄂渚之时,被大江所隔,只好藏身芦中,幸好有位渔人冒死将他们渡过了江,当时伍子胥称渔人为“渔丈人”,而渔丈人称伍子胥为“芦中人”。 十九年后,吴军攻入郢都,伍子胥为了给太子建报仇,又因囊瓦在郑,便率大军攻郑。郑国上下惊慌一片,郑定公杀了囊瓦,献尸于伍子胥,伍子胥仍不退军,定要灭了郑国为太子建报仇。郑定公只好在国内张出榜文,道:“有能退吴军者,寡人愿与分国而治。” 其时渔丈人早已死了,其子因逃避战乱正在郑国,见了榜文,便求见郑定公,说他能退吴军。郑定公问道:“你退吴军,要用多少兵车士卒?” 渔丈人之子道:“臣不用一寸之兵,一斗之粮,只要与臣一桡,行歌道中,吴兵必退。” 郑定公虽然不信,但病急了乱投医,只好答应。渔丈人之子缒城而下,在吴军营前击桡作歌:“芦中人,芦中人!腰间宝剑七星文,不记渡江时,麦饭鲍鱼羹?” 伍子胥闻歌,将渔丈人之子请入营,才知其父已死。渔丈人之子道:“小人现是郑人,只望将军能赦郑国。” 伍子胥点头道:“我有今日,全在渔丈人所赐。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然你有所请,在下终己一生,不再有攻郑之念。” 伍子胥当日便撤军走了,郑定公大喜,封渔丈人之子为大夫,授以百里采邑,国人遂称之为“渔大夫”,其采邑为“丈人村”。 白公胜父事于伍子胥,虽有攻郑报仇之念,但前者伍子胥已赦郑国,故隐忍不言。伍子胥死后,白公胜便向令尹子西道:“如今可以攻郑为家父先太子报仇了。” 子西以楚昭王刚死,新王方立之故推辞,道:“时机不当,你先等等吧。” 白公胜筑城练兵之时,卫国三大剑手的石乞、孟厌因浑良夫被杀,从卫国前来投奔,白公胜大喜,以为心腹,然后向子西请命,愿意带家中甲士为前锋攻郑。 子西答应,还未及发兵,晋国的赵鞅领兵攻郑,郑国向楚国求援,子西带兵助郑,晋兵才退,子西与郑国结盟而回。 白公胜闻讯大怒,道:“子西答应我伐郑报仇,谁知言犹在耳,竟发兵救郑,欺我甚矣!若要伐郑,必须杀了子西,否则他必然推阻。” 前月市南宜僚逃到了楚国,伍封在列国中以千金悬赏,平启又蹑迹而追杀,如今他得罪了董门,无处容身,便改名换姓,投到了白公胜府上。白公胜想杀子西,正是用人之际,便收留了他。 市南宜僚颇知兵法,献计道:“白公在白城,子西在新郢,要杀子西而无后患,便得新立楚王,借拥立之德以保全自身。否则,杀了国之令尹,楚王必怒,到时候何处容身?更不要说伐郑了。” 白公胜道:“这是我近日所想之事,要行此事,必须带大军入郢。从白城到新郢甚远,兵车一出,事情必定败露,不知当如何行之?” 市南宜僚道:“白城近江淮吴地,楚吴有世仇,白公不如自称吴人犯境,被你击退,白公先向楚王上书,说要献俘于朝,以张国威。新王年方十余岁,朝事尽在子西之手。子西这人生性爽直,不识计谋,必定会高高兴兴答应。” 白公胜道:“先生之意,是否以精兵数千扮作吴卒,车载兵甲充为掳获,借献俘之名入新郢?” 市南宜僚点头道:“正是如此,到时候在殿堂之前,小人和石乞、孟厌随白公上殿,先杀了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再扣住楚王。殿下士卒奋勇,驱散侍卫。白公有楚王以为质,又有大军在城,或废或杀,生死大权尽在白公之手了。” 白公依计而行,果然如宜僚所料,十日前在殿堂之上,果然杀了子西和子期,胁持了楚王。此后才告知白公胜,自己便是伍封悬赏千金要捉拿的市南宜僚,他新立大功,白公胜也不好处置他。 说到这里,钟建叹道:“那日在下也在大殿之上。在下虽有些蛮力,却不识剑术,被人以长戈击倒。那位平启先生甚是了得,早投入白公胜府上,当了一名小卒,当时也混在白公胜的士卒之中。他趁乱要杀市南宜僚,市南宜僚有石乞和孟厌帮手,平启反被市南宜僚刺伤,不过他也杀了孟厌,乱中救大王不得,只将在下背负着逃走,出外便昏绝,反是在下将他背入了府中。他在白公胜家中呆了不少时间,所知甚详,适才在下所说,全是平启先生打探到的。” 伍封叹道:“平兄果然厉害,居然能混入白公胜的府上。” 楚月儿道:“幸好市南宜僚、石乞、孟厌不识得平爷,否则必会为其所害。” 钟建续道:“其后,市南宜僚欲杀楚王,白公胜心中不忍,将楚王困于高府,并将高府中人尽数驱走,命市南宜僚守住为质。他自己与石乞带着数千精兵扎于太庙,欲择先王之子另立新王。本来事情甚急,幸好大夫管修家有藏兵,起家众往太庙攻之,双方在新郢交战三日,管修全军尽墨,兵败被杀。左司马申鸣甚勇,白公胜擒了其父申包胥为质,但申鸣带家勇相攻,亲自击鼓,其父申包胥遂被白公胜所杀。不过申鸣却从白公胜手上夺回了王宫,坚守不出,这么一来,白公胜的废立之时便耽搁了下来。” 当年吴国用伍子胥之谋入楚,申包胥往秦国求救,在秦宫痛哭七日七夜,终使秦国发兵救楚,想不到竟会死在白公胜手上。伍封感叹之余,皱眉道:“白公胜这么搞法,不要说伐郑,只怕连自身也难保了。” 钟建叹道:“其实白公胜只是想伐郑报仇,孝心可嘉,令尹子西既然答应了他,便该守约伐郑。若不愿意伐郑,早就该设法阻止,就不会酿成今日之祸了。是以白公胜罪孳滔天,但子西多多少少也有些责任。” 众人说着话,已到了新郢城附近的一片林前,钟建指着那片林子,道:“转过了这片林子,三里外便是新郢。” 伍封问道:“白公胜可有派人守城?” 钟建点头道:“城门有人守着,不过在下还算有些身份,是以连白公胜也不敢得罪,可以入城。否则平先生在府上多日,他们怎会放过?” 伍封心思急转,命大队停了下来。 钟建问道:“大将军何以停下?” 伍封道:“钟大夫一车来去,就算市南宜僚见到,也不会有何疑处。我们三百多人虽然抵不上白公胜的大军,但战乱之时,也算得上小小的一支人马。在下与白公胜有些旧谊,他得知在下来了,定会着意结纳。” 钟建奇道:“这样岂非是最好?大将军正好从中取事,索性将白公胜一举擒下,解我楚国之危。” 伍封摇头道:“如今楚王尚在市南宜僚手中,我若进城,市南宜僚必定知道。他与我有不共戴天的大仇,多番败于在下手上,知在下进城,定会气急败坏,胁楚王以逃。这人心狠手毒,擅于用计,恐怕连白公胜也制他不住。” 钟建脸色凝重,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平先生说当今天下,唯大将军是董门克星。市南宜僚一目一臂,均因大将军而损,他最怕的便是大将军了。若知道大将军已入城,后果堪虞。” 伍封命大队扎于林中,众人入了林,伍封道:“入黑之时,在下带数人随钟大夫入城,然后夜袭高府,将楚王先救出来。” 钟建狐疑道:“大将军休怪在下生疑,大将军的令尊视楚为仇,我们楚国之事,大将军根本不必在意,又何必非要无端端干冒奇险,入府救我们大王?” 伍封苦笑道:“楚国之事与在下的确无甚干系,但白公胜由先父养大,在下以兄事之,幼时白公胜常常抱在下到处游玩,感情颇为深厚。如今他犯上作乱,并无胜算,在下想卖个人情给贵国大王,借他金口,饶了白公胜一命,由在下将他送回齐国去。” 钟建叹道:“大将军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为了朋友之义、兄弟之情,竟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在下十分佩服。” 大营扎好之后,伍封将圉公阳叫来,与钟建相见。 钟建奇道:“小阳怎会与大将军在一起?” 众人将叶公那日欲火烧叶公府之事说过之后,钟建骇然道:“这叶公忠心为国固然可嘉,但只怕有些入魔了。其实以大将军的为人,怎会无端端害我们楚国?楚国是月儿的父母之邦,怎会由得大将军这么做?” 伍封苦笑道:“这一次在下与叶公闹得颇不愉快,日后还请钟大夫居中调停,好丑他也是柔儿的长辈,在下不愿意与叶公交恶,以免柔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钟建与他们一路同行许久,自然知道伍封与叶柔的关系,不住地点头,看着圉公阳道:“想不到小阳与小刀一样,都是少见的义仆,当真难得。” 圉公阳忙道:“请问大夫,未知小刀现在何处?” 钟建道:“小刀从叶公府上逃了出来,不知从何处学了数月,庖艺大进,眼下有一身绝妙的治味本事,改名作庖丁刀。他得知月儿已嫁大将军,远在齐国的主城,便投身在下府中为庖人,说是存足路资,日后好到齐国侍奉月儿。在下嘉其忠心,留在府上,正想让他随平先生一起回齐国去侍奉故主。” 伍封大奇,看了看圉公阳,又看了看楚月儿,道:“月儿年纪最小,在钟大夫府上之时只是个小女孩儿,为何会让小阳和小刀如此怀念?”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这个月儿也不知道,须得问小阳。” 圉公阳搔头道:“小人也不甚清楚是何缘故,只觉小夫人可爱,便有亲近之念,一心要服侍呵护。接舆先生曾说,小夫人天性纯净,怕她被人所欺,因此传了小人和小刀一些奇妙身法,又传了我们二人不同的兵器招式,说日后小夫人有难,我们或可帮手。” 妙公主好奇道:“接舆先生传了你们什么兵器招式?” 圉公阳将背后革带上插着的那一支铲状的青铜器拔出来,道:“这支铜布便是小人的兵器。” 叶柔愕然道:“怎么看起来象个铲子?我还以为是喂马铲草之用哩。” 圉公阳道:“柔夫人说得不错,平时小人便用它铲草,不过遇到凶险,便是一件古怪的兵器。” 妙公主道:“小刀的兵器又是什么玩意儿?” 圉公阳道:“小刀用的一支柄青铜钺,也有尺半长,不过甚薄,轻快如风,平时可用来切肉削木,战时便是件兵器。” 伍封道:“我只道接舆先生剑术高明,不料还会这种古怪的兵器招式,当真意想不到。” 圉公阳道:“接舆先生本也不会,但他知道我们二人有些不入流的手段,又常常看我们劳作,便特意想出了这两套招式出来,各不相同,每套只有十八招。” 叶柔笑道:“你们有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圉公阳道:“小人和小刀原是惯偷,小人会掘墙打洞,小刀会窜墙越脊,自小一起行窃。一般是小人在外守望,小刀入室取物,百发百中。平生只有一次失手,被擒后处以宫刑,才入宫为寺人。小人在宫中学会了养马御车,小刀学会了庖艺木工,因而痛改前非,不再为盗。接舆先生所授兵器与此有关,小人的铜布可以掘墙凿石,小刀的铜钺可以批闩撬门。” 妙公主笑道:“接舆先生疼爱月儿这徒弟,爱屋及乌,连你们也能学了他的独门本事。” 钟建叹道:“月儿是庄王之后,本就是楚王一族,算起来是楚王的同辈,她四岁入府,在府上时最得内人季公主疼爱。在下虽有子嗣,却无女儿,我们夫妇视之为女,派人小心侍候。那时接舆先生也在府上为客,一眼便看中了月儿,收她为徒。本来接舆先生只想在府中住上半月便走,谁知为了月儿,竟能一留两年,可见月儿的魅力惊人。” 伍封笑道:“既是如此,钟大夫为何会将她送给田恒呢?” 钟建摇头道:“在下怎舍得送她出去,只是不得以而为之。在下生来奇丑,幸好季公主不嫌弃,甘愿以金枝玉叶之身下嫁,在下因而立誓,终身不纳妾媵,以报答季公主的情意。月儿初来府中时才四岁岁,后来年纪渐长,只十岁时,已经十分美貌动人。实不相瞒,在下每每看到月儿便有些心动,心想长此以往,月儿再长得几岁,恐怕终有一天会闯出祸来,有负于季公主。后来田恒到了府上,看上了月儿的姊姊楚姬。在下知道田恒不好女色,看上的人自会善加对待,才忍心将她们姐妹送给了田恒,委实心痛。不过田恒答应在下,待月儿结发加笄,定会为月儿择一良婿。后来季公主不见月儿,细问其故后,将在下大加责骂,说在下将王室之后送人,对不起楚王,三月未许在下进入其房中。” 楚月儿睁大了俏眼,惊道:“原来是这缘故!姊姊总是思之不解,不知道钟大夫怎能忍心将我们远送到齐国。” 伍封笑道:“在下当真是好运气,若非钟大夫一时忍心,在下怎能娶到月儿?钟大夫当真是走宝了。” 钟建叹道:“谁说不是呢?” 妙公主哂笑道:“这真是天降馒头狗造化,便宜了夫君哩!” 伍封瞪眼道:“公主又胡说了,怎能说我是狗呢?何况月儿也不像馒头。” 妙公主嘻嘻笑道:“是妙儿说错了,夫君和月儿莫怪。” 此时亲兵营中的庖人将酒肴送了上来,众人说着旧事,便觉与钟建亲厚了许多。 伍封甚喜钟建直言无讳、不加掩饰的个性,叹道:“在下从叶公府上出来,只道这一趟楚国之行是来得错了,不过见了钟大夫,才知不枉此行。” 入夜之时,伍封道:“今晚去高府将楚王救出来,人不能太多,月儿、小鹿儿、小兴儿陪我随钟大夫入城,余人静候林中,听公主和柔儿的调遣。” 圉公阳道:“小人初随大将军,也想立些功劳。” 伍封心思一动,道:“你擅长掘墙打洞,今番便可以用上了。只是不知你们善能偷物,能否偷出大活人来?” 圉公阳笑道:“只要这人不大叫躲闪,便无妨碍。不过小人对高府不大熟悉,先要探听大王被藏在何处,才好下手。这种察听探物的本事,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小刀呢?若有小刀同去,应该容易得多。” 钟建道:“这事易办,高府在城南,在下的府第在城北,入城后先到在下府上,将小刀叫上便是。” 伍封与楚月儿、小鹿、钟建上了铜车,鲍兴和圉公阳坐在御者之位,直奔向新郢城,不一时到了北门。 守城士卒今日见过钟建一车出城,此时回来仍是一车,也忘了车上原有几人,未觉异处,只觉此车与它车不同,多看了几眼,开了城门放他们入城。 钟建之府甚大,众人先入钟府,在大堂坐下,鲍兴和圉公阳分别站在伍封和楚月儿背后。 钟建命家人将季公主请出来,一阵间便听环佩轻响,一个美貌妇人从内出来,众人都站起身来。 众人礼毕,钟建道:“公主,月儿来了。” 季公主一眼看见楚月儿,又惊又喜,道:“月儿回来了,这真是意想不到。” 钟建又道:“这是月儿的夫君,齐国上大夫、大将军伍封。” 季公主仔细打量了伍封半晌,点头道:“妾身久闻大将军威名,有平启先生这样的家臣,便可想见大将军的确不凡。” 伍封寒喧了几句,道:“在下想失陪一阵,先去看看平兄,公主勿怪。” 季公主见他一入府便要看视家臣,眼露嘉许,道:“平启先生是妾身夫君的救命恩人,便由妾身带大将军去吧。” 钟建小声道:“公主,大将军愿意相助,今晚要到高府救大王出来,须用得上庖丁刀,我去找了他来。” 季公主愕然,看了看伍封,点头道:“眼下新郢大乱,非大将军援手不可,夜长梦多,章儿被扣时间长了,必有凶险。”她所说的“章儿”,便是指现今的楚王。楚王名章,是楚昭王之子、她的亲侄,故而这么称呼。 钟建恐怕事情泄露,亲自去找庖人刀,季公主便带着众人去见平启。 到了客房之中,远远便闻到一缕药香,众人进了房去,见平启正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正想着心事。 伍封趋步上前,道:“平兄!” 平启一见伍封,大喜道:“公子总算来了,这次市南宜僚当真是大难临头。” 伍封见他脸色微白,却精神爽利,细问了平启的伤势,道:“平兄先休养身体,今晚我先将楚王救出来,再找市南宜僚算帐。” 季公主道:“平先生本来伤势颇重,流血又多,幸好他身体壮健,将养数日便大有起色了。” 伍封叮嘱平启了几句,众人又回到大堂上,季公主命家人奉上淡酒,以壮行色。伍封道:“在下先父曾鞭公主先父之尸,只道公主会记此仇,虽入贵府,心中却颇有些忐忑不安。” 季公主叹道:“父王却杀了大将军的祖伯,其祸是父王先启。古者,怨不及嗣。当年父王听费无极之谗,杀了令尹斗成然。王兄继立,用斗成然之子斗辛、斗怀、斗巢三人为臣。吴军破郢,王兄带百官而逃,行至郧邑。斗怀夜间怀刃欲弑王兄以报父仇,被斗辛斗巢逐走。后来复国,王兄仍然加斗怀之爵。妾身曾问过王兄,王兄说斗怀欲为父报仇,也算孝子,能为孝子,为忠臣也不难。王兄逃亡遇盗,蓝大夫以舟载妻子而逃,斗辛呼叫,他竟说‘亡国之君,吾何载焉?’,径自逃走,王兄后来仍使他复为大夫。吴国夫概为破楚先锋,恶之大矣,逃到楚国,先兄也封之堂溪。” 伍封喟然道:“贵国先王度量宽洪,不计旧恶,当真少见。” 季公主道:“结仇易而解仇难,妾身与大将军素未谋面,前人之仇与我们何干?当年帝尧使鲧治水,以其无功而逐杀,复用其子禹治水,禹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并未见他以帝尧为杀父仇人。妾身不敢自比先贤,但先王兄能释怀用仇,妾身如何不能学之?” 众人见季公主见识与众不同,无不叹服。 这时,钟建带了一人过来,这人生得比圉公阳还要矮小瘦弱,模样甚丑,背上革带上插着一柄大大的薄铜钺。 钟建道:“大将军,这便是庖丁刀。” 庖丁刀先众人施礼后,喜道:“小人时时想到齐国,不料小夫人能来新郢,当真是天大喜事。” 伍封笑道:“小刀,今日便要看看你和小阳的本事。” 庖丁刀心痒痒地道:“公子放心好了,小人与小阳入室取物,见者必中,今日改作偷一个大活人出来,正是趣事。” 伍封见天外黑沉沉地,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当下带着楚月儿、小鹿、鲍兴、圉公阳、庖丁刀驾着铜车,由庖丁刀指着路,到了高府后墙三十余步处的巷间,见墙内隐隐有火光透出。 庖丁刀道:“小人先去探探。” 楚月儿道:“小刀,你可要小心。” 庖丁刀点了点头,道:“就算是藏金小人也能觅到,何况是人?”潜身到了才墙之下,蹬上墙面,几步窜上了高墙,四周看了看,没身不见。 伍封见他如同狸猫一般,身轻灵动,暗暗赞叹。这种本事以楚月儿最是了得,这个庖丁刀虽然不及他二人,但他未练过吐纳术仍能如此轻捷,除了接舆的独特身法外,与其天赋也大有关系。 众人等了好一会,便见庖丁刀从墙后闪了出来,趋到车旁,道:“墙后便是花园,大王被囚在花园之旁的小屋中,有八人看守,屋内二人,屋外六人。” 楚月儿放心道:“只有八个人。”她与伍封惯于战阵,千军万马也不怕,何况只有八人,自是容易打发。 伍封点头道:“楚王身体尊贵,他只十三四岁,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若带他窜上跳下,必会受惊。小阳,你在后墙上掘一个三尺大小的洞,小鹿儿和小兴儿守护,三人候在洞外,免被人发觉。我和月儿由小刀引着,却杀了守卫,将楚王救出来。” 众人依计行事,伍封、楚月儿和庖丁刀三人在墙下,庖丁刀不知他二人的本事,正要问话,便见二人脚尖在墙上跨了一步,如履平地般立在墙上。 庖丁刀见他们二人一步便上了墙,比自己要明多了,当下叹服不已,也窜了上去。又从墙后一颗树上轻轻滑下,伍封与楚月儿飘身跃了下去。 庖丁刀引着二人小心从园中假山中蹑步穿行,到了那一间有火把的屋子附近,果然见门外有六个人守护。 伍封见门紧闭着,缓缓过去,三人拔出了兵器。 那六个小卒浑然不觉,不知大祸将临,正在说话,伍封与楚月儿忽地冲了过去,手起剑落,快如疾风,这种小卒怎是他二人的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尽数被斩倒,惊呼声只到嗓间便随血而出,只发出了几声闷哼来。他们二人惯于偷袭,配合又极为默契,电光石火之间便各斩了三人。 等庖丁刀挥动铜钺上前时,却无从着手,惊骇地看着伍封二人,想不出世上竟有这般快捷的杀人手法。 房内的人听见外面嘈杂之声,叱道:“又喝醉了打架?” “呀”的一声,门被打开,那人还未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伍封的重剑已从他的嗓间割过,另一手将他托住,免他跌倒。 房中另一人见他呆立门口,奇道:“干甚么?”走了过来,庖丁刀早看得手痒,倏地从这人肩上窜了上前,铜钺“喀嚓”一声,将那人劈倒。 伍封这才松开了手,将尸体放倒下来。 三人抢进内室,见里面有个十三四岁的男童缩在床上,正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惊得脸色苍白。 伍封三人知道这男孩便是楚惠王,一齐施礼,楚月儿柔声道:“大王,臣等是季公主派来救你的。” 楚惠王见楚月儿容貌极美,颜色温和,立时惧意大减,道:“姊姊是季姑姑府上的人?寡人常到姑姑府上,为何从未见过?” 伍封道:“大王,此事慢慢再谈,臣等先保护大王离开,躲到钟大夫府上。否则,一阵间市南宜僚过来,便麻烦得多了。” 楚惠王皱眉道:“寡人怎知道你们是否有诈?” 伍封暗吃一惊,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行事谨慎,楚月儿道:“臣等已杀了守卫,怎会有诈呢?大王谨慎得很哩。” 伍封笑道:“大王眼下落在歹人手中,臣等如是歹人一伙,另有图谋,只须直接向大王施行便是,何必杀了自己人来行欺骗之举?” 楚王惠想想也有道理,起身道:“寡人就信你们一次。”其实他比楚月儿才小了一两岁,身得颇为高大,站起来与楚月儿差不多高下。 楚月儿带着楚惠王往外走去,庖丁刀在前,伍封在后,四人才出了房门,便听廊上有人声传来,离此才二十余步。 只听一人道:“白公对这小子还有些兄弟之情,不愿意自立为楚王。如果我们瞒着他杀了楚王,白公也只好自己当王了。”听这声音,正是市南宜僚。 伍封听见市南宜僚的声音,热血上涌,立时便想冲出去,亲手将市南宜僚杀了,但转念一想,眼下楚惠王在旁,市南宜僚剑术了得,若动起手来,一时间杀不了他,恐怕会连累楚惠王,何况敌众我寡,万一泄露了行藏,被市南宜僚带军攻入钟府,更加麻烦。 又听一人道:“先生说得是,白公若为楚王,我们便能得富贵。不过白公怕先生伤了大王,一日之内派三使问候,只好悄悄杀了,然后说暴病身亡。” 楚月儿听语声渐近,急忙伸出小手,牵住楚惠王,闪身入了花园,四人飞快穿过假山,直到墙边。 只见墙上果然已掘出了一个三尺大洞,圉公阳正爬在地上,从洞外向里面看。伍封和楚月儿暗赞这圉公阳果然了得,这一阵间功夫,果然飞快在墙上挖了许大的洞。 这时,便听后面人声四起,道:“大王跑了!”“快追,快追!” 忽听市南宜僚的声音道:“连杀八人而无声息传出,大王怎有这样的本事?必有外人接应!”过了片刻又道:“其血尚热,他们必在近处,快搜了出来。” 庖丁刀道:“大王,快钻了出去!” 楚惠王不悦道:“寡人堂堂一国之君,怎能钻狗洞逃生?” 楚月儿笑嘻嘻道:“大王,这个不是狗洞,是臣等特地为大王修的龙门,只是时间仓猝,不甚好看。” 也不知何故,楚惠王偏听楚月儿的说话,点头道:“原来如此,寡人便钻出去。”等他钻过了墙洞,站起身来,却见伍封和楚月儿已从墙头轻轻跃下,惊道:“原来你们会飞的?是否见寡人为宵小所欺,天降仙人来搭救?” 这时庖丁刀也倏地从洞中窜了出来,伍封哪有时间说话解释,道:“大王快走。” 楚惠王点头,向楚月儿伸出手来,楚月儿愣了愣,微微一笑,伸手牵住他,带他到了巷中铜车之旁,扶他上车。 伍封道:“小鹿儿,你带着小兴儿、小刀和小阳先护送大王到钟大夫府上去,我和月儿阻挡他们一阵,免被他们知道大王到了钟府。” 楚惠王扭头道:“你们要小心。” 鲍兴和圉公阳御着车,小鹿和庖丁刀一左一右守在楚惠王两侧,将铜车直驰了出去,夜间道上无人,马蹄声传出甚远,十分清脆。 这时,市南宜僚等人已发现了墙上的洞,纷纷钻了出来,正要循马蹄声追下去,忽见一男一女仗剑站在道中,阻住了去路。 伍封喝道:“市南宜僚,给我滚出来受死!”声若巨雷,在夜空中荡荡开去,众人都吃了一惊。 市南宜僚在人群听出是伍封的声音,脸色大变,想不到伍封竟追到了数千里外来杀他。 伍封大步上前,道:“在下只杀宜僚,余者退开,否则非怪在下剑下无情!”与楚月儿直向人群直撞了过去,长剑如飞,当者无不披靡。 自从迟迟去世后,伍封和楚月儿这口气已憋了很久,今日仇人在眼前,正是分外眼红,手下便也格外狠辣一些。他们二人过处,两侧的人或伤或死,纷纷倒下。 众人见他们恶狠狠的甚是厉害,无人能挡,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四下逃散。市南宜僚正想着是否也逃,但他又自重身份,一时间犹豫未决,被伍封和楚月儿一前一后挡住。 地上扔满了火把,大多半熄,正烧得膏脂“吱吱”作响,火光闪烁之下,市南宜僚脸色狰狞,缓缓道:“既然如此,今日便作个了断吧!”这多月来他四下逃逸,如同惊弓之鸟,甚是烦恼,只盼今日之后,万事了结,也算是个解脱。 市南宜僚惧意一去,剑上杀气便沁了出来。 伍封大喝一声,仗剑向他劈下,两人交起手来。 这番交手与伍封平日的其余剑击不同,不再相较剑技的高下,只是一心要将市南宜僚格杀于剑下。市南宜僚知道今日败即是死,是以斗志昂然,一套断水剑法使得格外出神入化。 楚月儿在一旁看着,见伍封全力抢攻之下,市南宜僚四下游走不定,二十余招后,市南宜僚渐渐不敌。 这时伍封心中充满了杀机,忽地双手握剑,使出了双手剑术,市南宜僚只剩下一臂,挡了两剑,便知自己再练剑十年,也无法与伍封的剑术相抗,今日唯死而已,心惊胆寒之下,见伍封第三剑劈下,势若奔雷,退避不及,咬牙挥剑格挡,便听“当”的一声,手中长剑断成两教,重剑墨光急泻而下,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只听“喀嚓”一声,“天照”重剑从右肩劈下,深入七寸,几乎连半爿身子也被劈落下来。市南宜僚剧痛之下,长声惨叫。 伍封长喝一声:“今日便为迟迟报仇!”重剑横扫,从市南宜僚脖子上掠过,将他的首级斩了下来。他飞起一脚,将宜僚的身躯踢得飞起,撞向高府的后墙,再起一脚,将那柄断剑踢起,如电般闪过,将宜僚的身躯钉在了墙上。 伍封从地上一具尸体身上扯下一件衣服,将市南宜僚的首级裹好,提在手中,道:“月儿,我们走吧!” 两人沿大道奔了一阵,怕有人跟随,又在闾里巷间转了几个大圈。天下闾里都是一样,入夜便锁门不许人外出,由闾长住在矮墙门后的房中掌钥。如今新郢正值多事之时,士大夫无人敢夜出,是以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人。 转了几个圈后,二人才到了城北钟府,敲户入府。 钟府上下正如临大敌,兵甲尽出,五六十个家将穿甲执戈守在门后。堂上众人虽然坐着,却十分拘束,眼睛都盯着在堂中来回焦急踱步的年幼楚惠王身上。 伍封与楚月儿上了大堂,众人都吁了一口长气。 楚惠王跨上前来,双手扶起伍封,紧紧抓着他的双手,大喜道:“大将军,你果然无恙回来。那市南宜僚厉害得紧,那日寡人亲眼见他以一当十,杀了数十个宫中侍卫和司马子期,正担心你们会招他的毒手哩!” 伍封见他满头满脸的汗,说话发乎真心,道:“外臣本当保护大王前来,但为了私仇,留下去杀那市南宜僚,未能一直保护,颇有些惭愧。” 楚惠王笑道:“寡人早就听说齐国大将军昭告天下,有杀市南宜僚者酬以千金,时时便想,这大将军是个什么人呢?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不凡。” 钟建问道:“大将军可曾得手,报了爱妾迟迟之仇?” 伍封点头道:“迟迟在天有灵,终让我亲手斩了市南宜僚的头下来,便在这里。”将血衣裹着的首级掷下。 鲍兴问道:“公子,这市南宜僚的首级是否要带回齐国,在迟迟夫人墓前致祭?” 伍封摇了摇头,道:“本该如此,不过迟迟比不得公主和月儿胆大,她生来娇弱,这颗首级甚是骇人,拿到迟迟墓前去,怕惊吓了她。” 众人听他此言说得甚痴,对视了一眼,楚惠王叹道:“既然如此,待破了白公胜之后,便将这颗首级挂上新郢城头示众。” 一个家人上来,将那颗首级拿走。 季公主笑道:“眼下大将军和月儿已经回来,大王可以放心洗浴了吧?” 楚惠王点了点头,道:“寡人便去,一阵寡人要与各位饮酒。”由几个侍婢引着,入了后堂。 季公主道:“你们今日立了大功,大将军和月儿还杀了市南宜僚,足以化解楚国和伍氏一族的恩怨了。” 钟建叹道:“大王一入府门,便说要招月儿进宫,日后立为王后哩!”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 季公主笑道:“大王不知道月儿是大将军的爱妾,只道是妾身的亲随,也不知道月儿是他的同族姐妹,才会这么说。妾身向他说明后,大王早已打消此念,大将军请勿见怪。” 伍封道:“贵国大王年纪虽幼,却仁厚宽和,行事谨慎,日后必是明君,这真是楚人之福了。” 季公主道:“先兄在位时,常常以吴军破郢、君臣流亡的事告诫他,他虽然年幼,却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他自幼丧母,对妾身十分依恋,见月儿温柔可爱,不免心动,这只是少年人的性情而已,又或是天性的血脉相连之故。” 伍封笑道:“大王比在下要好得多了,那日在下在齐国第一次见到月儿时,一时间魂飞天外,十分失态哩!”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过谦了。” 季公主笑道:“妾身与月儿久未见面,颇为挂念,正有些话要说。”起身带着楚月儿入内去了。 钟建对圉公阳和庖丁刀大加赞赏,道:“你们在我府中许久,我却不知道你们的本事,失察得紧。想不到你们二人今日能为楚国立此大功。” 二人谦逊道:“小人们是刑余之人,得附公子和小夫人骥尾,算不上功劳。” 钟建皱眉道:“今日之事,必已传到白公胜耳中,说不定他会派人大加搜索,在下府中无甚兵甲,如何是好?” 伍封道:“白公胜不欲自立,怕市南宜僚伤了大王,一日之内派三使而问,如今大王走了,他未必有意加害。不过,只须过了今晚,明日在下的三百多从人入城,这些人是在下所练的精兵,守在府上,或能保护大王周全。” 钟建叹道:“就怕白公胜明日紧闭各门,大将军的人马不能入内。” 伍封笑道:“无妨,白公胜与在下兄弟情深,知道在下不会害他,在下的人马对他只是有益无害,必定会放入城来。待府中事定,在下便去见他,劝他罢兵。” 他又去看望平启,告诉他已杀了市南宜僚,平启大喜。 伍封见平启虽然得偿心思,仍有些抑郁寡欢,知道他对迟迟用情甚深,仍难排遣愁怀,拍了拍其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二人对坐良久,待伍封回到大堂时,楚惠王、季公主与楚月儿都坐在堂上,家人将四壁火把点得通明,奉上美酒佳肴,列鼎于食案之前。 楚惠王穿一身黑衣,头戴冕冠,玉琉颤动,他年纪虽小,却显得大有威严。他见众人站在一旁,笑道:“今日并非寡人赐宴,而是为了裹腹,各位请坐。小正、小兴、小刀、小阳也坐下来,一同用饭。不瞒各位说,寡人被囚高府,食蜜也不觉其甘,这些日子委实未曾饱过,今日非要踞案大嚼不可。” 他命身旁的侍婢为他解下了冕冠,以示今日不讲君臣之礼。 伍封见他年纪虽幼,却是极有手段,暗暗佩服。 众人饮酒之时,楚惠王忽道:“大将军之父视楚如仇,借吴人之力,闹了个惊天动地,大将军今日却干冒奇险,将寡人从歹人手中救出来,这中间的恩怨便有些难说了。” 伍封微惊道:“先父破郢都、鞭王尸,的确是有得罪楚国之处。” 楚惠王叹道:“先王曾教寡人,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大凡有臣子不忠,做君王的当要先思是否自己有失礼于臣下处。伍氏一家之变,始肇祸者是先祖父平王,所谓有因必有其果,单怪诸伍子胥也是不妥。” 季公主忙道:“大王,此乃旧事,又何必再提?” 楚惠王道:“前人各有所误,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的确无须放在心上。大将军今日施惠与寡人,寡人想大加褒奖,又恐怕群臣有异议,是以烦恼。” 伍封忙道:“外臣千里寻仇,救大王也只是顺手之举,哪里说得上施惠?” 楚惠王笑道:“不过寡人也有办法,月儿是庄王之后,本就是王族,先前姑姑已与寡人数过其辈份,月儿虽比寡人只大了几月,却当真是寡人的同族姊姊哩!寡人便封月儿为楚国的月公主,大将军从此后便是寡人的姊夫了。” 伍封心道:“这样一来,我们伍家与楚王的仇怨算是一笔勾销,正是美事。”当下与楚月儿出来跪谢。 楚王奇道:“月儿出来谢恩便罢了,为何大将军也要谢恩?” 伍封笑道:“大王若赐它职,外臣不好厚颜受之,不过这‘姊夫’一职,外臣却是极之乐意的,是以非要谢恩不可。” 楚惠王大笑,认真地道:“既然寡人与大将军已是一家人,姊夫和姊姊是否会常来楚国看望寡人呢?” 伍封叹道:“这就有些说不准了,不过外臣祖上是楚人,若是有暇,多半会来故国一游。大王,外臣有一事相求,望大王能够恩准。” 楚惠王问道:“姊夫是否要寡人放过白公胜呢?” 众人见他一猜即中,暗暗佩服楚惠王的聪颖。 伍封点头道:“白公胜犯上作乱,自是不能放过,不过念在他是先太子之后,与大王同出一脉,若能饶过他的性命,也显得大王重情之意和宽洪之道。” 楚惠王叹了口气,道:“若是他人相求,寡人必定不会答应,姊夫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寡人被囚高府,白公胜怕市南宜僚伤了寡人,一日派三使相询,也算顾到了兄弟之情。只是他杀了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寡人若饶了白公胜一命,怎对得住子西和子期?” 钟建道:“大王,听说子西之子宁政事通达,行事谨慎,子期之子宽勇力过人,熟悉兵法,都是少见的人材。大王若能以让他们代以父职,他们也不会生出怨意了。” 楚惠王点了点头,道:“此事寡人另有所想,到时候再说。众臣多半还有异议,不过寡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便饶了白公胜一人,将他逐出楚国算了。” 季公主沉吟道:“妾身倒有个主意,大王既赦了白公胜死罪,但此事也不必宣扬开去,正如不能公然褒奖大将军一样。不如就让大将军设法将白公胜带走算了,到时候军中传言白公胜自尽,大王不加深究,那是最好不过。” 楚惠王笑道:“姑姑之计甚妙,寡人就让臣下‘骗’一次好了。嗯,寡人答应了姊夫所请,姊夫也得答应寡人一事才行。” 伍封恭恭敬敬道:“大王尽管吩咐。” 楚惠王道:“寡人先前听说叶公欲加害姊夫,这人虽然有些食古不化,却忠心为国,还望姊夫日后不要与他为难。” 伍封点头道:“叶公虽想加害外臣,不过外臣并不在意。只要他不兴恶念,外臣绝不会与他为敌,大王尽管放心。” 楚惠王又道:“自从被白公胜所掳,寡人深为之耻。姊夫武技超群,天下无双,能否授寡人以绝技,以防歹人?” 伍封笑道:“此事好办,未知大王爱用何兵?” 楚惠王道:“寡人喜用剑,曾随先王习过剑术。” 伍封点头道:“外臣的剑术以力御使,以求猛恶,非大力者不能使。月儿的剑术不次于外臣,其剑术凌厉飘忽,大王使用当较为合适。” 楚惠王笑道:“既然如此,从明日始寡人便从姊姊习剑。” 众人饮宴甚欢,直到天快亮时,才散了席,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钟建便派人出城,将妙公主等人接进了城中,城上守兵见数百人入城,报知白公胜,白公胜果然放了他们入城。 妙公主等人入了钟府,先拜见了楚惠王,然后由伍封安置各人在钟府上下守卫。伍封与楚月儿穿上衣甲,由鲍兴和小红驾着铜车,径往太庙见白公胜。 车至太庙之外,只见太庙附近营寨四立,士卒戒备森严,当下有甲士将铜车团团围住,大声喝问。 伍封道:“烦各位通报白公,就说故人伍封来访。” 有士卒飞报营内,便见一车从太庙能直驰出来,车上那人浑身盔甲,三十多岁,生得甚是清秀,远远便道:“兄弟远来不易!”这人便是白公胜。 伍封笑道:“胜大哥,我们已有七八年未见了哩!”与楚月儿下了车。 白公胜跳下马车,趋上前握着伍封的双手,大力摇动,笑道:“兄弟在齐国大展神威,为伍叔叔脸上增色,大哥听在耳中,时时欢喜。”与楚月儿见礼之后,引着他们入了太庙。 一将迎了上来施礼,道:“小人石乞见过大将军。” 伍封见这石乞十分粗壮,拱手道:“石先生名震卫国,在下久仰了。” 石乞苦笑道:“我们卫国三大剑手,排在第一的浑良夫连大将军两招也不能接,在下于大将军眼在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分下坐定,鲍兴与小红站在伍封和楚月儿身后,按剑而立。 白公胜叹道:“昨日大王被人救走,市南宜僚为人所杀,大哥正思忖新郢城中哪来这样的高手?今日兄弟的人马入城,大哥便知这必定是兄弟所为。” 石乞道:“大将军悬赏天下,以千金之酬要斩杀市南宜僚,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白公收留此人,也是一时无人之故,并非存心与大将军过不去。” 伍封笑道:“大哥的脾气在下怎会不知道?市南宜僚虽是个卑鄙小人,但他的剑术兵法都是出类拔萃的,大哥只是爱惜他的才智罢。” 白公胜问道:“未知大王眼下在何处?” 伍封道:“兄弟将他藏了起来,待事情一了便送他入宫。” 白公胜不悦道:“大哥本无弑王之意,兄弟何必瞒我?我们虽无血缘,却如同亲兄弟一般,兄弟与大王既非君臣,又无亲谊,将他藏起来又是何必?” 伍封道:“兄弟救大王,其实是为了救大哥。何况兄弟是贵国大王的姊夫,怎好眼巴巴看着小舅子有难?得罪了大哥,大哥请勿见怪。” 白公胜奇道:“兄弟怎成了大王的姊夫?” 伍封指着楚月儿道:“大哥,你这弟妹是大王的族中姊姊,已被册为月公主。说起来与大哥也是同族姐妹,与大哥有血缘之亲。” 白公胜与石乞忙出案向楚月儿施礼,道:“臣等不知道月公主身份,多有失礼,请公主恕罪。” 楚月儿眼下虽是公主,但在她心中仍如以往一般,也不当回事,笑嘻嘻地道:“胜大哥、石先生请起,月儿怎当得两位大礼?” 伍封向白公胜使了个眼色,白公胜会意,将侍从尽数驱了出去,只留下石乞。 伍封问道:“眼下之势,大哥进不能得楚人拥戴,退不能再据守白城,未知有何打算?” 白公胜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哥另有良策。上策是迫大王以我为令尹,以石乞为司马,有大王之命,楚人必安。但大王不愿意答应,正自僵持。兄弟又将大王救走了,大哥若举兵攻打钟府,一是伤了兄弟和气,二是乱军之中又大王有所损伤,是以此策已难施。” 伍封惊道:“原来大哥已知道大王入了钟府!” 白公胜点头道:“新郢城中群臣,只有钟建和管修二人最为忠义。管修已死,钟建却无所事事,大哥本就疑心,今日兄弟的人马一入钟府,大哥便知大王在钟府之中。只是大哥对钟大夫和季公主向来敬重,不忍加害,因而犹豫不决。” 伍封叹道:“这种事情怎能犹豫?大哥仍如以前般有些婆婆妈妈。” 白公胜道:“兄弟说得是。大哥还有中策,便是杀了大王,另立新君,借新君之力执掌兵权,以安楚人之心。如不杀大王,无人敢登楚王之位。大哥一直不忍加害大王,是以此策又难施。” 伍封摇了摇头,道:“就算另立新君,但楚国地大,县公甚众,如果他们不服,发兵平乱,后果难料。” 白公胜道:“这正是大哥最难措手之处了。眼下唯有据守新郢,与各县公不服者决一死战,胜败难知。不过楚国各地县公之中,无人能与大哥相抗,唯有叶公一人可惧,叶公父子忠与王室,甚得民心,若是悉起叶众而来,大哥只能力摒了,胜算不到二成,此乃下策。” 伍封忙道:“这下策是必败之局,兄弟一路过来,见民心散乱,无人依附大哥,叶公德高望重,若是振臂一呼,恐怕新郢内外均会执兵相迎,大哥这数千人马只怕也四散逃走了。” 白公胜苦笑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哥也是无可奈何。” 正说话时,士卒飞报而来,道:“启禀白公,叶公已悉起叶众,星夜而来,眼下已离新郢不过四十里了。” 伍封暗暗吃惊,道:“叶公来得倒快。” 白公胜脸色大变,心中凛然,问道:“叶公有多少人马?” 那士卒道:“叶公出叶城时仅带了三千人,但一离叶境,便有国人跟随,他们见叶公未曾着甲,都道:‘叶公何不着甲?国人望叶公之来,如赤子之望父母,万一盗贼之矢伤害了叶公,国人还能指望何人?’叶公于是贯甲而来,此刻国人执兵相从者恐怕已有万人。” 白公胜挥手让他再探,仍是犹豫不决。 伍封道:“大哥,眼下民心背离,已是必败之局,大哥何不罢兵收戈,以免秧及国人?” 石乞在旁叹道:“白公若罢兵而逃,更往何处?只怕逃不出楚境便会被叶公追到杀害,叶公行事向来要斩草除跟,绝不会明知是后患也纵放。” 伍封道:“兄弟已向楚王为大哥求情,楚王念及旧情,答应放过大哥,到时候军中便说大哥已经自尽,大哥一人潜伏在兄弟的人手之中,随兄弟饶道吴国,再回齐国去,娘亲见到大哥,必定十分欢喜。” 白公胜感动道:“兄弟设想周到,只是大哥的家眷尽在白城,大哥自己闯的祸,若是自己逃走,贻害族人,怎忍为之?” 伍封道:“实不相瞒,兄弟早知大哥必败,今日一早人马入城之时,兄弟已派了手下一个叫招来的兄弟带了五十人前往白城,让他们将大哥的家眷移往齐国。叶公此刻一心要来新郢平乱,自然不敢分兵往白城,等他定了新郢,再派人收大哥家眷时,招兄已护着大哥家眷到了齐境了。” 白公胜皱眉道:“大哥的家眷并不认识兄弟的手下,怎会随那位招兄离城而逃?” 伍封笑道:“兄弟自有办法,还望大哥手写一书,兄弟传到招兄手上,到时候大嫂自然会相信。” 小红拿了一小片黄帛上来,摊开在白公胜案上,又备好笔墨,递给了白公胜。 白公胜愕然不解,当下在帛上写了一行字:“新郢事败,举家速随来人而逃。”道:“家人认识我的笔迹,见书必逃。” 小红接过黄帛,交给鲍兴。鲍兴从袖中取出了小鸽笼,将黄帛塞入鸽腿的铜管,将信鸽放了,那只信鸽振翅飞走。 伍封见白公胜和石乞愕然不解,解释道:“这是兄弟训养的信鸽,可千里传书,将帛函送至招兄手中。” 白公胜叹道:“兄弟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不用士卒,以鸽传信。” 这时,又一士卒入跑来报,道:“白公,叶公的人马已至城外,他并未着盔甲,车上建有叶公大旆,从者已过两万人。” 石乞奇道:“为何他又脱了衣甲?” 士卒道:“叶公本来着甲,但在城外时,国人迎上道:‘叶公何必穿甲?国人望叶公之来,如凶年之望谷米,谁不会为叶公效力平乱呢?穿上衣甲,反看不清叶公之面,使人怀疑?’叶公衣甲一脱,守城的士卒便开了城门,眼下直奔太庙而来。” 伍封道:“事急了,大哥与石先生快更衣随我走。” 石乞摇头道:“白公随大将军去吧,小人还要在军中散布消息。叶公为人多疑,若不见白公之尸,必疑有诈,反会连累大将军和月公主。” 白公胜惊道:“石先生若落到叶公之手,必招所害。” 石乞叹道:“人臣事主以忠,小人从卫国逃来,白公视小人如兄弟,委之腹心,今日正是小人尽忠之时。” 白公胜涕泪道:“石先生果然是忠义之士。” 伍封道:“叶公兵到,石先生设法逃走,到时候来找在下便是。” 鲍兴拿出早已备好的衣服给白公胜换上,当下匆匆忙忙,众人出了太庙,见里面乱成一团,士卒四下惊走,也无人顾得上伍封一行人了。 伍封等人上了铜车,让白公胜伏身车内,径往东门而去,此时城门大开,城外不少人执着兵器内拥而入,欲助叶公平乱以立功;城内的人各负着包袱,人马车乘从城外奔逃,那是怕城中交兵,被人误伤,城门处乱成一团。 忽然一车从旁驶了出来,车上之人正是小鹿。 伍封道:“大哥,叶公多半会生疑,到时候定会设法搜查兄弟的随行人马,你先随小鹿儿出城,乘舟江上等着兄弟,一并往吴国去。小鹿儿刀法高明,可护得你周全。” 白公胜见他安排得十分周密,拭泪道:“兄弟,大哥便先走了。叶公为人诡诈,千万小心。”上了小鹿的马车,混在人群之中,出了东门。 伍封命铜车饶到南门,再缓缓向钟府驶去。 这时,大道上兵车疾驰,车上士卒大喝:“叶公大军入城,白公已死,新郢乱平,诸民各安室中,无须逃离!”他们在大道上来回奔驰,不住的吆喝,城中渐渐平定。 铜车离钟府还有百余步时,便见一队兵车迎面而来,为首车上的人白须如雪,正是叶公沈诸梁。 伍封将铜车停到路边,拱手道:“叶公可好?” 叶公举了举手,兵车停了下来,车上士卒张弓搭箭,指着伍封。叶公笑道:“大将军,新郢城中十分混乱,为何会驱车四下走动?”车到近前,叶公低头向铜车内瞧去,只见楚月儿笑嘻嘻坐在车内,舆内除了伍封和楚月儿之外,再无他人,又看了看驾车的鲍兴和小红,点了点头。 伍封笑道:“在下正因城中大乱,恐怕有歹人乘乱胡为,故而在钟府四周察探。” 叶公问道:“大王是否在钟府?” 伍封道:“正暂歇钟府。” 叶公忙与伍封一道进了钟府,拜见楚惠王。 楚王上前将二人搀了起来,叹道:“子西无能,以致白公胜为乱,幸好叶公忠心为国,举兵勤王,终于能诛贼平叛。” 叶公道:“叛贼为乱,微臣食大王之禄,理应效犬马之劳。钟大夫所派的使者说大王被困高府,何以安然出来?” 楚惠王笑道:“这就是姊夫的功劳了,若非姊夫夜袭高府,将寡人救了出来,又杀了市南宜僚,恐怕群贼会挟寡人而逃。” 伍封道:“外臣只是顺手为之,怎及得上叶公的功劳?” 叶公愕然,不知伍封怎又成了楚惠王的姊夫,寻思:“莫非大王为感救命之恩,以公主嫁之?” 数日之后,楚惠王升殿于王宫之中,百官皆至,一一向楚惠王叩拜毕后,分立两旁。 伍封是他国客人,站在叶公之旁,楚惠王吩咐铺了三席,特赐伍封、叶公和钟建坐在殿下,恩礼极隆。 楚惠王叹道:“白公胜为王室之后,居然起兵叛乱,实乃楚国之耻,幸好有诸位尽忠报国,终至乱平,可惜子西、子期、管修丧身于乱中。咦,左司马申鸣怎么未见?这人击鼓奋勇,夺回王宫,功劳不小,理应重赏。” 这时,一个寺人上来,向楚惠王禀告:“大王,左司马在府中自刎而死。”众人大吃一惊,楚惠王站起来,道:“这……这是为什么?” 寺人道:“左司马在壁上写了两句,说是‘食禄避难非忠臣,定国杀父非孝子’。” 众人心下明白,申鸣虽然夺回王宫,却坚守不出,自认不忠;虽然他勤王奋军,但其父申包胥也因此被杀,又自认不孝。万一楚惠王再有赏赐,不免有惭愧之意。 楚惠王长叹一声,道:“左司马高义,寡人正拟重用,可惜,可惜。” 此时众臣纷纷出言,大骂白公胜叛逆作乱,弑杀大臣,委实罪恶滔天云云。 伍封心中暗笑,心道:“你们此时说得好听,当日为何除了钟大夫、管修和叶公敢与抗手,你们却缩身家中,闭门不出呢?” 叶公道:“白公胜犯上作乱,罪不可恕,可惜他畏罪自杀,眼下连尸首也未能寻到,不能示之于众。” 钟建奇道:“叶公早已生擒了白公胜的心腹家臣石乞,难道他也不知道白公胜葬尸之所?” 叶公叹道:“白公胜自尽之时,这人便守候在旁,老夫入城之时,听说他以轻车载尸出营,飞驰城外山中,老夫追至山中时,这人束手就擒,但白公之尸却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 伍封心道:“石乞果然对大哥忠心耿耿。” 叶公又道:“老夫一怒之下,命人取鼎镬,扬火沸汤置于其面前,威胁他说,再不说出埋尸之所,老夫便烹杀了他。不料此人自解其衣,跳入镬中,临死还笑着说:‘我石乞怎是出卖死人之骨而求自免之辈?’白公胜的尸首所在终是未能找到。” 楚惠王面带不忍之色,叹道:“这石乞虽然所从不正,也算是条好汉。” 叶公叹道:“老夫又星夜派人到白城取白公胜的妻小,不料他们竟在数日之前便携家中金帛而逃,入了陈国之境后,不知所终。” 伍封、楚惠王、钟建心中当然知道其中缘故,表面上却未露出来。 楚惠王道:“白公胜毕竟是寡人一脉,其家眷逃了便罢,也不必追杀。” 立时有臣子叹道:“大王不忍追杀叛臣家小,这番仁厚圣德,天下罕有,只怕比得上周公和召公了!” 又有人道:“周公和召公怎能与大王相比?臣以为大王之仁慈祥和,恐怕尧舜二帝也比不上。” 另一人道:“此言甚是,唐尧派鲧治水而无功,怎及得上大王用人之明?舜出身低微,也非是天生圣德。” 一时间,群臣纷纷出言附合,谀词如潮。 叶公皱起眉头,轻嗽一声,众臣立刻住口不见。叶公道:“微臣只怕白公胜假托自尽,实则潜逃,是以派了人手在城内城外搜寻,尚未有获。”一边说,一边向伍封看来,伍封微笑不语。 钟建打岔道:“大王,子西、子期丧命于乱中,令尹、司马二职尚缺,此乃楚国政军最高职位,不可不补。” 殿上诸臣立时凝神倾听,须知令尹相当于它国之相,出领大军,入总国政,集一国之权柄,非同小可。司马为楚国最高军事长官,是仅次于令尹的要职。 楚惠王道:“寡人原想任左司马申鸣为司马,可惜申鸣自尽,便想命钟大夫为令尹,叶公为司马,诸位以为如何?” 钟建忙道:“微臣年过五十,恐怕时日不多,令尹之位甚重,不堪其负。” 叶公也道:“微臣年纪比钟大夫更长,精力不继,请大王另选他人。” 钟建道:“上次微臣曾经向大王荐过,子西之子宁和子期之子宽都是出色的人材,国称贤人,可继父职。” 楚惠王向伍封看了一眼,叹道:“只可惜姊夫非楚国之臣,否则寡人必委以国政。眼下便依钟大夫之意,赐子宁为令尹、子宽为司马,领子西、子期原来的邑地。” 子宁和子宽从众臣中走出来,向楚惠王叩头谢恩。 楚惠王又将楚月儿宣上殿来,封为月公主,道:“三闾大夫,月公主是庄王之后,你将月公主补入王族之册,再将白公胜从王族之中逐出。” 那三闾大夫出班领命。 楚月儿退下殿后,楚惠王又道:“钟大夫居危不乱,先助姊夫救寡人出厄,又派人向叶公搬兵,不失臣礼。叶公效力勤王,功劳卓著,均增以万户封邑。大夫管修与白公胜交战,身死于国,封其子为巢大夫,邑巢城;左司马申鸣父子为国而死,封申鸣之子为白大夫,邑白城。”本来白城、巢城都是白公胜的邑地,其地甚广,楚惠王此刻一分为二,赐给了管申二家。 众人各自谢恩后,楚惠王叹了口气,道:“姊夫对寡人有救命之恩,但非我楚臣,不愿领寡人之赏。自今日始,伍氏不再是楚国之仇,日后伍氏之人可在楚境来去自如,各地大小官员以王室亲族待之。” 须知自从伍子胥借吴兵入郢,鞭楚平王之尸后,楚人虽然怜伍氏精忠被害,但大小官员却视伍氏为国之仇人。楚惠王这么说是将楚国王室与伍氏之仇一笔勾销,日后伍封、楚月儿在楚境之内便不怕有人为难了。 伍氏本非楚国世之贵族。楚庄王之时,有贴身侍从伍参,剑术高明,擅长技击,兼且足智多谋,甚得楚庄王宠爱,称为嬖人。楚庄王十七年时,攻打郑国,晋兵救郑,楚令尹孙叔敖闻晋军渡河,大军欲还。伍参主战,楚庄王从之,兼用其谋,晋军大败,败兵渡河争舟,自相残杀,舟中之指可掬,岸上哭声震天,晋人自晋文公之后,以此败为第一。楚庄王嘉伍参之谋,封为大夫,从此列为贵族,至今一百一十七年矣。 楚灵王之时,伍参之子伍举左尹。楚灵王横蛮无道,伍举多番直谏,贤名远播,得楚人敬重。 楚平王王逐杀灵王时,伍举已死,楚平王嘉其生前有直谏之美,封其子伍奢于连,号曰连公,其后升为太师,奢子伍尚封于棠,为棠宰,号曰棠君,均以忠名传乎楚地,楚人以太师和棠君称之而不名。楚平王夺媳杀子,杀忠臣伍奢和伍尚父子之时,天昏日暗,悲风惨冽,百姓观者无不流涕。 伍子胥名伍员,是伍奢之子、伍尚之弟,先逃宋,后奔郑,最后事吴,十九年后破楚入郢,鞭楚平王之尸,伍氏从此成楚国王室之耻,无人敢提个“伍”字,但百姓都知道其中缘故,民间对伍氏三代忠良仍是敬重之极。 今日楚惠王能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固然是大度聪明,也是怕了叶公等人再施暗算,引起齐楚两国之争,横竖伍封眼下是齐国权贵,并非楚人,索性示以大度以结好齐君,未尝不是美事。 叶公却皱起了眉头,大为不悦。 群臣愕然之下,纷纷点头,赞扬这是顺民仁恕之举。 楚惠王问道:“姊夫,寡人曾听市南宜僚的手下悄悄说你的东海龙伯在世,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伍封笑道:“大王见笑了,那是外臣剿灭海盗时,诸人的误会而已。” 楚惠王笑道:“寡人见过姊夫和姊姊凌空飞行的本事,非常人所能。姊夫是齐国显官,寡人不好赐封,便赐姊夫‘龙伯’金牌一面。楚境之内金牌所至,如寡人亲临。” 一个寺人捧了一面五寸见方的金牌交给伍封,伍封接在手中,只见上面有“龙伯之令”四个大字,后面还有四个小字:“楚王章铸”,牌上有个小孔,用细细的金链串上。 伍封心知此牌便如行文关碟,日后在楚境之内便可任意行走了。 叶公道:“白公胜为乱之时,陈国竟然趁机侵楚之境,眼下已夺二城,何况白公胜的家眷入陈而亡,不可不攻陈以报。” 楚惠王笑道:“陈国是区区小国,竟敢扰楚之境,这是疥癞之患,无须过虑,寡人便派叶公为将,子朝为副将,率兵攻陈,索性灭之。”他担心叶公留在新郢,又会设法害伍封等人,因此将叶公派出去打仗。 叶公领命出殿。 伍封在新郢留了十余日,待平启伤势好转,可以乘车之时,这才动身前往吴国。 楚惠王送出了新郢,道:“姊夫、姊姊,寡人的剑术已学会了,假以时日练得精熟,或者能与剑术高手一较短长吧?” 伍封摇头道:“大王身为一国之尊,何必学臣等以剑击为立业之本?偌大楚国在大王手中,便如一口剑,以耕战为双刃,以民心为剑脊,上可称霸诸侯,下可富国强兵,天下间有何剑术敢与大王一争短长?” 周围众臣无不变色,大为敬服。楚惠王惊道:“姊夫言之有理,寡人谨受教。” 叶柔上来道:“大王,公子命柔儿作了一篇剑诀,显给大王。” 楚惠王大喜道:“烦越女读来听听。” 叶柔拿出竹简,读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目不及瞬。”将竹简恭恭敬敬献给了楚惠王。 伍封道:“得此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诚剑术之奥妙也。” 楚惠王心与神往,回顾诸臣道:“自今日开始,姊夫便是寡人之傅,众卿当以王师礼之。”对伍封道:“可惜姊夫行色匆匆,否则,寡人必能多听教诲。” 伍封笑道:“大王过誉了,外臣才疏学浅,怎当重任?不过,外臣若有暇时,便来楚国拜见大王。”小声道:“大王,吴越争竟,这些年必有个结果。吴人虽与楚国有大仇,但越人更是可怕,不可不防。” 楚惠王笑道:“寡人知道,越若灭吴,楚国必招兵祸,是以姑姑和钟大夫曾与寡人商议,吴越相攻,楚国唯有静观其变。一个不小心,便会将楚、齐、晋、鲁、吴、越众国卷入其中,后果难测。” 伍封本想请他勿助越国,不料他们早有算计,高兴之极,笑道:“大王年纪虽幼,当真是睿智聪明,外臣不得不佩服。” 楚惠王失声笑道:“姊夫只比寡人大三四岁罢?原来说话相当的老气横秋哩!”又将庖丁刀、圉公阳叫上来,道:“你们二人立有大功,各赐二百金。寡人见你们的兵器古怪,命良匠以精铁重新铸造了铁布铁钺,质地当胜过你们旧用之兵,日后你们好好护卫月公主。” 庖丁刀与圉公阳恭恭敬敬接过了铁钺和铁布,见轻盈质坚,更胜于其原来的青铜兵器,上铸有“楚王章铸”四个小字,大喜叩拜。 楚惠王又赐了金帛无数,装了十车,以为伍封之旅资。楚国境大富足,楚惠王的赏赐也格外优厚。 伍封微笑告别,楚惠王甚是不舍,引众臣将伍封送到了江边,看着伍封一众人车马上了大舟,这才分手。 舟行三日,小鹿和白公胜便在江中迎了上来,伍封将他们接上大舟,白公胜不再是白公,也被逐出了楚王之族,因而自己以白为姓,改名白胜。 一路顺水,这日入吴境之时,已是岁末了。伍封收到招来的飞鸽传书,说白胜的家眷已入了齐境。 伍封本想命平启取道吴鲁,护送白胜回齐,叶柔在一旁小声道:“公子,平爷在楚国受伤,全因白兄而起,虽然他不会因私仇而误大事,但会心中不快,由他送白兄回去只怕不好。” 伍封点头道:“柔儿想得周到,只好让小鹿送白大哥了。平兄便随我们到吴国去。”将小鹿叫来吩咐,小鹿虽有些不愿意,仍然答应。 白胜唏吁不绝,道:“兄弟,大哥先走了,你在吴国多加小心,伯嚭绝非善类,恐怕会暗中加害于你。” 伍封点头道:“大哥放心,就算伯嚭不找我,我还要找他哩!” 小鹿上前道:“师父姑姑保重。” 伍封道:“小鹿儿和招兄便留在府中,我们出门在外,府中须小心看守,若有事时,飞鸽来报。” 小鹿和白胜取陆路北去后,叶柔若有所思。伍封见她面色不大好,问道:“柔儿,你在想什么?”叶柔口张了张,却没有说话。伍封见她欲言又止,越发好奇,不住追问。 叶柔叹了口气,道:“公子非要问,柔儿只好说了,公子可勿见怪。”伍封笑道:“你说罢,我决不会怪你。”叶柔道:“白胜为报父仇,杀同宗兄弟子西子期,囚王夺宫,侵占太庙,又弃石乞于不顾,今日连石乞的下落一句也不问,颇欠忠义。我看他志大才疏,神色傲慢,公子收到府上,万一被夫人委以重任,久必不好。” 伍封笑道:“他是先父一手养大的,与我有兄弟之谊,自然不比他人。柔儿虽是过虑了,不过可见爱护我的心思。”叶柔见他浑不在意,叹了口气。伍封听命大舟速行,到了延陵邑时,弃舟登岸,任公子数驾马车迎了上来,众人见礼之后,伍封与任公子并车而行。 第二十四章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 任公子叹道:“大将军所到之处,当真是威名远播,不料大将军顺道过楚,救了楚王不说,还能将伍氏与楚国之仇一朝洗净,成为楚王之亲,在下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伍封斜了楚月儿一眼,笑道:“月儿忽然成了月公主,弄得在下一夜间变成了楚王的姊夫,这也是叨了老婆的光,不算在下的本事。” 楚月儿格格笑道:“其实是大王想赐夫君的官,但夫君既非楚人,又与楚国颇多恩怨,大王便只好想出‘姊夫’这个官来打发你哩!” 伍封笑道:“不过这么一来,楚王已经答应在下,越国攻吴之时,楚国绝不插手,唯观望而已。” 任公子大喜道:“这就好了,楚国地广兵多,素来强横,眼下叶公和子朝率军攻陈,已逼陈国都之下,一举灭了陈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弄得吴国朝中上下心中惴惴不安。” 伍封叹道:“陈国虽小,毕竟自成一国,不料叶公沈诸梁兵车一至,宗祀将绝,叶公果然是个将才!” 任公子道:“我们在齐吴上下活动,大出金帛,吴王派一子为质,将大将军换来,这也是名正言顺。” 伍封皱眉道:“在下毕竟只是国君之婿,虽然名正言顺,毕竟有些不成样子,不知是谁的主意呢?” 任公子歉然道:“这是在下的主意,只因左思右想,无一良策,只能以此下下之策行之了,令大将军脸面受损。” 伍封笑道:“这也无甚损面之处,不过在下是想一路大张旗鼓,吓一吓伯嚭那贼子而已。吴王是否知道齐国之质是在下呢?” 任公子道:“先前不知,不过眼下知道了。本来他有些不悦,伯嚭又大加反对,幸好不疑与西施详谈之后,西施向吴王说项,吴王心结已解,如今反而高兴得紧,日日盼着,要与大将军兄弟相认,共过新年。” 伍封道:“原来西施对朝政也大有影响?” 任公子道:“西施从来不理会朝政,只是对她来自越国民间,知道吴越之民对令尊敬若神明,极得人心,向来对令尊大人敬重得很。吴王赐死令尊之时,西施远在姑苏台,不知其事,否则多半会救令尊大人。吴王建潮神之祠,便是西施之议。” 伍封自小时便听父亲在家中大骂西施,说她是祸国的妖孳,心中对她便大有鄙夷之意,不料她反而对父亲十分尊敬,这真是意想不到。 任公子道:“这次全靠西施劝说吴王接纳大将军,她说,一来大将军的确与吴王有兄弟之亲,二来伍氏在吴国威望甚高,大将军若来吴境,被吴王礼遇,便能取悦于民,振奋军心。吴王自越人入寇,太子友自杀之后,本就对赐死令尊大有悔意,见她言之有理,便答应了下来。” 伍封“嘿”了一声,道:“在下原以为西施只是个人间尤物,想不到她竟然有些见识,知道民心之贵。” 任公子道:“不过那伯嚭势力极大,多番阻碍,虽然他能言善辩,但天下间只有西施一人能让吴王乖乖地听话,西施还说大将军到了吴都城中,最好是仍居先相国伍子胥之府,吴王也大为赞同。” 伍封大喜道:“这就最好不过了,在下正想着如何将故居买回来哩!”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不过此事又有些难处,眼下那座府第被伯嚭幼子伯乙霸占了去,吴王虽然下令他搬出府,但他仗着伯嚭之势,不肯搬迁,吴王也不愿意因这点小事与伯嚭闹翻,只好准备在宫中为大将军安排居处。” 伍封心道:“夫差是个好色之徒,我若住在宫中,公主和月儿必会被他见到。这人见了公主和月儿的美色,只怕会想法子来个横刀夺爱。”想到此处,脸色微变。 任公子奇道:“大将军住进宫中,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荣誉,为何反会担心?” 伍封苦笑道:“这荣誉不要也罢了,在下的几位夫人姬妾都是美艳过人,若被吴王瞧在眼中,在下岂不是时时提心吊胆?” 众女无不失笑,想不到他此刻怕的是这件事情。 任公子失声笑道:“哪有这么严重?不过小心些也好,看来只好向吴王禀奏,为大将军另觅住处了。” 伍封道:“另觅住处就不必了,吴王是否真的说过将先父的府第还给在下?” 任公子点头道:“吴王那日在殿上当着众官亲口说过,怎会有假?” 伍封冷笑道:“这就好办了,我正愁没个借口找伯嚭的晦气,入了姑苏城后,便先拿他的儿子出口恶气罢!” 任公子吃了一惊,道:“莫非大将军想将府第夺回来?” 伍封道:“正是。” 任公子沉吟半晌,道:“大将军甫到吴国,便与伯嚭翻脸,恐怕有些危险吧?”伍封知道他并非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一旦自己失势或是被害,他和颜不疑的图谋便付诸流水,笑道:“眼下吴王与伯嚭关系如何?” 任公子道:“他二人之间十分古怪了,听不疑说,以前吴王对伯嚭言听计从,二人交情极好,几乎每五六天便要将伯嚭叫到宫中夜饮,甚至让他留宿宫中。自从黄池争霸、越人入寇之后,吴王便不大答理他了。不过。国中实权大多落入了伯嚭之手,吴王如今也不大理事,政事多由伯嚭打理。” 伍封道:“以前存越国、放勾践返国,都是伯嚭的主意,越人入寇,吴王当知道伯嚭之奸了,为何还留此奸人在朝?”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在下多年之前便识得吴王,当年他雄霸豪迈,胸怀大志,这人也颇有些聪明,虽然狂妄了些,也算得上一世雄主,如今却是意志消沉,平日理多是躲在宫中与西施玩乐饮酒,似乎除了西施之外,连人也不大想见。” 伍封点了点头。 任公子又道:“夫差重用伯嚭,留下越国这个心腹大患,以致越兵入寇,太子丧命,吴国臣民口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恐怕都将这一切归于吴王的昏庸之上。尤其是吴王赐死令尊之事,更令吴国上下心灰意冷,重臣或辞官隐居,或离国他赴,吴兵素号精强,如今却是无甚斗志,国力之弱,不亲眼见到也能够猜想出来。吴王多半知道自己有此大失,不免有些内愧于心,才会羞见臣下、深居简出吧。” 伍封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吴国朝中上下有何生气?在下这一入吴,非得设法扭转居面不可,伯乙违背王命,正该杀一儆百,重振王权。” 任公子沉吟道:“也好,这件事在下就权作不知道,大将军任意为之,不过最好不要伤了伯乙的性命,免得伯嚭愤怒之下,生出事端。” 伍封笑道:“在下远在齐国,伯嚭还多番派刺客来探查行刺,他的儿子伯南在齐国为盗,又被我剿杀,这个仇可结得大了。就算在下不去找他,他也会寻我的晦气,既然如此,在下又何必有何顾忌?别人或怕伯嚭,在下却不会怕他。” 妙公主格格笑道:“夫君是个爱惹事的祖宗,伯嚭若敢惹他,那是自讨没趣。” 任公子道:“大将军的剑术在下见过,但伯嚭的剑术也不弱,何况此人与他人不同,行事卑鄙无耻,无所不用其极,有些手段连我们董门中人也使不出来,大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伍封知道任公子见识高明,拱手道:“多谢指教。是了,听口气阁下在吴国大是得意,未知现在所居何职?” 任公子笑道:“在下不才,吴王委以司寇之职,执掌吴律。” 伍封笑道:“这司寇之职未必放在阁下眼中,不过身有此职,正好行事。”又问了许多有关吴国大小官员的情况。 任公子知无不言,一一详答,又道:“眼下吴官虽多,不过多与太宰伯嚭的一党,想拥立王子姑曹为嗣,例如司空王孙雄、大行人王孙骆等人,另有司马胥门巢、水军司马展如,他们也与伯嚭相厚,只不过他们偏爱王子地一些,未必会拥立王子姑曹。” 伍封道:“在下听说王子姑曹、胥门巢、展如都是吴国名将,艾陵之战后,齐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名。” 任公子点头道:“王子姑曹神勇无比,自比当年的王子庆忌,不过他所用的是九十斤重的铁戟,因而不列剑手之名,他的铁弓更了不起,一箭三矢,人所难防,无人能及。他执掌吴国之军权,势力极大,其弟子石番用二十二斤之殳,现为吴王的车右,兼管吴宫侍卫。伯嚭执掌吴国之政,此二人联手,实力最雄,连吴王有时也不敢得罪他们。” 伍封道:“这人竟敢与先舅父相比,在下倒要试一试他的手段,哼!” 任公子道:“胥门巢是掌陆军,展如掌水军,都是军中宿将,在军中威望甚高。不过,王子地的实力也不弱,当年吴王带国中精锐赴黄池与晋国争霸,留太子友和王子地守国,越人入寇之后,太子友被擒自杀,其党尽归王子地。眼下是掌吴都城和附近百里的防御,拥兵二万,司空王孙雄掌吴都之政,王孙骆是大行人之职,这二人与吴王亲厚,势力也不可小觑。” 伍封奇道:“这么说起来,颜不疑想要为嗣,那就十分艰难了?”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不疑毕竟实力未厚,不过他事西施如母,吴王又见他身手高明,便让他掌馆娃宫之禁卫,可调用侍卫千人,再加上他的右领亲兵一千人,只有两千士卒在手。” 妙公主好奇道:“任公子,吴宫究竟有几处呢?为何颜不疑和石番都掌禁卫?” 任公子笑道:“难怪公主不知,本来这姑苏城是吴国之都,但吴王大多时不住城中王宫。当年吴王在姑苏山上建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方成,高三百丈,广八十四丈,登台望彻二百里,自此长居姑苏台上。后来越人入寇,焚烧此台,大火弥月不息。不过姑苏台虽无,但西施入吴后,吴王命王孙雄在灵岩山上建馆娃宫,为美人游息之所,极其奢华,此宫却在。吴王回吴都后,将馆娃宫大加修扩,此后便与西施常居此宫之中。不过近闻越人有攻吴之念,吴王才与西施回居城中王宫。石番所掌的是王宫二千侍卫,不疑所执的是馆娃宫一千侍卫,各不相同。” 伍封想起一事来,将平启叫上来,道:“平兄,你与任公子有些旧隙,眼下我们到吴国地方,平兄请务心中记恨。” 平启点头道:“任公子对小人有恩,虽然有仇,足以恩仇相抵,小人不会不知分寸。” 伍封又对任公子道:“平兄与阁下之间有些旧隙,眼下他是在下的家臣,此次平兄随在下到吴,还望阁下能以大局为重,放弃前怨。” 任公子面露惭色,向平启拱手道:“平爷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在下以往得罪了,都是在下的不是。平爷能不记恨最好,何况萧关之上你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有何理由记恨?” 以他的身份竟会公然认错,实属难得,平启是个感恩之人,立时想起任公子的授艺之德,早将恨意抛诸脑后了。 伍封见他们二人化解了仇怨,心中大喜,三人谈了一阵,任公子先行告辞。他知道伍封这一入城,必定会闹个天翻地覆,为免他人知道自己预通了消息,便只好先走了。 二日之后,伍封便到了姑苏城外,看着这熟悉的姑苏城,伍封立时感慨万千,五年前父亲将他藏在车中,以出使为名带出了城,怎料到五年之后他又能大大方方的回来。 伍封熟悉吴俗,他换了一乘马车,让鲍兴御车,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却乘着铜车,由小红御着跟在他后面,铜车顶上的华盖上本有铜钩,挂上了一领锦帏垂下,从外面便看不清车内人的面目。 城外远远便见颜不疑带着许多人等着,众人见了伍封的车马,迎了上前。 颜不疑笑道:“龙伯远来不易!”他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一向冷冰冰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来。 伍封立时明白,颜不疑故意称他为“龙伯”而不说“大将军”,乃是故意为之,多半是他的“龙伯”之名已传到了吴国。吴人善水,最重水中诸神,“龙伯”二字正有令人敬服之效。 伍封笑道:“在下饶了些路,幸好未错过新年。王子别来无恙?” 颜不疑道:“托福,还算过得去了,这是我们吴国的要臣,在下替龙伯引见。” 随他来的除了司寇任公子,还有司马胥门巢、水军司马展如、司空王孙雄、大行人王孙骆等人,伍封一一与他们见过之后,同往城中而去。 展如道:“人都说大将军是龙伯在世,想来是水下功夫了得罢?” 伍封笑道:“还算过得去,展司马有何指教?” 展如摇头道:“大将军名震列国,‘指教’便不敢当了,在下只想在春后水暖之时,与大将军携手在水中一游而已。” 伍封见这人身长细瘦,便如一条蛇似的,心想他是水军司马,想来水性之高在吴国是极为有名了,多半不服自己这“龙伯”称呼,笑道:“真正善水者又何必怕水之寒?久闻太湖之美,不如这几天便由展司马带在下于水底一游可好?” 众人都大为吃惊,眼下这隆冬时分,水寒刺骨,不要说下水,就是用冷水洗手也觉寒意难耐,这人竟然敢下水去游,当真是有些骇人了。 展如微微一笑,他平生最爱在水中嘻游,是以时时冬泳,不畏寒冷,心道:“你以为我见水冷,不敢与你一游便作此议?”笑道:“如此最好不过,后日是年尾之时,我们便当着大王与诸臣之面,以百金为采,比试一番如何?此事并无它意,不过是让大王看一看龙伯的本事,以为笑乐。” 伍封心道:“我正愁到吴国后一时难以立威,不如先将你折服再说。”当下大笑,道:“百金怕是少了些吧?以千金为采如何?”他与楚月儿擅脐息之术,不仅不畏水,而且习之日久还不怕寒冷,哪会怕这展如? 展如吃了一惊,细看了伍封半天,见他不似作伪,心道:“莫非这人也擅冬泳?哼,若论水性,天下间怎也轮不上齐人,我若连你也胜不了,怎敢做这水军司马?”笑道;“非是在下不敢,只是在下比不得大将军富贵,拿不出千金来。” 这时那胥门巢笑道:“在下另有一议,大将军有‘龙伯’之誉,水性想来极高,展司马人称‘水蛇’,是吴国数一数二的水中高手,一发双矢之术名震东南,仅在王子姑曹之下。这‘龙蛇’之间比试,正是少有的趣事。在下以为采物便是百金算了,不过在下与王子姑曹和太宰商议一番,由王子姑曹和太宰开设赌局,由人下注,大将军如嫌采物少了,大可以去下注。如此可好?” 他知道展如水性奇高,怕伍封以进为退,欺展如拿不出千金来而令赌赛作罢,随作此议,心道:“就算你水性在齐国第一,我就不信你能胜得展如!非让你骑虎难下,大大地出丑不可。” 吴臣各有其权责利益,自从颜不疑成为王子之后,任公子渐被重用,他们便觉有些不妥。伍封名气颇大,身份又尊贵,再加上其父伍子胥至今在吴人之中影响深远,若被吴王重用,他们的利益定然大受侵害,是以非得让伍封出个大丑,在吴国呆不下去。 也有人在想:“你父亲本是楚人,却掌吴国之权柄,若再让你获得要职,我们吴人还有何面子?” 众人各有想法,却都不愿意看着伍封被吴王重用,纷纷附和,道:“此议最好不过了。” 颜不疑与任公子在伍封赴孔子之丧时,在莱夷居了数月,也听说过伍封水底本事十分高明,但他们不知世上有脐息之术,不免有些担心,如果伍封败在展如之手,自是无颜留在吴国,他们少了这一支强援,在吴之事必然难为,一起向伍封看去。 伍封点头道:“如此甚好,后日便玩一玩罢。” 众吴臣无不幸灾乐祸,心道:“这人年轻气盛,行事不计后果,便看看你如何出个大丑。” 说着话众人已入了城,才入了城,忽见二十余乘车从后面上来,当中一乘香车缀满了金琅玉玲,极为华丽。众人连忙下车到香车前施礼,恭恭敬敬道:“西施夫人!” 伍封见那香车四下垂着锦帏,也看不出里面人的面目,忙带人下了车施礼。 隐隐见帏中人还礼,懒懒地道:“罢了,妾身正是路过而已,各位大人不必多礼。龙伯一路辛劳了!”伍封听见此女声音极其甜美,懒慵中微微带有呢声,虽然是平平常常说出来,却如闺中新妇的娇吟宛转,心中不禁一荡,忙微微侧过了头,却见那一班吴臣脸上露出神迷之色,连颜不疑也怔怔地发愣。 伍封心道:“这位西施果然了得,单是声音便能摄人心魄!”喝令鲍兴等人将车道让出来。 便听西施轻轻一笑道:“龙伯无须多礼,吴俗颇多讲究,龙伯初次入城定要顺遂,若让妾身的车抢过头去,日后必会被女子所欺。不如并车而行好了,妾身女流之辈,怎敢与各位大人争道?” 这时众人缓过神来,纷纷道:“夫人当真是体察下情。” 一众车马同行,西施将香车移于众人之旁,缓缓前行,也不再说话。 这吴都城处处小桥流水,河道纵横,虽然同在江南,与楚地之城大不相同,因城外有姑苏之山,是以习惯称为姑苏城。 伍封见众吴臣不敢多话,都闷闷地前行,便问王孙骆道:“大行人,在下今日进城,是否要先去拜见大王?” 王孙骆道:“大王已传下旨意来,说大将军远来辛苦,先到府中休息,明日再进宫去。” 伍封问道:“不知大王赐何处府第给在下呢?” 王孙骆面色有些尴尬,道:“这个,大王本来将令尊原来之府等赐给了大将军,但此府残旧,大将军居之有些不妥,在下已在城东专为大将军觅了一处府第,虽然小了些,却甚是齐整。” 颜不疑故意道:“原来大王又另赐了它府给大将军。” 王孙骆道:“此事大王还不知道,在下正拟明日进宫禀告。”他自然不敢说吴王另有旨意,以免被颜不疑捉出痛脚,说他假传王旨。何况西施的香车在旁,此女是吴王的心肝宝贝,自不敢当着西施撒谎。 伍封奇道:“既然大王未曾下旨,在下便得搬入伍府才是,另移它居岂非违背了大王旨意?” 王孙雄在一旁道:“大将军身份尊贵,自然要住得好一些才是,先入新居,大王绝不会怪罪。” 伍封摇头道:“为人臣者怎能违旨而行?” 胥门巢道:“大将军就算不嫌府中破旧,也得为二位夫人着想。二位夫人一个是齐国公主,一个是楚国的公主,那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无比,住得不好,我们吴人岂非得罪了大国?” 伍封故作讶然道:“这就有些奇怪了。在下今日刚入这吴都城,各位便千方百计劝在下违大王之旨,是否存心要加害在下呢?” 众人脸上立现尴尬之色,展如道:“不瞒大将军说,眼下伍府之中有人住着,一时间未来得及搬出。”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未知大王是何时下旨,将伍府赐给在下呢?” 王孙骆道:“这个……似乎有一个多月了罢。” 伍封勃然大怒,道:“有月余时间,就算是金山也搬走了,这人定是赖着不走了。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公然违背大王的旨意?” 胥门巢叹了口气,道:“住在里面的是太宰之子伯乙。” 伍封怒道:“哼,太宰是怎么管教儿子的?他的次子伯南在我们齐国为盗,化名叶小虫儿,杀人抢掠,害人无数,不料其幼子也敢霸占他人府第,这与盗贼何异?何况他连大王的旨意也敢不从,莫非想叛逆造反?” 众人中除了颜不疑和任公子之外,都不知道伯南之事,无不骇然。 颜不疑假意劝道:“龙伯勿怒,伯乙之事太宰未必知情,叛逆造反也未必。” 任公子也道:“或是伯乙不知龙伯来得这么快罢。” 众吴臣也纷纷出言,无非是怕双方闹得太僵了不好。 伍封冷笑道:“在下今日是第一次入吴都,才知道大王之旨,原来在你们这一干大臣眼中视若儿戏,未知你们所领之禄是否大王所赐呢?” 颜不疑和任公子暗赞伍封言辞之锋,众吴臣忽想起西施的香车在一旁,若是此言由她传到了吴王耳中,恐怕是大大的麻烦了,立时脸上变色,再不敢出言。 伍封喝道:“小刀、小阳!” 庖丁刀和圉公阳下车上前,躬身道:“公子请吩咐。” 伍封道:“你们二人先到伍府,告知伯乙从速搬出府外,今日务要搬走。若是他们拒不搬迁,休怪我无礼!哼,在下平生杀贼无数,也不在乎多几个目无君长的贼子!” 庖人刀和圉公阳问明了路径,飞车去了。 众吴臣见他满脸杀气,不敢再说话,默默地跟着他往城南的伍府而去。 快到城南之时,却见庖丁刀和圉公阳一车跑了回来,二人鼻清脸肿地上前,哭丧着脸道:“大将军,那伯乙不仅不肯搬,还动手打人!” 庖丁刀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便知道他们是故意让人打在脸上,否则以他们的身手,怎会这么灰头灰脸地回来。 颜不疑和任公子猜知这二人是故意让人打伤,心中暗笑。颜不疑故意道:“这就有些过份了!” 众吴臣也觉得伯乙太过嚣张了些,伍封好歹是大国贵人,齐楚两国之婿,连吴王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伯乙居然公然将他的从人打伤,委实有些不知轻重。正思怔着,便觉一缕寒意从伍封身上弥漫出来,沁在身上,恍然有刀剑近身之感,无不悚然,谁都知道伍封动了杀机,居然连他们这些人也能感觉到。 便听妙公主怒哼了一声,楚月儿柔声道:“夫君,这伯乙连我的近侍也敢打,一阵间我便杀了他,好不好?” 她语气虽柔,但众吴臣听在耳中,无不心中凝然。虽然他们看不清铜车帏中人的面目,但从微带楚语的口音中,都猜得出这是楚国的公主,显是也发怒了。 伍封知道楚月儿向来说齐语,此刻故意这么说,那是暗中表露身份,借以造势。此女和妙公主一样,向来不识诡诈,这定是其身边的叶柔所教了。叶柔足智多谋,最知道心理战术之妙,只让楚月儿发一句话,立时让众吴臣想起了伍封身后的齐楚两个大国,心中生出惧意。 这也是迫不得以的事,伍封一路上与叶柔商议,知道吴王夫差与伍家有旧怨,大仇人伯嚭又权倾一国,此次到吴国来,不免危机重重,稍不小心便会被人所害,是以非得以雷霆万钧之手段立威,以警吴人不可,更可让吴王夫差知道他们的厉害之处,免得他再生恶念。 本来已过了王宫,但西施的香车却一路跟随,想是也来看看伍封如何收回府第,众吴臣面面相觑,暗暗替伯乙叫苦。 伍封道:“月公主,看在太宰面上,还是饶他一命吧?何况这是吴国地方,一切还待有司依吴律处置。” 楚月儿道:“既然夫君为他求情,便饶他一命。” 伍封先叫让庖丁刀和圉公阳自去车上休息疗伤,道:“一阵间柔儿、平兄、小兴儿随我去教训他便是,余人在一旁安坐。”命鲍兴御车径往前行,片刻间便到了城南伍府。 只见伍府门户大开,一个肥肥胖胖的家伙带了百余名家将左右排开,守在门前。门两侧的高墙之后各站着二十余人,手上张弓搭箭,对着伍封等人的来路。 周围的闾里矮墙之后有许多百姓正看着,巷间也有不少人探头探脑。 伍封在门前停住了马车,喝道:“谁是伯乙?” 那胖子哼了一声,道:“本公子便是了,你就是那伍封?”他神色极为傲慢,显是未将伍封放在眼里。 王孙雄想驱车上前,被伍封拦住,伍封道:“这家伙想用箭矢伤人,司空不可上前,免被他伤了。” 伯乙这才发现伍封的马车之后有众多大臣随行,连王子不疑也在其中,忽又见一乘香车远远停着,认得出是西施的马车,心中大吃了一惊。 伍封不敢再多说,怕伯乙不成器,真的厚颜搬走,那便不能动手以向伯嚭施以下马之威了。冷笑道:“好个伯乙,不仅违背大王的旨意,今日还想以箭矢加害西施夫人和一众大夫贵人。在下便先将你擒下来,交有司处置!”话音未落,左手在车轼上轻拍,早已飞身而起,一脚踢翻了一个家将,借力向左手高墙上飘身上去,剑光闪处,立时有三四个弓手跌了墙来。 便在此时,铜车锦帏掀动,楚月儿也飞身出来,她的身形比伍封更为轻盈飘逸,如同彩蝶翻飞一般,上了右手的高墙,“映月”宝剑如飞,将数人刺了下来。 周围众人见二人如云般飞起,大袖展动如翼,身形既美,出剑又快,在凛冽寒风中御风而行,转折自如,恍如仙人下凡一般,齐声喝彩,连那一众吴臣也惊叹不已。 其实两侧高墙上的弓手站得高些,自然看得较远,早认出车队中有诸多吴臣,在伍封和楚月儿飞身上墙之前便收了弓箭,恐怕万一不小心伤了大夫贵人,死罪难逃,但他们还来不及弃弓,便被伍封和楚月儿剑斩落墙下。 这时,平启和鲍兴也冲入了人群,叶柔带着春夏秋冬四女也闪身到府门之前,只见剑影刀光闪动,片刻间已有数十人倒在地上。 伍封这班人都是久历战阵的好手,不仅武技高明,格刺经验也极为丰富,那些家将手上虽有武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吓人而已,人数虽多,怎比得上这几个如同饿极了的下山猛虎?一时间哭爹叫娘,四下奔逃。 不料妙公主也感手痒,带着庖丁刀、圉公阳各站了一方,守住四逃之路,虽然每一方只有一人,但谁也逃不过三人的刀剑布钺。 真如迅雷疾电一般,片刻间墙上的弓手尽数跌下,伍封与楚月儿又飞身下来,抢进人群,剑光霍霍,与众人一起将伯乙的家将刺倒。 那伯乙自小养尊处优,几曾见过这般手段?早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向府内奔逃,却听头顶风响,伍封如大鸟般从头顶飞过,站在身前。 伯乙大骇,一剑向伍封刺去,伍封侧过了身,手起一拳砸去,伯乙脸上立时如染房般开了花,还未及叫出声来,伍封底下一脚踢在他右腿膝盖之上,骨碎之声连一众吴臣也听得清清楚楚,伯乙跌出了两丈多远,惨叫了一声,立时晕去。 此刻那一百多家将尽数倒地,楚月儿等人都知道此战纯是立威,并非真要杀人,是以人人都手下留情,只是伤人,未损一人之命。等战事结束之时,众女早以收好兵器,各回车中,连庖丁刀和圉公阳也退上了车,场中只有伍封、平启和鲍兴三人站在那一班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家将中间。 众人在一旁看着,连颜不疑也变了脸色,想不到伍封仅仅数人动手,便使得对方全军尽墨,纷乱之中,连众女何时退回车上也未看清,当真是少见的训练有素。 伍封插剑入鞘,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见上面写着“伯府”二字,飞身而起,将牌匾摘了下来,顺手扔了出去,平启哼了一声,剑光闪动,那块匾落地之时,已成了四块木块,最妙的是四块迭在了一起,大小刚好一模一样。众人见平启这种剑法,又吃了一惊。 任公子心中暗跳,这平启的本事他深知底细,想不到他成了伍封的家臣后,如今的剑术高明至此,比起那“大漠之狼”朱平漫也差不了多少! 这时颜不疑和任公子才走上前,眼中露出嘉许和敬佩之色,颜不疑道:“龙伯当真是厉害无比,非常人所能比拟。这些人冒犯了龙伯,还请手下留情,饶过他们一命。” 伍封笑道:“在下都留了手,未伤一人之命,他们人多势众,又埋伏了弓箭,在下只是为了自卫而已。这个伯乙怎么办?” 任公子道:“伯乙虽然不成器,毕竟是太宰最痛爱的幼子,不如……”,话未说完,便见一车飞也似赶了来,车上人一路大呼道:“大将军手下留情!” 颜不疑微微一笑,小声道:“伯嚭来了。” 车到尽前,便见那伯嚭浑身灰尘,满头满脸都是汗,头上的弁冠也歪到了一边,甚是狼狈。 伯嚭虽见西施的香车在一旁,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马车径冲而过,到了近前,伯嚭跳下车来,口中道:“大将军手下留情!犬子有得罪之处,便由伯某陪罪便是。”踉踉跄跄地抢到伯乙身边,见他满头满脸是血,死活不知,登时吓得脸上变色。 伍封见这大仇人气极败坏地样子,大感痛快,顾作歉然之状,道:“令郎公然违抗大王的旨意,不仅不搬出府,居然还以兵刃相抗,欲加害在下,这是西施夫人和各位大人亲眼见到的,可怪不得在下。” 颜不疑叹道:“太宰,令郎的确冒失了,不仅违抗大王旨意,还派出弓手以箭矢对准了西施夫人和各位重臣,委实有些无法无天哩!” 伍封道:“在下怕他们乱中失手,万一箭矢射上了西施夫人的香车,恐怕是灭族之祸了!在下情急之下,只好出手伤人,看在太宰面上,在下未敢用剑,只是一拳一脚打倒了他,免他惹出更大的乱子,不过在下也未用大力,否则他性命必然难保。” 一干吴臣也都上前,纷纷道:“此事的确怪不得大将军,是令郎太过孟浪了些。”他们纷纷出言自有其原由,一是伍封这雷霆万钧的手段令他们大生惧意,不敢得罪,二是西施远远在一旁瞧着,伍封捉住了伯乙违旨的痛脚,极为在理,谁也不敢当着西施之面说伍封做得不对,三来适才伍封大施毒手之时他们都眼巴巴瞧着,谁也不敢阻拦,此刻若说伍封不对,伯嚭定会怪他们未能保护其子了。 伯嚭毕竟是个官场老手,这时见伯乙性命倒是无碍,定下神来,道:“乙儿自小有些疯疯癫癫的,行事莽撞得很,今日真是大大的得罪了大将军,该有此报!” 他这人老奸剧滑,不说伯乙违旨,只说他得罪了伍封,是怕伍封定要追究其罪责,将事情闹得太大。 其实伯乙霸居伍府不搬,伯嚭并非毫不知情。只是自忖伍子胥死后,自己在吴国日益势大,连吴王夫差也常要看他的脸色,若执意不搬,夫差怎也不会为这种小事而怪罪于他。何况连伍子胥也被他大施手段害死,伍封年纪幼小又能有何能为?虽然伍封眼下名头极响,但他是在齐国立功,多半是仗着是齐君女婿的身份,未必如传言般厉害。若是他住进伍府,在吴民心中便恍如伍子胥又活了转来,只有迫得他乖乖地另迁府第,一则刚入吴便受挫,二来让吴人看看他的窝囊,大失威信。 万万料不到伍封与其父大不相同,其父忠心耿耿,虽然在政事兵法上足智多谋,但不擅权诈。适才伯嚭听伍封几句话,便知这人与其父大不相同,不仅心计厉害,而且一旦抓住了理,便天不怕地不怕,这种不怕惹祸的主儿是最令人头痛的了。 伍封知道伯嚭言下之意,道:“令郎得罪在下是小事,无非是打了月公主的近侍而已,月公主一怒之下,本想杀了他,幸亏在下劝止。不过他违背大王的旨意,又以箭矢欲加害西施夫人和一干重臣,这件事就不能不追究了!” 伯嚭心中暗暗叫苦,心道:“为何此事偏偏让西施见到呢?”若西施不在,众吴臣自不敢得罪他,多半会出言缓解,即使是颜不疑也会为伯乙脱罪,但此刻西施仍在一旁瞧着,谁也不敢乱说。须知天下之事,面对面说上百遍千遍,其效果多半及不上枕边一言。众吴臣谁也不敢乱说一句稍嫌不忠不义的话,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有片言只语入了夫差之耳,那还得了? 伯嚭忙道:“此事伯某定会追究,但总得听听乙儿之言才知原由,此刻他伤重昏沉,怎能以片言便说他……”,恰在此时,那伯乙哼了一声醒来,大声呻吟。 伯嚭心中暗骂:“这狗东西要昏就多昏一阵,偏偏此时醒来,真是不知死活!”他情急之下,不免冤枉了伯乙,这是昏是醒又怎由得伯乙说了算? 伍封心中暗笑,正色道:“太宰此言就不对了,莫非在下会冤枉了令郎?就算太宰不了解在下的为人,这里众多贵人,有王子,有司马,有大夫,难道都会冤枉令郎?就算太宰连他们也信不过,总信得过西施夫人了吧?不信太宰便去问问西施夫人,再问问令郎,看看我们这些人是否说了假话?” 伯嚭忙道:“伯某哪有此意?伯某自然信得过西施夫人和各位,伯某只是……,嘿,这小畜生当真能惹祸!” 众人暗赞伍封厉害,言辞锋利之处不下于他腰中的宝剑,妙公主三女在车中听见夫君或未来夫君撼三寸不乱之舌,处处进逼,以伯嚭之老奸剧滑,也被弄得狼狈不堪,早已笑成一团,只是苦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王孙骆是大行人,向来能言善辩,人缘也好,出言道:“大将军,不如在下等人作个保,先让太宰带了伯乙回府治伤,日后再追究此事。” 颜不疑道:“伯乙固然是有罪,但有司治罪也要细问其详,此乃问案之法,不过这人身上有伤,一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有大行人作保,不怕他畏罪潜逃。” 众人纷纷出言,或担保,或劝解,不一而足。 伍封点头道:“在下本非吴官,自不好定夺,在下本想给各位面子,但眼下西施夫人在旁,最体王意,在下须得向夫人请示才行。” 他走到西施香车之旁,恭恭敬敬施礼道:“夫人,伯乙违旨害人之事,外臣不敢处置,请夫人示下。” 一众吴臣见伍封行事漂亮之极,又谨慎守礼,立时对伍封另眼相看,知道他不仅剑术厉害,又极懂官场规矩,请示西施之举连他们一时也未能想到,这人小小年纪却知道其中的奥妙,无不佩服,也纷纷上前施礼请求示下。 伯嚭先前担心其子安危,在西施身旁驱车而过,那是大为失礼,与伍封相比之下,简直是大失体统了,一念及此,伯嚭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叩拜车下。 西施轻笑道:“妾身只是妇人,不知道国家大事,国有司寇掌律,此事理当由任司寇处置。” 众人都向任公子看去,任公子道:“既然夫人发下话来,微臣便自行决断了。伯乙受了伤,既有大行人作保,便先由太宰领回府中治伤,伤愈之后自行到微臣的司寇府中,听候审断。夫人,微臣这般处置可好?” 西施道:“当与不当,非妾身所能断定。妾身出宫已久,也该回宫了。” 香车打回,二十余乘车跟上了去,伍封只听车内环佩轻响,风中香气隐然,得车去得远了,众人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伍封道:“太宰,府中诸物如非旧有,则请尽数搬走,在下今日便要搬入府中。” 伯嚭哼了一声,道:“些许物什,便送给大将军好了。” 伍封不悦道:“太宰这么说,岂非当在下为了贪图府中财物,才会如此?在下虽然未必如太宰之富,也不想要令郎的东西,请尽数搬走,否则在下只好堆出府外一把火烧了,到时候太宰面上也不好看。” 这一番功夫,伯嚭早知道伍封这人极不好惹,怕将事闹得更大了,忙道:“既然如此,伯某便令人搬走便是。” 他先带了伯乙回府,延医诊治,吩咐府内人火速搬走府内诸物,伍封等人的大队车马便在府外等着,无一人入内。 那一班吴臣心中无不暗叹,知道姑苏城从此便多事了。伍封进城第一日,便将伯嚭之子打得重伤,弄得伯嚭下不了台。这么一闹,伍封与伯嚭那是公然为仇,日后定然有连番明争暗斗了。 颜不疑和任公子留在最后,二人看着伍封,眼中都满带笑意,伍封忽然大悟,小声问道:“西施夫人今日恰好撞上,此事是二位的安排吧?” 颜不疑道:“这都是师兄的主意。” 伍封佩服道:“任公子果然手段厉害。” 颜不疑笑道:“大将军也厉害哩,伯乙膝骨尽碎,就算扁鹊再世也治不好他这条狗腿了,日后就算能勉力行走,也不能如常了。” 伍封笑道:“颜兄的眼力厉害得很!” 颜不疑道:“展如有‘水蛇’之称,水性之高还胜过徐乘,在吴国名列第一,不仅能潜入水中一柱香时,还能在水中使矛,其‘断水之诀’是其先人所创,在下从展如处学来,又转教市南宜僚。大将军后日与他相试,未知胜算如何?若无取胜把握,在下设法取消了此事。” 伍封笑道:“颜兄放心好了,并非在下夸口,在下的水中剑术还胜过陆上,就算是真正的龙伯前来,在下也不怕他。你们尽管将全部家产押了上去,大大地赚伯嚭一笔,让他比今日还要心痛。”心道:“原来断水之诀是展如家创。” 虽然颜不疑和任公子佩服他的本事,但毕竟未亲眼见识过他的水下功夫,似信非信地看了他良久,才点了点头,一起离开。 众官走后,忽听人声嘈杂,不少庶民涌到伍封的车前,纷纷道:“龙伯真是伍相国之子?” 伍封点头道:“在下离开吴都五年,今日重回故居。” 众人齐声欢呼,又有人小声道:“伯乙一向在城中横行霸道,龙伯今日可是大大地为我们出了一口恶气。” 一人道:“伍相国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龙伯神勇无双,果然有伍相国的本事!” 又一人道:“伍相国是潮神在世,生子自然是龙伯,看来是天佑我们吴国,才有这父子柱国之臣。” 有人叹道:“上次越人入寇,焚吴都之台,连太子也亡于国事。现有龙伯守国,我们还怕什么越人?” 另一人道:“当年吴国灭越,本当杀了越王勾践,谁知伯嚭收了越人的金帛美人,竟唆使大王饶了他,才有现在的祸患!” 还有一人笑道:“小人看龙伯便是伯嚭的对头,第一日来吴都,便将伯乙打了,还弄得伯嚭狼狈不堪。” 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十分兴奋,伍封心中甚是感慨,虽然父亲去世五年,吴民仍然牢记在心,敬重万分。那伯嚭权势虽大,在吴民心中却是恨之入骨。 伍封见远远还有许多人向他跳跃挥手,被人欢喜热爱的程度还胜过他在齐国临淄之时,心中甚是感动,向众人不住地挥手。 他身高近丈,雄壮英伟,气势极为勇武不凡,吴民无不心折,齐声欢呼良久,才渐渐散去。妙公主等人也都感到了吴民的热情,恍然回到了邑地莱夷一般。 两个时辰之后,府中才空了出来,伍封等人进入府中,各自安顿。春夏秋冬四女带着众女打扫后院,为伍封和二位夫人、叶柔铺陈房间;平启安排府中的禁卫职司;圉公阳掌管车马兵器;庖丁刀带着庖人医人女乐各入其室,准备膳食;鲍兴出外购置从人用物、掌管金帛宝货;小红喂养带来的信鸽,安设鸽室。各人甚是忙碌,不过并无乱处。 伍封对自己的旧居熟悉得很,见其中变化不大,带着妙公主、楚月儿叶柔到各处细看,忆起旧事,当真是思绪万千,不一而足。众女见这座府第与齐国的两处府第都不相同,最不同处便是府中居然有一条两丈余阔的水道连在府外,水道之上有小桥数处,水道中还停着小舟,可乘十余人,水道往府墙处是月牙般的水门,以铜栅相隔。 妙公主十分好奇,道:“这水道通向何处?” 伍封道:“可通到城内胥水,转入外河,一直可到笠泽,天暖后我带你们乘舟出去玩。” 晚饭之时,庖丁刀大施妙手,为伍封等人奉上了其绝妙的菜肴,吃得众人赞不绝口,连叶柔也忍不住喝了些酒。 当晚夫差派了一个宫中寺人来问候伍封和两位公主的起居,虽然来的只是个小小的寺人,伍封却对他甚是礼遇,还赏了他若干东西,知道他回宫之后定会在夫差面前大加誉美之辞。夫差这人最信谗言,伯嚭定已入宫大诉其苦,抵毁自己,是以非得用些手段不可,不过今日有西施在旁,夫差也会知道发生了何事,如果西施与伯嚭是一伙,任公子便不会故意安排让她看今日这场好戏了。 次日一早,王孙骆便赶到了伍府,引伍封一起进宫觐见吴王夫差。 伍封虽然在吴都长大,却未曾入过吴宫,此刻随王孙骆入宫,只见宫中金陈玉饰铺设得极为豪华富丽,奇花异石随处可见,虽是冬天,仍有不少花木盛开,也不知是夫差从何处送来的花种。 王孙骆见伍封对这些花木虽是喜爱,道:“大将军,这些花木都是越人送来,四季常开,只道他们是忠于大王,甘为臣属,谁知勾践竟然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伍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到了大殿之上,见吴王夫差还未升殿,一干吴臣都已侍立两侧,其中有伯嚭、颜不疑、任公子、胥门巢、展如、王孙雄等人,还有些是未曾见过的,其中一人三十岁许,身高八尺,生得结实强横,一看便知是气力过人之辈。 王孙骆引见道:“这便是我们吴国第一勇将王子姑曹。” 王子姑曹大步上前,伸出手来,伍封也伸手相握。不料姑曹脸上杀机暗生,手上忽地使力,恨不得欲将伍封手骨捏碎一般。 伍封微微一笑,也出力反握,他本来就神力过人,自练成脐息之后,气力渐长,此刻聚神力于手上,攒发之际,姑曹手上传来微微骨响,脸上肌肉轻抖了几下,显是强忍手上剧痛。 其实姑曹的气力相当之大,比得上颜不疑在第一次蜕变之后,与“大漠之狼”朱平漫相似,不过遇到了伍封,当真是遇人不淑了。 众人见二人握手示好,但手背上青筋绽露,连王孙雄这样不谙武勇的人也看得出他们是在比气力大小,但见伍封脸上笑吟吟地若无其事,王子姑曹却脸色不虞,便知伍封定是大占上风。 伍封心知姑曹是夫差的爱子,只是略施薄惩,未敢真伤了他,忽地松开了手,笑吟吟地道:“王子勇名远播,当年艾陵之战时一人独战齐将高无平和宗楼二人,委实是天下名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这也非虚言,以王子姑曹的神力勇武,的确说得上天下少见,齐将之中除了自己外,只怕还真的无人在战阵上能敌得过姑曹。 伯嚭在一旁哼了一声,道:“在我们吴人面前,齐人能作出什么恶来?艾陵之战中我们破齐兵十万,获革车八百乘,可见齐人之弱处。”他死死盯着伍封,眼中恨意沛然,一幅噬人欲咬的模样。 伍封笑道:“齐人是否真的弱了,诸位参与其战的将军自然心中清楚。不过以吴人之强,为何会被小小越国攻到吴都城下、火焚姑苏之台呢?” 此事是吴人的奇耻大辱,众人顾忌吴王和伯嚭的面子,从来不敢提及此事,眼下伍封在庙堂之上公然说出来,无不感到尴尬。 这时一人从臣班中走出来,道:“大将军有所不知,当时是大王领国内精锐赴黄池之盟,越人趁虚入寇而已。” 伍封见这人年长过姑曹少许,生得眉清目秀,须发齐整,王孙骆在一旁道:“大将军,这位是王子地。” 伍封拱手道:“王子说得是,只是在下听说勾践在吴为奴三年,为大王牵马,太宰一力保举,说勾践绝无反心,大王才放了勾践回去,为何勾践反会兴兵攻吴,以致先太子受辱而逝?” 王子地冷笑道:“此中原由,便要问问太宰才知道了。” 伯嚭立时哑然。 这些事不说吴臣,就是寻常吴民也知道,只是如果责怪伯嚭,便等于是责怪夫差一样,是以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宣之于口,以免触夫差之怒,惹来杀身之祸,谁知道伍封是个最不怕惹事的主儿,当着众人说起往日之非,谁都不敢接口,唯有王子地一向与伯嚭不和,这才出言附和。 伯嚭一心拥立王子姑曹为嗣,姑曹自不能看着伯嚭受辱,冷冷地看着伍封,顾左右而言他道:“大将军昨日一到吴都,便大打出手,是否视我们吴国无人呢?” 伍封叹了口气,道:“在下离吴不过五年,知道吴国人材济济,只是昨日入城之后,才知道吴国只有太宰一人。否则大王的旨意怎会有人敢公然违抗?未知伯乙违旨之事,你们二位王子是否知道呢?” 王子地和王子姑曹怎好说自己知道,忙摇头道:“这个在下不大清楚。”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王孙雄见伍封一入大殿,众人便与他言辞相交,忙打岔道:“原来大将军是个恋旧之人,住惯了伍氏旧府,便定要搬入,在下为大将军另造新府反是不大妥当。” 伍封摇头道:“为人臣者当以忠义为本,不说大王赐给在下的是旧居,就是马棚豕圈,在下也得搬进去,若是王旨不行,岂非君臣刚纪大乱?” 便听一人大声赞道:“王弟果然是忠义之人!” 伍封循声看去,只见一人近六十岁,身高近八尺,身穿青色衮服,头戴冕冠,冠上垂着十二串玉琉,在一大群侍卫宫女簇拥下出来,正好听见伍封的这一句说话。 伍封看他这一身王者之服,便知他是吴王夫差,与众吴臣一起叩拜施礼。 夫差坐在大殿的台上中间,缓缓道:“众卿免礼。” 众官分文武两排站在两侧,文官一侧是王子地、任公子、伯嚭、王孙雄、王孙骆以及其他的吴官,武官一侧是王子姑曹、颜不疑、胥门巢、展如等人,伍封退到了武官一侧的最尾上站定。 伍封悄悄向殿上这个与自己既有亲又有仇、曾经灭越而又复越、在黄池与晋国争霸的东南雄主看去,只见他年纪虽已渐渐老迈,仍然是昂藏英伟,一表人材,只是脸上微带灰色,显是有些酒色过度了。想起父亲为了阖闾父子呕心沥血,破吴扫越威震东南一境。若非父亲,阖闾便只能当他的公子光;若非父亲,阖闾也不会立夫差为嗣。谁知父亲对阖闾和夫差忠心耿耿,最终却被这人用一口“属镂”宝剑赐以自尽。一时间心中悲愁交集,恨意暗生。 夫差轻叹了一声,道:“王弟,自从寡人得知你的下落之后,好生牵挂,今日能到姑苏,虽然是为质,但寡人却想委以重任,以念先相国之恩德。” 众臣心中微惊,脸上显出悦服之色。原来夫差素来傲慢,从不认错,此刻能这么说,便是承认伍子胥的忠义,实则已是天照荒的暗承其过失了。吴王能够如此,可见吴国仍有其生机。本来,伍封与夫差的表兄弟关系吴臣近来方知,但夫差一直未曾对此说过话,谁也不敢真的当回事,但此刻夫差直称伍封为“王弟”,那是公然承任二人是表兄弟,得此一言,伍封在吴国的地位立时激升,可与众王子并肩。 伍封心下恨意稍减,出班叩礼道:“外臣不才,不堪大王重用,只愿守先父故居,以尽质子之责。” 伯嚭道:“大王,伍封虽然贤能,但毕竟是齐臣,为质于吴,既非我吴人,又怎好委以要职?不如厚秩养于伍府为妥。” 王子地在一旁冷冷地道:“谁说非我吴人便不能委以重任?当年孙武便是齐人,却能助先王破楚。何况太宰也是楚人,偏能身居要职,别人又为何不能呢?” 伯嚭语塞,他是楚国左尹伯却宛之子,伯氏被费无极谗害死于囊瓦之手,他便逃到了吴国,由伍子胥推荐给阖闾。数十年来任吴国要职,早已不当自己是楚人了。此刻王子地旧事重提,也是言之成理。 伍封心感痛快,知道伯嚭拥戴王子姑曹,自然为王子地所不喜,因此出言讥讽,倒未必是真的相助自己。 夫差不是蠢人,知道其中的奥妙,笑道:“人虽有地域之别,却不必以地区分,在寡人心中,凡效忠于寡人者便是吴人。太宰在吴国多年,建功无数,自然是吴人而无疑。” 颜不疑出班道:“父王圣明,王叔是王室之亲,正是自己人,何况他名震天下,人称龙伯,有他在吴,越人必不敢轻视吴国。” 任公子也出班叩请道:“龙伯的二位夫人分别是齐国和楚国的公主,龙伯在吴,齐楚二国必会善视吴国,因此大王用一龙伯,实则用了齐楚二国。” 颜不疑道:“眼下楚国有助越之势,王叔既是楚王的姊父,对楚王又有救命之恩,若是王叔被父王重用,楚人必不会助越为恶。”他一口一个“王叔”,正是要处处突出伍封在吴国的超然身份。 他们二人想是早已商议好了,一力要助伍封得到夫差重用,伍封之势大,便等于是他们的势力大张,因此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连那班吴臣也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夫差点头道:“不疑和司寇之言,正合寡人心意。王弟眼下在吴为质,既然齐国能用吴质为官,寡人也当任齐质为官,才合礼数。今也赐王弟客卿之爵,顺便管一管军中执法,称为执令大将军。王弟出入仪仗与诸王子相列,来往宫中不禁,诸臣当以最尊之礼待之。” 伍封叩谢,心知这执令大将军其实只是个虚名而已,手上无一兵一卒,不过自己初来乍到,也不可能指望夫差能将部分兵马交在自己手上。 颜不疑和任公子虽然有些失望,但早以料到必会如此,各自称颂了几句,无非是大王圣明之类的话,退入班中。 伯嚭道:“大王,这伍封是伍子胥之子,若用之为官,颇有后患,恐怕他会挟怨为祸,不可不防。”眼下伯乙伤重,他遍请国内名医,无人能保全其腿,昨晚又听王孙雄等说伯南在齐为盗的事,不消说,此子性命必定也坏在伍封之手,心中对伍封已经恨到了极处。夫差命群臣视伍封为王弟,虽然只是表面上的礼遇,并无实权,但他想要为二子报仇就大大艰难了,因此不管夫差是否高兴也定要出言阻止。 夫差不悦道:“寡人与王弟有兄弟之亲,有何疑哉?何况先相国虽然获罪,只是失礼不敬之罪,而非不忠不义,王弟断不会败坏乃父之忠名。”他此言之意,实则提醒伍封不要怀恨在心,坏了他父亲的忠义。 伯嚭忙道:“弑其父而用其子,取祸之道,天下人定会因此而论大王,以为大王之非。”他情急之下,说话便有些乱了章法,暗指夫差若用伍封为官,必让人觉得夫差杀错了伍子胥。 夫差重重哼了一声,暗暗生怒,道:“舜杀鲧而用大禹治水,天下有谁说舜错了?太宰之言误矣。” 王子地见夫差对伯嚭生怒,心忖这是最好的打击伯嚭之良机,忙道:“太宰年纪高大了些,说话不免有些不周处,父王请勿见怪。太宰为吴国效力多年,未必另有他意。不过太宰之子有些不成样子,不仅次子在齐国化名为叶小虫儿为盗,而且幼子又有些横蛮无礼,听说昨日不仅公然抗大王的旨意,甚至还以箭矢对着西施夫人,欲要加害。不知太宰为子所聘的夫子是何人?依儿臣之见,理应诛杀其夫子,以治其误人子弟之罪。” 夫差惊道:“什么?为何小施儿未曾对寡人说过此事呢?” 伯嚭脸色大变,还未曾来得及说话,颜不疑见机不可失,忙道:“王兄之言不错,此事昨日是儿臣亲眼所见,当时还有诸多朝臣在旁瞧着,实情正是如此。” 夫差向众臣看了过去,众人心想,大王回宫必定会向西施问个究竟,因当时人多,故而都低下了头不敢乱说,以免言辞与他人不符,有欺君之嫌。不过谁也知道伯乙就算用个天做胆,也不敢伤西施,他命弓手以箭矢相对,多半是不知道西施与众多大臣与伍封在一起。 夫差见众臣低头不语,怒哼了一声,喝道:“当时还有谁见到?” 伍封和任公子忙出班道:“微臣当时也在,王子地所言不虚。”二人心中均大感快慰。 王孙骆等人只好出班道:“臣等也见到。” 夫差脸色铁青,“嘿”了一声,向伯嚭瞧了过去,伯嚭吓得免冠叩倒。 王子姑曹道:“父王,这是太宰之子的恶行,太宰未必知道。” 夫差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寡人必会详察,然后处置,众卿都起来罢。” 伍封见他竟然轻轻松松将此事搁在一旁,大为愕然。 王子姑曹知道此事不可再纠缠下去,否则伯嚭必讨不到好去,忙道:“父王,后日便是新年,儿臣听不疑说起,越王勾践正秣马厉兵,想在明年伐吴,此事不可不防。” 众人心中一凛,夫差忙问颜不疑道:“王儿这消息是否确实?” 颜不疑道:“儿臣上月曾亲赴越国,打听到其中的消息,确实无误,此番越人攻我吴国,绝非仅想争胜,而有一举灭吴之念,只是越人还未定下攻吴之期,儿臣也不能探知。” 夫差素来知道颜不疑的本事,知道此事必无虚假,脸上大现忧色,喃喃道:“原来勾践真有灭吴之心。” 颜不疑又道:“越人使越女练以剑矛,用陈音授之连弩,剑矛箭矢之艺精熟,若再挟以灭国之恨而来,胜负难测。” 夫差问道:“越将入寇,众卿有何良策?” 王子姑曹道:“越人总是不能及吴军之强悍,儿臣愿领五万精兵扼守于江北,再由太宰领兵一万扎于笠泽,以防越军,越军必不能深入境。” 王子地心道:“十余万吴军被你们拿了一半去,岂非一国落入你们之手?”忙摇头道:“姑曹之言差矣,越人入寇有二径,一是水陆并进而南来,便如前番一般,姑曹此议自是可坚守一战,只是未知胜负之数。不过越人若取海道入江,这六万之兵便无所用之了。” 任公子点头道:“驻军六万于外,每日费金六百,兵粮无数,若是越人年底才来,吴国早被拖垮了,此非善策。” 当下众人议论纷纷,出谋划策,其中计谋或实或虚、或高或低、或正或奇,奇思妙想难以实施有之,荒谬绝伦以至鬼神莫测者也有之,不过其目的大多不在于抗越,而在于如何乘机揽权而已。听得伍封暗暗摇头、心中叹气,眉为之皱。 展如见伍封一言不发,道:“久闻大将军擅于用兵,纵横齐宋卫楚,剿灭莱夷四盗,一人一剑曾退桓魋的八千大军,未知有何良策?” 众人都扭头向伍封望去,这人名头极响,倒要看看他有何策献上,才会不愧大将军之职。 夫差道:“是了,不知王弟有何主意呢?” 伍封道:“王子不疑既然亲赴越境查探虚实,未知越国士卒究竟有多少呢?” 颜不疑道:“越国地小民少,再加上十余年前被吴军大举攻入,壮丁颇少,现有水卒习流一万二千、步卒七万、甲士六千、弩手三千,人数虽少却战具极精。” 伍封又问:“吴军又有多少?” 王子姑曹道:“我们吴国地广千里,有精兵十五万,革车两千,余皇大舟二艘,三翼战船数百,越国焉能比之。” 颜不疑道:“吴国处楚、越、宋、鲁之间,曾从诸国手中夺了不少地方,与它国都是敌国,是以四边之境和九郡之中都要驻重兵把守,能及时调动者不足四万士卒。越国却大不相同,其邻国仅吴楚二国,又与楚国盟好,互不相侵,故能将大军尽集于越北,反而比吴军要多。” 伍封对夫差道:“大王,微臣有一策可绝越患。” 夫差大喜道:“王弟快说。” 伍封道:“兵法说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既然明知越人要灭吴,怎也不能坐等越人入寇。吴地多水,水军远胜越国,易守难攻。越地虽然多山,却多在其西南之境,易攻难守,大王不如先调精兵三万,命一将领水军直入越境,再派兵六万,南下掠地,就食于越国。精锐在前,大军在后,每十日方进一舍,半年后可围越都,此为步步为营之策,只要破了越都,不出年余可灭越国。” 王子姑曹道:“所谓兵贵神速,大将军此议却是徐徐进逼,是何道理?” 伍封道:“兵贵神速者,是为了攻其不备,以收突袭之效。眼下越国全国备战多年,又有灭国之恨,若我们突袭,就算都了越都之下,以越都之固,急切难下。越人恐怕重蹈旧日覆辙,全民皆兵,士气极旺,到时候我们就算有十万大军也难保全。” 颜不疑等人不住地点头,夫差道:“王弟言之有理,吴军士气不如越军,也难比当年寡人以精兵南下为先王报仇之时了。” 伍封又道:“吴越相较,吴有三处可胜越国。一者,吴国数倍于越地,地大所收必丰,钱粮多于越人,若是大军缓进,得一舍地便多越国两舍,以越田之产、越户之存粮为食,正是与越比诸富庶,此为一胜;二者,吴国水军为天下之冠,以战船顺流而下,越之习流必然不敌,到时候定会将陆卒集于船上,在江上与吴军决战,水军相交,此强彼弱,必能胜之,然后掠守水道,以守所占之地,断越人之道路,此为二胜;三者吴国民众兵多,越国丁微兵少,吴军若建大旆于军,声称为先太子报仇,雪围吴之恨,可振吴兵士气。只须谨慎交战,三战之后,越军兵力不继,士气必弱,都时候一举灭之也不难,此为三胜。” 众臣纷纷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夫差呵呵笑道:“王弟此言甚是,以吴国之强,原不弱于越国。” 伯嚭摇头道:“大将军说得虽然有理,却忘了一事,若我们抽调吴国精锐南下,楚、宋、鲁三国如果趁机攻吴,如何是好?当年越兵入寇,便是趁我们精兵北上时所为。” 伍封笑道:“吴鲁之间本有盟约,只不过是对齐而发,眼下齐鲁新盟,鲁虽与吴断盟,但它素来媚事于齐,只要在下派人说动齐君,齐鲁二国不足为虑。再派一使到宋国去请以援军,许灭越之后割邑为谢,虽然宋君未必会答应,但他看齐鲁二国按兵不动,自不敢仅以宋军攻吴。” 伯嚭道:“楚国与吴国交恶百余年,仇恨极深,我们大军南下,楚王说不定会念在其母是越国公主,趁机攻吴,后果便不堪设想。” 伍封摇头道:“楚王之母若在世,必会说动楚王攻吴救越,但其母已丧,无能说话之人。何况在下好歹是楚王的姊夫,楚王待在下甚厚,只须在下派人到楚,许以灭越之后,割邑赠之,楚军最多是派兵守楚越之境而已,必不会轻入吴地。” 他与齐、楚均有其议,是以不怕齐楚会趁机攻吴。 夫差大笑道:“王弟此来,真是天佑我吴国!王弟有齐国妙公主和楚国月公主二位夫人,齐楚两国怎也要看在公主面上相助王弟。” 伍封点头道:“吴虽有三胜,也有三败,不可不防。” 众臣都吃了一惊,夫差忙问:“吴怎会有三败呢?” 伍封道:“贪夫在侧,易受越人金帛之诱而泄军中之谋,此为一败。” 众吴臣都悄悄看了伯嚭一眼,要说个“贪”字,谁都了解伯嚭的性格,知道伍封所说的“贪夫”必定是他,当年若非他贪图越人之贿,怎会劝夫差饶了勾践,甚至放了他回国以成大患? 夫差自从越人入寇、太子友自杀之后,便对伯嚭有些恼怒,也知道他从越人手中得了不少财货,这“贪夫”不是伯嚭又能是谁?点了点头。 伯嚭面色铁青,无话可说。本来他能言善辩,心智机敏,但遇到伍封之后,处处受制,主要是因昨日伯乙胡搞一通,被伍封占了理,以致大为被动。 伍封本想说“谗臣”,但有谗臣便有听信谗言之君,不免将夫差绕了进去,在庙堂之上丢了体面,才改成“贪夫”之说。 夫差道:“哼,日后寡人派人细察,若真有贪财卖国者,尽诛其族。” 伍封又道:“群臣争利,为朋党之权势而失国事之分寸,家事重于国事,必致军中将士不和,此为二败。” 众吴臣脸上变色,伍封这句话是将他们众人都骂了,颜不疑和任公子却不住点头,颜不疑叹道:“大将军所言甚是,其实国若破亡,卿大夫沦为越人奴婢,就算争到了利又有何用?先救国事,再理家事,才是长久之计。” 伍封道:“各国重臣争权,以致国事相兼,眼下列国中栾、胥、原、狐、续、庆、伯等众多卿大夫之家后人当降在皂隶之属,越国灭吴之后,未知吴臣之中有何人能续持邑地呢?” 众吴臣心中凛然,越王勾践恨吴至深,若攻入了吴都,自己未必能留下性命,就算能保全性命,自己与家人多半也会为他人的隶臣隶妾了。 夫差早知道众臣互相忌惮,表面上和和气气,底下争斗甚烈,点头道:“王弟言之有理,未知第三败又如何呢?” 伍封道:“树敌太多,以一国之力与多国相抗,势力必孤,此为三败。” 任公子道:“这一点确是如此,吴国多年来从楚、鲁、宋三国手上夺了不少地,眼下最怕的便是吴越鏖兵,三国趁隙而入,幸好大将军有办法解此危局,我们便可以专心对付越国了。” 夫差笑道:“这三败之说的确有理,寡人定会设法除之。如此就按王弟之策,春暖之后,起倾国之军伐越,一举灭之,以绝后患。” 众臣互相对望,暗道伍封第一日入宫便直言相谏,大有其父祖之风骨,只不过此人机敏之极,同样将话说出来,却又顾忌到夫差的脸面,未触王怒,以致夫差能心甘情愿接受。 伯嚭忙道:“大王,大将军之策虽好,但急切间不能发兵。” 夫差奇道:“有何道理?” 伯嚭叹道:“眼下吴国连岁凶荒,军粮不继,大军在外粮草有所不足。” 伍封道:“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十年之蓄曰国非其国。吴国想来多少有些蓄积屯粮,大可以暂用为军粮,等息定越地,以越粮为吴粮,事情便不足为虑了。” 任公子苦笑道:“如今吴国存粮最多只有一年,还真是不能用兵哩!” 伍封吓了一跳,道:“在下少居吴国,早知道吴地富庶,产粮极丰,怎会如此匮乏粮草?” 夫差道:“王弟有所不知,自从吴人五年之前改用越粟为种之后,想是因水土不同,所收甚微,年年如是,吴之存粮尽矣。” 伍封道:“为何要用越粟为种?” 夫差道:“六年前越人大凶,文种到吴国来借粮,寡人念越人之苦,借粟万石与之,次年越人还粟万石,粟大而圆,胜过吴粟数倍。太宰见粟极美,建议赐发吴人为种,谁知次年颗粒未收,多半与水土有关。此后数年,凡用越粟为种则无收,吴人因此大困。” 伍封沉吟道:“吴越相邻,水土差异不大,这事未必与水土有关,是否越国的粟种有问题?” 夫差微微一惊,命人将库中残存的越粟拿了一些来,伍封见其粟果然颗大浑圆,与众不同,抓了一把仔细看看,也不见有何异处。 伯嚭道:“这粟种与吴人所用不同,用来种植,本来应该所收更丰才是,谁知反而无所收成,其中究竟是何道理,也无法想得明白。原想从越国请人来指点耕种之术,但吴越交恶,越国也不会派人前来。今年粮熟之际,仍然所收甚微。” 伍封听见一个“熟”字,心中一动,扔了几颗粟种在口,才嚼几下,便恍然大悟,叹道:“这粟种是蒸熟了的,如何能以之为种?” 众臣骇然,夫差大吃一惊,也扔了几颗在口,怒道:“越人竟以熟粟欺哄寡人!” 伍封长叹道:“这些越粟必是越人精心细选出来,知道我们见了必然喜欢,会发国中为种,以此来消吴存粮,困乏吴民。越人之计也太毒了些!” 夫差愤怒不已,向伯嚭道:“太宰,这粟种既是蒸熟的,为何你要劝寡人分发吴民以为粟种?” 伯嚭忙叩拜不止,惶然道:“微臣也是今日才知,一般的受骗。”他的确不知其事,他说“一般的受骗”,却是将夫差绕了进去,意思是连你当大王的也受骗,何况是我呢? 夫差怒哼了一声,斥道:“当年越人来借粟,寡人本不愿意借,先相国也多番阻挠,唯有你一力主借,弄得吴人连连饥荒,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伯嚭涕泪交加,道:“微臣受了越人的欺骗,只是想着越既臣服,便也是吴民,理应借粮,怎知道……?” 王子姑曹出言道:“父王,太宰是受人愚弄,并非有意为之。” 夫差缓缓道:“此事便罢了,日后寡人再听到有人为勾践说好话,必当他是卖国贼子,烹杀灭族!” 伍封见夫差几番忿怒之下,几乎就要将伯嚭杀了,但每每王子姑曹说话求情,夫差便只好放过,心中一动,向颜不疑和任公子瞧去,只见二人满脸忿色,便知道王子姑曹的势力之大,连夫差也不得不给以脸面。 看来这吴都之中,虽然都说伯嚭势大,其实真正势大者是人称吴国第一勇将的王子姑曹! 夫差喟然道:“眼见王弟有绝妙之策灭越,偏偏不能行之,寡人委实心中不甘。” 伍封暗暗叹气,道:“大王,既然如此,只好在新春之后,另放新种给吴民施种,收成之际再行发兵,大军以越粟为食。” 夫差叹道:“只能如此了,寡人就怕粮熟之前越人大举入寇,后果便不堪设想。” 王子姑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越人若来,儿臣愿意与之决战,必令他们大败而逃。” 伍封道:“这几年齐国大丰,积粮甚多,微臣在莱夷的仓廪之中存粮无数,不如由微臣写一封书信,大王派人从齐国购些粮来,往返半年可至,说不定还赶得急用上。” 夫差喜道:“寡人正想从齐、楚购些粮来,就怕两国念旧时仇怨不给,有王弟从中调停,正是大佳。” 商议良久,夫差才退了朝议。 伍封回到府中,见府上诸人仍然忙碌个不住,伍封将朝议之事向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细说了一遍,道:“柔儿,我心中十分烦恼,颇难决断。”在他心中,叶柔亦师亦友,足智多谋,是以有了烦恼便与她商议。 叶柔道:“公子必是因为夫差赐死令尊,以致常有怨意,不能一心一意虑及吴事。” 伍封点头道:“正是如此了,未知你们有何想法?” 妙公主道:“夫君自入吴来,心中便有些上下不定,被以往的恩怨纠缠,若是终日如此,必会生祸。” 叶柔道:“令尊先知先觉,绝非常人,将公子和夫人送到齐国避祸,以直谏而被赐死,人都说令尊是忠义之心,以死相谏,也全身后忠名。以柔儿的想法,令尊心中其实不仅作如此想法。” 伍封奇道:“先父还有什么想法呢?” 叶柔道:“令尊生养于楚,实为楚人,入吴之后,以奇谋助阖闾夺得王位,然后破楚入郢,鞭尸报仇,古之人臣复仇者从无令尊这般气势豪迈、惊天动地,但令尊心中却未必快慰。” 伍封道:“先父常常叹息,又不许人谈及旧事,常说自己忠孝不能两全,日暮途远,以致倒行而逆施,的确不甚快乐,我自小便未见先父怎么笑过。” 叶柔道:“正是如此。公子既然说起,柔儿便直言了:令尊身为楚人却不能忠于楚国,反而大军攻父母之邦;以吴人而论,虽忠于阖闾夫差,又失忠于吴王僚父子。若以仇恨而论,夫差赐死令尊,自是与你有仇,但令尊以奇谋助杀了吴王僚,吴之王族又如何视之呢?” 伍封叹道:“这么说起来,父亲明知夫差必杀之而甘愿受死,其实是为了一解伍氏与吴王之族的恩怨了?” 叶柔道:“这就是令尊的令人生敬之处了,是以令尊一逝,伍氏与吴王之间仇隙已解,可以说是一笔勾销。公子若仍想报仇,夫人又何以自处?夫人嫁令尊之举,看似为了复仇,实则见令尊以忠偿怨,恩仇相抵。公子自生下之日开始,便是为了化解仇怨而生,而非为了报仇。将恩仇看得如此透彻的,天下间恐怕只有令尊与夫人二人了。” 伍封点头道:“柔儿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若找夫差寻仇,姑曹等人也大可以找我复仇。这仇恨一事,只宜淡而化之。” 叶柔道:“恕柔儿直言,在这一点上楚王和季公主便比公子看得透彻多了。楚王小小年纪,却深知‘恕’字之贵,他身为一国之君,还未想到找伍氏报仇,公子又怎能弃吴国事而不顾,一心想着找夫差报仇呢?公子与令尊不同,公子生在吴国,长在吴国,自出生之日起,父是吴之相国,母是吴国公主,怎也不能因私怨而毁公事,恨吴王一人而漠视吴民万千。那日柔儿与夫人说话,夫人便说公子将仇恨看得太重了。” 伍封满脸惭愧之色,站起身来,向叶柔深深一揖,道:“多谢贤妻指点,为夫当真愚昧得很。” 他与叶柔虽有婚约,却还未及成婚,居然以夫君自居,叶柔不免脸色绯红,大为害羞,妙公主和楚月儿在一旁格格笑个不住。 正说话时,一个宫中侍卫来传夫差的旨意,说是大王在后宫设宴,请大将军和各位妻妾爱姬入宫。 侍卫走后,伍封大皱眉头,叶柔奇道:“大王请公子赴宴,还特地交待带家眷前去,那是以家宴款待,叙兄弟之谊,公子为何又会烦恼?” 伍封叹道:“我听说大王颇好酒色,你们一个个生得如花似玉,若被他看在眼中,会否另有主意?” 妙公主愕然道:“不会吧?” 伍封道:“你和月儿都是公主,大王就算心动也不敢胡来,柔儿与我有了婚约,又是当世大贤孔子的外孙女,他也只能望美心叹。但小雨儿、小阳儿、小风儿和小雪儿四人便不同了,到时候他见了四女之美色,向我索要怎么办?” 春夏秋冬四女在一旁听到,大为开心,伍封既然有意带她们入宫,那是已将她们视为家眷了。 春雨笑道:“大王身边有西施,怎会将婢子们放在眼里?” 伍封摇头道:“不然,小雨儿精明,小阳儿豪迈,小风儿娇憨,小雪儿温柔,你们四人各具美妍,哼,怎可落在他人之手?” 楚月儿点头道:“夫君既然这么想,多半也有道理,四女若不能去,不如我们都推脱不去了。” 叶柔在一旁笑道:“月儿休听公子胡说,就算大王再好色些,也不会没了分寸。何况家宴之上,西施定会在他旁边,他怎要不会胡来。公子跟你们说笑哩!” 众女向伍封瞧去,伍封笑吟吟地大是得意,道:“不过大王多半是听说为夫身边有你们几大美女,一饱眼福的心思总是有的罢。” 叶柔笑道:“这个就难说了,当日越王勾践搜遍全越,才找到了西施和郑旦二人,越人都慕名争看。范蠡大夫便停二女于馆,令欲见美人者先输钱一枚,设柜收钱,顷刻即满,二女在馆三日,收钱无数,尽入府库以充国用。可见大凡男人听说美人之名,总有些动心的,不看一看心中总有些遗憾。” 妙公主格格笑道:“怪不得昨日西施香车在旁,夫君不住向帏中猛瞧,恨不得眼化利剪,将帏帐绞了去。” 楚月儿认真地道:“一阵入了宫去,若是西施不在,月儿便央大王将她请来,让夫君瞧瞧。” 伍封点头道:“这话倒说得是,大王白白瞧了我的老婆,我怎能吃这个亏?自然也要将他的老婆狠狠地瞧一个饱。” 众女大笑。 伍封又道:“不过此刻我又有了一个主意,日后我们周游列国,万一旅资不敷,便学学范大夫的妙法,设柜收钱,别人想看你们这天下间七大美女,自会让我大大地赚上一笔,大发横财,说不定还胜得过渠公贩十年渔盐。” 众女都啐他道:“这种龌龊念头也亏你想得出来!” 伍封与众女说了一会儿话,见妙公主和叶柔带着春夏秋冬四女忙着在府内布置,便携着楚月儿在府内信步走走,说些陈年往事给她听。 此女是众夫人妻妾推举出来的超级侍卫,向来施护卫伍封之责,谁也不会用府中琐事来打搅她。 二人走近练武场时,远远便听见场上吆喝声声,兵器碰得叮叮直响,伍封与楚月儿都是好武之人,立时精神大振,转出了花园,便见鲍兴正与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比试武技。 这是伍封第一次正式见圉公阳和庖丁刀的本事,只见他二人一个执铁布、一个挥铁钺,身法灵动,招式古怪。 圉公阳手中的铁布便如一铲,使动之时,眼前的鲍兴便如一篷草、一堆土,手中推、捞、撩、云、劈、挡、扫,时攻时守,甚有法度。 庖丁刀的铁钺薄而锋利,用法又与众不同,讲究的是劈、剁、搂、抹、削、片、切等招法,在他的眼中,鲍兴便如一块肉、一条鱼一般。 伍封见这二人招法奇特,最与众不同的是将平日种草治肴的动作极妙地融入了招术之中,使起来格外顺手,杀伤力又极大。鲍兴的剑术平平,招式比圉公阳和庖丁刀要笨拙得多了,却仗着膂力远胜二人,是以能与二人打成平手。这鲍兴力气还胜过平启和小鹿,伍封小时候每日负重疾奔都是由鲍兴陪同,是以极有长力,能够持久。 伍封看了良久,回头对楚月儿道:“月儿,你师父接舆先生当真了不起,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本事来!其实小刀和小阳力气较弱,以他们的天资在武技上未必能有多大进展,可用他们的这种特殊兵器和招术,却比我们每一个倭人勇士还要厉害些。” 楚月儿点头道:“接舆先生自然是了不起。”她看得入神,脸上渐露惊讶之色,道:“夫君,这小兴儿随我练习矛法倒是不错,剑术就没有多少长进,但力气好像大了不少。” 伍封看了一阵,奇道:“莫非小兴儿也练过法师老丈人的养颜增力术?” 这时,鲍兴三人也见到了伍封和楚月儿,收手跑了过来。 伍封赞道:“你们倒是勤快得很,这武技一道原是要多加练习才是。” 鲍兴不好意思道:“小人们的这点本事,恐怕不好入公子和小夫人之眼。” 圉公阳道:“小人和小刀本有忙处,却被小兴儿硬扯了来,公子和公主勿怪。” 楚月儿笑道:“你们如此上进,夫君最是喜欢不过,怎会怪你们?” 伍封笑道:“你们三人天资有限,小刀和小阳力气小了些,好在身手敏捷,就按接舆先生的法子,日后多历战阵,还大有提高之处。小兴儿就不如他们敏捷,而且招式古板,缺乏灵动,这是天赋使然,怪你不得,好在你有一身蛮力,体能极佳,虽然比不上我和月儿,只怕比平兄还能耐战一些,较能持久。”他是武技大行家,自然是一眼便能看出三人的利弊之处。 三人不住地点头。 楚月儿问道:“小兴儿何时练过玄菟法师的养颜增力之术?” 鲍兴道:“法师与被离先生离开莱夷的前一晚,法师特地将小人叫了去,说小人为公子驭车,应当负保护公子之责。又说小人虽然有些蛮力,但天资平平,不用点特别的法子,练剑难以有成,便叫了小人一种养颜增力之法,说是与其他遁者所练的略有不同,是法师用多日时间想出来的。小人练了这几个月,自觉力气大了不少。” 伍封想起玄菟灵这番爱婿之心,大为感动。 鲍兴又叹了口气,颓然道:“本来小人想向公子学点高明剑术,但公子这多月来心情不大好,小人也不敢打搅,曾向平爷学过剑术,可惜总是不成,后来小人又想,小人既然练剑不成,说不定练习刀法还可以,又向鹿少爷学习刀法,不过也练不好,这些天甚是懊恼,便想试一试小刀和小阳的铁布铁钺,看看是否合适。” 伍封忙道:“你可不要试,小刀和小阳的功夫机变灵动,你可练不得。”他见鲍兴如此好学上进,心中大为喜悦,寻思如何想个法子,让鲍兴能武技大进。 这时妙公主、叶柔与春夏秋冬四女正说笑过来,欲叫伍封和楚月儿用饭,却见伍封又在寻思武技,便不打搅他,坐在一旁与楚月儿说话。 伍封沉吟良久,缓缓道:“我所练的武技之中,‘行天剑术’你自是练不了,‘刑天剑术’太费气力,刚中有柔,你也不能练。平兄有十余年董门剑术根底,识得其特门的使力之法,是以练习‘开山剑术’最为合适,若让你来练,以你眼下的气力,猛恶可能做到,防御定是不足,多半不能以御派剑术补你剑招中的破绽。” 鲍兴道:“果真如公子所说,小兴儿随平爷练剑时,不用‘开山剑术’能敌他十余招,用了‘开山剑术’反而连三招也敌不过。” 伍封道:“那是平兄熟悉这套剑术之故,若非如此,你应付二十招想是可以的,不过你若练这套剑术,费时间精力不说,长进恐怕不能大。” 叶柔在一旁道:“剑为百兵之君,动静相宜,刚柔相济,攻则如风,守则如雨,剑外有势,剑内含劲,全凭心志牵动,小兴儿不大适于练习。” 妙公主道:“小兴儿练夫君教小鹿儿的‘大梦十三刀’又如何?” 楚月儿道:“只怕也不好。这‘大梦十三刀’刚劲雄浑,除了要气力过人,还要有凌厉的坚韧杀机,小兴儿便心思质朴,性情开朗,少了这份狠劲。” 叶柔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善用兵者,兵器在手中便如人之一手一臂,公子的‘行天’、‘刑天’、‘开山’剑术、‘大梦十三刀’以及‘空手搏虎’诸技之中,唯有‘行天剑术’和‘空手搏虎’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正合公子豪迈不羁的性子,是以能厉害非凡,月儿若非识天地生化之道,纯朴心静,也不能悟出‘御风’剑术。这三样功夫换了他人练习,只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小鹿儿有些愤世嫉俗,正好多了一分坚韧不拔的杀机,所以在‘大梦十三刀’上格外能发挥所长。” 伍封、楚月儿和叶柔都是武道高手,此时虽然是随口说出来,却是武技中的至理,此时若是有任公子和颜不疑在旁,只怕早服得五体投地了。 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在武技上颇有根基,心中自然是大有所悟,但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却不能领会。 鲍兴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道:“这么说来,小人是无药可救了?”这人向来豁达,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哭。 楚月儿心软,忙道:“小兴儿也不要哭,有夫君和柔姊姊在,怎也会想出一样厉害的功夫教你。” 鲍兴想想也是,便收住了哭声,忽又笑道:“其实小人能否练成甚么功夫也不相干,小人平日为公子和小夫人驭车,有公子和小夫人在,天下间也没有人能欺负了小人。” 鲍兴在家中向来讨人喜欢,众人见他又哭又笑的,无不莞尔。 妙公主笑道:“这小兴儿整日疯疯颠颠地咧着嘴笑,想不到还有哭的时候。” 伍封忽地心思一动,笑道:“公主这话可提醒了我,小兴儿要练好功夫,全靠这疯疯颠颠的脾气。小风儿,去把舅爷爷送我的大斧子拿来。” 秋风忙去拿夫概所送的那把铁斧,叶柔笑道:“不错,小兴儿刀剑练不好,用这大斧子只怕还合适。” 伍封抬头向天,寻思着剑、刀、戟中的各种招式,秋风拿来铁斧,在一旁等了好一阵,伍封才回过神来,顺手接过了大斧,笑道:“诸位美人儿,看看为夫新悟的斧法!” 叶柔也不在意这人的胡说,与众女一样,兴致勃勃地看他又想出了什么精妙的功夫。 倒是春夏秋冬四女见伍封对他们自称“为夫”,反而十分高兴。她们四人到伍封府中日久,伍封对她们虽然亲厚,却一直以礼相待,此刻却公然将她们视为姬妾,那自然是日久生情之故,四女立感心中甜丝丝地,四双俏眼水汪汪地向伍封瞧过去。 伍封“哈哈”一笑,手中大斧挥动,只见他双手执斧,或进或退,铁斧每一挥动,便见一片青光在空中划出一个雪闪闪的大圈圈,一圈未歇,第二圈又下来,层层叠叠,斧如激浪相迭,每一斧下去,便听“呼”地一声风响。其实他的招式并不烦琐,只不过是劈、扫、砍三种斧法,都是大开大阖,硬打硬攻,以攻代守,无论是进是退,无一招是格挡招架,他每一招都用了十分的气力,又是双手使动,以致其凶猛之处比“刑天剑法”和“大梦十三刀”还大有过之。 众女看得暗暗心惊,伍封并不谙斧法,使了好一阵,渐渐顺手,只见他手中斧影如重山相迭,滚滚而前,他这斧中用上了“断水之诀”,以至气力循环,凶猛之极。 楚月儿和叶柔看得变了脸色,若是伍封以这种斧法与她们交手,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 鲍兴看得目眩了,咧着嘴忘了合上,以致满口哈拉子拖得长长地流在地上也毫无所觉。 忽地斧光敛处,伍封执斧大笑,他悟出了这一套斧法,自觉剑术也上了一层。他笑道:“小兴儿,我便教你这套斧法。” 鲍兴大喜,抢上前去,伸手便要接那大斧子。 伍封道:“且慢,练斧之前,先习其步,我教你六进三退九种步法,三种退步是我从月儿处学来,六种进步又是从柔儿的剑术中偷偷学来,身兼两家之长哩!” 楚月儿和叶柔都感好笑,对望了一眼。 当下伍封便教鲍兴这九步,鲍兴比他大了七八岁,自小便是他的亲随,伍封对他十分了解,所以这九种步伐鲍兴练起来最为合适不过。 其实这九步都是相当简单的,无非是进退穿插而已,只不过每一步都是斜里踏出去,无直进直退之处,是将楚月儿和叶柔的步法中选出来略加修改而成。 鲍兴虽然天资平平,毕竟是自小在伍家习武,有十余年的根基,这九步又是伍封根据他的体能而特设,练起来自然是格外地顺遂,只一会儿便十分熟悉了。只见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越走越快,他身矮粗壮,肩宽背厚,走起这步伐来十分古怪,看起来蹒蹒跚跚如同醉酒,其实每一步都是顺理成章,十分自然,甫看起来可笑,实则内藏玄机。 等鲍兴步伐精熟后,伍封将大斧交给他,道:“这一套斧法只有三种,无非劈、扫、砍三法,分为三劈、三扫、三砍,只是出斧方位有异,兼杂使用,配合九种步伐。难练一点的便是如何使气力循环,使动时更能耐久些。” 这柄铁斧重三十六斤,鲍兴力大正好使用,若再轻了反不合适。教了好一阵,鲍息又将斧法学会。 妙公主看了半天,也不见这铁斧在鲍兴手上有何厉害之处,奇道:“这就怪了,夫君使这斧子便如巨灵开山一般,为何在小兴儿手中却不见好处?” 楚月儿笑道:“这要等小兴儿配上步伐,一气呵成才行。” 果然听伍封道:“小兴儿,你先不要动斧,拿着斧子将步伐走几遍再说。” 鲍兴依言走动,伍封看他将步伐烂熟,忽喝道:“小兴儿,你脚步不要停,听我号令。”过了半刻,喝道:“上劈、左扫、右砍……”,一路喝下来,鲍兴依言双手挥动着大斧,配合着步法,只见青光如电,这柄铁斧在鲍兴手中立时变成了一件活物一般,斧影如山,劲凤迭荡,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势,看得圉公阳和庖丁刀脸色大变,不自禁地缩颈后退。 十余遍后,伍封不再施令,只是在一旁教他如何使气力循环,如何借日头火光耀敌双目,如何借风造出声势。不一会,这套斧法鲍兴颇为熟悉,自行使动了多遍,忽觉脑中灵光闪过,全盘了然于胸,忽地大喝一声,斧法为之一变,劲力比先前大出了一倍,他口中喝呼助力,身步齐进,力道爽脆而不失循环,一招将尽,一式随生,手起劲发,劲至斧到,刚劲剽悍之极。 使了七八遍后,鲍兴停下了斧,喘息道:“公子,小人虽用了‘断水之诀’,气力循环,可还是力不能支。” 伍封笑道:“这种斧法最为凶猛,你学斧时费了些力,看来能一口气使出九遍,这已经相当不错了,出乎我的意料,若非你学过法师老丈人的妙诀,这斧法你便使不了,就算勉力使出来,只怕三遍也支持不下来。” 楚月儿叹道:“这种斧法小兴儿最合适不过,虽然费力,不过小兴儿用法师的妙诀调息,过一柱香时又可以使动了。” 妙公主大为惊奇,问道:“夫君,为何这套斧法之中未见格挡遮拦,进也是攻,退也是攻?” 伍封得意地道:“这就是斧法中的妙处,小兴儿力大无穷,练了法师的妙诀后,力气更增,这把斧子重三十六斤,又是精铁所铸,以小兴儿的牛力双手挥斧,硬碰硬、实打实,谁能抵挡?你想,无论对手的兵器如何攻来,小兴儿就这么一斧下去,以攻代守,对方力大的便被他挡住了,力小的不免剑断人亡,哪里用得上格挡退避?如果有人能躲得过小兴儿九九八十一斧,那就是少见的高手了,小兴儿遇到这种人,使完九路就非退下去不可,逃走为上。” 叶柔叹道:“这种斧法虽然简单,却是无从反击。若是小兴儿在我面前动斧,柔儿只好小心躲闪,等他使完九路之后再取攻势。” 楚月儿道:“我看夫君这斧法还有妙处,小兴儿若将斧柄的铁管抽出变成长斧,仍可用这套斧法。” 伍封笑道:“正是,长斧短斧都这么着,也免得又要为小兴儿再想套斧法出来。”他语中甚是得意,对自己新想出的这套斧法也极为满意。 叶柔想了想,赞道:“小兴儿若用长斧,使动起来足以临敌破阵,充任先锋。小兴儿熟用此斧,就算说是公子的徒儿,也不会丢了公子的脸。” 这鲍兴大乐,闻言爬在地上向伍封叩了个头,笑道:“公子师父,徒儿有礼。” 伍封咄了一声,笑道:“我何时说了要收你为徒?” 鲍兴摇头晃脑地,说了一片道理出来:“小人早看得明白,大凡柔夫人说话,公子总是说‘柔儿言之有理’,适才公子虽未说出来,心里定是这么想着。既然公子认为柔夫人言之有理,那便是愿意收小人为徒了。小人只不过抢在前面叩头而已。” 伍封大笑道:“这小子是个见竿子就爬的主儿,看在柔儿面上,就这么着吧,马马虎虎说是我的徒儿也没有什么。” 鲍兴乐不可支,站起身来,忽有搔头道:“日后小人见了公子和各位夫人,是称呼‘公子’‘夫人’还是‘师父’‘师娘’?” 妙公主笑道:“那也不用改了,真是改了叫法,听在耳中定是不惯。” 鲍兴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公主言之有理。” 楚月儿失声笑道:“小兴儿怎将夫君的口气学了去?” 众人忍不住好笑,叶柔深情地看着伍封,道:“小兴儿力气不小,资质却平常,公子竟能专为他想出这么一套斧法,使小兴儿的武技能与平兄和平爷相抗手。公子若是专心收徒,只怕门下弟子到任何一国都可成国士,为一军之勇将,那剑中圣人支离益只怕也不如公子的教徒本事。” 伍封大笑,道:“其实我适才悟了不少妙诀,用于我的戟法,只怕要厉害了不少。” 叶柔笑道:“公子和月儿的武技又有了长进,可喜可贺。” 楚月儿笑道:“夫君是武技有了长进,月儿又有何长进之处?” 叶柔笑道:“我自识得月儿以来,见月儿的武技日有所进,这是极奇怪的一件事情,天下练武之人多矣,只怕再无一人有月儿增进之速。柔儿细思其中道理,想是有三个原因。” 伍封大感兴趣,问道:“是什么原因?” 叶柔道:“第一个原因,是月儿的天赋与众不同,公子也是如此,这是天生的禀性,旁人无法师学。第二个原因仍与天赋有关,便是公子与月儿善脐息的吐纳妙术,这种本事旁人就算学会也练之不成,还反生大害。” 楚月儿笑道:“柔姊姊的意思,夫君和月儿都是怪物了?” 叶柔笑道:“这是没有法子解释的事了,譬如学乐之人,用同样的时间精神,有人能成大师,有人最多只是乐匠,甚或有人连乐匠也当不上,一事无成。就好象公主能一心二用,同时能使剑术和刀术一样,公子就算再厉害,只怕也学不会。” 妙公主嘻嘻笑道:“是么?原来夫君也有不如我的地方。” 伍封问道:“月儿武技长进的确快捷,柔儿你说第三个原因又是什么?” 叶柔笑道:“第三个原因最简单不过了,向来是由月儿陪公子练武,你们二人的天资相若,都会吐纳,对方技艺有所增进,对练数日,另一方便能跟得上来,也大有益处。虽然公子在练剑时让着月儿,月儿仍能不断增进,是以公子见了月儿的剑法,便能以此打败朱平漫,又练成‘刑天剑法’;公子剑术一成,月儿的剑术便大有精进,挤身高手之列。其后公子练成了‘行天剑术’,月儿又能跟上来,练出一套‘御风剑术’来。” 她这么说着,众人都佩服不已,伍封和楚月儿不住点头。 妙公主笑道:“原来如此,这就简单了,自明日起我也陪夫君练剑,想来能大增武技,也成为天下高手。” 叶柔笑着摇头道:“公子力大无穷,剑术又厉害,平爷、小鹿儿、小兴儿虽然力大,剑术却比公子差得太远,没法子陪公子练剑。柔儿虽然能免力一试,力气又不及公子一成,也只能看着。月儿便不同了,不仅力气越来越大,剑术又极为高明,家中唯有她能陪公子练剑,公主是没法陪公子练剑的了。” 妙公主见她说得有理,也不甚在意,道:“柔姊姊说得是。” 叶柔道:“我被颜不疑废了剑术,随子剑师父多年,却只能练成左手剑术的基本招式。幸好月儿每日陪我练剑,又有玄菟法师的养颜增力之术相助,剑术渐渐又练了回来,虽比不上以前的剑术,但再过一两年间,必可回复旧日的剑术,说不定还会大有提高。” 伍封点头道:“柔儿以前的剑术,只怕当得上今日的月儿,否则怎能成为越军之师?虽然剑术废了,勾践还想娶你为妃,可见这天下三大奇女子之说,大有道理。柔儿,你眼看便要嫁给我,如果被越王勾践知道,会否嫉妒呢?” 妙公主格格笑道:“勾践肯定是要嫉妒的了,哪用得上问?说不定还会找夫君打架,来个横刀夺爱,不过他怎会是夫君的对手?” 叶柔白了他们一眼,道:“勾践的矛法相当高明,不可小觑。” 伍封大感愕然,楚月儿点头道:“我听赵大小姐说过,天下矛法之中,排在第一的当数越王一族的‘万兽矛法’,若有机会,月儿定要与他比试比试。” 伍封“哈哈”一笑,道:“此刻我有一条妙计,兵不血刃便可助吴对越,我们便可以早早地回齐国去了。” 众人闻言大喜,齐声问道:“什么妙计?” 伍封正色道:“明日我派人给勾践送个口讯,就说下月我在府中大办喜事,与柔儿完婚,请他来观礼。这人对柔儿垂涎已久,见美人儿落入了我的手中,多半会气得喷血。勾践年纪不小了,怎当得气恼?自然是一命呜呼。勾践一死,越国便不怎么可怕了,岂非解吴之祸?”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人言之凿凿,原来是胡言乱语一通,忍不住失声大笑。 不料秋风这丫头十分娇憨,信以为真,道:“公子这计谋只怕还行得,就怕那勾践一下子死不了。” 伍封忍笑道:“那也不妨,我这计中有计。你想,勾践收到了口讯,定然心中不忿,便拿条矛来与我争夺美人。” 秋风倒不担心,愣愣地道:“那也不用怕,勾践怎打得过公子?” 伍封强忍住笑,道:“我怎会跟他打架?其实我的口讯说是下月,实则今晚便与柔儿洞房,勾践辛辛苦苦跑来,怎知美人儿早已在我怀中了,上了个大当,说不好会当众气死。” 这时秋风也知道他是说笑,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 叶柔见好端端说着话,却被伍封三年两语扯到她身上来,飞红了脸,狠狠地瞪了伍封一眼。 妙公主笑了老半天,道:“不成了,我可肚饿得紧,快去用饭吧。” 她不说则已,一说出来,众人都觉得肚饿起来,伍封叫上鲍兴三人,一起去用饭不提。 第二十五章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下午伍封让鲍兴练斧,由圉公阳和庖丁刀驾车,带了妙公主、楚月儿、叶柔和春夏秋冬四女入宫,吴王夫差果然在后宫设下家宴,寺人宫女先请众人入席,等候夫差和西施出来。 吴宫内铺金饰珠,铜沟玉槛,当真是奢华无比,妙公主咋舌道:“吴宫之富丽,果然与齐宫不同。” 正说着话,便听廊后屦响,人未至时,香风四溢,三十余宫女袅娜而入,列于殿旁,每一人都十分美貌。便见人群之后,二女头挽双髻,缓缓而入,此二女清秀如画,娇柔动人,身穿着锦衣白裘,环佩映光。 伍封见这二女之美,人间少见,心道:“当年越王勾践送西施、郑旦二女入吴,郑旦期年便死,这二人之中,一人是西施,另一人又是谁呢?” 众女也觉此二女格外美艳,怪不得天下人都夸西施之美,果然盛名不虚,与伍封一起站起身来,恭敬相迎。 这二女向伍封等人看看,婀娜施礼道:“小婢旋波、移光见过大将军、公主和各位夫人!” 伍封暗道:“单是婢女便已经美貌至此,西施想必更是容颜夺人。” 旋波和移光站在门口,迎进了二人来,一人自然是吴王夫差,另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美女,此女之美又与旋波和移光不同。只见她峨眉凤眼,杏脸桃腮,唇红齿白,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流盼之际,光艳照人,观其美天下无双,便知此女必是西施。 众人都惊于西施之美,伍封暗道:“人都说这位西施是天下第一的美女,果然。”西施与伍封身边的众女相比,虽然美色未必胜过楚月儿,但却多了一种令男人见则心动的妖冶之气,比诸妙公主多了一份温柔妩媚,与其他众女相比,又有一种成熟女人的宛娈娇慵。 西施见伍封呆呆地怔住,如丧魂失魄一般,微微一笑,只见她的笑意从细小的鼻尖上漾开去,弥漫在整个脸上,明亮而略长的凤眼轻轻眯起来,如两条弯弯的小虫般,长长的睫毛轻轻微微翕动,眼睛虽然眯起来,眼角却看不见一丝皱纹,与两道新月般的弯眉相映成趣,透着一种入骨妖媚之意,令人心动。 这西施之美果然是格外与众不同! 夫差显是见惯了男人在西手工业面前失魂落魄的模样,不仅不以为意,反而心中透着大大的得意。他见伍封这番样子,觉得伍封是我辈之人,与其父亲伍子胥大不相同,立时好感大生。 楚月儿轻扯伍封的衣袖,伍封脸上微红,回过神来,带着众女上前施礼。 夫差笑道:“王弟、公主和各位无须多礼,这是寡人后宫中的家宴,比不得庙堂之上,礼太多了,反而有伤宴饮之乐。”与西施在正中坐下,伍封等人才等回席上坐定。 伍封定了定神,惭愧道:“西施夫人之美天下无双,微臣有些失礼了。” 夫差大笑道:“王弟可知小施儿在箭径采莲,水中群鱼见了小施儿之美,都惊得呆了忘了游动,沉入水底?鱼尚如此,何况人乎?寡人自得小施儿之后,虽然已有七年,仍然时时为之失魄,犹恐是梦中哩!寡人见人多矣,吴人之中唯一不为小施儿美色所惑者,唯令尊一人而已!可惜当年……”,叹了口气,未曾说下去。 伍封道:“大王,往事已矣,微臣能效力于吴,先父在九泉之下,恐怕也高兴之极,大慰心怀。” 夫差大喜道:“寡人就怕王弟念及往事,心中不平,既然王弟不念旧怨,从此寡人与王弟便无嫌隙了。” 西施笑道:“大王与大将军是兄弟,那是一家人,家国一体,家事和善则国事昌隆,何必说那么多见外的话?” 伍封原以为西施只是个尤物,见她说话大有见识,心中暗觉诧异,知道自己以往太过小觑了她。 夫差笑道:“小施儿言之有理。今日寡人细问过昨日王弟入城之事,才知王弟忠心为国,一力维护王旨之行,并非只是与伯乙争夺宅子那么简单。” 伍封苦笑道:“大王过奖了,微臣平生最恨不敬君父、恃强为恶者,昨日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幸好未曾惹出太大的祸患。” 西施笑道:“大将军进城一日便搞得惊天动地,不仅自己威势大张,连大王的金面也因此生辉不少,这是大将军的功劳。” 这时宫女奉上了酒肴,众人饮了些酒,夫差细细打量伍封的一众姬妾,脸上既有惊讶之色,又有羡慕之情,惊叹道:“王弟眼力了得,这一众姬妾都是少见的美人哩!” 西施格格娇笑,道:“大王怜香惜玉,大将军自然是有一般的家传本事,否则怎配做大王的兄弟?”她与夫差说话十分随便,可见夫差对她宠爱有加,任她随意说话。偏她说话又十分得体,她表面上赞的是伍封,实则在夸奖夫差。 夫差大笑,道:“王弟昨日处置极当,寡人今日见众臣对王弟十分敬畏,可见封儿经昨日一事,立时在吴国建立了威信,王弟智勇无匹,这是天佑吴国,才会令王弟入吴相助。伯嚭那厮欺骗寡人多矣,常想除之,可惜难以下手,眼下有了王弟,正好设法。” 伍封道:“大王既有杀伯嚭之意,理应是容易之极的事,为何会难以下手?” 夫差苦笑道:“伯嚭虽然势大,寡人的王命下去,也不怕他能闹出什么事来,但眼下他与姑曹搅在一起,若杀伯嚭,姑曹必不会坐视。姑曹若是为恶,地儿和不疑又会趁机而动,就算越人不寇,吴国也会亡于自己人之手中。” 伍封大吃一惊,原只道夫差只是个妄自尊大、沉湎酒色的昏庸之人,其实吴国上上下下的事他都心中有数,早有盘算,也怪不得当年他能一举灭越,称雄一时。 夫差又道:“姑曹虽然武勇过人,智谋却嫌不足,为将尚可,为王却不能称其责。他是吴国第一勇将,在军中日久,甚得军心,眼下军中诸将大多是他的旧属,他若为恶,必定大损吴国。若要除伯嚭一伙,至少地儿、不疑和王弟也会相助,只要运筹得当,必能胜之,但此举于吴毫无好处。” 伍封点头道:“大王所虑有理。” 夫差叹道:“伯嚭若死,姑曹自也讨不到好去,其势力一经瓦解,地儿和不疑必会乘机夺取姑曹和伯嚭原来的势权,再起争执,二者只能存一,吴国仍然是现状而已。” 伍封叹道:“想来大王也不忍心下手,以免三位王子难以自处。” 夫差道:“正是如此。他们三人都是寡人之子,寡人怎忍对付他们?不过寡人最属意的是幼子季寿,此子豁达贤明,不争权势,大有延陵季子之风,寡人将他遣到齐国为质,便是怕他在国中被人所害,不料因此将王弟引来了吴国,更合寡人心意。” 西施在一旁笑道:“大将军与诸王子便不同了,既是大王至亲,又不会争权逐势,正合大用。” 她的意思甚是明白,四位王子与伍封都是夫差的亲人,但四位王子有继嗣之争,这大王之位怎也不可能传到表兄弟身上去,因此就不必担心伍封如四位王子一样尔虞我诈。 夫差点头道:“寡人正有此意,姑曹将其弟子石番荐于宫中,寡人爱惜其武勇,加以重用,不料郎中令等人先后死了,被石番掌了宫中禁卫大权。眼下这座吴宫,除了在后宫之中寡人敢畅谈心意,在前宫便不行了,稍不小心,有些话就会传到姑曹耳中,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伍封问道:“大王是否想要微臣除去这石番?” 夫差摇头道:“此人对寡人倒是十分忠心,杀他便不必了,不过他喜欢结交朝中大臣,令人生疑,须要多加留意才是。” 伍封点了点头,道:“此事微臣便放在心上。” 夫差叹道:“寡人最怕的是春后越人入寇,我们连年天灾,粮草不足,后果难以预计。” 伍封问道:“越国是夫人的故国,若要对付越国,夫人会否不乐?”这话是非问不可的,越王勾践连叶柔也想招为妃子,怎会将西施这样的美女甘心送到吴国来?其中自然是大有文章。万一西施暗中与越人呼应,那就极为可怕了。 西施叹了口气,道:“越王将妾身送到吴国,原是用文种的计谋,欲惑大王心志,并无好意。” 众人都吃了一惊,虽然大家都猜越王用的是美人计,但谁也不敢说出来,不料西施竟然自己当众说出来,令众人大出意外。 西施道:“妾身在越王眼中只是一颗棋子而已,连个人也算不上。大王对妾身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天下女子所望无非是得一佳婿而已。妾身只是个民间女子,能随大王已经是天大福气,更能被大王如此爱护,女嫁从夫,自然已是吴人。”说着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夫差和伍封各瞟了一眼睛,眉目之间,风情万种。 夫差脸上现出迷醉之色,狂饮了一爵酒,大笑道:“寡人其实自越人入寇后便知道此事,只是越王作恶,小施儿又何辜,也有人说这是美人之计,如此美人,寡人宁愿中计哩!” 楚月儿格格娇笑,伍封看了她一眼,见她顽皮地向他扮着鬼脸,猜她多半是想起自己常用她行美人之计,便笑道:“微臣也常用美人计破敌,多有奇效,幸好敌手非大王这样的人,譬如破那徐乘,月儿的功劳最大。” 夫差大笑,良久方息,道:“徐乘本是寡人的爱将,掌管水军,又善造战船,可惜兵败之后不敢回来,留在海上为盗,此人水性之高仅次于展如。是了,寡人听说明日王弟要与展如一较水中的本事,先前姑曹和伯嚭来请寡人,明日在太湖之旁观看二人的绝艺,还说眼下吴都众民兴奋莫名,都欲一观。那展如人称‘水蛇’,水性之高不说是吴国,放眼列国只怕也能排在第一,王弟有无取胜把握?若是被他们所迫而答应,寡人便传旨下去,命你们免了这赌赛。” 伍封笑道:“大王尽管放心,微臣虽然胆大妄为,却不会做毫无把握的事。明日之赛虽然是为了振奋吴人之心,但也是显吴国水军之威,越人在吴国定有不少探子,设法让他们知道此事,更可以吓唬越人,消其士气,是以此事定要闹得越大越好。” 西施笑道:“大将军有‘龙伯’之称,想来水性通天。大王不如下一道旨意,免了庶民明日之劳作,都可到湖旁观战,一来是看大将军显威,振奋民意之余,又可见大王有用人之明。二来明日是岁末之日,与民同乐,也显得大王宽厚爱民之心。” 夫差抚掌大笑,道:“好主意,寡人这便传旨下去。” 正说着话,忽见西施以手捧心,眉头微皱。 夫差惊道:“小施儿?” 过了好一阵,西施放下手来,道:“没事。” 夫差叹了口气,道:“小施儿有心疼之疾,国中名医无数,却无人能医,常常令寡人甚是担心。” 西施笑道:“其实也没甚么,一阵便好。”问道:“大将军,听说伯嚭在市中设赌,买展如是一赔一,买大将军则是一赔三,可见他十分看好展如哩!” 夫差大感兴趣,叹道:“只可惜寡人不好去买,否则非要下注数万金在王弟身上,让伯嚭赔一个倾家荡产不可。” 伍封笑道:“这种事情怎能放过伯嚭?不瞒大王说,微臣已命小徒下了些注,买的自然是自己,伯嚭此番非要赔一个损手烂脚不可。” 夫差好奇道:“王弟下注多少?” 伍封笑道:“微臣从齐国带了不少金帛,楚王又赐了不少,便索性拿了五千金出来下注。” 西施讶然道:“怪不得人说大将军富甲天下,初来吴国,随手便拿了五千金出来,伯嚭这场祸事不小。” 伍封见西施不知如何,竟然对自己信心十足,她又怎知道自己必能胜过展如? 西施善解人意,见伍封的眼色便能猜到其心意,笑道:“上年范蠡大夫出使齐国回来,曾入吴都觐见大王。大王念他是妾身故人,设宴款待,饮间范大夫曾说,眼下天下间最可惧者有四人,后面三人是依次是赵无恤、大将军和王子不疑,排在第一的却没有说出来。范大夫从无虚言,妾身因此知道大将军的本事。” 夫差叹道:“排名第一的,现在想起来只怕是勾践了。” 伍封皱眉道:“微臣竟成了天下最可惧的人?范大夫为何会这样说呢?莫非微臣生得面目狰狞,令人恶梦?” 众人都失声而笑,夫差道:“不疑是寡人看着长大的,他的本事吴国无人不知,谁知他和任公子自称连番败在王弟之手,由此可见王弟的厉害。” 西施笑道:“范大夫所说的可惧,并非单指剑术,否则,支离益和董梧怎么不列在这四人之中?范大夫所说的四人,是指智计谋略、武技兵法。” 伍封摇头道:“在下与范大夫有些交情,多半是因此才会列名四人之中,不过越王勾践我并未见过,单看他卧薪尝胆的苦忍功夫。只怕天下间无人可及。” 夫差脸上有些不大自然起来,伍封知道越王勾践是他的一块心病,顾左右而言他道:“既然夫人对攻越之事并不见怪,微臣便有一个法子,理应来得及对付越人。” 夫差道:“王弟足智多谋,早间在殿上所提之策甚佳,只是因粮少不能行,此刻又有什么良策?” 伍封笑道:“早间之策是说给众人听的,言辞堂皇,其实并非什么好计。非是微臣多疑,越人谋吴已久,吴都中定有不少越人的奸细。越人喜用重贿,说不好吴臣之中也有私通越国的人,不可不防。” 夫差喜道:“王弟谨慎得好。” 西施聪明得紧,见他们谈其军国大事,道:“大王,这种军国大事,我们妇道人家听起来索然无味,不如由臣妾带着大将军的家眷看一看后宫的美景可好?”她是越人,此刻见谈起吴越战事,自是要避些嫌疑。 夫差笑道:“小施儿好生招呼她们。” 西施盈盈起身,将妙公主等女带了出去,夫差让余人全部退到室外,仅剩下他和伍封二人。 伍封道:“早间微臣说要从齐楚购粮,其中另有妙用。若是陆路前往,其间各地关隘城邑大有耽搁,况春后雨水太多,运粮不便,微臣就算不说要用半年时间,范蠡文种也计算得出来。若是这消息传到越王勾践的耳中,便不用担心这半年之内我们会攻越,自会慢慢准备攻吴之事,多半在春后水暖便会着手,我们便赶在这之前先做准备,以此缓兵或骄兵。” 夫差道:“该如何准备呢?” 伍封道:“既然我们粮草不足,总是被动挨打之局,越人谋吴已久,此番必是倾国而来,誓灭吴国。依微臣之见,唯有正军相抗,以拖延其时,同时以奇兵调用,出奇制胜,才能将越人打败。” 夫差大感兴趣,问道:“如何用奇兵呢?” 伍封道:“勾践、范蠡、文种都是多谋之人,等闲用兵须瞒不过他们。如果我们调动兵马,必会为他们所察觉,猜出其中用意。是以日间微臣提起购粮之事,明日大王便派一艘余皇大舟和三十艘战船出去,船上浆手齐备,每船甲士只用十人,从江口出海,声称运粮,越人就算知道也不会怀疑。” 夫差道:“这支水军想来便是王弟所说的奇兵了,只是人数甚少,当不得大用。” 伍封笑道:“这就是其中的妙处了。微臣在入楚之时,便得知了越人将在春后入寇,当时已传出了消息,从莱夷将微臣的一千勇士调来,由琅琊乘远兵大舟出发,此刻多半已在海上,他们不识水路,非得要大王的战船在海上相迎不可。这一千勇士不属齐军,私下调动连齐人也不知道,越人就算在齐国也有探子,仍不能知晓。微臣这一队人不入吴境,便扎于海外岛上,另候妙用。到时候吴越两军交战,奇兵突出,必能让越人手忙脚乱。获胜之后仍然悄悄从海上回去,连吴人也不明其中的道理。” 他说着一千勇士已经出发时,夫差脸上微微变色,心道:“莫非此子想对付寡人为乃父报仇?”再往下听,才知道是伍封的妙计,喜道:“此计大妙,只要我们二人不说此事,再也无人知道我们在海上还有一支奇兵,只是区区千人之数,也太少了一些。” 伍封道:“非是微臣夸口,微臣这一支人马是天下精兵,至少当得上七千人之用,微臣安抚莱夷九族,剿灭水陆四盗,全靠他们。” 夫差道:“明日寡人派战船出去,上面载两千人半年之辎重米粮,供一千勇士和浆手在海上所用。嘿,吴国本有三艘余皇,一艘是寡人所用,一艘被徐乘弄走了,剩下的一艘是伯嚭所用,正好将这艘余皇从他手上调走,就说运粮事大,为防有失,才用战船来运。不过大海茫茫,王弟的那群勇士当如何能在海上与战船配合?”口上这么说,心中却想:“寡人既然知道了你有这一千勇士,便不怕你突袭姑苏,只要我有所防范,区区千人能干些什么? 伍封怎知道他心中的主意?续道道:“微臣能以飞鸟传递消息,明日由家臣平启带十人随船而行就可以了。” 夫差讶然道:“王弟的本事当真令寡人惊奇,想不到飞鸟也能送信。明日寡人便令平启为运粮使,带着战船出发。” 二人谈了好一阵,西施与众女这才回来,继续宴饮。 宴饮甚欢,西施要将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留下来作长夜之谈,伍封暗暗担心,这夫差是个有名的好色之徒,自己如花似玉的妻妾留在宫中,大有凶险,正想推脱,便听夫差笑道:“小施儿在宫中闷得紧,难得两位公主和柔姑娘入宫,便陪她一晚好了。” 伍封心想:“公主、月儿和柔儿身份特殊,剑术武技又十分了得,眼下吴国除了颜不疑外,无人能敌得过月儿。柔儿足智多谋,定有三人自保之法。”不过还有些不大放心,便与夫差痛饮,心想若灌醉了他,众女便少些凶险。 夫差平生最好酒色,酒量如海,做王子时便无人敢与他斗酒,今日碰到伍封这冒失的酒鬼,甚觉快意,二人也不知饮了多少。月上之时,夫差已大醉倒卧,伍封这才醉醺醺告辞,摇摇晃晃带着春夏秋冬四女上车回府。 回到府中之后,吐得一地狼藉,四女其实也有些醉意,便将他扶入浴盆,为他洗浴。 伍封泡在热水之中,八只软绵绵的小手四下捏拿,甚觉舒畅快意,沉沉睡去。此时正是隆冬,天气甚寒,室中本有四盆旺火,春雨又命人拿了四盆进来,八火齐燃,烤得满室暖烘烘的,如入初夏一般。四女又不停地在盆中舀走旧汤,添加热水。 伍封浓睡之时,四女一便为他按捏推摩,一面嘻嘻哈哈地小声说话,显是心情甚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伍封渐醒,便听夏阳问道:“雨姊姊,公子身上为何会有这大块大块的健肉疙瘩呢?好看得紧,是否天生的?” 春雨笑道:“混说咧,这怎是天生的?公子练剑舞戟,动得多了肌肉才会坚实至此。你常抱早儿四下乱跑,他身上有没有这样的健肉呢?” 夏阳道:“好像没有罢。不过雪儿妹妹抱早儿好像多一些,十分投缘哩!” 秋风嘻嘻笑道:“早儿常在雪儿怀中乱钻,似是大有母子之情。” 伍封听她们说起儿子,便想起迟迟来,心中微酸。不过再想想早儿的诸般有趣,心情又好起来,便有些想看看儿子的模样。 便听冬雪嗔怪不依道:“风儿就爱胡说了。” 秋风道:“不过公子似是喜欢雪儿多些,否则怎会说你身上香喷喷的,说你是‘香雪儿’?” 春雨大表赞同,道:“风儿言之有理,若非细细闻过,怎知其香?” 夏阳格格笑着,道:“是么?不如我也闻闻!” 四女嘻嘻地闹成一团,伍封听得有趣,哈哈大笑,从盆中站起身来,道:“你们自己怎闻得出来?还是我来作个评判罢!” 四女见他水淋淋地站着,满脸不怀好意的怪笑,想是早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齐声惊呼,各自退身。 伍封张开大手将四人拦住,见四女如春兰秋菊,各具美艳,脸上都是酒意未退,格外红润动人,登时大为心动。再加上室中暖气蒸得众人春意盎然,伍封左搂右抱,胡天胡地,与四女闹得不可开交,天快亮时,五人才倦极而眠。 直到早饭之时,众人才被平启在窗外叫醒,春雨猛地道:“哎哟,今日公子要与展如斗水哩!” 四女忙不迭起身着衣,伍封拍着床笑道:“不忙不忙,公主她们还未回来,等她们回来再起身好了,四位小乖乖还是多睡一睡罢。” 便听圉公阳的声音在窗外笑道:“大将军,两位公主和柔姑娘昨晚丑时便回来了,见大将军正忙,未让小人们禀告。” 伍封吃了一惊,道:“原来她们回来了!”心道:“昨晚荒唐胡闹了一宵,她们虽未见着,多少总听到了些。”叹道:“说不得,一阵间公主非要笑我不可了。” 四女也大惊,冬雪忧虑道:“今日公子要与展如比试,昨晚却大损体力,未曾怎么睡过,公主她们定会责怪。” 伍封笑道:“小雪儿放心好了,我一夜不睡也无妨的,不信一阵间问问月儿便会知道。”缓缓起身,四女为他着衣,先将雪鹿皮水靠为他穿上,然后再将衣服罩在外面。 圉公阳捧着伍封的铁甲进来,道:“大将军,柔姑娘说今日要慑服吴军,最好都穿上盔甲。” 伍封点头道:“柔儿当真心细。” 四女为他穿好铁甲,戴上铜盔。秋风力大,向来由她为伍封掌剑,此刻将重剑挂在腰间革带之上。 夏阳又拿了一件赤色的大氅为他披上,道:“这是柔姑娘特意为公子所制的,说罩在铁甲上应该更加神气。” 四女见他黑盔墨甲,衬得大氅如红灿灿的一团火般,威势惊人,都不住地叫好。 伍封忽想起与夫差商议好派平启接应自己的一千勇士之事,便将平启叫到外边,细细吩咐了一阵,平启不住地点头,匆匆进宫去了。 出到堂上用饭时,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都已等着,她们也是浑身盔甲,笑吟吟看着伍封和春夏秋冬四女,眼光之中自然是大有玄机。 伍封果然料事如神,便听妙公主格格笑道:“夫君辛苦得紧,是否要妙儿为你揉揉腰骨?” 伍封瞪了她一眼,笑道:“你当为夫这么没用么?即便要揉,也得让月儿动手。”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我早说你这人偏心得紧,终日袒护着月儿。为何揉一揉也非得要月儿动手?” 伍封笑道:“不是为夫偏心,这中间是大有道理的。月儿的性情温柔若水,且是热水,不仅剑法技击如水般柔顺流畅,就算是柔捏之时也是轻重拿控得好。” 叶柔失声笑道:“这人的说法就古怪了,水便是水了,偏还是热水,换了夏天,月儿只怕是凉水了吧?” 伍封讶然道:“柔儿颇有见识,月儿比我识得天地生化之道,正是冬暖夏凉。” 叶柔笑问道:“月儿是水,你又是什么?” 伍封道:“我不过是水上漂着的大木头而已。” 楚月儿见夫君一早起来便对自己大赞不止,甚是开心,笑嘻嘻受用得紧。 妙公主嫣然笑道:“水也有浸地覆舟之时哩!不过我另有妙手,未必就不如月儿这‘水’。” 伍封道:“公主自然另有不同,便如是火一般,热情而急,有公主在身边,自然是懒洋洋的舒服。不过捏拿之时,若公主动上了手,一时性急起来,只怕会不小心失手,到时候为夫浑身青黑怎好见人?” 他一时语失,便被妙公主觑了个空子,点头笑道:“原来夫君惯于精着身子见人。” 伍封大笑,楚月儿好奇问道:“公主既是火,柔姊姊又是什么?” 伍封“嘿”了一声,道:“柔儿就更与众不同了,在我心中便如风一般,有急有缓,有冷有热,其中的学问本事难以测度。有柔儿在一起,我只须闭着眼睛,凭风向便可知道天地四方。” 妙公主格格笑道:“原来这‘风’跟盲公竹差不多哩!” 众人哄然大笑。 伍封怕她们责怪春夏秋冬四女在与展如比试之前与自己胡闹,是以大逞如簧之舌,胡说八道了一通,将三女哄得笑眯眯地极其开心,自然就不会兴问罪之师了。 饭后,数十人人高高兴兴出府,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坐在铜车帏中,伍封一乘兵车在前,站在舆中如同天神一般,威武过人。一路上吴民见到都招手呼叫,对伍封一行车马恭敬无比。 鲍兴昨日早已探明比试之地,驱着兵车在前,从吴都西南的盘门而出,过了灵岩山,不一会便到了太湖水湾之上。 太湖方百余里,烟波浩淼,在寒风下碧浪翻腾。虽然湖边风寒,但仍有数万人围立在湖旁。 中间木栅所围之处原是吴国水军的一座小寨,现已腾出来,中间高台上旌旗猎猎展动,早立了一座厚厚的暖帐,那是夫差之帐,寺人宫女小心侍立着,等候夫差到来。 寨中有二三十处营房,原是吴军所用,今日暂借各位大夫贵人避寒之用。 伍封入寨之时,寨外围观的吴民见他威风凛凛,轰然雷动,伍封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下了兵车。妙公主等女也下了车,随着伍封前行,便见王子姑曹、颜不疑、任公子、伯嚭与展如等人迎了上来,众人见伍封身后这一种妻妾都穿着盔甲,仍掩不住其动人的美貌,尤见楚月儿和妙公主的倾国倾城之美,更是勃然心动。 王子姑曹魂为之夺,愣了良久方道:“大将军当真是艳福无边,如此天下美女不知从何处觅来?” 庖丁刀与圉公阳守在众女的两侧,听他出言无礼,庖丁刀叱道:“你是何人?竟敢出言辱及公主?” 伍封摆了摆手,哼了一声,姑曹忽想起伍封有两位夫人是齐国和楚国公主,适才的言语私下里说尚可,但当着满朝吴臣这么说出来,的确是大有失礼之处,忙道:“在下是个粗人,大将军和公主请勿见怪。” 伯嚭眼中露出嫉恨之色,上前道:“大将军年少金多,出手豪阔,一下注便是五千金,莫非今日真有必胜把握?” 伍封笑道:“在下是个冒失莽撞之人,太宰既然开设赌坛,在下若不凑一点热闹,岂非不给太宰面子?金帛事小,无非是大家高兴高兴而已。” 伯嚭冷笑道:“大小官员看好大将军的并不多哩,似乎只有数人下注买大将赢。幸好吴民大多买在大将军身上,虽然一金二金不等,仍然有不少,否则伯某和王子姑曹这赌坛也设不下去了。”他见伍封满不在乎,这么说自是为了打击伍封的信心。 展如也穿着衣甲,他见伍封信心十足,心中颇有些不安起来,心想此人既然有“龙伯”之称,说不好真的有极佳的水性,今日得小心在意才行。 伍封见展如颇有些紧张,笑道:“展司马下了多少注呢?” 展如叹道:“在下怎及得大将军富甲天下,只是倾囊而出,下了八百金注在自己身上。” 伍封笑道:“无妨,展司马尽管放手一搏,赢了当然是好,万一输了,这八百金便由在下奉还。”他见展如虽为高官,却真的连千金也拿不出来,不消说,这人至少不是个贪吝之徒,立时对他大生好感。 颜不疑在一旁赞道:“龙伯气魄过人,在下和任司寇也各押了千金在龙伯身上,想来一阵间能大有所获。” 说了一阵话,伍封等人入了暂划给自己的营房。此房紧靠着湖水,里面有五个铜炉烧得辟驳正响,极有暖意。伍封在房中坐了下来,闭目调息。众女知他一夜未曾好睡,暗暗偷笑,不过众人知道他水中的本事,无不放心,各坐在一边,喁喁细谈。鲍兴等三人站在营房门外守住不提。 过了好一阵,便听营中欢呼:“大王来了!” 伍封带着众女出房,便见数十车驾浩浩荡荡入了营寨,夫差下了车,等香车上的西施由寺人扶下来,挽着西施的手上了高台,众人欢呼施礼,寨内寨外黑压压跪倒一片。 夫差命众人起身,派寺人将伍封等众臣叫上台去。伍封将剑解下来,交在秋风手上,自己与众人上了高台。 只见旋波和移光二婢站在西施之后,正笑吟吟看着他。二女之旁更有一人,生得粗壮无比,腰大十围有余,年纪才二十多岁,满脸青渗渗的短胡须如针一般张立。伍封心道:“这家伙孔武有力,多半就是石番。” 夫差笑吟吟道:“今日寡人与臣民为乐,王弟与展司马的赌赛只是个借口而已。不过既是公然赌赛,总要有个法则才行,姑曹与太宰请寡人做这个公证,想来有合适的比试之法。” 伯嚭道:“大王,微臣与王子商议过,以为水中比试,无非是泳潜之技和水中格击两种。因而拟了三法,作三局相试,胜二局者自然算胜。” 夫差问道:“有哪三局呢?” 伯嚭又道:“二位既然都是名将,第一局当然比的是水中格击,都时候各执兵器在水中格斗。” 夫差皱眉道:“这又如何判定其胜负呢?总不至于要刺死了人吧?二位都是寡人爱将,如此万万不可。” 伯嚭道:“刺死当然不可,刀剑无眼,是否有伤便不好说了,唯有看谁先被对手迫上了岸,谁就算输了。” 颜不疑摇头道:“若是有人败了偏不上岸,岂非无人能胜?如此比试怎看得出谁胜谁负?” 胥门巢道:“二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输便输了,总不至于如此混赖吧?” 夫差向伍封和展如看去,问道:“二卿以为如何?”二人都点头赞同。 伯嚭道:“第二局是比潜水之技,按理此技应较潜水之深浅或水中之时长短两项,但如今天寒水冻,大王虽然神勇盖世,也不为此小事下水作评判,是以潜水之深浅便无法裁定了,只好比时间之长短了。第二局便请展司马和大将军潜入水中,谁先冒出头来换气者便算输了。” 伍封与展如见甚是公允,都点头答应。 伯嚭道:“第三局比的是泳技,主要看水中速度如何了。”他指着湖中道:“前面一里多处的岛上有两面竹牌,一面上绘着龙,一面上绘着蛇,刻有二位的名讳。二位到了岛上,取回自己那一面,谁先回来便算胜了。” 伍封对速度无甚把握,不过前两项是必胜无疑,若胜了前两局,已是必胜之局,第三局是否能胜便无所谓了。 二人点头答应。 展如立时信心大振,知道伯嚭的这番安排对他大为有利。水中格斗最难不过,吴国便只有他能在水中使出矛法来,世人无能比拟,伍封陆上的本事再好,如了水中便如虎落平阳,怎胜得过他从小在水中练成的“断水之诀”?第二局潜水他更有把握,或者伍封潜技极佳,但未必会如他一般冬泳耐冻,只要他在水中多呆一阵,伍封多半会受不住寒气窜出水来。 夫差见伍封笑嘻嘻地毫不在意,便命身后那粗壮的人道:“石番,你将法则宣示下去,二卿自去准备,听见台上鼓响过后便开始比试。” 石番站在高台之上,将三局比试之法大声宣示,此人嗓门奇大,声音在风中滚滚开去,连寨外的吴民也听得清清楚楚。 妙公主等女正不知道会如何比试,听见石番的宣布后都放了心,相视微笑,知道夫君必胜无疑。 伍封回了房,脱下了大氅和盔甲,只穿着雪鹿皮水靠,手握着“天照”重剑站在湖边,静等展如出来。过了一阵,展如也穿着水靠到了湖边,手执长矛,虽然冷风阵阵,脸上却若无奇事,伍封暗暗佩服:“这人未习过吐纳之术,居然颇能耐寒。” 忽听台上鼓声急响,鼓声一止,二人便走入水中,片刻间到了离岸三丈多远的水深处,没而不见。 众人远远便见水面上白浪滚动,只道这二人有好一阵恶斗,不料他们才下水中,忽地一物从水中激射而出,斜飞出了七八丈高,倏地落下,插入岸上沙石之中,细看便是展如的那一支长矛。 王子姑曹和伯嚭暗叫不妙,不知展如的兵器怎会脱手,脑中念头方过,还未及细想,近岸处的人便听哗然水响,又有一条细长的人影从水中飞出来,“噼啪”一声重重地摔下地来,半晌爬不起来,正是那条“水蛇”展如。 王子姑曹等人相顾愕然,怎也料不到展如才下水去,片刻间便落败,见他这么摔出来,自然不是自己窜出来的,何况他也没这份本事,只能是被伍封扔出水面来。 只见伍封从水中冒出半个身来,将剑扛在肩上,微微笑着。 原来,展如与伍封同时下水,到水深处时,展如正想沉到湖底,站在湖底闭气使出矛法,谁知还未落下,伍封便一剑削了过来,奇快无比。展如脚踏着空处,无从借力,只能以矛相隔,矛上自然力弱。不料伍封飘身水中依然神力无限,剑矛相交,劲力攒发,将展如手中的矛震得脱手飞出水面,连人也被震得向旁疾飘。伍封上前在他腰间助力一托一推,展如手脚急挥,被扔出了水,摔在岸上,前后也就是一招功夫而已。 夫差在台上又惊又喜,道:“此局是王弟胜了。” 石番立时大声宣示,第一局伍封胜,展如落败。寨外不少吴民欢呼道:“龙伯胜!龙伯胜!”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倾尽家产凑出数金,下注在伍封身上,眼下伍封胜了第一局,自然是高兴万分。 展如此刻爬起身来,兀自有些摸头不知脑。 猛听台上鼓声急响,原来西施见伍封一直待在水中不出来,怕他逞强受寒,命人敲起第二通鼓来。 展如接过随行小卒递来的酒坛,狂饮了大半坛,得鼓声止时,见伍封又已经没入了水中,急忙跃入水中,睁眼看时,见伍封笑吟吟看着他,心道:“道一局已败,此局无论如何也也获胜才行。”凝神屏息,见伍封斜身躺在水底,宝剑插在地上,不知从哪里扯了一条水草,将手缠在剑柄上,身子渐渐横着飘起,随水底潜流起伏,闭目养神,脸上甚是写意。展如见他一幅要长留水中的模样,心道:“这人是个怪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如酒劲已过,便觉寒意刺骨,这一口气憋得太久,以致心中狂跳,连两额之旁是脉动也消晰地感受得到。再看伍封时,见他仍闭着眼精,若无其事,恍然睡着了一般,脸上还带着笑意,仿佛正发着甜梦。 展如心中惊骇莫名,不知这人何以不惧寒冷,又能闭气如此之久。他预先憋了这口气,此刻再一丝一丝沁出去,又能坚持好一阵。待这口气吐尽,再闭息守着,一直等到眼前金星四溅之时,连神志也有些模糊起来,再也闭不住气,急窜出水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人绝非是人,只怕真是龙伯哩!” 众人自他二人下水之后,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心中七上八下,各自猜着谁会先露出头来,足足过了三柱香的时间,水面上仍无反映,夫差和西施在台上便有些担心起来。 忽见展如出水中窜了出来,众人无不叹服,佩服这人的水性惊人,大寒天还能潜入水中三柱香的时间,委实了得。 伯嚭等人迎了上去,见展如嘴唇冻得乌青,问他话时却不住地牙齿打架,说不出一个字来,忙将他扶入营房,在铜炉边烤火,披上厚厚的裘服。 过了好一阵,石番也走了进来,问道:“司马,大王命小人来问,大将军眼下在哪里呢?” 展如哆嗦了好一阵才道:“龙伯还在水中,在下从水底上来时,好像见他睡着了。” 众人骇然,展如向来不打诳语,想不到天下间竟有人能在水底睡觉,这真是匪夷所思、骇人听闻了。 石番愕然半晌,跑到台前大声禀告:“大王,龙伯正在水中睡觉!”他嗓门奇大,弄得寨外的人也有半数听见,当下叽叽喳喳地嗡然议论。 夫差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走到台边问道:“什么?” 石番道:“大王,展司马说他上来之时,见龙伯正睡觉,眼下还未起来,多半是睡着了。” 夫差忙道:“别是冻僵了吧?快着人叫他出来!” 石番立时奔到营中,从展如带来的水军小卒中点了十数人,命他们下水去看看。 这些小卒虽有些不愿意,但也想看看是否真的有人能在水中睡觉,纷纷解衣下水,潜到水底看时,见伍封正飘在水中,满脸笑意,正值睡着。 小卒们相顾骇然,上前推他,便举入手甚暖,绝无冻僵之理。有几个小卒水性较逊,忙从水中出来,哆嗦道:“龙伯真是睡着了,绝非冻僵。” 伯嚭等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真是天下奇闻了!” 石番又跑到台下禀报:“大王,龙伯真是睡着了!” 夫差哈哈大笑,道:“看来这局又是王弟胜了。连胜二局,第三局无须再比,今日之赌展司马可输了。” 石番当即宣布伍封获胜,寨外吴民欢呼起来,王子姑曹和伯嚭对望了一眼,又见王子地、胥门巢等人面如死灰,自然是心痛所输的金贝了。 那些小卒纷纷出水烤火,又过了好一阵,才见伍封拖着剑从水中走了出来,兀自打着呵欠,一幅懒洋洋的样子。 伍封入了营房,楚月儿笑嘻嘻带人为他穿上衣甲铁盔,接过了剑,笑道:“夫君一夜未睡,此刻才知辛苦吧?” 伍封笑着道:“我是故意吓一吓他们哩!不过适才真的小睡了片刻。” 众女早知道他今日必胜,也不觉意外,不过他今日大大的露脸,众女自然十分开心。等伍封走出房时,寨外吴民欢声雷动,口中大呼:“龙伯!龙伯!” 王子姑曹等人心中均想:“天下间绝没有人能在水中睡觉,这人恐怕不是妖孳,便真是龙伯了!” 夫差忙让石番将伍封等众臣请上高台,向伍封打量了半晌,见他脸色红润,西施好奇道:“大将军怎能在水中睡觉呢?” 伍封笑道:“微臣本来只是想养一养神,不过昨晚一夜未曾好睡,不料真的睡着,累得大王和夫人担心,委实有罪。” 夫差张口结舌道:“难道王弟真不怕水?” 伍封道:“微臣向来不怕水,在莱夷之时常常与妻妾到海底拾贝玩乐,以水为家。不过若是沸汤,微臣还是怕的。” 西施大奇道:“原来月公主她们也有如此本领?” 伍封笑道:“妙公主她们的水中本事与微臣差不太多,不过水性最好的当是月公主了,每每入了水中便不愿意回岸上来,微臣那个徒弟小鹿儿更能在海中骑着大鱼乱跑,这种本事连微臣也不会。”他知道今日足以慑服吴越之人了,索性将众人的本事都夸了一遍,横竖也不是乱说。 若他适才未曾露过这种惊人的本事,谁都会当他是吹牛,但此刻说出来,众人不由得不信。 夫差大笑道:“王弟真是龙伯哩!天佑吴国,哈哈,天佑吴国!” 寨内寨外所有人都欢呼不止,都道:“天佑吴国,天佑吴国!”呼声惊天动地,只怕是吴人这几年来最为欢欣鼓舞的一次了。 夫差笑道:“石番,将王弟的夫人姬妾尽数请来,寡人要大大褒奖。” 石番将众女请上高台,夫差道:“王弟,寡人便将……”,才说了几个字,便听寨外吴民惊呼,众人向下看去,只见百姓指着水中纷纷叫嚷,见水中时,只见几条白浪如线伸了过来,在岸边不远处盘旋,水面上露出大大的黑鳍,不知水中是何家伙。 石番惊道:“鲨鱼!” 伍封奇道:“听说鲨鱼大多在海中才有,太湖都是淡水,何来鲨鱼?” 夫差叹道:“这鲨鱼本来没有,不过自从越人入寇之后,不知如何便出来了。” 伍封道:“是否越人故意放入湖中,以妨害水军操练?” 颜不疑道:“在下也这么猜想。任司寇善钓,最懂其中道理,这些鲨鱼本是海中之物,眼下在淡水中也能存,说不定是越人故意在淡水中练养来对付我们水军。” 展如道:“龙伯,湖中鲨鱼原本极多,吴人水军练习之时,常有人被噬咬而尽,我们费了两年时间,才将湖中鲨鱼射杀,仅剩八头留了下来。” 伍封奇道:“留下八头干什么?” 夫差道:“这是任司寇的主意,说越人能用鲨鱼阻我们水军,说不定我们着可用之对付越人,便设法将他们赶到湖旁的另一小湖之中,以砂石封住,免被它们走入大湖,然后设法配种,万一越人水军来时便放出来,以收奇效。不过这些鲨鱼甚是难搞,我们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将它们堵住。眼下再入太湖,可就十分为难了。” 伍封叹道:“越国有范蠡和文种二人,此二人计谋深远,鬼神莫测,竟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当真是少见的聪明!” 王子姑曹道:“父王,这些鲨鱼后患无穷,与其再多用人力逐入侧湖,不如一并射杀了。” 夫差点头道:“只好如此了,王儿去营中调些弓手来。” 王子姑曹道:“父王放心,这些鲨鱼便交给儿臣好了。”吩咐人将他的铁弓拿来。 伍封心道:“听说这家伙的铁弓十分了得,今日倒要见识见识。” 伯嚭眼珠急转,笑道:“大王,倒也不必麻烦,眼下有龙伯在此,水中百无禁忌,鲨鱼怎会放在龙伯眼中?不如让我们见见龙伯的本事,看看龙伯如何将鲨鱼杀了。” 伍封心中暗骂,这人为了害他,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想着让他去杀鲨鱼,简直是岂有此理! 王子姑曹笑道:“太宰言之有理,有龙伯在此,儿臣的铁弓又算得了什么。” 众人都向伍封看去,伍封心道:“适才话说得满了,此刻如不设法杀了鲨鱼,今日这场赌赛便是白做了。”低头向湖中看了好一阵,忽地有了主意,点头道:“也好,烦展司马找头羊杀了,将血肉扔在靠岸处,将鲨鱼都引在一起,要杀便都杀了,免得留下一两头多费心神。” 夫差道:“王弟,这些鲨鱼凶恶得紧,可要小心。” 伍封点头道:“大王放心。”向楚月儿看了一眼,楚月儿笑嘻嘻道:“月儿也与夫君一起去吧。” 众吴臣前日见过此女的本事,不以为异,夫差和西施却大为惊奇,西施道:“月公主,这种事情怎好由你去呢?” 楚月儿笑道:“臣妾看了半天,有些手痒。” 伍封和楚月儿从台上走下来,楚月儿问道:“夫君,是否我们都到水底去?” 伍封忙摇头道:“鲨鱼是水中杀手,在水中周转自如,奇快无比,我们水性再好,终是比不上鲨鱼,要杀它们大为费力。既然今日我们是故意卖弄本事,索性让吴人瞧一个饱,我们那套‘拉拉扯扯术’练得极熟了,好像未曾用过吧?”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的法子甚好,这些鲨鱼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正好从空中下手。” 先前他们上台,因夫差在台上,便没有带剑,此刻秋风和春雨将他们的“天照”和“映月”两口宝剑拿了来,二人接过了剑,站在水边细看。 这时两个小卒将两爿血淋淋的羊肉扔到水中,不一会便见雪波翻动,数条鲨鱼破水而来。鲨鱼最喜血腥,向羊肉围了上去。 伍封和楚月儿立时飞身而起,从水面上掠过去,两口剑下刺,各贯入一头鲨鱼的脑中,三丈多外身形略滞时,二人各踢一脚轻击,身形微分之时,伸出双手相握,将两侧分飞之力化为前飞,又向前掠了过去,他们一个是右手执剑,一个是左手执剑,正好将中间一手空出来,恰到好处,双剑下刺之时,又各杀了一头鲨鱼。 寨内寨外的吴人见二人一黑一白,在水面上飞纵自如,飘然若仙,看了个目瞪口呆,连喝彩也忘记了。 这时剩下的四头鲨鱼围在死鲨之旁,张开白森森的大嘴撕咬,一时间血肉横飞,情形可怖。 伍封和楚月儿再握手时,空中交织掠回,剑光到处,又有三头鲨鱼死于剑下,剩下的一头鲨鱼见势不妙,沉入了水中不再出来。 二人飞落岸边,便听众人彩声四起,声若雷鸣。 妙公主和叶柔等人虽然常见二人练习此术,却未见过他们真用来临阵对敌,此刻看在眼中,无不惊叹。 王子姑曹等人看得心惊胆战,均想:“这二人如同仙神,如此飞行击剑之术,天下谁能抗之?恐怕在万军之中杀人也如探囊取物。”惴惴之下,忽觉得无论如何,伍封是绝对惹不得的。 夫差和西施看得十分兴奋,早忍不在到了台边,向水中观望。 伍封和楚月儿在水边看了良久,见水上飘着七具鲨尸,剩下的那一头鲨鱼始终未曾出现。 伍封叹道:“看来我只好下水去杀它了。” 楚月儿道:“既然鲨鱼游速快,夫君只怕难以下手,月儿水性稍好,还是我下水去好了。” 伍封摇头道:“先前不敢下水,是因有八头鲨鱼,防不胜防,眼下只剩一头鲨鱼在水中,便无甚可怕,万一被它逃了,偌大太湖从哪里去找它?” 楚月儿对他甚有信心,点头道:“也好,我便在这里瞧着好了,万一鲨鱼冒出头来,月儿便解决了它。” 伍封见秋风和春雨脸上均有些担心之色,笑道:“那古陶子、古冶子能下水杀鼍,我总不致于连他们也比不上吧?只是这衣甲穿了脱、脱了穿,甚是麻烦,不过你们惯熟此事,也算不了什么。” 春秋二女白了他一眼,上前为他卸下衣甲铁盔,露出白色水靠来。 这时那石番过来,道:“西施夫人说只剩一头鲨鱼,下次射杀算了,龙伯也无须再下水去。” 伍封笑道:“非是在下不遵夫人之旨,只是时间长了,鲨鱼游开之后,难以寻觅,你对大王和夫人说,我入水一阵便回来,鲨鱼若真是逃开,我就懒得去追了。”提着剑又下到水中。 伍封知道鲨鱼游速奇快,等察觉时多半已被咬住,是以一潜入水底,手中的宝剑便使用开来,那套董门御派的剑术正好用得上,将周身上下护住。 他一面走动使剑,一面四下察看,忽觉身后潜流荡处,一物撞在剑身之上,力量奇大,弄得立足不稳,冲出了三四步,急回头时,只见眼前一个庞大的黑影飞速闪过,细看时又不知所踪。心忖:“我这剑法防御甚密,鲨鱼想要咬我,自会撞到我剑上,适才多半受了点伤。” 正这么想着,右侧浪激之处,又被鲨鱼撞在剑上,这一次伍封便有了防备,顺手用剑向右猛劈,着手绵软,已劈中一物,立时见水中血光滚滚,心知鲨鱼已被斩伤。 那鲨鱼果然迅捷,虽然两番受伤,但等伍封扭头看时,又已经游开不见。 伍封与鲨鱼两次接触,渐知其中玄奥。鲨鱼在水中奇快无比,再加上水中视物比不得岸上,目光不能及远。但无论鲨速多快,临近时必有潜浪激涌,大可以来得及防备,当下停下了剑,双手握剑,索性闭上眼睛,凝神体察。 过了好一会也未见反应,心道:“莫非鲨鱼见我凶猛,已经逃走?或者先前那一剑伤得太重而不敢上前?” 正思忖时,忽觉身后暗流迭荡,随即转身,双手握剑猛劈,他这一剑用力十足,便见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如一座山般撞了来,隐隐见那两排白森森的长牙,令人心惊。 鲨鱼早已有伤,游动有些不甚灵便,它大力撞来,伍封恰好重剑相迎,两力相交,鲨鱼当下被这一剑迎头劈了下去三尺有余,一颗头分成了两爿,血光滚滚荡荡裹了伍封一身,不能视物。 血光渐散,伍封见眼前一条巨大的鲨鱼肚皮上翻,已被他一剑劈死,当下一手揪住鲨鱼劈开的创口,缓缓向岸边走去,他在水中走动,雪鹿皮水靠上的血迹便被湖水洗净,从水中冒出头来。 岸上众人见伍封入水良久,时见水中浪滚,暗暗骇怕,连楚月儿也有些担心,此刻见他从水中拖着一条巨鲨走了出来,寨内寨外的人都齐声欢呼,连夫差也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伍封走上岸来,将鲨鱼的巨尸扔在一边,楚月儿惊道:“怪不得夫君去了许久,这条鲨鱼比其余几条要大得多哩!” 伍封笑道:“说不好它便是鲨鱼老爹。” 春雨和秋风为伍封穿上盔甲,又将那赤色大氅为他披上,将二人手中的剑接过去,伍封与楚月儿上了高台。 展如早带了一众水卒下去,将鲨尸一一拖上了岸,众人看去,只见鲨尸有大有小,想来是年岁长幼有别。伍封在水中杀的那条鲨鱼最大,长约四丈,多半是众鲨之首。 夫差大喜,见一众吴臣看着伍封的脸色都极为敬服,连王子姑曹和伯嚭眼中也大有畏服之色,大笑道:“王弟当真是神人,石番,传寡人旨意下去,日后吴人见了王弟,均称龙伯,有直称其名者,治以不敬之罪!” 伍封与叶柔相视一笑,知道今日有意地大逞威风已收其效,从此以后,伍封在吴人心目之中如同神灵,到吴国的第三日,地位已是稳如泰山,即使是伯嚭恐怕也不敢轻易加害了。 次日新春,已经到了公元前478年。吴都城内热闹之极,伍封一大早随夫差和一干吴臣祭祀天地之后,便与群臣一起进宫为夫差和西施贺新春之喜。夫差在宫中宴赐群臣,颁发祭祀用过的胙肉,又赐了一面铸着“龙伯”封号的金牌给伍封。众人互相祝酒,足足闹了半日才各自回府,不过众人之中,唯有伍封、颜不疑和任公子三人真正高兴,其余的人以重金下注在展如身上,结果血本无归,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展如的八百金却因伍封归还,失而复得,但他昨日大败亏输,累得朝中多人输金,不免有些惭愧之意。 伍封回到府中,见府门上挂着夫差亲书的大匾,上面“龙伯之府”四个铜字灿灿生辉,心道:“这世上若真有龙伯,说不定会大为生气,以为我抢了他的名头。” 府中上上下下十分热闹,他来吴都数日,吴王夫差赐了他不少金帛和奴仆婢女,只不过府中除了一百倭人勇士和女儿营五十女卒之外,再无多少可司保护的人数,寺人队中有不少是庖人、匠人和医人之类,各有职事,只好将寺人队和女儿营留在后院由庖丁刀、圉公阳带着,兼司守卫之职,那一百倭人勇士便在前院由鲍兴夫妇带领。由于平启小鹿均不在,便由叶柔管着整个伍府的事务,甚是忙碌。 叶柔叹道:“这座龙伯之府比起主城的大将军府来,防卫差得多了。若师兄在便是最好不过。” 伍封笑道:“他们来不及,不过我已发了信鸽回齐国,赵兄和蒙兄会随远粮的大舟而来,不过暂不会到府上来。”小声将前晚与夫差的定计告诉了她。 叶柔讶然良久,道:“原来那日在棠溪见到舅爷爷之后,你放了一只信鸽出去,就为了此事!” 伍封道:“若非如此,怎能赶得及对付越人?眼下他们动身了近两个月,早已在海上,平兄带着战船迎上去,以信鸽联系,十余天便可以遇上。我知道吴东海上有不少岛屿,处在吴越之间,离岸数十里,无人居住,他们便驻扎岛上,听我调用。” 叶柔道:“想不到大王对你如此信任,竟由得你调一支人马来。” 伍封叹了口气,道:“他也是毫无办法,否则越人打过来,粮草不继,那是必败之局,只好听我的了。不过我这千人也不算多,就算我有异心,终不能当得上大用。” 叶柔笑道:“其实这都是西施的妙用,那日她带我们在宫中游玩,被我打听得清楚。公子进城第一天,她便见你大出风头,觉得你有乃父之风,在大王面前大大的美言,处处说你们是兄弟之亲,是以大王对你猜疑大减。” 伍封道:“原来如此。只是范大夫、文大夫都是我十分尊敬之人,眼下陈兄又在越任职,到时候两国交战,都成了敌人,想起来便有些不乐。” 叶柔道:“公子重情重义,不过朋友之义终是小义,比不上国之大义。何况战阵上的敌人未必便是自己的敌人,大家各为其主,公事在先,私义在后。” 伍封点头道:“柔儿当真是女中贤人,不过你曾在越国帮助训练士卒,想来对越人也有些情意。” 叶柔叹道:“出嫁从夫,既然公子要与越人作战,柔儿只好助公子对付旧日的相识了。” 伍封笑道:“言之有理,不过柔儿随我一年多了,但好事不谐,每每想起来便甚是遗憾,是否趁新春之时,我们做一做名副其实的夫妻呢?” 叶柔吃了一惊,忙道:“柔儿正身着衰服哩!衰服未除是怎也不行的。” 伍封叹了口气,道:“柔儿不愧是孔子的外孙女,这个礼字太过讲究了些。不过,让我抱抱总是可以的吧?”张开了双手,向叶柔抱去。 叶柔吓了一跳,忙闪身躲开,格格笑道:“公子是堂堂的大将军、齐楚吴三国之人心中的龙伯,怎可胡来?让人见着也不好。” 伍封斜着眼瞧她,笑道:“既然我是龙伯,人间的俗礼自然可以不讲了,今晚我便到你房中去算了。” 叶柔笑道:“公子简直越来越不像样子,今晚我只好躲到月儿房中去。” 伍封笑道:“这就更好了。” 叶柔“呸”了一声,一溜烟跑开,一路上兀自留下她清脆的笑声。 伍封微微笑着,心想此女一生波折重重,再加上孔子和叶公的事,弄得她心情甚差,好长时间未见她这么快乐过了。 他正想回后院去,小红匆匆过来道:“公子,颜不疑和任公子前来拜访。” 伍封笑道:“这两个家伙来得倒快。”出堂将二人引到了暖阁。 三人坐定之后,任公子笑道:“龙伯昨日大显神威,不仅名震吴越,还带契我们大大地赚了一笔,姑曹和伯嚭此番可是肉痛到心里去了。” 伍封笑道:“我们三人总共才赚了他们二万金,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颜不疑道:“吴民买龙伯胜者有数万人,这一次姑曹和伯嚭赔出了二十万金以上,若非伯嚭顶着,姑曹恐怕连他那座王子府第也要搭进去了。” 伍封惊道:“原来他们亏了这么多!” 任公子笑道:“伯嚭这人诡计多端,能言善辩,在吴国一向顺遂之极,龙伯才来数日,先将他幼子打断了腿,又让他大赔血本,家财少了近一半,恐怕是伯嚭天生的对头罢。” 家人奉上了酒肴上来,颜不疑笑道:“大王命在下悄悄为西施夫人下注五千金,一下子便成了一万五千金,连西施夫人也赚了不少。” 伍封奇道:“西施夫人日日都在宫中,要金何用?” 颜不疑道:“夫人按每石粟三十钱,向姑曹和伯嚭要了相当于一万三千金的粟,置入仓廪以备军用。” 伍封叹道:“西施夫人倒是与众不同,知道粮草缺乏,趁此从姑曹和伯嚭的府仓中取粮。” 颜不以道:“还有二千金夫人命在下赐给龙伯和展如各千金。” 伍封忙道:“在下赢了一万多金,怎好收夫人之赐?” 任公子笑道:“若非龙伯和展如赌赛,西施夫人也赢不了金。她要金无用,便赐给龙伯和展如了。本来在下和不疑也该送些金给龙伯,但代王要新娶王后,只好留下来献给代王了。” 伍封心道:“代王是你们的师祖支离益,他年纪不小了,居然还要娶王后。”笑道:“未知代王要娶那国的公主做王后呢?” 任公子笑道:“这次龙伯可猜错了,代王要娶的王后是晋国上卿赵鞅的长女,人称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赵飞羽!如今婚约已定,今年十月便要迎娶赵飞羽入宫,与赵无恤娶田燕儿在同一月中。唉,在下对赵大小姐一向爱慕,日后若常常见到,偏又是在下的长辈,徒令人心酸。” 伍封大吃一惊,霍地站起身来,道:“什么?” 颜不疑和任公子不知道伍封与赵飞羽之间的事,颜不疑奇道:“龙伯何以会如此吃惊?” 伍封心道:“你们杀了赵鞅三子,赵鞅怎肯将女儿嫁给支离益?”不过代王就是支离益的消息是柳下跖告诉他的,他也不能将此事说出来,便道:“董门与代王关系大有渊源,你们与赵鞅仇怨甚深,怎会化仇为亲?” 任公子道:“代王与赵氏联姻,龙伯有些想不到也是常事,我们董门中人与赵氏之间的确大有芥蒂,不过已经化解了。眼下代国大破楼烦,拓地数百里,已是越、中山一般大小的千乘之国了,而智氏又与中山立盟,声势日大,赵氏被智氏和中山所迫,无奈之下,正好与代国联手对付智氏。” 伍封心思大乱,道:“赵飞羽怎会心甘情愿嫁给代王?” 颜不疑道:“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听说智氏日益势大,韩魏两家不敢得罪智氏,只好听从智氏号令。赵鞅怎也不敢以一家之力来与三家相抗,只好听了赵无恤的主意,转而与代国结成姻亲了。” 伍封听说是赵无恤的主意,心感酸楚,问道:“赵无恤怎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任公子道:“赵无恤厉害得紧,眼下赵氏一族之权尽被他拿到手上,赵族要邑尽是他的亲信,赵鞅嫁一女而得一国之助,的确是简单而有效的妙策,赵无恤大大地不简单。” 伍封叹道:“赵飞羽恐怕不甚愿意吧?” 颜不疑道:“听说赵飞羽并未有何异议。” 伍封心中大痛,吁了口气,面若死灰。 颜不疑和任公子见伍封方寸大乱,平日那挥洒自如的豪迈之气不知去了哪里,面面相觑,颇有些莫名其妙。 任公子心思一动,问道:“龙伯在宋国时应见过赵飞羽,是否与赵飞羽相熟?” 颜不疑立时会意,盯着伍封,心道:“莫非这人与赵飞羽有一手?” 伍封叹了口气,道:“虽然是熟人,但此女心思如海,难以猜测。” 颜不疑和任公子二人多少猜出了一点,见伍封心神大乱,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走了。 伍封木然坐在暖阁之中良久,回到后院,从妙公主手中拿来玉箫,坐在房中呜呜咽咽吹了起来,妙公主、楚月儿和叶柔听见箫声凄楚,无不变色,叶柔悄悄将先前侍侯在暖阁的侍婢叫来细问,才得知大概。 众女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开解。直到晚饭之时,伍封才收了玉箫,与众女一起吃饭。 妙公主看着伍封,小心地道:“夫君,那位‘关关雎鸠’赵大小姐……”,伍封叹了口气,道:“赵大小姐又非我的什么人,原也该嫁了,只是料不到她会嫁给代王。” 楚月儿有些不忿道:“想不到赵无恤会想着将赵姊姊嫁给仇人,赵姊姊多半会不愿意。” 叶柔叹道:“赵飞羽是天下少见奇女子,像她这样的人,无论嫁给了谁,旁人总有说委曲了她的。不过她能嫁一国之君,又能因此救赵氏一族,也算过得去了。那位剑中圣人支离益年纪虽然过了五十,但他的确是当世奇人,名扬天下,也未必配不上赵飞羽。” 伍封点了点头,忽奇道:“代王便是支离益,此事仅我和月儿知道,柔儿又怎会知道的?” 叶柔叹道:“柔儿是听外公所说,此事孔门弟子一般都知道,只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平时不说而已。” 伍封叹道:“天下间美色无数,我也从未想过都要得到,有你们在我身旁,可见老天待我不薄,我心愿已足了。赵飞羽嫁就嫁了,与我也无甚相干,只是想不到赵无恤竟然会是这么个人。”他说是这么说,心中觉不免有些酸楚。 楚月儿的想法却与其他人不同,道:“既然夫君喜欢赵姊姊,便要想个法子坏了这门婚事才好。实在不行了,月儿与夫君去与支离益搏一搏,说不定能杀了他,赵姊姊便无须嫁给他了。就算搏不过,我们逃跑还是可以的吧?” 伍封吃了一惊,忙道:“这就不必了,月儿倒也奇怪,似是巴不得让我多娶几个老婆似的。是否看我太有暇了,天天缠着你们,以至你们要多添人手,让我早晚忙成个皮包骨呢?” 楚月儿忙摇头道:“不是的。” 众女见伍封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知道他心情渐渐转好,都脸现笑意。 妙公主笑道:“不过让春夏秋冬四女整日相陪,你免不了有好一阵忙,我和月儿便得闲了。” 春夏秋冬四女在一旁听着,脸现羞色,吃吃地笑着。 伍封瞥了叶柔一眼,笑道:“吐纳术妙用无穷,就算你们以七敌一,为夫也不会害怕,不过今晚先得找柔儿得点彩头才行,免得我老是心痒痒的。” 叶柔大羞,淬了他一口。 晚间伍封果然一手执着酒壶,醉醺醺向叶柔房中摸去,房门并未上锁,伍封入了房,将酒壶放在案上,伸上向床上摸去,软绵绵地摸到一人身上。 忽听那人惊呼道:“是谁?”床上叽叽喳喳地坐起了数人,伍封吃了一惊,火光下看时,却是春夏秋冬四女。 伍封愕然道:“你们怎在柔儿房中?” 四女自然猜得到他的主意,都格格笑着,夏阳道:“柔夫人说今晚要与公主和小夫人说话,让我们到这里来。” 伍封心中暗叹,知道叶柔多谋,早料到他会于今晚来个暗室之欺。她是孔子的外孙女,这个“礼”字十分看重,看来不等她衰服期满,休想染指。 冬雪歉然道:“婢子们坏了公子的好事,当真有些过意不去。” 伍封斜眼瞧着四女,见她们半睡半醒,各有各的动人之处,笑道:“既然知道坏了我的好事,怎能不补偿一二?哈哈!”说着话,伸出大手将四女按倒在这大床之上,自然是惹得四女娇声惊呼,春情无限。 在吴都过了一个多月,伍封虽是执令大将军,却是个闲职,无甚差事,每日也无须入朝议事,便带着妻妾从人在吴都城内外闲逛,细看江南美境,也不与众臣交往。这中间招来、公输问的飞鸽传书送来,说小鹿、白胜和其一家大小都到了莱夷,被庆夫人委为家宰,专门打理海上二十一岛的垦田养畜之事。平启的飞鸽传书也到,说与赵悦、蒙猎、乐浪乘、天鄙虎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越东的某座海岛之上,无人知道。 公输问的书上还特地说了二事,一是君夫人田貂儿已经产了一子,起名为姜积,已被齐平公立为世子。另一事是晏缺病故,晏氏一家的封邑被田恒得了去,晏氏一家之嗣就此而没。齐平公见伍封抽不开身,许他和妙公主留在吴国着衰便成了,不必赶回齐国。 晏缺是妙公主的外公,妙公主不免哭了好几天。伍封在家中行了若干之礼,遥祭晏缺不提。 这一日。伍封正在府中与众妻妾饮酒闲谈,鲍兴走来道:“公子,外面有个宫女求见,生得好生美貌。” 妙公主笑骂道:“宫女来到府上,多半是找夫君有事吧?放着事情不说,偏说她美貌!” 鲍兴拍了一下头,笑道:“是小人胡涂,那宫女说是大王派来,来请公子入宫议事。” 伍封奇道:“大王要找我议事,尽管派个寺人或侍卫便可,为何派个宫女来?” 妙公主哂笑道:“想来是大王见你是个好色之徒,怕你不去,便派了个美丽宫女来,将你的魂儿勾了去,不怕你不乖乖入宫。” 伍封笑道:“岂有此理!” 鲍兴却道:“依小人看,大王知道公子府上藏了几个天下绝色的大小夫人,是以派了一个美人儿来,免被比了下去。” 伍封笑道:“胡说!” 虽然鲍兴是在信口开河,不过众女听在耳中却十分高兴,秋风点头道:“小兴儿此言也有些道理。” 伍封哈哈大笑,直上了大堂,见一女站在堂上,正是西施身边的两大侍女之一的移光。 移光见了伍封,笑吟吟施礼道:“龙伯,移光奉大王之命,请龙伯移趾,到宫中商议。” 伍封道:“移光姑娘可知是什么事情?” 移光道:“也没有什么事,前些时夫人心痛病发,大王可急坏了,近来夫人身体大好,大王十分高兴,今日与夫人在宫中小酎,夫人说久未见龙伯之面,大王才命奴婢相请,入宫同饮。” 伍封道:“原来是这事,在下即刻入宫。这种小事,怎劳姑娘玉趾?但凡叫个侍卫来便是了。” 移光白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其实是奴婢想见一见龙伯,是以请命前来。想不到龙伯不以为然,莫非不愿意见奴婢之面?” 伍封见她大有嗔怪之意,忙道:“在下哪有此意?” 移光叹了口气,道:“龙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会把奴婢放在眼里?” 伍封心道:“怪不得人说江南女儿美丽水灵,心思却不如北女开阔。”连忙道:“其实在下并非什么好人,自家知自家事,万一被姑娘美色所迷,把持不定,岂非对不起大王,失了君臣之礼?” 移光格格笑道:“怪不得龙伯能坐拥天下绝色,一张嘴倒真会讨人家欢心。”旋又叹了口气,道:“奴婢和旋波只不过是夫人的婢女,整天与夫人在一起,大王怎会将奴婢放在眼里?” 伍封微感愕然,心道:“移光和旋波之美世上少有,想不到大王却无染指之念,看来大王为西施所迷极其之深。”这么想着,口上道:“大王当真了不起,若换了在下,怕没这么好相与了。” 移光娇笑不止,看着伍封,媚眼如丝,道:“是么?嘻嘻。” 伍封见她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心中不禁一荡,心道:“这女子妩媚诱人,若不收敛精神,怕会着了她的道儿。”笑道:“可惜名花有主,在下只能望而心叹了。” 他口花花地与移光说笑着,二人出了府,各自登车,径往王宫而去。 一路上伍封心想:“据说西施、移光、旋波都是越人精挑的美女,授以迷惑狐媚的诱人之技,移光适才只三言两语,却可见其迷人之处,若换了西施,更不知是如何厉害了。” 不一时便到了王宫,鲍兴随着移光的宫车将马车驶入了侧门,伍封和移光二人下车向后宫走去,鲍兴自将车停入车室不提。 远远便听见后宫传来的丝竹之声,移光带着伍封转过长廊,忽地一条大汉闪了上来,嘿嘿笑道:“光姑娘,你……,噢,原来是龙伯。” 伍封见是石番,愕然道:“怎么?” 移光秀眉皱起,娇声叱道:“石番,怎么这么没规矩?” 石番向伍封施礼道:“龙伯,上次与展大人的比试,小人可是佩服得不得了。” 伍封见他说话不伦不类,心道:“原来是个粗鲁家伙。”笑道:“石兄名震吴越,在下这点点功夫,怎入石兄之眼?” 石番笑道:“上次幸得龙伯大展神威,带契小人赢了大大一笔,正寻思觅个时间请龙伯到落凤阁痛饮。” 伍封心道:“原来你未捧王子姑曹的场,买的是我胜。”立时对他心生好感,顺嘴问道:“落凤阁是什么地方?” 石番邪笑道:“那是我们吴国最好的女闾了,里面有几个……”,话未说完,便听移光叱骂道:“你这家伙委实胡闹,龙伯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去那种地方?” 伍封恍然道:“原来是女闾,我自小在姑苏长大,这些天又常在城中转悠,怎未见过这什么阁?” 石番道:“令尊在世之际,谁敢开这种玩意儿?这落凤阁是上年开的,且在城外太湖边上,外面看起来也无甚异处,龙伯怎会见到?” 伍封笑道:“说得也是,总不成在外立一个大招牌,上面写‘此乃女闾,内藏香艳’之类的话罢!” 石番和移光听他说得有趣,失声而笑。 移光格格笑道:“天下哪有这么不知羞耻的?这种地方怎么立招牌说得明白?” 伍封笑道:“这也难说,既然做得,为何又说不得?”他固然是随口乱说,殊不知若干百年之后,还真有人为妓院娼寮大作广告。 石番小声道:“不瞒龙伯说,这落凤阁是太宰所开,非有身份者还不让进去,朝中显贵常在楼中饮酒议事,吴国的诸多政令便出自此阁。”他这人天生嗓门奇大,虽是压低了嗓门,仍然让四周的寺人侍卫为之侧目。 伍封心中一动:“落凤阁既然是伯嚭所开,正好上去大闹一番,找一找伯嚭的晦气。”点头道:“听石兄这么说,在下还真有些感兴趣了。几时有空在下便去逛逛,不过还有劳石兄相陪。” 石番大喜,道:“妙极!其实王子地今晚在落凤阁设宴,欲请龙伯小酎。小人早在王子地面前夸下了海口,要请龙伯前往。既然龙伯答应了,便是今晚好了,黄昏时小人到府上侯驾可好?” 伍封心中大奇:“这人是王子姑曹的徒弟,不仅师父开的赌局也不捧场,听口气又与王子地交情颇好,究竟是怎么搞的?”随口问道:“石兄执掌宫中禁卫,晚间能走得开么?” 石番笑道:“小人自会向大王请假。” 移光颇为失望,道:“龙伯怎想着到女闾去?难道不怕尊夫人怪罪么?” 伍封笑道:“在下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不过行事也不会太过胡来,在下的夫人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在下只不过去看一看,交交朋友,也无甚不可。” 移光恨恨地瞪了石番一眼,叱道:“这胖胖儿简直是岂有此理,巴巴地将龙伯骗到那种下流地方去,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伍封失声笑道:“胖胖儿?” 石番见移光有责怪之意,忙道:“光姑娘不要见怪,小人是奉了王子地之命行事。不过龙伯到女闾走走,与光姑娘似乎无甚相干,何必怪我?” 移光登时语塞,脸上微红,旋又娇叱道:“怎么?没事便不能斥你么?” 石番讪讪笑道:“斥得斥得,就怕光姑娘不与小人说话哩。” 伍封见二人关系奇怪,看了半天,心道:“莫非这两人之间有些古怪?要不就是这石番对移光有垂涎之意?” 三人说着话,到了前后宫之间的红墙的大门,石番不敢入后宫,在门外停留了下来,伍封与移光往内而行,穿过花径,入了一个并不太大的暖室,果见夫差与西施正坐在其中,伍封忙上前施礼。 夫差笑道:“王弟,快来快来。” 西施含笑坐在他身旁,斜倚在身旁几上的一个软枕上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懒慵和妖冶之感。 伍封心中暗叹:“如此女子,竟会终日陪伴夫差这样的人,殊为可惜。”上前向西施施礼。 西施懒懒地道:“龙伯请坐。” 伍封坐在一旁的客席之中,宫女寺人奉上酒肴,伍封陪夫差饮了数爵,才问道:“大王招微臣入宫,未知有何旨意?” 夫差道:“本来只是请王弟饮酒,不过先前发生了一件事情,王弟在此,正好商议。近日边鄙传来讯息,据说楚国有一支大军驻扎在陈蔡间,这些天已逼进了吴境,安营淮书之北,寡人已派人去打探。” 伍封吃了一惊,道:“楚王答应过在下,暂不会理会吴事,怎会兴兵迫吴?噢,莫非这支人马是叶公子高所领?” 夫差道:“王弟怎会这样猜?” 伍封道:“楚王虽然年幼,却甚有主见,不是无信之辈。叶公子高掌楚国兵权,年前他与子朝率兵灭陈,大军多半未曾返国,此番兵压吴境,定有图谋。”又将自己在楚国时险些被叶公子高加害的事说了一遍。 夫差道:“子高的父亲死于吴人之手,对吴人自然是痛恨之极了,若真是他带兵压境,便要……”,话未说完,便见颜不疑趋步进来,道:“父王,有个楚人自称是楚国使者,特来下书。” 夫差道:“楚使说什么?” 颜不疑道:“楚使说子高正率军欲攻东夷,邀吴国共同进兵。” 西施佩服道:“果然如龙伯所料,楚军真的是叶公所领。” 夫差脸上显着怒色,哼了一声,道:“东夷本就臣服于吴,东夷之地即我吴地,沈诸梁欲掠吴地,还公然邀吴人进击,欺人太甚!” 颜不疑道:“正是,那楚使十分傲慢,儿臣恐触父王之怒,不愿带他入宫,便将他安置在驿馆之中。” 夫差道:“楚使究竟是楚王派来,还是沈诸梁派来?” 颜不疑道:“这人名叫吴句卑,是沈诸梁派来。” 伍封道:“吴句卑从小与子高一起长大,是子高的心腹,剑术也不错。” 颜不疑顺嘴问道:“王叔与吴句卑是否比试过剑术?” 伍封摇头道:“我没试过,不过他与妙公主比试了几十招,被公主击败。” 颜不疑“噢”了一声。他知道伍封这一众人之中,自然是伍封和楚月儿的剑术最高,其它人中比伍封要低了数个等次。伍封之外,以楚月儿的剑术最好,虽比起伍封大有不如,却算得上天下间难得一见的高手。次则可算越女叶柔的剑术,此女剑术十分精妙,不过她是剑术尽废后从头练起,眼下还不足为惧。至于妙公主的剑术,比他们差得太远。既然吴句卑的剑术连妙公主也比不上,便不足为惧了。 西施十分好奇,问道:“妙公主也会剑术?” 颜不疑笑道:“王叔尚武,以致府中人都习剑术,以儿臣看来,齐国的剑术高手至少有一半在王叔府中。” 西施点头道:“吴国若是有龙伯来训练士卒,吴军必定甲于天下。” 伍封和颜不疑都想不到西施竟然有此见识,吃了一惊,夫差愣了愣,缓缓点头道:“小施儿言之有理。不过,这事有些难办,容后再说。” 伍封心道:“幸好吴军向来由姑曹训练,大王不敢轻易将他换下来,否则我便有得忙了。”他怕西施又有什么提议,忙道:“微臣生性懒惰,不大理事,教一两人练剑尚可,操练士卒却是不胜其任。” 西施笑道:“若是我想学剑,龙伯是否愿意教呢?” 她这一语既出,比先前更令人吃惊,夫差愕然道:“小施儿也想学剑?” 伍封心道:“你这么怯生生的身子单薄,又有心痛之疾,怎能练剑?”忙说道:“大王和王子不疑的剑术高明,夫人真想学剑,应该找大王和王子才是,微臣的剑术又算得了什么?” 颜不疑好奇道:“夫人为何会想到学剑?” 西施叹了口气,道:“我这心痛之疾是自小就有的,年轻之时喜欢嘻闹,常常入水畅游,一下水便是一两个时辰,动得多了,身子健硕,心痛之疾也少发。自从入吴之后,虽然锦衣玉食,但静多动少,刚开始还偶尔为大王歌舞,大王怕我劳累,触动心疾,数年前便不许我跳舞,如今终日疏懒,以致身子反而弱了起来,现在妾身年纪渐长,不多多活动,恐怕会愈加孱弱。 夫差笑道:“小施儿既然要学剑术,寡人便教你好了。吴国剑手高手尽有,也用不上小施儿上阵,既然小施儿想多活动,寡人的剑术虽然平平,教你一些剑术也是可以的。” 西施摇头道:“大王教不得。” 夫差奇道:“为什么?” 西施笑道:“大五宠爱妾身,若是妾身学剑,大王定不会严加督促,恐怕到时候剑术未学几招,酒却喝下几坛下去了。不疑更是不成了,他的剑术虽高,但他毕竟是晚辈,不敢太过认真施教。” 夫差点头道:“小施儿这话也有道理,看来还是由王弟来担任这剑术师父比较合适。” 伍封暗暗叹气,心想:“夫人未必真的想学剑,她一心要我教她剑术,不知有何用意?” 颜不疑却不在意这些事情,道:“大王,那楚使吴句卑处,该当如何回应?” 夫差还未及说话,伯嚭便急急忙忙从外面趋步进来,向夫差施礼。如非夫差之子,其他人要见大王,须在外等候着,由侍卫通报后,夫差愿意见的才能进去,这伯嚭却可以自行往来,不受约束,可见他在吴国有着特别的权势。 伯嚭扫了伍封一眼,向夫差道:“大王可知道楚国派了个叫吴句卑的使者来?” 夫差道:“不疑已经见过了,正要请太宰来商议。” 伯嚭道:“吴句卑是老臣的旧识,适才到了老臣府上去,说了一些话,倒把老臣吓了一跳,只好匆匆入宫向大王禀报。” 夫差问道:“吴句卑说了些什么?” 伯嚭叹了口气,道:“年前叶公子高率军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楚国的一县,驻军陈蔡,楚王几番召他回去,他却不听王旨,擅自将大军东移,觑我江淮之地。用他的话来说,眼下楚国无甚名将,而他年事已高,若不趁尚有精力之时为楚国扩地立功,他死之后,只怕数十年间楚国难有作为。是以率军东进,威逼吴境。” 夫差问道:“不知沈诸梁究竟带来了多少人马?” 伯嚭道:“老臣打探过,沈诸梁带兵三万灭陈,收陈卒二万,遣回伤病之后,眼下有精兵四万,战车四百余乘。” 夫差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先前不疑来禀报此事,寡人只道是这沈诸梁虚张声势,原来他真的想夺我江淮之地?此事可大大的不妙了。” 颜不疑面有忧色,道:“越国对我虎视耽耽,眼见吴越战事将起,那沈诸梁偏又来捣乱,若我们大军北上迎击,越人必然蹑后而至,若不理他,说不定那沈诸梁又会真的胡来。这场祸事非同小可!” 伍封暗暗吃惊,心中念头急转,不住地寻思。 西施虽然不理国事,但听他们说得严重,也甚是紧张,问道:“不知道龙伯对此事有何看法?” 夫差眼光向伍封射来,道:“王弟是楚王的救命恩人,娶楚国公主为妻,在楚国又与沈诸梁打过交道,楚国之事想来十分熟悉吧?” 伍封缓缓道:“叶公虽然心胸狭窄,对楚王却是忠心耿耿,楚王未令他攻吴,他理应不会擅自兴兵,以致两国卷入兵祸。不过微臣见这人行事果敢,说不定会趁我们首尾不能兼顾之际,大军作势,然后派人索地,讨些便宜,以求不战而有所获。” 夫差点头道:“王弟言之有理,寡人也料他不敢轻易动武。” 颜不疑叹了口气,道:“最怕的便是沈诸梁失心疯了,他的大军到了边境,若是我们不加防范,万一这人头脑一热,真的派兵南下,可就悔之晚矣。” 伍封虽然料叶公子高不会真的攻吴,却也无十足把握,颜不疑所虑也并非毫无可能。 伯嚭道:“依老臣之见,仍须派兵北上以据楚人,以免有失。” 伍封叹了口气,道:“最怕的是叶公与越王勾践合谋,我们派兵北上,后方便会空虚,若不与理会,又会被越人探知我们的虚实,知道我们粮草不继。” 夫差大是烦恼,道:“这真是左右为难了。”一时难决,当下派侍卫将众臣招到宫中议事,自己与伍封等人出了后宫,到了大殿。西施自是留在后宫不提。 过了好一阵,王子姑曹、王子地、任公子、王孙骆、王孙雄、胥门巢、展如等一众大臣尽数入宫,在大殿上分班而立。 夫差将事情说了一遍,道:“叶公沈诸梁的四万大军驻扎淮北,此事非同小可,众卿有何看法?” 众臣大多惊得变了脸色,颜不疑道:“王叔与楚人交好,何不派使节到楚国,请楚王严旨将沈诸梁召回国去?” 伯嚭摇头道:“使者赶到楚国,再由楚王派使到淮上,就算是星夜兼程,恐怕也要二十多日,万一沈诸梁立时发难,岂不是被他长驱直入,逼到姑苏城下?” 王子姑曹大声道:“不如派大军北上,将楚人赶回去,若能一战而胜,自能大振军威,百邪避易,越人也不敢再打我们的主意。” 任公子摇头道:“不好,叶公是军中宿将,极能用兵,我们若兴兵相抗,派得人少了,徒自损兵折将,无济于事,派兵多了,国中又会空虚,以勾践的老辣手段,肯定会趁虚入寇,亡国有日矣!” 伍封道:“若是我们对沈诸梁不与理会,则会被勾践探出虚实,觑到破绽,因而不能太过失弱,须派兵相抗。只不过派的这支兵马要有些名堂。大王,请给微臣六千水军,由微臣到淮水上去,沈诸梁的大军若是不动,微臣便与他相安无事,万一他真的要举兵南下,微臣这六千水军便可与他打一场水战。” 颜不疑叹道:“王叔虽然精通兵略,但六千水兵怎敌得过四万大军?” 夫差点头道:“正是。” 伍封叹道:“楚兵人多,但水兵却不敌吴人精强,若随机应变,或能相持三四个月。与此同时,微臣派若干人手,在楚国活动,一来在楚臣中周旋,设法让楚王严令招叶公回军,二来大散谣言,声称叶公不听王旨,欲行篡逆。叶公擅自兴兵,于理上说不过去,这反间之计,未必不能生效。何况微臣还可以另施诡计,万一不行了,只好倾府中高手,拼着折损人手,也要在军中刺杀了此人,以解此祸。吴国的大军不可轻动,仍要以待越人,同时作为照应,从姑苏到淮水,士卒急行,不过是二三日路程,有大军在后,叶公未必敢轻视微臣这六千士卒。” 任公子点头道:“以当前之势,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伯嚭心道:“若有六千人在你手中,岂非让你势大难制?”摇头道:“龙伯少年气盛,不知兵战险恶,六千人能干什么?” 吴国的兵权多在王子姑曹手中,虽然只是六千士卒,王子姑曹仍不愿意被伍封分了去,当下说道:“太宰言之有理,龙伯虽然也能用兵,但沈诸梁是天下名将,非莱夷盗贼可比。龙伯带的六千士卒,恐怕一战便殁,当不得用。不过,龙伯说楚国的水兵不敌吴人,此言大有道理。父王,儿臣有个主意,最好是命展如率领水军驻于淮水,儿臣将吴国大军安在姑苏之东,万一展如的水军敌不过沈诸梁,儿臣还可率大军北上,以为照应,同时也可防御越人。” 他这么一说,王孙雄、王孙骆立时附合,声称有理。 胥门巢却道:“展将军虽然是我吴国名将,不过就声势而言,只怕不比叶公子高,只怕还得派一人率数千兵在后接应,不过此人需有极高声望才是。依微臣之见,最好是由王子地率本部人马驻扎于江口,南下北上,仅一日多行程,可解危机。” 王子地道:“父王。儿臣愿意效犬马之劳。” 伍封心下雪亮,虽然他来吴国日短,不过也知道王子姑曹与王子地暗中争嫡,以兵权而论,吴国的兵权落在四人手中。王子姑曹手下的人马便有四万,王子地有近两万人,不过大军在姑苏之东,被王子姑曹严密监视,不敢轻举妄动,若由王子地将本部二万人带到江口,王子姑曹便难以对付了。太卒伯嚭也有不少兵马。不过都是各城的守军,人数虽然不少,却不能一时集发。另外,吴军之精锐,便是展如手下的一万水军和姑苏城的一万五千精卒,这都是夫差的亲兵,只听夫差的号令。若真如胥门巢的提议,展如的一万水军恐怕早晚会落入王子地手中,各方形势立转。 伍封本就不大愿意自己带兵北上,既然伯嚭等人怕他得了兵权,不让他带兵,那是最好不过,但眼见众人所虑都是如何将自己的权势增大,如何从他人手上削夺兵权,并不是诚心为了国事,只能暗暗叹气,知道吴事之难为。 〓人,使其不敢轻举妄动。龙伯之言也颇有些道理,老臣也以为沈诸梁未必真会攻吴,大王御驾北指,也正好在军中与沈诸梁会盟,龙伯的反间之计亦同时进行,如此一来,必能将沈诸梁打发回去。” 伍封暗暗点头,不管他对伯嚭如何鄙视,这家伙的手段还是十分高明的,伯嚭这种做法,即不会使各方的权势失衡,又能当得上用处,夫差的王驾北上,那是吴人军心之所在,沈诸梁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攻吴,若伤了夫差,吴楚两国的后事将难以预计。 伍封道:“太宰之谋甚妙,微臣以为可行。” 众臣无不愕然,人人都知道伍封与伯嚭势同水火,不料伍封反会同意伯嚭之议,可见此人公私分明,不会因私而毁公,颜不疑与任公子也不住点头。 夫差沉吟片刻,道:“也好,寡人便明日动身,去会一会沈诸梁。展如率一万水军先发,在淮水扎营。姑曹,你点一万人马交给不疑,由不疑带此万人护驾北上。姑曹与地儿的兵马、宫中的禁卫和城兵都不必动,石番要随寡人同行,馆娃宫的一千侍卫调入城,城中的守军和两宫的禁卫由王弟暂时代领,由寡人的虎符调度。太宰与任公子负责粮草的调度,余者各安其位,不可乱了职司。” 他并没有将万余城兵调走,反而从王子姑曹手中削了一万士卒,虽然由颜不疑统领,但颜不疑与他同往,其实这一万人马是落入了夫差的手中,伍封暗叫高明。 王子地和胥门巢脸露喜色,王子地赞道:“父王英明,如此最好不过了。” 王子姑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夫差发了话,他也不好反对,只是向伯嚭看了过去,但伯嚭心思急转,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颜不疑与任公子对望了一眼,明白夫差的心思,这一万人从姑曹手中调来,肯定不会再划归姑曹了,多半是夫差自行掌握,但这些士卒不可能由夫差天天上军营去统管,非得找一忠诚之将率军不可。颜不疑与任公子依附夫差,从表面上看绝没有自成一派势力,为的就是通过夫差来渐渐掌握兵权。夫差北上一趟转下来,这一万士卒十有八九会交给颜不疑率领,二人这么想着,暗暗高兴。 伍封无端端多了若干差事,虽然他暂领两宫禁卫和一万城兵,看起来势大,但他在吴军中未任过职,并无心腹,何况这又是夫差自领的士卒,算不上他的手下,反而要忙碌了许多,也不甚高兴。 众人各有心思,议事已毕,各自出宫。 伍封随颜不疑、任公子和王孙骆在城中走了一圈,见了见把守各门之将,又到馆娃宫走了一趟,将宫中侍卫领到城中,好在夫差与西施移回王宫时,将馆娃宫的珍玩尽数迁到了王宫,侍卫撤走后,也不怕会有歹人来抢掠,何况宫中还有寺人宫女不少,虽当不得大用,一些宵小鼠辈倒可以应付。 伍封又见过了夫差,夫差将领兵的虎符交给他,唠唠叨叨说了良久,才将伍封放出了宫。 伍封才出宫,便见石番和王子地在宫门外等着他。 王子地上前道:“王叔,小侄今晚在落凤阁设宴,承蒙应允,小侄便在落凤阁相候了。” 伍封大感愕然,心道:“眼下国中有事,明日大王要出城,弄不好便要两头受兵,与国之存亡大有关联,你怎念念不忘今晚的宴饮?” 王子地见他的神色,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适才王叔外出公干,小侄向父王禀告,说王叔身负重任,今晚过后怕有好一阵忙,是以小侄便设宴款待,代父王向王叔敬几爵酒,父王十分高兴,说只要不饮醉误了事,但饮无妨。” 伍封见他连夫差也搬了出来,又口口声声称他为“王叔”,自称“小侄”,十分客气,何况他先前答应过石番,虽然国中有事,也不好自食其言,只好答应。 石番“呵呵”笑道:“既是如此,小人酉时到龙伯府上相候。” 伍封点了点头,寒喧了几句,告辞回府。 回到府中,将叶柔叫了来,告诉她叶公大军压境,又说了夫差的安排。 叶柔秀眉微蹙,道:“叶公用兵虽然爱行险着,但多是经过深思的,他这次的举动,恐怕大有文章,不可轻忽。”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次到吴国一走,才知吴事难为。吴国虽有天下精兵,但缺乏粮草,难以使用。最可怕的还不是缺粮,而是大小吴臣贪利忘义,不分轻重。在齐国时,虽然田氏专权,但遇到国之大事,仍能以大局为重,吴臣却是不顾大局,处处只考虑自己的权势。” 叶柔道:“伯嚭身为太宰,那是百官之长,却私心最重,夫差多年来对他听之任之,给群臣做了一个极坏的榜样,这叫作上梁不正下梁歪。” 伍封又说了晚间要到落凤阁赴宴的事,妙公主不悦道:“夫君怎想着到那种下流地方去?没的失了身份。” 伍封叹了口气,道:“无非是应酬一下而已。” 楚月儿笑道:“夫君整日在临淄时,也不见踏进那长笑坊一步,这次去落凤阁,想来不是去沾花惹草。” 叶柔心细,问道:“这落凤阁是王子姑曹开的还是伯嚭开的?” 伍封吃了一惊,道:“是伯嚭开的,柔儿好生了得,居然能猜想得到。” 叶柔笑道:“公子一反常态到女闾中去本就稀奇,何况在国中有事之时,那自然是另有计谋了,也不难猜。此地月儿去不得,眼下平爷在外,公子便将小兴儿、小刀、小阳带去,或能派上用场。” 其实伍封倒没有想许多,只是见石番盛情相邀,难以推脱,至于晚间到了楼中该当如何并没有去想,听叶柔这么说,有些惭愧道:“我倒没有什么图谋,只是见一步行一步罢了。小刀和小阳还要留在府中保护你们,我带小兴儿去便了。” 叶柔心想,在吴国眼下只怕没人是伍封的对手,若能智谋,伍封也不在伯嚭之下,又怕了谁来?笑着点头。 第二十六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还未到酉时,石番便到了府上,伍封只带鲍兴一人,驱车随石番往西南方向而行,出了内城外郭,便觉凉风息息,耳听湖书拍响,已到了太湖边上,转过了一边长长的竹林,果见前面一处大宅子,里面火光明亮,丝竹笑语从湖面上传来,想来里面热闹非凡。 这落凤阁选址颇好,借太湖之景,不仅幽静雅致,夜间湖境也十分美丽。 伍封一随石番踏入阁中,便见王子地笑呵呵迎上来,道:“王叔果然是个信人,小侄可等候多时了。” 伍封笑道:“实不相瞒,为叔是平生第一次到女闾中来,也不知阁中有何规矩,到时候闯下祸来,贤侄可不要见怪。”他话中是说,今晚说不定会寻人晦气。 王子地笑道:“王叔所至之处,百无禁忌,怎会有祸?”听他的语气,是巴不得伍封这惹祸的祖宗大闯而特闯其祸。 伍封心道:“你邀我前来,未必有何好意。”笑吟吟地随着王子地入了东侧一个极精致的房中,甫一入房,便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这房中已有不少人,其中胥门巢、王孙骆、展如正各抱一女在怀笑闹,见伍封进来,忙向他打招呼,剩下还有七八个人都是锦衣玉带的大小官儿,伍封也不认识。 伍封向王子地看了一眼,心道:“你说请我来宴饮,原来还预先请了这许多人来。” 王子地笑道:“其实小侄今日请王叔来赴宴,只邀了展如作陪,他们闻说之后,都巴巴地赶了来,小侄也没甚奈何。” 王孙骆笑道:“龙伯府中美女如云,想来龙伯对女子另有一番手段,以至天下间美女尽往府上而去,今日正好在落凤阁学一学龙伯的本事。” 伍封笑道:“岂有此理?大夫说笑了。” 众人的眼光都不住向伍封身上打量,尤其是那些女子都盯着伍封,眼露惊异之色。 伍封身高一丈,便在齐国也未见有人高过了他,何况是在这江南锦绣之地?阁中这些女子平生阅人多矣,几曾见过伍封这种雄姿英发的健硕少年?何况此人来吴国月余时间,名声震响吴境,也怪不得那些未见过他的男女为之侧目。 胥门巢笑道:“我早说龙伯一到,我们在落凤阁中便不吃香了,果然如我所料不是?” 王子地将伍封引到主座之旁的空席上,伍封坐下来,早有两名女子跪于案旁,媚眼如丝,为伍封奉酒。 石番却向伍封告辞,伍封奇道:“石兄为何甫来便走?” 石番笑道:“小人怎舍得走?小人是想替龙伯去请人来。”伍封正想问他请谁,石番便笑嘻嘻走了。 伍封与众人对饮了数爵,便见鲍兴匆匆走了进来,由王子地的从人安排到伍封的案后,另设一案。他已停好马车,怕伍封人单势孤,便入了来。 尽管身旁女子大献殷勤,伍封却没怎么在意。一来这些女子虽然姿色不凡,但怎也比不上他府中的娇娆,不足以令伍封动心;二来伍封不知道王子地究竟有何图谋,心中暗生警觉,少了份沾花惹草的心思。 众人见伍封面带微笑,一连饮了数爵酒,神色却镇定如恒,连他身后的鲍兴也神情自若,不为女色所动,暗赞他年纪虽轻,治家却严。 王子地手握着铜爵,叹道:“小侄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一问王叔,又恐王叔不愿意答理。” 伍封笑道:“贤侄想问什么?” 王子地道:“这个疑问我猜在座诸位都有,便是人说王叔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那市南宜僚加害王叔爱妾,王叔能为一妾悬赏千金,又远赴千里之外追杀市南宜僚,既然如此,王叔为何会来吴国,助吴破越?”虽然他顾忌夫差的颜面,有些话未曾说出来,但人人都听得出来其语中的含义。那就是说,吴王赐死了你的父亲,你为何又来帮助吴王? 伍封见人人都看着自己,叹道:“先父忠于国而爱于民,明知已遭人猜忌,不能善忠,仍然勤于王事,终于被祸。其实以先父之能,若要弃国而走,何人能阻之?以先父之才,到何国会不被重用,视若国之柱石?先父之所以能慨然被祸,那是以国事为重,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之忠。”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齐齐点头。 伍封又道:“先父被祸,对在下来说是私仇。在下生长于吴,先父是吴之相国,家母又是吴国公主,在下自然算得上是吴人。身为吴人,便要以吴事为重,国之兴亡,匹夫有责,赴国之难,是为忠。父仇是在下的私事,吴难是公事,公私相衡之下,自然是公大于私,先公后私,才不违做人之理。何况先父以忠见诛,忠义之名天下皆知,在下若奋刀戈而入吴杀人,岂非令先父一生忠名付诸流水?” 众人听他义正辞严,暗生敬意,展如叹道:“若是人人都如龙伯所想,吴国岂至于此?当年吴国之地与鲁国相仿,凭令尊之谋划,用孙武之兵练,破楚灭越,夺楚东之地,平江淮之境,辟地千里,使吴国一跃而成大国,威加齐晋,兵甲雄于天下,战船所向无敌,那是何等威势?可惜如今被弹丸之越国所牵制,进退两难,展某身为吴臣,思之憾焉。” 伍封击掌赞道:“展司马言之有理!”心道:“这个展如武技不弱,谈吐文雅,原来是文武双全之士!他的一箭双矢之法算是种厉害本事,下次倒要见见。” 胥门巢哼了一声,道:“其实眼下吴国也未必弱于越国,展司马也不必抱怨,只要吴国能有三四个丰年,必可重振声威,与诸侯争霸。”想是他在伍封与展如的赌赛上输了不少金贝,心中愤愤不平,所以与展如说话就没有好声气。 王孙雄也道:“胥门司马言之有理,当年在下随大王南征越、北破齐,吴军何等了得!展司马虽在水军,但征越之时还是小儿,破齐时又未用上水军,未经此二战,自然不知道我们吴军是厉害处。”语中对展如没有丝毫敬意。 展如脸上微红,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王子地打圆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眼下我们水军万人,全靠了展司马的调教,才能称雄东南。” 伍封心道:“展如的水军是大王的亲兵,由大王直辖,王子地定是想将展如拉拢过去,否则今日请他来干什么?”他见展如是个人材,又较清廉,心知胥门巢和王孙雄对展如态度不恭,多半是因为自己与展如一场赌赛,令得展如大丢面子之故,暗生歉意,便说道:“王子之言甚是,展兄水中的本事极其高明,是在下平生仅见,其实在下除了在水中能耐久之外,其余的本事未必比得上展兄,譬如说第三场泳速未比,真要比起来,在下绝非展兄对手。” 展如摇头道:“龙伯过谦了。” 伍封正色道:“非是在下故意吹捧,在下在水中速度的确平平,绝非虚言。” 展如见他一力为自己挽回面子,言语甚诚,心中甚是感动,心想这场赌赛是自己提出来,先行招惹,也怪不得伍封。 伍封又道:“展兄久在水军,在下对水战之法不甚了了,正想觅个机会向展兄讨教。趁此刻之便,在下有个疑问在胸中已藏得久了,便想讨教。” 展如道:“龙伯但说无妨,在下若是知道自会相告。” 伍封道:“在下曾将酒觥放在水中,却见铜觥浮而不沉,甚是不解,按理说铜重木轻,木能浮于水,怎么铜也能浮?” 众人都愣了愣,铜盆铜觥只要空着,口朝上置于水中的确不沉,这种事情是常常见到,不过并未想过其中的道理。 展如也有些愕然,他想了想,道:“这事与轻重无关,关键在于器皿之形状,铜觥口大而身阔,乃能浮于水上,铜爵口小身长,就算是与铜觥一样轻重,但却是入水而没,是以能否浮于水,在其形而不在其质。譬如有二人体重相若,一个肥而阔,一人瘦而长,那肥的在水中便不易沉下。” 伍封听他言之有理,又问道:“若是按铜觥之形,以精铜精铁造成巨舟,能否行于水上呢?” 众人吃了一惊,一起向展如看过去。 展如眼中一亮,缓缓道:“龙伯这想法甚有新意,只是在下不知该如何答了,依在下所想,如此巨舟说不定能浮于水上,但说出去只怕没人会信。何况如今谁有如此铸艺能造出铜铁巨舟?若有此巨舟,只怕纵横江河四海无人能敌。可惜那徐乘兵败为盗,已被龙伯所杀。此人世代在吴水军,最擅造舟,虽然造不出铜铁巨舟,但多半能解答龙伯此问。” 伍封心道:“你不知道徐乘以双层之木,内藏精铜改造余皇大舟,虽然不是铜舟铁舟,却大有鬼神莫测的奇思妙想,使那大舟坚固异常。”点了点头,又问道:“虽然列国之中,多有水军,但以水军之精而论,当数吴、越、楚三国,以展兄腹笥之广,可知如今水军之中,何舟最强?” 自从他占海上十八岛之后,对水军就极感兴趣,可惜乐浪乘、索家鱼等人虽擅水战,却无甚见识,怎及得上展如家传的水战本事?是以真心相询,倒不是为了替展如挽回面子了。 王子地等人见伍封对展如如此看重,尽感愕然,又不敢打断伍封的问话。 伍封此问正是展如所长,他朗声答道:“吴、越、楚地多水,水军自然要强过它国,舟楫战船也以这三国为强。不过这三国的造舟之法各异,以致战船大不相同。譬如说楚国,其主要战船名为‘舫’,是以二舟相并,中间宽板为桥,阔如四船相列,中间空处可容二船,其实并不甚大,但十分平稳。” 伍封想起在楚国之时,在江上偶见过这种舫,不过未曾在意,好奇道:“楚人为何将战船造成这个样子?” 展如道:“这与楚水有关。楚地不仅多湖,又有江川,其水军防守注重大江,有大江之险,水军横行江上,能保楚之腹地。但江上流激,又多礁石,如此双舟之舫中间可使激流冲过,缓流水荡舟之急,遇到小的礁石,大可以横跨而过。这种战船在江上颇有效用,也能在湖海之上行走,不过在海上和湖上便体会不出其中妙处,比不得越国的‘福船’。” 伍封没有见过福船,问道:“那福船是什么样子?” 展如道:“福船是单舟,比舫要小。这种福船底平体阔,速度不快,但有一个妙处,便是不仅能行于水,还能在沼泽泥地上以窄浆滑行,最适在湖中所用。越人从前不涉大海,后来被吴所逼,才开始往海上发展,这种福船在海上虽然平稳,但其速极慢,用于战事便不行了,是以他们便学我们吴国,仿造三翼战船。” 伍封点头道:“三翼之船,在下倒有数十艘,的确是快捷坚实,在水战中厉害得紧。” 展如笑道:“吴人能凭战船远涉大海,从海上攻齐,可见我们战船的厉害之处。三翼虽快,却不如余皇之威力无俦。余皇大舟是吴人独有,当时吴国有个奇人名叫巫狐庸,是申公巫臣之子,此人天纵奇才,不知怎么想出了余皇大舟这种战船,他为吴相四十年,督造出了三艘余皇大舟。巫狐庸死后,虽然留下了造舟之法,却再也无人能按其遗法造出余皇来。他有个姓徐的弟子,是徐乘的先人,后来勉强造出一艘,结果其速甚慢,不敌海浪,在大湖之上勉强可行,却入海不得,那艘余皇便入海而散,从此之后,吴人再不能造出余皇大舟来,想是巫氏造船之法,另有玄妙之处。是以越人能仿我们的三翼战船,却造不出余皇大舟来。” 伍封心道:“法师老丈人与巫狐庸都是巫臣之后,法师的遁者妙绝天下,巫狐庸能造出余皇大舟,能有如此聪明绝顶子孙后代,看来这巫臣老爷子当真是天下奇人,非同小可。” 他见展如侃侃而谈,如数指掌,更是佩服,忽想:“若能将展如收为家臣,为我掌练水军,岂非大佳?”转念又想:“这人在吴国位高权重,世代居吴,又怎会随我到莱夷去当个家臣?”这么想着,叹了口气。 王子地等人见伍封与展如谈得十分投契,将他们冷落在一旁,甚是不耐,好容易等二人说了个大概,便道:“王叔为何叹气?” 伍封道:“不瞒贤侄说,为叔府中有不少战船,家臣中才智武勇之士也不少,可惜没有展兄这样见多识广、深谙水战的高手,实乃憾事。”本来他只是与展如随口说说,不想展如大有才干,令他有惺惺相惜之感。 展如不料伍封对他如此器重,心中十分感动,心道:“我在水军中十余年,除了伍相国之外,便只有龙伯向我讨教水军之事。”心中生为一种知己之感。 王孙雄在一旁道:“怪不得人愁大将军为龙伯,对水中的事如此有兴趣,早知如此,我们这酒宴设在大舟之上,岂非更好?” 伍封这时微有酒意,笑道:“对在下来说自然是好,不过,这恐怕就要委屈了各位陪在下饮风了,与其各位饮风,不如由在下来倚红偎玉,陪各位饮酒。” 胥门巢笑道:“龙伯这么说,才象个消遣放松的样子,若再那么一本正经,与在庙堂之上又有何异?” 王子地向伍封身旁的女子使了个眼色,一女端着酒爵,嘤声道:“龙伯,请赏面饮此爵酒。” 伍封看了看那女子,见她容颜娇好,一双大眼睛如同滴得出水来,就在那女子手中饮了这爵酒,顺嘴笑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笑道:“小女子名叫秀葽。” 伍封点头道:“好名字,好名字。”又问另一女道:“你又叫什么名字?总不成唤作鸣蜩罢?” 那女子吃了一惊,旋有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娇声道:“原来龙伯知道我的名字,我便是鸣蜩。” 伍封愕然,又哈哈大笑,道:“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殒萚。原来你们的名字来自诗中,嘿,这落凤阁的主人倒是个雅人。”他指的当然不是伯嚭,而是这落风阁的主事之人。 王子地笑道:“落凤阁有一凰四采,这秀葽、鸣蜩是四采之二,王叔若是喜欢,大可以携之回府侍寝。” 伍封笑嘻嘻地道:“贤侄不是想害为叔吧?若我将美人儿带回去,府中的妻妾岂不是会找我算帐?” 展如失笑道:“怎会如此?不过龙伯大可以来个偷香窃玉,就留宿落凤阁。这落凤阁未曾引来彩凤,却留得一龙憩息,岂非更好?” 伍封见这人向来正经,不料说话也颇风趣,哈哈大笑,道:“这落凤阁的名字,想来是因阁中一凰而来,这凤凰儿为何不见?” 王子地立时来了精神,道:“小凰儿雅致,向来不肯见人,等闲难以见到。本来小侄一早已告诉计先生……”,伍封问道:“计先生是谁?” 王子地道:“计先生是落凤阁的主事,小侄告诉他王叔今晚要来,请他带小凰儿来一见,小凰儿闻龙伯大名已久,听说王叔要来,才答应相见,否则小侄也不好请王叔来宴饮了,适才石番已去相请。” 伍封笑道:“看来这个石番对落凤楼熟悉得很,想是常来。” 鸣蜩在一旁笑道:“石车右是阁中常客,是萑苇的心上人哩!” 伍封心想这萑苇必是四采之一,也不在意,笑道:“秀葽、鸣蜩、萑苇,想来都是四采之一,还有一人叫什么名字?” 秀葽笑道:“她叫条桑,她向来只服侍太宰一人,等闲见不到她。” 伍封道:“原来条桑是太宰的心上人。”心道:“这个伯嚭年纪一大把了,还喜欢这调调儿。”顺嘴问道:“未知你们二人的心上人又是谁呢?” 秀葽和鸣蜩脸上微红,秀葽白了他一眼,娇声道:“秀儿怎比得上她们?我可没有心上人。不过鸣儿的心上人可了不起,是太宰的公子伯乙。伯乙正盘算要将鸣儿娶回去做妾哩!” 伍封愕然,向鸣蜩看去,见她双眼低垂,长长的睫毛翕动,若有所思,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叹道:“这就不大好说了,这个伯乙被在下打伤了,鸣蜩姑娘心中定会责怪在下了。” 鸣蜩摇头道:“是伯乙得罪了龙伯在先,那也没有什么。” 伍封叹了口气,道:“得罪了在下倒好说,看在太宰面上,在下未必会打他,不过他公然违抗大王旨意,这便不象话了,幸好在下留了手,没有伤他性命。不过在下有一句话,鸣蜩姑娘虽然未必爱听,在下也非说不可。” 众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起看着他。 秀葽和鸣蜩齐声问道:“龙伯想说什么?” 伍封道:“看人做事,从一可以推百。这伯乙虽然家财甚富,但行事有些混帐。你想,一个人连王旨也不听了,好人也有限,还有什么事做不得?鸣蜩姑娘若真的嫁入他府中,只怕姑娘便有得苦头受了。”言之甚诚。 其实这道理最为简单不过,伯乙身为太宰之子,家中姬妾恐怕不计其数,怎会真的将女闾中出身的鸣蜩放在眼里?他答应娶鸣蜩为妾,只怕是为女色所迷。信口胡说,当不得真。就算是真的,这人新鲜劲儿一过,自然将鸣蜩冷落一旁,鸣蜩若不得宠爱,又无娘家人撑腰,岂不会受其他的妻妾欺负? 这种话王子地等人当然知道,只是不敢说出来,怕传到伯嚭父子耳中去。伍封却不怕,他存心要招惹伯嚭,说起话来自然是毫无禁忌。 秀葽、鸣蜩想不到这人为了一个初相识的女子,竟会当众数落伯乙的不是,行事与众不同,说话之中又十分诚恳,那是诚心替鸣蜩着想。她们虽然是风月场上的名人,但众多男人都只当她们是玩物,几曾有人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愕然之下,微微有些感动。 王子地叹了口气,道:“王叔还真是个好人。” 这时,那石番走了进来,面色甚是难看。 王子地问道:“怎么未见计先生和小凰儿?” 石番摇头道:“计先生本来带小凰儿来见龙伯,不料师父王子姑曹和太宰带了个客人来了,师父硬生生将计先生和小凰儿扯了去陪客,还将小人大大地斥责了一回,甚是没趣。” 王子地不悦道:“莫非姑曹不知道小凰儿要来陪王叔?就算不给我面子,总该给王叔脸面吧?” 石番叹道:“小人便是这么说,师父才大发脾气,非要将小凰儿要了去,否则小人怎会挨骂?” 显然王子姑曹是故意落伍封的脸面,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忿,尤其是展如愤愤不平,替伍封抱屈道:“小凰儿向来不喜见客,今日听了龙伯之名才会出来,王子姑曹这么搞法,岂非太过霸道了?” 鲍兴进来后一直未曾说话,此刻大为恼怒,小声道:“公子,是否让小人去将那小凰儿抢了来?”他嗓门本来就大,与石番相仿,虽然说得小声,但房中人人都听到了。 鲍兴先前进来时,众人见他是个小小的御者,都不曾在意,此刻一起向鲍兴看去,便见这家伙生得横横实实的,背上铁翼般插着一柄诺大的斧子,相貌丑陋,语气凶恶,口气中一点也不怕号称吴国第一勇将的王子姑曹,暗暗吃惊。 伍封却毫不在意,笑道:“眼下有秀葽、鸣蜩两个美人儿陪在下饮酒便十分好了,何必非要觅那小凰儿来?” 鲍兴听他这么说,才没有说话。 秀葽、鸣蜩立时满脸笑容,齐齐飞着媚眼,秀葽倒了一爵酒喂伍封喝了,鸣蜩又拈了片牛肉放在伍封口中。 伍封见王子地眼中闪过了一缕失望之色,心中一动:“原来你请我来赴宴未安好心,多半是知道姑曹和伯嚭今晚会来,知道我与伯嚭势不两立,然后巧作安排,设法让我与他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哼,我说你今日怎会‘王叔小侄’地如此嘴乖,原来是想利用我对付姑曹和伯嚭。” 伍封这么想着,故意问王子地道:“贤侄今日请为叔来饮酒,是否还另有所教?” 王子地怔了怔,苦笑道:“小侄哪有什么话说?只不过是想与王叔痛饮,叙叔侄之谊而已。” 石番道:“小人倒有个主意,龙伯若是亲去相邀,师父和太宰怎会不给龙伯面子?自然会将小凰儿放了来。” 伍封心道:“你这不是趁心想让我与姑曹和伯嚭打架么?”虽然他早想与这二人交手一战,但在女闾中争风吃醋与人打架,说出去不大好听。本来他对这石番还有些好感,此刻弄清了王子地和石番的诡计,便觉这石番不是什么好东西,遂笑道:“算了,在下是个好色之徒,秀葽、鸣蜩已灌了在下不少酒,万一小凰儿来了,非大醉倒卧不可。贱躯甚重,总不成让秀葽、鸣蜩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将在下抬回府去吧?” 众人见他不住说笑,显是对王子姑曹抢扯了小凰儿去毫不在意,若真是心中有气,怎会有这般好心情说笑? 秀葽、鸣蜩更是开心了,她们虽是落凤阁四采中人,但旁人到此阁来,多是冲着小凰儿而来,这小凰儿架子又大,这才使她们四人当红,得宠于众多大夫贵人之间。伍封却对她们二人甚是满意,自然让她们高兴。 展如忽地叹了口气,道:“在下这此可算明白了,怪不得天下间的美女都往龙伯府中去,原来龙伯不仅能说会道能讨女人开心,更要紧的是对任何女人也十分看重,真心相待。” 伍封点头道:“展兄说得是,不论男女,在下向来真心待人。不过若是有人用些诡谲手段来对我,在下也不会对他们好了。” 王子地和石番心中有鬼,听见伍封话里有话,脸色微变。 忽听门外履声霍霍,一人大笑道:“龙伯大架光临,可真是稀客了。”语声未落,一大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伯嚭和王子姑曹,伍封看时,见那吴句卑也在其中,心道:“石番说你们带了个客人来,原来是吴句卑。” 众人乱哄哄地各自施礼招呼,伯嚭笑道:“龙伯是个清高的人,老夫怎也想不到他竟然也会到落凤阁来,甚是不易。老夫与龙伯可算世交了,自然要移席而来,与龙伯好好地饮上几觥。” 这人与伍封仇深似海,居然能做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们是累世通好的友善之家哩! 伍封笑道:“太宰说得是,在下少年轻狂,行事荒唐,太宰是世故老到之人,多聚一聚想必有所教益,在下正要向太宰讨教哩!” 展如等人见这二人居然会笑嘻嘻地说得十分亲热,暗暗佩服。人都知道伯嚭是个老奸巨滑之人,这么装腔作势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伍封年纪轻轻,居然也能沉住气与伯嚭寒喧,无丝毫失礼之处,都有些意想不到。众人之中有不少人见过伍子胥,心道:“龙伯是伍相国之子,行事却大不相同。伍相国嫉恶如仇,严肃而固执,龙伯却机智权变,辞令通达,这人可比伍相国难以对付得多了。” 伯嚭听见伍封说到“讨教”二字,暗暗吃惊,心道:“你总不是要与我比试剑术吧?”笑道:“老夫有什么能指教龙伯的地方?龙伯过谦了。龙伯,老夫向你引见几个人。” 他伸出手指着吴句卑道:“这位吴句卑先生是楚国有名的剑手,深得叶公子高的信任,眼下出使我吴国。” 伍封拱手道:“吴先生别来无恙乎?” 吴句卑叹了口气,答礼道:“在下是龙伯手下败将,今日见了龙伯,颇有无颜相对之感。”他说是“手下败将”,指的是他和叶公欲放火烧死伍封一行人,反被伍封擒住为质,弄得甚是狼狈之事。 旁人听在耳中,却以为他与伍封比试过剑术而落败, 伯嚭心中一动:“虽然这小子水中功夫了得,又会些飞来飞去的本事,可一对一的剑术究竟如何高明便没有见过。”便问道:“原来吴先生与龙伯不仅见过,还比试过剑术,二位都上剑术高手,这一场比试想来是龙争虎斗、精彩绝纶吧?” 吴句卑叹了口气:“在下怎及得龙伯的本事?只是厚颜在龙伯面前演过三十余招而已。”他在楚国有擅剑之名,与妙公主比剑而败,后来听叶柔说,妙公主的本事在府中只算得一般,伍封府上的高手至少有十余人要胜过妙公主,他败在此女手上,越发地引以为耻,视为毕生的奇耻大辱,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来,此刻伯嚭问起,便含含胡胡说了几句。 谁知他这么语焉不详,却让伯嚭和王子姑曹等人大大的误会了。 吴句卑今午在伯嚭府中,曾与伯嚭府中门客比试过剑术,他的剑术如何,伯嚭和王子姑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伯嚭心想:“吴句卑的剑术虽然过得去,在我面前却非十合之将,这人既能与伍封交手三十余招才落败,伍封的剑术便高不到哪里去了,哪有颜不疑和任公子说得那么厉害?原来他身怀异术,虽能凌空行剑,但真与高手相较时,剑术却未臻化境。”向王子姑曹看了一眼,见他眼中杀机闪动,自然是与他的想法相似。 本来他们二人不知道伍封会来此落凤阁,来后才知道伍封在内,便将小凰儿抢了去,此时过来只是想气一气伍封而已,如今从吴句卑口气中知道了伍封的剑术程度,便另有了计谋,存心要对付伍封了。 他们二人的想法,伍封和吴句卑自然是怎么也猜不到的了。 伯嚭平日出外,总是带着府中的高手,他有备而来,心中有了定计,呵呵笑道:“龙伯少年英雄,向来未遇敌手,非同小可。故人有子若此,死而无憾矣!” 他虽然未说出伍子胥的名字,但语中的“故人”谁都知道是伍子胥。他故意提起伍子胥,便是想激起伍封的杀机,好借比剑之名将此子杀了。 伍封果然怒气暗生,眼中神光闪动。 伯嚭笑道:“老夫时时在府中提起龙伯的大名,以致家中门客常要老夫带他们向龙伯求教,既然今日在此幸会,正好请龙伯指教。” 王子姑曹也道:“在下也想试试龙伯的高招,想来有增武技。” 王子地与石番对望一眼,心中大喜,今日伍封未上他们的当,不找伯嚭寻仇,本来让他们十分失望,想不到伯嚭和王子姑曹会一反常态,巴巴地跑上来惹事,这真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 伍封也大感愕然,不知伯嚭和王子姑曹今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主动生事。心道:“我正愁找不到借口找你,想不到你竟会上门挑衅,这真是极妙了。”当下笑道:“如此最好,不过在下听说吴越之地,有法令禁卿大夫挟武相斗,是否确有其事?”他离开吴国时年纪还小,也忘了此令是否是吴国的,便随口问问。他是外来之人,自然要小心行事,不能违了法令,授人以口实,更有损父亲的忠义之名。 伯嚭和王子姑曹却以为他心怯了,对望了一眼,王子姑曹道:“吴国无此律令,天下诸国之中,有此律令者唯有越国而已。我们吴国是武勇之国,比武试剑乃是常事,动起手来,死伤但凭自然,无人理会。” 伍封放下心来,呵呵笑道:“既是如此便无妨了。” 展如等人自然听出了双方语气中的杀伐之意,大惊之下,也愕然不解。王子姑曹粗鲁少谋,乃会如此,但伯嚭行事向来谨慎,今日怎会主动找伍封生事?想是因二子之仇,以致有些头脑发昏了。 众人便知今晚这一场好戏,远胜于与小凰儿饮上千觥之酒,无论他们胜败如何,都与己无关,是以无一人出言开解。 伯嚭指着偎在王子姑曹身上的那女子道:“龙伯,这便是落凤阁中的第一美人儿小凰儿了。” 伍封点了点头,扫了小凰儿一眼,只觉此女的确颇美,此刻他无心观赏美人,并未在意。 伯嚭又指着自己身后的三人,道:“这三人名叫伯宁、安嗣、越寒,是老夫门客中剑术最好的,早想向龙伯讨教些剑术功夫了。” 伍封向这三人细细打量,见这三人或高或矮,满脸凶狠,若非每日练剑活动筋骨,怎会生得如此精壮?多半是些剑术好手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这三人向伍封施礼,伍封笑道:“这三人果然有高手风范。” 一人从后面走了上来,施礼道:“龙伯第一次来,计然本该前来相陪,可惜被琐事拖累,未能抽身,龙伯勿怪。” 伍封心道:“原来你叫计然。”心中一动,似乎以前听过这名字,一时想不起来,见他身材中等,头顶光秃秃的,脸上生着一个大大的鹰钩鼻子,想不到这么个风雅之人生得如此恶像,道:“计先生客气了,王子和太宰是阁中熟客,听说太宰还是落凤阁的主人,在下与他们相比,只不过是第一次上门的羊牯,自然是先要大宰痛宰一笔才是。否则混得熟了,计先生还怎好意思拉下面子来赚在下的金贝?”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忍不住笑起来。 伯嚭笑道:“龙伯说哪里话来?只要龙伯愿意,日日都可以来,平日请都请不来,计先生怎好当阁下是羊牯来宰?” 伍封笑嘻嘻道:“这可不好说了!譬如说太宰吧,固然是百官之长,不过定是个宰人好手。须知这‘太宰’和‘大宰’比起来,还要厉害多‘一点’哩!” 众人哄堂大笑,连那小凰儿也忍不住格格地娇笑不止。 计然笑嘻嘻地带着阁中男仆设案铺席,在中间腾出了一片极大的地方来,这房中甚大,单是中间的那片空地便可容得下三十余席,更不用说比试剑术了。 这时各人都坐了下来,伍封与王子地坐在靠东的席上,展如自行移到了伍封旁边的席上。伯嚭和王子姑曹坐在靠西的席上,吴句卑坐在伯嚭左手,小凰儿便坐在王子姑曹身旁,大家各饮了数爵。 伯嚭向身后的伯宁、安嗣、越寒使了个眼色,伯宁站起身来走到场中,道:“龙伯,小人自小练剑已有二十余年了,总是无甚长进,龙伯是剑术好手,威震齐国,若能指教一二,对小人来说定是大有裨益。” 展如探过头来,小声在伍封耳边道:“此人是太宰的族侄,剑术是太宰亲授,相当高明,连在下也赢不了他。这人出剑狠毒,从不留手,姑苏城中的剑术好手死在他剑下的,至少有三十人。他与安嗣、越寒是太宰府上最好的剑手,称为三大高手。” 伍封还未说话,鲍兴早站起身来,笑嘻嘻地道:“何用公子出手?小人先是去试试。” 伍封心道:“我教小兴儿斧法已有一个多月了,以他的根基想来练得不错,正好看一看他的临敌运用。听展如的口气,这人比展如强不了许多,小兴儿便不用怕他。”他与展如在水中只交手一招,展如用的又是矛,但以伍封的眼力,自然猜得展如的剑术程度,便点头道:“你去试试吧!” 众人暗觉惊奇,这伯宁在姑苏城中名气极大,剑术相当了得,身份也颇高,不料伍封只派了个御者上来,莫非这头大身粗的家伙是个高手?单凭鲍兴的身形和背上的大斧,谁都看得出这人力气肯定不会小。 伍封笑吟吟道:“这位伯先生可要小心,我这小兴儿有些疯疯颠颠的,出手不知轻重,你若是不敌,早早退开。” 众人面面相觑,听伍封的口气,那是对鲍兴极有信心。再看鲍兴正咧着嘴傻笑着,从背上抽出了那一柄大斧。 伯宁心中颇为恼怒,他在伯嚭府上为客,算是颇有身份的人,何况还是伯嚭的族侄,伍封竟然派了个赶车的御者来与他比试,岂非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不过他们早探得清楚,伍封今日只带了个御者来,伍封若不愿意出手,便只能让眼前这粗鲁家伙送死了。 想到此处,伯宁暗生杀机,“呛”的一声拔出了青铜剑,心道:“这人斧子不小,想是力大,不过以他的身形,必是蠢笨少变。我先杀了这人,你就算自持身份也要亲自出手了。” 鲍兴自从学会了伍封教他的斧法,只觉这套斧法使起来极为畅快,每日勤练之下,常常寻思找人比试,可惜平启不在,小红又挡不了他三四斧,不免手痒,此刻眼前有个用剑好手,正是极佳的试斧对象。 他将大斧扛在肩上,笑嘻嘻道:“这位伯先生,你先动手吧!” 伯宁见鲍兴丝毫未将他放在眼里,愤然道:“在下与人比武,从不先行出手,阁下还是先出手的好,免得后悔。” 鲍兴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出斧了,你可要小心!看斧!”这一个“斧”字出口,只听“呼”的一声,他双手握着斧柄,斜上一步,一斧凌空劈下,只见斧光闪出,整个房中如同一道闪电划过,斧上的寒光照得每个人的脸上一亮。 伍封暗赞道:“小兴儿将五行遁术的借字诀用得颇好,大有先声夺人之势。” 伯嚭等人见这一斧如同晴空霹雳一般,斧影如山而落,威力之大如同排山倒海,大吃了一惊。 这是旁人的看法,在伯宁的眼中,这一斧之威更是令触目惊心,仿佛在鲍兴手中的不是一柄斧头,而是百十柄巨斧一般,无论自己用何剑招、从那个方位出剑,都会被这一斧劈到,不免剑断人亡。 伯宁毕竟经验丰富,见这一斧无法格挡反击,只好抽身暴退。 众人见伯宁先前说得嘴响,结果鲍兴一斧下来便只有缩身的份儿,自然是大大的丢脸了。 伯宁心知不妙,退身之时剑尖上指,早已向鲍兴刺出一剑,免他借斧势追上来,谁知鲍兴毫不在意,又跨上一步,大喝一声,铁斧由左而右,斜扫而上,便听“当”的一声,将伯宁的剑砸开,斧刃如匹练般向伯宁的腰间卷了过去。 伯宁被鲍兴一斧撞在剑上,铜剑险些脱手飞出,这时斧刃已贴身而上,远远便觉一股寒意逼来,早吓得变了脸色,又退开了数步。这一次他还未及出剑,鲍兴又跨上了一步,第三斧又从上往下斜砍下来。 房中众人就算不会武技,也看得出伯宁不是鲍兴的对手,他们见鲍兴的斧法虽然简单,威力却大得惊人,不要说与他动手,看着也觉得心寒,相顾失色。 只见伯宁不住地后退躲闪,满脸惊骇之色,鲍兴却是一步一步逼上,斧光将伯宁浑身上下罩住。 众人见看鲍兴摇摇晃晃地走着,脚步蹒蹒跚跚,偏巧这人又生得头大嘴阔,身形横实,样子十分有趣。不过在伯嚭、王子姑曹等好手的眼中,却看得出这人的步履稳健异常,难觅破绽。 鲍兴挥到第九斧时,伯宁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他再也退避不及,信手格挡,便听“当”的一声,铜剑从中而折。 伯嚭忙站起身来,惊叫道:“住手!”不过他这一声还未传到鲍兴耳中时,大铁斧已从伯宁的右肩劈落,直到其左腰之处,伯宁惨叫一声,鲜血四溅,胥门巢和王孙雄离得较近,被溅了满头满脸的血。 被这么一斧劈在身上,伯宁自然是当场弊命。房中众女几曾见过这等骇人的情形?早吓得失声尖叫。 鲍兴拔出了大斧扛在肩上,“噢”了一声,道:“幸好太宰叫得早,否则已将他斩成两截,那便难看得紧了。” 伯嚭气得险些喷血,其实鲍兴是实话实说,他听到伯嚭那一声尖叫声,斧子早已劈到了伯宁身内,及时收手,才未造成一斧两断之局。 伍封在一旁叹道:“在下早说了小兴儿出手不知轻重,这位伯先生偏不逃走,以致送了一条命,何苦来哉?” 计然面不改色地指挥着房中那些吓得面色灰白的男仆将伯宁的尸首抬走,擦洗地面。 王子姑曹铁青着脸,缓缓道:“如此惊人的斧法当真少见,龙伯这位御者是从何人处习练斧法?” 伍封笑道:“不瞒王子说,这套斧法是在下上月才想出来。小兴儿只练了一个月,尚不能收发随心。” 众人大吃一惊,伍封以剑术驰名列国,想不到还会创出这种惊人的斧法,这个叫小兴儿的家伙才练了一月便厉害至此,若由伍封自己使出来,谁还敢执剑站在他的面前? 伯嚭此时回过神来,他向来多疑,心道:“你小小年纪,怎可能创出如此斧法?若你真的这么厉害,吴句卑早被你一剑杀了,一招都挡不了,怎可能在你手下拆上二三十招?这个小兴儿定是你从何处聘来的高手,一个御者哪有这么厉害?” 他虽然这么想,口上却道:“龙伯能自创斧法,果然了不起。”他毕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见多识广,沉静下来,缓缓坐下。 鲍兴正往回来,那位叫安嗣的人闪了出来,挡在鲍兴面前,道:“如此斧法若不一试,在下恐怕会夜不能寐,想与阁下比上一比。” 鲍兴心道:“你见我杀了伯宁还敢上来,想是比伯宁的身手要好得多,否则也不会上来。”他正觉还不过瘾,向伍封看了看。 伍封对鲍兴极为了解,知道这家伙资质平平,这种斧法他练得不久,还不能发挥到极至,非得多让他与人交手习练不过。心道:“这斧法这旁边看起来猛恶,其真正的厉害之处旁人是看不出来的,不与小兴儿交手怎会知道?就算这安嗣剑术比伯宁厉害一倍,也敌不过小兴儿的斧子。”便笑道:“既然人家找上来,小兴儿便与他试试。” 鲍兴大喜,对安嗣道:“这次是你先动手还是我先动手?” 安嗣的剑术的确比伯宁要高,见识不凡,心道:“此斧催动起来威力惊人,我若先出剑,以快剑逼出你的斧势,看你怎么使动这斧头?”便说道:“先前一战是阁下先动手,这一战便由在下先出剑了,若总是让先,不免小觑了阁下。” 他嘴上说得好听,手上“嗤”的一声,早已经一剑向鲍兴刺来。 鲍兴随伍封四处征战,经验极为丰富,这点诡谲伎俩怎会放在他眼里,他不怒反笑道:“这一剑有些名堂!”口中说着话,手上却不停,“呼”地一声,大斧早就向安嗣劈了下去,青光暴涨,如同奔雷一般。 安嗣擅长快剑之术,自忖剑术比伯宁要高些,又是先行出手,只要迫得鲍兴用斧格挡,或是退身相避,他的快剑绵绵而上,必可将鲍兴逼得手忙脚乱,使不出那种可怕的斧法,自然会命丧剑下,为伯宁报仇。 谁知鲍兴却不管那么多,谁先动手也好,也不管对手剑尖指向何处,速度有多快,总之便是一斧子劈下去。 伯宁大吃一惊,心忖这一剑就算刺在鲍兴身上,这柄斧子仍是恶狠狠地迎头而下,只怕剑尖还不能入肉一寸,对方的斧刃已将自己斩成了两半,心惊之下,只好抽身而退。 鲍兴喝了一声,双手执斧,第二斧又劈了下去。 伍封看在眼中,心中甚是得意。只因鲍兴与他人不大相同,若是用其它的法子见招拆招,这人虽不能说蠢,其实脑筋不算太灵光,随机应变的本事差了些,容易被高手所制。他用这种斧法便不同了,以硬碰硬,以攻打攻,不管对手如何出招,只是三招两式地猛攻,在鲍兴的心中,对方是高手低手、是人不是人都是这么用斧劈砍,心中没有胜负、攻守、进退、生死之念,这么浑浑噩噩地反而能反挥出武技的极至,正如孔子所说的一流高手“无敌无我”的最高境界,旁人练一辈子未必能达到,伍封想出这简单而奇妙的斧法,便如点石成金,正好让鲍兴不知不觉中无敌我之念,虽然此刻说不上是一流高手,却能将他的潜能尽数发挥出来。 安嗣虽然剑术了得,可碰到鲍兴这粗鲁家伙,快剑本事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反而如伯宁一样,只能够四下躲闪,无从反击,不过他先前看过鲍兴的斧法,心中略有个底,应付虽然不可能,单是躲闪却能支持一会儿。 伍封看了一阵,暗笑鲍兴毕竟是灵动不足,两三斧便已将安嗣逼得手忙脚乱,若能巧施妙手,早已经一斧将安嗣劈开了,平白放过了许多制敌良机。 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他们以为鲍兴是故意相让,并不想杀安嗣,有心想迫得对手知难而退,所以只是简简单单的那么几斧子使来使去。他们哪里知道安嗣其实早就想逃了,只是被凶猛凌厉的斧势所逼,根本无暇逃离斧影的范围。眼见安嗣满脸冒汗,越来越狼狈,大斧的青光只在他身边数寸处闪来闪去,稍不小心便会命丧斧下。 待鲍兴使出三十余斧时,伯嚭越看越惊,正要叫二人停手,便听安嗣惨叫一声,斧影闪处,安嗣的颈子早就断开,这一次鲍兴留了手,不等伯嚭喝呼,仍然没有将对方一斧两断,留了一丝皮肉相连。 安嗣虽死,却是自寻死路,算不得倒霉。最倒霉的便是王孙雄和胥门巢了,这一次偏又巧得很,安嗣死时又在他们二人之旁,鲜血溅了这二人一身。本来伯宁死时,王孙雄和胥门巢二人就溅了一身血,早想去换衣洗脸,还未及走,那安嗣便跳出了场,二人寻思看完这一场比试后再去换衣,想不到又被溅了一身鲜血。不过这两人也算得上是先见之士,真要换了衣,恐怕免不了又要去换了。 鲍兴对伯嚭道:“这一次小兴儿心中有数,太宰未说住手,小人便及时收回了斧子,好歹给安先生留了个全尸。”说着话,施施然走回来,他心中盼着那越寒也象安嗣般跳出来要与他比试,可惜事与愿违,越寒早吓得面如白纸,怎敢出来? 伯嚭气得险些晕去,但今日的比试是他自己挑起来的,虽然连丧二名高手,可又怪得了谁来? 伍封强忍着笑,故意叹了口气,道:“这个小兴儿委实不知轻重,累得王孙大夫和胥门司马两番污了衣服。” 王孙雄叹息道:“鲜血污身,可有些不大吉利,在下虽想去换衣,又怕少看了一场比试。” 胥门巢也道:“这么精彩的比武,在下已有许久未曾看过了,不忍离开。” 伯嚭心道:“这小兴儿的本事只怕比伍封这小子还要厉害!”他心中怒气勃发,脸上却看不出来,缓缓道:“今日本来是想比剑,谁知道小兴儿却拿了柄大斧来,伯宁和安嗣对这种兵器不擅应付,是以落败。越寒,你去试试这小兴儿的剑术!” 越寒闻言,面色苍白,却又不敢说不去,只好走到场中,拔出了剑。 鲍兴大摇其头,道:“公子只教了小人用斧,剑术却未教过。越先生想与小兴儿比剑恐怕要等下月了,待小兴儿回去后向公子学剑,练上一个月再说。越先生若等不得,小兴儿还是用斧子算了。” 越寒吓了一跳,向伯嚭看过去。其实他的剑术在伯宁和安嗣之上,否则也不会排在第三场出来,只是他看了头两场的比武,伯宁和安嗣两人当场惨死,看得寒了胆,不敢与鲍兴交手。 伯嚭心中对鲍兴十分忌惮。他先入为主,听了吴句卑的话后,以为伍封的剑术比自己大大不如,眼下这小兴儿手中的斧子自己虽然有法子应付,不过也要在四十招以外,若是自己出手将他打发,恐怕要大费力气,再与伍封交手便没有什么把握。虽然王子姑曹出手也可以对付他,但这人是自己的杀子仇人,自然是亲手杀之才能出这口闷气。 伯嚭道:“龙伯是高明之士,连手下一个御者也厉害至此,令老夫意想不到。只是这小兴儿十分了得,若尽由他出手,这里许多人怎能有机会见到龙伯的绝世剑术?老夫本想与龙伯试试剑法,只是老夫年纪大了些,龙伯又是少年力盛,拼起力气来老夫自是不如,到时候反不能发挥出你我二人剑术的妙处。依老夫之见,不如让小兴儿歇歇,由龙伯亲自指点越寒的剑术。越寒自然不是龙伯的对手,不过老夫再出手时,便不怕力气上的差异,而能各展所长了。” 伍封笑道:“是否与越寒交手之后,太宰要亲自指点在下的剑术?” 伯嚭点头道:“正是。” 伍封大笑道:“如此最好,小兴儿你便歇歇,我先与这位越兄试几招剑术。”霍地站起身来,走到场中,低头向越寒看了看,微微一笑。 其实越寒算得上中等身材,比鲍兴要高一些。伍封身材之高却是世上少见,除了其父伍子胥身高一丈有余,比他略高了些外,伍封再也未曾见过有高过他自己的人,故而越寒在他面前便如小儿在大人面前一样,气势弱了许多。 越寒见伍封一座山似地耸立在面前,心中不知怎地冒出了一缕寒意,那日在太湖边上他见过伍封的神技,心中早有怯意,可如今被伯嚭言语所逼,不得不与伍封交手,想起当日伍封凌空杀鲨的本事,心中惧意大生,仿佛面前是头能将他撕成碎片的猛兽一般,“呛”一声拔出了剑指着伍封,剑尖却微微颤抖起来。 伍封拔出了“天照”宝剑,用手指轻轻在微带红色的剑身上弹了弹,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响声,缓缓道:“越先生,在下这口剑重一百零八斤,原是剑中圣人屠龙子的宝物,曾杀过七百多人,甚有灵性,阁下可要小心了。”他最懂造势,此刻不仅浑身弥漫出凌厉的杀气,言语也格外豪气凌人。 越寒更吓得魂不附体,若不是这里有大大小小数十双眼睛盯着,只怕早就弃剑而逃了。 伍封见吓得他够了,转头向躲在一旁的秀葽和鸣蜩二女看了一眼,笑道:“美人儿只怕被小兴儿吓坏了,看在她们面上,在下绝不会下杀手,越先生尽管放心,使几招最精妙的剑术给在下瞧瞧。” 他越是这么说,越寒反而更加恐惧了。 伯嚭在一旁见势不妙,心道:“越寒的剑术比我弱不了多少,只是天生胆小了些,伍封这小子最会大言吓人,再让他说几句,越寒只怕要转身逃了。”他忽地大喝一声:“越寒,出剑!” 越寒闻言一惊,“嗤”的一声,一剑向伍封小腹刺了过去。只见青光疾闪,剑光如一缕碧莹莹的流水,倏地向前涌了过去。 房中众人之中多善剑术,只见这一剑,便知越寒的剑术比伯宁和安嗣要高出了许多。 伍封喝了一声,手起剑飞,由左至右向越寒平削了过去,众人只听“轰”的一声,这口巨剑上居然发出隐雷般的声音,剑光才动,剑光已将满屋人的脸映得一片血光般红,越寒只觉剑风迎面而来,剑刃还在数尺之外,剑风已将他的长发吹得向后笔直扬起。 越寒心如电转,平生练过的数十剑招如灵光闪过,可无论用哪一招也无法挡住这一招具开天劈地之威的神剑。他又想退避闪躲,可觉得这一剑之势达数丈之外,就算暴退十余步也躲不开这一剑,猛可地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掠过:“这不是人!” 说得迟,那时快,眼见那一片眩目的剑光由远而近一闪而至,在面前三寸处停了下来,越寒大叫一声,只觉这一剑已从他心底爆开,如同大火般将他在眨眼间烧成了灰烬! 众人见伍封这无可抵御的一剑如天外流星一般,猛可地在越寒面前凝住,剑光虽敛,但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一口剑在自己心底划过,以至遍体生寒,甚至连不懂剑的秀葽、鸣蜩等人也沁出了一身冷汗。 伍封果然如前所言,没有下杀手,甚至没有碰到越寒一根寒毛。 展如喃喃地道:“好剑法!如此神剑,谁能御之?” 伯嚭面如土色,才知伍封的剑术不仅比鲍兴的大铁斧凶猛凌厉十数倍,而且运剑之法又是鬼神莫测,无可比拟,像这样的剑术,自己连挡三招也是毫无把握,若是与他动起手来,哪里说得上交手,说是任他宰割还差不多! 越寒却静静地站在场中一动不动,如同呆了一般。 展如见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心中不忍,便道:“越兄,请回座上饮一爵酒。” 越寒恍若未闻,那一柄剑静静地向前指着,丝毫未动。 计然在一旁道:“秀葽、鸣蜩,去将越先生扶回来,陪他饮些酒定定神。” 秀葽、鸣蜩上了前去,伸手去扶越寒,秀葽道:“越先生,请随……”,手才碰到越寒,越寒便静静地倒了下去,众人都吃了一惊,火光下只见越寒口中流出一缕绿色的胆汁来。 鸣蜩有些见识,惊呼道:“原来越先生给吓死了!” 众人相顾失色,他们在一旁见到伍封的剑术已经是心惊胆战,越寒身在伍封的巨剑之前,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恐怕比他们要觉得恐怖十倍,也怪不得他会活生生地给吓死在场上! 伍封叹了口气道:“在下早说了不会下杀手,不料越先生还是会害怕。” 这越寒的剑术并不及浑良夫,而伍封的剑术却比当日与浑良夫交手时厉害了数倍,当日浑良夫还不敌他一二剑,何况是今日的越寒?伍封真要杀他的话,十个越寒也丧生剑下了。谁知道伍封并不想杀他,这人却被吓死,连伍封也大觉意外。 鲍兴在座上大摇其头道:“原来不用刀剑斧子,吓一吓也能夺人性命,这种事小兴儿还是第一次见到,今日真是大大的长了些见识。”又道:“公子是龙伯,凡人怎是对手?唉!”居然还长长地叹了口气。 伯嚭闻这一声叹息,与王子姑曹对望了一眼,都产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等计然带人将越寒的尸体抬走后,伍封冷冷地向伯嚭看了一眼,道:“适才太宰说过,在下与越寒动手之后,太宰便会亲自上来指教,太宰身份高贵,想来不会食言而肥。太宰,请!” 伯嚭几乎吓破了胆,哪敢与伍封交手?摇头道:“老夫这点剑术,怎敢与龙伯交手?先前老夫怕龙伯自重身份,不与越寒比武,才会这么说。这是激将之法,怎当得真?”他惊骇之下,居然能厚颜说出这番话来,也算罕事一件。 伍封想不到伯嚭居然厚着脸皮说了这番话,这家伙不敢上前比武,总不能上前将他揪出来吧?他又向王子姑曹看了过去,道:“王子先前说过,想与在下比试比试,是否此刻上来一战?” 姑曹还哪里敢与他比武,忙摇头道:“龙伯已战了一场,在下若下场去,旁人定会说我是趁心占便宜,还是另觅时间比试好了。” 伍封哈哈大笑,将剑插入了鞘中,回到座上,笑道:“王孙大夫和胥门司马弄污了身子,若就这么回去,恐怕会吓坏了尊夫人,是否要派人回府去拿身干净衣服来换?” 计然在一旁道:“小人这阁中常有人醉酒吐污了衣服,是以备了数十套干净衣服供贵客换穿,除了龙伯这样身材的衣服没有,其余大大小小各类衣服尽有,也不用回府取衣。”他叫了两个男仆,命他们带了王孙雄和胥门巢去换衣。 王子地笑道:“说不定王叔日后会常来阁中,计先生恐怕还得照王叔的身材备几套衣服才是。”他今日将伍封请来,正是想借伍封之手对付王子姑曹和伯嚭,虽然这二人厚颜躲过伍封的重剑,却大大地丢了面子,伯嚭还折了府中三大高手,也算得上是计谋得逞,心中高兴之极。 计然点头道:“王子说得是,小人正有这想法。” 伍封心道:“这个计然城府深沉,胆量不小,适才阁中血溅丈外,连死三人,这人却面不改色,镇定如恒,看来大不简单。” 这时伯嚭和王子姑曹已镇定下来,一齐向吴句卑瞪了过去,伯嚭心想:“今日损了三大高手,又大大丢脸,全是此人所害。” 吴句卑见二人面色甚是难看地瞪着自己,愕然不解其故。 伯嚭和王子姑曹略坐了片刻,自感无颜,带着吴句卑和从人匆匆而去,连小凰儿也不管了,一路上自然向吴句卑追问不提。 王子地笑道:“小凰儿,王叔今日大显神威,你怎不上前去向王叔敬酒?” 小凰儿垂着头应了一声,袅娜走了过来,坐在伍封身旁,倒了一爵酒端在手中,柔声道:“龙伯请饮此酒,权当小凰儿陪罪。” 伍封愕然道:“你又何罪可陪?” 小凰儿嘤声道:“小凰儿本想来陪龙伯,却被王子硬扯了去,弄得龙伯颜面有损,这自然是小凰儿的罪过了。”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也不接酒爵,就在小凰儿手中饮完了这爵酒,笑嘻嘻地道:“小凰儿想陪何人尽管去陪,脚生在你的身上,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在下怎好干涉?” 小凰儿以为他心里有气,才这么说话,吃了一惊,抬头看着他,见他毫无责怪之意,点了点头。 伍封细细向她打量,见小凰儿虽然颇为美貌,其实还比不上春夏秋冬四女,更不用说是妙公主、楚月儿了,不过此女脸色苍白,眼眸中带着一缕说不出的沧桑之感,给人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让人一眼看见,心中便生出爱惜保护之心,这种神色与迟迟颇为相似。 伍封心道:“怪不得我见她有些面善,原来生得有些象迟迟。”他想起迟迟,不免心中酸楚,叹了口气。 小凰儿咬着嘴唇,似乎有些事情正犹豫不决,过了好一阵,才小声对伍封道:“龙伯不记得我了?婢子名叫蝉衣。” 伍封略一沉吟,想起了这个女子来。当日他在卫国之时,卫国大乱,蒯聩夺了君位,自己不愿意卷入卫国之乱,匆匆离卫回齐。那些卫女大多随了她走,还有些不愿意离国的便留了下来,唯有一女因妹妹在宫中,执意要回卫宫去,自己感于她的爱妹之心,给了她百金,让她将妹妹和自己赎出来,此女便将祖传的“龙涎膏”药方送给了他,当时那女子说其名为“蝉衣”,自己还称赞这名字好听,想不到事隔许久,居然在吴国又见到此女。 伍封笑道:“原来是故人。蝉衣,你妹妹可好?” 蝉衣眼中泫然,小声道:“婢子赶到卫宫时,小妹已经亡于乱中了。”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天妒红颜,可惜,可惜。你怎会来了吴国?” 蝉衣叹道:“婢子本想随龙伯到齐国去,可惜龙伯行程匆忙,未能赶得上。婢子祖上是越人,便想回越国老家,可到了吴国后,被饥民抢了随身行李川资,正无可奈何之际,碰到了计先生,计先生请人授婢子歌舞,将婢子留在这落凤阁。” 伍封道:“怪不得你有‘龙涎膏’奇方,原来你是越人。我来吴国也有一个多月了,你怎不派人送个口讯给我?” 蝉衣叹了口气,道:“婢子只知道封大夫这个恩人,怎知道威名赫赫的龙伯便是封大夫?何况婢子沦落至此,羞于见人。” 伍封摇头道:“这又何羞之有?你在此阁给不少人带来欢喜,哪象我凶巴巴的到处挥剑杀人?真要说起来,我比你还大大不如哩!”心道:“若非我多有杀戮,迟迟或不会离我而去。”想到此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蝉衣脸上忽地显出一抹红晕,怯生生地道:“婢子本以为龙伯会责怪婢子不长进,是以先前早就认出了龙伯,却不敢相认,想不到龙伯会毫不在意。”这么说着,她心中反而酸楚,如果伍封暴跳如雷,甚或一剑将她杀了,她反而会心中喜悦,因为这至少证明了伍封对她十分看重,可伍封却毫不在意,显是从来未将她放在心上。 她一个女子千里迢迢从卫到吴,一路上历尽艰苦,每每寂寞伤心之际,便想起伍封这个人来。她年幼便入宫,在她一生之中,并未见过多少男人,后来见到伍封之后,大为心折,更让她难忘的是伍封临行之际授她百金,让她将自己和妹妹赎出来,这对伍封来说是常有的事,但对她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惠了。她年纪虽轻,可在宫中所见所闻的全是父子争位、大臣争权,若未碰到伍封这人,只怕会当天下的男人全是些势利之徒,是以伍封便成了第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 她到了落凤阁后,虽然阅人不少,但姑苏城中的这些朝中大臣、贵介子弟没有一人是真心对她,三言两语之间,便说到床被枕席,心灰意冷之下,更觉得伍封是万中无一的好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懒于见客,不料她越不愿见客,客人却越想见她,就这么变成了落风阁最讨人喜欢的小凰儿,名列秀葽、鸣蜩、条桑、萑苇四美之上。 可是今日终于又见到了伍封,伍封却差点记不起她来,一点也未将她放在心中,虽然她明知道以伍封的身份绝不可能拿她一个普通宫女当回事,但不见面时心中还有幻想,见了面却是严酷的现实,难免让她大为伤心失望。 蝉衣脑中想着这许多心思,忽地心酸难抑,垂下泪来。 伍封自然不知道这女子的重重心思,只道是她寂寞孤苦,举目无亲,碰到故人后心有所感,才会伤心落泪。他叹了口气,伸手在蝉衣肩上轻拍了几下,以为安慰。 他们二人小声说话,也没在意王孙雄和胥门巢已换衣回来。 众人见他们二人小声说个不住,又摇头又叹息,伍封不知说了些什么,令这人见人爱的小凰儿伤心泣泪,都愕然不解,都以目光向计然相询,却见计然苦笑摇头。 王子地:“看来这王叔对女人甚有手段,三言两语便惹得小凰儿哭了,大凡这女人一哭,男人便有机可乘。” 展如道:“龙伯与小凰儿一见如故,倒真是意想不到。” 伍封摇头道:“非也非也,这小凰儿原来名叫蝉衣,是在下的故人。”向计然道:“计先生,蝉衣是在下的故人,与公主也颇熟,在下想带她到府中聚一聚,未知是否可以?” 计然点头道:“无妨,只是……,只是这……”,伍封不耐道:“要多少金贝只管开口,只要蝉衣愿意,过几天在下便将她赎出来,想来计先生和太宰也不会有异议吧?” 蝉衣微微一惊,向伍封脸上瞧去,见他甚是认真。 计然是个老滑头,笑道:“这与金贝无干,如果龙伯想将小凰儿带走,小人便可以答应,无非是事后向太宰禀告,太宰多半也不会不答应。至于赎身之事小人便不能作主了,依小人之见,龙伯但管向太宰索要,冲着龙伯的金面,太宰就算肉痛,多半也会忍痛割爱。只是这小凰儿一走,落凤阁便不是落凤阁了,只怕要改个名字。”他说是这么说,脸上却有些难看,想是不大愿意。 众人更是愕然了,伍封与小凰儿才见面,便有为她赎身之念,莫非这二人真的是故人? 伍封哈哈一笑,问展如道:“展兄,此刻城门已闭,在下若要进城,不知是否进得去?” 展如道:“无妨,城兵认识龙伯,自会开门放入。” 伍封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回去了。”伸手牵着蝉衣,向外便走。鲍兴连忙起身在后面跟着,口里还兀自嚼着一片鹿肉。 计然哪里敢拦他,只是眼睁睁伍封三人出门。 石番身份较低,在一旁一直未说过话,此刻道:“小人送龙伯回府。” 伍封笑道:“不必劳烦车右,今日在下胡闹了一场,车右与贤侄定有事商议,还是留下来陪我这贤侄吧,哈哈!” 王子地和石番心中暗惊,听伍封的口气,自是猜出今晚之事是他们二人有意安排的了。 展如追上来道:“在下也要回去了,与龙伯一路同车并行可好?” 伍封笑道:“也好,展兄请吧。” 此时已经是三更之时,两车在大道上并行。 展如叹道:“龙伯的剑术武技,当真说得上是神乎其技,当日在下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与龙伯比试,思之汗颜。” 伍封笑道:“展兄过谦了,其实展兄的水战本事,在下佩服得紧。以展兄的眼力,自是已经看出小兴儿的斧法之中,用上了展兄家传的‘断水之诀’。” 展如愕然道:“原来真是‘断水之诀’,在下还以为是另一种类似的方法哩!不过在小兴儿的手中,此诀比在下家传的还要高明些,想是龙伯另有所悟,青出蓝而胜于蓝?” 他并不是故意吹捧,同样的“断水之诀”,在鲍兴的手中使出来的确比他自己要高明了许多。 伍封点头道:“此诀是王子不疑从展兄处学来,又教给了市南宜僚,在下与市南宜僚交手之时学到。只因在下学得不全,便少了许多束缚,作了些小小的改动。”当下将他所领悟的“断水之诀”说给展如听。 展如越听越是惊服,这“断水之诀”经伍封改造一番,去芜存菁,威力效用大了数倍,心忖:“听了他这番妙诀,回去后仔细练练,武技当大有长进。”听伍封说完,问道:“不过在下见龙伯的剑术之中,一剑使出,不仅劲风猎猎,且有雷声电光一般,又是何故?” 他这么虚心求教,伍封十分高兴,他对这展如很有好感,道:“这劲风与气力和剑势有关,是自然形成的,声、光也是如此,并非在下有意为之,展兄多练些时日,或可到此地步。不过想要尽快增进武技,可用在下教小兴儿的法子。天地万物皆有其利,可与之相合,也可借之利。恕在下直言,以展兄今日之能,合恐怕还不成,不过可以借,水、火、金、木、土之利处皆可借用于剑,小兴儿一斧劈出,斧光大炽,借的便是满室火光。” 伍封又仔细说了一阵,展如大悟,叹道:“龙伯初入姑苏时,在下未安好心,不料龙伯不念旧恶,今日还以绝技相授,这授艺之德,在下终身不忘,从今往后,龙伯但有差遣,只要不损于国事,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展家世代为吴将,展如从小习武,根基不弱,今日伍封教了他改进过的“断水之诀”和五行遁法的“借”字诀,日后勤加练习,武技必能倍增,是以展如心中甚是感激。 伍封笑道:“在下怎敢差遣展兄?不过在下见展兄是个少见的人材,想交个朋友而已。” 展如点头道:“能与龙伯为友,这是在下的荣幸了。” 伍封道:“展兄也不必妄自菲薄,譬如展兄能一发二矢,这种射艺在下便不会。”展如道:“水战之中,以箭矢为先。在下家传战技,都与水战有关,这一发二矢射艺是家父亲传,却不如王子姑曹的一箭三矢,改日在下演给龙伯瞧瞧,龙伯指点指点,在下多半更有精进。” 此时虽然已闭了城门,但他们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城兵不敢怠慢,开门放他们进城。 伍封心道:“吴国守备松弛,若换了齐国,除了国君和田恒以外,谁也不能夜间进出城门。” 二人一路上说得兴高采烈,鲍兴突然道:“公子,已到府外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咦,展兄的府第好象早走过了吧?” 展如笑道:“无妨,在下回头便是,本想与龙伯作长夜之谈,但龙伯与小凰儿故人相逢,定有许多话要说,小凰儿一路上被冷落了,都是在下之过,可不敢厚颜进府打搅了。” 两人分手道别后,鲍兴将马车驶入府右车门,停车之后,伍封将蝉衣牵下了车,从侧门入府。 妙公主等人正在后堂等着,见伍封携一女回来,十分好奇,向那女子看去,妙公主惊道:“迟迟?!”待此女走近,众女仔细看时,才知此女身形姿态颇似迟迟,不过面貌却不甚像。 蝉衣向众女施礼道:“见过各位夫人。” 楚月儿奇道:“你是蝉衣?怎从卫国到了吴国来?”这丫头记性甚好,居然还清楚记得此女。 妙公主寻思了一阵,笑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卫国的宫女。” 众女之中,只有妙公主和楚月儿见过此女,叶柔等人未见过她,自然询问了好一阵才弄清楚。 伍封暗感好笑,只觉女人与男人相比的确不同,若换了男人,早已经问他今晚在落凤阁中有何事情发生,哪象她们见夫君带个美人儿回来,七嘴八舌地先与这女子说话询问,连夫君也不管了? 等到众女弄清了伍封与蝉衣的关系,才问起今晚有何事故发生,不过此时也不须伍封说话了,那鲍兴早已经进来,得意洋洋地道:“嘿,小兴儿今日是大大地露脸,用公子师父所教的绝世斧法,一连杀了伯嚭手下两大高手,其中一个还是伯嚭的族侄,多半令伯嚭心痛得死去活来。”他指手划脚,绘声绘色地说他如何大显身手,杀了伯宁和安嗣。 妙公主称赞道:“小兴儿真是长进了,当得上大用!” 叶柔笑道:“以小兴儿的古怪斧法,就算是在伯嚭剑下,只怕也能够对付三五十招。” 鲍兴得意洋洋地道:“不过小兴儿费了好些气力功夫,却不如公子一剑、不,半剑的威风。众位夫人只怕想不到,公子只是这么一剑划出去,居然将一个叫越寒的家伙活生生吓死了。” 众女越发的诧异了,鲍兴仔仔细细地将今晚之事说了一遍。 楚月儿笑道:“伯嚭是否失心疯了?公子还未找上门去,居然会自己上前挑衅,自讨没趣。” 蝉衣道:“婢子在一旁听他们小声说话,太宰说吴句卑能与龙伯交手三十招,以此便知龙伯的剑术不如他和王子姑曹,才会上前挑战。” 伍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那吴句卑说他曾在我面前演过三十招,伯嚭便以为是我与他交手,怎料得到与他动手的是公主而不是我?” 妙公主笑道:“这吴句卑怎不说清楚,让我也露一露脸?” 伍封笑道:“这可怪他不得。吴句卑在楚国好丑也算是个剑术好手,居然会败在公主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手中,如此丢脸的事,怎好意思说出来?” 叶柔道:“这也说得是。” 伍封道:“要是有一天月儿和柔儿能将我打得大败,我反会高兴之极。这么想来,其实败在美人手下,也不是十分丢脸。譬如我早被你们收拾得服服贴贴,我反而沾沾自喜,何曾有丢脸之感?” 叶柔失笑道:“这怎能扯到一起说?” 伍封笑道:“也是,吴句卑输给了公主,那是败在外人之手,我在你们面前老老实实,那是受制于‘内人’。” 楚月儿笑嘻嘻道:“我们怎打得过你?” 众女都笑起来,妙公主娇笑道:“别的还好说,这‘老老实实’几个字,怎也扯不到夫君身上去。” 说了一阵话,伍封见天色太晚,命春雨等人收拾屋子,安顿蝉衣睡觉,自己却突然伸手,猛地抱起楚月儿,楚月儿惊呼一声。 伍封哈哈大笑,抱着她一溜烟跑到妙公主的房中去了。 次日早上,伍封将蝉衣叫上一起用饭,道:“今日大王要出城,我可要忙得紧了,只怕要回得晚些,你们陪蝉衣说说话,四处看看。” 妙公主道:“万一伯嚭或计然派人来接蝉衣回去怎办?” 伍封愕然道:“他们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真有人来,月儿便拿剑将他们逐出去!我倒不信有人能从月儿手下将人抢了去。这一招叫作‘横刀夺爱’,嘿嘿,若能将伯嚭那老家伙一下子气死,那就最好不过了。” 用饭后,伍封带着鲍兴入宫。 宫中早已经整备停当,夫差见伍封进宫,道:“王弟,寡人这次出宫对付那沈诸梁,虽是以和为上,但后果难料,宫中、城中之事都靠你了。”他顿了顿,又道:“听说昨晚王弟大显神威,杀了伯嚭的人,是否真有此事?” 伍封心道:“你的消息倒快。”点头道:“这次是太宰主动找微臣动手,没奈何才会大打出手,当真是胡闹了。” 夫差笑道:“王弟这么一闹,时机却合适得很。自从上次王弟杀鲨立威之后,吴国的臣民士卒对王弟或爱或怕,容易约束。不过姑曹向来不服人管束,这次寡人从他手下抽调了一万士卒,心中自是不忿。寡人离城之后,姑曹容易生出事来,昨晚王弟一闹,居然活生生吓死一人。姑曹怎会不怕?”他小声道:“姑曹与地儿不合,他们各有部众,万一大打出手,后患无穷。眼下他们都怕了王弟,正好制约。” 伍封暗吃一惊,心道:“人都道夫差昏庸,其实他真要用心,也算得上颇为精明,这数十年的吴王当下来,政事经验比我可强得多了。” 夫差脸露耽心之色,又道:“沈诸梁的心事谁也猜不到,寡人不大放心,小施儿便留在宫中。她身子不大好,吴人中又有许多人视她为祸水。寡人时时将她带在身边,一是不舍,二是怕有人害她。不过这一次要应付的是沈诸梁,不敢带了她去,今早她的心疼病又犯了,王弟要好好保护小施儿,千万不可令她有所损伤。” 伍封点头道:“大王尽管放心。”心忖:“吴国的医士无数,居然无人能医治西施的心疼之疾。” 夫差吩咐了好一阵,这时王子姑曹、王子地、伯嚭带着胥门巢、王孙雄、王孙骆等群臣都入了宫,伯嚭和王子姑曹见伍封在殿上,伯嚭倒是笑嘻嘻打招呼,王子姑曹却是铁青着脸,气哼哼地不与伍封说话。 伯嚭笑道:“龙伯来得倒早,老夫以为龙伯昨晚与小凰儿一夜缠绵,今日会起得晚些。”他在伍封耳边小声道:“此女的床上本事十分了得,龙伯想是已经深知其味了。” 伯嚭这么说,其实是以为蝉衣与伍封是老相好,便告诉他曾与蝉衣共枕,故意气一气伍封。 伍封果然暗暗生气,不过他脸上却看不出来,笑道:“太宰年纪虽然高大了些,虽然体力稍逊,不过还雄心不老,是个风流人物。” 伯嚭“嘿”了一声,脸色微微变了变,其实伍封是暗指昨晚伯嚭丢脸之事,伯嚭却以为伍封讥讽他床上功夫不如人,在小凰儿身上一比便知道了。 大凡是个男人,最怕人说的便是自己的床上功夫不行,伯嚭虽然猜想伍封故意激他,仍是大为气恼。不过这人城府极深,转眼间便按捺住怒气,笑道:“龙伯年少雄壮,精力当然与众不同。” 伍封笑道:“小凰儿是在下的故人,想让她在府中再呆上些日子,太宰是否愿意呢?” 伯嚭笑道:“区区一女又算得了什么?便送给龙伯也是无妨,龙伯只管将她留下,厌倦时再送回落凤阁也不迟。若非龙伯已经成亲,老夫还想将爱女嫁给龙伯为妻哩!昨晚老夫向小女提起,小女却不愿意给人作妾,只好罢了。” 这时连伍封也暗暗佩服起他来。自己杀了他一子,又将他另一子打断了脚,昨晚连杀他府上三大高手,其中一人还是伯嚭的族侄,这人居然仍能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说话攀交情,十分地好相与,这般老辣深沉比田恒还要可怕得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伍封未见到展如,问起来才知道展如一大早已带了水军出发了,是以不在朝臣之中。 夫差向众人吩咐了好一阵,才乘车出宫。 众臣将夫差送到城北,颜不疑和任公子二人早领一万士卒在城外候着,他们二人看着伍封,虽然没有说话,眼神中却充满笑意,自是知道伍封昨晚大大挫败了伯嚭和王子姑曹的锐气。 伯嚭乘车跟着夫差,万余人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直到已看不见大军时,王子姑曹哼了一声,带着亲卫先走了。伍封与众臣一起回城,众臣看伍封的眼神又大不相同了,想是听说了伍封昨晚的事,心中更加敬畏。 伍封先到城兵官署打了个转,盯瞩军中副将一切如常,自己便到宫里去,心想:“西施又病了,按理应当去瞧瞧。” 颜不疑和石番都随夫差而去,这宫中侍卫便都由伍封统辖,伍封是王亲,即使无人带领,大摇大摆走到后宫也是理所当然。 他知道西施住在西室,向宫女问明了所在,径往西室而去,离西室还有二三十步远时,便听到室内传来女子欢乐的笑声。伍封颇为愕然,西施生了病,谁敢在室中嘻闹欢笑? 待他走到门外,正跟门外的宫女说话,让她们入内禀报时,话还没说完,移光笑嘻嘻地从室内跑出来,险些一头撞在伍封身上。 伍封忙退开数步,移光斜眼看着伍封,笑道:“呦,原来龙伯来了。” 伍封见她雪白的脸上居然用朱笔画了条小鱼,甚为有趣,忍不住失声而笑,又见高高兴兴的样子,笑道:“光姑娘为何这么高兴?是否夫人的病大好了?” 移光笑道:“夫人的病?嘻嘻,龙伯自己去瞧瞧吧。”向伍封施了个礼,一溜烟跑到廊后去了。 伍封见她疯疯颠颠地,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苦笑摇头,这时,旋波笑嘻嘻走出来道:“龙伯,夫人请你进去。” 伍封随她入内,小声问道:“波姑娘,你们在干什么?怎么我见光姑娘脸上画了条鱼儿?” 旋波柔声笑道:“适才夫人与我们猜枚,光儿连输了数次,混赖溜走。” 伍封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在下还担心夫人的病,既然夫人与你们猜枚,想是大好了。” 此时西施迎上来道:“蒙龙伯挂念,其实妾身未曾发病,却怕大王带我到军中去,所以才骗一骗大王。” 伍封惊道:“什么?”想不到这世上有人骗了大王,还敢公然宣示于人。 西施笑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凡是人,不论年纪多大都有其童子之心,我们这位大王见惯了臣下战战兢兢的样子,偶尔拿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骗一骗他,他反而觉得有趣。” 西施请伍封坐了下来,旋波便站在了西施身后。 伍封恍然道:“怪不得大王明知夫人病发,却毫不在意地走了,看来大王早知道夫人在骗他哩!” 西施道:“是么?”她眼中掠过一缕失望之色,笑道:“我想骗一骗他,谁知道他早知道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伍封叹道:“大王对夫人当真不错哩!臣记得幼时先父与我捉迷藏,我只是躲在假山之后,先父从身边走来走去寻觅,半个时辰也找不到,我便大笑着跳出来,开心之极。后来我便想,以先父的眼力,无论臣藏在何处都瞒不过他,只不过是先父为了让臣开心,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西施奇道:“妾身见伍相国整日板着脸从未笑过,原来也与其他做父亲的一样,在府中时也会与爱儿捉迷藏。” 伍封道:“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这叫作‘血浓于水’。不瞒夫人说,臣四处闯荡,虽然未能有人伤到了臣,但臣纵有千军万马保护,心中之感受仍不如家母偶尔抱一抱时感到安全,只要家母握一握臣的手,臣也会觉得十分宁静。”他这么说着,便想起自己的儿子早儿来,心道:“早儿生下来好几个月了,可从未被亲生母亲抱过,我又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若是他心有所觉,是否会怪我这个父亲呢?” 西施见他眼中渐渐湿润起来,叹了口气,道:“龙伯比妾身要好得多了,妾身自小就亡了父母,由长兄养大,长兄为了养我,一直未曾娶亲,妾身十五岁时长兄终于不堪劳累而病故了。”说着流下了眼泪。 伍封和西施各自勾起了心思,一时间无话可说,旋波也不敢出声打搅。 过了好一阵,伍封自责道:“都是微臣不好,惹得夫人忆起了伤心往事。” 西施叹了口气,道:“这怎能怪你?妾身终日守在宫中,好生气闷,免不了胡思乱想,若不找点事情做做,只怕要憋出病来。” 伍封道:“怪不得夫人与光姑娘和波姑娘玩猜枚,输了的要在脸上画条小鱼儿,想来有趣。” 旋波在一旁忍不住笑道:“这算什么,有一次夫人与大王猜枚,夫人在大王面上还画了只小乌龟哩!” 伍封惊道:“什么?”心中寻思着夫差脸上画着一只小乌龟时是何模样,哑然失笑。 西施问道:“未知龙伯在府中时,与妻妾玩些什么?” 伍封搔头道:“这就说不准了,微臣颇喜欢胡闹,生性又好动,气闷之时,便与公主、月儿她们研究些剑术武技,要不便带着公主姬妾出府四下里走动,每每因此闯祸。” 西施甚感羡慕,道:“怪不得妙公主、月公主都有本事,能随龙伯四下建功。” 伍封笑道:“微臣觉得最有趣的,便是与公主她们在大海中玩耍,月儿最喜欢潜到海底,觅些稀奇古怪的海贝彩壳给我。有一次她见到这么高一支大珊瑚……”,他一说起妙公主、楚月儿等女,立时精神大振,心中甜丝丝的,手中比划,唠唠叨叨说个不住。 西施微笑看着他,听他说着诸般琐事,也不打断他。 伍封说了老半天,忽然醒悟道:“微臣尽说些小事,夫人怕是听得气闷了。” 西施摇头道:“这是人间最美的事情,怎会气闷?能嫁到龙伯府中,当真是女子之幸了,龙伯一说起妻妾便眉飞色舞,显是在心中对她们极为看重。” 旋波在一旁道:“龙伯英雄盖世,想不到也会有时候说些家常话,波儿只道龙伯每日所说的都是军国大事哩!” 伍封颇有些不好意思,搔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微臣在夫人面前甚觉轻松,以致忘了征战杀伐之事。不过这么说一阵,心情要好得多了。”此刻在他只觉西施便如他的亲人一样,这么说一阵话,恍如回到了莱夷的家中。 西施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其实说起来我们也算得上一家人,不如我们抛开俗礼,不用那么见外,我不称你为‘龙伯’,你也不称我为‘夫人’,如何?” 伍封道:“那该怎么称呼呢?” 西施笑道:“我可比你大了不少,大王叫你王弟,我便叫你兄弟可好?” 伍封笑道:“岂非臣要叫夫人为‘嫂嫂’?” 西施白了他一眼,嗔道:“才说了不要见外,你又来了!叫‘嫂嫂’我可不喜欢,你应该叫我‘姊姊’才是。” 伍封皱眉道:“这是否有些失礼呢?” 西施笑道:“若真要守礼时,只怕你每日回府,先要向两位公主叩头问安罢?” 伍封哈哈大笑,道:“姊姊说得是,其实从外表看起来,我原该称姊姊为妹妹才是。”他本就是个不大守礼的家伙,如今少了二人中间那一层官样的礼节,便觉得与西施亲厚了许多。 西施格格娇笑,道:“你倒是嘴甜哩!若是姊姊只大你三五岁,便索性让你叫我妹妹,心中受用一些。不过姊姊比你大了至少七八岁,若叫我妹妹,旁人定以为我未老先衰了。” 伍封睁眼道:“不会吧?姊姊如此倾国倾城,与这个‘老’字怎也扯不上一点干系,若有人胡说,恐怕是老眼昏花了。”他向来口花,对付女人自有一套天生的口才,此刻略展所长,西施早已经开心得笑阖了眼,两只凤眼如同两条可爱的小虫儿般轻轻翕动,看得伍封心中一荡,心儿飞到天外。 西施笑了一阵,忽一眼瞥移光正探头探脑在门外偷看,笑叱道:“光儿,还不进来。” 移光笑嘻嘻走入来道:“夫人是否饶过了光儿,免了画那一只小乌龟?” 西施笑道:“看在兄弟面上,便免画了罢。” 伍封见移光已洗净了脸,笑道:“免不得,兄弟正寻思在光姑娘脸上画一只小乌龟时,光姑娘若是笑起来,那只小乌龟只怕会翕翕而动,看起来是否像在脸上爬动呢?” 旋波立时兴趣大生,捋起大袖,露出一对雪白的玉臂,笑道:“波儿最擅此事,这只小乌龟便由波儿来画吧!” 移光惊呼一声,狠狠地瞪了伍封一眼,转身便逃,只听她一路娇笑,又跑出了门外。 三人相顾大笑。 伍封瞥见这宫室中有许多壁刻,栩栩如生,大生兴趣。只见西面壁上刻的是高山,上面有一个美妇,气象雍容。东面壁上刻着的是个高大的男子,身下都是大海,形容伟岸。 西施解释道:“这西面壁上是昆仑山的西王母,又称金母,主管天下之富贵,当年穆天子曾见过她。东面壁上的东王公,又叫木公,居于海上,掌天下之生死。这是我们越人尊奉祭祀的二神,大王怕我思乡,特意叫人刻在壁上。”伍封想起楚月儿说过那嫦娥奔月的故事,道:“听说西王母有不死药,后羿求得,被其妻子偷食,飞到月上去了,便是这西王母吧?”西施点头道:“这是楚国的传说,其实东王公才主生死,西王母没有不死药,她的不死药都是由东王公处要来。”伍封点头道:“怪不得,我说怎么后羿不再向西王母求药,将妻子由月上追回来,原来西王母也没有了。若换了是我,西王母没有,便去找东王公去求药,哪能让妻子独自守在月上呢?” 西施叹道:“听此一言,便知道兄弟对各位夫人可好得很。”伍封顺嘴道:“这是自然,不过要是姊姊哪天远在一隅,兄弟也会尽力找回来的。”他这话一说出,立时有些后悔,寻思这言语与先前后羿嫦娥夫妇的传说对应一起,便有些含混不清,令人易生暇思。西施果然脸色微红,若有所思。伍封连忙另找话头,来个顾左右而言它。 旋波甚是聪明,见有些尴尬,忙打岔道:“话说回来,这东王公气宇轩昂,视这模样倒与龙伯有点像。”西施细看一阵,愕然道:“说来还真有些像,这真是巧极了。”伍封道:“不会吧?”细看了一阵,忽生一个念头:“未知西王母这模样是否又像姊姊呢?”眼睛不禁向西施瞥过去,见她正微眯着凤眼打量他,眼中水汪汪的,如同这壁上的东海一般深邃,心中不禁狂跳了数下。 伍封在宫中混了老半天,被西施留在宫中用了饭,才告辞出来。 移光一路追了上来,道:“龙伯怎就走了?”伍封与西施以姊弟相称,移光和旋波便与他少了许多规矩,变得熟络起来。 伍封道:“在下可有许多事情要做,在宫里耽搁了老半天,此刻要到城兵官署办点事情。” 移光笑道:“光儿随你去可好?” 伍封愕然道:“你这么跑到宫外去行么?” 移光道:“别人或是不行,我和波儿却可以随意行走,这是大王亲许的,谁也管不了。” 伍封笑道:“光姑娘这性子可野了些,我看波姑娘便没你这么顽皮。” 移光道:“谁说的?波儿更要顽皮些哩!你可知道有一天波儿扮了男装,随王子不疑到落凤阁打了个转?此事被夫人知道了,大生王子不疑的气,以致王子多番向夫人认错,夫人才没有告诉大王。” 伍封吃了一惊:“是么?原来波姑娘如此贪玩,我倒没看出来。是了,那胖胖儿石番是否常带你出去玩?” 移光愣了愣,格格笑道:“胖胖儿才没这么大胆哩!” 伍封笑道:“其实我的胆量更小,怎敢带光姑娘乱跑,费事让人知道了,说我趁大王不在,监守自盗,哈哈!”也不管移光如何大发娇嗔,一溜烟出了宫。 鲍兴正在宫侧的车门内与宫中侍卫胡混,说笑打闹,见伍封过来,众人都站起身来,十分恭敬小心。 伍封想不到这么半天功夫,鲍兴便与他们极其熟络,顺嘴笑道:“你们在干些什么?” 鲍兴笑道:“小人们无所事事,上午试了几招剑术,适才用过了饭,正寻思干点什么以消食。” 伍封见那些侍卫恭恭敬敬的站着,顺嘴问道:“以你看来,这些侍卫的武技如何?” 鲍兴叹了口气,道:“这几人都算是侍卫中的好手了,剑术居然比小人还要弱些。” 伍封心道:“小兴儿的剑术平平,吴国士卒素来精强,这宫中侍卫是士卒中挑出来的好手,居然比不上小兴儿的本事,看来吴国的士卒以大不如前了。”忽地有了一个主意,道:“这样好了,自明日开始,你便教宫中侍卫的剑术,除了当值的和夜更的以外,都要随你练剑。一月之后,我要考较他们的本事,剑术能排在前二十人之列者,我便赐他们每人十金。” 众侍卫大喜,须知这十金合二百两,足以供一户人家丰足两年,欢声答应。 鲍兴得此重任,自是高兴之极,咧嘴大笑。 伍封对侍卫道:“你们分头将此事告诉各位侍卫。小兴儿,我们去一趟城军官署。” 铜车到了官署,伍封进到署堂上坐下来,将两名副将叫上来,问起城中的防务情况,才说了一会儿,一卒来报:“龙伯,有个叫计然的人求见。” 伍封心道:“这人来干什么?”让士卒带他进来。 计然进来后,向伍封施礼,道:“龙伯,小人有一事禀报。” 虽然伍封觉得这个计然不大简单,但在心里把他与齐国长笑坊的许衡相列,心想这女闾的主事向来不是什么好人,便没有什么好声气,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计然道:“今日王子姑曹派人到落凤阁,命小人将小凰儿送到他府上去。” 伍封哼了一声,道:“你是想将小凰儿要回去?” 计然忙道:“小人怎敢?小人心想,王子姑曹定是不知道小凰儿被龙伯带到了府上,小人便想亲自到王子府上解说,请他打消念头。” 伍封点了点头。 计然道:“小人还未到王子姑曹的府上,便碰到了王子地。小人寻思,王子姑曹向来性急,小人一时言语不当,恐怕有些麻烦,既然碰到了王子地,正好请王子地为小人撑腰,向王子地说时,王子地见是龙伯的事,便答应了,随小人去见王子姑曹。” 伍封不悦道:“这又怎成了我的事?” 计然道:“若不这么说,此事只怕不大好应付。我们才到城东,王子姑曹正带着士卒在阅兵场上演武,小人上去分说,王子地也在一旁帮口,不料王子姑曹大怒起来,与王子地产生争执,双方的从人各出秽言,此刻便在阅兵场上对峙,稍不小心,只怕会大打出手。” 伍封吃惊道:“这两位王子在干什么?大王今日才出了城,便这么胡来,没的让人看笑话。” 计然道:“小人也是这么想。小人寻思,此事恐怕唯有龙伯才能制止,是以飞跑来报讯。” 伍封心道:“此事多多少少与我也有些干系,王子姑曹昨日大大丢脸,又见蝉衣到了我的府中,只要王子地将昨日的事讥讽几句,必定忿怒。他的怒气虽对我发,但他与王子地向来不和,正好借王子地出气。”忙对站在一旁的鲍兴道:“小兴儿,快点上二三十人,随我去劝架。” 伍封上了铜车,后面三十人共十乘兵车跟着,飞一般往阅兵场而去。 等到阅兵场时,只见场外已围了许多人看热闹,胥门巢、王孙雄、王孙骆均在其中,伍封心道:“这几人怎也闻讯赶来?” 只见王子姑曹在一乘兵车上挥舞着铁弓,正大声说话:“小地,适才你射我三箭被我躲开,眼下可轮到我射箭了。”伸出右手二指在空弦上拉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连伍封也听在耳中。 伍封暗暗吃惊:“这铁弓力道不小,一箭射出,劲道非同小可。” 十一乘车入了阅兵场,两下排开,伍封的铜车上前道:“二位贤侄当真是好兴致,这么比武较技,怎不邀为叔的来看看?”鲍兴正接将铜车驭到场中。隔在王子姑曹和王子地二人的兵车之间。 胥门巢等人见伍封赶来,脸上立时现出宽松之色,他们劝了老半天,但王子姑曹和王子地尊为王子,怎会听他们的话?伍封是二人的表叔,比两位王子长了一辈,又被夫差看重,威望正隆,说起话来自然是有用得多。 王子地如释重负,道:“王叔来得正好,姑曹此刻兴致大发,非要扯着小侄比试箭法戟术,难以推脱。” 伍封心道:“他是吴国第一勇将,你自然远非其敌手了。”他并不喜欢王子地,不过今日之事既然是因蝉衣而起,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干系,更何况王子地称他为“王叔”,自己身为长辈,怎好让人欺负了这个“贤侄”去? 伍封笑着对王子姑曹道:“怪不得人说姑曹是吴国第一勇将,果然好武成狂,眼下列国战事颇多,多多习武自然是件好事。不过小地身子弱些,你理应让一让他才是,兄弟之间哪里用得上如此好胜?”王子姑曹与王子地的年纪都比他大了十多岁,他却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地以叔叔自居,胥门巢等人在一旁哑然失笑。 王子姑曹见伍封在自己面前摆一出幅长辈的模样,“嘿”了一声,道:“此事与龙伯无关,先前小地与在下有约,互射三箭,在下让了他先射,被在下避开了三箭,眼下正该在下放箭了,怎好半途而废?” 伍封问道:“是怎么个射法?” 王子姑曹道:“先前小地以劲弓相射时,在下以长盾和铁戟格挡,此刻在下射他,他也可以用任何兵器格挡,有本事的大可以反击,比试之法简单得很。” 伍封随便看了看王子姑曹的铁戟,见他这铁戟与自己的略有不同。自己这戟只有一边月牙锋刃,那铁戟却是两边有刃,十分对称,看那铁戟通体黑森森地发在寒光,自然是由戟尖到柄上都上精铁打造,必然沉重无比。再见王子地面色苍白,心道:“这小子甚不成器,平白射了三箭,连王子姑曹的边儿也捞不着,这当然不是念及兄弟之情,而是技不如人。”点头道:“人无信不立,既然已有约定,自然是要比试完毕,姑曹便准备放箭罢。” 众人闻言,大吃了一惊。胥门巢等人心道:“王子姑曹的铁弓威震吴国,能穿厚盾,王子地怎可能挡他三箭?” 连王子姑曹也感愕然,他以为伍封必会千方百计地阻止这场比试,谁知伍封竟会如此,大出意料之外。 王子地变了脸色,看着伍封道:“王叔,此事……”,伍封笑道:“不忙,姑曹既说可用任何兵器格挡反击,为叔便当一回你的兵器,为你挡此三箭。” 众人又大吃一惊,想不到伍封是想代王子地挡箭。 第二十七章 舞则选兮,射则贯兮 王子姑曹惊道:“龙伯怎算得上兵器?” 伍封笑道:“大王以山川为剑,以江淮为干,威震天南,山川江淮都算得上兵器,为叔权当一回兵器有何不可?” 王子地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小声道:“王叔,姑曹一发三矢,三箭方位各异,劲力速度也各有不同,向来无人能挡。”他一时激动,说了这话后又有些后悔,怕将伍封吓住不为他挡剑。 伍封看他脸色变幻,笑道:“不怕,为叔正想试试姑曹的神箭,今日正是时候。”他想,王子姑曹在吴国未遇敌手,以致狂妄自大,行事跋扈又势大难制。眼下楚越虎视耽耽,情势有些凶险,若不将显些手段将王子姑曹收服,日后怎好打仗? 其实他对格挡箭矢无甚把握,更何况是从王子姑曹的大铁弓射出来的箭,不过他向来自信,心想只要小心应付,这三箭未必能伤了自己。 鲍兴在车上暗暗心惊,虽然他视伍封如神人,但王子姑曹手上的那一把铁弓委实吓人,由得他三箭射来,凶险之处可想而知。 王子姑曹心道:“你自要找死,那是最好不过。”大声道:“既是如此,龙伯可要小心了。” 伍封哈哈大笑,从铜车上拔出大铜戟来,道:“姑曹,你也要小心,为叔这件‘兵器’多半会寻隙反击。” 王子姑曹不知他还有多少手段,暗暗吃惊,心道:“我射此三箭之时,你有何方法反击?若是三箭射不死你,你再动手便不是反击,而是另行动手,不在约定之内了,我大可以不比。”他这么想着,定下心神,将兵车驶近到二三十步外,从箭袋中拔出了三支箭,轻轻搭在弦上。 王子地、胥门巢等人见他将车驶近,那是有意要将伍封射死,面面相觑,脸色都变得雪白。虽然伍封与他们并非一党,但这人在吴正是伯嚭姑曹一党的克星,就这么死了大为可惜。 伍封见他全神贯注,双手稳如山峦,心道:“这人是吴国名将,箭法必有独到之处,他能一发三矢,这种本事只怕是天下仅有。”心里甚是警惕,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三个箭头,虽然看不真切,却可见到那三点晶莹的寒光。他心知只有二三十步之遥,利箭必是离弦即至,等不到目力看到便已经即身,心中暗暗猜测姑曹将射他何处。 四周围观的人本来都小声说话,此刻无不暗暗替伍封捏了一把冷汗,全部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凝住了一般,无人敢出一口大气。 就在这时,伍封见那寒光动了动,他立时飞身,脚尖向铜轼上轻点,身体倏地向右窜了出去,离地仅三处许高,早已经离车平滑出一丈多外,此时才听到“铮”地一声弓弦弹响,心中暗惊。 王子姑曹的箭术果然非同小可,箭行之速比声音还要快捷。 隐隐见箭光一闪而没,伍封心忖已经避过了箭,正寻思是否跃回车去,忽地心中寒意陡生,暗叫不妙,此刻他身在离地三尺许的空中,急用铜戟点地,借力向上猛地弹起,目光扫处,见一点寒光向腿上射来。这王子姑曹也甚是了得,他见识过伍封的凌空飞行功夫,居然猜得到他会拔身上飞,本拟伍封上跃时一箭正好射入其额,只是料不到伍封跃得如此之快,又跃得比他所想更高,这一箭便变成了向伍封腿上射出。 此时才听到“噗噗”两声和“铮”地一声,先两声是两支箭插入铜车时发出的声响,“铮”一声是第三箭射出的声音。 这王子姑曹虽是个莽撞之人,不过这番心计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他本来擅长一发三矢的绝技,众人都道他会一发三矢来对付伍封,哪知道这人将三箭作两次发出,先两箭一前一后射出来被伍封挡过,第三箭便是冲着伍封的躲闪方位而发,甚至还料到伍封能再拔身向上,发出夺命的第三箭。 可惜他还是将伍封的本事低估了些,第三箭就算射到伍封身上,也只上伤了他的腿,不能夺命。 伍封心如电转,虽然他在空中能再变方位,但无论如何,身法也快不过这比声音还快的利箭,此刻已来不及思索,只是凭感觉一脚向飞来的寒光踏去,猛觉脚触长箭,飞箭擦在屡底,隔着履底的牛革厚木以及履内铁垫,仍让他感到脚底发热,不过这么一踏之下,那第三支箭便向下直跌。 伍封借此一踏之势,拔身前飞,施展出脐息的妙用,身与空中劲风相合,大袖展动,如同巨鸟的双翼一般,一掠之下,在空中滑出了二十余步之遥。他自从练成了脐息之后,才能以脐息与天地相合,凌空而行,此刻性命攸关之下,潜力尽展,竟能一掠数丈,比他平时要跃身时要高了许多,也远了许多。 伍封恨姑曹出箭歹毒凶狠,大喝一声,大铜戟从空中猛地向王子姑曹劈下来,声威之盛,如同天外云裂,猛可地划出了一道闪电来。 王子姑曹怎料到自己如此巧妙凌厉的三箭也被他避过,甚至能仗戟反攻?虽然他自己的大铁戟也在兵车上,但伍封如一头巨鸟恶狠狠扑下来,已来不及拔铁戟相迎,甚或连闪身也来不及了,早吓得面如死灰,奋力将手上铁弓向上格挡。 只听“喀喇”一声,铁弓应手而折,弓弦弹动,将姑曹的铜盔刮得飞起,头发也被弓弦割断了大片,四下里飞散。王子姑曹虽然力大过人,毕竟比伍封要差得多了,当不起这一撞之力,“嗵”地一声坐倒在车内,也幸亏他坐倒在车,否则伍封这一戟便劈在了他的头上。 伍封刚才盛怒之下劈下这一戟,此刻心内清明:“这人暂时杀不得,否则吴国必乱,我们在吴国也呆不下去了。”只好借戟弓相撞之势,飞身而回,不过此刻便掠不出那么远了,好在鲍兴乖觉,早将铜车移上了七八步,伍封正好落在车上。 只听战马悲鸣之中,王子姑曹那乘兵车“轰”地一声四下散开,三匹战马也不支跪地,这都是伍封适才那一戟上的巨力所至! 王子姑曹滚在一旁,他头发寸断,四下散落,手上兀自握着残弓,甚是狼狈。 伍封此刻定下了神,将插在铜车上的两支箭拔了出来,暗赞姑曹箭上的劲力奇大,居然能射穿寸许的精铜。顺手将大铜戟插回车上,此时才发现戟头上的月牙刃口断了近两寸,想是适才使得力大,弓戟相撞,青铜比不上精铁坚韧,以至崩断了。怪不得这一戟下去仍被姑曹逃脱了性命,若非兵器不敌,王子姑曹只怕已经头破命休了! 这时才听到四周众人轰然一声欢呼,伍封听这呼声,都是冲着自己而发,看来自己在这姑苏城中,比王子姑曹要受欢迎得多。忽听呼声中有个熟悉的女声,伍封循声看过去,却见旋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王孙骆的马车旁,正满脸兴奋地随着众人呼叫。 伍封心道:“这丫头果然如移光所说,贪玩得紧。”忽一眼见胥门巢的车后又转出了一个女子,正是移光,正得意洋洋地冲着他大抛媚眼。 胥门巢和王孙雄昨晚见过伍封的剑术,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孙骆昨晚却没有到落凤阁去,他听人说伍封昨晚只用一剑便将名满姑苏的剑手越寒吓死,并不怎么相信,适才见了伍封这一戟,才知众人所言不虚。 伍封瞪了旋波和移光一眼,对鲍兴道:“小兴儿,去将姑曹扶起来。” 鲍兴跳下铜车,摇摇摆摆地晃了过去,将王子姑曹扯起来,姑曹被伍封巨力一撞,仍有些昏头昏脑,不知所以。 伍封笑道:“姑曹可受惊了,适才为叔用力稍大了些,怕是吓坏了你。不过说起来,若非你十分顽皮,我这做叔叔的也不会如此。三箭约定已了,你和小地的比武就这么罢手了吧?” 王子地当然不敢与姑曹再比,姑曹此刻心惊胆战,对伍封的话哪敢说个“不”字? 伍封又道:“小凰儿是为叔的故人,我已与太宰说好了,让小凰儿在我府中住一段时间,姑曹便不要再找计先生纠缠了。”他哈哈一笑,向胥门巢等人打了个招呼,便道:“今日就这么着吧,在下也要回官署办事了。” 这时移光和旋波都走上来,伍封瞪眼道:“你们都出了宫,何人服侍姊姊?” 旋波笑道:“宫中的宫女可多了,夫人用不上我们服侍。” 移光道:“龙伯,你这车有些古怪,我们上你的车可好?” 伍封笑着摇头,道:“这成什么样子?” 旋波哼了一声,嗔道:“早知道你不会答应,不过我们也乘了车来。”二女自上了马车。 鲍兴不知从哪里将那一小截短了的戟刃拾回来,在铜戟月牙上比了比,恶狠狠地道:“姑曹弄坏了公子的兵器,当真是该死之极。”向姑曹瞧过去,眼珠子不停的转动。 伍封笑道:“你不是在打姑曹那条大铁戟的主意吧?” 鲍兴愕然道:“咦,公子又怎知道?” 伍封大笑,道:“你这家伙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那条铁戟便不用管了,真要打起仗来,这个姑曹还是个好手,他没了铁戟怎么行?” 在四周众人的欢呼声中,伍封带着城兵回到了官署,此时这些城兵看他的眼色更加不一样了,充满了尊敬佩服之意。 旋波和移光的马车也一路紧紧跟着,二女也要进入官署。姑苏城中谁不知道此二女最得夫差和西施宠爱?无人敢阻止,眼睁睁看着二人嘻嘻哈哈地跑进了官署。 伍封见二女进了官署,甚是头痛,皱眉道:“二位姑娘,在下正忙着,无暇相陪哩!” 旋波笑道:“龙伯自己忙去,也不用理会我们,嘻嘻!”她与移光在一旁嘻嘻哈哈,或跑来替伍封磨墨,或去找兵卫替伍封酎酒,一派胡闹自是不必说了。不过这二人在官署中一闹,署中来来往的将官士卒却格外有精神,办事也麻利之极,自是有美人在旁,不愿让她们小瞧了的缘故。 伍封第一日掌这城兵,自然要将城防、兵制、装备、门守弄清楚,直到戍时才罢手,却见旋波和移光也没有了精神,乖乖地坐在一旁不说话。 伍封笑道:“你们怎么忽地老实了?” 移光白了他一眼,嗔道:“还说哩,我们早饿坏了,等你用饭。” 她这一提起,伍封立时觉得肚中奇饿,一迭声道:“小兴儿,小兴儿!快拿酒饭来。” 旋波笑道:“龙伯也会有肚饿之时?” 鲍兴带了几个人送上了酒饭,伍封见送上的菜肴都是自己平时爱吃的,奇道:“原来署中的庖人也知道我的口味,是否小兴儿告诉他们?” 鲍兴笑道:“这哪里是署中整的饭食?这是小刀的手艺,柔夫人派人送来的。” 伍封喜道:“柔儿想得倒是周到。二位姑娘陪了在下这么久,忘了招呼,此刻便请二位一起用饭,权作陪罪可好?” 移光、旋波笑嘻嘻地上来。 伍封又问鲍兴道:“你可用过了饭?” 鲍兴摇头道:“公子未曾用饭,小人怎敢先用?” 伍封笑道:“哪用理会这么多?下次就不必理我了,免得随我久了饿得精瘦,小红必定生气。” 鲍兴乐道:“嘿,她怎敢生气?” 他们在官署用饭,如同军中,如今是二月天气,戍时便已经黑成一片,伍封命士卒将火把聚在一起,索性将四方食案相并,四人对坐用饭。 伍封忽想起了一事,道:“咦,柔儿莫非当我是头牛,竟送了这许多饭肴来,竟够我们四人食用?” 鲍兴笑道:“柔夫人知道波姑娘和光姑娘也在,是以连二位姑娘的饭也送来。”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柔儿怎知道二位姑娘在此?” 鲍兴道:“先时柔夫人派了小红来,问公子是否回府用饭,小人见公子甚忙,便说多半要回得晚些,还说了二位姑娘也在,是以知道。” 伍封笑道:“小兴儿可越来越聪明了。” 旋波和移光只略用了些饭便饱,伍封和鲍兴却是开怀大嚼,又各饮了几觥酒,洗手后让士卒撤了酒饭。 伍封笑道:“天已晚了,我先送二位姑娘回宫。” 旋波和移光一齐娇声抗议不依,旋波道:“等了你这么久,怎能就这么回去?” 伍封暗叫不好,问道:“二位姑娘想干什么?” 移光媚笑道:“本来我们另有主意,不过龙伯定不会答应,今天便马马虎虎,请龙伯陪我们在太湖边上走走,可好?” 伍封皱眉道:“现在是否晚了些?改在下次行不行?” 二人一起摇头道:“不成。” 鲍兴在一旁道:“公子,便去走走也好,正好消食。” 伍封笑道:“既然小兴儿也这么说,便去走一走罢。”叫了几十个士卒陪着,一起向城西而去。 这姑苏城边在太湖之旁,城西之外郭以水门相连,跨在太湖角上,本来此时内城已闭,但守城士卒见是伍封的马车,忙不迭开了城门,放他们到了外郭。 马车到了太湖边上时,众人只觉寒风凛冽,众士卒手中的火把将岸边映得十分明亮,只见湖水拍打着岸边,湖光由红到碧、由碧到黑延入黑夜之中。 众人都下了马车,看了好一会儿,伍封皱眉道:“这么黑黝黝的有甚好看?” 移光叹了口气,指着南方道:“过了这太湖,再去百里便是越国了。” 伍封忽然想起这二女是越人,久在吴国,只怕是有些想念故国,便道:“二位姑娘家中还有什么人?” 移光黯然道:“许久没了他的消息,或是出事了吧。” 伍封心道:“你口中的‘他’是你的亲属,还是你少年时的情人?”虽然有些好奇,却不好出言相询。 旋波叹道:“波儿家中早就没有人了,光儿倒好些,有一个兄弟在越国,名叫樊越。” 伍封吃了一惊,道:“樊越?!”他想起徐乘手下的那个樊越,曾在东屠族和倭人族比武时代表东屠族人战第一场,后来又偷入五龙水城被擒,自己才能借此偷了余皇大舟。市南宜僚入府行刺,樊越劝阻时被宜僚所杀。 移光奇道:“怎么?” 伍封说起那樊越的模样,问道:“他是否光姑娘的兄弟?” 移光喜道:“便是他了,光儿来吴国时,他正在越军中当一名步卒。龙伯在哪里见过他?” 伍封叹了口气,道:“樊越不知道怎么到了齐国,据说是在海上遇了风浪漂落过去,还与东屠族人成了亲,我能破徐乘的海盗,全靠了他。”他怕移光伤心,没说出樊越当海盗的事,何况他能大破徐乘,的确也是借释放樊越等人时潜入徐乘的水寨夺了余皇大舟,又借其口宣杨自己的龙伯,以攻海盗之心,说起来还真是仰仗了此人。 移光却以为樊越是伍封的手下,喜道:“原来樊越如此长进,能随龙伯建功。这次他是否随了龙伯来?” 伍封叹道:“光姑娘,我说了你可不要伤心。令弟并非我的手下,而是市南宜僚的人。那日市南宜僚带了他入府行刺,令弟天良发现,一力阻止,不幸被市南宜僚杀了。” 移光和旋波惊道:“什么?” 移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伍封走了过去,伸手轻拍着移光的香肩,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光姑娘还要节哀才是。那市南宜僚害了在下的爱妾迟迟,又杀了令弟,简直是个畜牲,幸好在下已杀了他,为令弟报了仇。” 旋波也不住声安慰。 移光哭了好一阵,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垂泪道:“樊越自小就爱闯祸,我早怕他会遭来大祸,谁知还是不得善终。他葬在哪里?” 伍封道:“虽然他没能阻止市南宜僚,在下却甚感其恩德,将他葬在了迟迟墓旁,每日有人打扫焚香。他为救迟迟而死,死了便陪伴迟迟,欲借他的义气保护迟迟于九泉之下。是以樊越眼下也可算在下的部属。” 便在这时,鲍兴从后面小竹林中钻了出来,他手中提着一人,道:“公子,小人擒了个奸细。”先前众人下了车,鲍兴跑到竹林中方便,不料他方便之余,竟擒了个奸细来。 伍封吃了一惊,问道:“你怎知道他是奸细?” 鲍兴道:“那边停了艘小舟,这家伙鬼鬼索祟地正在解舟,被小人突然上去揪住。眼下城郭皆已封了,这么夤夜乘舟,不是奸细又是什么?” 移光道:“那也未必是奸细,说不定是个偷跑出来的渔人呢?” 鲍兴笑道:“这个光姑娘便不知道了,这人是楚国叶公子高的部下,前来出使,他身为使者,若非有所奸谋,何必鬼鬼祟祟地半夜解舟欲走?” 火光下伍封细看时,那人原来是吴句卑! 伍封微笑道:“吴先生,这么晚了想去哪里?” 吴句卑面色十分沉静,并不说话。 伍封想了想,问道:“吴先生是想到越国去吧?” 眼下叶公子高的四万楚军正在淮水之北,吴句卑要回楚军之中,没有必到这太湖边上来,何况他是堂堂的楚使,只管大大方方便可以回去。吴句卑若想到其它地方,可以公然行走,甚至还可以请吴国派人护送,唯一不能公然前往的便只有越国了,这么偷偷摸摸的,不是去越国又是去哪里? 伍封见他脸色微变,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又问了好一阵,吴句卑却一个字也不说,伍封不由得想起那田力来,心道:“田力是个讯问的好手,若有他在,只怕什么话也问出来了。” 鲍兴见这人甚是倔强,气哼哼地从背上拔出了大斧,道:“小人将他下半截卸下来,看他说不说话!” 吴句卑见这明晃晃的大斧,立时想起昨晚命丧斧下的伯宁和安嗣二人,虽然他甚是强硬,心中仍然惧意大生。 伍封心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道:“小兴儿暂不要动手,免得吓坏了二位姑娘。这家伙是叶公府上的人,与柔儿有些交情,就这么伤了他也不好。先将他押回去,等我问过柔儿之后,再慢慢对付他。”叫了几个士卒,让他们先将吴句卑押回府去。 此时已经是三更了,移光固然没有了游湖的兴致,旋波也感到有些疲倦,伍封道:“现在我送二位姑娘回宫可好?” 移光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入了城,直往宫中,伍封将二女送到了宫门,几个夜更的侍卫迎了出来,伍封对侍卫道:“我就不入宫了,你们送二位姑娘回后宫去吧。” 等回到府中时,已是四更天了。 楚月儿和叶柔仍在后堂上等着,伍封歉然道:“都这么晚了,你们还等我干什么?” 楚月儿笑道:“我并不打紧,睡不睡无甚相干,柔姊姊却是强打精神哩。” 叶柔叹了口气,道:“我没有月儿的调息本事,精神怎比得上你们?本想去睡,你却送了个吴句卑这个奸细来,我还怎睡得着?” 伍封道:“吴句卑是你的故人,我也不想伤他,先禁在府中再说。等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柔儿再放他回去。” 叶柔喜道:“公子愿意放他回去?” 伍封笑道:“他是你的故人,我怎敢轻易下手惹你生气?” 叶柔笑道:“公子这么做,岂非因私而废公?” 伍封摇头道:“那也没有法子,不过放了他回去,也未必误了国事。” 叶柔仔细盯着他看了好一阵,点头道:“原来公子已有了定计,这我便放心了。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免得吴句卑问我时,不好回答。” 伍封问道:“蝉衣是否睡了?” 叶柔点头道:“小风儿早带了她去,此刻已睡了一两个时辰了。” 伍封笑道:“公主呢?” 楚月儿道:“公主向来贪睡,口中嚷着要等夫君回来,可没一会儿便偎在炉旁睡着了,我将她抱回房去时,她还咕咕咙咙说着梦话,当我是夫君哩!” 伍封笑道:“月儿力气可大着哩!哪天见柔儿睡时,将她悄悄抱到我房中去,可好?” 叶柔满脸飞红,嗔道:“又疯疯颠颠说些什么?” 次日伍封起床之时,楚月儿手上拿的伍封的一只履,道:“昨日听夫君说起王子姑曹的神箭厉害,还未怎么觉得,此刻看着只履,便知道王子姑曹箭上的劲力委实惊人。”伍封接过看时,只见履底上划出一道深痕,连底上的牛革厚木也被剖开了,如果不是履内有迟迟打造的网状精铁履垫,只怕足底也伤了。伍封暗暗吃惊,道:“昨日我只是踩了一下箭矢借力,想不到竟会如此,看来王子姑曹的箭矢本领的确是天下无双,日后可要小心此人。” 春雨替伍封拿来一对新履,将铁垫放入履底,再覆上革垫,伍封穿好后出室,与众女一起用饭,伍封道:“蝉衣,我已跟伯嚭和计然说过了,你尽管在府中安住,我不送你回去,谁也不敢来纠缠。我想你也不必回那落风阁了,等伯嚭回来,我便与他商议商议,将你赎出来。” 蝉衣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妙公主笑道:“夫君的商议法子可怕得紧,昨日与姑曹商议一阵,几乎拆散了他的骨头,至少姑曹再不敢打蝉衣的主意了。” 伍封摇头道:“我与姑曹动手,倒不是蝉衣这件事,费事让人说我与王子姑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传出去可不好听。” 妙公主笑道:“这可不能怪我,小红昨天到官署找你,听见许多人这么说,后来小雪儿出外打听,也是差不多的说法。眼下姑苏城中都传说开去,说夫君路见不平,英雄救美,闾里坊间传得可厉害哩!” 伍封愕然道:“怎会如此?” 妙公主格格笑道:“我寻思着有些不妥,眼下吴女对夫君盯得紧了,人人都盼跌倒在夫君车前,让夫君再来一次英雄救美。若非如此,那旋波、移光怎会缠了夫君一天?是了,夫君昨晚几时回来?” 她这么呱呱叽叽地一阵说,弄得蝉衣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伍封也拿她毫无办法,瞪眼道:“公主胡说什么?这不是存心欺负蝉衣么?” 蝉衣道:“公主对婢子可好了,昨日还拿了许多海贝送给我。” 伍封笑道:“公主本就是个好人儿,久些你便知道了。”对叶柔道:“柔儿,你派几个人到落风阁去,将蝉衣的东西取来。” 楚月儿笑道:“这倒用不着,昨日计然亲自带人将蝉衣的东西送了来,足足装了两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蝉衣的嫁妆哩。” 众女都笑起来。 伍封哈哈大笑,道:“看来计然已打消了念头,迷得姑苏城大小朝臣七颠八倒的小凰儿就这么离开了落凤阁,伯嚭和计然不肉痛才怪。” 蝉衣低着头小声道:“龙伯还是叫我蝉衣好些。” 伍封道:“蝉衣是落凤阁的第一件宝贝,没了她的话,落凤阁就有些不成样子。伯嚭和计然居然这么好相与,倒是有些意外。” 叶柔笑道:“伯嚭定是怕他不在城中时,你会找伯乙的麻烦,才会忍气吞声,一切都由得你。” 伍封点头道:“柔儿言之有理。”又想起一事,道:“你们可还记得那个叫樊越的人?他便是移光的兄弟。” 众人甚是惊讶,伍封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遍,道:“樊越虽然是个海盗,不过临死天良发现,死于市南宜僚手中。他为了迟迟而死,我们多少欠了移光一些恩德。” 众女都点头称是。 说了好一阵话,伍封离了府直往宫中而去。鲍兴停好车后,伍封将鲍兴带入宫中,数百个宫中侍卫都在右侧的校练场上练剑,见了伍封二人,都停下了剑,依班站好,一个个面露喜色。 伍封心道:“看来这十金的赏赐有些效果。”向众侍卫训了几句话,让他们尽心练剑,又对鲍兴道:“你教他们剑术罢。” 鲍兴向平启学过董门刺派和御派的剑术,伍封一路上已经吩咐了鲍兴,从两派剑术中各挑了十招,让鲍兴教给侍卫练习,前三日练熟招式,第四日始专练对打拆招。 鲍兴见众侍卫对自己十分敬重,他几曾受过如此多人的尊敬?兴冲冲地当起了剑术老师,格外的认真。 伍封看了一会儿才入后宫,到西室时,便见廊下有一张白玉坐床,铺着厚厚的锦绢和裘被,西施正斜倚在上面小睡,脸上显着那一种独特的慵懒妩媚之气。她一只手臂斜放在胸前,大袖缩上了四五寸,露出一段如玉般雪白的手臂,衬得手腕的那一圈绿玉手镯格外晶莹。 因此时仍有些春寒,是以众宫女在白玉坐床左右各放了一个大铜炉,炉火烧得极旺,而且廊外的假山处用五六扇屏风立成一排,借以挡风。 伍封见到这一幅极其诱人的美人小憩图,心中为之一荡。 一旁的宫女见伍封走过来,齐向他施礼,伍封怕他们吵醒了西施,向他们打着手势,蹑步走了过去。 谁知他这么轻手轻脚过去,还是吵醒了西施,西施睁开了眼,懒洋洋地道:“兄弟,你来了?”语声既似出自口中,又似发自鼻中,带着一缕媚入骨中的婉转之意。 伍封定了定神,道:“姊姊怎睡在廊上?仔细受了风寒。” 西施微笑道:“姊姊的身子也不会柔弱至此,其实除了心痛之疾外,姊姊便未曾生过其它病。” 伍封道:“这也说得是,兄弟在齐国的府中有个神医,他曾说常常因小病用药的人,难生大疾,想来姊姊便是如此。” 一个宫女用玉案托了一觥醒神汤上来,西施小啜了几口,命宫女拿了下去,道:“或是整日少动的原故,时有倦意。” 伍封有些担心道:“我每次见姊姊时,姊姊都没什么精神,长此以往只怕不大好。” 西施笑道:“我也是这么想,是以决定自今日始便随兄弟练剑。” 那日西施说要学剑,伍封只道她是随口说说,不料她竟是当真的,皱起了眉头。 西施问道:“兄弟在想什么?” 伍封道:“不瞒姊姊说,兄弟的剑法看起来凶巴巴的,使起来又十分费力,姊姊练起来只怕不大合适。姊姊要练剑时,兄弟须得好好想一想。” 西施虽然不懂剑术,也知道要想一套剑术出来极为不易,换了旁人一辈子也难想出一套剑术来,吩咐宫女去拿剑,自己在一旁也不打搅伍封思索。 伍封心道:“我的剑术旁人难练,姊姊无法练习;月儿的剑术纵横飘逸,又颇为凌厉,也练不得;柔儿的剑术步伐身形独特,习之不易;公主的双手合击更是不成了。究竟哪种剑术姊姊练起来合适一些呢?九师父的剑术虽然不及我,但他在剑术上的见识极博,若在此地便好了。” 想起阿九,便想起了他教出来的那群剑姬,心中一动,心道:“姊姊学剑又不是为了杀敌,其实学点剑舞更好。”他将心中记得的剑舞想了若干遍,忽想起了迟迟。迟迟也不大适合练剑,不过她使剑时不自觉地将其所习歌舞融入了一些在剑术之中,虽然不能用于临阵,但使起来格外好看,比剑姬的剑舞更为艳丽。他仔细将迟迟使剑的动作姿态想了几遍,与剑姬的剑舞动作贯穿在一起,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的模样。 这时旋波和移光从后面转了出来,这二女昨日回得晚,移光哭了一夜,旋波在一旁开解安慰,二人快天亮时才阖眼睡着,是以起得晚些,此刻才梳洗出来。 西施怕她们吵了伍封,打着手势,让她们在一旁等着。 伍封正思索着剑术,也没见到这二女出来,此刻他将剑术想得清楚,道:“姊姊,我新想了一套剑术,姊姊看看是否喜欢。” 西施见他凝神一会儿,便想了套剑术出来,喜道:“兄弟使来瞧瞧。” 伍封走到廊前花园的空旷之处,拔出了剑,慢慢使出了这套剑术。他手中挽着剑花,每一剑轻轻挥出,便如一朵花般缓缓绽开,时为五瓣、时为六瓣,各有不同,左手剑指随着剑光,在剑尖所指的相反方向翔动,每一指递出,便如一个小小的波浪从肩下涌动,起伏婉转向指尖轻轻轻流了出去,身形开合展闭,脚步不停,整柄剑展动之时,如同微风轻拂,温柔绵延。刚开始他使得较慢,后来渐渐快起来,巨大健硕的身形在此如风的剑光下,如柳枝轻舞、如新月入云、如彩蝶穿花、如飞燕随风,纵横挥霍,流畅无滞,快慢相间,动静相辅,两只大袖如蝶翼一般翩翩扇动,本来是女儿家的婉柔妩媚,在他的剑中变得潇洒飘逸,奔放自如,当真是美不胜收。 伍封一连使了五六遍,才收剑走回来,道:“这套剑术,是否能将就看看?” 众人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过了良久,西施叹道:“剑是杀人之凶器,此刻在兄弟手中,似是彩虹、甘泉、朝露、晚霞,如此优美动人,让人恨不得一头扑进剑光中去。” 旋波看呆了眼,道:“如此美丽的剑术,恐怕只有夫人妙绝天下的歌舞才比得上。” 伍封道:“是么?其实这种剑舞只是好看,上阵无用。” 西施站起身来,笑道:“姊姊可等不及了,兄弟快教我练剑。” 一个宫女捧了一口薄薄的长剑上来,西施接在手中,走到了花园之中,伍封便一招一式慢慢教她,西施并无剑术根基,好在她舞技精湛,同一招剑术使出来,格外的眩目动人。 伍封教了她二十余式后,让西施自行练习,自己走到廊下,擦了擦汗。须知教西施练剑是一件极辛苦的事情,与别人不同。教其他人练剑时,大可以扯手拉脚指正,但在西施身上便动不得,只能凭口舌言辞和手舞足蹈比划,好在西施聪明过人,那不可言传之处也能意会。 西施学剑之时,旋波怕人多嘈杂,命宫女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自己和移光在一旁服侍,此刻伍封走回来,移光捧上了一觥酒上来,伍封正觉有些口渴,一饮而尽,他见移光双眼有些红肿,知道她仍为樊越伤心,叹了口气,道:“光姑娘,凡事要看开些。” 移光点了点头,黯然道:“其实樊越久未消息,光儿便有不祥之感,心中早有了准备,谁知道甫一听到,仍不能自已。” 三人怕干扰了西施专心练剑,也不再说话,便在这时,只见西施挽了个剑花,从右到左拂了过去,一片剑光如遴遴碧波般星星点点地闪动,左手的剑指向穿出,纤腰轻扭,姿态妙曼之极,最妙的是她的右脚不自禁地向后弹起,纤纤细足就那么微微一勾,自然而然露出女人天生的妩媚妖娆和温柔缠绵。 只看这一式,伍封便觉心旌震荡,血脉贲张,忍不住大赞了一声:“妙极!”这一式虽是伍封所教,但右脚那一勾却是因西施惯了跳舞,不自禁地加了上去,这小小地改动使得这一式如同锦上添花一般,美伦美奂,妙处不可言传。 西施停下剑来,愕然看着他。 伍封忍不住上前,大赞道:“姊姊适才这一式妙绝天下,尤其是脚上这么动一下,使这一式如同天外飞来,好看到了极处。” 西施被他这么大赞,娇笑道:“是么?”口中哼着曲,合着曲节舞动长剑,起伏抑扬,极为美妙。伍封听她哼的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伍封一迭声道:“妙极!妙极!这套剑术就是这么使法。”兴冲冲又教西施以下的剑招。 二人一个教得兴起,一个学得用心,直到用饭之时,二人才回到堂中,匆匆用过饭后,伍封和西施又兴致勃勃跑到了花园中去。 直到黄昏之时,西施将这套剑术已全部练会了大半。 晚间伍封回府之后,眼前仍不断地闪过西施妙曼的身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众位夫人姬妾说话,早早便睡了。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入宫,不料西施比他更早,已在花园中练一好一阵剑了。 这么一连五日下来,伍封都呆在宫里教西施练剑,二人或教或学,结果变成了互相研究,一个是剑术高手,一个歌舞大家,这套剑术与伍封最先教的相比,逐渐变得有些不同起来,同样的这一套剑术,伍封使出来雄姿英发,西施使出来却是妩媚动人。 这日用过了午饭,伍封陪着西施说话,道:“姊姊这套剑术使得比兄弟还好,再过几日,只怕兄弟要改口叫姊姊为师父了。” 西施格格笑道:“这才是混说咧!我这剑术使得再好看,终是你教出来的。这套剑术我练了许多日,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伍封想了想,道:“姊姊看‘相思’这名字好不好?”他创的这套剑术,虽然大部分用的是剑姬的剑舞,但身形姿态主要是从迟迟的遗法中而来,每每使动,便想起迟迟来。 西施拍手赞道:“这名字最好,甚合这套剑术之意境。”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伍封看了看,忽地脸上一红。 伍封心里想着迟迟,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湿润。 西施问道:“兄弟向来豪迈奔放,怎么偶有叹息悲凄之时?” 伍封缓缓道:“不瞒姊姊说,兄弟有个小妾颇善歌舞,我教她使剑时,剑在她手中显得格外凄美动人,这套‘相思’剑术能想出来,全靠了她留在我心中的影子。如今她已经离我而去,兄弟却难以忘怀,梦魂牵引,每每一觉醒来,黯然销魂处,不能自已。” 西施心中微微一震,与旋波和移光对望了一眼,三人心中忽地生出一种凄楚难解的感觉。 西施点头道:“兄弟对妻妾十分用情,可见是个多情之人。”旋又叹道:“万一哪天我死了,大王是否会象兄弟牵挂爱妾般记着我呢?” 伍封吃了一惊,一把抓住西施的手,猛地摇头道:“姊姊正值青春,怎想到这个死字?” 二人忽觉从对方的手上传来一缕温热,绵绵入到心底,令二人心头剧震。 西施忽觉浑身发热,叹了口气,道:“姊姊这是有感而发。有时候我常想,大王对我甚好,可有一天我老时,美貌不再,大王会否还这样对我?” 伍封摇头苦笑道:“好端端的,姊姊怎会这么想?”忽觉西施的手轻轻回扯,才醒起自己适才不自觉抓住了她的手,忙放开双手,脸上微红,看西施时,见她娇嫩的脸上一片红晕,如同桃花盛放。 二人一时颇感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仍感适才那一握时的心旌震憾。 旋波见气氛古怪,便打岔道:“听说龙伯与妙公主一早便相识,是否算得上青梅竹马?” 一提起妙公主,伍封便想起她的诸般淘气来,笑道:“我到齐国不久便识得她了,不过她那时候还不是公主。国君和家母虽然早就想到了我与公主的婚事,但若非田逆厚颜向国君提亲,一心要迎娶公主,我也不会急急忙忙地提早将公主硬抢了来,惹得田逆十分生气,后来弄出了许多事情。” 西施等人大感有趣,不住地追问,伍封只好将事情说了一遍,道:“公主淘气得紧,虽然时时让我头痛,却给家中带来许多乐趣。” 移光生性比较豁达,过了这几日,丧弟之痛淡了许多,此刻听得兴起,忍不住问道:“龙伯与月公主又是怎么认识的?” 伍封笑道:“只是偶然相识。不过我第一眼见到月儿,便觉得她天生便是与我在一起的,两人从一见面便觉得本应如此,从来没有什么隔阂。她虽是楚庄王的后人,但她的公主封号是前不久在楚国时,楚王才补入王室籍册的。” 西施怕旋波和移光再问,不免扯到伍封死了的爱妾身上去,徒惹伤心,向二女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将大王最爱饮的美酒拿来,我与兄弟饮几爵。” 这几天练剑时,西施都不让宫女侍候,只留了旋波和移光相陪。 旋波和移光下去后,西施摇头道:“这两个丫头十分顽皮。” 伍封笑道:“兄弟见她们活泼得紧,在宫里宫外、内城外郭四下里走,也没有人敢管束。” 西施叹了口气,道:“她们随姊姊一齐到吴国来,大王怕我生气,不敢打她二人的主意。其他的人又当了她们是大王的人,越发不敢招惹。她们久困宫中,不找点乐子,只怕闷出病来。我便向大王说了,由得她们四下里行走。心忖万一她们有天能遇到个心爱的人,我便请大王将她们嫁出去。不过她们眼界极高,看不上人。” 伍封点头道:“她们二人都美得紧,又在宫里住惯了,吴国上下的大小官儿,无论在外面如何趾高气扬、挥洒自如,但一进宫来,都露出阿谀奉承、勾心斗角的性情来,旋波和移光看在眼中,哪还有兴趣?” 西施笑道:“兄弟说得十分透彻,便是如此了。不过她们常说要觅个机会到吴国之外瞧瞧,只怕会另有所获。” 伍封摇头道:“隔岸观景总觉得是好的,因为离得远了见不到弊处。等到了河对岸,总总不堪入目的地方便会落入眼里,仍然不觉得好。它国之人也未必好过吴国,旋波和移光只怕难嫁哩!” 西施格格笑道:“兄弟甚有见识,不过她们二人似是有了心上人,真的要嫁也未必不成。” 伍封笑道:“原来她们已看上了人,这岂非是好?”心道:“移光与那石番甚熟,莫非她看上了石番这家伙?是了,旋波还曾经随颜不疑到落凤阁去,没有十分好的交情,颜不疑怎敢带她去?只是这两个家伙怎敢招惹她们?” 西施笑道:“兄弟可知道她们看上了谁?” 伍封沉吟道:“我看吴国才智武技能配得上她们的,只有王子不疑和任公子二人,不过他们对女人似乎不大看重。姑曹也算是个人材,但莽撞了些,是了,那个展如似乎还不错,又有本事,只是并无深交,不知其为人究竟如何。” 西施格格笑了老半天,道:“兄弟怎忘了自己呢?” 伍封吃了一惊,道:“什么?”旋及笑道:“姊姊倒会说笑,兄弟与她们才识得月余,说话也不太多,旋波和移光怎看得上我?” 西施白了他一眼,道:“只月余便不成么?我与你不是也才识得月余?”说完自知说走了口,脸上飞红。 伍封见她这娇羞无限的样儿十分诱人,心中一动,又颇觉尴尬,含含糊糊道:“这怎相同?”心想:“再这么下去可不大好,姊姊天生便是个诱人的尤物,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勾人魂魄,万一哪天抑制不住,只怕要闹出丑事,还是尽量少见面好一些。” 不过若要他少与西施见面,心底却隐隐有些不大愿意。何况他已经看出来,西施对夫差并无情侣般的爱恋,只是势之所趋,成了夫差的宠姬,夫差对她或者有情,她对夫差似乎并无爱恋之意。 二人一时无语,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伍封忽想起一事来,道:“姊姊听说过巫臣夏姬的故事么?”西施点头道:“这事在吴国传闻了许久,曾听说过,夏姬让人好生羡慕。”伍封道:“巫臣夏姬有一套养颜增力的巫氏秘术,兄弟颇知其妙。姊姊身子不好,正该练练,也可保持青春美貌。”西施喜道:“我也能练么?”伍封点头道:“家岳玄菟灵是巫氏后人,曾说此术得老子指点后,常人都可以练。”当年夏姬近四十岁时,仍如十七八岁少女,便是全靠此术。当下伍封便将这套养颜之术细细教给西施。 大凡女子皆爱美,尤其是是西施这样的人,闻说这巫氏秘术有驻颜奇效,自然学得十分认真。待西施记熟之后,伍封道:“此术非一日可成,姊姊每日行之,不仅能养颜,对心痛之疾恐怕也有治疗之效,一二年后便可知其妙处。” 这时候旋波和移光拿了美酒走过来,伍封与三女饮了些酒。这种酒他曾与夫差饮过,并不十分醉人,但此刻也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得几爵酒饮下去,渐渐生出醉意来。 看西施时,见她脸上酡红,双眼微微眯着,星眸闪动时显出浓浓的醉意,斜倚在坐床上含笑看着他。 伍封最怕见她微眯双眼的诱人样子,此刻觉得心思蠢动,暗忖再呆一会儿下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连忙站起身来告辞。 西施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柔声道:“兄弟怎么突然要走?” 伍封苦笑道:“兄弟这几日总在宫中,那城兵官署一步也未踏进过,只怕积下了许多事情,今日多少得去打个转来。” 旋波和移光也甚是失望,送伍封出了后宫之门,旋波道:“龙伯明日是否早些来?” 伍封道:“这个不大好说,在下看着办罢。” 直到上了鲍兴的马车时,伍封才回过了神,苦笑摇头。 先到官署中去坐了一会儿,其实这城兵官署虽然事情不少,但向来是夫差直辖,城兵未设司马一职,诸事均由两个副将打理,这几日伍封没来,他们也不在意,各安其职,并无乱处。 伍封随口问了几句,道:“我这几日看下来,见这姑苏城的防备颇有些松弛,晚间闭门之后,只要略有身份便能进进出出。” 一个副将道:“龙伯说得是。本来姑苏城的防备甚严,酉关内城,戍闭外郭,无人敢违例。自从去岁太宰在太湖边上开了个落凤阁后便坏了规矩,整晚都有大夫司马王族臣属进出城门,开门慢了还受责罚,是以无人敢管,不仅防备松弛,城兵也不胜其烦,一个夜更下来甚是辛苦。” 伍封道:“这么搞法,还要城郭干什么?你给我传下令去,自今日开始,酉闭内城,戍封外郭,不到次日卯时,谁也不许开门。谁要是擅开城门,我便将他的头斩下来。我既然暂掌城兵,士卒便得听我号令。” 那副将面有难色,道:“若有王子大夫进出城门,士卒不开时,便得罪了他们,必讨不到好去;若开门时,又违了龙伯之令,士卒夹在中间可不好办。” 伍封笑道:“无妨,我下令闭城,谁要敢让士卒开门,便是违了我的军令,我自会找他,虽然是王子也不放过。你可别忘了,我这执令大将军专掌军令,哼,我倒要看看谁违我之令!” 他见副将不住的点头,又道:“你对士卒说,但凡有人叫门时,便让他们到我府上来取出城门契,只认门契不认人。” 副将大喜,伍封既然这么吩咐,士卒便好办得多了,一切事情有伍封担着,他们还怕些什么?又问道:“龙伯,那门契是个什么样子,是否先让士卒门瞧瞧?” 伍封哈哈大笑,道:“哪里真有什么门契?这只是个借口,好让士卒推脱时有一番说辞。不瞒二位,这门契我是一张也不会发出去的,除了大王和夫人之外,谁也别想在夜间进出城门。” 副将高高兴兴去传令,伍封才起身回府。 回到府中,见楚月儿正在练习矛法,一条笔管粗细的铜矛在她手中使得出神如化,如有神助。 伍封忍不住赞了她几句,对鲍兴道:“小兴儿,将我的铜戟拿来,我与月儿比试比试,多日未曾交手,只怕会输给这丫头。” 楚月儿笑嘻嘻站在场中道:“月儿那日看了夫君的绝世斧法,颇有所悟,只怕有了些许长进。” 伍封心道:“这丫头好武,她说‘颇有所悟’,必是剑术矛法大增。”也不敢轻忽,等鲍兴拿来铜戟,伍封接过在手,与楚月儿比试起来。 楚月儿的铜矛果然厉害了许多,伍封以前与她比试时,只用一二成气力,今日用到了三分气力时,仍然只是战了个平手。比试了一阵长兵,二人又比试起剑术。 空中地下试了二三百招,二人才收了手。伍封见楚月儿脸上红朴朴的,两个小酒窝十分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笑道:“月儿的剑术矛法日有长进,不过长进得最快的还是气力,我们成亲这一年多来,你的气力只怕大了数倍,眼下已经赶得上小兴儿,更不用说平兄了。” 鲍兴在一旁笑道:“小夫人是‘天巴图’,本事惊人,小人就是拍马也赶不上。” 伍封笑道:“你本来就是最擅‘拍马’的了。不过说起来,小兴儿的御艺还真是天下少有。” 又与楚月儿练习空手格击,眼下楚月儿的空手搏虎之术练得甚好,五寸厚的木板也能以拳脚击穿,虽然比伍封差得多了,但算得上是天下少有,伍封用三成气力,楚月儿便能与他打成平手。 正练得紧凑,妙公主和叶柔带着圉公阳走过来,叶柔道:“公子,小阳回来了。” 伍封愕然不解,道:“小阳去过哪里?” 叶柔笑道:“前几天我使他悄悄到淮水上去,打探叶公和夫差的消息。这些天夫差与叶公见了几次,并无变故,叶公似有退兵之势。” 伍封道:“怪不得这几天未见到小阳。咦,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妙公主笑道:“这几天你失魂落魄的,没事便往宫里跑,那日饭时柔姊姊向你说过,谁知道你根本未曾听进耳去。” 伍封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柔儿在府中,我自然是大大的放心,是以对府中的事便不在意。” 妙公主道:“这也说得是,这些天我天天与柔姊姊在一起,学了不少本事。万一哪天柔姊姊不在了,我也应付得来。” 伍封喝道:“胡说什么?柔儿会去哪里?” 妙公主自知话说得不好,悄悄吐了吐舌头。 伍封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妙公主脸上轻轻拧了一下,道:“这丫头总爱胡说,都是做了娘亲的人了,还是口没遮拦。” 妙公主睁大了俏眼,道:“什么‘做了娘亲的人了’?” 伍封笑道:“早儿日后会说话了,不是该叫你‘娘亲’?” 妙公主笑起来,咕咙道:“原来如此,我只道你是说……”,却没往下说。 伍封笑眯眯瞧着她,道:“你以为我想说什么?不过我须下点功夫,早晚让你得个大彩,为我生上十个八个儿子女儿来。” 妙公主羞红了脸,嗔道:“还说我喜欢胡说,我看夫君才是口没遮拦,终日胡言乱语!” 伍封乜斜着眼,又向楚月儿和叶柔瞧去,二女怎么不知道他心里的龌龊念头?齐齐“呸”了一声。 伍封忽见春夏秋冬四女和蝉衣笑嘻嘻从外回来,问道:“雨儿,你们到哪里去了?” 妙公主道:“我见她们闷得紧,让蝉衣带她到城里逛逛,蝉衣对城中颇熟,正好当向导。” 伍封愕然道:“她们怎会气闷?” 楚月儿道:“不说她们,月儿也觉得闷哩!这些天无事可做,也没人上门来找麻烦,夫君在外面大显神威,偏不带我去。” 伍封哑然失笑,道:“你们居然还巴不得有人打上门来,这真是没有想到。” 春夏秋冬四女与蝉衣一齐过来,伍封见蝉衣满面笑容,显是十分快乐。 叶柔笑道:“月儿向来是你的侍卫,雨儿她们又是公主和我的侍卫,眼下一片平静,便如收兵入库,自然是气闷了,也怪不得她们。” 伍封道:“这也说得是。既是如此,我便想个法子解闷,嘿,其它事我不敢夸口,但打架闯祸却是天生的本事。” 众女见他眼珠子不住地转动,知道此刻他若想出一个人来,这人立成天下第一的倒霉蛋儿,必定是上天不佑,祖上未曾积德的缘故了。 伍封想了半天,却也未曾想出谁来,道:“想来想去便只有伯乙了,但这人也对付过了,何况伯嚭乖乖地放了蝉衣过来,此刻又不在城中,走上门去有以大欺小的嫌疑。蝉衣,这姑苏城中还有什么恶人?” 蝉衣摇了摇头。 妙公主笑道:“姑苏城中还有谁恶得过夫君的?要说恶人,只怕夫君算得上第一。” 伍封哈哈大笑,道:“这也说得是。不过你们都有些气闷,我若不想出个妙法来,怎对得住你们?我寻思计然不像个好人,我们是否走去找他,将他逐出姑苏城去?顺手也拆了落凤阁。” 蝉衣惊道:“龙伯!” 伍封奇道:“怎么?” 蝉衣道:“婢子当年被人抢掠,全靠计先生仗剑相救,他对婢子有救命之恩。” 伍封道:“原来他也是个剑手,怪不得胆量不小。既然他是蝉衣的恩人,便不管他,不过他与伯嚭勾勾搭搭,我可不大喜欢。” 妙公主笑道:“我倒有个主意,明日夫君到落凤阁去,将那四采也请了来,夫君与她们勾勾搭搭,将她们骗得暂留府中,那落凤阁不用去拆便自行垮了。” 伍封笑道:“其实这主意不错,不过真要这么做,别人定当我是个好色之徒,英雄救美自是说不上,‘色鬼骗人’的名声定会传得开去,到时候让国君老丈人知道,定会说你未带眼识人,被我所骗,此事大大不妙。不过我已有了主意,这两天便留在府中,哪里也不去了,这就作任人宰割,你们练剑使刀惯了,自今日开始我教你们一些空手格击的本事,先舅父的‘空手搏虎’天下无双,我只教过月儿,你们也该学一学。” 其实他是不敢去宫中,那西施不仅美貌动人,更多了一种媚入骨中的妖冶之气,魅力惊人,伍封怕时间长了难以抗拒,是以索性躲在府中。 一连两天伍封都呆在府中,大门也不出一步,只让鲍兴到宫中教侍卫练剑,叶柔每日派圉公阳、小红带人到城中四处探听消息,城中一切如故。 第三天时,才用过早饭,旋波和移光便到了府上来。 伍封奇道:“二位姑娘怎有暇来?” 二女一起瞅着他,眼中大有幽怨之色,让伍封心头暗惊。 移光道:“夫人今日要出城,想到灵岩山上游玩,请龙伯同行。” 伍封两天未见西施,心中也有些记挂,道:“夫人既然外出,我自是要在一旁保护。” 楚月儿在一旁道:“月儿也同去。” 旋波笑眯眯地道:“今天月公主可去不得。” 楚月儿奇道:“为什么?” 移光道:“夫人说龙伯这些天常常在外忙碌,今日又要外出,只怕冷落了各位夫人,命婢子和波儿相陪,小夫人只好呆在家中了。” 这时春夏秋冬四女拿了伍封的盔甲大氅出来,叶柔道:“既要出城,一切要小心,公子最好穿了盔甲去,以策万全。” 伍封走到了西厢,四女替他穿戴好盔甲,又将“天照”宝剑挂在腰间,等伍封走出来时,不知旋波和移光说了些什么,惹得楚月儿等人笑个不住。 伍封心道:“这两位姑娘十分顽皮,与公主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今日府中必然大乱。”微微笑着,叫上鲍兴出门。 铜车先到宫中,伍封点了二百侍卫,整备兵车,让鲍兴带领在宫外候着,吩咐其余留在宫中的侍卫加紧练剑,吩咐过后才向后宫去。 一见到西施,西施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嗔道:“兄弟这两天怎不入宫来?” 伍封搔头道:“这个,兄弟有些事情要做。” 西施道:“你有何事要做?这两日不是在府中寸步未出么?” 伍封奇道:“姊姊怎知道?” 西施道:“旋波和移光这两个丫头每日乱跑,你道她们是白跑的?” 伍封心道:“原来她们是你的超级探子。”他没有说话,便听西施大发娇嗔,道:“你在府中陪妻妾也不是不好,但你每日来宫中打个转就不成么?你好丑也担了个执掌宫中禁卫的名儿哩!就算不来,多少得派个人报讯才是,你那小兴儿每日进宫,便没见他进来禀告。” 伍封忙道:“小兴儿是个粗鲁家伙,若进了后宫,只怕连宫女也要吓倒一大片,没的惊了姊姊。” 西施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惹得伍封立时浑身发热,西施道:“我看你多半是嫌我是个只懂勾引人的狐媚女子,怕我和你在一起,沾污了你伍家的名声!” 伍封被她一顿斥责,弄得手忙脚乱,忙摇头道:“不是的,兄弟……”,西施又道:“你是否嫌我厚颜缠着你,存心躲着我?” 伍封长叹了一声,忍不住道:“其实兄弟心里还想缠着姊姊哩!只是自家知自家事,怕自己难以抑制,惹出祸来。” 西施忽地“噗嗤”一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么?” 伍封见她巧笑嫣然,凤眼微微眯着,眼眸中仿佛能滴出水来,心中不禁狂跳了几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西施微笑着看了他好一阵,笑容渐敛,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唉,姊姊不该向你发脾气,不过你这两天未来,姊姊也甚没精神,诸事不顺。” 她这么时嗔时笑,时怒时叹,伍封只觉有些昏头昏脑,好一阵才想起来,道:“姊姊不是要出宫么?” 西施点了点头,道:“本来只是想派人请你入宫,又怕你推脱不来,便想了这么个法子。不过你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便出城走走。自从去岁秋天从馆娃宫搬来,还未出过城哩。” 西施这一出宫,宫女寺人自是有一大堆跟着,拿着诸般物什,伍封将西施送到垂着长帷的香车上后,众人才各自上车。 十乘兵车和五十个侍卫步卒在前面开道,还有十乘兵车与五十个步卒跟在辎车之后,剩余的侍卫都是步卒,执着长戈守在香车左右,鲍兴驭着铜车在香车之旁,伍封雄纠纠站在车上,沿着城中的胥水岸边缓缓向西南而行。 西南的胥门其实有水陆二门,众人从陆上的胥门出去,不一会便到了灵岩山旁。 西施在香车中道:“暂不要上山,先往山南采香径去看看。” 灵岩山南望,一条水径如箭一般伸得笔直,众人停在道旁,西施也不下车,掀起锦帷远远看了一会儿,才命上山,到了半山的馆娃宫时,众人停在了宫外。 宫内寺人宫女一大群出来,拜倒在地。 香车旁的宫女将西施扶下了车,伍封只道她要入宫,西施却道:“宫中便不用去了,此宫彼宫又有何异?兄弟陪我上山顶走走。” 伍封点了点头,道:“兄弟虽然生长在吴,这灵岩山上因建有宫室,不许人行走,是以未曾来过,听说风景极美,早想来瞧瞧。” 西施笑道:“姊姊今日便当一回向导,侍卫宫女便不用随去了,免得人多声大,吵了山上的幽静。” 伍封道:“此山甚大,若无侍卫怎策安全?” 西施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天下第一的剑手,有你在一旁,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伍封笑道:“兄弟可不是天下第一剑手,至少还有个剑中圣人,比我要厉害得多了。” 西施格格笑道:“就算你敌不过那个什么剑中圣人,但他未必会来行刺吧?” 伍封想了想,笑道:“这也说得是。不过,还是小心些好。”他让侍卫守住山上各处山道,又让鲍兴带了十个侍卫远远跟着,这才与西施往山上去。 西施在前面走着,说道:“兄弟倒是小心谨慎。” 伍封看着她纤瘦婀娜的背影,道:“若是兄弟一人,到哪里也是随随便便,不过有姊姊在旁,兄弟总觉得有些担心。” 西施道:“你担心什么?难道会有人害我?” 伍封摇头道:“不是怕有人害你,而是担心你。” 西施愕然道:“难道有什么区别么?”旋又领悟,伍封担心她是一切都不大放心,这是在心里将她看得极重时才有的感觉。 西施心中十分感动,猛地转过了身站住,伍封离她甚近,差点便撞到西施身上去,幸好他的身手敏捷,及时停住了脚步,与西施只相距一尺,忙退开了两步。 西施叹了口气,道:“若是大王象你这样便好了。” 伍封愕然道:“大王对姊姊不好么?” 西施道:“大王对我极好,不过这是不同的。在大王心中,我就象他平生最珍爱的一件东西,怕我受伤、怕我生气、怕我烦恼,虽然他听我的话,却从不听我说心事,因为他没有兄弟这种从心里感觉到的担心。” 她见伍封有些愕然不解,又道:“有时我常常想,我在他的眼中,恐怕与美玉、骏马、宝剑差不多,唯一的区别他喜爱的程度不同。有时我又觉得他更象一位父亲,虽然对我百般呵护,但没有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伍封叹道:“人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种细微的感觉兄弟便体会不出来。” 西施喟然道:“这就是男女之间的不同了。兄弟虽然说不出来,但那日你在宫中说起与妻妾之间的琐事,脸上那一种喜悦和光彩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姊姊宁愿嫁一耕夫,夫妻间的情思感受恐怕还要真实直接得多。” 伍封想不到西施心中会有这么多的心事,叹道:“天下间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在羡慕姊姊能嫁给大王,擅专房之宠哩!” 西施道:“这就是兄弟所说的隔岸观景了。”她叹了口气,道:“大王比我大了三十多岁,这些年或是年长的缘故,大王可变了很多。姊姊初到吴宫时,大王虽然年纪也不算青春,但他大破越国,掠江淮之地,与齐、晋、宋、鲁争锋,英雄气概,不可一世。可这几年来,却变得十分多疑,自从令尊伍相国去世、越人火焚姑苏之台后,信心大挫。他懒于政事,不理朝政,我看他是有些羞见臣下。如此心态之下,吴宫之中,吴国上下暮气沉沉,吴国便如一个百岁老翁,大大不妙。” 伍封道:“我只道姊姊深居宫中,不理国事,想不到姊姊心中却清楚的很。” 西施又道:“自从兄弟到吴国之后,情势力转,兄弟行事充满霸气,看起来似是毫不经意,实则深思熟虑,使吴国上下平添了许多活力,单是这些宫中侍卫就比以前上进了许多。” 伍封有些不好意思,道:“姊姊过奖了,兄弟只是率性而为,又不怕闯祸,才会敢说敢做些,倒没有想很多。” 西施叹了口气,道:“不过兄弟可要小心,大王多疑,我看大王对你又惊又怕,又喜又忧,既想用你,又怕你为伍相国报仇,心情十分矛盾,若有奸人进谗,时间长了恐怕不大好。”她整日在夫差身边,夫差的心思自是清楚得很。 伍封知道西施是好意提醒,皱眉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就算兄弟如伯嚭一样整日在大王面前献殷勤,大王也不会完全信任。” 西施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兄弟行事与令尊不同,但忠义之心却是一样的,大王倒不担心你有损吴国,只是他见了你便想起伍相国,想起伍相国便想起这许多恩怨来。” 伍封点头道:“其实兄弟也早有防备,只想等吴难缓解,便回齐国去。” 西施道:“越国真会攻吴么?” 伍封道:“此刻伐吴,正是良机。我若是越王勾践,只怕早已经挥军直上了。” 西施沉默了良久,幽然道:“兄弟真的要回齐国去,不愿意留在吴国么?” 伍封摇了摇头,道:“就算我不愿意,恐怕也要回去。” 西施叹了口气,道:“兄弟若要走时,只怕谁也留不住你。” 伍封见她眼中眩然,语中大有不舍之意,忍不住道:“其实我心有牵挂,姊姊若想我留下来,我便未必会走。” 西施眼中一亮,脸上显出红晕来,转瞬间红晕渐褪,黯然道:“姊姊不敢强留,否则只怕会害了你。” 二人各怀心事,在微风中相对而立。他们二人站着说话,鲍兴等人不敢上前打搅,远远站在三四十步外。 伍封见西施泪光莹莹,白玉般的面容显得凄美,只乎忍不住便要吻过去,心知不妙,连忙将眼睛转到它处,道:“听说山上有个琴台,当年……”,忽见山林中几点莹光在阳光下闪动,甚觉熟悉。 伍封道:“这是……”,忽然想起那日王子姑曹铁弓下的晶莹箭头,心中凛然,来不及细思,一把搂住西施的纤腰,向左侧的林中直闪过去,此刻管不上荆棘细竹是否伤人,他怕荆棘刺着西施,才这么背朝着山林,用宽厚的虎躯挡住西施,硬生生撞出了一条人宽的隙缝,直入林中。 西施见他突然将自己搂住,吃了一惊,脸上飞过两片红云,还未及说话,便听“嗖嗖”风响,一支长箭从西施鬓边掠了过去,钉在一棵树上,又见伍封手挥着重剑,也不知他何时拔出了剑来,惊得她花容失色。 只见伍封手中剑猛地挥动,便听数声哼喝惨叫,鲜血四溅,西施此刻方能反应过来,道:“有刺客?!” 此刻伍封以搂着她藏身在一棵大树之后,西施这才看见周围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不消说,这便是伍封适才所杀。她只是见伍封挥了几剑,想不到尸体便已躺了一地,这种临阵杀人的法子委实令人心惊。 伍封只觉一股寒意从脚跟汩汩地直冒到头顶,带着西施藏在一棵大树之后,沉声道:“好厉害,原来刺客早就埋伏在四周林中,尤其是背后这十余人离我们不到二十步,若让他们再射几箭,就是神仙也无法逃脱。” 西施惊道:“刺客尽杀了么?” 伍封道:“前面林中还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过身后已无刺客,借山林之蔽,暂可以平安。不知小兴儿他们怎样了?”他心中急转着念头:“刺客是什么人?他们想刺杀的是我还是姊姊?他们怎知道我们今日会上灵岩山,乃能及早埋伏?” 正寻思间,鲍兴连滚带爬地入了林,颤声问道:“公子、夫人,有没有受伤?”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抢到伍封身边。 伍封皱眉道:“怎么?”放开了搂着西施的手。此时才觉背上疼痛,想是受了伤。 西施转到伍封身后,见他背上插着两支长箭,赤红大氅被荆棘挂成一缕一缕已成条状,铁甲上处处都是暗红的血迹,吓得变了脸色。这铁甲是以铁环相连,毕竟不是一整块铁罩,刚才他以背后撞,后面许多箭劲射,虽有五六支箭被铁片格挡落下,仍有两支透隙而入。 西施大惊,心忖适才若非伍封以身相护挡住后面的箭矢,又用剑劈拨开前面的利箭,只怕此刻她早已经被射死了。这么想着,不禁垂下泪来。 她伸手便为伍封解腰间的革带,欲卸下铁甲为伍封包扎。 伍封道:“小兴儿,那些侍卫如何了?” 鲍兴道:“还好,刺客只是想暗算公子或夫人,没向我们射箭。不过我怕他们再射,让他们藏在林中,派了三人下去招侍卫上来。” 伍封点头道:“你带他们在山道上守着,若被刺客占住山道,侍卫一时也难以上来。” 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刺客埋伏,还有什么厉害手段,鲍兴知道情势危机,不敢怠慢,转身便走,走几步又退回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铜盒来,道:“夫人,这伤药是公子家传,敷伤最好不过。”将铜盒交给西施后,因怕刺客射箭,滚出了林。 西施解开革带,见两支箭射穿了甲,鲜血从箭竿入肉处不住地渗出来,知道若不拔出箭来,这铁甲也无法卸下。她心慌之下,道:“兄弟,这箭……”,伍封正盯着林外,无暇回看,何况箭钉在背上,回首也看不真切,道:“姊姊是否怕血?若怕血时便不要理会,没的受了惊,晚上噩梦。”他一生受伤多次,凭背上伤痛感觉,便知道未伤要害,也不甚在意。 西施不料他此刻仍能为自己着想,心中感动,伸手轻轻摸了一下箭竿,道:“兄弟,姊姊可要拔箭了。”她一手轻按着伍封的厚背,一手抓住箭竿,咬了咬牙,猛地使力将箭拔出来,箭头倒钩处带起了一块皮肉,鲜血如注般涌出,只觉按着其背的手心隔着冰冷的铁甲,仍感到伍封背上的肌肉跳动了数下。其实这利箭射入,拔箭法甚是法则,若箭有倒钩便不能硬拔,须先用小刀划开箭头处才拔得,否则必定带出大片皮肉来。西施久在宫中,怎知道其中大有讲究?伍封怕吓着了西施,仗着自己体魄壮实,因此也没有告诉她。 西施不敢稍停,又用力拔出了另外一支箭,虽有铁甲相隔,这两支箭仍然入肉二寸,可见这咫尺间射来的利箭何等凌厉! 西施急忙替伍封卸下铁甲,就箭破处撕开了数层衣服,便见受伤的两处鲜血不住地流着。 伍封自知身高,怕西施不好动手敷药,随蹲了下来,他这么一蹲,伤处的鲜血便如泉般涌了出来。 西施将铜盒打开,见里面装满了白色的药末,遂将药末尽数倒在两个伤口之上,说也奇怪,药末一到伤口,鲜血外流之势便缓了下来,西施从大氅的里子干净处撕了几块,为伍封包扎,此时伤口的破损处显出细细的小泡,血也不怎么流了。 西施暗赞这伤药之妙,双手饶过伍封胸前,将伍封的伤口牢牢扎住。 西施双手从伍封腋下饶到胸前,在伍封胸前系紧了布头,却未松开手去,紧紧抱住伍封,整个软绵绵的身子都偎了上来。 伍封立时忘了伤痛,只觉西施伏在背上胸口不住起伏,自己未铁甲之隔,是以感受得清清楚楚,连西施的心跳声似也能清晰听见,登时魂飞天外,便听到耳中传来自己沉缓的心跳声。 只过了片刻,忽听利箭破风之声,无数支长箭往二人所在的林中射来,好在二人藏在林深处的树后,箭矢也射不到二人身上。 伍封奇道:“这山林十分茂密,我们好不容易才能撞进来,箭矢正伤得了我们?”便闻有些油脂烧着的气味,从树后探头看时,只见箭头上包着浸过膏脂的厚葛,正燃着火头。 伍封笑道:“刺客定是情急了,如今春雾正浓,林中甚是潮湿,单凭火矢放火可有些不容易,若不射出二三百支箭,怎能烧林?” 这时听着西施的啜泣之声,伍封回过神来,安慰道:“姊姊不用担心,兄弟壮实得紧,些许皮肉之伤不算什么。” 西施哭了一阵,才放开了手,伍封站起身来,忽觉脑子微微一晕,心道:“莫非适才失血太多,以致虚弱?”转念又觉不对,自己在鱼口时受伤甚重,又未及时包扎,也未曾感到虚弱,更何如今身怀脐息之绝技,体魄之健远胜于在鱼口之时。 他转头向西施手上瞧去,见她细嫩的小手上沾了不少血,这是这血色古怪,居然是暗黑色的。 伍封点了点头,叹道:“我说怎么感觉有异,原来这箭头上有毒!” 西施大吃一惊,道:“兄弟中了毒?” 伍封觉得有些昏沉,却道:“无妨,兄弟家传的伤药,也有些解毒之效。”又向林外瞧去,见对面林中仍不断地射来火矢,看来对方的火矢准备得十分充足,叹道:“若由得他们射下去,单是浓烟也能伤人。” 西施不住地垂泪,心慌意乱地道:“兄弟中了毒,这怎地好?” 伍封调息片刻,打起精神,道:“刺客相当了得,明知道我们会将侍卫招上来,仍然十分冷静地大放火矢,看来他们早有算计,我们再呆在林中,只怕有些不妙。我本想等侍卫上来,将刺客一并剿灭,但此刻却不行了,须抢出去与小兴儿汇合。” 他将铁甲拿起来裹在西施身上,用革带系好,取下铁盔带在西施头上。又从尸体身上取下一面长盾挂在左臂上,此刻情势危急,也避不了什么嫌疑,左臂将西施抱在怀中,正好用长盾挡住。 伍封道:“姊姊,一阵间无论如何,你都不要从盾后探头出来。” 西施点了点头。 便在此时,忽听对面林中杀声大起,伍封似乎听到鲍兴的粗嗓正在大叫,暗道:“小兴儿越来越长进了,居然混到了对面去。”长笑一声,道:“姊姊,我们冲出去罢。” 他抱着西施,长剑挥舞,箭一般撞出了山林。 西施横躺在伍封粗壮有力的臂上,便觉身在云中一般,眼前的树枝、绿叶、长矢、残剑伴着鲜红的血光在眼前交错,只觉伍封激烈的动作之下,浑身肌肉活泼泼地弹动,处处透出无限的精力来,虽然兵刃碰击声、叱喝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但自己心中却宁静安详,只觉一生中最为安全之际莫过于此时。抬头向伍封脸上看时,只见他紧闭着薄唇,两眼炯炯如电,斜飞入鬓中的长眉如同两口长剑般整齐,坚挺的鼻子便如他这个人一般,正直威武中有一种逸然若神之感。 西施早忘了周围的杀伐和鲜血,只是痴痴地看在伍封脸上,恍如梦中一般,感觉自己一丝丝地融入了这人的胸怀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伍封将她放了下来,笑道:“姊姊可受惊了。” 西施在他身上偎了好一阵,宁神道:“刺客尽数剿灭了么?” 伍封笑道:“小兴儿带人从林后摸到的刺客身后,我便索性闯了进来,此刻只有几人逃脱,侍卫们正追了下去。嘿,小兴儿一生浑浑噩噩,只怕以今日最为聪明,让人惊讶。” 西施站起身来,皱眉道:“兄弟中了毒,要尽快回去请大夫医治,再拖下去只怕不大好。”她见伍封背上又渗出了许多血来,更有些担心。 伍封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中毒受伤之事,不回城中可不能说出来,免得有人再打着行刺的念头。” 西施心道:“刺客已灭,剩下几人又能干些什么?”见伍封脸上若有所思,似是蕴藏了无数机智和计谋,她见地上那一小堆火矢,忽然领悟,道:“刺客准备得充足,定是有了好一阵时日了,但我上灵岩山只是今日临时起意,莫非……”,伍封点了点头,道:“姊姊上这灵岩山,只怕是有人出的主意罢。” 西施立时变了脸色,点了点头。 伍封笑吟吟看着她,上下不住地打量。 西施脸上微红,奇道:“你看什么?” 伍封小声道:“姊姊裹在这宽大的铁甲之中,颇似一头美丽的小猫,令我有一种抱入怀中的想法。” 西施不料他此刻竟会有如此念头,满脸飞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旖旎动人之处,不可言状。这铁甲实在太大,她转到树后卸下甲来,再替伍封穿上。 伍封低下头来,让她为再见戴上头盔。其实他觉得有些体虚,知道此刻多半是毒性发作,却怕西施和众人担心,才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在刺客的目标是伍封或西施,这些侍卫只是伤了几人。伍封让众人擦干血迹,不能擦干的便设法遮掩,道:“刺客能在灵岩山设伏,必有人在背后主持,此人非同小可。在我擒到主凶之前,今日之事你们谁也不能说出去,否则让人知道了,来个杀人灭口,只怕你们谁也活不了。”一番话吓得众侍卫宫女心惊肉跳。 伍封又对鲍兴道:“这些人今日都立了功,你记下他们的名字,让他们过几天到我府上各领二十金,受伤的领五十金,算是我对他们的犒赏。” 众侍卫宫女欢声雷动,尤其是那二十余名宫女寺人只是跟着转了一圈,根本未曾动过手,居然也有厚赏,当真说得上是金从天降了。 伍封留下三十余名侍卫收拾残局,等候追拿刺客的侍卫,然后带了大队人马下山回城,一路上众人想着赏金,神采奕奕,威武之处更胜过出城之时。 伍封站在车上,那件大氅已扔在山上,铁甲上的血迹也擦干了,无人看得到他身上的伤,就这么进到城里去,谁也不觉有何异常之处。 伍封将西施送入宫后回府,入门之时,让鲍兴去叫圉公阳和庖丁刀,自己向后院走去,快到后院时,便听府内一片欢笑之声。 一到后院,便见众女与旋波、移光正闹成一团,除了叶柔在一旁瞧着外,连蝉衣也随着妙公主和楚月儿等女在场上与旋波、移光追逐呵痒。 伍封看得哈哈大笑,道:“你们倒是热闹哩!” 众女以为伍封要回得晚,早用过了午饭,此刻见伍封回来,都笑嘻嘻跑了上来,旋波和移光打量着伍封,移光笑道:“龙伯倒是回得早,光儿以为夫人会玩上一整天哩。” 伍封笑道:“外面风大,夫人身子不大好,是以只是随便上灵岩山打个转便回来了。” 旋波笑道:“龙伯既然回来,我们便不好缠着几位夫人,只好先回宫去。” 伍封笑道:“我看你们甚有乐子,下次尽管来,免得公主她们气闷。” 旋波和移光嘻嘻哈哈地走了,伍封松了一口气,颓然坐了下来。 楚月儿眼尖,问道:“夫君脸色不好,是否出事了?” 伍封道:“被人射了两箭,最麻烦的是箭头上有毒。”一眼瞥见鲍兴带了圉公阳和庖丁刀来,道:“小刀,小阳,你们悄悄跟着旋波和移光,休要让她们知道。她们若进了宫,你们便在宫外候着,我猜她们必会有人出宫,你们瞧瞧她会到哪里去。” 众女惊得脸色大变,七手八脚替他卸甲验伤,叶柔面色苍白,叫了小红来,让她将城中最好的医士请来。 伍封忙对小红道:“小红,你就说府里有人练剑不小心割伤了。” 小红匆匆去后,鲍兴在一旁将山上遇刺的事情说了,听得众女甚是担心,妙公主和楚月儿等人不住垂泪。 叶柔却甚是冷静,沉吟道:“莫非旋波和移光有问题?” 伍封道:“刺客早有准备,西施夫人却是临时起意到灵岩山去,必是旋波和移光在一旁出的主意,这二女大有古怪,与刺客同谋的要么是她们二人,要么是其中一人。”将鲍兴叫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鲍兴点头离开。 这时众女见他的伤势不轻,十分担心,伍封笑道:“不妨事,虽然箭上有毒,但我适才在车上调息,发觉借脐息之妙可以缓解毒性,等一会我调息一阵,毒性可解。至于这点外伤更算不了什么,过一晚便好得多了。” 众女一起摇头,连楚月儿也不信脐息可以解毒。 伍封站起身来,道:“你们陪我在府中走走。” 众女愕然,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眼见受伤中毒,居然不及回房去,反要乱走。 妙公主和楚月儿在两边搀着他,伍封转到后院门前,再靠着西厢一侧缓缓走过去,快到西厢时,脚步渐渐蹒跚,惹得众女一路惊呼不断,待到西厢门外不远处时,伍封忽地一头栽倒,不醒人事,此刻连叶柔也慌了手脚,惊呼了一声,抢上看时,只见他背上被暗黑色的血染了一大片,血将两条裹伤的布条浸得湿透,甚为可怖。 妙公主一迭声道:“这毒怕是非同小可,那医士怎么还没来?” 楚月儿哭道:“若是问表哥在府中就好了。” 叶柔道:“快扶进房去。” 楚月儿一把将伍封托了起来,飞快向房中跑去,众女跟在后面,哭成一片。 众女之中,便以楚月儿的力气最大,她扯过大被,将伍封小心放在床上,众女都围了上来,却见伍封忽地睁开了眼,笑道:“月儿的力气可不小!” 众女愕然,妙公主伸手摸了摸伍封额头,哭道:“夫君有些古怪,是否毒气入心了呢?” 伍封笑着叱道:“公主怎么不往好里说?适才我是故意跌倒,别忘了西厢房中我们还有位客人哩。” 楚月儿恍然大悟道:“吴句卑?!” 那日鲍兴擒了吴句卑,伍封没将他押到城兵官署,只是将他放在后院西厢房中,每日酒肴不断,只是收了他的随身佩剑锁在房中,让小红带了几人看守着。吴句卑知道伍封府中高手不少,强闯出去不大容易,就算出了这府第,也出不了姑苏城。何况有叶柔在府中,此女最念旧情,每日都来看视,吴句卑知道伍封不会伤他,只好乖乖地留在府中。 叶柔这时回过神来,道:“龙伯装模作样,原来是做给吴句卑看的?” 伍封笑道:“过一会儿你们让府中上下作鸡飞狗跳之状,乱成一片,柔儿便将吴句卑放出了,让小兴儿送他从北门出去,正好向叶公报讯。” 妙公主此刻也明白过来,恼道:“怪不得你先前与小兴儿嘀嘀咕咕,原来早就算计好了,这么装得死气活样吓人,怎不早说?” 伍封笑道:“说不得,你们都不善做伪,知道了便不像,那吴句卑可是个厉害人物。公主,你说我这装病的本事,比小琴和小笛如何?” 妙公主和楚月儿想起那日鲍琴鲍笛装死吓人,虽笑不出来,但忧心之意大减。 蝉衣担心道:“计先生颇会用毒,婢子听计先生说过,大凡每一种毒物,均要一种药物去解,如果有数种毒物合使,便得知道所用之毒,配齐药物,这叫作解药。若不知道龙伯所中之毒,没有解药,毒性难解之极。” 众女听她这么说,十分担心。 伍封笑道:“蝉衣甚有见识,不过无须担心,我确有解毒之法,不是胡言乱语安慰你们。你们都出去安排,只留下月儿陪我,医士来后着他先等一等,待我解了毒再说。”忽想起一事,道:“那日我听见计然之名,便觉耳熟,此刻想起来了。那叶小虫儿伯南不是说过夷人不用毒,田政加害燕儿的箭毒是计然给的么?这计然有点不简单,不可小觑。” 众女出去后,伍封问道:“月儿,接舆先生是否说过脐息有解毒之效?” 楚月儿摇了摇头。 伍封又道:“先前我在车上调息时,只觉渐渐清明,可惜站着不大方便。” 楚月儿跺脚大嗔道:“夫君中了毒赶快调息便是了,兀自絮絮叨叨说话,让人看着心急。” 伍封哈哈一笑,道:“好吧。等我解了毒再与你说话。”当下坐在床上,凝神调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觉心宁神静,再无一丝中毒后的昏沉麻痹感觉,体力也渐渐恢复如常,几如平时,只不过背上的伤处却痛得厉害了些。 伍封甫一睁眼,便见楚月儿正坐在面前紧紧盯着他。 楚月儿忙问道:“毒可解了?” 伍封摇了摇头。 楚月儿大吃一惊,道:“这可怎好?” 伍封见她变了脸色,笑道:“月儿,我发觉了一件异事,原来练了这脐息之术,天生便能御毒,毒入体内便随血流出,无须有意去解。根本毒不能入,是以未解。” 楚月儿道:“先前夫君又怎会头晕?” 伍封道:“依我看来,气血中进了异物,身上自会有所反应。我还未调息,气血便自行将毒驱走了,怪不得我刚中箭时头晕,越到后来越感气血旺盛。” 楚月儿讶然道:“原来脐息有如此妙用,月儿倒未试过。” 伍封忙道:“这种事试它干什么?月儿浑身如凝脂白璧,划破了我可舍不得。”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当我是什么人哩!就算好奇,我也不会故意受伤中毒,来试脐息之妙。” 伍封笑道:“月儿聪明得紧,自不会这么做,是为夫担心过了头。不过,此刻我又有件事担心。” 楚月儿小心地看着他,问道:“还有什么事?” 伍封道:“由吐纳到脐息,我们便能御风行剑,眼下又能御毒,再这么练下去,还不知有何异处,我们二人会否变成两只怪物?” 楚月儿想了想,道:“此言有些道理,不过柳师叔和接舆先生不会害我们,几时我们到成周拜见老子,问一问便知道了。” 伍封笑眯眯地道:“其实我也不甚在意,单看月儿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就知道变成了怪物也是美丽到了极处所致。” 楚月儿格格笑着起身,打开了门,妙公主、叶柔等人尽数涌了进来,她们见了二人笑嘻嘻的脸色,便知道情况已经大好了。 伍封虽说毒性已解,叶柔却不大放心,将门外那守候了多时的医士叫了进来,伍封伏在床上,让医士治伤。 那医士是个白须老人,他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条,看了半天,奇道:“谁说龙伯何时中了毒?不过是受了些外伤而已。”又看那布条,在鼻上嗅了嗅,道:“此事有些奇怪,看这黑血确是内含奇毒,但龙伯却并未中毒,是何道理?莫非是血流时自行将毒流了出来?老朽行医数十年,也未见此奇事,龙伯这身子的确与常人不同,大不简单。” 他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又道:“龙伯所用的伤药也极好,比老朽带来的要好得多了,是否还有?” 妙公主早从袖中拿出一盒来,这是伍封府上常备之药,府中多处都放有,她先前担心,拿了盒放在袖中。 秋风和冬雪又拿来热水,医士为伍封小心擦洗过伤口后,撒下伤药,再用干净的布条为伍封缠扎好。 此时医士站起身来,拿出三包药来,道:“先前听说有人割伤,老朽便带了些补血行气的药来,正好用得上。每日一剂,每包煮上浓浓的一觞给龙伯服下。以龙伯的非凡之体,三日可收伤口,各位夫人尽管放心。” 蝉衣听他说着“各位夫人”四个字,早已经羞红了脸。 妙公主对药有些兴趣,顺嘴问道:“老爷子,这都是些什么药呢?” 医士答道:“无非是些阿胶、龙眼、赤勺、桃仁之类,我们吴国连年与人征战,老朽这些药可救过不少人性命。” 妙公主在临淄城时,常与华神医谈些药物医术,故而有些见识,点头道:“老爷子高明得很。”叫小红拿二十金给他,送他出府。 医士吃了一惊,道:“哪用这么多金?” 叶柔笑道:“老爷子便拿着,日后多备些药在家,说不定还能救不少人。是了,龙伯受伤之事不要说出去,免得被人知道了,打这姑苏城的主意。”先前伍封装死装活,虽然未说其中原因,叶柔也猜得出他另有主意,是以特地交待。 医士点头道:“老朽理会得。眼下这吴国全仗着龙伯,若让越人知道了龙伯受伤,说不定会起兵侵国。” 众人想不到这老医士能想到这一点,可见吴国上下对越人忌惮之至,连这么个普通医士也能懂得。 医士刚走,鲍兴便回来了。 伍封问道:“吴句卑送走了?” 鲍兴道:“小人依柔夫人的叮嘱,将他送出了城,让他自己驾车走了,他一路北上,只怕是回楚营中去。” 伍封点头道:“你去趟宫中,告诉西施夫人,就说我伤势大好,不过马上要去退楚军,好几天才能回来。记着,这话可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鲍兴匆忙去后,伍封见众人都愕然看着他,便说道:“吴句卑先前见了我的伤重之状,你们又惊惶失措,回楚营之后,定会向叶公禀报,说我伤重毒发,必活不了数日。” 叶柔脸上变色,道:“你要去杀叶公?” 伍封摇头道:“看在柔儿面上,我不会杀他,但他不回国去,带着大军扎在吴国边境不退,成何样子?万一越人来犯,大为不妙。我便想个法子,让他受些惊吓,最好是退兵算了。” 妙公主忙道:“你背上这么大的伤口,怎好去打仗?” 伍封笑道:“我不是去打仗,只是去装神弄鬼。何况我准备从笠泽乘舟出江口,从海上入淮水,路上这三天时间,正好养伤。若非身上有伤,我驰一天便可赶到淮曲。” 叶柔道:“三天时间怎够养伤?” 伍封笑道:“其实医士不知底细,为夫这‘非凡之体’只须一晚,伤口便能愈合,再过两天便差不多了。不仅是我,月儿也有这本事,当日月儿在鱼口受伤,第二日便大好了,如今连伤口也没留下来。” 众女向楚月儿瞧去,楚月儿点了点头。 妙公主目瞪口呆地道:“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了。上次在楚国时我使人做了好些楚服,我们每人都有十余套,想闲时穿着好玩,既然要去楚营,带几套去大有用处。” 伍封大赞道:“公主当真有先见之明,为夫得胜回来定要大大嘉奖。” 妙公主想起他常用的“嘉奖”法子,立时媚眼如丝,笑嘻嘻地白了他一眼。 叶柔道:“我可有些不大放心,这次我陪你去吧。” 伍封摇头道:“城中没你怎么成?你和公主守在府中,城中有事,城兵自会到府上来找我,你便说我身有小恙,随机应变。雨儿四人和蝉衣每日到城中逛逛,买些物什,让人觉得无异常之处。” 叶柔道:“龙伯儿两个人能干什么?就算加上小兴儿,只怕人数少了些,不如再将小刀和小阳带去,一路照顾你的伤势。” 伍封点头道:“这也好,今番便让小刀和小阳立些功劳,小兴儿我另有用处,便不用去了。你们替我准备准备,等小刀和小阳一回来,我们便动身。” 蝉衣与冬雪早煮了一觞药来,伍封喝下之后,又食了些粥,他毕竟流了不少血,此刻有些倦意上来,众人便退了出去,只有楚月儿在房中陪着。 伍封略睡了了一会儿,醒来时见众女都在房中,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也都回来了。 伍封问圉公阳道:“有何发现?” 圉公阳道:“旋波和移光从府上走后,都回了宫去,没过一会儿,移光便出了宫,小刀悄悄跟了上去,小人便在宫外等着,不过旋波一直未出来。” 鲍兴道:“小人先前入宫,向西施夫人悄悄禀报过了。旋波一直在宫内,还缠着小人要学剑术,小人还教了她几招妙手。” 伍封笑道:“你的剑术有何妙手?教斧子还差不多。” 鲍兴笑道:“波姑娘学了几招剑术便不喜欢了,又说要学射箭,小人推说不会,才能脱身回来。嘿,此女当真顽皮。” 伍封又问庖丁刀:“移光去了哪里?” 庖丁刀道:“小人一直跟着她到了城外,见她入了座大宅子,打听才知道那是落凤阁。小人见来来往往的人甚多,不好混进去,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移光出来。” 伍封微微叹道:“果然这落凤阁有些名堂,不过我一直以为旋波有古怪,想不到这人是移光。” 妙公主好奇道:“你怎怀疑旋波有古怪?” 伍封道:“因为移光曾对我说,旋波有一次扮成男装,随着颜不疑到落凤阁去过。” 妙公主道:“移光定是在骗你。” 伍封摇头道:“她没有骗我,因为此事西施也知道,只要我问一问,便知道真假,移光怎敢用此事骗我?旋波到落凤阁去不过是顽皮胡闹,所以弄得让人知道了。移光定是多番到落凤阁去,但她有所图谋,以致无人知道。怪不得那日石番请我去落凤阁,她便不住地反对,想是怕我看出落凤阁的异处。不过那晚只顾与伯嚭他们争执,未曾在意。” 蝉衣插口道:“婢子在落凤阁许久,并未发现有何异处,不过有一天曾见一客随计先生入了密室,那人裹着大氅,戴了弁帽,婢子看那人的背影,却得那人娇小玲珑,有女子之态。因为落凤阁客人甚多,常有些古怪的人入内,是以不曾在意。现在想来多半是移光了,旋波比她身材要高一些。” 伍封问道:“落凤格的密室中有些什么?” 蝉衣道:“那密室是阁中禁地,连婢子也未进去过,不过有两次我曾见王子不疑、伯嚭从里面出来。” 伍封皱眉道:“伯嚭进去还说得过去,颜不疑怎也能去?他与计然有何关系?” 鲍兴道:“是了,逃走的刺客都被找到了,不过他们都被毒箭射死,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其中还有个女子,龙伯是谁?” 伍封道:“总不至于是落凤阁四采之一吧?” 鲍兴叹了口气,道:“龙伯说对了,那女子便是鸣蜩,她不仅手握硬弓,腰间挂着的箭壶中还有毒箭,其他人手上没弓,看来是被她射死后,自己再握着毒箭插入胸口自杀。她虽然穿成男装,小人却认得出来。那些侍卫未去过落凤阁,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小人怕走露了消息,命人将所有尸体尽数埋在僻静之处,又让他们移了些树栽上去,多半无人能找到,明日小人还要去瞧瞧才放心。” 伍封愕然半晌,道:“这真是想不到!鸣蜩前些天还同我饮酒,今日却狠得下心来害我。是了,自从平兄走后,小兴儿的本事可越来越厉害,也机灵了许多,当真派得上大用了。” 鲍兴咧嘴笑道:“小人随柔夫人读了好些书,或是有了些用处。” 伍封奇道:“原来柔儿还曾教你读书?”心道:“那日在五龙城时,小兴儿提醒我娶柔儿,他是第一个想到我和柔儿婚事的人,也怪不得柔儿对他另眼相看。” 鲍兴道:“西施夫人先前说过说,早间她甚是烦闷,移光便提议上灵岩山走一走,请龙伯陪驾。” 叶柔问蝉衣道:“落凤阁的四采都会剑术么?” 蝉衣摇头道:“婢子只知道条桑会剑舞,秀葽她们可不会。不过眼下婢子也胡涂了,秀葽会柔骨功夫,萑苇会舞长长的绢带,不知道这算不算本事?” 叶柔与伍封对视了一眼,均摇了摇头。 伍封道:“看来这落凤阁非比寻常,眼下无暇去理会,虽然今日这些刺客全军覆灭,计然他们可不知道,他们心中虽疑,却不会就这么弃阁而逃,放下多年的心血。至于此阁的玄机,便等我从淮上回来再说。小兴儿眼下是城中名人,又与宫中侍卫混得熟络,每日都进宫去,免得宫中生乱。” 叶柔颇有些担心,道:“那些侍卫会否将事情说出去?” 鲍兴笑道:“今日龙伯他们吓住了,他们怕被人杀了灭口,何况龙伯厚赏,他们怎敢不听龙伯?” 第二十八章 令仪令色,小心翼翼 姑苏城中小桥流水,河道纵横,与它城不同,是以各大府第之中都备有小舟,有舟自然也有水门。这龙伯之府内便有一条水道,直通城外,府中不仅有舟,府墙上也有水门。 伍封由楚月儿搀着在府内登舟,入了船舱,垂下了幄布。圉公阳、庖丁刀带了兵器、干粮和诸般随行之物上舟,他二人久在楚地,擅行舟楫,一人持篙,一人掌舵,小舟从水门出府,缓缓前行,入了城中胥水,由盘门出城驶入外河。 外河甚宽,小舟一路北上,晚上入了江口,圉公阳假装是行商,在江口上觅了艘大舟,以三十金租下来,舟上自有人昼夜行船,就不必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动手了,与伍封等人便在舱中休息。 次日出到海上,第三日午时从海上入了淮水,三个多时辰时便见到淮曲两侧的行军大营。 伍封在舟上静养了三天,伤口早已愈合,除非是与颜不疑这种高手比剑,否则也不会挣破伤口。他一路饶道海上,便是为了借舟楫养伤,又不会耽搁路程。 舟停北水之岸,此处离北岸叶公的营帐约有十里,也没有人来查问。用过晚饭之后,伍封、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换上楚服,离舟登岸,取三十金打发了舟船。 他们四人身手高明,一路沿僻静处西行,遇到巡岸的楚国士卒便躲着,好在天已经大黑,一路都无人见到他们。 离营愈近,巡行的士卒便愈加频繁,到营外一二百步远时,正见绵延数百个营帐在岸上排开,共分了四排,每隔二百步便有一个供了望的大巢车,高达数丈,营内营外到处堆着大火堆,将半边天都映成了红色。 江中不断有战船来往巡行,处处叩桡之声互相应答,或短或长,或急或缓,各有不同,只要一桡声断,全营上下便可知道情况有异了。 伍封在树后看了良久,也觅不到破绽,叹道:“叶公布营甚有章法,四万人的大营布得水泄不通,比我在莱夷布的营要周全得多,那桓魋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怎样混进营呢?” 伍封想了想,笑道:“本来我想按老法子,但这法子我太过吃亏,须得另外想办法。” 楚月儿知道他所说的“老法子”是指“美人计”,格格娇笑,道:“若不用老法子,怎引出几个士卒来?” 圉公阳和庖丁刀听说,立时会意,圉公阳道:“小人会仿数种马鸣之声,若叫唤起来,营中人会以为引来了野马,说不定有士卒出来瞧瞧。” 伍封喜道:“你们还会这本事?” 圉公阳道:“小人们对楚、吴、越三国之语都可说得十分纯正,马叫声也会数种,譬如雌马叫春、雄马争斗、马驹迷途等多种叫法,公子觉得哪种叫法好?” 伍封道:“叶公布营十分高明,想来军令极严,就算士卒知道有野马在营外,也不会讨这个便宜。” 庖丁刀奇道:“有现成的便宜他们也不要?” 伍封道:“就算能捡到便宜,也是营中的东西,与士卒不相干,叶公也不会将马赏给捡马的士卒,他们何苦跑出营来?” 圉公阳叹道:“公子说得是,叶公的军令的确严得很,看来小人这法子不行。” 伍封笑道:“眼下春意盎然,军中多是雄马,小阳若学一学雌马叫春让营中的雄马听到,那些雄马只怕会有些龌龊念头吧?” 圉公阳的养马之技还胜过鲍兴,恍然大悟,道:“公子这法子极妙,这雄马发起春情来,甚难制服,在马廊之中闹腾起来,营中将官定会怕士卒出来。” 他钻入草丛,学起了马叫。 圉公阳的叫法颇有讲究,声音由小变大,渐渐地越来越响亮,声音长长短短,仿佛有好几匹马跑到近前,大声鸣叫。 庖丁刀也没闲着,不知从哪里找了两段宽竹,轻叩短敲,模仿着马蹄之声。 伍封与楚月儿听得呆了,险些也以为真有马跑来鸣叫一般,看来圉公阳和庖丁刀也不是第一次学马声骗人,否则也不能如此默契,多半是以前入室为盗,常有此举。 过了好一阵,便听营内马鸣之声响成一片,看来营中的那些雄马都动了“君子好逑”的心思。 便见两名士卒匆匆跑出来,骂骂咧咧道:“哪来的畜牲如此乱叫,聒噪烦人!” 等这二人过来,不须伍封和楚月儿动手,圉公阳和庖丁刀便一人一个将他们打翻,塞住了口,解下他们腰中的布带,将他们手脚连在一起捆住,扔入草丛之中。伍封和楚月儿怕多造杀孳,早叮嘱他们,能不杀人时便不要杀人,这二人果然十分听话。 伍封见士卒的楚服与他们所穿的差不多,道:“再引几个士卒出来。” 圉公阳又学马鸣,庖丁刀却稀里哗啦弄出一大堆声响,还“哎哟”叫唤了数声,他本是楚人,是以这“哎哟”声也是纯粹的楚语。 伍封和楚月儿听在耳中,便觉是野马性烈,不仅抓不到,还踢伤了人。 果然又有二人跑出来,到近前时笑道:“当真是没用得紧,被踢到了哪里?” 圉公阳和庖丁刀依原样将这二人打倒捆起来,又叫唤了一阵,扮作野马远去之声。 四人从树后走出来,伍封身高,怕人见疑,故意低头弯腰,用双手捂在腰上,楚月儿用手抚住了额头,圉公阳和庖丁刀扶住他们,缓缓向营中而去。 入营之时,守门士卒以为他们一个被马踢了腰,一个被马踢了头,指着他们大笑,有人道:“哈哈,可别断了山根,那可是一世霉运了。”还有人怪笑道:“乖乖,这腰上被踢坏了可了不得,是否让兄弟我替你好生揉揉?” 须知营中无战事之际,军中这些精壮汉子无聊之极,难以打发时日,今见有人如此不济,好端端被雌马踢伤,怎会不觉得大乐? 圉公阳和庖丁刀低头扶着二人,用楚语随便应了几句,嘿嘿笑了数声,没露出任何破绽,就这么走入营中,才转到一座帐后,一个带兵卫装扮的人从帐中钻出来,叱道:“马未捉到反被踢伤了。连个畜牲也对付不了,怎好上阵打仗?没的白送了性命!扶他们到军医处瞧瞧,别装死不做差事。”骂完又钻入了帐。 四人也不知军医在哪里,缓缓没入一座大帐的阴影之中,蹲在地上,向四处瞧去。 这营地实在太大,虽有许多火光,毕竟是在夜间,一时也瞧不见中军大帐到底在哪里。 伍封正发愁时,便见一个传令的小卒手挥着一面小角旗,从西面跑过来,忙迎了上去,伸出铁臂轻扫,将那小卒差点撞了个跟斗。 伍封一把扯住他,那小卒兀自摸头不知脑,便被伍封的铁臂卡在颈子上,曳了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一路小声耳语。 庖丁刀用大钺抵在小卒的颈子上,小声叱道:“噤声!” 伍封渐渐放脱了手臂,小声问道:“叶公的大帐在哪里?” 那小卒年纪甚幼,满脸露出恐惧之色,指了指西面。 四人向西看过去,见一排密密麻麻的营帐,也不知道小卒指的是哪一座。伍封哼了一声,道:“你带我们去。”那小卒不住地点头。 庖丁刀将大钺在小卒眼前晃了晃,又轻轻抵在小卒后背,由他在前举着小角旗引着,四人一路走过去。 那小卒手上的小角旗十分有用,五人过了二三十座营帐,碰到了十几队巡营的士卒,不过士卒们见了小卒手上的小角旗,都以为这四人是叶公招往中军大帐的人,无人询问。 眼见面前一座金顶大帐,比其它的营帐要大出许多,帐前数十名士卒站立在两旁,这些人一般地高矮胖瘦,手执长戈,显得十分雄壮。 圉公阳正想问该当如何,伍封在前面已经大踏步走了过去。 帐前士卒用长戈挡住,一个小将站在前面叱道:“站住!是谁?” 伍封哼了一声,沉声道:“吴先生来了没有?”他虽然生长在吴国,但自小听惯了父亲的楚语,是以说起楚语来,也似模似样。 那小将愕然,顺嘴答道:“还没有来。” 伍封冷笑道:“这人居然不敢来!”往里便走。 小将又道:“干什么?叶公正有紧要公事。” 伍封道:“在下便是要找叶公评评此理。” 小将心道:“原来你与吴先生有争执,跑来告状。这人对吴先生如此无礼,想必大有来历,为何我不认识?”天下间除了伍封外,还有哪个奸细敢跑到中军大帐前呼呼喝喝?何况他绝没有想到会有奸细入营,见伍封满面怒气,不敢惹他,便放了五人入帐。 叶公正在中间一张大案上看着竹简,一个小卒举着火把站在他身侧。他早听见帐外有人说话争执,也如帐外那小将一样,绝想不到在帐前大声说话的竟是混入营来的奸细。他听见耳音甚熟,但伍封压低了嗓子,他未能听出口音来。 叶公也没有抬头,叱道:“吵什么?这么晚了还……”,忽地人影闪动,便听“嗵”的一声,身边似有人倒地,火把急晃了一下,仍照在身后。 叶公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身旁举烛的小卒竟变成了一个美貌少女,笑嘻嘻地看着他,细认时才知道是楚月儿。 叶公吓了一跳,急忙拔剑,可剑出鞘三寸,楚月儿在他臂上推了推,一股大力按下,“啪”地一声,剑又插回了鞘中。 伍封高大的人影在他面前出现,手中一柄又宽又大的剑正指着他的胸口,叶公看时,便见到眼前这个令他一生最觉得可怕的敌人。 圉公阳和庖丁刀各执布钺,守在大帐门口。 叶公愕然对伍封道:“阁下怎会来?” 伍封道:“脚生在我的身上,天下何处去不得?” 叶公回过神来,道:“老夫听说阁下受伤中毒,你这么逞强闯营,万一毒发,只怕会死在老夫营中了。” 伍封笑道:“叶公看看在下这样子,是受伤中毒了么?” 叶公叹了口气,道:“原来你骗了吴句卑,不瞒阁下说,老夫早知道阁下最擅偷营,当日在卫国时,桓魋大军的营寨也被你来去自如,是以小心谨慎得很,每日除了三百剑手在大帐周围,还有三百弓箭手藏在隐蔽处,存心等你来偷营。” 伍封暗暗吃惊,心道:“我闯桓魋大营的事必是柔儿告诉你的了。” 叶公又道:“若非吴句卑说你快要身死,老夫也不会如此大意,撤了剑手和弓箭手。早几日时,阁下便有通天的本事,到此也是必死无疑。” 伍封笑道:“在下本来未想过偷营之事,这几日忽生念头,匆匆赶来见一见故人。这是偶然心动,连在下自己也未曾预计过。” 叶公点了点头,颓然坐倒,道:“你想怎样?” 伍封道:“叶公引军灭陈,离国已久,早该回去了,这么率大军驻于淮水之上,似乎不好。还请叶公早些回去,免得楚吴二国不得安宁。” 叶公忽然笑道:“原来龙伯想借手中的剑胁我退兵,阁下也就自己这口剑瞧得太大了吧!哼,老夫可不是桓魋。何况今日退兵,明日又来,阁下未必能再偷入我的大营。” 伍封叹了口气,道:“在下并非胁你退兵,而是请你退兵。若真要胁时,哪用费这许多口舌?只须派人赶到郢都禀告贵国大王,再使一条反间之计,叶公可就头痛之极了。” 叶公听说“反间之计”四字,笑道:“鄙国大王可不是夫差,我们君臣同心,大王怎会疑我?” 伍封叹了口气,道:“当年贵国的子玉英勇无敌,与晋军一战而败,结果还不是落了个自刎的下场?贵国大王虽不疑你,但你擅自引军到它国之境,楚臣上下恐怕视你与白公一样,贵王虽然英明,毕竟年幼,旁人在耳边说得多了,不疑也会生疑。嘿,幼君在内,权臣在外,本就该格外小心,免得与人口实。” 叶公怔了怔,他听到“幼君在内、权臣在外”时,脸色微变,强笑道:“我家世代忠义,历代祖先之中,十有六七殁于王事,老夫忠义之心,天日可鉴!若非如此,大王怎会派我引兵入陈?” 伍封摇头道:“既是如此,叶公更要谨慎才是。万一贵国再有个白公,到时会谁可相救?”他想起圉公阳曾经说过,叶公对诸多县公大臣有不疑心,派庖丁刀四处偷人书简符册,便这么说来。 这一句话恰好说中了叶公的心事。自从白公胜之乱后,他越发觉得诸多县公势大兵众,十分难制,如今引兵在外,时时提心吊胆,怕万一再有个白公胜走出来,自己远在淮上,可就不能想当日平白公之乱时能及时赶到郢都了。 伍封心道:“这人忠于国事,可惜忠得有些发疯了,此刻他心神不宁,让他多想一想,定是越想越是心惊。” 这时,正好吴句卑掀帷走进来,才入帐中,圉公阳和庖丁刀的铁布铁钺便搁在了他的左右肩头,庖丁刀顺手扯下了他的佩剑。 伍封笑道:“吴先生,几日不见,似乎精神了许多,看来还是楚军的膏梁肉羹合你的口味些。” 吴句卑大吃了一惊,道:“龙伯……,你不是中毒了么?” 伍封笑道:“在下的确曾经受伤中毒,伤势已大好,毒也清除了,当日那样子只是做给吴先生看的,连柔儿她们也被我瞒住。” 吴句卑面如死灰,道:“你想加害叶公?” 伍封摇头道:“我怎敢伤他?否则回去后,柔儿必会大大生气。我若要杀叶公,当日在叶城便杀了。不过此刻吴先生前来,正好一同到吴营去见大王,也免得派人请吴先生了。” 叶公吃了一惊,道:“老夫到吴营去干什么?” 伍封笑道:“当然是去同吴王商议退兵之事了。今日之事。叶公去也是去,不去也是去了。事有轻重大小,万一叶公再冥顽不灵,在下只好当机立断下手,回去再向柔儿请罪。” 吴句卑忙对楚月儿道:“月公主,这岂非助人害楚么?” 楚月儿摇了摇头,道:“叶公虽然忠义,但国事家事、公利私怨分不大清楚,驭楚国士卒如家中仆役,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视大王为何物?若是其他的县公也有样学样,楚国四千里地早晚会四分五裂。叶公自以为凡事以国事为重,实则有损于国而不自知,如此桀傲不驯的臣子,杀了正好!若非看在柔姊姊面上,今日哪里用得上这么大费口舌?早一剑杀了,夫君再拿出大王亲赐的龙伯金牌来,将大军遣回国去。” 此女随伍封日久,居然将伍封的口舌本事学了几分,此刻她以公主的身份这么说出来,气势与伍封自然是大不相同,听得叶公和吴句卑变了脸色,自忖此女能这么想,难保楚国君臣上下不会这么想。 伍封喜得翻了心儿,暗道:“月儿平日从不说军国大事,想不到口才如此了得!”若非身在叶公大营,早就上前抱着她痛吻一番了。 楚月儿见伍封笑吟吟看着她,眼光中露出赞许之色,嫣然笑道:“叶公行事虽然胡涂,不过出自一番忠义之心,便随我们到吴营走一趟可好?有夫君和月儿在,也不怕有人敢伤了叶公。” 叶公沉吟了良久,道:“就这么退兵,岂非有损楚人脸面?” 伍封笑道:“叶公灭陈之后,楚国以陈为县,眼下这陈国之地与吴地颇有交错难辨之处,是否可与吴王商议一下这边界呢?” 叶公知道这是伍封为他找一个下台阶,心道:“灭陈之后,再议边界,如此就不违大王之旨,只要你们不在营中,我便从边界上从你吴国划一大片地来。这些年吴国被越所迫,江淮之地便看得轻了。”他点头道:“也好,这楚吴之界也正该商议一下了。” 吴句卑出去传令,调了一艘战船,伍封四人与叶公、吴句卑上了战船,向南驶去,圉公阳与庖丁刀从大帐往战船上行走时故意四下里大肆宣扬,此时楚军有不少知道楚吴已不必作战,只须议边界地域了,一个个喜形于色,若非叶公军令严厉,早就欢声雷动了。 伍封叹道:“这些楚兵离国灭陈,不仅未能回国加以功赏,又被带到吴境之上,心中多半不大高兴。” 叶公知道他言之有理,没有说话。 快到南岸时,只见岸边立着水寨,战船如梭,火光下飘扬着“展”字大旗,水军布置得十分严谨。 虽是夜间,叶公就着寨中的火光四下看着,面露惊色,道:“这水寨大有讲究,等闲难破,可见展如是个了不起的将才。” 两艘小翼迎了上来,一人喝道:“楚船怎敢擅入吴寨来?” 庖丁刀在船头上道:“去禀告展司马,就说龙伯请了叶公前来,与大王商议边界和退兵之事。” 眼下吴国之人,谁不知道龙伯的大名?一船急忙入营报讯,另一船却挡在前面,不许楚船入营寨去。 过了一会儿,便见火光映得江边一片透亮,一艘大翼从寨中出来,展如站在船头,哈哈大笑道:“龙伯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怎么忽地到了北岸,还将叶公请来?这真是意想不到。”他见楚船上的情形,自是一眼便知道叶公被他们胁持而来。 伍封在船头上笑道:“在下这么晚跑来,是否吵了展兄安睡?” 展如呵呵道:“龙伯所到之处,便是死人只怕也要乖乖地从棺中爬出来,何况在下还未曾睡下?在下已派人飞禀大王,一阵便会到了。” 战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展如向楚月儿和叶公拱手施礼,一边引在众人往大帐中去,一边与叶公客套道:“叶公大驾光临,当真令小将感到荣幸之至。小将营中这点布置,定不能入叶公法眼。” 叶公叹了口气,道:“老夫只看这中军水寨,便知展司马精通兵略,二十年之后,展司马必可列天下间十大名将之一。老夫只道吴国无甚人材,看来是想错了。” 叶公是天下间有名的宿将,展如本是说客套话,被他这么一赞,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叶公谬赞,小将汗颜之极。吴国人材颇多,单是龙伯一人,便抵得过二十个展如。” 叶公摇头道:“龙伯是楚人,怎算是吴国的人才?这种人才唯我楚国才有,吴地是出不来的。” 这时众人入了大帐,众人分两侧坐下,将中间空了出来,留给夫差。 才过了一会儿,便听营内呼喝道:“大王驾到。” 众人都出了帐向夫差施礼,只见伯嚭、颜不疑跟在夫差身后,未见任龙伯是将任龙伯军中守寨了。 夫差哈哈大笑,让众人起身,他跳下车,上前挽住叶公,携着他的手入帐,口中说道:“叶公夤夜渡江而来,足见盛情。”与伍封对视了一眼,微笑点头,他听禀报说伍封带着叶公从北岸而来,自然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又惊又喜,急忙带了伯嚭和颜不疑赶来。 众人坐下来后,不住地寒喧客套,仿佛这两军隔水相峙的腾腾杀气与大家毫不相干。 伍封道:“叶公伐陈之后,见陈地与吴境有许多相邻之处,故带大军前来,欲与大王商议拟定边界,然后各自退兵,免得日后边界上两国为寸尺之地大兴干戈。” 不知道底细的人都大感愕然,须知此时各国攻战杀伐不断,互夺土地,一地今日属此国,明日或属彼国,是以各国大都以城邑为准,除了晋、卫、宋、郑等国外,向来无暇理会具体的边界,譬如这吴楚之界从来就未曾议过。 夫差虽然猜得出这是伍封的计谋,却不知就里,随口说了几句,脱口更衣,向伍封使了个眼色,转到帐后去了。 伍封也借故入了后帐,众人自是知道他们有事商议。 伍封坐在夫差对面,先将闯入楚营之事说了,道:“叶公是个爱脸面的人,若要硬逼他退兵,他这面子可下不来,只怕会奋勇一战,只好胡乱议一下边界,他也好引大军回国。” 夫差点头道:“他愿意退兵自然是最好不过。眼下他被王弟擒了来,是否将他一剑杀了,然后大军过淮水而上?” 伍封心道:“若这么做,我怎对得起楚王?柔儿也不会高兴。”忙道:“这么一来,虽然胜算颇大,但楚国定不会善罢干休,楚国地广富足,兵车万乘,为一战之利而获此强仇,殊为不智。眼下吴国正值多事之秋,唯有西和楚、南御越,国势方能长久。” 夫差道:“王弟言之有理。是否寡人便回都去,留下伯嚭与叶公商议?” 伍封道:“若无大王在此坐镇,只怕楚人又会蠢蠢心动,楚人之所以有退兵之念,倒不是因为微臣,而是因为大王御驾在此,慑出了楚人。” 夫差闻言大悦,他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伍封这几句话正说在他的心上,心道:“若非寡人大军之威势,你们几个人闯到楚营能干些什么?” 伍封小声道:“大王与晋齐争霸,威震列国,太宰却不及大王之万一,若由得他与叶公议界,只怕江淮之地有半数会落入楚人之手,非得大王从中主持不可!”他的确有此担心。正因伯嚭这人只顾私利,才会为吴国留下越国这大患来,万一叶公再使些手段,伯嚭只怕会不断退让,使吴国大受损失,真是如此的话,自己今晚到楚营一趟就是弄巧成拙了。 夫差不住地点头,道:“王弟想得周到,寡人便多留几天,等楚人大军退出二百里外后才回吴都,此事不可不慎。” 伍封又道:“大王命微臣守城,微臣却擅自跑到淮上来,请大王责罚。” 夫差道:“王弟今天立了大功,寡人怎能责罚你?是了,你怎么突然想到闯入楚营、擒拿叶公?” 伍封道:“微臣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日擒了个奸细,竟然是吴句卑那楚军使者!这人鬼鬼祟祟欲往越国去,微臣便担心叶公与越人同谋,欲不利吴国。心忖这事非同小可,非得当机立断将楚人赶回去不可。”说起吴句卑,便要说自己如何装死骗他,说到装死,又只好将自己与西施在灵岩山遇刺的事说了出来。 夫差听得脸色大变,心惊胆战之余,勃然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加害王弟和小施儿?” 伍封叹道:“微臣仇人颇多,心想这多半是仇人欲加害微臣,就算微臣不死,只好西施夫人受伤,微臣脸面何存?本是这么想,今日在楚营之时,忽然想到了其中大有阴谋,原来那日刺客是存心加害夫人,且想留微臣一命。” 夫差大为愕然,道:“小施儿深居宫中,何曾结过如此大仇?” 伍封道:“也是微臣大意,怎也料不到馆娃宫附近,居然有刺客集结。何况那日夫人是临时起意,就算有人想行刺,怕也赶不及先到灵岩山上去。是以那日乱箭射出时,猝不及防。不过微臣当时有些奇怪,那些毒箭都是向夫人而发,若非如此,微臣也救不到夫人。不过当时情势危机,未能细想。” 夫差皱眉道:“这些刺客暗算小施儿,有何图谋?” 伍封道:“大王千叮万嘱让微臣保护夫人,但夫人被人害了,大王定会愤怒责罚,多半要将微臣杀了。” 夫差道:“寡人怎会如此?”心中却想:“此言也是。” 伍封道:“刺客怎知道大王如此圣明?微臣身负重责,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了,怎有颜面活在人世?到时候不劳大王下旨,微臣便自吻谢罪了。” 夫差脸色铁青,道:“如此一来,岂非令寡人内外失亲?这些刺客好生可恶!” 伍封道:“刺客却不是这么想。刺客见微臣是齐国质子,料想微臣不会缚手待戮,说不定会硬闯出城,而大王忿怒之下,定会派兵追杀。吴国这些大小臣属,有的忠于大王之旨,有的与微臣有仇,有的或会暗助微臣,还有的人会趁机夺取兵权、扩大势力,其时臣属相斗,一片大乱。万一臣死了,不要说楚国,只怕齐国的大军也会南下报仇,吴国的士卒非北上不可。此时吴国内外交困,君臣心思不一,越王勾践只须带着他的数千‘君子之卒’,施施然便可入吴都城内,这大好吴国便被他唾手取得了!” 夫差听得毛骨悚然,面如死灰,道:“这……,这当真可怕之极!” 伍封虽然是如此推断,不过他故意说得凶狠了些,免得夫差哪天听了谗言,真的向他动手,有了今日这番话,他动手之时定会三思,说不定便打消了念头。此刻见吓住了夫差,便道:“其实刺客不了解大王和微臣,一是大王虽然责罚微臣,却不会将臣逼上绝路,二是微臣虽然胆大妄为,却不会违抗王旨。” 夫差猛地醒悟过来,道:“王弟是说,刺客是越国派来的?” 伍封点头道:“微臣是这么猜想,只因刺客大半被微臣剿杀,剩余几人却自杀,不过有一具尸体与众不同,是个女子,叫作鸣蜩,是落凤阁四采之一,此女以毒箭自插入胸而死,好生顽固。” 夫差惊道:“落凤阁?”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伍封道:“还有一事须得禀告大王,刺客准备了近千枝火箭,绝非仓促之间能拿上灵岩山,只怕是早有预谋,而夫人上山却是临时起意,刺客若非早有准备,怎能大批人预先赶到山上埋伏?” 夫差道:“是啊,刺客怎知道小施儿会上灵岩山?” 伍封道:“刺客先就埋伏好了,只要有人在夫人面前提议上灵岩山走走,夫人久未出宫,不免动心,微臣保护夫人,自然也要跟去,这不就乖乖地落入了刺客的圈套么?” 夫差道:“是谁提议小施儿上山的?” 伍封道:“这人自然是夫人身边的人,且甚得夫人宠爱,能说得上话。” 夫差惊道:“旋波和移光?” 伍封道:“不干旋波的事,提议上山的只是移光。微臣回府之后,故意装得若无其事,移光自然大惑不解。微臣派了人跟着她和旋波,旋波回宫之后,便再未出去,而移光却匆匆忙忙到落凤阁去了,想是要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以致未能暗算得手。” 夫差大怒道:“这个贱人真是该死,寡人和小施儿对她十分宠爱,几乎与公主相同,居然能生出歹念,加害小施儿!王弟是否擒了她?” 伍封摇头道:“落凤阁大不简单,微臣因急于打破楚人与越国的联手奸谋,匆匆赶了来,还来不及找上落凤阁去。只是吩咐城中不露声色,一切装得若无其事,等微臣赶回城去后,再慢慢对付。” 夫差点了点头。 伍封道:“此事先不要告诉太宰。那落凤阁是太宰所开,这中间有何不为人知之处还得查一查,微臣打过太宰之子,有些私仇,到时候还请大王主持公道,免得太宰误会,以为微臣存心要对付他。” 夫差哼了一声,道:“王弟尽管放手去做好了。” 伍封起身道:“既是如此,微臣便告退,即刻动身,连夜赶往吴都去,在外时间久了,微臣有些不放心城中的防备。” 夫差见他不辞辛苦要连夜回城,感动道:“王弟真是忠心耿耿!你一路小心。” 伍封道:“微臣离开的事,大王不要告诉叶公,就说我替大王整备军务,脱不开身,他是个多疑之人,见不到微臣,定以为微臣在暗中有何诡计,不敢出尔反而。” 夫差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出帐,众人见他们入内许久,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夫差让展如带伍封回营休息,伍封向众人告辞,带着楚月儿等人出帐。 伍封小声对展如道:“烦展兄替我准备轻车,在下要连夜悄悄回去,此事仅大王知道,不可外泄,其中原由,展兄回城便知道了。” 展如知道他行事不依常规,难以测度,派了两乘轻车,送他们连夜出营。 轻车比舟楫要快得多了,何况又是一路直行,不象去时饶到海上行舟那么远,到第二日辰时,已到吴都城下。 守城士卒见他从外入城也不惊奇,以为他出外巡城,从它门出去,再从此门进来,怎想得到他是从淮上赶回来? 伍封伤势虽然大愈,毕竟是伤后休养不足,这么风尘仆仆地赶路,着实有些辛苦,入府之后,也没与众女多说,便与楚月儿入房休息,其实楚月儿到不觉得怎么累,不过伍封惯了要她陪着,是以二人调息一阵,又睡了下来,直到午时快要用饭之时,叶柔进来道:“西施夫人来了。” 伍封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带着众人出去迎接。 便见西施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静静地在堂上等着,宫女、寺人、侍卫从堂上一直排到府门外面,鲍兴居然充上了侍卫之责,背着大斧,洋洋得意地站在一旁,想是由宫里一路陪来。 伍封带着众人与西施见礼,西施笑道:“不用这么多礼,真要行礼时,只怕或揖或跪乱成一片,就这么马马虎虎算了。” 伍封府上各人身份不同,他自己是王弟不说,其余人有公主也有婢女,礼便不大相同,众人便简简单单免了许多繁琐礼节。 旋波从西施身后出来,笑道:“夫人到吴国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到臣下府上来哩。” 伍封笑道:“波姑娘这么说,是想让在下感激涕零,揉得双眼红肿么?” 旋波格格笑道:“那倒是不用,不过夫人这次到龙伯府上来,波儿大有功劳。” 伍封带着西施和旋波往后院走,众女在后面跟着,伍封顺嘴问道:“波姑娘有什么功劳?” 旋波道:“上次与光儿在城兵官署与龙伯一起用饭,便觉饭肴俱精,后来与光儿商议,才到府上来混了大半日,与众位龙伯夫人用过午饭。嘿,你们府上那位小刀儿的庖艺十分了得,波儿口谗,便借着夫人的旗号,到府上来骗吃骗喝。” 西施咄了一声,笑叱道:“波儿是说我到兄弟府上来骗吃么?” 伍封笑道:“姊姊芳驾光临,兄弟这座府第真是蓬壁生辉了。不过小刀儿的手艺的确不错,兄弟第一次吃他的菜肴时,险些将舌头吞到肚里去。” 众人听他说得夸张,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后堂坐定,家中寺人侍女送上淡酒鲜果诸物,伍封吩咐庖丁刀制肴,圉公阳与他联手惯了,也自告奋勇去不帮忙。 西施向伍封上下打量了好半天,叹道:“兄弟伤得那么重,想不到才几天便生龙活虎,让姊姊空自担心了好些天。” 伍封笑道:“兄弟这伤是姊姊亲手上药包扎的,若不尽快愈合,怎么对得住姊姊的妙手?” 众女心道:“原来你这伤口是西施为你包扎的。” 伍封顺嘴问道:“怎么光姑娘未一起来?” 西施眼中闪过一缕异色,缓缓道:“自从那日遇刺之后,当天她便离宫走了,一直未曾回来,我正派人四下里找她。” 伍封看了旋波一眼,西施点了点头,以示诸般事情旋波已经知道了。 伍封便向众女说起到楚军营中的情形,道:“这边界之议甚是繁琐,只怕没有十天半月也谈不好,双方的大军要尽退的话,应该在半月之后了。” 一众妻妾见惯了伍封的这些厉害手段,也不怎么觉得有异,西施和旋波却十分惊奇,脸露佩服之色。 西施道:“原来这几天功夫,兄弟做了这么件大事出来!” 伍封笑道:“过些天我还要做件大事,便是烧了那落凤阁。” 西施和旋波惊道:“什么?” 伍封道:“姊姊可知道那日的刺客当中,有一个叫鸣蜩的女子?她便是落凤阁的四大美人之一!”他将昨日在营中与夫差说的话大致说了一遍,道:“以我看来,这落凤阁只怕是越人在吴国所设的一只眼睛,吴国朝中上下的大小事情,落凤阁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西施惊道:“原来刺客是存心要杀我。” 伍封道:“不过刺客还想害一害我,从而激起吴国之乱,否则,何必这么大费手脚?以移光与姊姊的亲近,要下毒只怕并不难,蝉衣不是说计然擅用毒药么?” 蝉衣在一旁道:“龙伯!” 众人看她时,却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伍封道:“蝉衣是否想让我饶了计然一命?” 蝉衣点了点头,嘤声道:“蝉衣这条命是计先生救的。”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人未必是个好人,若放了他,有些说不过去。” 蝉衣双眼垂泪,只是看着伍封,眼中露出央求之色,伍封一见这神色,立时想起迟迟来,叹了口气,道:“既然蝉衣这么说,我便放过了他。” 旋波在一旁道:“龙伯是否连移光也放了,由得她随计然一起去?” 众人都有些愕然,旋波道:“计然是移光的情人,波儿早就知道的,只是想不到计然竟是奸细。移光几天没回宫中,只怕是躲进了落凤阁。” 西施也道:“其实我早觉得有异,不过见她可怜,装作若无其事。兄弟如果找到她,便饶了她一命罢,她毕竟是服侍我十多年。” 伍封心里恍然,移光到吴国十余年了,无人敢去碰她,如此大好女儿,在宫中见惯了声色犬马,一旦被男人所迷住,自然是死心踏地,甘为所用,点头道:“想来她也不是极恶的人,留她一命也不打紧。” 妙公主怒道:“这个计然委实可恶,他未必是真心对待移光,多半只是想利用她罢,使得她竟生歹念,加害主子。若非夫君答应了蝉衣,定要让月儿杀了此人。” 西施道:“移光走的那天神思不属,向我打听那日山上之事,我只说是匆匆转了一圈,无甚变故。” 伍封道:“移光未必真的有心加害姊姊,多半是被计然利用。”见鲍兴在一旁站着,问道:“小兴儿,你这几天可见有何异处?” 鲍兴不住摇头,道:“落凤阁无甚变故,不过昨晚王子姑曹想到落凤阁去,士卒都不敢开城,跑到府上闹了一阵,被公主斥走了。” 伍封奇道:“姑曹向来霸道,公主能将他赶走,大大的了不起。” 妙公主笑道:“我是他的长辈,他怎敢不听我的?我只说他没了上下尊卑之分,不听我这婶婶的话,他便面红耳赤,带着人走了。不过这不算我的功劳,是柔姊姊叫我这么说的。” 伍封笑道:“柔儿足智多谋,听她的定没有错。”沉吟了一阵,道:“本来我想拆了这落凤阁,不过此刻我却改变了主意,便留下此阁,等他们传点消息。” 叶柔道:“可是你与西施夫人遇刺之事,有不少侍卫、宫女、寺人知道,移光对宫中甚是熟悉,早晚会被她探听知道。” 伍封笑道:“就让她知道也好,只有小兴儿认出了鸣蜩,我们不说出去,她和计然便以为我们不会怀疑到落凤阁头上。” 叶柔又道:“移光或者不大明白其中的厉害之处,但她的嫌疑十分明显。计然若是连移光的嫌疑也想不到,此人便不足为虑,如果他是个厉害家伙,必定知道龙伯疑移光,就算龙伯声色,他也知道龙伯从移光身上觅到主谋。” 伍封吃了一惊,脸色大变,道:“我知道了,移光恐怕大有凶险,就算未死,只怕也难露面了,否则她为何这几天都不见。” 众人都吃了一惊,叶柔点头道:“计然能够利用移光来加害西施夫人和龙伯定很不简单,说不定杀了移光以绝后患,免得龙伯落凤阁去。” 旋波“哇”地一声哭起来,她与移光十多年都在一起,如同姐妹,得知她可能死了,免不了伤心。 西施也觉得有些心酸,安慰了旋波几句。 伍封叹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应拆了那落凤阁,再到淮上去,移光或者不会如此。可惜当时身上有伤,又不知道落凤格的虚实,才忍心放过。” 楚月儿埋怨道:“就算夫君动不了手,月儿也可以去,何况还有公主、柔姊姊、雨儿四人,再加上小兴儿、小刀、小阳,难道还斗不过一个落凤阁?” 伍封道:“其实我曾经这么想过,但你们这么打上落凤阁去算怎么回事?旁人定以为我终日留连女闾,以至妻妾大生嗔怒,一齐去拆落凤阁。这事若传到国君老丈人和你那楚王弟弟耳中,定会骂我是个负心人吧?” 众人均感好笑,伍封道:“今晚我便去落凤阁瞧瞧,如见到移光时,便顺手将她带走,打发她一些金贝,送她到齐国或楚国去,谁让我答应了波姑娘呢?一阵我便放出消息,将当日我和姊姊遇刺之事说出来,就说已经查出了一点眉目,准备在城中搜索歹人。刺客全军尽墨,计然怎么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们越是隐密不说,他越是小心,今日索性说出来,又装作在城中准备搜捕,他会以为我们未疑心在他头上,反而会放心些,只要移光还活着,我们这么一搞,她也就安全了许多。” 西施和旋波倒想不到他这么心软,正要说话,便见庖丁刀走了上来,道:“西施夫人、龙伯以用膳了。” 庖丁刀是庖中妙手,今日西施和旋波大老远从宫中来,自然是受宠若惊,精心炮制若干菜肴,钟鸣鼎食,西施带来的侍卫、宫女、寺人也由鲍兴带着在前院用饭,只不过庖丁刀的手艺他们便试不到了。 众人用过了饭,伍封将蝉衣、鲍兴、圉公阳、庖丁刀叫在一边,细问蝉衣落凤阁的情形,直问了近一个时辰,几人心中都有了个大概。 等伍封回到堂上时,西施、旋波与众女正兴高采烈地说话,伍封心道:“她们女儿家说话,我可不好上去掺和。”让鲍兴到城兵官署叫一个副将来,自己溜到了前院,与侍卫、宫女、寺人顺便说些话,无非是勤勉之类,众人见他没什么架子,都感到这人甚好相与,又体恤部属,无不悦服。 一会儿那副将随鲍兴匆匆而来,伍封将他带到厢房,道:“今晚我要出去办点事,拟从盘门出去,可能晚些才回来,你们守好城门,谁也不许进出。”小声对那副将道:“前些天有人行刺我和西施夫人,刺客尽被杀了,没能留下活口,不过这主持之人未能擒到,晚间我便出城巡视。” 那副将一脸惊怒,道:“谁有这么大胆子,敢行刺龙伯和西施夫人?”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此事我心里有数,过些时你便知道了。” 副将匆匆去了,伍封心忖这么一弄,到明日时这姑苏城中谁都知道曾有人行刺他和西施了。 伍封回到后院,见众女正说话,西施白了他一眼,道:“兄弟躲到哪里去了?” 伍封道:“有些事情要预先作些准备。” 西施点了点头,命旋波拿了件赤红大氅上来,道:“那日兄弟兄弟为了救我,大氅也扯坏了,姊姊为你重新做了一件,看看是否合身。” 旋波将大氅替伍封披上,伍封见这大氅与前一件想似,不过用细细的金线穿终出若干花纹,尤其是氅上面那一条龙形的金丝图案十分灵动,大氅微动之时,那条金色的龙便如要脱氅而飞一般,手工极精。 伍封道:“这只怕要费不少时日吧?” 旋波笑道:“可不是,自从那日龙伯与展如比试之后,夫人便开始做这件大氅,波儿和光儿也下了不少功夫。” 西施在一旁向旋波瞪了一眼,脸上微红。 伍封连忙致谢,西施道:“姊姊多年未织过衣了,手艺可比不上昔日,兄弟将就穿穿,也算是我酬你的授剑之德。”盈盈起身告辞,伍封带着人将她送出了门,见她大队人马远去,才回到府中。 楚月儿笑道:“西施夫人可了不起,这种手艺我便不成。” 妙公主笑道:“我看只有柔姊姊的手势能比得上,是了,西施怎成了夫君的姊姊?” 伍封道:“我是大王的表弟,她自然是我们的姊姊了。” 叶柔若有所思,道:“我有事情要与公子说说。”将伍封叫到了侧房之中,小声道:“公子,我觉得有些不妙。” 伍封暗暗吃惊,问道:“何事不妙?” 叶柔道:“西施、旋波、移光都是越人精选的美女,授以迷心惑神之术,单是旋波和移光,便已经非同小可,那日她们在府上大半日,连那些倭人勇士也有些失魂落魄哩!” 伍封点头道:“这二女的确有些手段。” 叶柔叹道:“最厉害的莫过于西施了,旋波和移光的惑人之处还有迹可寻,西施却是在无形之中,不经意地动人心魄,连公主、月儿见了她都十分欢喜,更何况是公子呢?” 伍封忙道:“这个,我与她也没有什么。” 叶柔道:“那几日你有些失魂落魄,有事没事都往宫里跑,柔儿便觉得有些不妙了,公子如此一反常态,只怕是被西施迷住了吧?” 伍封颇有些尴尬,自己的确对西施十分动心,那是否认不来的,道:“不过姊姊好像不是有心来迷惑我。” 叶柔叹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了。公子少年英雄,机智权变,生得又雄美洒脱,一张嘴又会讨人喜欢,原来是女儿家最易垂目的人。西施到吴国十余年,今日居然一反常态,屈驾往臣下府中来。她虽然不是王后,身份却是差不多了,若是陪夫差到来,自然是体恤臣下,可以来得。可她自行走来了,这就不合宫中的礼仪了。我看她是按捺不住对公子的想念,忍不住走来看看。她定是对公子动了心,难以抑制了!西施看你的眼神,与公主、月儿看你时都是一样的,难道你不觉么?” 伍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叶柔道:“本来公子与其他女子交往,就算娶进府来,也非柔儿所能管,不要说西施是夫差最宠爱的女人,又是你的嫂嫂,就算是普普通通的女人,既有了丈夫便不好招惹了。没的弄出丑事,不仅辱了你一世英名,连伍相国一生的忠义之名也会因此蒙羞。” 伍封惊出了一身冷汗,动容道:“柔儿提醒得好,我该怎么办呢?” 叶柔道:“这种事情就不大好办,如果夫差死了还好说些,眼下列国间公主夫人改嫁之事颇多,但夫差活着一日,此女便动不得。公子若是不去见她,一来公子不甚愿意,二来西施说不定又到府上来,何况公子名义上暂管宫中侍卫,免不了要见她,柔儿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公子最好是小心在意为妙。” 伍封向她躬身一揖,道:“多谢贤妻教诲,为夫定会小心。” 巧好妙公主和楚月儿走进来,见此情形,哑然失笑。 妙公主笑道:“夫君是否又在提及与柔姊姊洞房一事?居然还作躬打揖,也不知羞。” 伍封笑道:“柔儿的性子你们不知道么?她说要等到衰服期满,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我向柔儿施礼是另有事情。” 楚月儿好奇道:“有什么事?” 伍封摇头道:“天机不过泄露,此事可说不得。” 妙公主和楚月儿越发好奇,上前便找叶柔纠缠,非要她说出来不可。 伍封一本正经地道:“柔儿见多识广,我正央她给我想个法子,如何让公主和月儿早早生几个儿子出来。” 一言说出,三女脸上都如晚霞般红,叶柔大嗔:“你怎就没个正经时候?” 妙公主和楚月儿格格笑着,四只小手齐向他伸来,大兴问罪之师,伍封哈哈大笑,逃出厢房。 伍封将鲍兴、圉公阳、庖丁刀叫来,仔细吩咐晚间到落凤阁的事情,落凤阁这种地方,当然不能让楚月儿随去。 酉时过后,伍封带着鲍兴、圉公阳、庖丁刀和三十个倭人勇士,一齐出了盘门,径往落凤阁去。 人马到了阁前时,圉公阳和庖丁刀早依了伍封的安排,不知混到哪里去了。 伍封数十人向落凤阁而来,计然岂有不知道之理?他带几个从人在阁前等着,见伍封从鲍兴的车上跃下来,迎上笑道:“龙伯近来可好?” 伍封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怎么好,前几日遇到了刺客,险些送了命。” 计然满脸惊奇之色,道:“龙伯英雄盖世,是谁胆大包天,敢捋阁下之龙须?” 伍封哈哈大笑,心道:“这人主持风月之地,颇会说话。”他摸了摸下巴,也未曾觅到一根“龙须”,笑道:“在下的仇人不少,这‘龙须’早给人拔光了,是以刺客无须可捋,未曾得手。” 计然笑道:“怪不得,小人早就在寻思,龙伯就算得了小凰儿,也没理由不管莠葽了,早晚会来看看,若非曾遇刺客,只怕早几天便来了。龙伯到落凤阁仍带了许多人来,想是二位公主怕夫君遇险,让他们来保护龙伯的安危吧?” 伍封故意小声道:“只因有人声称刺客今晚子时要再向在下行刺,在下寻思再三,便带了人先到落凤阁安排,让他们四下先埋伏好了,设下陷阱等刺客来。”他一早便想得好了,若用了其它的借口,也不好四下里搜索,否则计然必会生疑,不免打草惊蛇,唯有故意在落凤阁设伏才能够让士卒藏入阁中。既是设伏,当然是愈隐密之处愈好,这样便能够顺理成章地让倭人勇士到落凤阁四处搜寻。 计然脸色微变,忙道:“龙伯怎想到在落凤阁设圈套?” 伍封道:“计先生定是怕在下搅了落凤阁的生意吧?眼下城门已闭,阁中晚间也无甚客人来,在下早吩咐了下属,令他们不得损坏阁中东西,真有损坏时,在下自会如数相赔。” 他既然这么说,计然也毫无办法,只好对几个从人道:“你们引各位大爷到阁中埋伏。”他不住地向从人使着眼色,尽被伍封看在眼里。 伍封对那些倭人勇士道:“找些隐密所在藏好,不可走露了风声。”又对计然道:“这事还需守秘,在下只带了几十人来,便是为此。若弄得人人皆知,那还叫什么埋伏?” 计然点头道:“小人理会得。”对从人道:“听见龙伯的话没有?谁要胡说八道露了口风,坏了龙伯的大计,我便割了他的舌头,哼!”从人引着倭人勇士入阁不提。 计然让人牵走铜车,请伍封和鲍兴入阁。 伍封故意装作顺嘴问道:“莠葽和鸣蜩可好?” 计然笑道:“有劳龙伯垂询,这两个丫头都好,她们可是天天念着龙伯哩!龙伯今晚是否让她们相陪?” 伍封暗暗佩服这人的镇静,笑道:“也好,便唤她们来吧。” 计然点头答应,道:“是了,鸣蜩不在阁中,今晚可来不了。” 伍封早猜他会推说鸣蜩不在,果然如此,故意问道:“她去了哪里?” 计然露出满脸为难之色,道:“这可说不得。小人这落凤阁有个规矩,便是不能说出姑娘的客人来,若非如此,小人这落凤阁怎开得下去?” 伍封理解道:“这也说得是,阁中来往的都是吴国要人,他们的私事可乱说不得。” 计然吁了一口长气,道:“龙伯果然体恤下情。不瞒龙伯说,只因常有司马、大夫争风,近几月才有了这规矩,这是太宰的意思。他说落凤阁是个消遣玩乐所在,若因此让客人不和,反而不好。”吩咐从人将莠葽叫来。 他将伍封和鲍兴带入了一间小些的暖房之中,只见这房中铺了一整张绿色的革筵,上覆浅红色的席子,几张四脚木案上面镂着花纹,配起筵席的颜色甚为悦目。 伍封赞道:“这房间布置得不错。” 计然道:“龙伯谬赞了,这是小人的居室,与它处略有不同。” 伍封愕然道:“计先生怎带了在下到这里?若被酒渍弄污了可不大好。” 计然笑道:“龙伯是贵客,它处怎配得上龙伯的身份?何况此房有个好处,只有一门,四下无窗,刺客若要行刺,只能由这大门入来,便好擒拿一些。” 伍封点了点头,道:“一阵计先生不要乱走,免被刺客伤了。虽然小凰儿说你会些剑术,还是要小心一些。”对鲍兴道:“小兴儿,你可要看着计先生,他若被刺客误伤了,我便唯你是问。” 鲍兴呵呵笑道:“公子放心,只要有人走近计先生,小人便一斧劈下去。” 计然心道:“这不是存心不让我行走么?”只好陪着伍封坐下来。 这时阁中下人送上酒肴和一些果品,伍封虽然知道脐息有御毒之效,仍不敢胡乱饮食。蝉衣曾说此人擅于用毒,便不能不小心,虽然这人未必敢在此地毒杀伍封,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此时莠葽走了进来,格格笑着,坐在伍封身旁,又有另外一个女子坐在鲍兴身旁,莠葽笑道:“好些天未见龙伯,龙伯可让人家记挂得紧,难以入眠。” 伍封拍了拍她的脸,笑道:“是么?让你这么牵挂,这真是在下的罪过了。”他拿起案上倒满的酒觥,向莠葽唇边递过去,道:“美人儿便饮了这觥酒,权当在下陪罪。”在莠葽半推半拒之中,将酒灌了下去,伍封又向她的樱唇中塞了些菜肴果子,哈哈大笑。他这么做,正好是借莠葽来试试酒肴中是否有毒。 鲍兴是有样学样,与身旁那女子大大地胡闹,以试酒肴。 计然笑吟吟道:“龙伯小心得很,莫非是怕酒肴中有毒?” 伍封见被他看穿,心中暗惊,脸上却笑道:“在下怕刺客混在阁中,暗中下毒,倒非疑心计先生。” 计然笑道:“龙伯说得是,以龙伯的剑术,谁人有把握行刺得手?自然以下毒为好。不过小人深谙用毒之法,如果有毒,必瞒不过小人这双眼睛。龙伯带了这许多人到落凤阁来,若在阁中出了事,小人的罪过便大了。平日里阁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吴国重臣,在下对饮食自然要十分小心。” 伍封心想:“这话也有道理。”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计先生擅于用毒。小凰儿向我说时,在下还不解其故,不知计先生研习此术干什么,今日可明白了,正好向计先生讨教。” 计然笑道:“讨教是不敢当的,不过小人在此道上确有些心得,单是这毒,便可按其效用分为迷、昏、死、绝四类,各有不同。”他一边说着,脸上大显得色,显是对此道极有精擅之处,别人问起,免不了卖弄一番。 伍封问道:“这四类有何不同?” 计然道:“迷药可摄人心魂,中毒者心智迷失,下毒者驭之如牛马也不怨。昏药对身体无甚伤损,只不过中毒后昏睡,昏睡时间依药效之长短而定。死药自然是毒死的了,最厉害的便是绝药,身中此毒者自然要死,不过并非立死,且自身并无所觉,凡与中毒者接触,便易因他染上奇毒,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当真厉害得紧。” 伍封动容道:“这绝药可怕得紧,若是用于两军作战,岂非可以不战而胜?” 计然笑道:“小人所说的绝药只是推测出来的,就小人所知的绝药,虽能因人而染,却只能染及妻妾。” 伍封叹道:“这也厉害之极了。” 计然道:“其实毒药听来可怕,但也不是无法御之。天下之毒,若用于菜肴,菜肴便生出异味,甚或颜色香泽也有变化,容易被人察觉;用于酒水更不容易,无论药粉药丸,均不能融入水中而不见浑浊,且酒水味变,谨慎小心之人便中不了毒。” 伍封心中一动,暗道:“娘亲曾精研在酒中下毒之法,能不改酒色酒味,只怕比计然要高明得多。只是娘亲从未说过,回去之后要好好地学一些。”问道:“若将毒用于刀剑箭矢,是否可以毒人?” 他故意这么问,计然虽然镇静,脸上仍然微微变色,道:“若将兵器在毒药中煮过,毒附刃上,若刺伤了人,毒随气血入心,毒发得更要快捷。” 莠葽在一旁娇声道:“龙伯和计先生不住说这毒,听起来可怕得紧,弄得这房中也似阴森森有些毒气哩!” 伍封呵呵笑道:“美人儿说得是,我们只顾说话,没想到吓着了你。” 正在这时,便听阁中一片喊声:“拿刺客!”“着火了!” 众人吃了一惊,一个倭人勇士进来禀报:“公子,刺客在阁中放火,我们拿出了一个刺客,还有一个女刺客逃出阁外,我们有十余人追下去了!其余人正在救火。” 这擒住刺客的说法并非伍封预先安排好的说辞,伍封也大惑不解,本来他是想打着捉拿刺客的幌子,到落凤阁来搜一搜,想不到还真地拿住了一个刺客!至于那女刺客云云是他先安排好的。他让圉公阳和庖丁刀趁倭人勇士混入阁后,趁人多混乱、阁中人又不识得倭人勇士时在阁中寻那密室。若找到移光,而移光又活着的话,便这么禀报,计然便会以为移光见了人来,自行逃出去,不会想到此女已经落到伍封手上。放火则是圉公阳和庖丁刀找到要紧物什后必须要做的事,否则的话,平白丢了东西,计然怎会不生疑? 计然听见失火,吃了一惊,正要出去,便听伍封道:“将那刺客带上来。”伍封十分奇怪,不知道倭人勇士擒了个什么人。 计然便止住了脚,看看这放火行刺的人是谁。 几个人押了个人上来,伍封仔细看时,觉得这么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问道:“你是什么人?” 计然在一旁惊道:“龙伯,这人是我们落凤阁的客人,名叫乐灵,昨日方来,难道他竟是刺客?” 那乐灵摇头道:“小人不是刺客。” 伍封忽地认出了此人,道:“在下想起来了,你是越国范大夫的门客,当日范大夫送给在下一口‘映月’宝剑,是你一路赶上相送。咦,你怎跑到此处来?” 乐灵道:“小人并非范相国的门客,而是文大夫的人,那时范相国出使齐国,文大夫派了小人一路保护。” 伍封道:“原来范大夫如今当了相国。乐兄,你到吴国来干什么?” 乐灵道:“小人本是来见一位朋友,可惜这人已经回去了,小人正拟回越国去,不料被当成了刺客,慌乱之下,才打翻了火把,非是故意放火。” 伍封心道:“这真是错有错着了,我还怕圉公阳和庖丁刀放火后,计然多少会生疑心,你既然自承不小心燃起了火头,这就最好不过了。”故意向那几个倭人勇士道:“这位乐先生是我旧日的相似,你们怎么把他当作刺客?” 一个倭人勇士道:“小人们见他有些鬼鬼祟祟,上前喝问,不料他竟然拔剑相向,打斗之时又有个女刺客跑了出来,还未看清便被她冲了出去。” 乐灵忙道:“在下是见你们鬼鬼祟祟,才走过去,以为你们是混入阁中的歹人,因此才交上了手,后来听你们的语气,才知道不是歹人,否则……”,他虽然未曾往下说,但从语气中可以听出,若非他相让,这些倭人勇士未必能擒住他。 伍封点头道:“文大夫既然曾派你保护范相国,你的剑术本事想来不错,应该比范相国府中的人还要高明。乐兄可否告诉我,你想来会的朋友是谁?” 计然在一旁道:“这位乐兄是楚人,与吴句卑有亲,他得知吴句卑到了吴国,才跑来相见。若非如此,他又怎能暂住在落凤阁中?” 伍封点头道:“太宰与吴句卑有些交情,计先生自然要给些面子,原来这是一场误会了。不过这事情还得略略盘查,做点官样文章,乐兄勿怪。烦乐兄随在下到城中走一趟,弄清楚之后,在下派人送你走。”其实他是怕乐灵留在落凤阁,被计然询问起来,必会生出很多疑处来,是以要将他带走。 计然皱眉道:“龙伯,这位乐兄是小人阁中的客人,若就这么带走,日后还有谁敢进这落凤阁来?” 莠葽在一旁娇声道:“龙伯怎会如此忍心?若这落凤阁没了客人,婢子便到府上去混饭吃了。” 伍封笑道:“乐兄是在下的故人,看在范相国的面上,在下怎会难为他?只不过是带他到府上,叙些旧情而已。”他顿了顿,又道:“今日这么一闹,在下好歹也要带个人回去做做样子,免得府中妻妾以为在下打着捉拿刺客的幌子,跑来落凤阁鬼混,岂不糟糕?” 这时,又有一个倭人勇士进来,道:“公子,火已灭了,未烧坏多少东西。那女刺客逃入了竹林,我们寻了一会,那竹林甚大,未能找到她。” 伍封道:“算了,这么黑漆漆的要觅一个人也不容易,你们随乐兄将他的行李拿来,我们便回城了吧。” 这时计然道:“小人去看看这火头烧了些什么。”匆匆出去,几个倭人勇士随乐灵去拿东西。 过了好一阵,计然和乐灵等人都回来了,计然脸色甚是难看。 伍封问道:“是否有人被火伤了?” 计然摇头道:“人倒没有伤,不过烧坏了一间小房子而已。” 伍封歉然道:“这就不好意思了,计先生看看损坏了什么,明日到我府上去取,没有便赔些金贝可好?” 计然道:“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龙伯不必在意。” 伍封点了点头,带人出去,在落凤阁前上了车,计然一直送到外面。 伍封站在车上故意与计然、莠葽说了好半天话,由得他们眼光四下里偷看,让他们看清并未带走什么物什。 寒喧了好一阵,伍封才带人走了,快到城门时,伍封对乐灵道:“乐兄,你失手烧了落凤阁的一件屋子,这可有些不妥,这落凤阁是太宰伯嚭之业。他若知道,你必讨不到好去。何况今日你与女刺客一同出现,大有嫌疑,虽然在下知道你不会行刺,但其他人却未必会这么想。” 乐灵惊道:“这如何是好?” 伍封道:“范相国与在下交情甚厚,文大夫又与在下有一面之缘,看在他们二人面上,今日我便派人送你连夜离开吴国,免得有后患。”也不管乐灵是否愿意,叫了十个倭人勇士,命他们到城兵处借一艘船,连夜将乐灵送过太湖,直到越境。 十个倭人勇士走后,圉公阳和庖丁刀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二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极大的布包。 圉公阳向伍封道:“公子,已经得手了。” 伍封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府吧。” 城兵处早有布置,是以见了伍封一行人,立时开门放了他们入城,众人回到府上时,已经是四更天了。 伍封行事不依常规,众妻妾见得多了,是以也少了份担心,此刻除了楚月儿之外,众女早已经睡下来。 楚月儿从后堂迎出来,笑道:“夫君今晚偷香窃玉,可曾得手?” 伍封道:“有小刀和小阳二人出手,什么偷不到?”他见小红跟在楚月儿身边,笑道:“小红是怕小兴儿在落凤阁暗中偷食么?你放心好了,有我瞧着,定不会让他色胆包天,被人勾了心儿去!” 小红笑道:“小兴儿可没有这么大胆,小红是见小夫人一人独坐,才跑来侍候。”她说是这么说,但谁都知道小红是担心鲍兴。 伍封打发了倭人勇士去睡,只带着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入内。圉公阳和庖丁刀放下背上的大布包,先解开了一个,扯开布包,见里面是一个美貌女子,手足用绢带扎住,嘴里也塞上了布条,正是移光。 楚月儿连忙上前,替移光解下了绢带,扯落布条,道:“光姑娘可受惊了。” 移光看着伍封,黯然道:“龙伯杀了光儿吧。” 伍封伸手将她扯起来,让她坐下,道:“我若要杀你,今晚便不必将你从落凤阁带出来了。” 圉公阳在一旁道:“这光姑娘被关在一间房子里,房内连一只火把也没有,我们进去时怕她呼叫,才用了些手段。” 楚月儿柔声道:“光姑娘不用害怕,夫君已经答应了西施夫人和波姑娘,不会伤害你,夫君一言九鼎,你大可以放心。” 移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伍封叹了口气,道:“小红,你先带了光姑娘洗洗,用些饭,然后让她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小红答应一声,将移光带了出去。 这时鲍兴将另一个布包扯开,“噼噼啪啪”地一大堆东西跌了一地,竟是几卷竹简。 鲍兴目瞪口呆,问庖丁刀道:“原来弄了半天,你们便是偷了几册竹简来?你们不是说最识得宝贝么?” 庖丁刀洋洋得意地道:“这竹册可是难得的宝贝哩!” 伍封捡起一册打开,楚月儿拿了支火把过来,伍封就着火把看时,只见上面写的全是毒理药性之类的文字,看了好一阵,惊道:“原来这就是计然研究毒物一辈子的经验所得,里面全是用毒解毒之法,这玩意儿果然是件宝贝,千金也买不到。” 楚月儿甚感兴趣,接过去细看,越看越是惊异。 庖丁刀又拿起一卷竹简,道:“公子,这一卷也了不起。” 伍封打开看了看,大吃一惊,道:“这是越国的破吴之策,称为七术,月儿你看:‘一曰捐货币,以悦其君臣;二曰贵籴粟槁,以虚其积聚;三曰遗美女,以惑其心志;四曰遗之巧工良材,使作宫室,以罄其财;五曰遗之谀臣,以乱其谋;六曰彊其谏臣而使自杀,以弱其辅;七曰积财练兵,以承其弊。’这七术好生了得,让人闻而生汗!”后面却是许多条富国之策,譬如“生子二人,官养其二,生子一人,官养其一;生子赐壶酒一犬,生女赐壶酒一豚;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父母俱有罪”等等鼓励生育之策,又有诸般赏耕励战之法。 伍封看了好一阵,道:“原来这富国之策也有七,是计然提出来的,勾践已用了其中五策;破吴七术是文种的谋划,勾践还只用三策,已令吴国一弱至此。这二人十分厉害,吴国只怕无人能敌。” 楚月儿道:“这富国之策在莱夷用得上么?” 伍封点头道:“只要是鼓励生育、奖耕作、赏军功,在任何地方都用得上。” 鲍兴也拿起一册,道:“这一册又有不同,好象列国之图哩。” 伍封接过来看时,见这一册上天下列国的形势图,其中各国疆域、重要城邑、紧要关隘都有绘制,连他莱荑的镇莱关也绘在里面,虽然这图在一条条简册上绘出,略显粗糙,篆字又极小,绘制得去很完备。全图之后,又有各国之图,最难得的是东海上的许多小岛也绘在里面。 伍封叹道:“不知道越人派了多少奸细在列国之中,这图虽不及墨爱所绘的莱夷之图细腻,却十分周全,不用无数奸细,不经十余年时间,怎绘得出来?看来这越王勾践不仅想灭吴国,还想与列国争霸,吴国若灭,齐越之间早晚会有一战,须早作预备才行。嗯,这字迹与前两册不同,不是一人所写。”细看简上那图,底角处有个“范”字,点头道:“原来这是范大夫亲手绘的图。” 楚月儿却对那册用毒解毒之法爱不释手,不住地把玩。 伍封赞道:“小刀和小阳的眼光非同小可,这几册竹简,不说千金,只怕十万金也买不到,比甚么宝贝都强得多了。” 庖丁刀笑道:“公子过奖了,其实小人和小阳只是在想,如果取别的物什,放火之后计然只要看看灰烬,便知未被烧毁,猜得到被人取走了。这竹简却不同,小人们早觅了若干竹片放在火中,计然见到灰烬中的残痕,便以为竹简已烧,怀疑不到公子头上。这法子其实算不得高明,当年小人和小阳登堂入室四处下手之际,常用此法。后来为叶公偷取书简,也是如此而为,是以楚臣之中,无人觉得有异。” 伍封笑道:“你们是此道行家,果然了不起。今天我们走时,计然借故在我们身上、车上偷看,这么大卷的竹简不可能藏于身上不被发觉,他自然不会以为是我们拿走,怎知道我还另派了你们二人下手?今晚大有所获,你们二人居功至伟。” 众人谈了好一阵,见天已经亮了,这才收拾了竹简,各自去睡觉。 快午饭时伍封才醒来,伸手摸床上时却摸了个空,原来楚月儿早已经起床出房,伍封微觉诧异,这丫头向来都等他醒后才一同起身,很少一早自行出去的。 春夏秋冬四女服侍他起身盥洗之后,伍封出了房,顺嘴问道:“月儿去了哪里?” 夏阳道:“小夫人今早便起身,让小兴儿从城中请了几个高明的医士来,正在厢房中与他们说话。” 伍封吃了一惊,道:“月儿病了么?”心忖她练习吐纳的时间比自己还长,体能极好,生病可不大容易。 春雨笑道:“小夫人没病,不过她向医士尽问些药、草之类,说不好是想学些医术吧。” 伍封悄悄走到厢房外,便听楚月儿在内说话:“先生解释得好,那么用生姜及干姜汁,果然可解天南星和半夏之毒了?” 便听一个医士答道:“这二种毒果然可以如此解法,不过人之身体虚实不同,用药之法讲究君臣佐使,生姜性大热,阴虚而虚火上升者可用,但内热目赤者便要慎而用之。” 楚月儿又问:“生姜之外,再配以白薇、丹片、淡竹叶,可使得么?” 便听室内静了片刻,一个医士叹道:“原来小夫人是医道高人、歧黄妙手,这种解毒法子十分高明,老夫可想不出来,佩服,佩服!”听那口音,这是前几日为伍封治伤的那老医士。 伍封心道:“原来月儿是让这些医士来考校,看看计然那用毒解毒竹册所写的药方真伪。” 虽然伍封脚步甚轻,但楚月儿耳力了得,早听了出来,笑嘻嘻跑了出来,小声道:“夫君,计然的用毒和解毒法子果然高明,连这些医士也甚为佩服。” 伍封道:“我们将上面的法子记熟,便不用怕计然的毒了。其实这用毒之法,娘亲十分高明,回去后月儿再向娘亲讨教,必有所获。” 楚月儿想起那日在酒窖中听到庆夫人的说话,点了点头。 伍封叫来一个寺人,让他安排这些医士用饭,自己带了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到后堂上去。 妙公主和叶柔正在堂上说话,见伍封出来,都笑眯眯瞧着他。 春雨吩咐拿饭上来,妙公主道:“恭喜夫君昨晚大功告成,从落凤阁中偷了的美人回来。移光哭个不停,蝉衣正与她说话。” 叶柔道:“那几卷竹简柔儿看过,果然非比寻常,看来计然在越国的身份十分不简单。” 伍封对冬雪道:“雪儿,去将小红、移光、蝉衣叫来,一起用饭。”鲍兴刚从宫里训练侍卫回来,伍封也将他叫来一起用饭。 等堂上鼎案备好,移光、蝉衣、小红也过来,到了堂上,移光双眼红肿,看来是一夜未睡。 伍封笑道:“光姑娘这么哭法可不大好,有损美貌。” 楚月儿将移光扯到旁边坐下来,移光见众人浑若无事般对她,心内惭愧,又垂泪不止,蝉衣不住地小声劝解。 众人用饭之后,伍封问道:“光姑娘,计然在越国是个什么官儿?” 移光吃了一惊,心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小声道:“计先生身居太史之职。” 伍封道:“怪不得他很有些学问本事,原来他是越国的太史。这整个落凤阁想来便是越国在吴的紧要所在,不仅能刺探军情,还能在大夫司马之间挑拨离间,甚或暗中刺杀朝中要人。” 移光哭道:“光儿不知道他还做了些什么,只是让光儿设法请西施夫人和龙伯到灵岩山走一走。使开了龙伯,他便好到城兵去设法开了门禁,免得落凤阁无甚生意。光儿怎知道他会行刺西施夫人和龙伯?” 伍封点头道:“我若是计然,也不敢告诉你。你与姊姊十余年的主仆之情,怎忍心害她?” 叶柔早间已将鲍兴叫上来问过昨晚的事,她道:“昨日落凤阁那个乐灵必是越国派来,与计然有甚商议,却被公子撞破。” 伍封道:“其实我也猜得出来,不过看在范相国面上,不愿意深究,否则这乐灵也回不了越国。他们所谋之事,无非是如何伐吴而已,我们多加小心便是了。” 叶柔叹道:“公子太过重情了些,居然连乐灵这奸细也放过了。” 伍封道:“我这是不得不放,有计然这大奸细要对付,其余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马虎虎算了。” 妙公主笑道:“我看夫君心软还不在此,无论何事只要牵涉了美人儿在内,他便诸事马虎,一味地心软。” 楚月儿问移光道:“光姑娘,计然是否真的有意娶你?” 移光脸上忽地染上一缕红色,点了点头,小声道:“他说等诸事一了,便等我回越国去。” 伍封摇了摇头,道:“光姑娘,非是我对计然有何成见,我猜他只是骗一骗你,利用你为他办点事情罢了。你想,你是越王勾践千挑万选送到吴国来的,自然是想借你们来迷惑大王,只是想不到单单一个西施夫人,大王便已经不知所以了。平白浪费了你和旋波二人,只怕勾践也不甚愿意,说不定他正寻思破吴之后,将你们收入宫室。我能这么猜想,就算勾践没有这心思,计然也会这么猜测。他怎敢将你带到越国去?何况他堂堂太史,只怕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吧?光姑娘千万不要对他的话信以为真。哼,他若是真的喜欢你,千方百计维护还差不多,怎会让借你之手加害姊姊?” 叶柔也道:“就算光姑娘蒙在鼓里,但西施夫人若受了伤害,大王定会仔细去查,怎会饶得了你?计然明知道如此还敢做出来,定是对你的安危并不在意。” 移光虽然知道他们所言有理,却道:“可光儿到落凤阁去,他却将我藏在阁中,不是为了我的安危么?若是怕他受牵连,不如将我杀了还干净?” 伍封叹道:“谁知道他还有何心思?这人心思深沉,心中不知道有多少条毒计哩!”他见移光还不大相信,知道她对计然用情已深,难以自拔,便道:“不如这么着,我有个办法……”,忽听“噗嗵”一声,移光从座上跌了下去,倒在地上,众人大吃一惊。 楚月儿在她的身旁,见移光脸上显着奇怪的红晕,忽想起一事,道:“光姑娘只怕是中了毒。” 众人大吃一惊,忙拥上前去看,只见移光星眸闪动,想站起身来却又乏力。 楚月儿忙道:“雨儿,快去将那些医士请过来。” 众医士匆匆过来为移光诊治,楚月儿道:“如何,能不能治?光姑娘是否中毒?” 那老医士叹了口气,道:“这毒厉害得紧,这位姑娘中毒好些天,不过毒性似是新发,眼下直入了心,可见毒性之猛烈,只是她中毒多日,何以今日才发,委实令老朽大惑不解。” 楚月儿小心地问道:“这毒不是蛇毒吧?” 老医士叹道:“正是蛇毒,且此蛇名叫灵蛇,是越国瘴疫遍林的山中才有,吴国并无此这种灵蛇。” 伍封忙问道:“可有解毒之法?” 众医士都摇头。 伍封又向楚月儿瞧去,楚月儿叹道:“竹简上说这灵蛇之毒若在毒发之前,尚可用半边莲、杠板归、白花蛇舌草、万年青等煮汁服用来解毒,一旦毒发,便是神仙也难救。” 移光小声道:“光儿本就该死,既不能救,龙伯也不必费心了。” 叶柔让鲍兴将众医士带了下去,道:“柔儿猜想,多半那日行刺事败,移光到落凤阁后,计然便给移光服下了蛇毒,然后每日在饭肴中加一些镇毒之药,抑制住毒性。公子昨日将移光救了来,移光无镇毒之药可服,是以毒发。” 妙公主愕然道:“计然这么搞法甚没道理,何以如此?” 伍封道:“移光在他手中,计然还舍不得让她死了。但计然又怕哪天移光走了,或是被人救走,他的奸谋不免败露,才会预先下毒。只要移光离开了落凤阁,那是必死无疑,就算说出了他的奸谋,却没有移光这证人,他有伯嚭撑腰,大可以推脱。” 移光缓缓道:“光儿虽然要死了,不过光儿却高兴得很,至少计先生每天还给我镇毒之药,说明他的心里还是喜欢光儿。” 伍封黯然道:“想不到我们将移光救出来,反是害了她。”他蹲在移光身边,问道:“光姑娘,你有何心思便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办到。” 移光缓缓道:“夫人在吴宫十多年,其实并没有真正开心过,自从龙伯来后,夫人便如换了个人一般。计先生说过,吴国早晚必会亡在越国手中,若真有这么一天,还请龙伯援手,免得夫人被人害了。” 伍封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移光道:“还有一事……”,她忽地喘息了几声,脸色渐渐暗淡下来,道:“劝波儿……嫁了吧!”她说完了这话,闭上了眼睛。 众人眼看着她的生命一缕一缕地远去,却又无可奈何,心中都觉得有些心酸。伍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对鲍兴道:“你用船将光姑娘送出去,觅个风景好的地方悄悄将她葬了。” 下午伍封入了宫,悄悄向西施说了移光的事情,西施不禁垂泪,伍封道:“移光临死还记挂着姊姊,可见她并不是有心要加害姊姊。我答应她的事,定会做到。兄弟有一句话,姊姊一定要记住。” 西施见他甚是郑重,问道:“什么话?” 伍封缓缓道:“姊姊若有凶险,兄弟便在千里之外也会赶来相救。无论日后发生了何事,无论是吴亡于越还是越亡于吴,姊姊一定要设法保全性命,等我赶来。” 西施心中一荡,热泪滚滚而下。她听了这句话,此刻便是要她为伍封死了,她也会心甘情愿。同时,她也知道,二人的情份已经停留到了一个阶段,只怕永远也难发展下去,至少目前的现状无任何改变,便只能是如此了, 伍封又对旋波道:“波姑娘,移光最后关心的是你,只盼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免得象她一样,最后死在这个‘情’字上面。” 他见西施和旋波伤心不绝,安慰了几句,起身告辞。 一连多日,伍封除了每天到宫中打个转外,也没有到落凤阁去,一般都守在府中,移光之死引来的伤感也渐渐忘怀了。 伍封怕移光的事泄露出去,将医士都留在府中,还派人将他们的家眷接了来。楚月儿这些天便忙得紧了,终日与姑苏城这班医士研究毒理解药,她不敢走露风声,只是零零碎碎地将药方分散了问,免得日后这些医士将害人的毒药制法传了出去,被歹人拿来害人。她未曾学过医术,伍封便让圉公阳和庖丁刀从城中买来各种药来,又让夏阳与楚月儿在一起帮手,让楚月儿辩认研究药材。 楚月儿本就聪明,她也不管医理,只是研究用毒解药之法,又有若干良医指导,是以颇有所得,每每夜时便由夏阳帮手配药,弄得满府药香,多日下来,居然被她制出了若干种解药出来,都用小铜盒装好,以备不测。 伍封这些天也不打搅她,只是与妙公主、叶柔等人饮酒说话,闲时指点春夏秋冬四女和鲍兴的武技,众人不仅刀术斧法有些长进,连伍封所教的空手格击也颇有所成,伍封趁教众女“空手搏虎”时挨挨擦擦,趁机大占便宜不说,有时还让蝉衣歌舞一回,自得其乐。 这天午时,伍封与鲍兴到宫中考校侍卫剑术,见众侍卫剑术大有长进,大喜之下,依言奖赏了身手前二十位的侍卫各十金,同时又让鲍兴奖赏那日随伍封和西施到灵岩山上去过的侍卫、宫女、寺人各二十金,受伤的数人赏了五十金,这都是他从自己府中拿出的金贝。众人大喜,均觉此人豪爽重信,跟着他无须怎么冒险便有厚赏。伍封回去后又对鲍兴大加赏赐。 从这日之后,伍封进出王宫,侍卫、宫女、寺人对他格外的亲近尊崇,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眼见已是三月,城内城外一片郁郁葱葱,府中的桃树也开满了桃花。 这天伍封与妙公主、叶柔坐在桃树下说话,妙公主道:“这桃花十分娇艳,不过我总觉得比不上齐国的桃花好看。” 叶柔笑道:“公主是想家了吧?其实桃花便是桃花,在哪里都差不多。” 伍封道:“吴国有一处地方叫作阳山,先父初到吴境不久,吴王僚将阳山百亩之田赐给先父,后来吴王阖闾又叫阳山附近二百里地赐给先父为邑地。这阳山四下是山,中间是个山谷,阳山谷中生长满桃树,平日璀璨眩目,风景极为迷人。” 妙公主立时大生兴趣,问道:“这阳山谷离姑苏多远?” 伍封道:“不过一百多里,小时候我每日负重疾奔,都要到阳山谷去一趟。” 叶柔道:“眼下晋兵,最精锐的称为武卒,是从士卒中挑选出来。其挑选之法是负革甲、持兵戈、长干、劲弓,负五十支长箭和三日之粮,半日能驰百里者,便称为武卒,为三军之最精。公子自小也是这么练法,怪不得体魄过人,无人能及。” 伍封道:“吴王阖闾当年选兵更是厉害,以能负甲执兵日趋二百里者共三千五百人为前阵,以此破楚,十分厉害。” 叶柔道:“这比起我们的倭人勇士又不如了,倭人勇士能负七日之粮,日趋三百里,可说得上天下精兵了。” 妙公主笑道:“最厉害的只怕的我们夫君大人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便背着三百斤一个大包袱,象个大海龟似地从临淄跑到莱邑,来回足有四百多里哩!那时候小兴儿就陪着他,只不过所负只有百余斤罢了。” 叶柔道:“公子最善以少胜多,如果从遁者、倭人勇士中,挑出骑术、水性、剑技、矛法极精者,特别训练,专用来设伏、破阵、刺杀、偷营,只要有五十人也能当得上大用了。” 伍封喜道:“这想法不错,若真有这么五十人,只怕胜得过五百人之用,回到莱夷我便去挑选,到时候还要柔儿好生训练。” 这时暖风习习,送来阵阵药香,妙公主笑道:“月儿这些天忙得紧,终日守在药堆中与那些老医士厮混,我看她早晚会成为问表哥一般的神医。” 伍封道:“这丫头若对一件事有了兴趣,便会全心全意去研究领悟,她的剑术武技日进,全在于此。公主心野贪玩,这一点上便比不上月儿。” 叶柔道:“这样也好,月儿除了武技之外,对用毒解毒之法也有兴趣,她若是研究有成,我们便不怕遇到计然这种用毒好手了。” 正说话时,鲍兴跑了来,道:“公子,大王引大军从淮上回来了。” 伍封忙带人出城相迎,只见夫差得意洋洋地引着大军过来,恍如大胜归来一般。 伍封陪夫差一路到宫中去,西施得了伍封派人禀告,也带人在宫门外等着,夫差让展如、颜不疑将士卒引到营中,自己挽着西施和伍封的手臂入宫。伯嚭在一旁见伍封如此殊荣,心中虽然不悦,脸上却笑嘻嘻地跟了进宫。 夫差在堂上坐了下来,让西施坐在他旁边,细声说话,看来心情极好。 西施问道:“大王心情甚好,楚军想是退尽了?” 伯嚭在一旁道:“大王谨慎得紧,等叶公率大军走了三日,才命回军。” 伍封问道:“以大王的圣明,向来这吴楚边界之议,大有斩获?” 夫差笑道:“倒无甚所获,不过寡人此番出兵,总算是退了楚军,去了一块心头大石。” 伯嚭道:“叶公甚是难缠,好不容易才谈出了个结果,日后江淮之间,吴楚以鲁汀为界,相安无事。” 伍封吃惊道:“什么?那开阳、襄贲之地岂非给了楚国?”本来,吴境深入泗水之左,楚国灭陈之后,楚越之界应在泗水左近,伍封心忖就算让一些地方给楚国,无非是以泗水为界而已,怎知道夫差却将边界退到了鲁汀,将泗水以东、鲁汀以西的地方尽数割给了楚国,损地三百里左右。 夫差却并不在意,道:“吴境甚大,所损不足半成,以半成之地得吴楚之和,也没有吃亏。何况如此一来,吴楚之间多了莒、杞、缯、郯等小国为缓冲,又不再与宋相结,少了一敌,有吴反而有利。” 伍封心道:“国是你的,你要割些出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只要吴国强了,灭了越国也不是难事。” 夫差笑道:“王弟言之有理,寡人寻思楚军一退,越人多半会有惊惧之心,若派出使者与越结盟,永为兄弟之国,也未尝不可。” 伍封心道:“此时越人怎会与吴结盟?”心忖夫差在淮上这些天,伯嚭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弄得夫差如此狂妄自大起来,一改离城时的小心谨慎之状。他叹了口气,道:“若能结盟自然是好,多少能有些时间来励耕备战,微臣就怕越人不愿意结盟哩!” 伯嚭道:“老臣与越人多少有些交情,这结盟之事,大王便交给老臣好了。” 夫差胡乱点头,眼睛却在西施身上打量,笑道:“今日便这么着吧,王弟与太宰先回府中,有事再议。”扯着西施往后宫而去。 西施脸色微红,偷偷向伍封看了一眼,伍封心中忽地极为不快起来,暗暗叹气,与伯嚭一齐出去。 出宫之时,伍封问道:“吴楚以鲁汀为界是否太宰的主意?” 伯嚭抱屈道:“怎干老夫之事?老夫请大王与叶公议事之时,定要坚持以泗水为界,还说那鲁汀阔不过十余丈,楚人一步便跨入了境,难以防御,损地之外,不利于吴。谁知王子不疑却向大王提议,说要全力对越,干脆让出泗东之地,有泗上诸国御楚宋之兵,战势可以暂缓,吴国不再有后顾之忧。大王便依了王子不疑的言语,向叶公大大让步。” 伍封听他不象说假话,奇道:“王子不疑怎会如此?万一楚吴鏖兵,莒、杞、郯等国加起来不到五百里的地方,能当得什么用?说不定乖乖投降,反而使楚宋之军长驱直入。” 伯嚭也道:“老大也是这么想,此事龙伯问问王子不疑,便知虚实。不过楚吴能立盟定界,和事收场,多亏龙伯将叶公胁持到吴营,楚军之退,以龙伯居功至伟。” 伍封愕然看着他,不知这老滑头在打什么主意,居然能这么说话,仿佛忘了以前的恩恩怨怨。 伯嚭小声道:“龙伯不要奇怪,老夫其实想得明白,眼下这吴国非有龙伯收敛民心士气不可,否则越人灭了吴国,老夫也好不到哪里去。” 伍封点了点头,心道:“你能这么想便是最好不过了。” 过了数日,吴国派到齐国的质子王子季寿被齐平公遣了回来,还带了辎车三百余乘。不过王子季寿并没有先入宫去,而是将辎车驶入了“龙伯之府”。 伍封见王子季寿身材修长,满脸憨厚之色,说话也老老实实,对他立生好感,心道:“这王子季寿与王子姑曹、王子地、颜不疑大不相同。” 伍封奇道:“季寿,这辎车内所装何物?” 王子季寿笑道:“王叔,齐君生下了一个世子,取名为积,齐国举国大喜,国君赐了十余车物什给王叔。”又小声道:“其实齐君所赐之物早运往莱夷,这些辎车以锦幔盖住,其实里面全是运给吴国的粟米,为掩人耳目,才装扮成齐君赐给王叔之物,以及小侄随身所带的辎重。一路上鲁、莒、杞等国人见了这数百辎车,都羡慕王叔得国君眷顾,宠爱之盛列国罕见哩!” 伍封笑道:“我那国君老丈人对我本就极好。” 王子季寿初初回来,自要到宫中去见夫差,季寿走后,伍封安排人手将粮粟从水道送入城中仓廪,旁人还以为是伍封献给吴王之物。居然出奇的多,显得此人忠于王室之心与众不同。 夫差派了个使者带百余人到齐国去,押了无数车金帛,只因吴国是向齐国购粮,齐国看在伍封面上先送了粮来,这些购粮的金帛自然要交给齐国。 既然夫差等人回城,伍封交割了暂领的城兵与侍卫职司,宫里也不好多去,是以整日在府中,非夫差相招也不参与朝议。 夫差听了伍封的提议,暂不理会落凤阁,留下这越人的耳目便宜行事。 多日无事,这天伍封将楚月儿从药堆中扯了出来,在后院与她一起研习“比翼双飞术”,鲍兴来道:“公子,门外来了个客人,不肯说出名字,现在厢房之中。” 伍封奇道:“什么人这么神秘?”到厢房时,见那人扭过头来,伍封大喜道:“陈兄,原来是你。”那人正是陈音。 陈音笑道:“龙伯好久不见了,越发的风采过人。” 伍封道:“陈兄在越国大显身手,甚得越王器重,今日怎会有暇前来?” 陈音道:“在下眼下是越国使臣,来与吴王商谈两国结盟之事,只是大王不许在下见龙伯,在下来了三天,终是忍不住,只好偷偷来一见。” 伍封奇道:“越王怎想着要与吴结盟?” 陈音道:“大王见吴越仇怨愈积愈深,数次交战,鄙国虽然略占上风,但并未伤及吴国元气,龙伯一到吴境,吴军士气大振,何况吴国地大民众,鄙国也无甚把握能胜过吴国,索性吴越结盟,各安其境。” 伍封皱眉道:“非是在下多疑,贵国大王理应不是这种轻易放手的人,此刻来议和,中间恐怕有所计谋。” 陈音笑道:“在下出越之时,大王和文大夫交待得清清楚楚,计谋自是没有,不过要贵国将太湖之南、浙水之北的四百里地割给越国而已。” 伍封惊道:“什么?” 陈音道:“岂止是这一点,贵国每年还要输粟万石给鄙国,才能保持两国的相安无事。” 伍封摇头道:“如此苛刻条件,吴人怎会答应?” 陈音道:“条件虽是苛刻了些,但眼下越强吴弱,若是越人大举来攻,吴人必定难以抵挡,灭吴也未始不能。不过在下心想,与其两国交兵,死伤人命不说,最终仍然是占地夺粟无数,只怕还不止此数,受些委屈来保全吴人之性命,未必不好。先前十余日前已入宫中见了吴王,谈过此事,吴王甚是烦恼,不过事关重大,在下请他先不要透露给众臣知道,这也是鄙国大王特意交待的。” 伍封点了点头,苦笑道:“这话倒是不错。” 正说话时,鲍兴来道:“大王招公子入宫议事。” 陈音起身告辞,伍封道:“听说勾践性最多疑,陈兄偷偷来见在下,若被他知道了不好,下次在下大大方方去慰问使者,到陈兄的驿馆去。” 陈音走后,伍封匆匆入宫,一班吴臣也陆陆续续入宫。 夫差先将越使提出的条件说了一遍,道:“本来寡人便想派使到越国商议结盟之事,太宰还未动身,越使便来了。虽然寡人想与越国结盟,但无端割地输粟,寡人心中实有不甘。越使已来三天,还特请寡人先不要告诉众臣,以免多生事端,有损盟议,但寡人思之三日未有所得,只好将众卿叫来商议。” 王子姑曹怒道:“越人欺我太甚,父王万万不可答应,无非就是一战而已,不战而割地,成什么样子?” 王子地叹道:“如不暂时委曲求全,越人大举攻来,姑曹是否有必胜的把握?若是战败,重则国为之灭,轻则仍是被越人占地抢粟,掠走民户,吴国损失便更大了。” 颜不疑叹了口气,道:“本来眼下吴人士气正旺,也不怕了越人,只是军粮不继,难以持久作战,若战事数月未下,吴军粮尽而散,后果就不堪设想。” 那位从齐国刚刚回来的王子季寿道:“若是割了太湖之南至水边的四百里地给越国,越人的国境便紧靠吴都,若是动起兵来,当真是朝发夕至,若是不答应,越军也是旦夕间攻来,此事当真棘手之极。” 伯嚭道:“大王,依微臣之见,不如将越使留下,答应割地,只不过非是太湖之南,而是另觅它地,岁输粟数也酌情减之。如此一来,越人见我们有意答应,只不过是条件在谈而已,自会宽心,慢慢措谈,只要能拖到粟熟之时,便不怕了越人。” 这人不愧是老奸巨滑,此议一出,众人都不住地点头,夫差也道:“太宰此计甚妙,这么一来便可挽回今日危局了。” 伍封心忖:“此计虽好,但怎瞒得过范文二人?若是……”,忽然心惊,脸上变色,呻吟了一声,道:“这番糟了!” 众人见他脸色大变,无不愕然。 夫差奇道:“王弟想起了什么?” 伍封出班道:“大王,此事大为不妙,请大王速派二十队小哨,从水陆两路探测越军入寇之道。越使之身后,多半有越国的大军也跟来偷袭,越使既来了三日,恐怕越军已到了边境之上。” 众人大吃一惊,夫差骇然道:“王弟为何会这么想呢?” 伍封道:“勾践谋吴,绝不会只贪数百里地,而是要报为奴三年之仇,除非灭了吴国才能一洗前辱。他们派使者来,多半是想宽吴人之心,以为他暂不会攻吴,实则想大军掩至,一举灭吴。” 颜不疑骇然道:“此事大有可能。” 展如道:“如今正是春种之际,越人不去下种,反而调集大军入寇,时机不当,是用兵大忌,越人怎会如此犯忌?” 伍封道:“当年吴军攻楚,弃舟于淮曲,十余日兼程而至汉水,直入楚人腹地,也是军中大忌,却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范蠡和文种是军中宿将,足智多谋,此番定是如此。” 夫差面色大变,问道:“眼下调兵不及,吴都仅水军万人,陆军六万,王弟有何良策对敌?” 伍封道:“七万人已经够用了。为今之际,先让水军上了战船,守着太湖水路,再命一将领万人扼守东江附近,四万人在城南、城东立寨,另一万人扎于城中,待小哨探得敌军虚实,再做对策。” 王子姑曹道:“父王,不如由儿臣……”,夫差摆了摆手,道:“展如引水军在太湖守住水路,不疑和任司寇引万人守东江,剩余四万人由姑曹和地儿统领,守于城东城南,城中一万守军由寡人亲自率领。” 颜不疑和任公子已得了一万人马,这些天王子姑曹正向夫差索要,如今战事一起,这一万人便永远回不了王子姑曹手中了。 伍封道:“大王,此战被越人占了先机,我军还来不及动时,便被越人深入吴境就粮。我军粮草不足,不耐坚守,微臣与鲁人友善,便由微臣与王子季寿二人日夜兼程到鲁购粮,鲁地最近,往返三十日可运回粮草。”向夫差使了个眼色,夫差会意,点头答应。 这时,那石番进来禀报,道:“大王,越军大举入寇,战船已入了东江之口!” 众人都大为惊惶,夫差忙道:“快将众军调到东江一线。” 伍封道:“大王,越人东江之水军必是疑兵,此乃声动击西之策,恐怕越人的陆军已入了吴境。吴国之水军甲于天下,勾践怎会蠢得以水路为主攻之军?只须派三千弓手在东江岸上乱箭齐发,越人水军必退。” 夫差点头道:“此言甚是,胥门巢,你带三千弓手到东江对付越人水军,不疑和任司寇仍有七千人,便据胥水之下。”又道:“那越使陈音欺蒙寡人,甚是可恶,理应杀之。” 伍封忙道:“此人是个老实人,未必知道越人之谋,否则勾践也不会派他来了,不如先留在城中,饶他一命。” 夫差此刻对他言听计从,道:“也好,太宰去城中警戒百姓,众卿各去准备。” 众人陆续走后,伍封在宫外叫住了王子季寿和任公子,他本想叫上颜不疑,但颜不疑已匆匆出去点兵,叫之不得,三人再入宫中,到后宫去见夫差。 夫差正坐立不安,叹道:“都是寡人太过大意,那陈音一到吴都,寡人便该与你们商议,多了三日时间,便不会这么被动了。” 伍封道:“此事也怪不得大王,范蠡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几乎比得上孙武,不过眼下虽然危机四伏,仍非必败,先前在殿上微臣怕有越人的奸细,未敢细说。” 夫差听说未必便败,立时有了信心,道:“王弟有何妙策?” 伍封道:“虽然仓猝对敌,但越人多半以为我们的存粮不足,支持不到数月,越军为减少伤亡,必不会强攻,是以我们须严阵以待,列营于水陆两道,与越人相持。此番西施夫人为大王购粮无数,王子季寿又从齐国带了粮来,当可供七万大军三月之食。王子季寿再去鲁地购粮,柳下跖大夫是微臣的义兄,必会尽快办妥,一月可回,只要能支持到七月粮熟,越人便不足惧了。” 众人都不住点头,任公子道:“就怕越人发觉有异,再行抢攻。” 伍封笑道:“只要有两月时间,微臣便有办法了。微臣入吴之时,便已经安排了一支奇兵,此事大王也知道。烦王子先调一艘小翼战船于城东笠湖等着,微臣以购粮为名,与王子季寿出城,到时候王子自往鲁国,微臣在笠湖登舟,与这一支奇兵汇合。” 任公子大奇,问道:“龙伯的奇兵从何而来?” 伍封道:“年前大王派了数十艘战船到齐国运粮,其实运粮是假,船上所载是微臣的这一支家兵。此军现居海上,仅千人之数,我便领着他们直取越都,虽然人少不足以攻城,至少可扫掠越境,断其粮道,勾践将国中精锐尽率到吴国,国内必然空虚,他不知我军虚实,定会惊恐而退。到时候大军在后掩杀,越人必然大败。先父深虑越人,曾将越境细加堪舆绘图,臣自幼详熟越境,正为了今日之用。” 王子季寿目瞪口呆,道:“怪不得王叔之名威震列国,原来有先见之明,入吴之时便考虑到今日之事。” 伍封笑道:“这只是碰巧罢,近日臣带着家眷在城内城外闲逛,其实是察看用兵之所。臣出城之后,还请任司寇引三千人扮成水军,趁战船在太湖巡行之时,悄悄潜到西南岸,西南岸不远有一片沼泽之地叫越来沼,方六七里,人若踏入,必定深陷而没,故称沼泽,只能以特制的木板舟和越国的福舟滑行其上,以过沼泽。沼泽之中有一处稍高的干地,名曰固丘,司寇便埋伏在固丘之上,等越人退兵之时,以木板舟相载突出,让过前锋,专抢其辎重粮草。” 夫差大喜道:“王弟用兵当真有孙武之风!寡人有弟如此,何惧越人?” 伍封笑道:“大王,微臣今日离城用兵,有三事请大王务要谨慎。” 夫差道:“王弟尽管说吧。” 伍封道:“勾践老谋深算,范蠡、文种二人又惯于用兵,是以无论如何,我军万不可冒失进攻,只要将大军扎于湖口,水陆相应坚守数月,我军有七万士卒,此战必胜,既不要觅它地扎营,也不要将水军调离大营五里之外,这是其一;今日密议之事,除我们数人之外,再不可让他人知道,否则当真是灭国之途了,这是其二;眼下天燥风高,营中上下务要小心防火,此是第三。” 夫差点头道:“寡人知道了。” 伍封又道:“越使陈音是微臣的故友,此人是弩艺高手,善制兵器,人才难得,万万不要伤害,便将他请到微臣府中,日后微臣设法劝说他离开越国。” 夫差道:“既然王弟这么说,便这么办吧。” 伍封忽然呵呵笑道:“大王,那落凤阁留到了现在,今日便要用一用它了。” 夫差愕然道:“怎么用它?” 伍封笑道:“大王等一阵便对石番说,战事紧急,要让王子不疑训练侍卫,顺便就让石番休息。微臣早打听清楚,落凤阁的萑苇是石番的人,石番一到暇时便会到落凤阁去与萑苇厮混,石番是个粗人,怎敌得过萑苇的本事?必会被萑苇掏出话来,知道我们粮草不足,我也到鲁国去调粮。落凤阁既是越国在吴国的眼线,计然必定会将这消息送到越军中去。” 任公子击掌赞道:“妙极,越人见我们粮草不足,必定会按兵不动,到我们粮尽才大举进攻,这便多出了一两个月的时间,龙伯便可从容动作。” 王子季寿也道:“这么一来,王叔不在吴国也不会惹人生疑了。” 伍封道:“这种事情由石番去做最好,若换了任兄在落凤阁去说,计然反而不会相信,一阵大王将石番叫来,故意不经意地将这些布置告诉他,让他知道大概的布置,又略有不足,才合他的身份。这次非让勾践上个大当不可,等战事一了,这落凤阁便不必再留下来,微臣将它一把火烧了。”夫差哈哈大笑,道:“想想能将勾践骗一骗,真是十分开心的一件事。哈哈!” 伍封又道:“这些事就我们四人知道,再也不能说出去,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失败之机,即使是王子、太宰、大夫也说不得。”夫差哼了一声,道:“任司寇、季寿,你们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姑曹、地儿、不疑处也说不得,免得人多嘴杂弄出事来。” 众人议定之后,各自出宫,伍封匆匆回到府中,略略交待了一阵,留下妙公主和叶柔守府,道:“越军都是柔儿练出来的,与他们交战你多半有些不忍,不如与公主留在府中。眼下我出兵在外,伯嚭这家伙不得不防,你们要深入简出,小心被人暗算。我和月儿只带小阳、小刀出城,余人由小兴儿、小红带着以备不测,此战胜负难料,万一城破,也好逃走。” 叶柔点头道:“公子放心。我们有小雨儿她们四人在身旁,就算伯嚭亲来也不能暗算得手。” 伍封道:“我已向大王禀告过,一阵间你派人将越使陈音请来府上,善加保护,以免两军交战时,被吴人忿怒加害。” 安排妥当后,伍封先给平启放了一只信鸽,与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四人穿上盔甲,连铜车也未用,只带上了大铜戟、笔管矛、铜弩、火矢等物步行出府。王子季寿早已带着数十人等着,一起出了东门,赶到笠泽之岸,水中早有一艘小翼战船等着,伍封与季寿分手之后,登上小翼。季寿匆匆北上购粮去了。 第二十九章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小翼上有甲兵十人和浆手三十人,此刻扬帆而出,沿水道东行入海,出海数十里而后南下。因怕走露消息,战船在海上饶着大圈子,又要避开风浪,是以行程缓慢。 途中与妙公主、叶柔的飞鸽传书来回不断,便知吴都大概:东江的越人水军果然是疑兵,已经退回,眼下越军由南而上,现已经在笠泽南岸列营,共有五万多人,夫差命水军掠行太湖与笠泽之间,自己亲率大军在笠泽北岸列营,两军对峙,虽然越军人数众多,却未轻易进攻。 伍封叹道:“我让大王在湖口扎营,大王竟跑到了笠泽上去,与越军隔岸对峙,虽然两岸列营看似坚固,实则一水之利为两军均分,展如的水军就难有所用了。” 楚月儿道:“不过越人的水军比不上吴军,在泽上都不怕了越军。” 伍封点头道:“只要大王能照我的意思,将展如的水军列在大营五里之内,更不怕越军捣鬼。” 伍封少居吴地,对海上诸岛颇熟,第二十多日后,便到了浙水入海处东面三十里外的一群岛屿中间,转入岛中,便见水中停着一艘余皇大舟和三十艘三翼战船,平启乘着余皇迎上来,众人先到了岛上的营帐之中,商议军情。 伍封有好几个月未见赵悦、蒙猎、乐浪乘和天鄙虎了,十分高兴,与他们好一阵打趣,又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向众人引见。 赵悦道:“公子在外大显神威,小人等有好一阵未随公子出外作战了,当真手痒得紧。” 蒙猎道:“按公子的意思,这次小人们带来的都是倭人族的勇士和精兵,还将战马千匹也带来,公子和小夫人的黑龙、青龙也带来了,这次便让越人看看我们骑兵之威。” 伍封道:“你们天寒行水路而来,着实有些辛苦。” 乐浪乘道:“大将军的‘龙涎膏’委实了不起,我们用它擦在手脚上,再无皲裂之虞,眼下水暖,更无所谓了。” 伍封将眼下的情势说了一遍,道:“如今唯有直攻越都会稽,才可以收到奇效,迫越人退军。” 天鄙虎惊道:“我们才一千人,攻城不免人手不足。” 伍封笑道:“我们南行到越国鄞城的海湾,乘夜靠岸,先以精骑北上,到会稽山中藏着。小乘和小虎将战船驶到越都左近的海上,带领浆手等候接应。” 圉公阳和庖丁刀解开身上的包裹,打开拿出了三十多面写着“龙伯”的大旆和数十面越军常用的旌旗,道:“柔姑娘让小人带着大旆来,说吴越之人现在都知道龙伯大名,到时候展开,说不定会有奇效。” 伍封笑道:“若是我将十数面龙伯大旆插在城头,越人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入城,说不定能吓唬他们。小乘先插几面旆在余皇大舟之上,剩下的交给平兄带好。小阳带人先将马蹄用葛包住,也好行军。” 众人各自休息,伍封和楚月儿久未见黑龙和青龙,让人去牵了来,二马见了主人,不住地扬蹄嘶鸣,也甚是高兴。 次日商议之后,撤下岛上的营寨,大军都上了战船,向南而驶,饶到鄞南的海湾,为避免越军耳目,因而取道越都之南境内。 这日已到越东鄞湾三十里外的海上,平启拿着信鸽上前道:“公子,柔姑娘有信来。” 伍封从信鸽上取出帛巾,看了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楚月儿见他神色凝重,问道:“夫君,是否吴都吃紧?” 伍封叹了口气,道:“越王勾践果然厉害,在笠泽两岸对峙列阵不到一月便觉得有异,便巧施妙计,大王连连中计,从昨晚到今日,吴越一连三战,吴军三次败北,王子地、王孙雄和胥门巢战死,吴军现退守吴都,闭门自守。” 众人脸色大变,伍封便将事情细说了一遍。 原来,吴越两军对峙近一月,越军疑吴另有计谋,勾践将大军分为左右二军,范蠡引左军,文种引右军,自己带着君子之卒六千人为中阵。先遣越人战船入了太湖,夫差惊惶之下,命展如带着水军离开笠泽也入太湖。 次日黄昏入黑之后,勾践令范蠡引着左军溯江而上五里,以待吴军,戒以夜半鸣鼓而进,令文种引右军逾江十里,只等左军接战,右军上前夹攻。本来太湖与笠泽之间有展如的水军巡行泽上,却被勾践以少量水军入太湖佯攻,夫差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将水军调走,以致越人左右二军计谋得逞,吴军并无察觉。 夜半之时,吴军忽闻鼓声震天,知道越人来袭,仓皇举火,尚未看得明白,远远地鼓声又起,范蠡文种左右二军合围而攻。夫差大惊之下,命王子姑曹和王子地各带二万人分兵相拒,以致中军空虚。勾践带着君子之卒六千人不鸣金鼓,趁黑夜悄悄而至,直攻吴军大营。 此时天尚未明,吴军只觉前后左右中央尽是越军,吴军士气本就不如越人,勾践那六千君子之卒又厉害无比,吴军大败,弃寨而走,被勾践引三军紧追,途中王子姑曹和王子地引军来救,两战俱败,王子地、胥门巢和王孙雄死于军中。 夫差连夜逃回了吴都城中,闭门自守,被越人迫在城下,幸好太湖中还有展如的水军,将越人佯攻的水军逐走后,赶到横径,与城内呼应,又成了两军相峙之局。 伍封叹道:“我曾向大王说过,展如的水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大营五里之外,若是此水军不被调走,越人怎能越泽而攻,令吴军措手不及?” 平启道:“眼下越人围城,情势便有些不妙了,公主和柔姑娘都在城中哩!” 伍封道:“这倒无须担心,吴都极固,存粮可持二月,暂不会有城破之虞。眼下就看我们这一支人马了,我们若败,吴国必亡。” 众人吃过晚饭,便趁黄昏出发,等战船到岸时,已是半夜子时了。 鄞城是越国的后方城市,眼下大军倾国而北上,越境之内的守境士卒很少,再加上越地民少,战船靠在僻静水湾之时,倒也无人发现。 众人陆续下了车船,并将舟上战马牵了下来,各带着三日之粮,伍封与楚月儿、平启、圉公阳、庖丁刀、赵悦、蒙猎带着人飞身上马,悄然向北面会稽山进发。乐浪乘与天鄙虎带着战船又出海上,饶往王盘海中驻等。圉公阳最会养马,骑艺极精,庖丁刀的骑艺却是向圉公阳所学,因此也能骑射。 鄞东离越都会稽一百余里,众人含枚而行,战马裹蹄,举着越军常用的旌旗,沿大道飞驰,天尚未明便到了越都南面的会稽山中。一路上秋毫无犯,黑夜赶路,少有人察觉,也有乡野之人听到异声,不过黑夜难辩,也不知其故,谁也料不到竟有一支敌方人马从已入了越境,要偷袭越都。 伍封大军扎于山中,将山中的越民尽驱到一农户之中,派人看守住。在林中暂立营帐以避寒风,烧了数十堆大火,这才暂歇进食喂马。 食毕,伍封将众将叫来议事,先将越都会稽的情形向众人细说。 越都原在诸暨,越王勾践入吴为奴三年,被夫差放回之后,便由范蠡在会稽立城。其城北为平地,南为会稽群山,水道湖塘密布。城中有山曰飞来山,山巅上建有灵台,为一城之中的最高处。城中有一大湖,越王之宫便建于湖旁。内城高达二丈,外郭周围独缺西北,当年越人建城时扬言已臣服于吴,故西北不为城墙以免塞贡献之道,其实是为了大军进取北上之便。 伍封道:“越人为进军之便,西北不设郭墙,我们正好从西北而入。” 赵悦道:“我们毕竟人少,又无攻城之具,若是越人紧闭内城以守,便难以入城。” 伍封笑道:“我们自然不能强攻,今晚我与月儿先入城中,打听消息,再作打算。我们用信鸽传递消息,你们再引军攻城。” 平启道:“公子,是否由小人先混进城去?这样成功的把握也大些。” 伍封道:“眼下吴越在前面做战,城中为防吴人奸细,必定盘查森严。平兄若能入城,自是大佳,多几个人便可夺得一门,引军入城,只是平兄与越人相貌迥异,颇难混入。” 圉公阳道:“公子,楚王之母便是越国公主,楚宫中有许多越人,小人和小刀与他们混得久了,都懂得越人言语,小人和小刀可以假扮勾践派来的寺人,委屈平爷扮成被擒的吴将,我们便可以混进城了。” 庖丁刀点头道:“这样正好,小人们便可以将公子和月公主的战马长兵先运入城。” 伍封在劫叶公之营时见过这二人的本事,沉吟了片刻,道:“也好,如果势头不对,立刻逃走。”当下安排各人职事: 平启、圉公阳、庖丁刀二人带着黑龙、青龙五匹座骑入城,伍封的大戟、铜弩和楚月儿的笔管长矛以及龙伯大旆、引火诸物均带入城中。 伍封和楚月儿因外形超然,口音又有异,易为人所觉,故只能自行攀城而入。 赵悦、蒙猎引千名倭人勇士于山中静候,见城中火起之时,大军从西北入城,伍封等人到时候寻机夺门。 议定之后,平启、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五匹马和诸般兵器下山,伍封和楚月儿对圉公阳和庖丁刀稍有信心,这二人最能偷鸡摸犬,混入军营都有法子,入城想来不难,只是带了平启和诸般战马兵器,这便难得多了;赵悦等人与他们是初相识,不知道这二人的本事如何,更担心他们能否顺利入城。 两个时辰之后,终收到平启的信鸽,说他们三人已经顺利将战马兵器带入城,现在已在驿馆等着,众人这才放心。 入黑之后,伍封与楚月儿下了会稽山,潜身到了城墙之外。在城墙外等了半个时辰,也未见有巡城的士卒经过。 看来越王勾践此番攻吴,志在必得,是以起倾国之兵,城中戍卒极少,以致派不出人手来巡守城墙。 伍封与楚月儿虽然顶盔贯甲,手腰悬宝剑,但身怀行天、御风之术,这不到两丈高的城墙便算不了什么,两人飞身而起,在丈余高时握手借力,翻身到了城墙之上。 从城墙上往城内看去,只见到零星的火光,城西一片火光通明处,应该就是越王勾践的王宫了。又向城中那一座矮山看去,黑乎乎的也不知其形,只是山巅之上有点点火烛。 伍封略一思忖,道:“月儿,想不想看看越国王宫?” 楚月儿道:“月儿听说勾践累薪而卧,悬胆而尝,越王夫人织布为衣,正想去瞧一瞧。” 两人下了城墙,从闾里巷间穿插,不一会便到了王宫附近。虽然城中军少,但王宫多半还是戒备森严,不过列国的王宫之中,侍卫都住在前宫,后宫虽有侍卫巡守,毕竟不能防守得周密,难不到伍封和楚月儿这两大高手。 二人在宫墙下细听了一阵,跃过了宫墙,藏身于墙边的树后,缓缓沿墙而行。忽见前面一座月门,门前站着两个夜间当值的侍卫,身穿衣甲,手执长矛,在寒风中呵手跺脚,门墙上插着一支大火把。 伍封立时有了主意,二人闪身出来,大摇大摆向那二人走去。侍卫见伍封二人走来,黑暗中看不真切,还道也是宫中的侍卫,一个侍卫笑道:“你们二人从后……,咦,是谁?” 伍封窜了上前,双拳齐出,将那二人打得晕去,手中长戈坠落,却被楚月儿上前操起,免得砸在地上发出声音,惊动他人。 伍封将这两个侍卫拖到了墙角避人之处,然后与楚月儿各执一矛,大大方方地在长廊上走着。后宫之中火光极少,只见中间一座宫室火光如炽,最为热闹,二人便向那座宫室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宫女寺人,也未察觉他们是假冒的侍卫。伍封见这些宫女大多容貌平平,有的还十分丑陋,心中大奇,小声对楚月儿道:“这宫中不见美女,看来勾践当真不好女色。” 楚月儿笑嘻嘻道:“夫君以为天下的男人都如你一般么?” 伍封笑道:“好色是人之同心,我猜勾践多半眼力不济,辨不出美和丑来。” 二人小声说话,渐渐走近了那座光亮的宫室,离近三四丈时,宫门外的八个侍卫见了他们二人,颇觉有些面生,正要上前盘问,忽听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从宫内传来:“我让你去找那人的下落,你们都说不知道,简直岂有此理!” 又一个女声道:“王后恕罪,年代日久,宫中上下的确无人知道,非是婢子们不肯尽力。” 先前那女子叱道:“将这狐媚子拖出去,施以劓刑!” 门外侍卫面上变色,当下有二人进去,将一个宫女拖了出来,那宫女哭喊道:“王后饶命!”其余六个侍卫脸带不忍之色,看着那宫女,被这一打岔,便忘了盘问伍封二人。 一个女人的身形站在门口,叱道:“大王国事繁忙,宫中怎能容得上你们这种善媚之人?哼,你仗着大王的宠爱,便不将我这王后放在眼里了!” 两个侍卫拖着那宫女向伍封二人这方向而来,伍封二人侧身让过,跟了上去,那两人侍卫一心拖着这女子,也没有在意伍封二人跟在后面。 转到了后宫侧旁的刑室附近,伍封上前问道:“王后为何要伤这宫女?” 一个侍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奇道:“你们是新来的?” 伍封道:“我们才来了数日,今日是第一次来后宫当值。” 向来无外人能潜入王宫,是以这些侍卫从未想过伍封二人竟是偷偷入来,只道真是新来的。一个侍卫叹道:“这些天王后大发脾气,脱言要找寻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宫女下落,见后宫稍有姿色的宫女,不是劓刑便是黔面,此女是今晚的第三人了。” 伍封想起叶柔说过,越王后最为妒忌,想不到果然如此,叹道:“怪不得这后宫之中多是丑女,这些宫女无辜得很!” 那侍卫叹道:“谁说不是呢?大王苦身劳心,夜以继日,在宫中却无甚娱乐,委实有些委屈。” 另一侍卫小声叱道:“休要乱说!免遭杀身之祸。” 伍封微微一笑,闪身上前,双拳齐挥,将那二人打晕倒地,那宫女早吓得几欲昏去。楚月儿上前将那宫女搀起身来,柔声道:“不要怕,我们来救你。” 那宫女听见声音清脆,又闻隐隐幽香,细看眼前这人竟是一名少女,好奇之心一生,渐渐便忘了害怕。 楚月儿道:“这越王后太过份了,要不我去杀了她,否则不知有多少宫女被她所害。” 伍封摇头道:“若杀了越王后,对越国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说不定反会误事,最好是将她挟走,略施薄惩算了。” 楚月儿点了点头,问那宫女道:“你有没有办法自行出宫?” 那宫女摇了摇头,惊道:“你们是吴人?” 楚月儿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龙伯之名?” 那宫女点头道:“越国上下早就听说了龙伯,据说他是吴国守护之神,化身为伍子胥之子,厉害无比。” 楚月儿指着伍封对她笑道:“这人便是龙伯了。” 那宫女大惊,细看了伍封半晌,点头道:“怪不得你们能入宫来,龙伯果然异于常人。” 伍封对楚月儿道:“一阵我们将她带走,不过此刻我倒想到勾践的室中去看看。” 那宫女道:“奴婢带龙伯和龙伯夫人去。” 伍封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道:“奴婢名叫小常。” 楚月儿问道:“王后让你们找谁?” 小常道:“王后要找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宫女,是楚人,可这么多年了,谁能找得到?” 伍封和楚月儿随着小常在宫中走着,一路上避开了侍卫,不一会到了勾践的宫室门外,门外有二人把守,被伍封打倒,拖入室中。 楚月儿从门外拿了一支火把,只见宫室之中虽然简陋,却是锦玉灿灿,极尽精美,奇道:“听说勾践卧薪尝胆,怎么是这个样子?” 小常道:“卧薪尝胆是数年前的事,自从上次越军火焚姑苏台回来,便改成这样了。本来大王在宫中有不少宠姬,大多被王后加害,是以大王将美人珠玉移到飞来山顶灵台之中,一月之中,有二十多天宿于灵台,不大回宫,是以王后十分愤怒。” 伍封笑道:“我说这人一国之君,怎可能这么多少年还卧薪尝胆?原来那灵台便如吴王的姑苏台。既然越人曾经焚姑苏之台,我便去将勾践的王宫烧了。” 楚月儿拿出了一面“龙伯”大旆,挂在门后,三人出了门,伍封对小常道:“你带我们去找王后。” 小常吃了一惊,忙道:“龙伯想加害王后?不成,小常不能带你们去。” 伍封皱眉道:“王后要割你的鼻子,你居然还要维护她?” 小常叹了口气,道:“王后要对付小常,小常无话可说。奴婢是越人,怎也不能帮助外人加害越国的王后。” 伍封和楚月儿登时对小常大生敬意,想不到她这么一个宫女,即使王后要加害她,居然仍有一颗忠义之心。 伍封道:“我答应你,不伤害王后便是。” 小常想了想,点头道:“龙伯贵人,想来不会欺骗奴婢。你们救了我,免我受劓刑之苦,我便带你们去。”带着二人向先前越王后的寝宫而去。 伍封一路上用长矛将廊壁上插着的火把尽数挑落在各房之中和木壁之下,走不多远,便见身面辟辟驳驳的火烧得响,这宫室之中多是木壁木窗,这火一烧起来,便难以扼制。 等三人走到寝宫前时,只见身后已是烈焰冲天,宫中人声鼎沸,渐渐混乱。寝宫前那八个侍卫见一路火光烧来,大惊失色,道:“王后,宫中失火!” 越王后走出了寝宫,站在门前大声道:“所有宫女和寺人快去救火!侍卫谨守宫中不用乱动,仔细是敌国奸细放火。”忽一眼看见伍封三人,叱道:“你们来干什么?是什么人?” 伍封暗吃一惊,心道:“这女人虽然善妒,其实极有心计,宫中火起之时,居然能镇定如恒!”与楚月儿对望一眼,振臂将手中长矛飞出,刺死了两个侍卫,剩下的六个侍卫大骇之下,执矛冲了上来。 伍封与楚月儿拔出了剑,抢了上前,手中剑光霍霍,伍封大声道:“龙伯在此!”四个字说完,这六个侍卫已中剑倒地。 越王后大惊,从地上拾起一条长矛,向伍封当胸刺来,招式颇有章法。 伍封笑道:“原来王后也会用矛!”一剑劈在矛身上,神力到处,将长矛斩成两截,越王后手上剧震,踉跄后退,断矛飞出。 伍封的“天照”宝剑立时抵在越王后的嗓间,楚月儿上前一拳将她打倒,从地上侍卫身上解下了数条绦带,将越王后双手反绑。 那小常惊道:“你们……”,楚月儿笑道:“放心,我们不会杀她。” 伍封将周围的寺人宫女尽数打翻晕倒,然后走到越王后身边,剑尖平端,抵在越王后下巴上,将越王后的头抬起来,见她四十多岁年纪,颇有姿色,只是眼角隐隐有些皱纹,双鬓也微微有些斑白。她虽然被伍封的剑顶住,眼中却闪露深深的恨意,并不见恐惧。 伍封笑道:“王后之妒天下少见,只道你是个丑女,原来王后也是美色过人。越王另有新宠,只怪他自己心花,又或是王后没本事留住勾践之心,怎能迁怒于这些宫女?” 越王后哼了一声,叱道:“你要杀就杀,休想羞辱于本后!”她愤怒之下,眼中凶光凌厉。 伍封见她甚是强悍,咂舌道:“王后凶得很,怪不得越王不喜欢你了。在下本想一剑杀了你,但将你留在勾践身边,让他时时头痛,正是大为快慰之事。” 越王后尖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本后无礼?” 楚月儿这时已牢牢地将她双手绑好,提了起来,手上牵着绳,笑道:“这位便是龙伯!先前你没有听见么?” 越王后微微一震,道:“原来你是伍子胥之子!当年我们在吴国为奴,令尊多番设法,要让夫差杀了我们夫妇。你若敢伤了本后,越国……” 伍封笑道:“谁说我不敢?”剑光横过,越王后只觉脸上寒气袭人,几缕细发飘落下来,贴在剑尖之上。 小常见状,惊得尖叫了一声。 越王后叱了一声,飞脚向伍封踢去,伍封微微侧身,见她如此勇悍无畏,倒是有些佩服,叹道:“王后当真是胆大得紧,莫非以为我真不敢伤你?”转过了身,也飞起一脚踢在越王后丰臀之上,越王后惊呼一声,向前栽去,却被楚月儿将绳一拉,才未摔倒在地。 小常忙奔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越王后怒叱道:“小常,你敢助敌人?” 伍封叹道:“先父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在下不肖得紧,急起来手段或有些卑鄙无耻,王后莫要惹急了我。在下或不会杀你,若将你脸上划上了一两道剑口,看你这王后日后有何面目见人?” 越王后浑身一震,眼中终于露出惧意来。 伍封心道:“这女人随勾践在吴国为奴三年,想是吃了不少苦,连头发也白了,以致心态大变,不吓一吓她,我们难以挟着她脱身。”笑道:“王后,你若安安静静的,我们便会放了你。” 越王后沉吟道:“你们是否会上灵台?” 伍封奇道:“我们去灵台干什么?” 越王后道:“你们难想不想到灵台放一把火,以报越王火焚姑苏台之仇。” 伍封和楚月儿十分愕然,旋即领悟,伍封笑道:“王后大概早就想火焚灵台了吧?今日借我们之手火焚灵台,正好迫得勾践回宫,免他终日在灵台鬼混。哈哈,既然王后有命,我们今日便帮王后这个大忙吧!” 越王后眼中忽地闪过一缕快慰之色,点头道:“本后带你们去。” 此时宫中火光四起,烈焰腾腾,不少人向这边奔来,小常见火头渐渐蔓延过来,惊得脸上变色。 这时一大班侍卫涌了过来,大声道:“何方歹人竟敢威胁王后?” 楚月儿展开了一面龙伯大旆,飞身而起,在柱上略踏一脚,已上了屋顶,将大旆挂在了室顶,然后轻飘飘落了下来。 众人见她如神仙般飞腾自如,无不惊惧,越王后大惊,细向楚月儿看去,才发现此是竟是一名绝美无双的少女,眼中闪过妒忌之色。 此时侍卫中有数人看着那大旆惊呼:“龙伯?” 伍封大笑,道:“本龙伯与越王后要出宫一游,你们若有轻举妄动,以致王后有何损伤,日后越王免不了要诛灭你们九族。” 众侍卫颇有些犹豫不决,若是伍封等人将越王后胁持走后,有何损伤,他们仍不免族诛。 正值僵持不下,火势大振,头已渐渐向这边烧了过来,四下里黑烟腾腾。这时,忽然有一人从寝宫中闪了出来,道:“公子,公主!” 伍封见有人从后而来,暗吃一惊,细看正是圉公阳。 圉公阳道:“公子,公主,请随小人出宫。” 伍封和楚月儿大喜,猜知他多半在某处宫墙挖了个大洞出来,伍封提着越王后,与楚月儿随圉公阳退入宫中,果然见后牖之下被挖开成一扇门般。 那些侍卫发足便追上来,伍封将宫中火把尽数扫落在帷帐木架之上,点燃了火头,然后从牖下出去,倾刻间寝宫中火势大张,将侍卫们隔在火后。 圉公阳引着他们往北而走,楚月儿笑道:“小阳,你怎会来?” 圉公阳道:“小人们在驿馆见宫中起火,便知是公子和公主所为,随平爷赶了来接应。此刻守城的戍卒尽数围在宫门之外,以箭矢相对,平爷带着我们在后宫墙外等着,小刀已入宫助公子放火,小人特来接应。” 说着话已到了墙边,便见墙上有一个大洞,伍封笑道:“王后尊贵,怎好让她钻此墙洞?”手起一剑,“嗤”一声刺入洞旁的墙中,直穿出墙外,手上神力振处,“喀嚓”一声,一道裂痕从墙头裂到墙脚,“哗啦啦”土石翻飞,宫墙裂开,与圉公阳所挖的大洞联在一起,便如在墙上开了一道门户一般。他见越王后有些悍勇,才故意为之,免得她不知厉害,途中生乱。 越王后虽然勇悍,也看得胆战心惊。 圉公阳佩服道:“公子这般掘墙之法,比小人可要可捷得多了。” 众人出了宫,见平启牵着五匹马在墙外候着,圉公阳正要说话,忽见眼前人影闪过,庖丁刀从墙头窜了下来,笑道:“公子,公主,小人将庖室油脂四下里洒落,如今这宫中一片火海,轻易也不能灭了。” 伍封忽一眼见小常居然也跟了上来,道:“此刻由王后带我们上灵台,你觅个地方藏身,如后若有人害你,索性到吴国去找我。” 小常看了越王后一眼,咬着嘴唇道:“奴婢要跟着侍候王后。” 伍封奇道:“王后这么对你,你还跟着她干什么?” 小常叹道:“奴婢是越人,她毕竟是越国的王后。” 楚月儿立时对她大生敬意,道:“你若不逃走,日后必定逃不过她的毒手。” 小常摇头道:“无论如何,奴婢也不会弃下王后逃走。” 伍封见事情紧闭,自己只有数人,一时间也管不了许多,叹道:“既是如此,便一齐走吧!” 伍封和楚月儿插剑入鞘,各自拿起了大铜戟和笔管铜矛,飞身上了黑龙和青龙。 圉公阳将越王后抱起来,越王后脸色惨白,惊呼道:“干什么?你休要碰我。” 圉公阳笑道:“王后勿慌,小人只是个寺人,不算失礼。”将越王后放在马上,自己上了马,一手执缰,一手抱住越王后,怕她跌下马去。 庖丁刀也将小常抱上了马,与平启各自上马。 五马七人一路飞驰,越王后道:“飞来山在后面。” 伍封笑道:“飞来山我们自然要上去,不过此刻先要去北门。” 一路上有不少戍卒阻拦,但毕竟人少,被伍封和楚月儿一戟一矛在前开路,片刻间到了北门之下。 越王勾践起倾国之兵攻吴,留守城中的戍卒本来就少,此刻王宫失火,大半戍卒又赶去救火,这城门之下仅有十余人,怎当得伍封、楚月儿和平启三只下山猛虎,立时被驱散,平启跳下了马,将城门打开,又放下城濠吊桥。 赵悦和蒙猎的一千勇士还未到,众人便立马门边守候。平启手举着火把,立马城濠之旁。 越王后惊道:“你们还有人来?” 伍封大笑,道:“王后以为我们只是到王宫中玩玩?若非我们在王宫之中放火,仅靠数人之力怎能轻易将城门夺下来?” 圉公阳笑道:“越王勾践明知龙伯在吴国,居然敢兴兵攻吴。如今惹得龙伯生气,先将越都夺下来,说不好将越国灭了。” 越王后脸色雪白,此时才知道伍封的可怕,回首看时,只见身后火光冲天,映得满城彤红,那座越王之宫此刻多半已有一半成了灰烬了。最可气的是守城的那班混帐家伙居然不知道此刻有大军赶来,还如没头苍蝇般在王宫周围乱窜。 不一会儿,便听城外蹄声隆隆,由远而近,越王后心惊胆战,从城门洞向城外看去,黑乎乎的也不能见物,还未及说话,便听马蹄声震天而响,大队骑兵倏然而至城下,当先二人正是赵悦和蒙猎。 伍封纵马上前,道:“赵兄,蒙兄,你们来得倒快!” 赵悦笑道:“公子果然神勇,几个人居然搞得越都天翻地覆。” 伍封笑道:“这都要多谢勾践了,若非他将大军带走,这越都怎会空虚至此?你们留下二百人,带着八百人在城中收拾戍卒,越人四下逃时便不必管他,由得他们出城向越王报讯,陈音、范大夫和文大夫的府第都不要搔扰,夺下城后再闭城门。我带二百人去将灵台烧了,以报勾践火焚姑苏台之仇!” 蒙猎点了二百人留下,与赵悦带着八百精骑在城中纵横厮杀去了,平启见了手痒,挥动大殳也骑着马跟上去厮杀。伍封与楚月儿等人押着越王后,带着剩下的二百人直向飞来山而去。 上到山顶之时,灵台的数百侍卫正蜂涌而下,伍封在前一马阻住,喝道:“此城已被吴军攻占,你们弃下兵器投降,便饶了你们的性命。” 那些侍卫哪里肯信,直奔而下,却被二百勇士手中连弩齐发,射倒了大半。 越王后大声道:“本后在此,你们弃下兵器,免得送了性命。” 那些侍卫都认识王后,见王后在对方手中,哪里敢再战,都乖乖地扔下了兵器。 伍封命人先入灵台大声呼喊,将里面的人叫出来,然后命勇士们让出道来,将众人放了下山。 只见除了侍卫之外,灵台中寺人宫女、美姬匠人逾千,尽数鱼贯而出,奔逃下山,或跌或撞,滚落无数。 圉公阳和庖丁刀在灵台之内窜了好一阵,见里面已无人,这才出来。庖丁刀笑道:“公子,公主,这灵台虽小,却富华之极,里面珍玩无数,若是一把火烧了,不免可惜。” 伍封也懒得去看,笑道:“你们两个家伙又动了贪心之念,不管里面有什么宝贝,也不要理会,放火便是。” 圉公阳有些不舍,道:“公子来越都一趟,多少总要带点东西回去给公主和柔夫人吧?里面还有不少车马,总不要烧了吧?” 伍封见他们二人十分认真,失声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带人进去收拾收拾,将车马牵出来。” 二人大喜,带了数十人进去,谁知过了近一个时辰,才见人陆续赶着车马出来,车上珠玉金帛、珍玩鼎器无数,伍封目瞪口呆,见圉公阳出来,问道:“你怎会找这些东西出来?” 圉公阳笑道:“既然将车马赶出来,自然不好是空车,只好随意捡上一些了,不过小人见其中有少许是吴国之物,当年越王焚姑苏台时,多半将里面的东西也拿走了才放火。”等庖丁刀出来时,已装了五六十乘车的东西,据他说还不到台中物什的一半。 伍封笑道:“算了,若再这么搬下去,恐怕一天也搬不完,这便放火吧。” 圉公阳和庖丁刀又进去转了一圈,见里面的确无人,又将膏脂四下洒落,这才点火,等他们二人出来时,灵台之中已是四处火光,不过他们二人进去打一个转,怀里袖中竟又藏了若干珍宝,出来扔在车里。 他们二人是盗贼出身,做惯了顺手牵羊的事,伍封和楚月儿看在眼里,暗暗好笑。 众勇士纷纷将火把扔了进宫去,等到火势大张之时,伍封才带着人下山,因有数十乘辎车,下山便慢了许多,等到下山时,天已大亮,灵台上烈焰大炽,几乎将整个山巅烧红。 城中戍卒虽然有二三千人,但勾践将国中精锐带走,剩下的这些人都是些未曾习练新卒,再加上王宫大火,王后被敌人所擒,戍卒侍卫早已胆裂,赵悦、蒙猎的八百精兵多是倭人勇士,这些人怎是对手,早已将城中的士卒侍卫杀得四散而逃,纷纷逃出城外。 此时平启、赵悦、蒙猎封住四门,在城头上立起龙伯大旆和吴人的旌旗。 伍封等人自入越国的宗庙,权作中军大营,赵悦和蒙猎将城中未及逃走的卿大夫及其家眷和城中富豪押到了宗庙,伍封见这些人吓得面如土色,笑道:“在下来得匆忙,惊扰了诸位,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平启揪上一人,道:“公子,这家伙剑术不弱,是个人物。”以他的本事,能说得上剑术不弱的,必定是个剑术高手了。 那人大声道:“龙伯视我们越人为无物么?” 伍封向那人看去,笑道:“原来是乐灵先生!在下与乐兄见了三次,一次不如一次快活。第一次时,乐兄随范相国到齐国出使,范相国送了在下一口‘映月’宝剑,便是由乐兄拿来,当时问过乐兄姓名,乐兄却未曾相告。第二次乐兄当了奸细,到落凤阁被在下所擒住,虽然当时在下故意装着不知情将你放了,其实我怎会不知道你是为了与计然见面?” 乐灵骇然道:“原来龙伯当时便知道了。” 伍封笑道:“在下素来敬重范相国和文大夫,只因看着他们的面子,不愿深究,否则乐兄怎可能回越国来?” 乐灵哼了一声,道:“小人虽然是个卑贱之人,却不敢在龙伯面前有失礼之处。龙伯身份高贵,今日如此失礼于人,有损令尊之威名,为小人所不齿。” 赵悦等人见他竟敢直斥伍封,无不大怒,庖丁刀立时舞动大钺,要将这人杀了,伍封忙阻止住他,问乐灵道:“在下有何失礼之处?” 乐灵道:“寡君和王后在吴国为质,令尊早想加害,其实他若自行下手杀人,人既已死,吴王也未必会因死人而过于责怪,但令尊至寡君回国也始终未曾动手,那又是何故?自古人臣不可加刃于君,令尊明知寡君是吴国大患,仍能守臣礼,是以连寡君对他也十分敬重,龙伯比令尊可差多了。” 伍封摇头道:“先父为了报仇能破楚鞭尸,怎会如此迂腐?你可说错了。” 乐灵也摇头道:“小人并没有说错,楚平王先弃令尊,不当令尊为臣,是以令尊也不以其为君。如今天下都是周臣,令尊是吴臣也是周臣,寡君是越王也是周臣,令尊虽不属寡君所辖,地位却不如寡君之长,是以不敢以下犯上失礼于人。” 伍封笑道:“如果越王当自己是周臣,为何敢谮爵称王?” 乐灵冷笑道:“称王者还有楚国和吴国,眼下龙伯是吴臣,为何不说吴王谮爵?龙伯火焚王宫和灵台,那是为吴人报仇,越人自然明白其中原由,敌国交战,不会当龙伯失礼。但龙伯胁迫王后,不是太过份了么?王后身为妇人,居于深宫,吴越争竞激斗,王后又是何辜?龙伯堂堂大丈夫,竟然威加妇人,岂非可笑之至?” 伍封大笑道:“先生太过迂腐,不通权变。若要说无辜,当年越国值凶年,吴国借粟万石,次年你们竟以熟粟相还,吴人以之为种,乃有数年之饥,吴人又是何辜呢?” 乐灵辨道:“寡君可没有说此粟可以为种。” 伍封哼了一声,道:“粟可用来食,也可用来种,若非越王存心害人,何必多此一举蒸熟?” 乐灵勉强道:“吴军入越,胁寡君与王后为质,奴役三年,又驭越人为奴,如此深仇大恨,自当报复,以粟相欺也未必过份。” 伍封道:“若论吴越之争,最早是越人启衅。当年吴国先王死于越人之手,吴王并未杀越王报仇,只是役用三年而已。按理说已是恩仇相抵,但你们趁吴空虚攻吴,杀太子友,焚姑苏台,便已经过份了,但吴人仍未因此攻越。此次又是越人攻吴在先,在下才会趁隙攻入越都。贵国王后心狠手毒,在宫中滥施刑罚,欺凌众人,若非在下看她是王后身份,又不愿意杀妇人,早就一剑杀了。” 乐灵语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辨驳。 伍封又道:“贵国杀了吴国的太子友,在下只擒了贵国的王后,却没有杀她,也未曾想过要杀她,也算是过得去了吧?” 平启道:“公子,这种人无须理会,一剑杀了作罢,免得聒噪烦人。” 伍封笑道:“乐兄敢直斥在下,胆色过人,他的话也有其道理。何况他是文大夫的家臣,文大夫与我有一面之缘,看在二人份上,便送他一乘驷车,放了他给勾践报讯。” 他对乐灵道:“今日在下放了你出城,速到军前向越王报讯。既然你出言斥责在下,在下答应不伤害王后和越臣,不过他们要随我们走一走,以为人质。” 当下将乐灵放出了城,又命众军将越臣留下,仔细看押。又将越王后的绑绳解开,单独看守,小常便留在越王后身边服侍。 蒙猎道:“公子,城中仓廪存粮有十余万石,武库中有无数兵车武器,其中有‘步光’铁剑数十口、‘屈卢’铜矛数百、连弩逾千,其余的剑戟干矛不记其数,是否运走?” 伍封点头道:“一起放在战船上运回吴国。” 赵悦忙道:“公子,吴人缺粮,粮食可交吴人,但这些武器兵车便不必了,免得吴人势大之后,反过来又伐越人,岂非战事不绝,徒令两国之人受害?” 圉公阳也道:“小人们在灵台取物无数,也不必交给吴王,否则吴王多半会有些心思,弄不好又去建姑苏台了。别的不说,小人们识别宝货的眼力还过得去,虽然只从灵台中取了不到一半的东西,但无一不是贵重难得的。” 伍封皱眉道:“我们又不缺这些东西,也不好运回齐国去。” 平启道:“越人有船。” 蒙猎笑道:“正是,越人的水军有不少战船,现停在湖中,越人此番未带多少运兵船走,还有一些平底的战船,名叫福船,与吴军不大不相同。” 伍封点头道:“我们经营岛屿,船是最要紧之物,平兄去清点一下,看看有多少辎车船只。小阳和小刀去将城中各府的隶臣隶妾放出来,由他们充任浆手,许他们到齐国之后复为庶人,授以良田。” 这时,庖人已备好了酒饭,伍封写了一块帛书,放在信鸽身上放回,估计一个时辰便能飞回吴都,书上说明已夺下越都,火焚越宫和灵台,让妙公主和叶柔去禀报夫差,以定人心。 众人用过了饭,平启已带人点完了辎车船只,回来禀报,城中有辎车三百,越人水军有小半船只留在湖中,共有运兵大舟二十艘,福船八十余艘,还有二船相连的大舫五十余艘,从吴国夺来和仿制的三翼战船还有六七十艘。 楚月儿目瞪口呆,笑道:“这么多船,今番夫君可是大大地发财了。” 赵悦笑道:“一国之宝货大多在国都,公子夺下越都,越国的宝货至少有三成以上被公子所得,所损在五成以上。” 伍封笑道:“此番越都仓廪武库一空,大损元气,两年之内是不能攻吴了。这些东西别的我不大喜欢,却最喜船只,日后我那海上十八岛,全靠我们的船。” 这时圉公阳和庖丁刀回来,道:“公子,我们将城中所有的隶臣隶妾、鬼薪城旦尽数放了出来,足有三千多人。其实这些人多是吴人,历年为越人所掳,听说公子愿意带他们到齐国为庶人,无不感激涕零。” 伍封道:“赵兄和蒙兄将他们安置在所夺越舟之上,小阳和小刀将越王后和一干越臣押到吴国战船上去,便留在战船之上,将小乘和小虎换回来。” 庖丁刀道:“公子,我们这次在灵台武库中,可发现了不少好玩意儿。” 伍封笑道:“你又见到什么好东西了?” 圉公阳让人将十余箱东西抬进来,打开箱道:“公子,你看看这些铁刀,当真是锋利无比哩!” 伍封随手拿起一口刀,见刀身刀柄都是精铁打造,刃长二尺五寸,重不过三斤,虽然比不上夫概送给他的铁剑,但比起如今常用的宽短质脆的青铜之刀剑要坚韧锋利得多了,忍不住赞道:“好刀!越国是列国之中最早用铸铁的,其铁制兵器果然算得上列国之中第一。若是越兵都用这种兵器,那就相当可怕了。” 庖丁刀道:“小人曾打听过,越国倒没有这么多精铁,不过越王勾践在六千君子之卒中挑了千人,均是能背负五十斤重物急驰百里者,全部都用铁制长剑。这些铁刀是新打造出来的,共有二百余把,越王拟精选三百侍卫用此铁刀,不过还未及用上,便落到我们手上了。” 伍封看着手中的刀,微微好奇道:“这些刀大小形状与我们的倭人勇士的直脊青铜夷刀相似,越人难道也有用这种刀的高手?这些刀都运回莱夷去,正好拿来装备我们的勇士。” 庖丁刀又拿出一件革甲来,道:“这也是越王想用来装备侍卫的,听说是陈音想出来的,用双层之牛革,中间夹着薄薄的小铜片,每件不过十斤,虽不及铜甲坚固,却比常见的铜甲轻了许多,又比寻常革甲坚硬得多,名字十分好听,叫作‘金甲’,也有将近二百件哩。此外青铜长干有不少,都甚精致,是步卒之用。” 伍封大喜道:“这便最好了,我们的勇士若穿上这种金甲,又有长干,既能防御箭矢,又能行动自如。小刀、小阳,你们的眼力不错,这些真是好东西,都运回齐国罢。” 又命圉公阳和庖丁刀将其余的宝货武器衣甲装了二十车,与粮草一起运到吴国战船上去,道:“那宫女小常便放了,若不愿意走,由得她服侍越王后。你们再从宫中带些宫女寺人去,服侍王后和众越臣,他们虽然是人质,我们却不能缺了礼数。你们载满了船便先饶道回吴国去,顺便将人质押回去,等你们赶到时,越军定已撤退,我们也回府了。” 乐浪乘和天鄙虎率着吴国战船在越都北面的王盘海上等着,战船装了十万石粮食和二十车宝货兵甲后,再也放不下它物,晚间乐浪乘和天鄙虎将装不下的粮食用辎车带了回来,伍封命人将剩下的诸般物什搬上所夺得的越船,因船甚多,那些运兵船又极能载物,以致船上仍然有不少空处。 伍封对平启道:“平兄到吴国这几月中,连话也没说几句,想是因吴人不及齐人豪爽之故。今日大功告成,平兄便辛苦先回齐国去。” 平启叹道:“吴人的确是心中主意多,嘴上却另有说辞,但小人怎会因此不悦?不过小人可有些看不惯吴人因小利而忘大义的行径,近来心思寥落,常想归隐,这便一路回去,路上万一有海盗贼人,小人也可以保护。” 其实人人都知道平启一直郁郁不乐,都是因为迟迟之逝所至,只不过大家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次日伍封让平启带了十个勇士带了不少金帛往楚国去,吩咐他对楚月儿的族人厚赠,又派赵悦、蒙猎、乐浪乘、天鄙虎带着剩下的近千名勇士和所有战马上船,连黑龙和青龙也带上船,原班人马驶回齐国去。多出的数万石粮食,正好给他们的途中所用。 他们虽然大队人马调动,却是谨慎守秘,城中越人也不知他们捣什么鬼,还道是他们深入越境掠地去了。 诸人走后,伍封、楚月儿才乘上了留下的一乘革车,车上立着龙伯大旆,由伍封自己御车出城。在城外回头看时,只见城内的王宫和灵台处依然是火光冲天,黑烟飘入了云端。 二人一车过了浙江,怕遇上越国的大军,一路饶道而行,费了五六日时间才到了吴都东面的海上,等了一日,圉公阳和庖丁刀押着战船回来,二人上了战船,由笠泽而下,途中早得了妙公主和叶柔的飞鸽传书,说越人得知都城被攻占,心胆俱裂,士气不振,早已退兵,任公子引埋伏之兵尾追,但范蠡文种老于用兵,颜不疑虽夺了无数粮草辎重,吴军伤亡却十分惨重。 战船到城外时,果然见越军尽退。 伍封将战船停于太湖右边的小湖,留下人手守船,自己带着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上了革车,从城东而入。 吴王夫差早已得了禀报,带着众臣迎出了城外,周围相涌迎接的吴民足有数万人之多,伍封等人下车向夫差施礼。 夫差抢上前握住伍封双手,叹道:“今次若非王弟突出奇兵,越人怎会退兵?王弟是吴国的大功臣哩!” 伍封笑道:“大王过奖了,微臣只是用了些诡计而已,越人败退,其实全靠吴军奋勇杀敌之故。” 夫差见伍封只有四人,奇道:“王弟奇兵立功,寡人正要大大嘉奖,为何不见你的士卒呢?” 伍封道:“那一千勇士是微臣在齐国的家将,微臣不敢带他们入城,免得有人说闲话,徒令大王为难,是以先让他们回国去了。” 夫差跺足叹道:“小施儿早说要见一见王弟手下的勇士,龙伯竟让他们回去,别人听说后,岂非以为寡人赏罚不明?” 伍封笑道:“怎会呢?他们都非吴国臣民,由微臣褒奖他们为最好了。大王,此番微臣火焚越王之宫和灵台,为大王的姑苏台报了大仇,这次将越国仓廪中的存粮十万和二十车宝货甲兵运了来,正好解吴民之饥。” 夫差大喜,道:“勾践此番是要大大肉痛了。”众吴人闻言,喜出望外。 伍封又道:“微臣这次还将越王后和留在城中的越臣尽数擒来,以为人质。” 王子姑曹在一旁哼了一声,道:“大王,这些人便一并杀了,为我们吴人报仇。” 夫差正因王子地身死而心痛,便要答允。 伍封忙道:“杀不得,大王,越人复仇之心十分可怕,此番他们虽然兵败回国,于兵却无大损,若杀了越王后和越臣,恐怕越人会不计后果,大举报复,否则勾践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吴军新败,名将亡于战阵之中,此时虽然获胜,全靠伍封横里插手,是以吴人此刻仍是闻越军而心寒。夫差闻伍封之言,暗暗心惊,点了点头。 伍封道:“依微臣之见,不如重加礼遇,一来示大国气度,二来缓越人复仇之心,三来迫勾践派使者来求和,大王正好乘机与其定盟,至少可有数年的准备,下次越人入寇便不至于乱了手脚。” 颜不疑、任公子和展如三人在一旁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 夫差点头道:“王弟之议甚妙。”当下派人打扫上舍,派人将越王后和众越臣安置城中馆舍,又命人从宫中调出若干寺人宫女服侍,舍外却派数百士卒把守。 伍封见宫中香车将越王后载着,那一众越臣也各自乘车随越王后入城,这才与夫差一齐向城中而去。 吴都东门有两座,分别是娄门和匠门,众人正要从匠门入城,楚月儿心细,忽见匠门之南有一座新的城门,奇道:“大王,上次我们从城东出门,只有两座城门,为何会多出一道城门?” 夫差叹道:“越军围城多日,前些时被他们在郭城下掘出一个大洞来,如同城门一般,吴人心神俱失,只道不日城破。幸好当日便传来了龙伯攻入越都的消息,上下精神为之一振,数日后越军退走,寡人便干脆将此洞改成一座新门。不过此门毕竟是越人掘出来的,吴民不敢过此门,以为大有晦气。” 伍封笑道:“这又何晦气之处?大王,不如微臣便从此门进入,也可一洗越军破城之耻。” 夫差笑道:“王弟以得胜之师入此门,足以驱走其中的晦气。今日之后,吴人恐怕便不惧此门了。” 这座新门与娄门一样原是水门,伍封和楚月儿上了战船,带着众船从门洞而入,这才弃舟上岸,上了平启的革车,周围数万吴人大声欢呼,声震云外。 夫差大笑道:“此门还未有名,自今日始便叫封门,以此记王弟破越救吴之功!” 如今苏州城东南仍有“葑门”地名,即伍封当日所过之处。不过因为时日之久,传闻有误,人们不知“封门”名称的来历,以为此门之名是因水中葑草较多之故,误为“葑门”,其实应是“封门”。因为各水门之水中皆有葑草,并非此门独多。 入内城之时,西施、妙公主、叶柔、四燕女和鲍兴等人也在道旁相迎,都是喜形于色。 夫差早在宫中设宴为伍封等人庆功,圉公阳和庖丁刀将二十车宝货兵甲送入宫中,夫差见其中多是当日姑苏台之物,感慨之极,派人将平启所押战船取回来。 酒宴之上,夫差对伍封大加褒奖,又赏了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若干物什,妙公主、叶柔等人虽未随战,也得了不少赏赐。颜不疑和任公子荐伍封有功,各自赐爵升官,其余各将均有厚赏不提。 夫差和西施也亲自向伍封敬酒,是日饮宴极欢,整个吴都城中一片欢腾,胜于新年之时。 伍封回府之后,先将陈音请了来,道:“这些天令陈兄困守于府上,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陈音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大王竟会连在下也欺骗,若非龙伯相助,在吴王面前一力维护,在下早已被吴王所杀了。” 伍封道:“越王为人坚忍狠毒,他明知道战事一起,陈兄便是必死之局,居然也能这么做,可见在他的心中,陈兄的生死无关紧要,如此君王,陈兄不如弃之,随在下到齐国去。” 陈音叹道:“幸好范大夫了得,在下出城之时,他追了上来,说尽管大王不许在下见龙伯,但在下到来之时,定要设法见一见。眼下想来,才知道范大夫是深知大王的谋划,又知道龙伯重情重义,给在下指一条活路。若是连龙伯也蒙在鼓里,恐怕在下被吴王杀了龙伯也不知道哩!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王对在下不好,在下却不能弃之,听说王后被龙伯带了来,烦龙伯能大加维护,不予加害。” 伍封点头道:“大王已答应在下,不伤害越王后,陈兄尽管放心。” 陈音摇头道:“非是在下信不过龙伯,吴王最能听信谗言,又好大喜功,龙伯这次凯旋而归,救吴国之难,过得几天,吴王多半便会自以为是,以为他是真正的雄主,才能化险为夷。若是有人在他耳边聒聒噪噪,说不定他会另有打算。” 伍封心中微惊,心想夫差的确是这样的人,若是他以越王后为质,借此伐越,这种事情未必做不出来,忙将庖丁刀叫来,道:“小刀,你带一份厚礼到越王后所居的馆舍之中,就说是奉我之命问候起居,然后不要回来,就留在舍中保护,免她被人所害,再激起吴越两国的战事。” 陈音道:“在下也在附近住着,带着从人以保护王后。” 伍封感叹这人的忠义之心,吩咐庖丁刀为陈音在越王后附近馆舍安排,庖丁刀点头答应,点了十个身手高明的寺人,陈音也向诸人告辞,带着自己的数十个从人一起去了。 伍封这才与楚月儿卸甲洗浴,与妙公主众女饮酒。 妙公主等人早已向圉公阳和庖丁刀问过攻占越都的经过,妙公主道:“夫君,这次你帮了吴国一个大忙,也该回去了吧?父君已将吴国质子王子季寿遣了回来,那是在催你回国哩!” 伍封点头道:“等吴越和议一成,我们便回去。” 楚月儿道:“伯嚭还要不要对付呢?” 伍封叹道:“我倒是想将他一剑杀了,但这人与王子姑曹搞在一起,王子姑曹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若杀了伯嚭,恐怕姑曹会胡来,徒令吴国生乱。” 叶柔笑道:“公子不去对付伯嚭也是好事,眼下放在颜不疑和任公子这两个厉害家伙在城中,王子地一死,其党大多归附了颜不疑,颜不疑又得了胥门巢的司马之职,所获甚丰。他们多半会设法对付伯嚭,我们大可以放心。不过伯嚭要加害公子和展如,这事须说给大王知道才行。” 伍封奇道:“他何曾加害我和展如?” 叶柔道:“那日你与展如斗水,无端端走出了几条鲨鱼,我便觉其中有异。前些天想起来,便偷偷派人去查,才知道你们斗水的头一晚有十余人将困住鲨鱼的侧湖掘了个大口子,又在湖中扔了几头新割杀的羊肉,用血腥将鲨鱼引到处了太湖之中。” 伍封恍然道:“怪不得我们比第一局便是在水中斗兵器,只要有人受伤流血,必定会将鲨鱼引来。第二局又是斗潜水,那些鲨鱼赶到时,我们却浑不知情,傻乎乎在水里等着鲨鱼来开饭。” 叶柔笑道:“岂止如此,你们第三局是对岛上取竹牌,后来我才知道那竹牌极大,上面的字全是用羊血写成的。就算你们在第二局未等到鲨鱼,第三局时在水中游过,竹牌上的血腥必会将鲨鱼引来。” 妙公主笑道:“不过伯嚭怎也想不到夫君是在世‘龙伯’,嘻嘻,水性比展如高出太多,若只是稍胜一点,早被鲨鱼吃了。” 鲍兴在一旁恨恨地道:“这个伯嚭十分可恶!听说东海上有一种吃人肉的小鱼,明日小人去觅些来,公子想个法子放在他府中的浴桶之中,包管连他的那话儿也咬落。” 众女皱起了眉头,小红瞪眼道:“这家伙整日胡说什么?也没个半点斯文!” 伍封忍笑道:“小兴儿若斯文起来,只怕小红也不甚喜欢了。” 妙公主笑道:“小红若不喜欢了,我们就将小兴儿送给燕儿去,如此重礼,燕儿多半会喜欢。” 鲍兴吓了一跳,忙道:“小人算得了什么?万一别人细问起来:‘这小子憨憨笨笨地,是哪来的家伙?’小人只好说是公主送来的礼物,别人将小人之丑陋不堪与公主的花容月貌想在一起,不免丢了公主的的脸面。人都说天下宝物尽在东海,公子既然是龙伯,想来宝物甚多,何必将小人这么个玩意儿拿出去送人现世?” 楚月儿格格娇笑道:“小兴儿才是真真的活宝哩!夫君的宝物之中,小兴儿算得上天下一绝!” 众人都笑,鲍兴却叹了口气,道:“其实四小姐也算很好,只是小人每每想起那赵无恤,心中便有些生气。” 伍封微微叹了口气,饮了一爵酒。众人见又勾起了他的心事,令他想起了那位“关关雎鸠”来,一起向鲍兴瞪了过去,吓得鲍兴脸上变色。 伍封连饮了数爵,掷爵笑道:“那落凤阁我已经忍了很久,今日便去烧了此阁,为移光报仇!” 蝉衣吃了一惊,看着伍封。 伍封叹道:“我虽答应了蝉衣,但计然毒死了移光,若放了他,怎对得住移光?蝉衣,这次我去拆落凤阁,如果计然逃走,我便不追杀他,若是他运气不好未能逃脱,我只好动手了,一切便看计然的造化了。” 蝉衣长叹了一声,心知伍封能这么做,已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自不好再说什么,何况计然毒死了移光,的确难以饶恕,遂点了点头。 鲍兴在一旁大喜道:“公子纵横越境,小兴儿却毫无功劳,今日便随公子去杀个痛快。” 伍封笑道:“小兴儿手痒了么?今日便让你露脸罢。”他见楚月儿跃跃欲试,忙道:“这种地方女儿家可去不得,月儿还是乖乖地留在家里算了。是了,那些医士是否还在府中?” 叶柔笑道:“落凤阁一日未烧,柔儿便不敢放他们回去。不过这些时公主也没闲着,在府前设了个大医室,让这些医士为受伤的吴卒疗伤,药用全出自府中,眼下吴人对我们可是敬若天人,公主这功劳不小。” 伍封大赞了妙公主几句,道:“月儿还是找这些医士研究毒药吧。”当下带了鲍兴、圉公阳和五十名倭人勇士,一起向落凤阁进发。 一行人怕走露消息,飞一般赶到落凤阁,到附近时,倭人勇士四下散入竹林之中,各执连弩,守住要害地方。 鲍兴将铜车驶到落凤阁前,却未见有人出来想迎。 伍封拔出铜戟,喝道:“计然,给我滚出来!” 过了片刻,一个女子从阁内出来,盈盈施礼道:“龙伯,计先生不在阁中。” 伍封见那女子甚有姿色,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婢子名叫条桑。” 伍封道:“原来你便是条桑,今日为何没有陪太宰,却回到阁中?” 条桑笑道:“太宰也在阁中,条桑自然要来相陪。” 伍封心道:“伯嚭此刻在阁中来干什么?”顺嘴问道:“除了太宰,阁中还有什么人?” 条桑道:“除了太宰,还有王子姑曹在内。” 伍封心中恍然,暗道:“计然好生了得,他上了大当,送了个假消息给越军,必然因此猜到我已经看穿了他的图谋,是以我一回姑苏,他便将王子姑曹和伯嚭邀来,以为保护。”当下笑道:“既然姑曹在内,我这王叔来了,为何不出来施礼问安,太过无礼了吧?” 条桑笑道:“这个嘛,桑儿便不知道了,嘻嘻。” 伍封呵呵笑道:“既是如此,小兴儿,你进去通报,就说我要烧了这落凤阁,里面不管是谁都出来,免得被火误伤了。” 鲍兴答应一声,下车往落凤阁内走去。 虽然条桑明知道伍封来意不善,却料不到他会公然宣之于口,要火烧落凤阁,大吃了一惊,道:“龙伯为何要烧落凤阁?” 伍封笑道:“这件事太宰和姑曹未必清楚,但条桑姑娘没理由不知道。本来我早就想烧此阁,一直未得其便,今日正是时候。条桑,你快进去收拾一下,免得大火一起,玉石俱焚,一切便化为灰烬了。” 条桑幽然道:“龙伯真的要烧阁么?” 伍封道:“这种事情可不是说笑,姑娘请便吧。” 条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伍封微微一笑,跳下了铜车,持戟站着。 过了一会儿,伯嚭和王子姑曹带着从人气极败坏地出来,其速之快,居然还跑到了鲍兴的前面,全没有王子和太宰往日的从容。 王子姑曹气哼哼地道:“龙伯,这落凤阁并未得罪阁下哩,先是强行带走了小凰儿,今日又要放火烧阁,忒没道理了吧?” 伍封咄了一声,叱道:“姑曹,你见了为叔既不施礼,口中又无尊卑之分,成何样子?你身为王子,莫非这点礼仪也不知道?” 王子姑曹吃了一惊,强道:“怎么?我怎就失礼了?” 伍封哼了一声,道:“你先站过一边,有什么话等我烧了这落凤阁后再说。” 伍封在他面前向来嘻嘻哈哈地,从未真的摆出王叔的架子,即使是当日在阅兵场以身挡箭,仍然笑吟吟与他说话,今日这么声色俱厉地与他说话还是第一次。王子姑曹面色微变,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伯嚭忙道:“龙伯如此盛怒,想必是落凤阁有何得罪之处,这中间多半是有些误会,老夫便向龙伯陪个罪,也犯不上真要一把火烧了此阁。” 伍封摇头道:“计然是越国的太史,这落凤阁便是越国的眼线,吴国大小权贵出入阁中,吴国之虚实尽被越人掌握。太宰设此落凤阁,是否存心帮助越国谋吴,此事再慢慢追究,今日落凤阁是非烧不可。” 伯嚭与王子姑曹惊得变了脸色,道:“什么?!” 伍封哼了一声,道:“计然毒死移光,又派人行刺西施夫人,单是这后一条罪,便足以将他碎尸万段了。太宰与王子居然还百般蔽护,到底是何居心?” 伯嚭和王子姑曹哪里知道这中间有许多内情,面面相觑,也不知伍封所说的是真是假。 王子姑曹摇头道:“龙伯定是听信了谣言,怎会如此?” 伍封见他仍然连“王叔”也不叫,哈哈大笑,道:“姑曹这么说,那是全力维护计然这奸细了。那好,今日为叔便教训教训你这目无尊长的家伙。”他脸色一沉,道:“你的铁弓为叔已经见识过了,今日你想用剑,还是用戟?”他早就对王子姑曹十分厌恶,觉得这人身为王子,所思所虑全无国事之念,也不想想吴国亡了,他当上太子又有何用。何况这人跋扈嚣张,狂妄自大,若不好好地教训一下,早晚会为人所用,误了国事。 王子姑曹心中大生惧意,但他素来强横惯了,此刻也拉不下面皮来,心道:“我的箭伤不了你,何况铁弓被你毁了,用木弓的威力越发不如,弓箭是不能比的。你的剑术厉害,比我强得多,也比不得。”他心中转着念头,对从人道:“拿我的铁戟来!” 伍封笑道:“也好,你既敢自比先舅父王子庆忌,想来戟术有些名堂,今日为叔便看看你的戟法如何。” 伯嚭在一旁苦劝,王子姑曹一戟在手,立时信心大振,哪里肯听伯嚭之言?他这条丈二长戟如鸡卵般粗细,黑黝黝地闪着晶光,戟头长五寸的尖锋和两边各一个二尺长短的月牙森森地发着寒光,拿在手中颇见威势。 伍封摆了摆铜戟,笑道:“你这铁戟相当不错,只怕胜过为叔的这条铜戟。” 王子姑曹冷冷地道:“那是自然,这条铁戟是双刃,重九十九斤,全是用上好精铁,费了五年多功夫才打造出来,当年齐国的许多名将便死于此戟之下,与你单刃之铜戟略不相同。龙伯若害怕时,大可以认输。” 伍封哈哈大笑,道:“戟是人用的,人若不成器,戟好又有何用?” 王子姑曹怒道:“哼,我若在戟法上输给了你,这条戟便送给你,权当赔罪,龙伯若输给了我,又当如何?” 伍封笑道:“我若输给了你,便将我这口‘天照’宝剑送给你,此剑比你的铁戟要贵重得多吧?” 王子姑曹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口中说着话,“呼”地一声。铁戟直挺挺地向伍封捅了过来,快若闪电,其速之快,以至连戟形也看不清楚。 伍封侧了侧身,让过了戟头。 王子姑曹右手在戟杆上一推,戟上二尺余长的月牙锋刃向伍封拦腰斩来,卷起一片寒光。 伍封退开了一步,又让开了戟刃。 王子姑曹暴喝一声,跨上两步,铁戟横扳,掉过戟尾向伍封双腿扫去。 伍封纵身而起,让过了铁戟,退到五尺之外。 王子姑曹这连环三戟十分厉害,是他戟法中最凌厉的杀手,不料都被伍封轻易避开,沮丧之余,又想:“我一连三戟你都无法还手,看来你剑术虽高,戟法却非我之敌!”他这么想着,信心大振。 伍封笑道:“你这三戟灵动有余,威势不足,看了你这三戟,便知姑曹技只此尔,为叔便教你如何用戟。”大喝一声,铜戟向王子姑曹捅了过去,所用的戟法居然是王子姑曹所用过的。 他一连三戟使出来,凌厉凶猛,威力却比姑曹大了数倍。 王子姑曹虽然熟知这三戟的方位,仍被铜戟逼得手忙脚乱,退到了一丈多外。他面如死灰,心知伍封戟上的劲力、用戟之法远胜于他,既使是依样使出这连环三戟,威力却胜过自己多矣! 伍封使完三戟,横戟笑道:“适才为叔用的是你的戟法,现在看看我的戟法。”轰然一声,一戟直上而下劈了过去。 当日王子姑曹被伍封凌空一戟,几乎骨断筋折,连兵车也被一戟震得粉碎,心知伍封一戟之威厉害无比,此刻伍封虽然未曾凌空,但戟上的劲力与凌空下击相仿。王子姑曹不敢硬挡,连忙后退。 伍封戟法使开,便如一团青灿灿的光般将王子姑曹裹住,姑曹不要说还手,只是躲闪也觉得艰难无比,忙乱之下,只见铜戟纷纷迭迭而来,也不知退了多少步,忽然后背撞上一物,再也退后不得。 此时伍封的铜戟如一条飞龙般夭然扑下,王子姑曹只觉得戟风如刀,扑面欲割,既退身不得,心知未免挡得住,也只好咬牙向上格挡,奋力之下,却格了个空,大骇之下,只见铜戟不知怎地变得如蛇一般倏地直游而来,向面上刺下,王子姑曹心道:“我命休矣!” 忽然一股大力挑在戟身之上,王子姑曹虽然自负力大,却也抵不住伍封的神力,只听“叮”一声轻响,王子姑曹只觉虎口剧痛,“呼”地一声,铁戟脱手而飞。 众人惊呼声中,伍封将王子姑曹一掌推开。姑曹踉跄撞出了二十余步,跌坐在地,便听“噗”的一声,王子姑曹见黑光忽敛,铁戟从空中插落在先前自己所站之处,入地处许,他浑身冷汗迸出,若非伍封将他一掌推开,这条铁戟此刻已插入了自己的脑中。 那是门外大柱之前,怪不得先前他背上有物顶住,退身不得。 伍封顺手一戟插入柱中,奋力一推,便听“咯喇”一声,铜刃硬生生将这根合抱粗的木柱割断,待他将戟拔出时,便听“嘎呀呀”的声音从柱上传来,大柱渐渐向阁中倒去,“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落凤阁的大门壁倒塌了一大半,灰尘四下扑散。 伯嚭想不到伍封一戟之威厉害至此,脸色大变。 王子姑曹心胆俱裂,爬起身来,走到残柱前,伸手将铁戟拔出来,转身欲走。 鲍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道:“多谢王子将公子的铁戟拔出来,公子的兵器向来由小人看管,王子便将铁戟交给小人好了。”向王子姑曹伸过一只大手来。 这条铁戟是王子姑曹最心爱的兵器,怎舍得给人?可姑曹先前话说得满了,声称输了时便将铁戟送给伍封,此刻当着众人之面,怎好改口不给? 伍封笑道:“小兴儿算了吧,姑曹若没了戟,日后怎好上阵为国效力?先前只不过是随口说说,我这做叔叔的怎好意思要他的东西?” 谁知鲍兴却道:“先前是王子说出来的,多半王子怕损了公子清誉,被人说成公子贪他的神兵,才会借比试之名,故意将铁戟输给公子。这是王子的一片孝心,公子若推脱时,王子日后怎好见人?” 自从伍封的铜戟崩断了一个小月口后,鲍兴便一直打着王子姑曹这条铁戟的主意,此刻怎肯放手?不过他话说得十分巧妙,既替王子姑曹挽了些面子,让他有个台阶下,又用言语逼出王子姑曹,免他厚颜将铁戟拿走。 王子姑曹怎不知鲍兴语中之意?眼下众目睽睽,只好哑忍,双手托着铁戟,恭恭敬敬交给伍封,道:“王叔戟法通神,正该用此铁戟。” 伍封见他终于将自己“王叔”,至少从表面上他已经畏服,鲍兴适才说了那番话,自己若不将铁戟收下,王子姑曹还真无颜见人,便笑着接过了铁戟,道:“既然是姑曹的孝心,为叔便厚颜收下了。姑曹的戟法其实相当不错,略加改进必可威力倍增,姑曹军务繁忙,若有暇便到为叔府上来,为叔与你切磋一下戟法。” 他这是真心真意的要教王子姑曹戟法,不管这王子姑曹如何不成器,好丑还真是自己的表侄,如今对他几番威压之后,正好以恩对之,免他整日与伯嚭混在一起。 王子姑曹见他一脸诚垦,也略有些心动,这时伯嚭走过来,拉着王子姑曹的大袖,笑道:“你们叔侄情深,果然与众不同。既然龙伯说这落凤阁藏着越人奸细,老夫也不好阻止,龙伯要烧便烧罢,哈哈!老夫虽然肉痛,也不好因私而废公。王子,我们先走吧,费事在此阻住了龙伯。” 条桑忙道:“太宰!” 伯嚭扯着王子姑曹各上马车,也不理条桑在后呼喊,带着从人如风一般走了。 伍封双手各执一戟,看着条桑道:“条桑姑娘,今日这落凤阁是非烧不可的了,在下也不管你是否越人的奸细,你先走吧,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条桑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走上前来,盈盈拜下,道:“多谢龙伯能网开一面,桑儿感激得很。” 她缓缓站起来,忽然闪身上前,手中多了两把短匕,一上一下,向伍封胸腹猛刺。 伍封其实早有防备,既然那鸣蜩能当刺客,条桑未必就当不得,是以条桑一走近来,心中便十分提防,此刻见双匕刺来,闪身退开。 条桑揉身而上,向伍封扑去,忽然眼前晶光闪动,一柄巨大的斧子挡在她面前,便听鲍兴笑道:“公子不爱对女子动粗,这位姑娘既然想动手,还是小兴儿来陪你好了,小兴儿可没有公子怜香惜玉的心思。” 话音未落,大铁斧当头劈下,条桑见斧势凶猛,脸显惧色,忙往后退,鲍兴喝了一声,大斧横扫。他也不管对手是男是女,斧头一旦展开,总是一般的凶猛。 条桑虽然身法灵动,毕竟只是刺客一流的身手,公平对决时却远远比不上伯宁等人,鲍兴才几斧下去,条桑早已经抵挡不住。 伍封未料到这条桑如此不济,忙道:“小兴儿,别……”,毕竟未来得及,只见斧光如炽,鲍兴一斧当头劈下,条桑毫无抵挡之力,眼看这一斧要将她劈为两爿,伍封的铁戟忽地插入,铁斧劈在戟上,火光四溅,铁戟却一动不动。 伍封叹了口气,道:“你这家伙就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转头对条桑道:“条桑,你走吧,今日便放过你。” 条桑早吓得面色雪白,还哪敢动手?向伍封施了个礼,飞快走了。条桑走后,落凤阁内再也无人敢阻止伍封,鲍兴带人将阁内的男男女女尽数赶出来。也有不少人持剑四下里逃开,却被四周的倭人勇士以连弩射回,尽数弃剑。 圉公阳在阁内搜寻了一番,出来道:“公子,阁内再也无人,计然当真不在阁内。” 伍封见他背上又多了个大布包,暗暗好笑,心知这人出身盗贼,顺手牵羊的脾性只怕是改不了,遂下令道:“放火!” 片刻间大火四起,南风习习,正助火势,不到半个时辰,这落凤阁便已经化成了灰烬。 伍封心道:“这落凤阁平日风月无限,惹得姑苏城中大臣贵人趋之如婺,想不到会被我一把火烧了。”忽听头顶上传来鹰鸣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头大鹰围着火场打转,在浓浓的黑烟中盘旋。 火势渐熄,伍封等人押着阁中百余名男女回城,到城边时将这些男女交付给城兵,让他们将这些人送到任公子处审讯发落,自己带了鲍兴等人回府。 回府之后,圉公阳又将布包内的东西拿出来给众女细看,伍封见无非是些金玉珍玩,都是极为珍贵之物,想是吴臣为了讨落凤阁中美人欢心所送。 这种金玉珍玩最易讨女儿家喜欢,众女果然十分感兴趣,把玩不休,伍封哈哈笑道:“你们喜欢什么便拿去玩好了。”自己却拿着新得的铁戟随手舞弄,他本就嫌铜戟轻了些,这条铁戟重了十余斤,更为趁手。何况铁戟打造甚精,质地又胜过以前所用的铜戟许多,是以爱不释手。 楚月儿凑过脸来,奇道:“这铁戟不是王子姑曹的兵器么?” 伍封笑道:“原是他的兵器,不过他今日却送了给我。吴越的匠人果然胜过齐国,单是打造铁器的本事,齐国便远远不及。”又道:“落凤阁已经烧了,计然也不知道逃往何处,那些医士该放回家了吧?” 过了数日,越王勾践果然派了范蠡为使者,前来议和。 这日夫差将伍封招入宫中朝议,宫中侍卫、寺人、宫女见了他都十分尊敬,众吴臣看着他的眼光之中,或妒忌、或尊敬、或巴结、或羡慕,各有不同之处。 过了一会儿夫差出来,众人礼毕,夫差道:“果然如王弟所料,越王勾践派了范蠡为使者,欲与吴国讲和,并要接越王后和众臣回国。越国之相是百官之长,他将相国派来为使,想来是郑重之极。”命人将范蠡请上殿来。 范蠡上来向夫差施礼,道:“大王,外臣奉寡君旨意,特来议和,望大王以两国之民为重,允许议和。寡小君近日携众臣到贵国游玩,外臣正好接她回国。” 夫差还未说话,王子姑曹在一旁哼了一声,道:“越人两番入寇,杀了鄙国王子二人,重臣王孙雄和名将胥门巢战死,焚姑苏之台,破吴都之墙,如此大仇,怎好说和便和?” 颜不疑道:“姑曹,吴越交战多年,国民疲惫,重振需日,正好议和,怎可因小失大,误国误民?” 姑曹道:“这就奇怪了,眼下吴人视越如仇,士气正盛,无不想灭越报仇,不疑答允议和,恐怕吴人都会不满吧。” 颜不疑叹了口气,道:“越人围城,虽得王叔相助,攻入越都,以致越军退回,但其士卒并无大损。眼下吴军新败,王子、名将丧亡,怎说得上士气大振?这几年吴人连连饥荒,面如菜色,正好议和修整。” 伍封见二人一开始便针锋相对,争论不休,心道:“颜不疑声势大振,是以敢当众与王子姑曹打擂,但大王在前,又当着越臣之面,成何样子?”又想:“伯嚭与姑曹沆瀣一气,今日为何不出言相助姑曹?”忽见范蠡面带微笑,心知此人神机妙算,既来议和,想来有十足的把握,心道:“多半是越人又以重贿收买了伯嚭,伯嚭才会如此老实。” 果然听伯嚭道:“二位王子无须争论,其实战有可战之处,和有可和之处,原该慎重考虑,但也不必急燥。” 夫差问道:“太宰有何妙策?” 伯嚭道:“若战,吴军虽多,但士气低落,粮草仍然不足,未必能胜越人,何况吴临齐、鲁、楚诸国,大多于吴有仇,战事拖得久了,它国恐怕会因此而贪吴之利,举兵相攻,以一敌众,诚为不智。” 众人都不住点头,伍封心道:“这人果然能言善辩。”他入吴以来,处处施以强霸手段以克制伯嚭,伯嚭先因有伯乙之失,后弱于龙伯之威,处处受制,以致谨慎细微,如今外事已了,心神清宁,是以显出其本事来。 伯嚭又道:“吴越唇齿相依,本为比邻,数十年来虽战事不断,毕竟是互有死伤,吴固然难以灭越,越也未必能灭吴,不如以和为贵,互立诚信,未始不能复两国之好。何况天下之民,无一喜欢战争乱事,两国能休兵止戈,何尝不是国民之幸?因此微臣以为,大王应允许越人的和议。” 王子姑曹见伯嚭居然与他唱反调,大出意料之外,道:“太宰竟会赞成议和,这真是意想不到。” 伯嚭向他大使眼色,道:“臣事吴数十年,向来主张吴越以和相处,王子有何疑哉?” 众臣议论纷纷,或和或战,各有见解。 夫差道:“王弟,你的意见如何?” 伍封道:“大王,微臣以为,吴越之间固然要以和为上,但吴越世仇难以骤解,吴虽然未必有灭越之念,但越必有亡吴之心,太宰所言虽有道理,毕竟将越人看得太过和善了。” 任公子惊道:“龙伯莫非不赞成吴越之和议?” 伍封摇头道:“非也,微臣也赞成议和,不过此事要吴越两国之君当着两国臣民立誓才行,否则,今日议和,明日大军临境,何以御之?” 伯嚭皱眉道:“何必如此麻烦呢?越国派了范相国来,两国立盟为好,倒不一定非要越王亲临。” 伍封叹道:“当年吴国大可灭越,越王入吴为质,大王一念之德放之回国,又大加赏赐,加授越王八百里之地。越王信誓旦旦,说是终身以国为臣属,后来仍然趁吴国空虚攻入,可见其之无信。微臣并非信不过范相国,而是信不过越王。若越王能当着吴越臣民立誓,微臣才能放心。” 夫差点头道:“王弟言之有理。不过此事要多加商议,寡人也不好就下决定,待寡人思之数日,再行决断。” 伍封道:“大王,微臣还有一事要禀告。” 夫差笑道:“王弟是寡人至亲,有事尽管禀告,寡人无有不允。” 伍封道:“范相国是微臣的好友,微臣想将他请到府上暂住,若不向大王禀告,恐怕有人会说闲话,以为微臣公私不分。” 夫差大笑道:“王弟若是公私不分,早就大赞议和了,先前又何必说许多话来开罪越人?寡人知道你是个重情之人,便将范相国请到府上,善加保护,免得有些吴人不视大体,加害使者。” 伍封带着范蠡出宫,范蠡叹道:“龙伯果然公私分明,在下还以为龙伯会看在下的薄面哩!” 伍封苦笑道:“非是在下对相国不敬,只因国事当前,私谊只好先放在一边,不过范相国是当世高人,想来不会因此而怪罪在下。” 范蠡笑道:“在下早知道龙伯必会赞成和议,不过多半会谨慎从事,以免吴人受骗上当。” 伍封笑道:“是以相国一来便在伯嚭处大施手段,令他宁愿与姑曹公然持异,力主议和。” 范蠡笑道:“在下这些手段,自然是瞒不过龙伯了。在下见过了寡小君,寡小君对龙伯赞不绝口,说龙伯虽然是得胜之师,却仍守臣礼,善待越人,还特意派了人保护,只可惜龙伯非我越臣,否则必能助越人纵横天下。” 伍封心忖:“越王后肯定对我恨之入骨是无疑的,虽然如此,她却对我大加赞赏,显是公私分明。这女人能给勾践当数十年的妻子,自然是大不简单。”叹道:“为人臣者当以明君事之,在下虽然对越王颇有成见,但其雄才大略、坚忍勇决,的确是少见的雄主,只是在下这性格有些怪处,恐怕与他难以相处。何况在下对国事十分厌倦,只想吴越之事一了,便回齐国去自得其乐。” 二人一边说着话,先到范蠡所居官舍收拾,然后一起赶到了龙伯之府上。 妙公主众女知道范蠡是伍封生平十分尊敬之人,都迎了出来,叶柔与范蠡是旧交,见了故人自然十分高兴。 正热闹时,伍封忽见小鹿由后堂走了出来,吃了一惊,道:“咦,小鹿怎会在这里?” 小鹿道:“师父,相国,刚来。”他的意思是说他刚刚才到。 叶柔道:“小鹿儿回莱夷之后,听说赵爷和蒙爷起身,知道公子信鸽的用意,好生后悔先回齐国去,一路赶来,才到府中一会儿。” 伍封见小鹿神情寂寥,猜他是见到鲍兴等人大建功劳,而自己未能效力,是以不悦。 范蠡见了小鹿,面色微变,小鹿向他施礼,范蠡忙扶住他,叹道:“原来小鹿真的到了龙伯府上,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小鹿两眼泪汪汪的,他是范蠡一手养大的,感情自然是格外的深厚。 叶柔怕伍封怪小鹿自己跑来吴国,道:“小鹿儿赶来是想为公子出力,公子勿要怪他。” 伍封笑道:“他这是一番孝心,我怎忍心责怪?” 范蠡道:“龙伯,在下与小鹿久未见着,有些话想与他说说。”伍封心忖他们二人形如父子,自然有话要说,随让小鹿与范蠡到厢房说话,他们的家常自己可不宜去听。 过了许久,范蠡和小鹿由厢房出来,小鹿向叶柔说了几句话。叶柔笑着对伍封道:“小鹿儿听说越王后在吴,想即刻跑去保护,顺便将小刀换回来。” 伍封愕然道:“小鹿儿一路辛苦,总该休息数日吧?” 小鹿摇了摇头,伍封道:“不过小刀服侍越王后好几天了,突然换人,只怕王后见一疑。这样吧,小刀仍守于内,小鹿儿便带些人守住外室。有小鹿儿在,越王后当是万无一失。” 小鹿领命,点了些人手匆匆去了。 范蠡叹道:“在下甚喜欢小鹿,只不过有些原故,不好让他留在越国。日后还请龙伯多多看视,小鹿如闯了祸,烦龙伯看在我面上饶过他。” 伍封笑道:“小鹿儿虽然不爱说话,却为人谨慎谦恭,怎会闯祸?何况他是在下的弟子,就算闯了祸,在下也不忍心责罚,相国尽可放心,在下便当他是相国之子看待。” 范蠡笑道:“这却是不敢当,小鹿虽是在下养大,在下怎好意思自认其父?” 伍封命人摆上酒宴,带着众女与范蠡痛饮。叶柔道:“小鹿儿适才曾说,白大哥让他到楚国带一些粱种回去,是以饶道楚国而来。不过在途中遇到了那庄战,还比试了刀剑。” 伍封道:“庄战?噢,是堂溪见过的那人。他力气虽大,未必敌得过小鹿儿。” 叶柔摇头道:“公子可说错了,那庄战不仅力气大,凭一只手便敌产过小鹿儿的双手,还以剑术打败了小鹿儿的大梦刀。小鹿儿说除了你、月儿和颜不疑外,他再未见过如此高手。” 伍封大吃一惊,道:“那庄战如此厉害?他有如此本事,怎甘心当一个御者?这真是意想不到了。小鹿儿为何会与庄战比试?” 叶柔道:“这就不知道了,小鹿儿偶遇到庄战,庄战便非要比试不可。” 妙公主笑道:“这事以后慢慢再说,没的冷落了范相国。”带着众女向范蠡敬酒。范蠡见众女对自己十分殷勤,笑道:“想不到在下到了龙伯府上,居然大受欢迎,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这中间自然是有道理的。柔儿与相国是故交好友,又欠了相国恩德,自然要殷勤相报。月儿随在下四处征战立功,全靠相国所赐那一口‘映月’宝剑。公主又不同了,只因这丫头从小在齐国长大,爽直惯了,不喜欢吴人吞吞吐吐的有些小家子气,十分恋家,她知道相国一来,吴越的和议便成,在下也可以带她回家了,自然是高兴得紧。” 妙公主惊道:“咦,夫君怎知道我的想法?” 伍封笑道:“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 范蠡叹道:“龙伯一家人倒是有趣得紧,在下这二十年来忧于国事,连家室之乐也忘记了,想来甚是无趣。” 伍封道:“人一辈子才数十年,万万耽误不得。是以在下一早打定了主意,过几天等吴越和议一成,在下就向大王请辞,告老还乡!” 范蠡口中的酒显些喷了出来,大笑道:“龙伯小小年纪,怎就说告老还乡?如此说来,在下岂非老妖怪了?” 妙公主格格笑道:“范相国自然不是老妖怪,不过夫君倒象个小妖怪哩!好好一个人,别人偏要叫他‘龙伯’,我看那龙与蛇差不了多少,都可唤作‘长虫’。” 众人忍俊不禁,无不大笑。 范蠡笑了良久,又叹道:“此番龙伯出奇不意,攻入越都,真是令我们举国震惊,龙伯用兵之老练独到,虽然是军中数十年的宿将也有所不如。不过龙伯入城,只是放了两把火,倒没有怎么伤人,各臣府中均无惊扰,文大夫府上那位乐灵公然与龙伯顶撞,反被龙伯放了,这番盛情,文大夫也十分感激。” 伍封道:“在下自从爱妾亡故之后,常以为是杀孳太重所至,越人与我并无仇怨,我也不必多下杀手。那位乐先生与在下有一面之缘,又是文大夫的人,当年在下新婚之前,文大夫也曾去府相贺。别的不说,单是相国的面子也该给。只是此番连越王之宫也烧了,越人多半恨极了在下。” 范蠡道:“毕竟是越人攻吴在先,龙伯焚宫在越人心中,并不算什么。王宫、灵台被烧、仓廪武库为之一空,大王是做大事的人,也不会太过恼怒,唯有龙伯胁持王后之事,令大王震怒之极,此事若传了出去,大王的脸面何存?计然在吴经营已久,却被龙伯一把火烧了落凤阁。是以大王必会向龙伯大加报复,务要小心。如今大王越来越阴挚骇人,连在下和文大夫也常常猜不出他的心思,若是大王向龙伯施以毒手,恐怕连在下也难以援救,龙伯不可不防。” 伍封心中一凛,点头道:“多谢指点。” 晚饭之后,伍封将陈音请来,与范蠡一起饮酒,三人谈天说地,将国家大事放在一边,说些各地的见闻与列国以及各家的事情。 陈音叹道:“在下虽然自负才能,但真正赏识在下的只有龙伯、范相国和赵大小姐三人。” 伍封叹了口气,道:“赵大小姐嫁给代王的事,在下真是意想不到。” 范蠡道:“如今代国从楼烦手中得地五百多里,域地已超过鲁国,势力不小。中山鲜虞立国数十年,悍勇好斗,与代国友善,赵氏一族不免大受威迫,只好与代国联手了。赵飞羽的美艳之名天下皆知,将她嫁给代王,正是以婚姻之好来于智氏和中山抗衡,不过此事必是赵无恤的主意,与赵鞅无关。” 陈音奇道:“相国为何这样说?” 范蠡道:“赵鞅与其祖不同,赵氏诸祖中名人甚多,赵衰仁厚,如冬日之日,赵盾严厉,如夏日之日,赵武多智,文才风流,赵鞅却是勇猛之士。赵氏自赵鞅为政之后,形势为之一变,赵鞅合智、魏、韩四家之力,灭范氏和中行氏,拥晋阳、邯郸等强城大邑,其实力、财富已凌驾于晋君之上,无诸侯之名而有诸侯之室。” 伍封道:“赵氏非晋国公室出身,是完完全全的异姓,赵夙、赵衰之时以异姓初立,靠亲近和忠勤而得公室之重用和赏赐;赵盾之时赵氏虽忠于公室,但赵氏的宗族势力渐大,赵盾善于为政,已经能参于废立、执掌国政;赵武更为不同,是个孺雅之人,借晋之国力和公室的威信号令诸侯,行弭兵大会,减诸侯之贡,责诸侯退所占它国之地,礼事谨而文赋倡,成晋国霸业之顶峰和数百年间最文雅的一段霸业。其后晋国公室衰弱,到赵鞅之时,赵氏便凌晋君之上了。” 范蠡道:“赵氏与秦君是同一个祖先,自周幽王时便到了晋国,晋献公灭霍、耿、魏三个小国,赵夙是晋献公的御者,毕万是车右,晋献公回国,便将耿赐给了赵夙,魏赐给了毕万,毕万因此改为魏氏,二人始为大夫,成了赵、魏二家之始。不过,赵魏二家挤身贵卿,却是因赵衰和魏随晋文公逃亡十九年而成。” 陈音道:“单从赵鞅与诸家灭范氏、中行氏,便可知赵鞅的厉害。” 范蠡道:“其实眼下赵氏最可怕的不是赵鞅,而是赵无恤其人。赵无恤之母虽是身份低微的翟婢女,但他的才能足以比得上当年的赵盾,胜过赵鞅多矣。最奇怪的是赵氏一族中最有才干的两个人,赵盾之母是翟君的公主,赵无恤之母也是翟人,翟乃狄人,这二人身上都有狄人血统,十分奇怪。” 伍封嘿然,道:“赵飞羽若为代王生子,那血统就更怪了。” 陈音见伍封脸色有异,知道他与赵飞羽之间有些名堂,打岔道:“齐国的田氏势力也大,只怕比得上晋国的赵氏吧?” 范蠡道:“田氏比赵氏更要厉害。田氏本是陈国公子,陈宣公杀太子御寇,宣公的堂兄陈完惧祸奔齐,齐恒公想用他为卿,陈完力辞,任为工正,不再用本国之号,改称田完,成为田氏之祖,距今有一百九十多年。田氏在齐国不比赵氏在晋,他们毕竟是外人,非齐国的世族,田完不愿意为卿而只为工正,正是怕了树大招风,以他的势力自不敢为卿而与齐国的国高等世族相比,这是他的聪明处。传到田无宇时,田氏在齐已经五世了。当时齐国栾、高两家弄权,田无宇与鲍国将两家攻杀,田鲍分二家之邑财。田无宇聪明之极,将所分之财献给了齐景公,齐景公大悦,将高唐大邑封给了田无宇,田氏大富。田无宇又请景公之命,将高氏逐走的群公子招回,自出家财以赐,公室子孙无禄者皆以私禄养之,访国中贫约孤寡者供粟以生。借贷之时还以大量借出,小量收入,贫而无偿者索性焚券不计,田无宇死后,其子田乞行事如父。其时齐景公刑重敛厚,国人苦之,自然是视田氏为再生父母。田乞死,田恒仍依其祖父之政。田氏有田无宇、田乞、田恒三代施德于齐民,齐民归附如流水,望之如父母,在齐国已是稳如泰山了。” 正说话时,鲍兴匆匆而来,道:“公子,越王后遇刺!” 众人大吃一惊,鲍兴道:“有人潜入越王后的馆舍中行刺,幸好被鹿少爷发现,王后只是受了惊吓。” 伍封道:“那刺客是谁?快带了来。”以小鹿的身手,吴国除了颜不疑、任公子、伯嚭、王子姑曹等人外,再无敌手,因此刺客遇到小鹿,想来讨不到好去,多半被小鹿所擒了。 鲍兴摇头道:“刺客有二人,脸上蒙着黑布,被鹿少爷杀了一人,另一人并未擒到,不过被鹿少爷赶走了,恰好小人和小阳儿奉小夫人之命,为鹿少爷送酒肴去,正好碰上刺客,险些撞在刺客剑下。小阳此刻追了上去,鹿少爷和小刀怕王后有失,不敢离开。” 伍封惊道:“连小鹿儿也擒不住,这人的身手不弱,小阳未必是其对手,这吴都之中何来如此高手?这人向何方走了?此刻吴都紧闭,刺客出不了城,快备车来,我去拿他。” 鲍兴道:“鹿少爷也这么说,是以叫小人来报讯,那人向东南方向而逃,小人与小阳追了一阵,到府前才分手,不过他无车无马奔走,未必能逃很远,最怕的是刺客如果另有接应,那就不妙了。” 伍封问道:“被杀的那人是谁?可曾认出来?” 鲍兴道:“那人是个女子,也不知道是谁。” 伍封愕然道:“是个女子?莫非是落凤阁的莠葽或萑苇?” 鲍兴摇头道:“不是莠葽。” 范蠡和陈音站起身来,道:“我们去保护王后,捉拿刺客就烦龙伯了。” 众人分头行事,楚月儿匆匆赶了来,道:“夫君,我们去捉拿刺客。” 伍封笑道:“区区一个刺客,怎劳得月公主大驾?交给为夫就行,月儿大可以留在府中休息。” 楚月儿笑嘻嘻道:“公主和柔姊姊说我是夫君的超级侍卫,只要夫君出府,月儿便得跟着当车右。上次落凤阁未让我去,今次拿刺客理应去得吧?” 伍封皱眉道:“我看这多半是公主的主意,怕我在外面胡滚,让月儿做监视。月儿向来心思纯净,什么话一问便知。” 楚月儿笑道:“其实是月儿喜欢跟着夫君,时时冒一点险,找人厮杀比试,甚有乐子。” 二人到了府院,鲍兴已备好铜车,将车驶出了府,向南追去,道:“适才那刺客便向这方向走的。” 伍封奇道:“我们这府第已快在城南,刺客还往南走,莫非能越墙出这内城?幸好我整备了城郭守戍,此刻城郭已闭,刺客也逃不出城。” 楚月儿道:“夫君,在龙伯之府南边还有一座府第哩!” 鲍兴点头道:“那王孙雄为公子新建的府第便在城南,不过公子没有去住,听说此府眼下正由伯乙住着疗伤。” 伍封笑道:“好不好我们拜访一下伯乙?” 楚月儿道:“夫君这一去多半会吓住他。” 鲍兴道:“如今各国闾里管制极严,夜间怎也不敢放人进去躲藏,那刺客往城南而走,说不定到了伯乙府上。” 这时马车到了伯乙府第附近,圉公阳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小声道:“公子,公主,那刺客到了此处便不见了,多半已入了伯乙府中。” 鲍兴将车停在巷中,伍封道:“刺客是偷偷进去,还是直走了进去?” 圉公阳道:“这就难说了,只因他入府之时,正好那伯嚭从府中出来,小人怕被伯嚭发现,躲在了一旁,伯嚭走后,刺客便不见了踪影。小人早想进去看看,却不敢离开,既然公子和公主来了,小人这便进府瞧瞧。” 楚月儿知道他擅长穿墙,越脊的本事却不如庖丁刀,遂带着圉公阳都墙边,握着圉公阳的腰带,挥手将他送上墙头,圉公阳身轻矫健,得楚月儿一臂之力,立时窜了上去,解下腰带系在墙边树枝上,滑入墙内。 楚月儿走回来,上车道:“这事巧得紧,莫非刺客与伯氏父子有关?” 伍封皱眉道:“伯嚭得了越人之贿,在朝上要议和,怎么又会与刺客勾勾搭搭,要加害越王后?那刺客可能入府,也有可能随伯嚭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圉公阳由墙内爬出来,沿腰带滑下,到车前道:“公子,公主,府中未见异常,只有那伯乙和他府中的人。” 楚月儿奇道:“你怎知道没有外人?” 圉公阳笑道:“那日伯乙从龙伯之府灰溜溜地搬走,那些家人小人都见过,今日所见仍是那班人。” 伍封赞道:“想不到小阳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圉公阳道:“不过那石番也在府中,或可算是个外人罢。” 伍封道:“石番是大王的车右,又管宫中的侍卫,晚间不在宫中当值,如今落凤阁也没有了,他跑到伯乙府上干什么?” 楚月儿道:“小鹿儿身手不弱,那刺客竟能逃了去,这石番便大有嫌疑了。” 圉公阳道:“听说石番的拿手兵器是铜殳,不过那刺客手中的武器却是一口剑。” 楚月儿道:“刺客既然在脸上蒙上黑布,自是怕被人认出来,多半是个熟人。既然怕败露痕迹,便不能用独门的兵器了。” 鲍兴笑道:“譬如让小阳去暗杀一个人,又不能让人知道,小阳便不能拿你那支铁布,说不定也是随随便便拿一口剑。” 伍封眼珠转了转,笑道:“那被杀的女刺客若是萑苇,这个石番就大有古怪了。今日我们不管刺客是不是他,也到伯乙府上将他揪出来问问。” 鲍兴笑道:“这就最好了,那伯乙两三个月下来,多半伤势好了,小人正好去吓一吓他,让他再病哼哼地躺回床上去!” 楚月儿笑道:“你不是又想去扮‘鱼仙’吧?” 伍封命圉公阳去将小鹿唤来,认一认刺客是否是石番。 鲍兴将车赶到了伯乙府前,门前的家人认识他们,吓得脸色青白,鲍兴道:“去告诉伯乙,就说龙伯前来拜访。” 一个家人飞跑进去通报,伯乙拄着杖带了十数人出来。 伯乙脸上被伍封打过一拳,眼下伤已大好,但这张脸却鼻陷嘴裂的有些不成样子,不过他满脸的惊恐之色从残破的脸上还是看得出来,道:“龙伯到在下府上来,不知有何事指教?” 伍封问道:“城中有刺客要行刺越王后,逃到了你府上。在下是追凶而来,与你无甚干系。” 伯乙脸上更惊,道:“刺客怎会到在下府上来,龙伯说笑了。” 鲍兴道:“你这人行事胡涂,连自己的府第在哪里也分不清楚,家中跑来几个刺客也是等闲之事,不足为奇。” 本来伍封与伯乙说话,鲍兴是不能插嘴的,但此刻他们是存心来找岔,伍封便由得鲍兴胡说八道。 伯乙心惊胆战之下,不敢说话,向向身边的从人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往后溜走,圉公阳和庖丁刀闪身上前挡住。 伍封笑道:“伯兄,你莫非想派人通报刺客?要不便是派人禀告令尊?” 伯乙其实也搞不清楚是否真有刺客到了他府上,只是以为伍封存心来寻事,想派人到太宰府上将其父亲伯嚭搬了来,但他的用意被伍封一语道破,也不知道该如何分说。 伍封道:“听说石番正在贵府作客,在下前来追凶,石番眼下肯定已经知道了,居然不出来拜见,当真是大胆之极!伯兄,烦将石番叫出来可好?”他一边恶狠狠地责骂石番,一边却对伯乙变得十分客气,倒令伯乙有些不知所措。 伯乙心道:“这人恶狠狠到府上来,我匆匆带人出门,石番也看在眼里。石番只是个小小的车右,虽然兼管宫中侍卫,其实连郎中也算不上。就算他是郎中令,见了这人也该立时上前拜见才是。这人是大王亲口封的龙伯,地位与王子相若,石番竟敢妄自尊大,这不是存心招惹这个祸胎么?”心中暗暗为石番担心,叫上一个家丁,命他去将石番请来。 过了一会儿,石番背上插着一只四尺长短的青铜殳,急匆匆从府中出来,向伍封和楚月儿施礼道:“龙伯,月公主,小人石番拜见。” 伍封哼了一声,道:“石将军好大的架子!”他本来一直称呼石番为“石兄”,此刻却称他为“石将军”,石番听在耳中,便觉得杀气腾腾的,身上沁出了冷汗。 第三十章 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石番忙道:“非是小人有意对龙伯不敬,其实是不知道龙伯前来。” 伍封冷笑道:“是么?” 石番见他脸色阴沉,道:“小人也在伯府为客,并非主人,原想待龙伯入府之后再行拜见……”,伍封笑道:“适才说不知在下前来,此刻又说要在府中拜见,石将军颇难自圆其说哩!” 石番是个粗人,论起言辞之锋,比伍封可是天壤之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伍封道:“石将军迟迟出来,是否心中有事,怕见在下呢?” 石番忙摇头道:“小人并无得罪龙伯之处,怎会如此,适才委实是小人大意了些,礼数未足。” 伍封道:“你脸上的那块黑布扔到何处去了?” 石番身体微微一震,摇头道:“龙伯此言,小人有些不解。” 伍封道:“你既为大王车右,当守在宫中适侍卫之职,眼下这么晚了,跑到伯兄府上来干什么?” 石番显是早已拟好说辞,道:“小人是奉王子姑曹之命,到伯府来探望伯乙公子,正准备赶回宫去当差。” 伍封笑道:“这事情就奇怪了,姑曹要探望伯兄,自己来不了,大可以派他府中的亲随来,如何会巴巴地到宫里去,请石将军走这趟差事?虽然石将军是姑曹的徒弟,但都是朝中官员。因私而废公的事,王子怎会去做?石将军这么说,岂非是有意在王子面上抹黑?” 石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道上一行马车匆匆而来,车到近处,众人见是伯嚭的数十个随从,忽见小鹿和圉公阳从一乘马车是跳下来,到了伍封身边。 圉公阳道:“小人和鹿少爷一路赶来,正好撞上太宰的车仗,便顺路一起了。”小声对伍封道:“适才有人认出了那女刺客,正是落凤阁的萑苇。” 伯乙见父亲赶来,立时放下心来,石番脸上也有宽慰之色。 伍封心道:“这伯嚭的消息倒是灵通,居然立刻赶来。” 伯嚭马车上前,道:“龙伯,这么晚到小儿府上来,是否小儿又有何得罪之处呢?” 伍封笑道:“非也非也,那日在下情急之下,一时手重了些。在下今晚游兴甚浓,忽想来探望一下令郎,不过正好遇到有刺客要暗算越王后,欲破坏吴越的和议,在下便追到了此处,非是对令郎有甚恶意。”他惯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刻在伯嚭这当世大“鬼”面前,自然是鬼话连篇。 伯嚭自然知道他没那么好心,真会来探望伯乙,不过他既然说了对儿子无恶意,便放了心,点头道:“那刺客竟敢要刺杀越王后,当真是岂有此理!” 伍封心道:“这人得了越人的重贿,一心要与越议和,自然不会派人暗算越王后。石番与他们一党,莫非真的不是刺客?但萑苇是他的心上人,萑苇行刺,石番的嫌疑可不小。”向石番扫了一眼。 伯嚭惊道:“龙伯不是疑心石将军是刺客吧?” 石番道:“小人怎会是刺客?龙伯正与小人开玩笑哩!” 伍封微笑道:“萑苇能当刺客,石将军如何当不得?”心想:“这件事古怪之极,萑苇是落凤阁的人,理应是计然的手下。她是越人奸细,为何要行刺越王后?” 小鹿自赶了来,眼光便死死盯着石番,此时忽哼了一声,道:“刺客!”从腰间拔出了“大梦刀”,向步上前,向石番逼了过去。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封和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心道:“莫非这一次误打误撞还真是弄得对了,石番果然是刺客!?” 石番倒退几步,忙道:“小人不是刺客,鹿少爷万万不要弄错了。” 小鹿冷冷道:“一试便知。”话音未落,双手握刀,“呼”地一声向石番当头劈了下去。 石番连忙后退,口中不住地道:“鹿少爷,小人……”,他的身手本就比不上小鹿,此刻空着手,险象环生。 伯嚭见小鹿刀下毫不留情,竟似一心要将石番斩于伯府之前,心道:“石番是王子姑曹的心腹爱将,今日若在我面前被伍封杀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去?”冷哼了一声,怒道:“龙伯行事未免太过霸道了吧?石将军好歹是大王的车右、王子姑曹的弟子,今日又当着本太宰之面,怎能格杀?” 伍封笑道:“今日在下杀的只是刺客,至于石番其它的身份,在下并不在意,一阵在下自会提着石番的首级去见大王,大王怪罪下来,由在下一力承担,不干太宰事,太宰若是看不过眼去,大可以拔剑阻止,在下自然不会伤了太宰,不过王子姑曹面前,太宰便好说话了。” 伯嚭心中一凛,心道:“你想骗我动手,正好杀我为你父报仇,到时候再说我与刺客是一党,眼下大王正倚你甚重,我万万不能上这个当?”他虽然自负剑术高明,但见过伍封的本事后,知道自己非其敌手,忙摇头道:“龙伯说笑了,本太宰一把年纪,怎能学少年人逞血气之勇?” 他们二人的说话,石番尽数听在耳内,脸色大变,心道:“原来这人今日不惜与太宰公然翻脸,定要存心杀我!” 小鹿见他仍不取兵器出来,也不在意,手上使力,刀法愈见快捷,“嗤”的一声,石番头上的铜冠被他一刀扫落。 石番眼见再等片刻,必会被小鹿一刀劈死,暴退七八步,扬手从身后拔出了铜殳,顺手向小鹿刀上砸去。 小鹿笑道:“好!”刀法展开,比先前竟凌厉数倍,连伯嚭也看得大吃一惊,不料伍封这一个徒弟竟然如此了得,刀法委实惊人。 石番虽然自负力大,才七八招之间,铜殳便被小鹿砸飞,圉公阳顺手扔了一口剑过去,石番兵器脱手,自大感惶恐,见铜剑飞来,顺手接住,又与小鹿战在一起,此刻他被小鹿的刀法所迫,心胆已寒,只是一力接拼,浑忘了是否还有刺客的嫌疑。 石番才使得几招,圉公阳大笑道:“石番果然是刺客,先前行刺越王后之时,正是使的这种剑法。” 伍封看了一阵,见石番的剑法其实也不弱,是东屠奔那一路,诡秘阴狠,显是伯嚭那一门的剑术。 伍封扭头看着伯嚭,笑道:“石番的剑术与太宰是一路,与太宰的关系大有奥妙,这行刺之事……”,伯嚭素来老奸剧滑,暗道:“这人莫非想随口攀诬,把我与刺客当成一伙?哼,我怎会上他的当?” 他是玩弄权诈的老手,笑道:“石番是大王的亲随,本太宰曾教过他的剑术,不过那是为了大王的安危,我与他倒无深交。不过,单看几招剑法,便说他是刺客,是否有些太过牵强了?” 伍封笑道:“在下自不会冤枉了他,不过听说越王后也识得一些剑术,石番的剑法定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在下的小徒和小刀、小阳几个人眼力都不太差,他们说石番是刺客,那是从剑法中看出了的。石番的这门剑法出自太宰一门,若不是他又能是谁?太宰若是怕冤枉了他,不如在下从大王处领一道旨意,从剑法上着手,仔细地查一查,想来也是可以的。” 伯嚭吃了一惊,心道:“你若领了一道旨意,要下手查时,我们伯氏一门自然便成了你的俎上鱼肉,哪有好的?我们都用一门剑法,岂不被你搞得鸡犬不宁?” 他眼珠急转,忙道:“本太宰怎会信不过龙伯?既然龙伯说石番是刺客,想来所言非虚。哼,这人身为大王的车右,居然要行刺越王后,多半是受人指使,想破坏吴越的和议。既然这件事落在龙伯手上,龙伯尽管放手去办,本太宰也不好多问。” 他口中“哈哈”笑着,下了马车,与伯乙带着人入府,紧闭了大门,以示不理会伍封与石番之间的事,其实他心中却另有主意,甫入府中,便派人从后门而出,向吴王夫差和王子姑曹报讯。 伍封见这人入府不出,自然知道他心内另有所想,暗暗摇头。此刻小鹿已将那套“大梦十三刀”施展得淋漓尽至,石番怎是他的敌手?不出十招,手中的剑便又被小鹿砸飞,小鹿跨上一步,大喝一声,“刷刷刷”一连三刀,石番只觉刀气渗人,一连退出了十余步,被小鹿一刀劈下,再也躲避不及,只见刀光大炽,刀锋离他头顶约三寸,被小鹿硬生生异凝住刀势,刀尖缓缓下移,指着石番的嗓间,火把之下,刀光将石番的脸印得碧红不定。 伍封笑道:“石番,你与越王后无怨无仇,又非朝中大将,犯不上黉夜行刺,想来背后有人指使。你若能说出来,我便饶你一命。是否只是想帮助萑苇呢?” 石番“嘿”了一声,缓缓道:“要杀就杀,又何必多问?既然苇儿已死,小人便去陪她算了。”忽地和身向前一撞,小鹿吃了一惊,连退三步,仍被石番撞在了刀尖上,直刺入嗓间。 小鹿不料他如此勇悍,不顾生死,大吃了一惊,急忙拔出了刀,正见鲜血狂喷,石番倒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伍封叹气道:“这人与白胜手下的石乞性子相似,虽不忠于王室,却仍算得上是忠心护主。” 楚月儿惊道:“夫君不说,月儿还未想起来,当日白胜大哥在舟上曾经说过,石乞真有个兄弟在吴国为官,只怕便是他哩!” 伍封叹道:“这二人性格倔强之极,不识权变,除非是隐居于野,否则在这世上准会吃亏。”见小鹿满脸沮丧,笑道:“小鹿儿不必在意,这人自要求死,怪你不得。何况他死了也好,否则他万一真供出了主谋之人,说不好是个极难措手的家伙,我们反而会进退两难。” 石番是王子姑曹一党,众人都猜这主谋之人多半于王子姑曹有关,若是石番将此人供了出来,那是吴王夫差之子,伍封也不好处置,只好就此作罢。 伍封道:“不管他是否石乞的兄弟,看在石乞和王子姑曹面上,这石番的首级便不必割了,小阳,你派人去买幅棺柩,将石番和萑苇敛葬。” 圉公阳自去办事,伍封又派人去禀报越王后和范蠡、陈音,说是刺客已经授首,自己带了众人回府。 等圉公阳将石番和萑苇的棺柩抬回来时,伍封正让蝉衣为他们备丧,那日将条桑的尸首运来,也是由她敛葬。 伍封正拟入宫见夫差,小鹿和鲍兴匆匆跑过来,小鹿道:“师父,大军围府!” 伍封不惊反奇,问道:“谁敢带军围我这龙伯之府?” 鲍兴十分紧张,道:“是王子姑曹亲自带的人,四周有兵车数十,士卒上千,柔姑娘已安排人手在四周墙后守住。” 伍封笑道:“我这座府第虽然比不上莱夷那座,不过也算坚固,再加上柔儿的一番经营,又有从齐国带来的二百多人,千余人一时也难以攻进来,不用惊慌。” 楚月儿和妙公主这时走了过来,楚月儿兴冲冲地道:“夫君,是否要与姑曹大打一场?” 伍封摇头笑道:“先勿轻动,看看再说。” 妙公主怒道:“王子姑曹无礼之极,不如我们冲出去,我就不信他他挡得住夫君的大戟!” 伍封笑道:“他在我手下连败了两次,连铁戟也输给了我,怕他做甚?最麻烦的他是大王的儿子,若伤了他,大王恐怕会找我们算帐,吴国岂非大乱?” 叶柔走过来道:“王子姑曹是吴国名将,也不能太过小觑了他,外公曾说过,战阵上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手中的刀剑,而是自己的轻忽之心。” 伍封正色点头,颇有些惭愧道:“自从入吴以来,事事顺随,我的确有些妄自尊大,常有轻敌之心,此乃取败之道,柔儿提醒得好。府中能战的才二百多人,若是打起来,仆役寺人恐怕会大有伤亡,小兴儿,将我的盔甲兵器拿来,我便好好与姑曹再斗一斗。” 叶柔见他如此乖乖地听话,笑吟吟地道:“姑曹虽是吴国第一名将,但他在公子手下败了两次还不知道自省,竟然冒冒失失地带兵围府,不计后果,智计未必甚高,不过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妙公主道:“万一姑曹命士卒将火把扔进府中放火,如何是好?” 伍封道:“吴地多雾,夜间水气甚重,这姑苏又在太湖边上,眼下湿气正浓,点火烧府也不大容易,火势漫延不快,大可以放心。” 楚月儿道:“不如我们冲出去,看看姑曹有何意思?” 伍封点头道:“也好。”命鲍兴备好了车,自己与楚月儿身穿盔甲,各执戟矛,大开府门,鲍兴御着车,三人一车直出了府门。 府门外停着兵车十余,三四百步卒拥在车后,往两旁看去,只见黑压压的士卒一大片将府第围住,一个个手执火把,将周围照得一片透亮。 伍封自入吴以来,大展神威,尤其是袭破越都,将越王后和一众越臣擒到吴国,解了吴都之危,立下不世功勋后,吴人视伍封如天人一般。众军士对伍封敬畏之极,此刻见伍封一车出来,无不惊惧,暗暗后退,阵脚稍乱。 鲍兴停住了车,伍封喝道:“姑曹黉夜带兵包围为叔的府第,是何居心?” 王子姑曹本来盛怒而来,可此刻见了伍封,立时想起了两番惨败,心中惧意大生,将兵车迎了上来,道:“那石番是否王叔所杀?” 伍封点头道:“正是为叔所杀。” 王子姑曹道:“石番是小侄的徒弟,又是大王的车右,王叔擅杀了他,究竟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这人刺杀越王后,欲破坏吴越之间的和议,使两国兵戈再起,居心叵测,那是非杀不可。他虽是你的徒弟,但国事在先,私谊在后,贤侄也不必因私废公,误了国家大事。” 姑曹早得伯嚭通告,知道其中的原由,哼了一声,道:“石番不过是个一勇之夫,国家大事未必能懂,其后必有主谋。既然如此,王叔正该将他生擒下来,也好查出背后的主使之人。” 伍封点头道:“贤侄说得不错,不过石番自要求死,为叔也无甚办法。何况这人是王子之徒,万一他攀诬主谋是贤侄,叫大王如何是好?为叔只好含含糊糊将他杀了,也好向越人交待。” 王子姑曹怒道:“小侄怎会如此不识大体?” 伍封笑道:“这就难说了,贤侄不愿与越人讲和,一力主战,石番一死,又怒气冲冲地带人来围府,旁人看在眼中,恐怕都会当贤侄与此事有关罢。” 王子姑曹心中一惊,心道:“此言有理,今日我带士卒来找这人的晦气,全是因这人行事霸道,不将我吴臣放在眼里,旁人又怎会知道?说不定真会当我是为了给石番报仇,以为我是石番背后的主谋之人。” 他自小随军,年长之后,夫差的每一次用兵都带着他,的确是立下过无数军功,尤其是齐吴艾陵之战中,他一人独战齐将高无平和宗楼二人,于乱军之中将齐军主帅国书斩于车下,在吴国声威之盛,一时无俩。自从太子友死后,人都以为吴王会立他为吴国太子,谁知夫差另有主意,迟迟未立太子,姑曹不知道夫差属意于王子季寿,以为最大的对手是王子地,遂与伯嚭打成一气,与王子地勾心斗角,大占上风,正以为是必胜之局,不料忽然间横里又杀出颜不疑这人来。 颜不疑自小在吴国长大,剑术心计在吴国一向首屈一指,这人忽然间摇身一变,成了吴国的王子和他的兄弟,成了他世子之位的最大竟争对手。好在他正名时晚,虽然武技高超,却无甚兵权,于是想出了从齐国将伍封搬来造势之策。如今颜不疑得了王子地一党的兵权,又借伍封之声势,实力已经胜过了自己。 王子姑曹最恼火的便是这件事情了,至于石番被杀之事,反而不是太过在意,他心道:“石番多半是失心疯了,居然跑去刺杀越王后,当真是该死!莫非他见我一力主战,便以此法助我?其实我一力主战,是以战之名重收军权,又不是真要与越人打仗,只要军权在手,再于越人议和,和议一成,回头再对付颜不疑、伍封等人,迫父王立我为太子。” 伍封见他脸上犹疑不定,心道:“莫非石番并非是他所派去当刺客?这件事有些奇怪,若非王子姑曹和伯嚭等人,又会是谁想杀了越王后?莫非是颜不疑和任公子?” 楚月儿眼下虽是楚国公主,但在她的心目中,依然与未当公主时一样,对伍封敬若天人,见王子姑曹居然敢带兵来围府,颇有些气愤,此刻见二人各有心思并不说话,便道:“久闻王子是吴国第一勇将,月儿不才,想向王子讨教几招!” 王子姑曹大吃一惊,他几番见过楚月儿的本事,先是格伤伯乙夺府,后是那日大展神威与伍封一起诛杀群鲨,身手惊人,心道:“这丫头看起来天真可爱,其实武技惊人,要不龙伯偷袭越国也不会单单只带了她去。此女是楚国公主,我若伤了她,后患无穷,万一不小心败于她的手下,一世英名当真要俯诸流水了!我败在龙伯手下,这人声威正盛,还好说些,若败在这小丫头手下,还哪有脸面见人?”脸色大变,不敢答应,此刻又想:“我若不答应,众士卒以为我怕了这一个小女子,这张脸往哪儿放去?” 伍封脸上微笑,心道:“以月儿今日的本事,天下间能胜她的人也不多,王子姑曹的戟法虽然还算高明,却非月儿之敌。她向姑曹挑战是最好不过的,姑曹这一败后脸面大损,日后也不用在军中厮混了。” 王子姑曹正在发愁,忽然一乘马车从南正奔而来,马蹄踏在石上传出一阵急促的脆响,车渐近时,车上人大声道:“王子、龙伯,请勿动手,大王有旨。” 众人看时,只见火光之下,那满脸惶急之色的人正是水军司马“水蛇”展如。 车到近前,展如跳下了车,先向伍封施了一礼,然后向王子姑曹施礼道:“王子,大王命王子先收兵回营,然后入宫觐见。” 王子姑曹道:“父王可知石番被人杀了?” 展如点头道:“先前太宰前脚才走,王子不疑与任司寇便入了宫,大王早已经知道了。大王知道龙伯多半会入宫,特地颁旨,说天色太晚,龙伯明日天明入宫便是,这也是大王的一番体贴臣下之心。” 姑曹奇道:“颜不疑怎会入宫去?” 虽然夫差已经认颜不疑为子,但姑曹却故意以颜不疑原名称呼,语气中对这来历不明的兄弟大有不愿意承认之意。 展如自然听得出其话中之意,装作毫不在意,道:“石番一死,宫中禁卫便已群龙无首,王子不疑自荐其任,执掌宫中禁卫。” 姑曹大惊道:“什么?” 展如道:“大王已经答应下来,此刻王子不疑与任公子正整顿宫中人手。” 姑曹暗叫不妙,恨声道:“这与任公子又有何干系,也来凑这个热闹?” 展如道:“任司寇说石番行刺之事大有疑处,他是侍卫头儿,说不好侍卫之中也有石番的同谋,任司寇执掌吴律,正好彻查。” 众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须知宫中的侍卫原来是石番统辖,其实是王子姑曹的势力,颜不疑接手之后自然要大加整治,将王子姑曹一党尽数清除,但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无合适的名目,也不能做得太过份了。任公子以追查石番同党之名,大可以将王子姑曹的亲信作为石番的同谋,或逐或拘,正有极好的理由。 王子姑曹脸色铁青,心知自己此番太过莽撞了些。一是父王得知石番被杀之事,毫无怪责伍封之意,可见石番行刺是大大惹怒了他;二是石番之死,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带人来找伍封的晦气,得罪了伍封不说,还被楚月儿一番言语弄得下不了台。 颜不疑和任公子却狡诈之极,一知石番的死讯,立刻进宫将侍卫之权拿到手中,正如他们借吴国与楚越鏊兵之机拿到了数万士卒的兵权一样。这宫中侍卫便如王宫中的眼线,大凡宫中之事,大王之令,宫中侍卫是最先得知的,有这逾千耳目,争位夺嫡自是处处占先。颜不疑本来就掌馆娃宫侍卫,眼下王宫侍卫也改由颜不疑统领,自己便立刻如同在一旁变成了盲人一般。颜不疑与任公子的手段厉害无比,数月来自己与他们明争暗斗,不仅未能损其半分,反而被他们逐渐势大起来,眼下又得了宫中侍卫,与父王更是亲近了许多,非同小可。 王子姑曹左思右想,愈来愈觉不妙,他武勇过人,知道自己计谋不足,立时想起伯嚭来,心道:“太宰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有良策来应付。” 当下对展如道:“本王子本想与王叔再比试一番武技,不过大王既然命我入宫,本王子这便入宫,这一众士卒烦展司马替我带回营去。”说完,也不与伍封等人打招呼,一乘兵车飞也似往东而去。 伍封心道:“王宫在南,这人怎往东去?”略一思索,想起伯嚭的府第在城东,这人多半是找伯嚭商议去了。 展如叹了口气,向伍封施礼。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还礼道:“这么晚了,展兄怎么还未回府?” 展如道:“越军破郭为门,胥门巢战死,军心涣散,吴军实力大损,小将这些天正陪王子不疑整治士卒,已有数日未曾阖眼了。” 伍封心道:“这颜不疑当真厉害,越军一退,立刻插手于军中,他得了王子地的士卒,如今又到水军中搅和,收买军中人心。王子姑曹实力大损,却还要与我作意气之争,怎是颜不疑和任公子的对手?” 展如看了看身后众军,回过头来,向伍封张了张嘴,却未说话,沉吟了好一阵,叹道:“这些天来王子不疑与任公子时时入宫与大王密议,看来吴越议和之后,国事多会有些变故。” 伍封点了点头,笑道:“在下也不管会有何变故,只待吴越和议一成,在下便回齐国去了。” 展如讶然道:“龙伯在吴国如日中天,声威之盛不下于当年的孙武,为何就要回齐国去?” 伍封道:“在下来吴国数月,得罪了不少人,长此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何况在下的妻妾从人大都是北地之人,颇有些不服水土,只好早早回去。” 展如点头道:“原来如此。”与伍封说了几句话,自带着众士卒回营去了。 伍封等人回到府中,叶柔将墙上守卫撤了下来,命他们各自歇息。 楚月儿叹道:“本想与姑曹比试一番,却被展如坏了事,他若晚来一阵,月儿与姑曹也分出高下了。” 伍封失声笑道:“女子里面像月儿这样好勇斗狠的倒也少见。” 楚月儿笑道:“我不是好勇斗狠,只是姑曹欺上门来,若不与他斗斗,有损夫君的威名。”又小心地看了伍封一眼,道:“月儿这么做,夫君是否不喜欢?” 伍封笑道:“我喜欢得紧哩,当年商王武丁有个妃子名叫妇好,便是少见的女中豪杰,可惜这以后便不见这样的女将了。月儿、公主、柔儿都是身手不错的英雌,大有妇好之风。以月儿的身手,当然要胜过姑曹,不过这人天生神力,你要胜他不免也有些辛苦。这人是王子,在大王心目中比我这表弟可亲厚多了,万不一小心伤了他,那就迫使大王来对付我们,到时候只好逃出吴境,多半有些狼狈。” 叶柔听他说着“英雌”二字,忍不住笑道:“天下间的卿大夫都将家中姬妾藏于深闺,哪有公子这样一味耸恿我们抛头露面与人打架的?” 伍封听她说着“姬妾”,自是语中有失,将自己列为“姬妾”之列,忍笑道:“像你们这样的身手,若不让你们跟人玩一玩,岂非浪费?” 众人说着话回到后院,四燕女为伍封和楚月儿卸下盔甲,伍封道:“其实我入吴以来一直盘算着如何想法子对付伯嚭,眼下伯嚭一子被我们所擒,死于颜不疑之手,一子被我打成了残废,与展如赌一场水性又让他大失金贝,当真痛快得紧。不过,这人若是不死,我心中终有些不大服气,何况此人不死确非吴人之福。” 叶柔点头道:“这人的确不是个好人,若能杀了他是最好不过。只是这人老奸巨滑,看起来处处落在下风,但我曾派小刀和小阳暗中窥探,这人出入守卫森严,府中暗藏高手,有些难以措手,何况此事非得有大王的属意不可,否则必会引起吴国的内乱。” 伍封奇道:“原来柔儿知道我的心思,先派了小刀和小阳打探。明日我入宫先向大王试探一下口气,看看大王是否有意杀伯嚭。” 众人议了一阵,各自安歇。 伍封在床上阖眼躺了一阵,隐隐约约间由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摸到了伯嚭的府中,见伯嚭正在房中独坐,心道:“这真是天赐良机,此时不杀了他,更得何时?”叱了一声,拔出了“天照”宝剑,一剑劈下,只见伯嚭猝不及防之下,一颗头飞出了一丈多远,在地上滚动。本来,他一剑得手,心中应该十分快慰,谁知此刻心中空荡荡的,并无任何欣喜之处。忽见伯嚭的那颗头在地上打转,猛可地睁开了眼,向他诡笑了一下。 伍封大吃了一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他这么一弄,将身旁的楚月儿也吵醒了。 楚月儿奇道:“怎么?” 伍封定了定神,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发了个奇怪的梦而已。” 楚月儿心中微感好奇,她知道自己这位夫君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发了个什么梦,竟让他也感到骇异。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起身用膳之时,众女见伍封颇有些神不守舍,无不好奇。 叶柔道:“公子脸色不大好,是否昨晚睡得不好?” 妙公主笑道:“夫君每每从月儿房中出来,晚上多是睡得不好的了,此事问问月儿便知分晓。” 楚月儿满面绯红,忙道:“不干我事,夫君昨晚发恶梦,多半是余梦未醒。” 叶柔惊道:“想不到公子也有发恶梦之时,未知此梦如何骇人之法,竟让堂堂龙伯也有些神魂不定?” 伍封笑道:“没甚么,只是梦见死人睁眼,有些古怪。” 妙公主道:“大凡有异梦,必主异事,不如找个人来解一解。” 楚月儿笑道:“何用找人来?小阳便会解梦,只不知道准不准。” 妙公主大是好奇,立刻命人将圉公阳叫来,伍封将昨晚之梦仔细说给他听。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他晚间做梦也是在杀人,暗暗好笑。 圉公阳沉吟了半晌,面色沉重,道:“‘死而生,生则死’,公子,这梦可有些不大吉利。” 楚月儿惊道:“是么?可有何详解?” 圉公阳道:“该死的人死不了,不该死的人就会有凶险。” 楚月儿脸色大变,向伍封看了一眼。 妙公主狐疑道:“小阳,你解梦准不准?” 圉公阳叹了口气,道:“小人虽然学过解梦,却从来未曾认真替人解过,是以准不准也说不上来。” 世人最重卜卦解梦之说,伍封见众女着实有些担心,自然是想着自己这“不该死的人”之安危,笑道:“这家伙自己也不知道准不准,想是解得不准,你们也不必在意。”命圉公阳下了堂去。 楚月儿道:“不管如何,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叶柔点头道:“我虽不大信这解梦之说,不过公子既然梦见与小阳、小刀二人一起,万一小阳解得准,你们三人便要谨慎,公子虽然身手高明,但伯嚭那家伙诡计多端,一个未想到处便会中了他的暗算,须要小心。” 伍封见众女甚是认真,失声笑道:“一个梦又算得了什么?我也曾梦见自己娶了一百个老婆,怎么身边偏只有你们几个?” 妙公主啐他道:“你想得到好!哼,一百个老婆,就算你不怕辛苦,我们还怕瞧着眼花哩!” 伍封笑道:“其实我最想的是柔儿何时改口叫我一声‘夫君’。” 叶柔脸上一红,“呸”了一声。 楚月儿笑靥如花,道:“此事岂非极容易不过的?千军万马夫君也不怕,晚间夫君大人便再闯进柔姊姊的房中一次便是,我们权当看不见,不过闯是闯,甲胄便不必穿了。”她说到这个“再”字,自然是知道那晚伍封醉醺醺摸到叶柔房中一事。 伍封大笑道:“好主意!不过晚间月儿可要预先溜到柔儿房中去,将柔儿的长剑偷偷拿走,否则要多费些手脚。” 妙公主甜笑道:“这种事情,原是要费些手脚的了。” 叶柔虽然大方,但众人不住拿她打趣,不免有些害羞,借故溜走,惹得身后众女无不娇笑。 用膳之后,伍封入宫朝议,殿上一干吴臣均在,最奇怪的是任公子居然与夫差并肩坐在宫台之上,身份竟比诸王子还显得尊贵。一众吴臣也惊疑不定,不知其中缘由。 伍封向夫差禀告了石番与萑苇行刺之事,道:“行刺越王后对石番似乎无甚好处,这人背后多半有人主使,只是他宁死也不肯说出来,自行撞在小徒的刀上自尽,微臣也无可奈何。” 夫差点头道:“唔,王弟辛苦了。” 伍封见他对此事并不大在意,又道:“微臣毕竟是外人,如今吴越战事已了,微臣也该回齐国去了,今日便向大王请辞,请大王许微臣携家眷回国。” 殿上众臣大都吃惊,心道:“这人救国之难,立了大功,在吴国声望正隆,他是大王之表弟,智计武功又出类拔萃,若在吴为臣,他日必能权倾一国,为何就有了离去之意?” 不过大多吴臣见他要走,惊异之余,却无不高兴,不怕这人会抢了自己的好处。 颜不疑和任公子知道伍封的心思,此刻他们在吴国的权势地位已稳如泰山,伍封是否离在吴国已经无所谓了,何况这人也不会真的帮助他们在吴国争权夺势,在吴国久了恐怕反会碍手碍脚,他们与伍封有约在先,便未曾出言阻止。 夫差虽然早料到伍封不会长久留在吴国,但伍封今日便请辞,也令他微微吃惊,忙道:“王弟是天下难得的人才,若留在吴国,寡人正想重用,若回齐国去,齐国田氏权倾一时,王弟未必能有多大作为,不如就此留在吴国,岂不是好?” 伍封道:“其实微臣天性懒惰,不喜政事,此番远赴楚国、吴国,不瞒大王说,表面是是到吴国为质,实则是微臣为了追寻仇人,才会大老远从楚国绕道而来,如今仇人授首,微臣也该回去了。” 夫差沉吟不语,吴国与齐国交换质子,眼下吴质子王子季梦早已经回国,伍封既是齐质,吴国也没理由硬要将他留下,但眼下战事方歇,吴越和议未成,伍封若走,不免有损军心,又怕越王勾践不顾其王后和一众臣子的生死,大举进攻,眼下吴将之中除了颜不疑、王子姑曹锐气稍盛,余者均为惊弓之鸟,正须伍封这种胆大妄为而又智勇双全的勇将来鼓舞士气。 任公子在一旁笑道:“大王,龙伯家小在齐,回家之心自然是有的,大王若不将他家小接来吴国,便只好放他回去了。不过,龙伯也不用走得这么急,至少得等吴越之君歃血为盟,立下和议后才能走。” 夫差点头道:“正是如此,王弟以为如何?” 伍封道:“也好,微臣这便回家准备,等和议一成便回齐国。既然大王准了微臣之辞,从明日始微臣便不好再上殿朝议了。” 任公子笑道:“在下不日也要离开吴国,龙伯若不嫌弃,正好与在下一同北上,也可解在下的旅途寂寞。” 任公子与夫差比肩而坐,伍封早就奇怪之极,问道:“任司寇为何也要走?” 夫差笑道:“寡人正想告诉众卿,任先生是代王之侄,前日代王派了使者,说是年老体弱,不喜政事,欲退位归隐,这代王之位已传给了任先生。任先生回国祭祖之后,便是代国之王了。” 众人无不吃惊,伍封心道:“支离益要退位,却让任公子继为代王,莫非支离益想娶了赵大小姐之后真的隐居?” 伯嚭在一旁笑道:“这真是天大喜事了,任先生在吴为官日子不短,与吴人多少也有些情份,想来对吴国是极有好感的,日后吴国和代国正好多加亲近,互为倚仗。” 任公子笑道:“代国地处偏远的北地,疆域不及吴境三成,民户只吴人之一成,怎比得吴地之繁华锦秀、人杰地灵?何况中原各国之盟约际会,代、中山、秦等国少被邀请,不通中国,吴国如果不嫌代国地小民贫,正是代人之福。” 伯嚭道:“代国与吴地各有其所长之处,吴地之膏粮鱼食甲于天下,而代地之良马革货又是世之佳品,两国若能互以置换,岂非极好?” 夫差点头道:“太宰此言大有道理。” 任公子道:“在下即位之后,便着手此事,吴国虽然连连天灾,所收甚短,天灾过后,终会有丰年,到时候便开两国之贸货,以为国人便利。” 伯嚭眼珠转了转,道:“听说任先生有妾十余,但嫡妻位缺,吾王有女爱玉,美貌动人,若能嫁给任先生,日后为代国之王后,恐怕……”,夫差大笑道:“太宰此议甚妙,寡人正有此意。”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这是天大美事,在下理应答允,正是家叔已为在下说了一头婚事,是晋国赵氏之长女,在下回国即位之后,当立赵大小姐为后。大王之爱女怎好为在下的妾侍?” 夫差大为失望,叹了口气,若将女儿嫁给他为妾,毕竟是有损脸面,说出去不大好听。 伯嚭心道:“晋国赵氏势力之大,不下于吴国,何况他们地域相近,正好以姻亲互固。”当下便出班向任公子道贺。 代国地域颇小,虽然不及吴国疆域的三成,可任公子身为代王,毕竟是一国之主,何况还有晋国赵氏为强援,众吴臣心中无不羡慕。有人便想:“这可糟了,这人到我吴国颇有时日,我因属意王子姑曹,将任公子视为王子不疑一党,以前多有得罪,虽然他在代国为王,相距甚远,可毕竟是有一国之权,树此强仇可不大好,须得好好巴结,以解昔日仇隙才是。”更有人想:“眼下吴国愈来愈弱,说不好终会应了当日伍子胥之言,亡于越人之手,若与任公子交好,日后也好携家眷到代地避难,弄不好仍能有个一官半职。” 一众吴臣想法各异,却纷纷上前道贺,无不着意亲近,任公子走下台来,与众人一一见礼说话。 伍封面色甚是难看,心道:“原来赵大小姐的未来夫君是你,那日你告诉我代王要娶赵大小姐时,却装出一幅毫不知情的样子,这不是存心骗我么?” 任公子见他神色不虞,猜知伍封心意,走过来小声道:“非是在下存心要瞒龙伯,其实在下也才知道,家叔其实是为在下向赵家下聘,在下先前还道是家叔要自娶赵大小姐哩!” 伍封见他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心道:“你不知我与赵大小姐相熟,也犯不上故意瞒我,想来也是才知道。”又想:“这任公子十分了得,又是代王,飞羽嫁他总比嫁给支离益那老头儿好。说不好支离益也常练‘蜕龙术’,想来也十分怕人。这任公子手段毒辣,寡情少恩,并非良配,但他对赵大小姐爱慕已久,说不定对她会十分爱惜。”这么想着,心中稍稍释然,向任公子祝贺了几句。 朝议结束之后,伍封回到府中,众女见他面色不大好,细细问起,伍封将任公子之事告诉了他们,众女都大为吃惊。 叶柔点头道:“柔儿未见过赵大小姐,不过她嫁给任公子也未必不好。像她这样的身份,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去嫁也不大容易,赵鞅早晚要将她许人,任公子正值盛年,兵法剑术都是上上之选,何况他是一国之主,身份尊贵,那任公子不是曾说天下女子只有月儿和赵大小姐令他动心么?” 楚月儿嗔怪不依道:“柔姊姊!” 叶柔笑道:“既然任公子对赵大小姐十分动心,想来对她会甚为呵护,公子大可放心。” 伍封对她向来敬服,点头道:“想来如此。”忽笑道:“咦,赵飞羽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们这么安慰我干什么?” 妙公主笑道:“谁让你的‘关关雎鸠’那么有名,家里谁不知道这位赵大小姐是夫君的心上人?” 伍封斜眼瞧着她,道:“多半是你这丫头多嘴之故,非得大加惩罚不可。”张开双臂向她抱了过去。 伍封既然辞了官,一连数日便呆在府中,鲍兴等人自去打点行装。既然夫差常在宫中,他便不好去宫里见西施。本来他还想去对付伯嚭,又想起那日的恶梦,终是有些不大释然,心想妻妾都随自己来了吴国,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会祸及众女。何况伯嚭二子伤于自己之手,若说报仇也算报过了,索性暂时放了这厮,日后有机会再去对付他算了。 叶柔怕伯嚭算计,派了圉公阳暗中监视,他每日回报,都说伯嚭这些天除了府中、宫中,便是到任公子的司寇府上盘恒,并无异动。不仅是他,众多吴臣也纷纷拜访任公子,向他示好,弄得司寇府每日高朋满座,笙乐远扬。 伍封除了去看过越王后和范蠡、陈音等人之外,倒不曾到过他处,有小鹿和庖丁刀守护在馆驿,也不怕再有刺客行刺越王后。他虽然不出府门,西施却常常派了旋波来赏赐些东西给伍封,好几次还将妙公主、楚月儿等人召进宫说话,不过她早间召她们入宫,晚饭后便派人送他们回来,伍封自是放心。只是那颜不疑新掌了宫中侍卫,少不得被西施遣来当几次护花使者。 这天,伍封正与众女说笑,鲍兴飞跑过来道:“公子,公主、小夫人、柔姑娘,越王勾践带了五百侍卫到了笠泽,来与吴国立盟,大王派人来请公子入宫议事。” 伍封连忙入宫,只见一众吴臣早以先来,夫差道:“王弟来得正好,勾践已来了吴境,他不愿入吴都,欲在笠泽与寡人会盟。越人向来多诈,不知其中有无诡计。” 颜不疑道:“据儿臣的眼线来报,越王勾践此番离国,由文种带了三千士卒护送,到浙水之北时,文种引大军驻扎在水北,勾践自带了五百人到笠泽,附近并无埋伏。” 王子姑曹道:“父王,勾践只带五百人前来,不如由儿臣引一支军将勾践袭杀,也算绝了吴国之患。” 伯嚭忙道:“不可,列国相交,全靠一个信字,吴越会盟,勾践亲来,怎能施以毒手?若真是如此,吴国之臭名远播于列国,日后还有何国能信吴?此事万万不可。” 夫差问道:“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早已请辞,因而不愿意在庙堂之上说话,正自听着,见夫差问起,便道:“越王后和多数越臣都在我们手中,勾践就算有何诡计,也是投鼠忌器,何况笠泽是吴国之境,勾践想玩什么花样也不大容易得手。他大老远跑来会盟,我们却怕中计而不敢外出,岂非显得吴人怕了越人?徒惹人耻笑。大王如不放心,最好是由王子姑曹带一支军马在笠泽附近驻扎,再让展司马引水军沿流守护,微臣与王子不疑带宫中精甲贴身相卫,就算越人有何诡计,微臣与王子不疑也能应付一阵,等援军前来。”以他和颜不疑的剑术,就算是支离益亲来行刺。急切间恐怕也不能得手。 夫差点头道:“如此甚好。” 伯嚭道:“虽然老臣料越人不敢加害,但大王万金之躯外出,仍需内着铜甲,以策万全。”其实真出了事,夫差就算着数层之甲也是无用,但他说这话,却显得十分的忠心。 夫差听了大为高兴,笑道:“太宰想得周到。”他先命伯嚭带着行人官到笠泽去款待勾践,再命王子姑曹等人各自准备。 伍封让鲍兴先回府将衣甲兵器取来,不料鲍兴回来时,楚月儿也穿着盔甲跟来。 伍封问道:“月儿,我暂替大王当车右,你来做什么?” 楚月儿笑道:“柔姊姊说勾践多诈,最会诡计,我怕万一有何变故,你一个人不免有些势薄,便跟着走一走。” 伍封知道她关心自己的安危,换上了盔甲,挂剑执戟等着,与楚月儿随口闲聊。 这时,颜不疑也换了一身衣甲,出到宫门之外,备好王车,过了好一阵,夫差才准备停当后出来。 楚月儿上前向夫差见礼,夫差笑道:“月公主大架光临,正好在一旁见证两国之盟。” 伍封和颜不疑陪着夫差上了王车,颜不疑暂充御者,执缰在中间,夫差在左,伍封提在铁戟在右,权为车右,楚月儿与鲍兴的铜车在后跟着,身后还有五百侍卫乘了百余乘轻车,大队人马一路赶往笠泽。 道旁吴民见是大王车驾,都在两侧跪拜,人群中忽有人认出伍封来,大声道:“龙伯!龙伯!”吴民知道伍封是存吴破越的大功臣,若非是他,吴地此刻早已沦为越人之境,吴人也早已成了越人之奴了,百姓见了伍封自是十分兴奋。 伍封向百姓挥了挥手,众人忍不住大声齐呼,呼唤“龙伯”之声震天。 夫差的脸色颇有些难看,不料在吴民心目中,伍封的地位似乎还超过了他这个一国之君。 伍封知道夫差不悦,但百姓如此,总不致于命侍卫将百姓驱散,反着嫌疑,只好闷声不语,心道:“幸好我已请辞,不日离吴,大王就算有猜忌之心,也不会常常放在心上。” 一直等车驾出了东门,道旁百姓少了,这才声音渐歇。 颜不疑笑道:“龙伯很受吴人喜欢哩!” 伍封苦笑道:“惭愧惭愧!吴人多半是见我并非吴人,因而格外客气些。” 夫差道:“今日与龙伯同车而出,寡人也大觉脸上生辉,叨扰了不少光彩。” 他这人心胸并不开阔,又是为王惯了,是以说话也无甚避忌。 伍封心中一惊,知道夫差心中已大声猜忌,忙道:“大王说笑了,微臣是沾了大王和西施夫人的光才是。” 夫差奇道:“这是何故?”心道:“沾我的光便罢了,又与小施儿有何关系?” 伍封道:“在吴国能与大王同车而行的,常常是西施夫人,吴民多半以为这次与大王同行的又是西施夫人,谁知偷眼看时,花容月貌的夫人竟变成了微臣这粗鲁家伙,怎会不失声惊呼?” 他一提起西施,夫差脸上立刻显出微笑,不悦之情登时不知所踪。 夫差听他说得有趣,大声笑道:“王弟是男人,若生得如小施儿一般花容月貌,岂非是个怪物?不过你气宇轩昂,英俊潇洒,吴女自然喜欢偷偷看你。” 伍封心中一动,忖道:“你先前叫我‘龙伯’,这时才叫‘王弟’,可见心中对我已有猜忌之心。” 颜不疑小声笑道:“大王说得不错,当真有不少女子在偷看哩!” 伍封苦笑道:“王子以为她们是在看在下?非也非也,他们看的自然是大王了。须知大王是一国之主,有天下雄主的霸气,吴女怎么会不心折?单看王子的风采,便知大王少年时的俊秀英姿。” 他出世以来,从未说过这种奉承的话,此刻见夫差大有猜疑之心,只好随口胡说,不过夫差虽然五十余岁,却生得英伟挺拔,与颜不疑二人的确算得上仪表堂堂,与众不同。 夫差听着伍封的话,开怀大笑。 颜不疑心中一惊,心道:“这小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机警权变到了极点了,这人与柳下惠等人不同,绝不是终日一本正经地好对付。” 夫差笑道:“王弟说得也有道理,寡人自从有了小施儿之后,再未在民间选过美女入宫。” 伍封心道:“越王勾践之名听得久了,却一直未曾见过面,不知这个天下间最能忍辱负重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车驾沿着江边而行,右手边是从太湖流出的江水,左手全是三四尺高的杂草,伍封叹道:“如此沃土,却生满杂草,若是种粟,岂非有极好的收成?” 夫差有些不大好意思,道:“唔,本来此处都是良田,自从越人入寇之后,田便给毁了,眼下吴国人丁不足,废田也有不少。待吴越和议一成,寡人便命国人垦荒造田,再建米仓。” 众人说着话,不一时,便到了笠泽,远远便见泽旁设着二十多个大营帐,沿水而立,水中有数十艘战船守在营帐附近。 颜不疑道:“虽然只是草草搭成的营帐,却甚有法度,就算有人偷袭,越王勾践也可以立刻登舟而逃,这营寨布置得深合用兵之道。” 夫差叹了口气,道:“勾践谨慎多变,心思深刻,寡人当真后悔昔日未能杀了他,灭了越国,以致留下此心腹大患。” 伍封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当年你父亲吴王阖闾即位之时,内乱方止,民贫兵弱,他听了孙叔叔的话,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勤恤其民而与之劳逸,再加上重用人材,以致吴国能由东南小国攻入楚国之都,一跃成为天下之霸。不说你四下兴兵,大修姑苏台之事,眼下吴国天灾人祸,百姓饥不择食,你理当访问孤寡,救济贫困才是,可我来吴数月,只见你终日在宫中守着西施,足不出户,如此为君,国家岂有好的?” 不过,这些话他心中想是想,却没有说出来,这便是他与其父伍子胥不同的地方。伍子胥知其不可而为之,那是其忠,伍封则是见可为则为,不可为则不为,那是其智,各有不同。 伍封正想着心思,忽见伯嚭从营内出来,走到夫差车前,笑吟吟地道:“大王,越王勾践正在舟中相候。” 夫差怒道:“寡人亲自前来,勾践竟然不出来迎接,太过无礼。” 伯嚭忙道:“勾践染了风寒,见水边风大,不敢出来惊了大王,遂在暖舟上相候,置酒陪罪。” 颜不疑不悦道:“勾践不出来,总该派几个大臣出来,才像个样子吧?” 伯嚭笑道:“王子莫非忘了,大多越臣已被龙伯擒来吴国了,剩下的越臣守国的守国,带兵的带兵,没有了闲人。” 伍封向四周看了看,皱眉道:“两国会盟,为何不见盟坛牲鼎?” 伯嚭道:“勾践来得匆忙,还不及起坛,索性在舟上陈牲列鼎,设立盟案。” 伍封摇头道:“如此会盟成何样子?传了开去必惹它国讥笑。” 伯嚭道:“虽然勾践的确有些失礼,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凭一时意气坏了吴越之和议大事,大王以为如何?” 夫差叹了口气,道:“算了,他连寡人的姑苏台也烧了,寡人便忍他这一回,免得多生枝节。” 伯嚭点头道:“既然如此,大王,我们便上舟吧。” 伍封心道:“夫差当年南下破越,北上争霸,何等的豪气!如今势弱气短,竟然能忍受勾践如此无礼。”又想:“勾践为人精明,其王后和一众大臣在我们手中,为何仍敢如此傲慢?莫非其中有诈?”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惊,向周围仔细看去。 周围并无多少越兵,营寨中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是舟上是否有士卒埋伏却因离得太远而无法得知。 颜不疑本就是个多疑之人,见伍封满脸疑色,心中也暗暗警惕。 伯嚭见他们神色凝重,猜到他们的心思,忙道:“各营寨和每艘大舟之上我都仔细看过,并无埋伏,大可以放心。” 夫差放下心来,点头道:“太宰倒是细心得紧。”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众人下了车,由伯嚭和十余个越卒引着入营,向停在岸边的一艘大舟走去,众多侍卫在身后簇拥着,一个个按剑戒备。 伍封挥手将楚月儿叫上来,道:“月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你和小兴儿将车驶来,守在岸上舟边,万一有何变故,也好策应。” 楚月儿点了点头,与鲍兴自去小心提防。 岸边的这艘大舟与众不同,虽然比不上吴国的余皇大舟,也算是少见的巨舟了。往舟上看去,只见舟上插着数十面越人的大旌,耳中只听见大旌在风中猎猎直响。 一条宽宽的大木板从舟沿搭在岸上,一行人从舟上走了下来,当先一人身材瘦长,颊平如削,颈项甚长,嘴尖如鸟啄,鼻高如鹰钩,披着一头长发,在风中飘动,生得格外地与众不同。 伍封虽不认识此人,但看他熊行虎视,狼转鹰腾的样子,便知这人必定是父亲生前最忌讳的越王勾践。 果听那人道:“大王远来辛苦,寡人稍感风寒,身体不适,未能远迎,大王千万勿怪。” 夫差道:“越王远来鄙国,寡人原该尽地主之谊,反累越王久侯,其实应该惭愧的应是寡人才对。” 这是勾践在吴为奴三年回国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说话,时隔十数年,二人又处在相同的地位,是以夫差也格外客气。 二人说了几句,勾践向伍封扫了一眼,笑道:“龙伯威震列国,果然气宇轩昂,神采摄人。” 伍封愕然,心道:“我们未曾见过面,伯嚭还未将我向你引见,你怎一眼便认出我来?” 勾践见他神色,便知己其心意,笑道:“前些时龙伯到鄙国一游,寡人命画师按见过龙伯之面的侍卫宫女口述,将龙伯的尊容画了下来,贴在宫中镇恶驱邪,虽然画师画不出龙伯的慑人神采,不过寡人也因此认得。” 伍封心中一惊,勾践卧薪尝胆,以吴为敌,定是个报复心极重的人,他将自己的相貌画出来,自然不会真是为了驱邪,多半是想提醒越人报仇。自己夺其都,焚其宫,掳其王后大臣,坏了越国灭吴的好事,这个仇可结得不小。 伍封道:“外臣得罪了大王,今日当真是无颜相见。” 勾践叹道:“寡人早听范大夫和文大夫说起过龙伯,以为龙伯只不过是武勇过人,运气稍好而已,是以明知龙伯在吴,仍然敢冒虎威。谁知龙伯文武兼资,才能出众,远在吴人之上,越国有此大败都是寡人疏忽所至。这次入吴途中,听吴民处处说起龙伯,视龙伯为天人下凡,在他们心目中,吴国即是龙伯,龙伯便是吴国哩!” 伍封口中谦逊不已,忽一眼见夫差脸上不悦,又见颜不疑和伯嚭两人对皱起眉头,心中一凛,暗道:“这勾践好生厉害,他表面上说得客气,其实是想害我,激起大王和吴臣对我的忌惮之意。”便道:“外臣行事莽撞,全仗吴国君臣的妙计,才能侥幸活到今日,外臣这几日便要动身回齐国,吴越之事,也不好理会,大王可是过誉了。” 勾践大笑道:“龙伯这一走,多半连吴人之心也带走了吧?寡人这一生中,只服过两个人,一个是令尊伍子胥,还有一个便是龙伯了,龙伯父子当真是人中龙凤!” 他口中盛赞伍封父子,夫差在一旁老大没趣,十分不悦,又不好打岔。 伯嚭老奸巨滑,自然知道勾践的每一句话其实是说给夫差听的,他见夫差眼中露出恨意,知道夫差心中对伍封已大为忌惮,心中暗喜,便道:“大王说得是,龙伯自入吴以来,几番大显身手,将吴国群臣尽数比了下去。” 伍封暗骂伯嚭火上浇油,忙对勾践道:“今日是吴越定盟,莫非二位大王想站在风中设誓?” 勾践对夫差笑道:“寡人年老,不免有些行事胡涂,大王莫怪,请上舟。” 夫差由勾践引着上舟,伍封忙跟了上去,颜不疑将大部分侍卫留在舟下,只与伯嚭带了二十名侍卫跟在后面,伍封见楚月儿和鲍兴的铜车在舟下,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小心戒备,这才与众人入大舱。 舱中并无越卒,只有当中的一个大案和两旁两条长案,十余个寺人立在两边服侍,两个寺人上前,将夫差搀扶着坐在右手的席上,勾践也在对面坐下,夫差和勾践二人各踞一案,相对而坐,伍封、颜不疑和伯嚭站在夫差身后。 寺人奉上了酒食,勾践道:“牲鼎已备,不过十余年未见,寡人时时念着大王的恩德,今日正该先用酒食,述些旧谊。” 夫差知道他口中“恩德”二字的含义,心中凛然,不敢多加停留,忙道:“国事要紧,不如先议和款,歃血为盟,然后再述私谊。” 勾践笑道:“虽然眼下是在吴国境内,但这船上却是寡人的地头,正该略尽地主之谊,理应先用些酒食,再谈国事。” 勾践甚是殷勤,先后向众人敬酒,伍封、颜不疑等人都只好站着陪勾践用了些菜肴美酒,各自说了些客气的话。 待寺人上了十几道菜肴,已是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勾践绝口不谈国事,夫差心中焦燥,忍不住道:“大王,酒食已够,还是谈谈两国的和议吧。” 勾践笑道:“大王倒是性急得紧,未知大王对和议一事有何想法?” 夫差道:“吴越二国这一二百年间多番争斗,两国之民死伤无数,寡人心中不忍,不如今日吴越盟誓,世世代代为兄弟之国,从此永不侵害。” 勾践道:“寡人其实也不是好斗之人,只是越国地处东海一隅,地小国贫,山多田少,眼下民户日多,地不敷用,若不向外掠地,难以为生。越国东邻楚国,北有吴国,欲向外掠地,只有向楚吴两国着手。” 眼下越国势力颇盛,是以越王勾践便公然宣称要对外掠地。 伍封心道:“以前列国之战,争的是霸主之位,这些年来渐渐却以掠地夺民和吞并它国为目的,只是勾践公然以掠地为由针对吴国,有些不成体统。” 勾践又道:“楚国势大,楚王又是寡人的外孙,楚吴两国相比,吴国自是与越国疏远一些,鄙国要向外掠地,只好向吴国下手了。” 夫差皱眉道:“如此说来,鄙国与贵国的和好几乎是无从可议?” 勾践道:“也未必不能议,鄙国其实并不想得罪贵国,除非贵国能将东境由南往北离海十里之地赐给鄙国,鄙国之境便可直达泗上十余小国和九夷之地,鄙国灭九夷之后,便可与齐鲁相争。” 夫差惊道:“鄙国的沿海之地共四百多里,若尽数交给贵国,岂非将吴国渔盐之利尽数让了出去?这怎么可以?” 伍封心道:“勾践如此提议,便是傻子也不会答应,这人漫天要价,必然另有索求之处。” 勾践笑道:“寡人便知道大王必定不会答应,因此还有另外一议,便是贵国将浙水之北、江水之南、太湖之东的近四百里地赐给鄙国,有了此地,相信鄙国百年之内也不会有北上之念。” 这四百里之地是吴都东面的沃土,粟产最丰,向来是吴国之粮仓,越人对此地垂涎已久,是以上次陈音为使到吴国,便曾索要此地。若此地交给了越国,太湖与越共有,便是将吴都之东的防务拱手让人,越要伐吴,当真是朝发夕至,无以为抗。 夫差向伯嚭等人看了一眼,齐齐脸上变色,夫差皱眉道:“吴越笠泽一战,虽然互有伤亡,似乎鄙国占了上风,眼下大王之后和一众大臣均在鄙国手中,大王反而索要吴地,令寡人有些不解。” 勾践大笑,道:“其实孰胜孰败,大王心中最为清楚。大王若不许此地,寡人只须再带五万精兵北上,到时候越人之所得,恐怕并不只是这四百里地,而是整个吴国。”他说得十分豪气,倒也不全是恐吓。 颜不疑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大王莫要忘了,尊后还在鄙国之手。” 勾践摇头道:“她算得了什么?若是有何意外,越人恐怕无不盛怒,士气之盛,寡人就算赐三军数十万金也不如,到时侯倾国一战,后果可想而知。贵国名臣勇将渐去,军心不附,加上连年天灾,民不聊生,军粮不足,怎能与我们越军相抗?笠泽一战,足见强弱之别,若非龙伯另施诡计,此刻吴国早已不存在了。这一点,贵国君臣上下想来也心知肚明。” 伍封忽道:“那石番行刺大王之后,想来是大王指使吧?想不到石番身后的主使之人竟是越人!” 夫差等人都吃了一惊,一齐向勾践看去。 勾践微笑道:“龙伯这想法倒也新奇。”却未曾否认。 伍封心道:“董门之人行事果敢,向来为天下所惧,不料这越王勾践之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发妻也要刺杀,更胜董门中人!” 便听颜不疑冷笑道:“既然话说成这个样子,看来大王并非真的想议和。如今大王深入吴境,若想安然回国,只怕也是不能了。” 勾践大笑道:“寡人离国之前,早已立太子。寡人若不能回国,文种自会奉太子为王,引大军灭吴报仇。” 文种计谋深远,又能用兵,不在范蠡之下,有他辅佐鹿郢,再加上越人的报仇之心,恐怕更难对付。 夫差忙道:“小儿胡说,大王勿要放在心上。寡人并无为难大王之意,只是这割地之说,就算寡人答应,吴人也不会愿意,大王还是另外……”,话未说完,便听舱外有人道:“大王,太子有急事派使请来。” 勾践忙道:“国中有何急事?”起身向舱外走去,便听他小声问道:“有什么事要禀告?” 那人小声道:“据边境来报,楚国的叶公领了一支人马已到……”,勾践哼了一声,那人立时闭嘴,便听脚步声渐远,想是勾践怕夫差等人听见,带了那人远远躲在一直说话去了。 伍封心道:“莫非楚人见吴越鏖兵,也动了心思,派叶公带兵而来?”向夫差等人看去,见他们眼中也大有狐疑之色。 众人想着心思,过了近半个时辰,寺人不住地上菜斟酒,就是也不见勾践回来。 颜不疑奇道:“越王怎地去了这么久?” 伯嚭小声道:“多半是勾践国中有了大变故,是以难以措手,一阵他回来,大王便试探他的口气,若是他们国中有事,自不会咄咄逼人,向我们索地。” 夫差点了点头,道:“寡人……”,才说了两个字,伍封忽想起一事,脸上变色,道:“糟了,今番只怕中了勾践之计,这人说不定是借机下了船罢!” 夫差等人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来,伍封早已冲出了舱外,只见舟上再无一人,向舟下瞧去,却见那一班侍卫仍然呆立在岸上,伍封向楚月儿招了招手,楚月儿忙上了舟来,伍封问道:“月儿,勾践去了哪里?” 楚月儿奇道:“他不是在船上与你们一起么?” 伍封摇头道:“这人借故走了,莫非他未曾下船?” 这时候夫差等人也走了出来,颜不疑指着大舟旁的一艘小舟道:“勾践定是乘小舟离去,必有诡计,我们从速下船,以免中了勾践的算计。” 众人下了船,还未曾有何计较,便听一声哗哗水响,那艘大舟忽地从岸边滑开,向水中驶去。 夫差脸上惊疑不定,不知勾践在打什么主意,只见大舟驶到了水中离岸六七丈处方停了下来,勾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仍站在那艘大舟上,笑道:“大王为何不辞而别?” 夫差心道:“原来勾践并未下舟,是我们谨慎过了头。”忙道:“寡人因有事吩咐侍卫,这才下舟,大王为何将舟驶开?” 勾践摇头道:“大王并非真心议和,寡人也无须多费口舌,这便告辞回国。” 夫差忙道:“大王的王后大臣都在鄙国作客,大王难道不想将他们接回国去?” 勾践笑道:“实不相瞒,他们眼下已经正在回营途中,多谢大王招待了他们这么许久。” 众人不解勾践之意,夫差道:“王后和越臣怎会自行回来?” 勾践道:“这就是大王的爱子王子季寿的功劳了。”喝道:“将王子请上来。” 他身后几个侍卫将王子季寿押了上来,众人见他神色憔悴,显是被越人擒来。夫差在诸多王子之中,最疼爱的便是此子,忙道:“季寿,你……,你怎会到了这里?” 季寿还未及答,勾践笑道:“寡人与大王相见之时,特地派人将他请来,当然是用了大王之令。” 颜不疑皱眉道:“季寿怎么这么糊涂,随随便便就听人的使唤?” 勾践道:“这也怪不得他糊涂,而是寡人手上有大王的随身玉佩,让人拿着此佩去传话,王子自然会以为是大王相召,怎敢不来?” 夫差随手往腰间一摸,果然所带玉佩已不知所踪,吃了一惊。 伍封叹道:“怪不得勾践拖拖拉拉地故意耽搁,必是刚才寺人扶大王入座之时,悄悄将大王的玉佩偷了去,再派人骗王子季寿。” 夫差大声对勾践道:“大王,小儿并无得罪之处,还请大王将他放回来。” 颜不疑在一旁小声道:“勾践必是想用季寿换越王后和那些越臣。” 他说得小声,不料勾践耳音极佳,也听到了他的说话,笑道:“寡人请了王子季寿之后,又有人拿着玉佩到驿馆将内人和越臣释放了,他们有范蠡和陈音护卫,当是安然无恙,只怕已到了文种的大营之中。”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勾践老谋深算,诡计多端,此番中了他的算计,大大不妙。” 正在此时,忽见一乘兵车从姑苏城的方位驶来,车到近前,伍封见是圉公阳、庖丁刀二人,便问道:“是否有人将越王后放了?” 二人听伍封这么一问,立刻变了脸色,庖丁刀叹道:“果然如小阳所料,其中有诈。” 庖丁刀道:“先前有一队人拿着大王的玉佩来带人走,小人便觉得有些古怪,只是我们都不识得大王的侍卫,驿馆的守兵都认识那是大王的玉佩,我们也不敢多嘴,只好由得他们将人带走。事后鹿少爷觉得不太妥当,追了出去,但久无消息,正好柔姑娘派小阳为我们送酒肴来,我们将其他人打发回府,二人一路追了来,一路都不见人影,看来他们并未走这条路到营中来。” 伍封脸色微变,道:“小鹿儿孤身追下去,你们一路过来也未见到么?” 圉公阳和庖丁刀都不住摇头。 伯嚭惶恐道:“想不到勾践竟然如此狡诈,大王,说不定勾践另有埋伏,此地不宜久留,理当尽快回城。” 夫差不悦道:“寡人若走了,季寿怎么办?” 颜不疑向勾践道:“大王如此欺哄我们,有失身份,就算季寿在你们手中,可别忘了这里是吴国的地方,等我们大军拥上,忙乱之中,恐怕会伤了大王的贵体,不如将吾兄季寿放了,下次再找机会,重开和议。” 勾践大笑道:“这里虽然是吴国之地,寡人却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吴军能奈我何?” 夫差想起勾践的厉害和越人的强悍,不敢再多留,小声道:“勾践有备而来,还是依太宰之见,我们先回城再说。” 伍封忙道:“不可。这是吴国的地方,越人怎也不敢太过放肆,我们若留在此地,又有数百侍卫守着,勾践怕我们另有打算,多半不敢乱来,若是匆匆回去,路上无从防备,反而会中了勾践的埋伏。” 颜不疑也道:“一动不如一静,我若是勾践,当然不敢在此地硬攻,定会暗派了一支人马扮成盗贼之类,在父王回城的路上设伏。” 伍封道:“勾践在此地必无多少兵卒,否则,也不会大费周张将王子季寿骗来,我看他也是无甚把握,才会将王子季寿留在他船上,让我们投鼠忌器,他万一事情不成,便挟持王子逃回越国。大王,王子姑曹领有大队人马在附近,若将他们招来,勾践恐怕插翅难飞,只好将王子季寿放了。” 夫差知道今日之事必定难以善解,回首小声对颜不疑道:“不疑,你快派人去将姑曹的大军调来。” 王子姑曹的军马就在附近,多半不知道出了变故,颜不疑点了点头,道:“父王设法将勾践留住,儿臣去将姑曹的兵马引来,若是勾践将季寿带回越国,季寿恐怕再也难回来了。” 夫差见他念及手足之情,心中大慰。 伯嚭道:“王子,老臣送你出营。” 夫差皱眉道:“此刻还哪里顾得上这些穷讲究?” 伯嚭小声对夫差道:“老臣假装送王子,其实正好看看周围是否有越人的埋伏,好作定夺。” 伍封也暗暗佩服这家伙老奸巨滑,点头道:“太宰说得不错,你们小心,在下留下来保护大王。” 颜不疑与伯嚭二人出营,伍封将楚月儿等人叫上来,小声吩咐:“越王勾践诡计多端,我们可要小心行事,不能让大王有失。” 夫差道:“想不到这勾践如此多诈,幸好这是吴国境内,若是在越国议和,恐怕就麻烦大了。” 伍封叹气道:“微臣倒是担心文种的那支兵马,此刻勾践的奸谋施行,说不定文种的兵马也有所动。” 勾践在船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忙乱,也不吱声,见他们忙过,笑问道:“王子不疑是否去招王子姑曹的兵马?哈哈。” 伍封与夫差见勾践一语道破,明知颜不疑去搬兵,却并不急于走,反在船上耽搁,也猜不透这人在打什么主意,心中惊疑不定。 楚月儿道:“大王,夫君,我看勾践也是在等人,说不定是在等文种的大军。” 她随伍封日久,居然也能略知兵法,伍封赞道:“月儿说的是,我也是这么想。” 夫差道:“既然文种的大军未至,我们何必去等他来?不如先走了吧。” 伍封向来果敢,但此刻被勾践着着占先,知道碰上了平生所遇的第一个用兵高手,此刻颇有些犹豫不决,猜不透勾践的心思,皱眉道:“万一文种埋伏在我们回城的路上,反而不好。” 夫差想想也有道理,道:“既然勾践明知道我们去请救兵,居然安然不动,是何道理?” 伍封道:“微臣也想不出来,还是先等太宰回来再说。” 说着伯嚭,伯嚭便到了,只见他一车飞速驶了过来,众人见其兵车狂奔,心中便知不妙,猛见周围烟尘大起,无数兵车士卒围了上来,在离众人一箭之地外围成了一个大圈,虽然不再迫上前来,声势却极为骇人。 伯嚭的兵车驶进,只见他满脸张惶道:“不仅四周有越人埋伏,从此处往姑苏城的路上还有越兵,主将是文种,加上埋伏的人数,只怕不下于二万人,非同小可。” 伍封暗暗吃惊,道:“二万余大军兵临城下,为何竟无人察觉?” 夫差怒道:“各地的官儿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文种领大军到了此地。”又叱道:“太宰不是在营中和船上查探过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越人埋伏?” 伯嚭忙道:“老臣先前察看时,的确无多少越人,这些人恐怕是我们到后偷偷赶来的,勾践这家伙太过狡诈,老臣是个老实人,上了他的当,请大王责罚!” 伍封和夫差心中都道:“你也算是老实人?!” 伍封皱眉道:“王子姑曹的一万兵马不是也在附近么?以军中众多的哨探耳目,王子姑曹怎会不知道呢?” 伯嚭满脸苦笑,小声道:“大王,臣适才听到越兵说话,其实王子姑曹知道了敌军的动向,不仅不带兵上来营救,反而将兵车退到了姑苏山下,将要隘之地让给了越人,越人才会如此猖獗。” 夫差惊道:“姑曹他……,他这是干什么?” 他们的说话居然又被勾践听到,勾践笑道:“大王与王子季寿若是有失,姑曹岂非顺理成章便当上了吴王?” 伍封等人脸上变色,互相对望,心知勾践此言也是大有可能,若是王子姑曹真的心有此意。后果堪虞。 夫差又惊又恼,喝道:“姑曹不会如此胡来吧?” 伍封心如电转,伯嚭与姑曹一向是一党,自不会故意挑拨夫差与姑曹的关系,言语便较为可信,若此消息是颜不疑所说,反而信不过。 伍封小声道:“既然如此,只好设法杀回城中了。微臣等人在前开路,大王与太宰由众侍卫护着,在后面紧紧跟随,见微臣车动之时,马上跟上来。” 伯嚭脸上变色道:“龙伯虽然厉害,但那是文种的二万大军,文种这人足智多谋,比范蠡要心狠手辣得多了,我们数百人怎冲得过去?” 伍封颇有些不耐烦,道:“就算比他再厉害十倍的人,我们也不必怕了他!” 夫差皱起了眉头,心道:“你虽然身手了得,但面对文种的二万大军,我们硬冲进去,恐怕是羊入狼群,自寻死路吧?” 他虽然有些年老昏庸,却也是久历战阵,知道士气的重要,因而想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免伤了众人的士气。 伯嚭道:“老臣暂为大王的车右,只要老臣有一口气在,绝不让大王有损。” 夫差知道他的剑术高明,心中大慰,对伯嚭的恶感又减了几分,心道:“这人虽然有些奸滑,毕竟对寡人还是忠义耿耿。” 伍封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上前,道:“你们二人乘兵车守在大王与太宰的车旁,与太宰一起护住大王,无论如何,也不能离了大王半步。” 二人答应,从吴国侍卫处各要了条长矛,一齐上了车。 伍封又对鲍兴道:“你将车准备好,我与月儿办完了事,一登上车,你便将铜车驶出。” 众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楚月儿却猜到他的心思,将剑插入了鞘中,却将笔管长矛拿在手上,向伍封微微一笑。 伍封从铜车上拔出大铁戟,喝道:“月儿,我们先将勾践擒来!”话音甫落,二人已经飞身而起,直向勾践的大船扑去,二人在交手一握,凌空窜去了数丈。 勾践打听过伍封的本事,早有防备,手一挥,忽地从船舷边冒出数十名弩手,各持连发神弩,对着伍封二人。 伍封暗暗吃惊,他常用弩箭对敌,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就算他和楚月儿的身手再好,这连发神弩一弦三矢,咫尺间射来却是绝难躲闪,忙道:“月儿!”伸过手去,不待众弩手向伍封二人发箭射来,二人已经转而向后。 与此同时,勾践所在的大船舱底数十橹齐动,大船疾向泽中划开,周围的大船也立刻向这边驶过来,船上黑压压站满了越兵,一个个气势雄状,身材魁梧,多半便是越兵中最精锐的所谓“君子之卒”了…… 伍封二人如大鸟般又飞回来,落在铜车之上,小声道:“小兴儿,向东冲过去!” 众人愕然,姑苏城在西,为何又要向东冲? 鲍兴却唯命是从,也不想那么多,伍封既然命他向东,自然是有道理,大喝一声,驱车向东。 铜车一动,夫差和伯嚭的兵车以及小鹿的兵车立时跟了上来,众侍卫早已经准备妥当,众车纷纷跟上。 夫差赞道:“不错,虽然姑苏城在西,但文种的兵马也在西,向东冲出去正好,只要出了越人的埋伏,那便好办了。” 伍封与楚月儿的铜车当先,眼见面前的越兵纷纷拥上来,当先的几乘兵车上,站着的都是越兵中的悍勇之士,各持兵器,直扑上前。 伍封与楚月儿的戟矛齐动,一连将十几名越将挑下车来,越兵这才吓得开始躲闪,周围的越人虽多,但怎敌得过伍封和楚月儿等人如狼似虎的一路拼杀,便如一道潜流从人群中划了开去,数十乘兵车冲了过去。 夫差和伯嚭这是第一次见伍封在战阵之上大显身手,见他铁戟展动,直如鬼魅,当者无不所向披靡,不仅是他,连楚月儿也是厉害无比,二人暗暗心惊,夫差心道:“怪不得这小子能纵横列国,当真是神勇无双,万夫莫敌。” 伍封刺倒了二十余越将,还顺手从越人战车上拔下了一面旌旗,楚月儿也学他抢了两面旗在手。众人杀出了重围,身后越兵纷纷追来,但众人冲出二三里之后,越兵便远远落在了后面。 伍封叫鲍兴停下车,身后众车也停了下来,伍封让圉公阳点算了一下人手,只见夫差带来的百乘轻车只余三十多乘,车上侍卫大多见伤,幸好伍封让鲍兴教过他们剑术,否则这些侍卫只怕已尽数被越人杀了。 伍封命侍卫先行裹伤,略作一下休整,又让庖丁刀上前查探路径,圉公阳听他吩咐,将吴王夫差兵车上的旌旗摘下藏好,换上抢来的越兵旗帜。 夫差奇道:“王弟,为何不乘势冲出去?我们人手不足,万一被越人追上来,岂非大大糟糕?” 伍封道:“勾践是微臣平生所遇的用兵高手中最深不可测者,换了微臣用兵,前面必设埋伏,勾践兵法比微臣高明,我们若往前进,必中越人埋伏。” 伯嚭不信道:“龙伯怎知道前面一定有埋伏?” 伍封道:“文种引军在西,若真是想埋伏,怎会轻易让人知道?勾践这家伙诡计多端,西边接近姑苏城,城中有不少城兵,太湖之上还有展如的水军,越人想将我们一举格杀,也怕惊动了吴军接应,我猜他们定是想逼我们向东,因而将大部分士卒埋伏在东面。” 夫差问道:“既然如此,王弟为何又要带我们向东冲出来?” 伍封道:“越兵中最厉害的是连弩兵,这弩箭可怕之极。微臣听说越人的弩兵有三千人,行军设伏,弩兵最有用处。我们这么一冲,勾践定会将埋伏在西的士卒火速调往东面,那些弩兵更要调来。先前我和月儿假意要擒勾践,实则想看看勾践的虚实,果然他将越人的精锐和弩兵埋伏在舟上,此刻恐怕大部分已从水路往东赶来。我们若一路向东,必会到江口沿江折而向西回城,这就比不上越人水陆并进之速,到时候越人的千军万马定在江口等着。就算勾践不调大军,只要预先埋伏一千弩手在东面,我们便讨不到好了,只怕没有几人能活着回城。” 夫差长叹道:“前有伏击,后有追兵,我吴国有数万精兵,此刻竟然连一卒也不能用上!” 伍封叹道:“大王身陷此险,微臣也有责任。勾践如此厉害,再加上范蠡、文种二人的智谋,天下间何人能敌?这越国之可怕,远在微臣所料之上。”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是否要回头杀过去?”忽听头顶上有鹰声传来,抬头看了看,见有一头大鹰在头顶上盘旋,心道:“若是人人都如这大鹰一般生有双翅,那便好了。” 伍封哪里知道她的古怪心思,道:“我正想往回杀过去。我们千辛万苦从包围中杀出来,勾践恐怕也料不到我们居然又回头,免不了被我们杀个手忙脚乱。不过我们人数太少,只好多等一等,让勾践将大军尽数调向东面江口。” 这次连伯嚭也佩服道:“这是唯一的法子了。龙伯用兵果然不依常规,处处出人意料,神出鬼没。” 过了一会儿,庖丁刀回来,道:“江口越兵无数,更有不少人源源不绝地调来。” 鲍兴问道:“小刀没被越人看见吧?” 庖丁刀笑道:“他们怎见得到我?” 伍封点头道:“果然不出所料。”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既然我能想到他们在东设伏,勾践与文种如何又想不到?我们人并不多,勾践要对付我们,何必调那么多人在江口?这未必太合我们的心意了吧,是否其中还有诡计?” 楚月儿笑道:“我看他是怕了我们那一千袭破越都的天外勇士,夫君用兵如神,勾践定是猜不透我们那些勇士在何处接应,不敢大意。他可不知道那些勇士根本未曾踏足吴国之境,早已回齐国去了。” 众人都不住点头,伍封恍然道:“定是如此。”他“哈哈”一笑,道:“勾践虽然可怕,不过他也有弱点,就是太过谨慎,太过多疑,日后再与他交战,便以此定计。”向众军喝道:“上车,我们杀回去!”先前他十分谨慎,心无把握,此刻被楚月儿一言点醒,立时信心大增。 铜车当先,众车后随,一路又向西回驶。 众人见伍封、楚月儿等人胆气过人,毫无畏惧,也大受感染,士气大振。 夫差看着伍封的背影,忽地想起伍子胥来。伍子胥这人忠义耿直,虽然常在自己面前直言无讳,惹人生气,但遇到军国大事,只要有他在,自己便大可放心,想到此处,心中暗叹,一时间怅然若失。 众车行了一阵,伍封忽见前面尘土飞扬,似乎有大军迎了上来,忙道:“这必是越军,我们直杀入敌阵之中,让他们措手不及。” 鲍兴叱了一声,战马嘶鸣之中,一车三人当先向前冲了过去。 前面的人马正是越兵,正想赶到江口,远远也见到一小队人迎了上来,打着越兵的大旗,以为是自己人,便未曾有何防备。万万料不到这群人是刚才冲出重围的吴人,越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伍封等人撞了入来。 伍封与楚月儿挥舞着的铁戟长矛,一个攻左,一个刺右,铜车过处,左右的越兵如风扫落叶一般,纷纷坠下车来。 楚月儿忽道:“勾践!” 伍封抬眼瞧去,只见众车当中有一兵车上插着越王的大旆,喝道:“勾践休走!”鲍兴将马疆绳急扯,铜车直向越王勾践所乘的兵车的冲过去。 车到近前,果然见勾践手持酋矛,神色镇定如恒。 伍封的铁戟早向勾践刺去,勾践矛尖微挑,击在伍封的戟头上,伍封微觉手震,心道:“这勾践的力气不小!” 勾践面露惊异之色,“嗤”的一声,矛尖如蛇一般游了过来,伍封横过戟身,向勾践连人带矛扫过去。他这是一招两用,既格开酋矛,又砸击勾践。 勾践连忙竖矛挡住,只听“当”的一声剧响,他兵车上的四匹马受不住伍封的神力,嘶鸣一声,连马带车后退数步。 伍封本就力大,练过老子的吐纳术之后,气力日有所增,想不到勾践身为一国之君,不仅身有神力,连矛法也格外精奇凌厉,他这种矛法,不在赵飞羽所授给楚月儿的矛法之下。 楚月儿早将勾践身旁的车右和御者刺下了车,她见勾践的矛法与众不同,大感兴趣,道:“夫君,柔姊姊曾说勾践的矛法叫着‘万兽矛法’,号称天下无双,我早想与他比试比试,就让月儿来试试。” 伍封见楚月儿兴冲冲的小脸通红,暗暗偷笑,心想:“这丫头胆大,此时此刻居然要与勾践比试矛法。”他笑道:“好吧,勾践就让给你。” 楚月儿娇叱一声,笔管长矛向勾践刺了过去,勾践见了她的矛法,吃了一惊,二人战在一起。 这时,周围的越兵见勾践被敌人挡住缠斗,纷纷弃下对手,拥了过来。伍封笑道:“慢来慢来!”他的铁戟既长且重,挥舞开来,把近前的数名越将尽数挑下车去,众越将见他格外勇猛,无不心生惧意。 楚月儿与勾践拆了十余招,勾践自负力大,不料眼前这小丫头的力气竟不在他之下,矛法又十分凌厉,自己丝毫讨不到好去,面色渐渐沉重。 越国本是古国,非周天子所封。夏代少康的庶子无余被封于此地,带族人百姓披发纹身,逐兽垦荒,渐成此富庶之国。勾践的历代先祖身先士卒,在狩猎搏兽、与邻族盗贼之征战中渐渐练出了这套“万兽矛法”,这套矛法中包含越人千余年的心血智慧,十分厉害。也有人说勾践其实早已经不是无余的后人,而是当地的越族,其祖先是越人中最厉害的勇士,将无余的后人逐走,自称越王。 伍封虽然铁戟展动,与拥上前的越人交手,眼光却不住向勾践看过去,越看越是心生佩服,心道:“赵飞羽说越王的‘万兽矛法’天下无双,果然如是。勾践身为一国之君,居然能与月儿战成平手,恐怕在列国诸君中,除了支离益外,便以他的身手为最好!月儿已有很久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 交手正紧,忽听吴王夫差正大声喝斥,伍封吃了一惊,回首看时,只见夫差和伯嚭在兵车上被越兵紧紧围困,二人挥舞着的手中的宝剑,夫差的王冠不知掉到了何处,一头长发披在了脸上,他浑身是血,也不知伤在哪里。幸亏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的本事不弱,守在兵车之旁,挡住了大部分越人。其余的侍卫渐渐被冲得四下散开,各自为战。这一队越兵人数虽然不超过三千,但却是越国最厉害的“君子之卒”,极为悍勇,吴国的这些侍卫虽然由鲍兴训练过,毕竟时日较短,又常在宫中,少遇战阵,怎是越人的对手? 伍封见势不妙,道:“月儿,先放过勾践,以免大王有失。” 楚月儿自从随伍封四下征战以来,从未遇到过勾践这样的矛法高手,正战得兴起,但伍封吩咐下来,只好道:“勾践,月儿下次再与你比试!” 勾践心道:“我只道是生死相搏,原来这丫头是存心与我比试矛法。”听她说得有趣,微笑道:“月公主好生厉害,寡人下次怎敢再与你交手?” 鲍兴猛勒缰绳,铜车向夫差的兵车奔去。 勾践伸手抹汗,心道:“这丫头好生了得,她一心要与我比试,幸亏伍封这小子顺这丫头的心意,没有插手。这小子的铁戟太过厉害,若是出手,只怕比这丫头凶猛十倍。” 他的御者和车右都被伍封所杀,无人御车,他一手拾起缰绳,正这么想着,忽然一个巨大的人影凌空射来,忙抬头看时,只见伍封从铜车上飞身过来,手中的铁戟当头砸下。 原来,伍封本要回救夫差,铜车刚刚转过头,心中猛然一动:“我和月儿这一回身,便全部陷身于越兵的包围,越兵人数太多,一时间若杀不出去,等文种知道上当后赶来,可就大大麻烦了。”来不及多想,瞥眼见勾践如释重负的模样,便飞身跃了过去。 大铁戟快如闪电,勾践只听呼呼风响,心中大骇:“这小子诡计多端,原来是假意回车!这次又上了他的当了!”此刻用矛格挡已是不及,忙向后闪,但这兵车之上,舆间甚小,他情急之下,撞向后舆,兵车后舆上无板相挡,他一脚便踏了个空,从兵车上摔了下去。 只听“轰”的一声,伍封的铁戟下落,兵车被砸了个粉碎,木片四溅,勾践刚刚跃起身来,伍封的铁戟已搭在他的肩上。 勾践只觉手腕一痛,手上的长矛被伍封一脚踢飞,同时一股巨力从肩上压下来,勾践立足不住,坐倒在地,眼前伍封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半边的天,勾践心中忽然沁出了一阵寒意,面如死灰。 伍封偷袭得手,暗叫侥幸,便听鲍兴这小子的嘶哑声音大声嚎叫:“擒住了勾践,擒住了勾践!哈哈!” 楚月儿的身法奇快,早已经抢身上来,将勾践腰间的宝剑扯了下来,心忖这人身手高明,免得他拔剑相抗,勾践的矛法天下无双,剑术多半也不会弱。 伍封本以为众越兵见大王被擒,早应骇得魂飞魄散,是以人数虽多也不足为惧,他们怕勾践有失,定会弃械投降。谁知道越国军法甚严,若是主将被擒或战死,其部属却活着回去,均有罪责,就算不斩首,日后在越人中也抬不起头来。这些“君子之卒”都是越王的宗人或亲随,对勾践极为忠心,此刻见勾践被擒,反而奋不顾身,一个个如红了眼睛,士气反而大盛。 鲍兴大喝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圉公阳等人也齐声大喝:“扔下兵器!降者不杀!”但越兵毫不在意,无不作拼死一搏。 吴国侍卫只剩下不到二十车乘,虽然见擒到了勾践,士气大振,但却敌不过拼死的越人,片刻间有三十多侍卫被越人所杀。 勾践大笑:“哈哈!寡人就算死在此地,夫差你也休想回去!” 夫差等人暗叫不妙,鲍兴忙从从车上铜车上跳下来,在残毁的兵车上割了一段缰绳,将勾践手足牢牢地捆住。楚月儿执矛在周围游走,将拥上来想夺回勾践的越兵挡住。 鲍兴将勾践扔上铜车,伍封和楚月儿边战边退,上了铜车。 伍封抬眼向周围看去,只见吴国的侍卫只余下了七八人,越兵层层叠叠,将夫差和圉公阳庖丁刀他们的两乘兵车围住,若非伯嚭和圉公阳等人的手段高明,恐怕早已经死于越人之手了。 鲍兴对勾践道:“快让越人弃械投降,否则就杀了你!” 勾践笑道:“我们越人只有战死的士勇士,绝无投降的懦夫!你们要杀便杀,寡人不怕。” 伍封甚是懊恼,铜车向夫差的兵车冲了过去,他与楚月儿一戟一矛,将围在兵车之旁的越兵杀出了一道口子,三乘兵车汇在一起,再看四周时,吴国的侍卫早已经尽数阵亡,只余下他们三车七人。越兵毕竟怕勾践有失,也不敢过份逼迫,只是围在了四周,不再冲上。 伯嚭一手执缰,一手握着剑,满脸惊慌,对勾践道:“大王,就算我们被杀,你也讨不到好去,与其一拍两散,不如各自回去,可好?大王命越人退开,我们出了围,便将大王放走。” 勾践摇头道:“寡人虽然落在你们手中,其实你们又何尝不是落在我们越人手中?寡人这次起倾国之兵,再施袭吴,本来是大有胜算,不料龙伯诡计多端,使寡人的计谋出了些岔子。不过吾子机敏勇忍,有他继寡人之位,越国自会安然无恙,吴国却不同,若是大王死了,王子姑曹与王子不疑必会相斗争位,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寡人虽然不能灭吴,吾子灭吴也是一样。” 夫差听得心惊,向伍封看了一眼。 伍封嘿了一声,道:“是生是死,倒也难料。这一战是你们占了上风,不过你们越人虽然厉害,却未必能杀得了我和月儿,若是我们大王遭遇不测,外臣和月儿便杀出重围,先到越国杀了太子,你若有其他儿子,也尽数杀了,看看你们越国还有谁能继越王之位!臣等做其它的事无甚把握,但要暗杀一个人,未必不能得手。” 勾践适才见过伍封和楚月儿的身手,知道他们二人太过厉害,越兵未必能挡得住,脸色变了变。 勾践心忖此战是越人获胜,偏偏自己不小心被伍封擒住,弄得反而被动起来,甚是懊恼。正要说话,忽然听得远处草丛中杀声四起,只见一队人从草丛中撞了过来,他们仅一百余人,都是步卒,一个个手持短刃,风一般卷了过来。当先二人是两个娇好美女,正是妙公主和叶柔。她们身后的四女挥舞着直脊弯刀,杀气腾腾,却是春夏秋冬四女。 伍封见众女身后的人都是府中的倭人勇士,众人手执刀剑,背负弩箭,疾奔而来,伍封心中既是吃惊,又有些高兴,对楚月儿笑道:“公主她们多半是怕我在外面拈花惹草,所以带人来赶我回家。” 勾践等人见他这当口还在说笑,无不暗暗摇头,心道:“这小子当真是胆大包天!” 众越兵凝神看时,见来人极少,又有不少女人,一个个不惊反笑。他们几曾见过女人上战场,见众女咤紫嫣红,各具美妍,身穿盔甲,另有其妙曼之态,颇有些神迷意乱,心下的杀机不知飞到了何处。 片刻间,这一队奇兵便冲入了人群,叶柔左手的长剑如一泓碧水般横过,一乘兵车上的三个越兵立时跌倒车下,她用剑之术极妙,剑过处只是伤人,却不会使敌人毙命。这些越卒中年纪稍长者有不少是她亲自训练过的,看着似曾相识,是以不忍杀之。 妙公主对越卒却无甚感情,她右手拿着“精卫”宝剑,左手拿着尺余长的“鱼肠”短刀,左右手齐展处,刺毙了一乘兵车上的越兵。 春夏秋冬四女又与她们二人不同,专往人多处杀去,四口刀便如一片刀网一般,时而已横划竖斫,时而穿插交错,只听越卒惨叫连连,四女撞身过处,越兵死伤一片,四女所用的这“四方刀阵”凌厉凶猛至此,连伍封也看得心惊。 那些倭人勇士左右分开如人字形,随着六女杀入来,立刻将越人的重围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越人被这一支突出的奇兵搞得手忙脚乱,再也不成阵形,倭人勇士有的杀人,有的刺马,只听惨叫声、马嘶声、吼叫声交织在一起,越人兵车四下撞着,乱成一团。 伍封哈哈大笑道:“迎上去!”铜车前冲,伍封和楚月儿一戟一矛当先开路,越人纷纷坠车,不一会便与叶柔等人汇聚在一起。 伍封赞道:“公主、柔儿,你们与小雨儿她们来得到是时候,再晚一会儿,说不好你们便要当寡妇了。” 叶柔嫣然一笑,向倭人勇士下令:“上车!” 四周多有空车,众人一边战着,一边有九个人从地上各拾长戈上车,上了车的人又在周围掩杀,助余人上车,众人九人一组,分次第夺车,一阵间便夺得了十余乘兵车,尽数站在兵车之上。 伍封见他们的所行所为深合兵法,知道是叶柔精心训练的功劳,又赞道:“他们第一次临阵,居然能如此齐整,柔儿本事了得呢!” 夫差看得目瞪口呆,赞道:“王弟府中的家人原来也是训练有素。” 妙公主手捏着一条长矛站在车上,问道:“夫君,月儿,你们未伤着吧?” 楚月儿笑道:“没伤着。” 叶柔见众人都上了车,道:“公子,快杀出去!” 伍封笑着举戟喝道:“大王小心,我们回家罢!”铜车在前,十余乘兵卷过了越人的包围,向西狂奔。 众越兵此刻缓过神来,见伍封的援军毕竟不多,便大喝着追了上来。 伍封让小鹿在前护着夫差的兵车在前,自己与叶柔等人断后,见越兵离着他们不到四十步,紧追不舍。 妙公主娇声叱道:“哼,这班家伙倒认真得紧,竟然不知死活地追来!” 伍封笑道:“他们的大王落在我手上,若不猛追,回去只怕文种会斩他们的头。” 叶柔等人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伍封的车上捆着一个人,秋风憨憨地道:“公子,这人是越王勾践?” 鲍兴一边赶着车,一边笑道:“这人先前是越王勾践,被公子擒来后,只要一过小兴儿的手,便改名为‘大棕子’了。” 便听替妙公主赶车的那人道:“这绳子胡乱捆着,甚是粗糙,一看便知是你这粗鲁家伙的手势,当真是没甚长进!” 鲍兴一听是小红的声音,惊道:“原来是小红,咦,先前我怎未看出来?为夫手艺马虎得紧,扎马缰绳惯了,捆人便不大擅长,回去还得向你学学,将勾践再捆上一次试试。” 楚月儿忙道:“不成,回去我还得与他比比矛法。” 小红笑道:“那就在小兴儿身上试试捆人的功夫好了!” 鲍兴惊道:“小红,你不是想着法儿要捆为夫吧?” 伍封等人大笑,勾践在车上暗暗叹气,心道:“这小子倒真是有一手,连府上的姬妾家人都悍勇无比,临危不惧,如此身手高明又斗志昂扬之兵,倒真是难以对付!” 叶柔看着身后的追兵,叹道:“这些家伙大多是柔儿训练过的,这么穷追不舍,看来只好再杀几个了。”一边说,一边从背上取下了连弩。 伍封从铜车的舆座下取出了他和楚月儿的连弩,先前一直在包围之中,怕伤了自己人,一直未敢用,此刻只好用弩箭将追兵阻住了。 伍封见叶柔脸上有不忍之色,便道:“看在柔儿面上,不要射人,专射兵车的战马就行了。” 众人闻声弩箭齐发,立时间战马的嘶鸣声大作,战马中箭负痛,四下狂奔,有的还折而向后,直向越兵队中撞去,追兵大乱,待众人各射了十余支箭出去后,追兵已是远远路在了二百步之外了。 半个时辰之后,尾追的越兵便再也看不见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第三十一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夫差心下一宽,顿觉疲惫,坐在了车上,伍封派了一个寺人替夫差御车,伯嚭将缰绳交给了寺人,对夫差道:“大王受惊了。”一边说,一边上前替夫差挽发,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环,将夫差披落的头发扎好。 伍封等人见伯嚭满面阿谀,不愿意看他,向夫差问候了几句,自己与妙公主等人说话。 这时,鲍兴早将适才的凶险绘声绘色向妙公主等人说了一遍,叶柔皱起了眉头,缓缓道:“公子向来镇静多智,虽然兵行诡道,但环环相扣,料敌之先,今日为何会大失方寸?幸好公子能随机迎变,否则恐怕就大大不妙了。” 伍封点头叹道:“自我用兵以来,从未遇过越王这样的高手。今日的确无甚妙计,只是临时胡来,幸好误打误撞,又靠你们这一支援军,才侥幸得以逃脱。我虽然多番临阵,象越王这样智谋深远的人却是第一次碰到。一开始便处于下风,被越王占了先,以致有些难以措手。我们虽然擒了越王,但以用兵而论,其实是我败在越王之手。” 勾践叹了口气,道:“寡人一生征战,从未遇到过龙伯这样的敌手,今番被擒,也不算冤枉。” 叶柔对勾践道:“想不到会在如此境地下见到大王。” 勾践道:“当年越女在鄙国之时,寡人甚是看重,万万料不到今日会成了敌人,不过越女能念及故旧,对越人未下杀手,寡人都看在眼中,甚感欣慰。” 叶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楚月儿对勾践道:“大王,你的‘万兽矛法’果然是天下无双,月儿今日与大王一战,颇有所得。” 叶柔等人知道楚月儿天生善武,在剑术矛法上造诣甚深,她与伍封一样,最能从临敌实战中提升武技,她说大有所得,想必是这一战对她的矛法极有启发,令她的矛法更有进境。 勾践道:“月公主的矛法与众不同,不知何时见过孙武?” 楚月儿奇道:“这与孙子有何相干?” 勾践道:“你这矛法与孙武的矛法一脉相承,若非孙武所授,还有何人善用孙武的矛法?” 伍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赵大小姐兵法通神,原来她是孙叔叔的弟子!不瞒大王说,月儿的矛法是晋国赵鞅长女赵大小姐所授。是了,大王眼力高明,可看得出在下的戟法又是何人的技艺?” 勾践愕然道:“这戟法是龙伯的家传绝技,寡人一看便知。当年令舅王子无忌纵横东南一境,就是用这戟法。” 伍封嘿了一声,心道:“怪不得这戟法猛恶无俦,原来是舅舅的绝技!多半是孙叔叔想法子学成,再传给赵大小姐。” 妙公主好奇道:“大王的矛法真得很厉害?” 楚月儿点头道:“厉害得紧,听说这是越王的先人数百年中在征战狩猎中锤练出来的,所以教‘万兽矛法’。” 妙公主皱眉道:“‘万兽矛法’太过难听,若将‘兽’改为‘寿’,听起来恐怕要斯文一些吧?” 伍封笑道:“剑技矛法是用来打架的,斯文了反而不好。大凡武技,名字越凶恶越能吓人,譬如‘开山’、‘刑天’、‘屠龙’等等,说出来便让人心惊,我若将‘刑天剑法’改名为‘绣玉剑法’,自然是斯文了些,但好似太过娘娘腔了吧?” 妙公主也笑道:“哪有你这种改名法子的?” 勾践却道:“妙公主言之有理,寡人的矛法是王族绝技,以‘万兽’为名,的确有些粗鲁,日后便改为‘万寿矛法’,这才有王者之气。” 众人谈得高兴,便忘了敌友之分。勾践与伍封等人说话,也十分随意,只觉与他们在一起,自己好似年轻了许多。 夫差暗暗不悦,伯嚭向夫差使了个眼色,小声在夫差耳边道:“大王,龙伯若在吴国久了,老臣看这吴王之位早晚会落入他的手中!” 夫差浑身一震,立时勾起了许多心思上来。 他心道:“这小子勇力绝伦,又善于用兵,连家中的姬妾从人都是英勇善战,仅用了一千家兵便能袭破越都,连越王后也擒回吴国,若是其调兵大举入吴,后果难测。此子若有夺位之心,倒真是有些难防。这人与越王勾践不同,越兵固然勇猛善战,人数又比其家兵要多,但越人终是敌国,一旦入寇,吴国上下自会全力御之,但这小子在吴国深得人心,若是带兵入吴,吴人说不好还会箪食壶浆相迎,太宰此言并非毫无道理!”转念又想:“这人的父亲伍子胥权倾一国时,并无篡逆之念,父子相承,这人未必会甘心败坏其父的一世忠名。” 这么想着,心下又宽了些。他向伯嚭看去,却见伯嚭的眼光却落在其腰间的剑柄之上,夫差低下了头,看着剑柄上的“属镂”二字,心中一动:“当年我赐伍子胥死时,便是用的此剑。伍子胥为了给父兄报仇,竟能带着吴军攻入楚国郢都,连楚平王也被他从地底挖出来鞭尸,可见他们姓伍的人报仇之意甚为可怖。我赐死其父,这小子心中说不定也想杀我报仇,只是碍着母亲庆公主是我吴国王室,不好下手。一旦庆公主归天,这人的精兵说不定便从海上南下,杀我报仇。”又想:“这小子先前对勾践说过,以他的身手,若要暗杀一个人,并非难事。就算他不用士卒,只要悄悄地潜入吴国,终有一天我会遭其毒手!”想到此处,只觉浑身寒意从心底沁出,背上冷汗直流。 其实伯嚭对伍封更是忌惮,知道伍封对他恨之入骨,一心想杀了自己,只是国事要紧,暂未下手。这人入吴以来,时间虽然不长,却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夫差对他也十分看重,心道:“这小子与大王是兄弟之亲,又是个厉害角色,西施对他更是喜欢,若他与西施一起在大王时时聒噪,早晚有一天大王会将这口‘属镂’剑赐给我,让我去陪伍子胥那死鬼!哼,他杀我一子,伤我一子,此仇不报,我这太宰也是白当了!这小子毕竟年幼无知,与其死鬼父亲一样,不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 伯嚭久伴夫差身边,深知夫差虽然颇为聪明,但忌才多疑,心胸狭窄,难以容物,心中早对伍封有了猜忌之心,于是便乘夫差惊魂初定之时,说了这番话。他见夫差脸上阴晴不定,额上流出细汗,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已深入了夫差心底。 伍封等人哪知道夫差的心思,一路高高兴兴说话,伍封问道:“公主,柔儿,你们怎会想到我和月儿有凶险,带人来接应?” 妙公主道:“自从前几天夫君造了个怪梦之后,柔姊妹便多了许多心思,今日你们走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说越王勾践的心机厉害得紧,一个越王已经无人能敌,再加上有文种筹谋,若是有何诡计,便十分不妥,在府中好生耽心。” 叶柔道:“我见小鹿儿回来,说大王派人接走了越王后,范大夫和陈将军也一并走了,便知道其中大有古怪。吴越和议未成,大王怎会先将越王后等人接走?便叫府中上下准备,以免有变。后来颜不疑派人来报,说是勾践果然有埋伏,王子姑曹又不肯相救,反将大军退到了城下,他只好先入城调动士卒。柔儿知道他要调兵需有好一阵耽搁,怕赶不及,便留下小鹿儿,自己带了人沿水路而来,恰好碰上你们正与越人相斗,我们人少,不足以大用,只好弃舟登岸,绕到草丛之中突袭,幸好得以成功。” 伍封道:“原来小鹿儿回到了府上,我这便放心了。府上众人之中,除了月儿和你之外,便以小鹿儿的本事最好,为何你会将他留下守府?” 叶柔叹道:“柔儿怕王子姑曹和王子不疑冲突,到时候城中必会大乱,遂派小鹿儿带些人守在王宫之外,以免不测。” 伍封点头笑道:“柔儿智计了得,今日若非柔儿的妙计、众人的奋勇,倒真是凶险之极。”又皱眉道:“王子姑曹真的不肯发兵相救?” 妙公主道:“颜不疑是这么说的,王子姑曹早引了一万大军接应,如果不是有何变故,为何对眼下还没见着他的士卒,任由你和大王身陷重围?” 夫差长叹了一声,道:“想不到姑曹竟会如此不孝!” 勾践笑道:“大王为王日久,难道不知道王位之贵?在富贵权势之前,父子之情、手足之谊、朋友之交又算得了什么?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权势富贵同室操戈哩!” 想到自己的亲子也会如此,夫差不禁颇为伤心。 伯嚭在一旁小声道:“嫡子尚能如此,何况是他人?” 夫差自然明白伯嚭口中的“他人”是谁,点了点头,十分沮丧。 这时,兵车早已驰出了二十余里,眼见绕过前面的小树林,便快到了姑苏城下,忽听林后号角鸣响,一队人马从林后转了出来,军中打着数十面越军大旗,当先两面大旆上写着大大的“文”字。 众人大惊,夫差惊道:“文种为何会在这里?” 勾践笑道:“文大夫用兵,连寡人也常常难以测度,依寡人的筹划,文种应当已在东面江口才是。” 伍封道:“我们一路疾行,文种就算插了双翅,也不可能绕到我们前面,这定是文种怕万一有变,才留下了这支人马,以免有人逃脱回城,想来人数不多。” 叶柔道:“文大夫未必在军中,这多半是越人虚张声势。只要范大夫和文大夫二人不在,越军便没那么可怕。” 只听辚辚车轮声中,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龙伯、越女别来无恙乎?文种在此!”便见这一队越兵人数不少,兵车不过五十乘,分三层排开,虽然不及细数,但一眼看去,也看得出车后的步卒断不会少于三千人。 一乘兵车从中间缓缓驶出来,只见车上主将浑身铜甲,手执长矛,伍封一眼便认出这人便是在齐国见过的文种。 叶柔大吃一惊,道:“原来真的是文大夫在此!” 伯嚭忙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这可如何是好?” 伍封哼了一声,道:“我们从勾践的数千‘君子之卒’中也杀了出来,文种的士卒不算太多,未必挡得住我们奋力一冲!” 叶柔道:“不错,此处离姑苏不到三里,文大夫率兵在此,定不敢久留,否则吴军从城中杀出来,只怕这一队越兵要全军覆灭了!” 文种大笑道:“王子不疑和王子姑曹各带士卒在姑苏城中交战,吴人自顾不暇,哪能赶来?在下只所以带了士卒在此,便是早料到龙伯用兵多变,可能会回攻入城。” 伍封心中凛然,道:“既然文大夫早料到我们会杀回来,为何将大多士卒调往东面江口?” 文种笑道:“在下这些士卒大多是水军习流之士,正要到江口汇合上战船,何况我们大军留在这城下不远处,城中吴卒便不敢自相残杀了。这三千人藏于林中正好,大军水陆并进以攻城,我们这三千人便擒杀夫差。” 伍封想不到文种用兵厉害至此,心忖今日真是一败涂地了。 文种道:“在下先对付了你们,取了夫差之首级,再汇合江口的大军攻入城中,吴人自相残杀,待两败俱伤之际,怎是我们水陆五万大军的敌手?此番灭吴必矣!” 这次连伍封也变了脸色,想不到颜不疑和王子姑曹竟然在这时候公开反目!他叹了口气,沉声道:“眼下既无援军可望,只好奋力冲过去了,只要大王入了城,二位王子便会收敛,时间长了,不消越人入城,城中的吴军恐怕也损了大半。” 文种笑道:“在下早知道龙伯的厉害,是以与范大夫商议,由他赶到江口去,在下带了三千人守在此处,正是怕大军阻不住龙伯,被龙伯逃入了城。”他将手一举,只见众越兵手中忽地齐齐举起了一样兵器,正是伍封最为忌惮的连发神弩,想不到这三千神弩兵尽在此地。 一支神弩顷刻间能同射出三支箭,三千人便是九千支箭,此刻双方相距不到五十步,只要文种的手一落下来,九千支箭发出,这一百多人恐怕尽数都要变成刺猬了。 伍封忙道:“文大夫且慢,你这箭一射出,连贵国大王也免不了要射死了。”伸手将勾践提得立起来。 文种料敌之先的本事再大,也未能想到勾践居然会落在伍封手中,大吃了一惊,缓缓将手缩了回来,惊呼:“大王!” 勾践笑道:“文大夫,休要理会寡人,灭吴事大,尽管放箭,寡人有夫差相陪,一死何妨?寡人死后,你与范大夫好生辅佐太子,立他为王!” 文种道:“大王!这……”,勾践叱道:“众军听着,放箭!”众越兵哪敢放箭?一齐向文种看去,等文种的军令。 伯嚭吓得面如土色,扶着夫差缩身兵车之内,但车上舆板高不过三尺,伯嚭身材矮小,倒能藏身,夫差身高近九尺,缩下身去,仍有大半个头露在外面,以车舆的狭窄,又万万不可能容二人躺下身来。 伍封料不到勾践如此勇悍,忙道:“文大夫如果放箭,就算奉了王命,那也是以臣弑君,徒留下千古骂名,万万射不得!”他曾听叶柔说过,知道文种为人极重名声,才会这么说。 文种心中一动,颇有些犹豫。 叶柔道:“文大夫今日若是放了箭,天下人定会以为文大夫见太子年幼,欲执掌越国大柄,故意加害大王。国事之中,更有何事大于君王之安危?” 妙公主道:“哼,我看这人就未必是好人,说不定他真想杀了勾践,太子想来年轻,又不如他在军中的威望,说不定连太子也会被他杀害,自立为越王。” 文种越听越是心惊,心道:“这种话传到越国,百姓说不定会信以为真。” 伍封道:“就算文大夫心无此意,想来太子也饶不了他,一条弑君之罪便足以灭他九族。” 文种额上见汗,眼见灭吴在即,谁知道出了这岔子,他虽然多谋善断,可大王落入敌手,当真是投鼠忌器,难下决断。 勾践喝道:“吴国一国之地与寡人的一条命相比,自然是灭吴事大,文大夫还想什么?”他知道文种军令极严,文种若不下令放箭,他这君王之令对文种手下的越兵来说毫无用处。何况越兵人人心惧,谁敢真的放箭射自己的君王? 双方正在对峙,便听远远的有一人气极败坏地大叫道:“文大夫不可放箭!”循声瞧去,只见一乘轻车飞一般由后面赶上来,这乘兵车上只有二人,用了七匹骏马御驶,是以其速极快。 只见车上那人头带峨冠,面如美玉,正是范蠡。 范蠡轻车近前,道:“龙伯,文大夫,吴越二君都处于危地,请勿轻动,以免伤了君王。” 文种道:“此时若不杀了夫差,让他进了城去,灭吴之事必然不谐。” 范蠡正色道:“只要大王安好,何时不能灭吴?大王若是有失,恐怕天下列国都会取笑越人,就算吴国尽入我越地,吴人也未必会心服。”对勾践道:“大王怎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兵者,胜败均是常事,今日不能灭吴,未必明日不能,吴国王子相争,可为越国之鉴。今日大王若是仙逝,恐怕越人中会有不少人对文大夫不满,到时候祸起萧墙之内,就算灭了吴国,越国也不会长久。” 勾践紧紧盯着范蠡,又瞥了伍封一眼,道:“寡人听说相国与龙伯交好,今日相国究竟是想救寡人,还是想救龙伯?” 范蠡道:“微臣与大王是君臣之义,与龙伯是朋友之情,若能二者兼顾,微臣自然是义不容辞。若不能兼顾,当是君臣之义为先,其次是朋友之情,万一为了救君王而伤了朋友,也是无可奈何是事,只好日后向朋友请罪了。” 勾践大笑,道:“相国倒是直言无讳!”范蠡陪着他在吴为奴三年,虽在奴役之中仍能不失君臣之礼,勾践与他同经患难,既有君臣之情,又多了一众心照不宣的兄弟之谊。范蠡的智谋更胜于文种,他对范蠡向来言听计从,心道:“范大夫说得不错,今日不能灭吴,未必明日不能。寡人何必与夫差这狗东西死在一起?” 范蠡见他脸色平和,知道勾践已经不再坚持,便对伍封道:“龙伯,不如这样,我们放了你们入城,不过你们也需放了鄙国大王,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如何?” 伍封拱手道:“相国之言,在下怎敢不听?不过,今日我们虽然处境不妙,但也不是全无生机,文大夫的弩兵未必能伤我。今日在下便无赖一些,要越王答应我们两件事。” 勾践皱眉道:“你要寡人答应你什么事?” 伍封道:“第一件事,是请大王将王子季寿放回来。若是大王将王子季寿带到越国为客,吴人怎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恐怕外臣又只好跑到越国去接人,虽然不一定成功,但免不了要得罪越人。” 勾践点头道:“寡人答应你,寡人若不放了季寿,夫差多半会派人到越国救人,这人自然以龙伯为最合适,寡人也不想时时提心吊胆,便放了他。” 伍封道:“第二件事,就是请大王当着众军答应,六年之内不可兴兵伐吴!” 勾践勃然道:“龙伯太过份了吧!若是如此,寡人宁愿一死。” 伍封笑道:“外臣是无赖了些,这叫作漫天要价,大王尽可以坐地还钱,也无须动怒。当然,大王若许诺不兴兵伐吴,鄙国大王也会承诺不兴兵伐越,两国从此化敌为友,岂不是好?” 勾践想了想,不怒反笑道:“吴国这承诺毫无意义,以今日之势,吴人要想伐越,断无此能为,就算说了不伐越也无甚用处。寡人也有条件,你们若不答应,这和议就谈不成。” 伍封笑道:“想不到双方都有条件,大王请说,如何才会答应议和?” 勾践缓缓道:“第一,龙伯三日内须离开吴国,从此不理会吴越之事。” 伍封点头笑道:“此事易办,若不是为了等吴越议和,外臣早已经回齐国去了,三日之内外臣必定离开吴国。” 勾践又道:“第二,吴国每年送粟五千石给越国。” 伍封皱起了眉头,道:“这事便不大好了,吴国连年饥荒……”,还未说完,夫差插口道:“寡人答应,每年赐越人粟粮五千石便是。” 勾践摇头道:“不是赐粟,是送粟。” 夫差这时只顾脱身,点头不迭道:“送粟便送粟罢。” 夫差既然答应了,伍封便不好反对,只能苦笑,心道:“大王不懂讨价还价之道,若让他行商,恐怕连身上衣衫也会赔了去。” 勾践道:“既然大王答应了,寡人便应吴国所求,两年之内,越人不兴伐吴之师,当然吴人也不可伐越。” 伍封忙道:“不是说好了六年么?” 勾践摇头道:“世事难料,六年委实太长了些,寡人就算答应,你们也未必会信,两年便够了。” 夫差道:“两年就两年吧。” 范蠡脸上露出宽松之色,文种虽然有些不甘心,也只能低头大生闷气而已。 当下勾践和夫差在众人面前折箭为誓,立了两年的和议。时人最重信诺,既然二君当着数千人之面立誓,自不会毁誓以贻笑天下。 其实,越国被伍封袭破越都,此次乘败局定时,偷偷袭吴,费金粟无数,全仗勾践与文种巧妙的谋划,又因吴人得胜而大意才能得手。越人大军初败,仓廪被伍封洗劫一空,此番偷袭,粮草不足,不耐久战,既然事情不谐,也只好退兵了,假以两年之期,必能卷土重来,勾践才会答应两年之中不再伐吴。 和议一成,伍封将勾践身上的绳索解开,亲自将勾践送到了范蠡的车上。楚月儿手捧着勾践的酋矛宝剑,交给勾践。勾践接过矛剑,摸着剑上“越王勾践自作用剑”那一行字,叹道:“这柄‘王剑’与月公主所用的‘映月’宝剑同出一炉,铁剑铜剑同出一炉,这是绝无仅有之事。此剑虽然不及‘映月’宝剑坚韧锋利,却多有王者之气。寡人万万想不到这同出一炉的两口宝剑会因人而敌。”他看了看叶柔,长叹一声,一声令下,越人立时向南退去,片刻间已去得远了。 伍封见越军来去如风,军令严整,暗暗吃惊。 夫差惊魂一定,忙道:“不疑和姑曹这两个畜生不知在干些什么,我们要赶快回城才是。” 众人连忙回城,才到城下,便见颜不疑带了一队士卒迎了出来。 夫差见他浑身是血,惊道:“不疑,你怎样了?” 颜不疑苦笑道:“姑曹造反,他将展如刺死在水中,想带兵入宫,又欲命人追杀父王,幸亏儿臣回来得早,带着馆娃宫侍卫和城中戍兵与他交战,姑曹人数虽多,但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士卒纷纷倒戈投降,儿臣才能侥幸获胜,宫中毫无损害。儿臣运气还好,只受了些许小伤。” 夫差又惊又怒,道:“姑曹呢?” 颜不疑下车跪地,涕泪道:“父王恕罪,本来儿臣可以擒住姑曹,但念及手足之情,心中不忍,反被他伤了一箭,他带了百余人冲出了北门,儿臣见城下有吴军偷袭,只好闭门御敌,未曾派人去追。” 夫差心下反而宽了,虽然王子姑曹大逆不道,毕竟是亲生之子,颜不疑若是杀了他,夫差反而会心痛,他点头道:“你处置得不错,这个畜生当真是胆大包天。你起身吧,想不到展如会被他害了。” 伍封对展如甚有好感,想不到他死在王子姑曹之手,甚感遗憾。 颜不疑站起身来,道:“姑曹虽然逃走,但他的家眷门客尽被儿臣擒下了,他在军中日久,说不定还有同党,儿臣恐怕夜长梦多,已在市中将姑曹的门客尽数斩首示众,家眷收押,待父王处置。” 伍封暗暗摇头,见妙公主、楚月儿、叶柔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心道:“颜不疑素来心狠手毒,落在他的手里哪会有好的?” 众人这次脱过大乱,回城又遇到这种事情,心情都不大好,入城之后,伍封等人向夫差告辞,自会府中。至于夫差要如何处理叛乱的事,伍封也懒得理会了。 回府许久,小鹿才回来,原来他对吴地不大熟悉,一路追赶,行岔了路径,以致此刻才回。 伍封来吴数月,虽然助吴不少,但想起先父伍子胥,终是心中有些气闷,再看吴国外有强越,内有佞臣,父子成仇,夫差又无甚能为,想想也是索然无味,只想早日离开此地,回到莱夷家中。前些时问过任公子的归期,但任公子事忙,始终定不下离吴的日子,伍封只好先行回国。 府中早就打点好行装,次日,伍封便入宫向夫差告辞,见夫差面色憔悴,一夜之间如同老了许多,知道他是因王子姑曹造反而伤了心。 伍封道:“大王,微臣准备明日起程,今日特来告辞。” 夫差缓缓点头道:“唔,王弟一路小心。”也未说多的话。 伍封见他神思不属,心道:“大王这会真是伤了心了。”又到后宫向西施告辞,恰好西施心疼病又犯了,正躺着休息,颜不疑在宫内侍候着,伍封不敢太多打搅,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不料西施却由旋波扶着,勉力追了出来。 西施道:“昨日大王与勾践之约,姊姊也听到了,想不到兄弟这么快就走了!” 伍封见她脸色苍白,两眼莹莹,幽幽地地看着自己,心中也感酸楚,道:“兄弟走后,姊姊一切小心,记住兄弟曾说的话。” 西施点了点头,道:“兄弟得了姑曹的铁戟,以前那柄铜戟可否送给我?” 伍封愕然道:“姊姊要它做什么?” 西施小声道:“姊姊每日看看也是好的。” 伍封点了点头,道:“一阵兄弟便要小兴儿送来,不过这是凶器,大王未必喜欢。” 西施轻叹了一声,道:“大王处我早说好了,兄弟这条铜戟杀气极盛,将它放在寝宫之中,可辟百邪!” 她还有话想说,不料颜不疑走了出来,遂闭了嘴,只是看了伍封好一阵,忽地流下眼泪,转身入宫。 伍封叹了口气,与颜不疑说了几句话,转身出宫。 旋波赶上来相送,小声道:“夫人说,龙伯千里回国,路上小心。” 伍封谢过,这才回到府中。府中早已来了不少吴臣,都是知道伍封要回国,特来话别,伍封知道自己回国,这些人心中多半高兴得紧,脸上那一幅依依不舍的夸张表情,自然是扮出来的。不过,伍封是齐楚二国的贵人,众吴臣都有意巴结,各自送了不少礼物,无非是金珠玉帛之类,足有七八车。闹了一日,晚间这些人才走。 伍封正想休息,任公子和颜不疑又来话别,任公子道:“本来在下想与龙伯一起北去,不过有些琐事缠事,龙伯走得又急,在下只好晚些时自行回代国去了。” 颜不疑道:“龙伯南下是出自在下二人的谋划,龙伯果然不负所望,两番救了吴国,本想与龙伯携手,富民振兵,再兴强吴,可惜龙伯要先回齐国,的是憾事。” 伍封道:“在下毕竟是外人,又与伯嚭有仇,时间长了。只怕忍不住会惹祸,回齐也是件好事。勾践这人委实可怕,虽有两年之约,仍要小心,只愿吴国这两年能修葺兵甲、充实仓廪,内修德政,外接邻属,否则,两年之后,越人恐怕又会到城下了。” 颜不疑点头道:“这个在下理会得,龙伯放心。” 说了好一阵话,任公子与颜不疑才告别。 谁知二人才走,鲍兴来报:“公子,西施夫人派了人来。” 伍封奇道:“我日间已姊姊道别,这么晚了,姊姊怎又派了人来?”迎到堂上,见来的是旋波。 旋波笑吟吟施礼道:“龙伯,波儿奉了夫人之命前来。夫人深感龙伯助吴之德,特赐了一车阳山桃,请龙伯收下。” 伍封心中大奇,心道:“眼下蜜桃处处都有,又非贵重之物,姊姊怎想着送一车桃来?” 旋波又道:“夫人知道龙伯富甲天下,若是赠些金帛玉器便太俗了,是以带着宫女在馆娃宫桃园中忙了一下午,摘了这车阳山桃,其中有不少是夫人亲手所摘。” 伍封心想这是西施的一番心意,伍封笑道:“这真是好东西了,这么晚了,还劳波姑娘跑一趟,在下有些过意不去,回去代向夫人致谢。” 旋波嘻嘻一笑,告辞回宫去了。 伍封回到房中,见妙公主、楚月儿、叶柔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一起说话,知道她们因要回去,兴奋之下难以入睡。 众女见他进房,都露出甜甜地笑容来,伍封向众女上下打量,笑道:“你们在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明日还要赶路哩!” 妙公主道:“我们才不想睡哩,你自睡便是,我们在一起说话,也不相干。” 这时鲍兴在窗外道:“公子,那车阳山桃是宫中之物,比市上的桃儿定要好得多,只是此物甚重,要不要带走?” 伍封笑道:“我们一路之上取水未必方便,有这车桃儿也可解路上的焦渴。若是不带走,姊姊知道后定会不悦。” 楚月儿好奇道:“西施夫人怎想着送了车桃来?” 伍封道:“许是……”,叶柔奇道:“宫中什么东西都有,夫人单单送了一车阳山桃来,倒是有些奇怪。” 伍封道:“吴国处处有桃,不过以阳山之桃为佳。许多年前,大王见阳山桃甘甜多汁,便将桃种移至宫中,专门设了一处桃园。我们一路回齐国,路上便要经过阳山,那是先父旧时的邑地,我小时便常去,到时候我带你们去阳山谷桃花林中看看,景色颇好。” 他曾对妙公主和叶柔说过阳山谷的桃林,妙公主自然十分兴奋,巴不得即刻便到了桃林中去。 众人胡乱说了几句话,伍封见众女兴致勃勃,笑着将众女赶回房睡觉。 第二天鸡鸣之时,府中上下都起身,用过饭后,伍封笑道:“国中连年饥馑,颇多盗贼,恐怕有人见我们财物甚多,心生歹意。何况各位夫人都是天姿国色,又怕有人见色起意,所以大家都穿要上甲胄,让盗贼不敢乱打主意。” 妙公主笑道:“见色起意这句话,我听着好似是你自己吧?” 众人穿上甲胄,带好兵器,各自上车,伍封与众女的轻车在前,小鹿等人在后,中间是四十余乘辎车,出了府门,向北门而去。 妙公主在车上笑道:“我们这么悄悄出府,好似做贼一样,无甚趣味。” 伍封道:“我就怕动身晚了,到时候吴臣跑来相送,俗礼极多。偏偏这些人心里巴不得我们快走,表面上却要装出不舍的样子,更是无趣。还是早早地溜之大吉为好。” 楚月儿嘻嘻笑道:“虽然我们早就想回去,但夫君这次好似被迫走一样,有些灰溜溜的。” 不一时到了北门,此时北门刚刚打开,众人才出了城,便见王孙骆一车从后面赶上来,道:“龙伯这么早便走?大王和西施夫人要来相送,怕龙伯急着赶路,先命在下先赶过来,稍阻一下龙伯的脚程。” 伍封只好停下车来,等了一会,便见夫差和西施的兵车在侍卫们簇拥下,身后带着王孙骆等一众吴臣,追出了城。 伍封带着众人上前施礼,道:“外臣回国,怎劳大王亲送?” 夫差叹道:“若非与勾践有约,寡人实在不想放了王弟回去。” 西施在旁道:“兄弟在吴国立下大功,可惜不能长留吴国,一路要多加小心。” 王孙骆领着众吴臣上前道别,伍封只好与他们一一寒喧,忙了好一阵,不过颜不疑和伯嚭都没有来,想是留在城中。 夫差正要带着人回去,忽地四面八方大批百姓拥了来,口中道:“龙伯勿走!” 几名老者上前伏在伍封车前,一个老者道:“龙伯,请留在吴国。越人多番入寇,非龙伯不能抗手,龙伯今日一去,只怕越人明日便来,到时候我们吴国百姓不免国破家亡了。” 伍封跳下车来,将老者扶起身,道:“在下是齐国人,吴国之事也不好插手,何况大王与越王有约,两年之内互不征伐,你们大可以放心。” 一位老者道:“越人狡诈得很,莫非龙伯真地信得过他们?” 伍封道:“勾践如果说永不伐吴,在下便不会信。不过,他说了两年之期,应该不会自毁誓言。” 老者又道:“就算他两年不来,两年之后呢?我们岂非仍然要由得其宰割?” 伍封笑道:“吴国文臣武将不少,士卒也英勇过人,也未必便输给了越人。” 一老者摇头道:“若是吴人真能抵御越兵,越人又岂能三番四次入寇,毁我良田,杀我子侄?” 又一人道:“自龙伯来吴之后,我们才能反败为胜,百姓都说,唯龙伯才是勾践的克星。令尊先相国若在,定不会让龙伯弃吴民而去。” 伍封叹了口气,道:“勾践只所以退兵,答应两年之内不攻吴国,其中一个条件便是在下三日内必须离开吴国,若是在下不走,岂非与越人以口实?他们便不会守两年之盟了。非是在下不顾吴民生死,而是因顾忌吴民之生死,才会离吴而去。” 一老者道:“勾践之所以定要龙伯离国,那是忌惮龙伯的神威,龙伯如果走了,岂非正中越人下怀?” 伍封道:“虽是明知如此,在下也不得不走。其实在下不比大王、王子和各位吴臣的本事大,留在吴国,未必有用。” 这时,夫差过来道:“其实寡人也不想王弟回去,但寡人与勾践有约,王弟若是不走,越人定会入寇。” 伍封道:“这些年吴国饥荒连连,粮草不足,不耐久战,假以两年之期,只要百姓勤耕作、士卒勤操练,国殷兵强,何惧越国?当年吴入破楚灭越,何等勇猛?如今吴人几番被越人所欺,并非吴人不如越人,而是天灾人祸所至。” 百姓知道留不住伍封,有的涕泪起来,一老者叹道:“天灾倒不可怕,可怕的却是人祸哩!” 伍封将鲍兴叫上来,命他将一车金帛分给这些百姓。百姓各领了若干金帛,这才缓缓散去。 一众吴臣见百姓对伍封如此留念,各有所思,夫差心道:“这小子倒会收买人心,若是长留吴国,真是有些后患哩!” 本来伍封是想早早赶路,悄悄留去,谁知道还是弄了个惊天动地,等到百姓散去,夫差与众吴臣回城之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伍封一众人等向北而去,沿途不少百姓成群结队地上前致敬,伍封将夫差所赐的金帛、众吴臣所送之礼散发一空。 午间过了延陵,到了黄昏时分,车队到了一处山前。 伍封对妙公主等人道:“这里就是阳山。” 妙公主道:“如今正是三月桃花盛放之时,不如我们便赶到谷中,夜宿桃树之下,岂不是好?” 楚月儿拍手赞道:“好主意,月儿也想看看夫君幼时常玩的地方是何模样。” 伍封向叶柔看了一眼,道:“这是先父旧日的邑地。柔儿,你想不想看看满谷桃花盛放的美景?” 叶柔笑道:“公子拿主意罢。” 伍封道:“那好,我们便入谷中去罢。” 山路颇为崎岖,不过也能容车仗驰行,一路桃香阵阵,路旁桃树渐渐多了,半个时辰之后,人车转过山口,眼前赫然是一片桃林,覆地三里有余,夕阳中桃花如锦,玉绣斑斓,轻风伴着阵阵桃香,沁人心肺,果然是极美之景。 伍封命将营帐扎于桃林之中,小鹿带人扎营立鼎,众女叽叽喳喳地在林中奔看,十分高兴。 可惜未过多时,夕阳西下,众女只好回到帐中,妙公主不悦道:“才看得数眼,这日光便没了。” 伍封笑道:“无妨,今晚睡过,明日一睁眼,便可见这片桃林在晨曦之中的另一种美处。” 楚月儿道:“这桃林也奇怪,虽然满眼桃花,却不见有桃,是何道理?” 叶柔道:“眼下吴民饥馑,多半是吴民摘去裹腹了,幸好未损桃树。” 伍封笑道:“西施夫人送了我一车桃,这些桃的祖宗便是这片桃林,我们仍可坐在桃树下吃桃。” 春夏秋冬四女洗了数十枚桃,用盆托着拿来,众人吃着桃,闻着风中的桃花之香,胸怀大畅。 妙公主吃着桃,口中嘟咙道:“西施夫人大有先见之明,多半猜到我们会夜宿桃树之下,偏又树上无桃,便送了车阳山桃给我们。” 叶柔忽地皱起了眉头,脸色微变,道:“阳山桃?是否……”,伍封心中一震,惊道:“不会吧?”他扔下桃,赫地起身,将小鹿叫进来,道:“小鹿儿,你和小刀、小阳、小兴儿分四个方向在林外查探,若是有人埋伏林外,那便糟糕之极了!” 小鹿答应,出外叫上三人,分四方各自去探路。 妙公主不解道:“我们大队人马,普通强盗怎敢打我们的主意。” 楚月儿道:“西施夫人送了一车阳山桃,总不是说到了阳山便要赶快逃走吧?” 伍封沉吟道:“昨日我到宫中向姊姊告辞,姊姊并没有说什么,多半是因颜不疑在一旁之故,后来走时,旋波小声对我说,姊姊叫我在路上小心,今日姊姊又对我们说要一路小心,难道是大王有意害我们,被姊姊知道,又不便通传,才会如此?” 楚月儿道:“怪不得今日送行的人中不见颜不疑和伯嚭,伯嚭不来便罢了,颜不疑不来相送便有些说不过去,想是这两个家伙先来阳山谷设伏罢。” 妙公主却不大相信,笑道:“夫君太多疑了吧?大王与你是亲人,你对大王又有救命之恩,是吴国的大功臣。如果我们要留在吴国,大王怕你对他不利,因而加害也说得过去,但我们一路动身回齐国去,与大王便不甚相干了,大王何苦加害我们?” 过了一会儿,小鹿四人先后回来,鲍兴满脸惊色,道:“公子,各位夫人,这次可大大不妙了,桃林外山中有不少人埋伏。” 伍封道:“四方都有埋伏?” 圉公阳道:“东、西、北面均有士卒,唯南面我们入谷处还未有人。” 小鹿递上一根枯枝,道:“师父,你看!” 伍封见枯枝上包着一层油布,上面涂满膏脂,庖丁刀道:“林中树上有不少这种干柴枯枝。” 叶柔惊道:“若是敌人半夜趁我们入睡时,四周扔下火把,虽然夜雾甚浓,但有这些涂着膏脂的枯枝干柴引火,这片桃林必定会成一片火海,公子身手再好,只怕也逃不出去。” 伍封脸色铁青,“嘿”了一声,道:“想不到大王如此狠心,竟想将我们尽数烧死在桃林之中!此计甚毒,非颜不疑或伯嚭想不出来。小兴儿,快叫大家收拾,从南面退出桃林,我猜伏兵此刻正向南面入口处合拢,只盼能来得及冲出去。” 幸好入林未久,大家忙着立帐,车上的东西大多还未卸下来,连庖人鼎中的热汤也还未曾烧开,片刻间众人便收拾停当。 伍封上了铜车,见还有寺人想将营帐撤下,忙道:“营帐便不用管了,颜不疑用兵仔细,说不定会派人偷窥,林内有营帐立着,他们便以为我们仍在林中。” 点齐了人数之后,众人急往南退,在谷口之时,见东西山上隐隐有火光向谷口移来,知道是敌人合围的士卒。 伍封心中暗叫侥幸,带着大家出了谷口,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山洞,长狭如蛇,名曰‘干隧’,勉强可以行车,另有出口,我幼时曾入内玩过,我们便从洞中出去。” 他下车在前引路,用大铁戟在山壁杂草中点点戳戳,找到了山洞,圉公阳和庖丁刀拨开杂草,露出一个近两丈高的洞口。 伍封带着人车入了山洞,而听着四处都有滴水之声,他隐约记得大致的方位,用铁戟在前点戳,摸索着弯弯曲曲过了两三处转折,才命人点上火把,转了几个弯,外面人自然见不到洞中的火光了。 这时众人才渐渐宽下心来,便觉洞中潮气沁人,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来。 妙公主小声道:“呸,这地方气味难闻得紧。” 伍封知道她从小娇养惯了,歉然道:“公主,都是我爱惹祸,让你要躲在这种鬼地方来。” 叶柔道:“先不要往里面走,这洞中腐气甚重,似乎多年无人来过,洞中雾幛之气闻久了也会伤人。小鹿儿,你带十人各拿火把,缓缓往里面走,用火将瘴气烧除。”她和小鹿是山中人,从小住在山中,对山中之事自然是颇为熟练。 圉公阳和庖丁刀点着了数十枝火把,伍封道:“小鹿儿,你们不可大意,仔细洞中有猛兽毒蛇,务要小心。” 小鹿点了点头,带着十人缓缓向前,他们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着刀,谁也不敢大意。 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三人将火把周围插好,大家这才向周围细看,只见四周怪石狰狞,洞壁上渗着水珠,甚是阴森可怖。 伍封道:“我和月儿去将洞口的草弄一弄,免被人发现。柔儿,地上上湿气甚重,你们不要下车。” 伍封与楚月儿手中提着铁戟和长矛,牵着手向洞口慢慢过去,他二人手中虽然未拿火把,但二人吐纳之术极精,眼力奇好,又较能夜视,是以一路到了洞口,也无甚阻滞之处。 这干隧洞口离谷口不到四十步之地,二人不敢出洞,小心用戟矛拨着杂草,将洞口大致掩住,若是无人执火把细看,也看不出这里另有一个山洞。 才掩好洞口,便听脚步声移近,只见谷口两侧黑压压地两队人合了上来,藏在谷口两边的山石之后,他们甚是仔细,只点了二十余支火把,又都立在山壁后便,就算从谷中向外细看,也不会发现其中有异。 忽地一人小声道:“大家要仔细些,伍封这小子谨慎得很,稍觉有异,便会发现我们的埋伏。”那冷澈澈的声音十分熟悉,说话的正是颜不疑。 又听一人道:“王子,你怎知道这小子必定会宿于桃林?”伍封一听这声音,觉得口音甚熟,是伯乙的声音。 便听伯嚭的声音道:“这人最会享受了,吴人谁不知道阳山桃花谷?他从小生长在吴国,这阳山又是伍家旧日的邑地,自然知道此处景色极美,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放着咫尺外的桃林不入而宿于野地。” 伍封心道:“这家伙颇了解我的心思!”又想:“伯嚭是王子姑曹一党,向来与颜不疑作对,怎么他们又搅在一起?莫非伯嚭见姑曹败走,才会与颜不疑交好,颜不疑也要利用他在吴国各地的势力,于是打成一气?” 伯乙笑道:“父亲和王子倒了解伍封的脾气。” 颜不疑哼了一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人是我当世第一大敌,我整日想着对付他,怎能不揣摸他的性子?” 伯乙嘿嘿笑着,道:“是否要等半夜他们入睡之时才放火呢?” 伯嚭道:“伍封这人颇能用兵,说不定会派人四周巡察一遍方敢入睡,是以不能等得太久。眼下他们入谷不久,想必要立帐、造饭,此刻想来正在用饭,他们人数不多,恐怕还来不及派人出来巡察,本来按我的打算,夜长梦多,此刻放火正好。可惜任公子不愿意对付他,只能再等一等,待他们酒饭之后,倦意上来入睡时下手。” 伯乙道:“这与任公子又有何相干?” 伯嚭笑道:“小乙,你虽然习得几招剑法,但未曾打过仗,无甚经验,也怪不得你会这么问。余人不足为惧,但这小子颇为机警,身手又了得,万一被他侥幸逃到了林外,就算已是烧了个半死,也无甚人能挡得住他。这山谷东西是绝壁,南北却有入口,北口之径甚是难行,车仗不通,虽然伍封熟知地形,未必会北逃,但不能不小心,本来我打算让任公子带我们府中的剑术好手守住北口,我和王子守住南口,到时候就算伍封冲了上前,也不怕会让他走脱。但任公子未来,北口虽然有三十多名剑手和三千士卒,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这人爱喝酒,又是回家途中,想来心情颇佳,只盼他在桃林中闻着桃花之香,与姬妾左拥右抱,得意之余饮得大醉,那就最好不过了。任公子自从知道要继任为代国之君,想法便与以往不同了,伍封这小子是齐国的贵人,又与晋国赵氏交好,任公子不愿意再得罪他,所以我只是试探了任公子几句,他也不知道我们的桃林之伏,否则,弄不好还会通风报讯。” 伯乙道:“既然这小子身份尊贵,我们杀了他,难道不怕齐国怪罪,听说他是楚王的师父,又娶了楚国公主,楚国和我们向来有仇,万一齐楚两国兴兵为他报仇,岂非大大的麻烦?” 颜不疑笑道:“那当然是麻烦的了。不过,天下间有谁知道这一把火是我们放的?只说是他们贪看桃林景色,扎营林中,夜间不慎失火,以致整片桃林成了一片火海,以致无人逃出。这人若不死,我和令尊早晚必死在他的手中,所以才在父王面前多番进言,这人深得吴民之拥戴,以致父王十分忌惮,只好由得我们所为了。” 伯嚭叹道:“这人早就该死了,只是可惜了他身边的美人儿陪他一起烧死,甚是可惜。” 颜不疑笑道:“可惜自是可惜了些,不过这人对妻妾甚是宠爱,说不定会拼死救一两个出来,万一有美人儿生还,太宰正好抱拥而归。” 伯嚭怪笑道:“这个老夫可不敢,那妙公主是齐国公主,留下岂非明着告诉齐人我们杀了齐君之婿?越女剑术了得,又多智谋,也不敢留。月公主更留不得了,她的剑术比老夫还高明,若留她一命,老夫早晚会死在她手上。” 听到此处,伍封便觉楚月儿小手挣动,知道这丫头十分恼怒,想出去厮杀,忙将她搂在怀中,免她冲了出去。 三人嘿嘿笑了一阵,颜不疑叹道:“若是姑曹未死,将他撺掇了来对付伍封,是最好不过的事。” 伯乙道:“可惜他造反夺位,被王子赶走了。” 伯嚭哈哈笑道:“小乙这脑子太不好使了,姑曹那蠢才怎会夺位?只不过是为父与王子的计谋罢了。” 伍封和楚月儿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子姑曹所谓造反夺位一事,其中大有文章。 便听伯嚭道:“其实那日勾践设伏,王子姑曹的确想引兵来救,但王子说灵岩山下有越兵埋伏,将他的大军引走,为父再向大王报讯,说姑曹不救大王。这话若由王子说出,王子与姑曹素有不和,大王必然不信,但为父这么说,大王见我向来与姑曹交好,没理由平白诬陷姑曹,是以相信,连伍封也不会生疑。这么一来,王子带人袭杀王子姑曹,大王也不会责怪了。” 颜不疑叹道:“只可惜杀了展如,这人训练水军、打水战自有一套本事,比我和师兄都要强些,可惜我们之谋瞒不过他,被他识破,情急之下,只好杀他了。他被我刺了一剑,跌落水中,就算水性再高,也活不下去了。” 伍封心道:“原来如此,姑曹虽然不成器,也算冤枉,展如未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颜不疑手中,可惜了他的一身本事。” 伯嚭道:“王子姑曹身手了得,以王子的剑术,居然仍被他逃走了。若不尽快找到他一剑杀了,后必生患。” 伯乙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但这么一来,岂非大王十分凶险,若被越人杀了怎好?” 伯嚭笑骂道:“蠢才,大王死了,姑曹又被迫走,一班老臣之中只剩下为父和王孙骆,王孙骆在军中毫无势力,为父拥王子即位,正是大佳,那王子季寿手上无一兵一卒,怎能与王子相争?” 伯乙道:“可父亲当时也在阵中哩,大王若被杀,父亲也免不了吧?” 伯嚭道:“为父与越人素有交情,再加上计然的关系,勾践必定不会杀害为父。” 伍封心道:“那便难说了,勾践这人雄才大略,阴狠狡诈,他不惜刺杀越王后以激励士气破吴,未必会留下你这老奸巨滑的家伙!” 伯嚭叹道:“其实大王死不死并不相干,他是没牙的老虎,成不了气候,就算活着,吴国还在王子和为父的手中掌握。最要紧的是让伍封这小子死于越人手中,这样我们便少了个大仇人,又不会得罪齐国和楚国,罪名都让越人承担了去。他若死了,楚国未必会动兵,齐国必会攻越,我们在齐越之间,正是这两国巴结的对象,越强则助越攻齐,从齐国得地,齐强则助齐攻越,齐国总不能隔吴而有越,这越国岂非归吴所有?齐国最多便得越国的金帛宝货,越地却是我们的。这是王子的妙计,果然厉害无比。” 颜不疑笑道:“太宰过奖了,若非太宰上次在笠泽之战中悄悄杀了王子地,我们的谋划哪能如此顺利?今日一把火烧死了伍封和小鹿,我便了却了一桩心事。嘿,伍封暗袭越都,却连我和太宰也瞒住了,手段非同小可。师兄任公子居然也将此事瞒住我,颇令我有些心酸。” 伯嚭笑道:“王子偷偷与老夫联手以及今日之事,王子岂非也瞒了任公子?这就作彼此彼此。” 伯乙长叹一声,道:“伍封是我们的大仇人,我们自是要对付他。大王受了伍封大恩,居然也答应我们杀他,这便让人想不通了,难道大王真的以为伍封会杀他夺位么?” 伯嚭笑道:“为父跟着他数十年,大王的心思怎会猜不到?大王虽然对伍封有些许疑心,但也未必会相信伍封真会夺位。不过伍封这小子太过锋芒毕露,有两件事触怒了大王,是以大王想杀了他。” 伯乙好奇道:“哪两件事?” 伯嚭道:“第一件事,这人不仅善于征战,最可怕的就是太会收买人心。他在战时府中设医所救人,又散财济民,单看他今日离城之事百姓挽车相留,便知在吴人心中,他比大王还要受爱戴,大王怎会不忌惮他?不过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他最不该做的事便是与西施勾勾搭搭,虽然移光说过他们二人并无私情,但相处太过亲密,惹人生疑。昨天西施将伍封的铜戟置于寝宫,口称避邪,大王虽然答应,心中定会不悦,由此可见他与西施之间的确大有情意。再加上这些天为父与王子在这一点上,有意无意向大王不断提起,大王不生怒才怪了。” 伯乙赞道:“父亲与王子当真是计谋高明,想来你们向大王说话时,大大地夸张了一些吧?” 颜不疑笑道:“那是自然。这小子虽然与西施勾勾搭搭,但若说他们真有私情对不住大王,我倒不信,这小子虽然不大守礼,但大关节上还算把持得住,何况他是伍子胥之子,极重自己伍家的名声,不会太过出格。不过父王是当局者迷,想不到这一点。” 伯嚭道:“大王虽然年老胡涂,却也不是蠢人,眼下想不到这一点,日后或会知道,不过伍封已死了,他错杀了人,也不好意思责怪我们了。” 伯乙点头道:“就像他赐死伍子胥一样。” 伍封和楚月儿听得心生寒意,伯嚭和颜不疑适才所说,当真是常人无法想到的毒无可毒之诡计。 伍封知道颜不疑阴狠仔细,身手又高明,不敢多呆,忙拖着楚月儿回来,对众人道:“颜不疑便在谷口。”将所听到的事小声说了,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妙公主惊道:“这颜不疑没一点父子、兄弟之情,如此铁石心肠的人,当真世上罕见。” 楚月儿恨恨道:“夫君,我去悄悄射颜不疑一箭可好?” 伍封忙道:“使不得,这山洞狭长,转折不灵,万一惊动了他们,只须两边洞口一围,以大石相填,我们便逃不出去了。”仍见楚月儿气愤愤地,伍封心疼这小丫头,便道:“月儿无须气恼,徒自伤身,我有个法儿让你出气。” 楚月儿奇道:“什么法儿?” 伍封道:“月儿最想射谁?” 楚月儿想了想,道:“夫差!” 妙公主奇道:“咦,颜不疑和伯嚭也想放火烧我们,月儿怎会恨夫差多一些?” 楚月儿道:“颜不疑本来就与我们有仇,他要害我们也是当然,但夫差就不成样子了,夫君不念旧恶,仍对他忠心耿耿,不仅救了他的性命,还两番退了越人,救了吴国上下,这人居然仍要加害,太过令人气恼。” 叶柔点头道:“月儿说得不错,夫差如此无情无义,我看吴国早晚要亡于他手。” 伍封摇头叹气,拔出了宝剑,在石壁上刻了“夫差”二字,道:“月儿,你便将就些,照着这名字射箭便了。” 楚月儿毕竟是少女心性,大感有趣,从夏阳手上接过了她的小神连弩,道:“夫君,月儿可要射我们这个‘堂兄’了。” 伍封道:“尽管射吧,天下竟有这种堂兄,想想也是无趣。” 楚月儿端着弩,火光下觑得准了,一箭时出,“叮”的一声,火星溅处,这一箭正好射在那“差”字之上,深入石壁寸许。 她放下弩,偏着头看了看那支箭,得意地道:“夫君,我这箭上的劲力好像有些长进哩!” 伍封见她只射了一箭,立时便忘了气恼,神态十分可爱,笑道:“月儿大有长进,我也试试。” 秋风将大神连弩递了上来,伍封接过,一箭射出,那箭正钉在“夫”字之上,竟然深入三寸以上,小半支箭都插入了石壁之中。 众人都吓了一跳,想不到伍封一箭射出,劲力竟然如此之大。 鲍兴看得兴起,道:“公子,小人也射一箭,可好?” 大家都等着小鹿等人回来,伍封见左右也是无事,笑道:“也好,看看你的箭法有何长进。” 鲍兴拿着弩奋力一箭,那箭“嗖”地一声,射在“夫”字之上,去势甚劲,准头也颇佳,只见火星溅处,那支箭却跌落地上。 众人笑得打跌,小红笑骂道:“这小兴儿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公子与小夫人是何等人物,他们箭上的劲力只怕十个小兴儿也不如哩!” 叶柔叹道:“其实小兴儿箭上的劲力也不小,能将箭射入石中的,恐怕也只有公子和月儿能够做到,若换了我,恐怕连小兴儿也比不上。” 正说着话,这时小鹿等人走回来,道:“师父,前路已清。” 伍封道:“你们上车在前引路。” 小鹿等人在前引路,伍封与楚月儿断后,洞中甚狭,只容得下一车行驶,人车蜿蜒缓行,尤其是牛驭的辎车甚慢,自是比不得小鹿等人探路时的速度,足足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尽数出了山洞。 伍封带人将洞口用大石填上,道:“就算颜不疑发现我们走了追来,此洞不通,便只能饶过这阳山了,非大半日不能饶过此山,我们眼下大可以略作休息,用些饭食。” 他不说则已,这么一说,众人都觉饥肠漉漉,庖丁刀立时带人去立鼎造饭。 伍封等人下车休息,鲍兴、圉公阳自去喂牛马,叶柔见小鹿四下巡察,知道这一夜最辛苦的便是他了,将他叫来坐地休息。 伍封道:“由此西行,有路北上,疾驰数日可入鲁国之境。” 叶柔道:“公子,我们今日虽然逃脱,只怕这一路上仍然十分凶险。” 妙公主道:“莫非颜不疑还会在途中埋伏?” 伍封摇头道:“颜不疑今日失手,绝不敢再打什么主意。他知道我的性子,怕我一怒之下杀回姑苏城去,是以一旦未见到我们的尸首,必会赶回城中严密防备。” 楚月儿道:“其实我们此刻趁颜不疑不在姑苏,再杀回城中找夫差算帐也好。” 伍封叹道:“算了,虽然夫差和颜不疑想加害我们,终是没能得手,我们若杀回城中,一来违背了先父和母亲助吴之意,二来削弱了吴国,让越人有可趁之机。何况我们受了姊姊的恩惠,若真是杀回城去,岂非让姊姊背上了勾结外人杀夫的罪名,难以自处?看在姊姊面上,便不与夫差父子计较了。” 叶柔道:“我倒耽心越王勾践这人,这人报复之心甚重,两次败在公子手中,更被公子生擒受辱,说不定会派国中高手暗中掩杀。” 蝉衣在一旁道:“计先生厉害得紧,连鸣蜩、条桑、萑苇都能被他训练成厉害的刺客,只怕他的刺客本事更为了得。蝉衣虽不懂剑术,却看过他使剑,阴恻恻地十分吓人。” 伍封点头道:“柔儿和蝉衣说得有理,那莠葽多半也是个厉害的杀手,我们一路上还得小心,只要我们小心提防,倒不怕被他们偷袭得手。” 说话时,只见山那边已被火光映得通红,想那桃花此刻定然已是一片火海。 伍封叹道:“若非姊姊的阳山桃,我们此刻都已经葬身火海了。我们的性命都是姊姊所救,此恩此德,当真是无以为报。” 众人想起今日之险,暗暗心惊,水火无情,若非西施的那些阳山桃,大家怎会想到夫差居然会派人加害他们?若非及时逃出桃林,这大火一起,就算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脱这熊熊烈火。 庖丁刀等人拿上饭肴,众人匆匆用过,伍封道:“今日得连夜赶路,明日疾驰一日,过了大江,我们由水路从邗沟经淮水、泗水入鲁,便无恙了。” 妙公主道:“为何定要入鲁国去?似乎直往北上,过莒国到齐要近一些吧。” 楚月儿道:“夫君定是想去看看柳师叔。” 伍封笑道:“我久未见过柳大哥了,自然要去见见。不过我最想的是到夫子坟上,向外公告个罪,请他免了柔儿的服衰之礼,我先与柔儿完婚了再说。今日若非柔儿吃桃时提醒,我们怎猜得到姊姊的暗示?柔儿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立下大功,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妙公主等人嘻嘻笑着,一起向叶柔瞧过去。叶柔见伍封大难刚过便口不择言,当着众人胡说八道,啐了一口,大羞逃开了去。 伍封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张臂追了上去,将叶柔紧紧抱住,叶柔“嘤”了一声,道:“公子!” 伍封笑道:“我听你总是叫我‘公子’,甚是气闷,总想听你改口叫我‘夫君’我才高兴。” 叶柔脸上发热,小声道:“公子先放开我再说。” 伍封摇头道:“不成,你如果不叫我一声‘夫君’,我便一直将你抱到鲁国去。” 叶柔嗫嚅了老半天,小声道:“是了,夫君大人,你无赖得紧哩!” 伍封心花怒放,放开了手,叶柔退出了三四步,笑吟吟看着他。 伍封哈哈大笑道:“你再叫……”,忽然隐隐听到“嗡”的一声,伍封兴高采烈之下,未曾在意。 叶柔脸色大变,猛地扑了上来,将伍封紧紧抱住,只听“嗤”的一声,叶柔轻轻哼了一声,浑身软了下去,道:“夫君!” 伍封大惊,低头看时,只见叶柔背上插着三支利箭,每支足有半支箭没入。此时又听见“嗡”的一声,伍封抱叶柔闪身开去,又有三支长箭从二人身边擦了过去。这一发三矢的本事,天下间只有王子姑曹一人才会。 只听楚月儿怒叱一声,人影闪动处,楚月儿已握剑向箭飞来处扑了过去,登时听兵刃碰响,楚月儿已与人战在一起。 伍封抱着叶柔坐在一旁,见叶柔双目紧闭,只觉抱在叶柔背后的手上热热地,鲜血从叶柔的背上冒出,流在伍封的手上、腿上、脚上。一时间,伍封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口中不住地叫着:“柔儿!柔儿!”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该做什么,才能挽回叶柔正渐渐离去的生命。先前若非叶柔扑在身上挡住那一箭,这支箭此刻便插在伍封的胸口上了。 这时,小鹿和鲍兴同时怒吼一声,已冲了上去,春夏秋冬四女也跟着冲上,山石后惊出了十余人,狼狈四窜,却被盛怒之下的小鹿和鲍兴左冲右突,刀斧如电,一个尽数杀了。 细看与楚月儿激斗的那人,果然是有吴国第一勇将之称的王子姑曹,只见他手上拿着一支劲弓,另一手执剑,与楚月儿斗得甚紧,不消说,适才的箭定是出自这劲弓,楚月儿上来得快,他连弓也来不及弃下,若非伍封已毁了他的大铁弓,这箭由铁弓射出来,只怕会一箭穿透二人,就算有叶柔以身相隔,连伍封也不能幸免。 姑曹的剑术本就不及楚月儿,六七招之后,被楚月儿一剑刺穿了肩胛,王子姑曹大叫一声,手中长剑坠地。这时候小鹿闪身上来,一刀横扫,将姑曹的一条腿硬生生切落下来,姑曹狂吼一声,栽倒在地。 春夏秋冬四女飞速在四周巡视了一遍,见再无敌人,这才回来,与妙公主等人一起围在伍封和叶柔四周。 妙公主此刻正扯了数条帛带,替叶柔裹伤。 伍封低头看着叶柔苍白的脸,心中大痛,眼泪坠落,掉在叶柔的脸上。叶柔脸上忽地掠过一缕红潮,缓缓睁开了眼,嘴唇歙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眼中却露出热切的眼神。 伍封道:“柔儿,柔儿!”低下头向叶柔唇上深深吻了下去,过了良久,伍封才抬起头来,只见叶柔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早已经香消玉殒了。 妙公主等人放声大哭起来,楚月儿也飞扑过来,哭道:“柔姊姊!” 小鹿提着姑曹过来,将姑曹掷在地上,哭道:“姑姑!”哭了一阵,怒气上涌,挥刀向姑曹狂劈,只听姑曹惨叫了十余声,便再无声息,只有周围的一片哭声和刀劈入骨的刺耳声音。 伍封呆呆地抱着叶柔的尸体,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鲍兴道:“小人从草丛中拿了个活口。” 伍封也未曾在意,隐隐听见鲍兴问那活口,大致是姑曹从姑苏逃到了阳山躲着,一路上士卒四逃,到了阳山时身边只剩下十余名亲信,本来他们躲在桃花谷中,白天见有大批吴兵赶来,便出谷藏身,躲在这附近,正好遇到伍封等人在此地暂歇。姑曹深恨伍封,故而才偷放冷箭,欲将伍封一箭射死。 小鹿满脸阴沉,提着刀向那人缓缓走过去,那人见小鹿状若疯魔,先前他见小鹿将姑曹活生生斩成肉酱,早以吓得肝胆俱裂,此刻见小鹿走上来,惊得屎尿齐迸,禁不住高声大叫,吓得晕去。 伍封抬起头来,道:“小鹿儿,留下他的性命,也好叫夫差知道,可在何处为姑曹收尸。”他抱着叶柔站起身来,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将叶柔放在铜车上,用大旆裹着,众人上了车,西去五里,到了北上的大道,一路北行。 次日晨时,众人到了云阳城,伍封命大家在城外暂歇用饭,妙公主和楚月儿见伍封怔怔地守在叶柔的尸体之旁,心中甚是耽心。虽然这一晚伍封十分镇定,发号施令中并无异处,但每每闲下来便在叶柔身边发呆,总让人觉得在他的心中,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狂风暴雨一般。 众人一夜未眠,都有些疲倦,鲍兴喂了牲口,妙公主让各人倚在车上小睡,又去将小鹿哄得睡下,心中寻思从何处觅一处上好的棺木来,也好为叶柔入敛再说。楚月儿与春夏秋冬四女守在伍封身边,暗暗垂泪不题。 才歇息一会儿,便见一群人从城中飞驰而来,马车近时,见为首的竟然是那王子季寿,他身后是一群老老少少大抵是里正、乡老之类的百姓,他带这些人来,自是想接伍封入城。 伍封却恍若未见,只是低头坐在车上。 王子季寿下车道:“王叔,小侄昨日才被越人放回,听说王叔已经走了,知道王叔必会过云阳城,是以急驰一日一夜,赶来云阳与王叔道别。王叔为何不入城歇息?” 看他的神色,似乎根本不知道夫差曾派了颜不疑和伯嚭要加害伍封。 伍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王子季寿见众人神色不对,愕然道:“出了什么事?” 鲍兴上前,将昨晚的事小声向季寿说了一遍,王子季寿惊得面如土色,道:“这,这事,父王怎会如此?其中是否有何误会?” 伍封勃然怒道:“误会?夫差派人加害我们,在桃花谷外放火的是王子不疑、伯嚭和伯乙,暗放冷箭的是王子姑曹,若非在下等念及吴民,昨晚便已经回身杀入姑苏城中去了!” 王子季寿见他铁青着脸,额上青筋绽露,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倒退几步,不敢说话。他从越人手中脱困出来,便想向伍封道以谢意,听说伍封已走,才会赶了来相送,夫差和颜不疑等人的计谋他又怎会知道? 他身后的百姓听在耳中,齐齐看着王子季寿,口上虽然不说,心中却齐声暗骂吴王夫差的无道。 王子季寿向来口辞便结,但此刻口中嗫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满头冷汗,满脸歉意地呆站着。 伍封沉声道:“王子被越人放回之时,颜不疑与伯嚭已带人动了身,这件事王子自然是毫不知情,在下也不会怪你。不过此刻在下却有一事想请王子相助。”他盛怒之下,也不当夫差是表兄了。 王子季寿忙道:“王叔尽管吩咐,就算要小侄以一命偿还,小侄也会愿意。” 伍封哽咽道:“柔儿遭遇毒手,眼下离齐国尚远,只好请王子代觅一上好的棺木,暂时入殓,以免暴露途中。” 王子季寿道:“小侄这便去办,王叔是否入城歇息?” 伍封摇头道:“我们就歇在这野外罢。” 王子季寿带着人飞驰回城,过了一阵,一批批的役人、佣仆、侍卫纷纷驭着辎车赶来,为伍封一众立帐铺筵、安鼎烧汤,服侍他们沐浴更衣之内,一个个十分殷勤,极力讨好,想是王子季寿的安排。 过了一个时辰,王子季寿带了一队城兵赶来,先命城兵四下里远远地护卫,自己亲自与侍卫从车上将一具铜棺抬了下来,问了灵帐所在,抬了入去。伍封见那铜棺虽然不大,却是镂纹镶金,十分精致,也不知道仓促间季寿从何处觅来。 妙公主等人亲手为叶柔洗浴更衣,伍封抱着叶柔的尸体放入棺中,细看良久,想起叶柔一生不幸,先嫁叶公沈家,未入门便当了寡妇,然后又被颜不疑伤了手,被迫到齐国,投入昌国子剑门下,自己虽与她定了亲,却因外公孔子去世,以致好事不谐,唯临死之际才改口叫了自己两声“夫君”,日后再想听她叫唤已是不得,想到此处,忍不住泪如雨下,看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推上棺盖。 才盖上一半,又停下手来,哽咽道:“月儿,去将柔儿的宝剑、甲胄拿来,我不在她身边,有些不大放心,别给人欺侮了。” 楚月儿将叶柔的宝剑、甲胄、长矛尽数拿来,伍封小心放在棺中,妙公主又拿了许多珠玉金帛之类,伍封也尽数置于棺中,涕泪良久,这才狠心将棺盖上,扣紧棺上的钉环。 接着便是致祭焚香之类,王子季寿想得仔细,还带了一群巫者来,在棺前行着吟舞驱邪的巫事。 忙了大半日,此事早就传遍了云阳城一带,乡老、百姓纷纷而来,前来祭拜,又向伍封致敬不提。 当晚王子季寿陪着伍封等人在灵前坐了一夜,百姓也在外陪坐,第二日早上,伍封命人收拾上路,道:“王子,在下要走了。” 王子季寿道:“小侄带人护送王叔到淮水之上。” 伍封知道他一番歉意,欲极力讨好以弥补夫差之罪过,便未加拒绝,用辎车将叶柔的铜棺载着,大队人马缓缓上路,沿途无数百姓跟着逶迤相送,声势极大。 伍封心道:“这样也好,就算越王勾践派了人来暗算,见如此声势也不敢下手。” 晚间到了淮河口上,便见一艘大大的运兵船停在岸边,这是王子季寿命人先来安排妥当的。乘舟沿邗沟北上,可至齐鲁国境。 这条邗沟东北通向齐鲁的射阳湖,西北与江淮之水相合,北达沂水,南入济水,是夫差当年为了与中原各国会盟,发士卒数万所筑,耗费国力无数,邗沟十分宽阔,形如大江,若乘这艘运兵船行于沟上,一路北行,倒是十分快捷。 王子季寿将众人送上了船,安置停当,吩咐浆手、仆佣、守船士卒一路上小心服侍众人,听伍封的号令,并说途中如有变故,回来后定要重重处罚。他怕伍封等人见疑,是以船上除了数十浆手、佣仆之外,便只有十名守船士卒。 季寿带着云阳的乡老先到叶柔棺前施了大礼,然后满脸歉然地对伍封道:“父王定是被小人蒙骗,以致所为失当。小侄身为人子,也不好置评,只能代吴国上下向王叔致以歉意,只盼王叔能念以吴民福祉,勿深怪吴国。” 伍封叹道:“王子果然与他人不同,在下有一言,请王子转告夫差。” 王子季寿道:“王叔尽管吩咐,小侄必定会转告父王。” 伍封沉声道:“昔日先父忠心为国,反被夫差所杀;在下不念旧仇,千里赴吴以救吴难,其实也是禀先父之志。在下并无他念,因此才会离吴回国,谁知道夫差还会派人暗中掩杀。如此视忠义如仇,实乃亡国之道。” 王子季寿点了点头。 伍封又道:“若非夫差派颜不疑和伯嚭在桃花谷放火,柔儿也不会遭到王子姑曹的毒手,是以柔儿之死,实乃夫差、王子姑曹、颜不疑、伯嚭、伯乙等人所为,此仇在下牢记在心,不敢稍忘。” 王子季寿吓了一跳,忙道:“王叔,这个……” 伍封道:“我有八个字,是说给夫差听的:善待百姓,远离奸佞。若夫差不能做到这八个字,我必会回到吴国,将夫差、颜不疑、伯嚭尽数杀了,为柔儿报仇!” 王子季寿一迭声道:“是是是。” 伍封又道:“如果吴国不能富民强兵,两年之后,越人必定大举入寇。本来,在下曾打算两年后再来吴国,以赴国难,但夫差既然视我如仇,在下便不再理会吴越之事,叫夫差好自为之,否则,在九泉之下,夫差只怕也无颜见吴人的列祖列宗了。话已说完了,请王子下船,我们即刻便走了。” 王子季寿道:“王叔何必这么急,依小侄之意,不如此请暂留此地,小侄赶回姑苏去,看看有何法子解此……” 伍封摇头道:“在下这几日心事起伏,杀机时起,常有杀回姑苏之念,只怕留得久了,会忍不住回姑苏杀人,王子还是不要留在下的好。” 王子季寿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伍封长叹了一声,对王子季寿道:“贤侄,我有话对你说。” 王子季寿见他突然又改口称他为“贤侄”,忙道:“王叔有何教诲?” 伍封将昨晚从伯嚭和颜不疑口中听到的事告诉了他,道:“贤侄,以你的本性脾气和眼下的实力,绝对斗不过颜不疑和伯嚭,你请夫差给你一处封邑,最好是远离姑苏,多派耳目在姑苏城中,一旦颜不疑想害你时,你便逃到齐国来找我。” 王子季寿惊怒之下,又大受感动,想不到父兄如此害他,他仍能不迁怒于他,为他着想,两眼热泪如注,哽咽道:“小侄记得了。”黯然带着乡老们下了船。 伍封看了看天,只见天蓝如碧,白云轻翻,一头大鹰在头顶低飞盘旋,再看水中浑浊,便觉世上之事如同这浑黄的邗沟之水一般,难觅清明之处。 伍封向岸上瞧去,见王子季寿怅然立在岸上,茫然若失,心道:“夫差的五子之中,太子友和王子地死于越人之手,王子姑曹跋扈不仁,颜不疑阴狠残忍,唯这王子季寿纯实厚道,为何都是一父所生,却大不相同呢?” 妙公主与楚月儿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妙公主道:“夫君,这王子季寿还算……”,此时运兵船缓缓离岸,剧晃了几下,妙公主忽觉心中烦恶,立足不住,张嘴欲呕,伍封吓了一跳,忙将她抱住,问道:“怎么?” 楚月儿扶住妙公主道:“公主,你向来并不晕船,怎会如此?” 妙公主皱眉道:“多半是久未乘舟之故吧!” 伍封和楚月儿先将妙公主扶到中舱,小鹿闻讯赶来,他随公输问学医颇久,有些手段,上来为妙公主把脉,过了好一阵,道:“师父,公主有喜!” 伍封又惊又喜,道:“真的?” 小鹿点头道:“已有月余了。” 本来众人因叶柔的丧事都有些垂头丧气,此刻平添了若干喜庆,郁闷之情便淡了几分。 伍封道:“这真是大好消息,若是柔儿知道……”,叹了口气。 妙公主道:“我去说给柔姊姊听。” 伍封与楚月儿小心扶她到了停放叶柔铜棺的舱中,三人坐在棺前,絮絮叨叨地说些家常话。 众人数日未曾认真歇息,不免疲乏,船上既然有人服侍,便都闲了下来,等仆佣送上饭食,众人用了些酒肴,各自歇息。 伍封与妙公主、楚月儿在叶柔棺前坐了一阵,都觉得十分疲惫,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伍封渐渐醒来,想睁眼时,眼皮却沉重无比,无法睁开,吃了一惊,正要起身,才发觉手足丝毫力气也没有,细细感觉,才知道手足被牛皮粗绳牢牢捆住,他大惊之下,便听不远处有一缕细微的呼吸声,其声十分熟悉,正是妙公主睡熟时的呼吸,心道:“公主既在,月儿定在一旁,她用的是脐息,便听不到她的呼吸之声。”心中叹了口气道:“糟了,这番中了别人的暗算。” 伍封细细感觉身上,自己身上似乎仍穿着甲胄,只是腰间那沉甸甸的“天照”宝剑似乎已经被人解了去,他遭遇大险,心下反倒镇静下来,心道:“莫非王子季寿知道我与其父子的仇恨难解,便预先安排了歹人在船上?月儿向来十分警觉,就算是熟睡之中,也无人能将她捆住,先前的酒食之中必有迷药一类的毒物!是了,这必定是计然所为!”又想:“计然要加害我们,为何将我们捆住,早早将我们杀了,扔在水中,岂不是好?” 他想叫妙公主和楚月儿,可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来,想是药力未过,还无法出声。 正寻思间,便听舱外有人走近,伍封便听“吱呀”一声,舱门打开,听脚步声有数人走了进来,又听“呀”的一声,舱门关上。 便听一人道:“龙伯虽然厉害无比,却还是敌不过我精心配制的昏毒之药,若非他丧妾心痛,心思不属,这毒药只怕瞒不过他。今日他落入了我的手中,今日便杀了他,以绝后患。”听那声音,果然是计然。 又听一人笑道:“计先生,龙伯生得高大雄美,莠儿可有些喜欢他,真要杀他的话,便交给莠儿好了,免得他死于这些粗人之手。”这是莠葽的声音。 他们虽然一心加害伍封,语气对伍封却仍然不失尊敬,可见对伍封心有敬意。 忽听一人惊道:“计先生,莠妹妹,龙伯……,非要杀了他么?” 伍封听了这声音,便知道是蝉衣,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欣喜的是蝉衣与计然有旧,计然果然未曾害她,心酸的是蝉衣此刻居然与计然在一起,莫非她在自己府中,却一直在帮助计然? 莠葽笑道:“小凰儿,虽然你对龙伯一往情深,可他却丝毫未将你放在心上哩!他家中姬妾甚多,都是十分美貌,怎会将你放在眼里?” 蝉衣小声道:“我……。我对他也没有什么。” 莠葽格格笑道:“还说没有什么,适才我救你醒来,你为何一睁眼便叫‘龙伯’?莠儿阅人多矣,你这点心思怎会瞧不出来?” 伍封心中一动,想不到蝉衣暗中爱恋着他。 计然冷冷地道:“小凰儿,龙伯的人杀了鸣蜩、萑苇,条桑不知下落,说不定也被他杀了。这人与我们有深仇大恨,你千万不可因为私情为他求情,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日的情份。” 蝉衣嘤声答应。 伍封心中微酸,暗道:“蝉衣还是向着计然多些。” 便听脚步渐渐走近,莠葽道:“小凰儿,我这一剑下去快捷无比,何况他身中昏毒,也没甚感觉,包管不会觉得痛苦。” 她一声轻笑,伍封身怀脐息之技,感觉极为敏锐,便觉一缕细细的剑风当胸而来,他心中暗叹道:“想不到我会死在这泗水之上。” 忽然听蝉衣惊呼一声,一个软软的身子伏在自己身上,便听“嗤”地一声,蝉衣轻哼了一声,莠葽惊呼道:“小凰儿,你干什么?你……,居然舍命为他挡剑!” 伍封心中大痛,便觉伏在自己身上的蝉衣身上流出的那一缕热血,渐渐流到自己的身上,但他却感觉到这一缕热血一直流入了自己的心中。 计然抢上来道:“小凰儿,你,你这是何苦?” 便听蝉衣小声道:“我不能,不能眼看着他……被你们杀死。他若死了,我便,我便陪……陪……他!” 伍封忽觉蝉衣的长发落了下来,覆在自己脸上,蝉衣的头也软软地靠在了胸口之上。他虽然睁不开眼,但眼前却仿佛闪烁着蝉衣的身影,可他眼看着那身影渐渐地向远方飘去,如雾一般散开。 伍封只觉心中大痛,忽地想起那日自己曾做的恶梦来,庖丁刀解梦时说,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便要死,伯嚭、计然都是该死的人,自己却没有及早杀了他们,以致叶柔、蝉衣用她们的身体来救自己的性命,心中忽道:“难道该死的人并不是伯嚭、计然,而是我自己?” 便听莠葽问道:“计先生,还有没有救?” 计然叹了口气,道:“小凰儿已经死了,你将她收敛一下,船到岸时葬了吧!” 伍封便觉身上一轻,蝉衣的尸体被人搬开。 忽听脚步急想,一人进来道:“计先生,后面有一艘船追上来,船头有人在大呼‘龙伯’。” 计然忙道:“是什么人?” 那人道:“还不知道,不过那船却是吴国的余皇大舟。” 计然道:“我知道了,船上的人是任公子,夫差将伯嚭常乘的余皇要走,送给了任公子。哼,这人定是不知道我们已经夺下了船,想上来与龙伯并行。我们去瞧瞧,别让任公子知道了,将消息传了开去,日后齐国定会找我们越国兴兵报仇!” 脚步声乱响处,众人都走了出去,“呀”的一声关上了门,又听计然的声音道:“果然是任公子,将所有人派到舱下去操桨,余皇甚快,我们别让他赶上了。”声音渐渐远去。 伍封此刻心中伤痛,自怨自艾,一时间心灰意冷,也未去想如何脱困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忽听身边微有动静,伍封心中一动,心道:“莫非月儿醒了?”此刻忽觉身上气力渐渐挥复,忽一下睁开了眼,一眼便看到那一口铜棺,又看到舱顶,原来仍在先前那船舱之中,扭头向四周看了看,虽然舱中只有一只火把,就着微弱的火光向四周看了看,便见妙公主和楚月儿躺在不远处,手足似乎也被绑着。 伍封觉得嗓子松动,似乎可以出声,正想呼唤妙公主和楚月儿,便听舱外脚步声响,连忙将到了嗓子眼的言语收了回去,此刻气力还未全复,手足又被绑住,自不能贸然行事。 只听开门和关门之声,伍封偷眼看时,见莠葽持剑进了船舱,便听她小声叹道:“龙伯,莠儿并不想杀你,可惜临行时文大夫多番叮嘱,我们若不杀你,文大夫便会杀了我们。” 伍封听见“文大夫”三个字,心道:“唉,文种居然要杀我!” 又听莠葽道:“如果当日你从落凤阁带走的是我而非小凰儿,我便会一生一世跟着你,可惜你根本不将莠儿放在眼里,否则,今日为你而死的便是我,而非小凰儿了。” 伍封想起蝉衣之死,心中大痛。 便听莠葽轻轻一笑,道:“原来你已经醒了!” 伍封暗吃一惊,听莠葽道:“你眼睛虽然未睁开,但若非醒着,怎会流泪?”稍顿了读,怒道:“你不睁开眼睛,是否不将莠儿放在眼里,连看一眼也不愿意?你再不睁眼,我便杀了这两位公主,看你如何!” 伍封吓了一跳,忙睁开了眼,冷冷地道:“就算睁眼又如何?你杀了蝉衣,在下必不会饶你。” 莠葽格格笑道:“她自要撞上来,怎怪得了我?若要怪时,便怪你好了,她可是为你而死的哩!” 伍封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莠葽蹲在他身旁,伸出一只手在他脸上轻抚,道:“若非计先生神机妙算,预先带我们上船扮作佣仆,又故意让王子季寿征用此船,要让你们中计便十分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你们尽数死于泗水之上,要怪也只能怪你心痛爱妾之死,神魂迷失,才会中毒。” 伍封恨声道:“将你的手拿开!” 莠葽的手又向他胸口摸去,笑道:“就算你们不会中毒,我们也有第二种法子,在水中凿船了,不过你水性甚好,只怕淹不死你,还要费我们许多箭矢才行。” 伍封听到“箭矢”二字,想起死在箭矢下的叶柔,心中一痛:“柔儿遇害之前,还说要小心越王勾践派人暗算,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若是柔儿在生,定会提醒我小心在意,怎会轻易被人所暗算?”忽又担心:“公主怀了身孕,这迷药不知是否会对她有害?” 莠葽见他眼中露出伤痛之色,将手伸入伍封的衣甲之内,在他胸口轻轻抚动,道:“莠儿本想觅个风景绝佳之地葬了你,可惜你是齐楚两国的贵人,只好将你的尸体留在舟上。你才由吴国回来,这船又是吴国的船,船上的人也是吴国王子安排,等我们杀了你们悄悄走了,齐楚二国便会以为是吴人所为,怎也想不到越人身上。文大夫的计谋妙得很哩!” 伍封暗地里双手挣动,可惜计然知道他神力惊人,用有十余条牛皮绳捆在他手足之上,他气力未复,根本挣不断绳子。此刻大难临头,明知道无法挣脱,心下反而宽了。 莠葽见伍封并不理采,怒道:“我对你说这么多话,便是不想让你死得糊涂,你却在想些什么?”手在伍封胸口重重一捏,伍封的肌肉本就坚实,练过脐息之后更是十分强硬,一捏之下,她手指反被弹开。 莠葽脸上忽地显出了一缕红晕,吃吃笑道:“你的肌肉如此坚实,莠儿倒未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伍封忽又想起那日酒醉,春夏秋冬四女也是在他身上轻抚为他洗浴,说他健肉坚实有趣,心道:“这四女不知怎样了?”想起她们,脸上不禁显出微笑。 莠葽大怒道:“你定是在想别的女人了?!今日我要亲手杀你,便是想你在临死之时,就算恨我入骨,也只能想我一人!哼,你既想别的女人,我便先杀了她们,让你临死也心痛!” 她恨恨地站起身,提着剑向妙公主和楚月儿走去。 伍封大骇,忙道:“你干什么?你,你休要伤害他们!” 莠葽走到妙公主和楚月儿身边,用剑指着二女,格格笑着,转头向伍封道:“你若是求我,我便不杀她们。” 伍封忙道:“我若求你,你能否放她们走?” 莠葽摇头道:“我不会放了她们,既不愿意放,也不敢放。计先生要杀的人,那是非死不可。” 伍封叹道:“杀鸣蜩、萑苇的人是我,与她们无干,你与你无怨无仇,何必定要加害她们?” 莠葽笑道:“她们若非公主,我怎舍得杀她们?你可知道计先生的迷药十分厉害,若给人吃下去,便会迷迷糊糊听人摆布,到时候计先生再开女闾,将她们放在女闾之中,岂不是门庭若市?不过她们是公主,定有许多人认识,只好杀了。你那四位美姬却不好说了,一阵我便求计先生饶了她们的性命,喂她们一些迷药,再到王畿成周设一个女闾,说不定连天子也会心动,嘻嘻!” 伍封勃然大怒,叱道:“想不到你的心思如此狠毒!” 莠葽格格笑道:“是么?我若不狠毒些,怎能下手杀人?你可知死在莠儿手下的男人至少有七十多人?杀女人还是头一……”,话未说完,忽地人影闪动,莠葽哼了一声,倒了下去,伍封愕然看时,却见楚月儿可爱的小脸探了过来,道:“夫君!” 伍封又惊又喜,道:“月儿,原来你没被捆住。” 楚月儿一边割着伍封手足上的牛皮绳,一边道:“怎会没捆住,不过我醒了好一阵,幸亏这莠葽一心和你说话,我才能悄悄割开绳子。” 伍封奇道:“你既被捆住,又怎能割绳?” 楚月儿晃了晃手中之物,笑道:“你瞧!” 伍封看时,见是一把短匕,想起这是当日在镇莱关夫余贝的箱中觅到的,楚月儿拿了一把塞入腿上幅中,恍然悟道:“月儿大有先见之明,那日说或有一日可用上,今日真的全靠它哩。” 楚月儿道:“其实夫君身上也有哩,双手虽被捆住,只须弯腰便可取出来,悄悄割断手上绳子便成了,不过不大易办,要费不少精神,幸好及时割开了。” 伍封手足解脱,点头笑道:“是极是极,月儿聪明得紧,我便未曾想到。”见莠葽心口汩汩流血,显已经死去。 楚月儿一心为他割绳脱困,未在意他满身鲜血,这时忽然注意到,大吃一惊,连脸色也变了,颤身道:“夫君,你伤在哪里?这些血……”,伍封长叹了一声,道:“这是蝉衣的血。先前若非她以身挡剑,我早被莠葽一剑杀了,可惜她在府中没多少天,却因我而死。”说着垂下泪来。 楚月儿落泪道:“原来蝉衣也死了。” 伍封见身上的“天照”宝剑不在,只好在腿幅中摸了摸,果然那柄短匕尚在,便拔了出来,道:“我们的剑被解了去,可不知在哪里。” 楚月儿又将妙公主手足上的绳索解开,道:“公主还睡着,怎样将她弄醒呢?” 伍封道:“这丫头向来十分贪睡,何况她有孕在身,就算不中迷药,也难叫醒,只好先将她藏起来再说。”听妙公主呼吸细稳,似是无甚妨碍。伍封周围看了看,却无甚地方可以让她藏身。 楚月儿向铜棺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伍封知道楚月儿心中所想,这铜棺中可以让妙公主藏身,但又怕她突然醒来后受了惊吓,虽然棺中有宝剑和长矛可拿出来用,两人却不愿意惊了叶柔安息,莠葽虽然拿了口剑来,但二人想起她用此剑杀了蝉衣,都不愿意用这剑,只好作罢。 伍封叹道:“将公主藏在棺后罢,我们会脐息之术,醒得快些,公主一时间怕醒不了。” 楚月儿将妙公主抱在棺后,将覆在棺上的宽大锦帛扯了半边垂下,盖在妙公主身上,这舱门闭着,颇为昏暗,歹人若不转到棺后细看,一时间也发现不了。她这么忙一阵,觉得手足发软,坐在了地上。 伍封也觉得气力连一成也未恢复,楚月儿自然比他好不多哪里去,若就这么出去,不要说救人,只怕自己也会白送了性命。 二人对视了一眼,都坐在棺后。先前情势急迫,二人无暇静心调息,此刻暂无凶险,便静心调用脐息之术。 这脐息之术妙绝天下,二人全力施为,也没用多长时间,便恢复了气力,一跃而起。 伍封先在舱门后细听外面的动静,未觉有人,轻轻开了舱门,与楚月儿潜身出去,又带上了舱门。 看天色时,原来已经是黄昏时分,怪不得舱内甚是昏暗。二人见中间船舱中火光甚明,沿着船舷悄悄摸了过去。 还未到中舱,便听脚步声响,一群人从舱中出来,伍封见周围无处藏身,情急之下,将短匕咬在口中,一手搂着楚月儿的纤腰,一手握住船舷,飞身翻在船舷之外,二人挂在船外。 才翻下身去,便听脚步声转了过来,计然道:“任公子这家伙当真奇怪了,他与伍封说起来还算有仇,何时变成好朋友,非要追上来不可?” 又听一人道:“计先生,这人追了一个多时辰了,是否干脆停下来,由他赶上,然后将他们尽数杀了,岂非甚好?” 计然笑道:“任公子的剑术不在我之下,岂是轻易可以对付的?何况他与我是旧识,也不好对他下手。我们人数不多,未必有胜他的把握。” 又一人道:“任公子既是计先生的旧识,先生若向他叙叙旧,他未必会揭破我们的计谋吧?” 计然道:“若换了以前,他定会助我们对付龙伯,不过眼下却不同了。他是未来的代王,所思所想便要想到代国的大事。代国只是个小国,龙伯是齐楚二国的贵人,他结纳还来不及,怎会对付他?” 另一人道:“时间长了,只怕龙伯会醒过来,须得尽快解决了才好。” 计然笑道:“这却是无妨,这药叫作‘退避三舍’,是我的不传之秘,若无解药相救,三日也不会醒。” 伍封与楚月儿在舷下对视了一眼,楚月儿点了点头,伍封立时心下宽了,楚月儿在吴国研习了多日用毒解毒之法,看来并非白费功夫,只要她识得解毒,便不用担心了。 一人道:“计先生是我们越国的第一剑手,想不到还会用毒之法。” 计然问道:“是了,莠葽去了哪里?” 一人道:“先前好像见她到仓中去了。” 计然呵呵笑道:“莠儿见了俊俏的男子便有些把持不住,龙伯雄姿英发,莠儿定是芳心大动,便由得她吧。龙伯毕竟是个英雄,临死由莠儿服侍他一回,也算对得住他了。” 计然人说着话,从伍封和楚月儿身边经过,向船尾匆匆走去。此刻若是有人随便向船舷外看看,便可轻易发现伍封二人。 伍封只觉手心沁汗,心道:“若被他们发现,只好放手一搏了,我和月儿虽然可以逃脱,但公主和小鹿儿他们多半未醒,必会遭计然的毒手。” 幸好计然等人匆匆忙忙,未曾发现舷上有人挂着。 待众人走过,伍封与楚月儿翻身上来,轻手蹑脚向中舱而去,到了在舱外,透过船板的细缝向内细看,只见舱中有五六条人影晃动。 二人十分有默契,对视了一眼,伍封用短匕在船壁上轻敲了两下,舱内的人十分警觉,便听有人道:“这声音有些古怪。”脚步声响时,有二人走了过来,才出了门,被伍封和楚月儿一匕一个,掩口刺入了胸口,二人叫唤不出,登时了帐。 伍封将两具尸体扔入了水中,舱内人奇道:“咦,不是跌入了水吧?”几个人都走了过来看,又被伍封和楚月儿依样画葫芦杀了,他二人精于此道,虽然手上只是短匕,不甚顺手,寻常的士卒却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再向舱内看时,见舱内再无人影,二人入了船舱,一眼便见到大堆兵器放在舱角,“天照”、“映月”、“精卫”、“大梦刀”、大铁戟、笔管矛等等都在其中,二人大喜,将短匕插入腿幅,上前拿起了自己的宝剑,拔了出来,将鞘挂在腰间。宝剑失而复得,入手便格外觉得亲熟,二人立时精神大振。 楚月儿一眼瞥见舱角处有一个月形的门,忙抢身过去,探头往内看了一眼,喜道:“雨儿她们在这里!” 伍封上前看时,见中间大床上,横竖躺着四个女子,竟是春夏秋冬四女,最前面的冬雪衣衫解开了一半,看来还未曾着人的手脚。 伍封暗怒,道:“计然原来也是个好色之徒,虽然不敢打公主和月儿的主意,却对小雪儿大起色心。” 楚月儿也暗自生气,忙到放兵器的舱角,翻了好一阵,终早到她的那一堆小锦盒来,幸好计然等是是来行刺而非盗贼,否则便会细看诸物,发现锦盒内的多种解药。 楚月儿拿了个锦盒出来,见桌上有一大壶酒,顺手拿过去,先将盒中药粉倒一些在四女口中,又各灌了几口酒将药送下。先前她听计然说,大家所中的毒叫“退避三舍”,想起计然竹简上曾有记载,此毒色味极淡,放于饭肴酒水中颇难察觉,中毒者昏昏沉睡,对身体却无损,配解药甚难,好在她在吴国闲事与城中医士询问,配出了多般毒物的解药,其中便有这“退避三舍”。想不到今日果然派上了用途。 楚月儿替四女割开了手脚上的牛皮绳,才过了片刻,四女便醒了过来,秋风咕咕咙咙道:“好睡,咦!” 伍封小声道:“被人迷倒了也不知道,还说好睡。若来得晚了,我这头顶上不免有些绿油油了。” 四女吓了一跳,冬雪见胸前衣襟被解开,半边稣胸露了出来,满脸绯红,忙掩上衣襟。 楚月儿小声道:“船上都是歹人,我们先去将小鹿儿他们救出来,小鹿儿若有何闪失,便对不出柔姊姊了。”小声解释了几句,四女自然是又惊又恼。 四女随二人出来,在舱角觅到了自己的四口刀,四人空着一手,便将精卫剑、鱼肠刀、大梦刀拿在手中,秋风空着一手,又将那壶酒拿起来。 六人先赶到了妙公主之处,将妙公主救醒,妙公主茫然接过刀剑,兀自有迷迷模糊糊,跟着他们又去寻觅小鹿等人,妙公主听楚月儿说着前事,惊道:“计然怎会混上舟来?” 伍封此刻无暇细说,道:“小鹿儿他们先前是在后舱,我看计然未必会费神将他们另移它处,多半在后舱能够找到人。一阵间我们动手时,公主只在后面观战,不可动手,免动了胎气。” 妙公主点了点头。 楚月儿道:“计然他们正在后舷上哩!” 伍封道:“我们有七个高手,难道还怕了他们?” 妙公主笑道:“夫君和月儿才算得上高手,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七人缓缓向后舱摸过去,才走了一半路径,便听有人在前舱中大叫道:“计先生,计先生,有人逃走了!” 便听脚步声骤响,计然带着人匆匆过来,口中道:“谁逃了?这可有些不妙了。”正向伍封等人迎了上来。 伍封见躲避不及,喝道:“还有更不妙的哩!”挥剑向他们冲了上去,手起剑落,劈翻了数人,计然一行人被伍封出奇不意,大惊暴退,一口气退到了后舱前的空畅处。 除妙公主以外,五女随即冲了上前,手中刀剑此起彼落,毫不容情。 众人自从叶柔死后,一直心情郁闷,无以排遣,计然等人以迷药害人,行为卑鄙无耻,众人此刻正好大大发泄一番,下手格外狠些。 伍封早觑准计然,仗剑便向计然头上劈落。 计然大袖翻处,一柄短剑握在手中,挥剑上格,“叮”的一声,双剑相交,火星四溅,计然手上剧震,又退开了数步。 伍封见他剑术极妙,心道:“先前那人说计然是越国第一剑手,手底下果然有些名堂。”他遇强愈强,手上的剑比他的心思还快,心中寻思未完,早已经跨上一步,手起剑落。 计然知道自己的膂力远逊于伍封,不敢硬接,猛地闪身到了伍封身侧,挥剑向伍封胁下疾刺,伍封见他剑法甚快,来不及回剑,便剑往横扫,趁机用剑柄撞开了计然的短剑。 二人交手数招,伍封道:“这是董门剑术,原来你也是董门中人!” 此刻计然身边的二十余人尽被楚月儿等人所杀,楚月儿看伍封与计然斗了数招,便知计然剑术虽然高明,却不是夫君的对手,放下心来,伸手拉开后舱之门,果然见小鹿、圉公阳、庖丁刀等人尽数躺在舱板之上,兀自昏睡。 秋风从楚月儿手上接过解药入舱,依次给众人喂解药灌酒不提。 计然与伍封再战了数招,自知不敌,忽地大喝一声,飞身而起,凌空一剑击下,伍封见他的身法与颜不疑相似,不过比颜不疑可要差得远了,笑道:“原来你也会‘屠龙剑术’!”剑尖斜往上挑。 谁知道计然剑至中途,忽地飞剑向旁边的船舷射去,“夺”的一声钉在舷板之上,只见他手中一条细细的铁链连在手腕和剑柄之上,轻力一扯,凌空横飞,一条身影向空中划去,“扑通”一声,远远地落在水中。只留下那一柄短剑插在舷板上,铁链仍晃动不止。 伍封抢身到舷边,只见计然的头在水中闪了闪,又没入了水中。 夏阳见机甚快飞跑回前舱,将伍封的大神连弩拿了来,道:“公子,射他!” 伍封端着连弩向水面上看了良久,却再未见计然的影子,颓然道:“这家伙的水性极好,恐怕已经游得远了。” 第三十二章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这时,小鹿等人渐渐苏醒,从舱中陆续走了出来,伍封道:“小鹿儿,你们未受伤吧?” 小鹿愕然摇头,不知发生了何事。 伍封到舱中看了看,点了一下人数,见未损一人,放下心来,道:“月儿和雪儿呢?”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妙公主道:“月儿说舱底的浆手与计然是一伙,怕他们捣鬼,先下了去。小雪儿不知何故,气鼓鼓地跟了去要找人晦气。” 伍封知道冬雪是因被人解开了衣襟,虽然及时救醒,未遭轻薄,但免不了气恼得紧,此刻要是有歹人惹她,敢与她交手,自然是要大倒其霉了,道:“小鹿儿,你带人下了底舱去,不管浆手是否老实,先迫他们将船靠岸了再说。” 小鹿这时大致明白的发生的事,先为妙公主搭脉,道:“无妨。”这才接过了春雨递上的“大梦刀”,带着人恶狠狠地下了舱去。 圉公阳和庖丁刀却在船上四下里察看,确认再无敌人后,众人这才入舱坐下。 这时候楚月儿和冬雪上了船板来,伍封道:“睡了一日,眼下可有些肚饿了。”将蝉衣死了的事说了,让春雨寻觅蝉衣的尸体,先用厚绢扎好。 庖丁刀带人去准备饭食,妙公主摇头道:“幸亏越人只是用了使人昏睡的毒药,若是杀人的毒药便大大糟糕了。” 楚月儿道:“若是毒药我们便不会上当了,毒药放在肴之中,都有异味,我们一试便知,这‘退避三舍’之色味是计然所有毒物中最淡的,我们又伤心之下,没有注意,才会中毒。幸亏我和夫君不怕毒药,醒来得快。” 伍封道:“月儿在姑苏闲来无事,研究毒物解药,今日大见效用,很有先见之明。若没有你预先配好的解药,就算我们二人赶走了计然,此刻在哪儿找药去?” 楚月儿道:“计然那竹简上的毒物解药甚多,月儿见有许多毒物的解药甚难配制,所以预先配了一些,恰好便有这‘退避三舍’的解药,这真是误打误撞。” 正说话时,便听外面水上有人道:“龙伯!龙伯可在舟上?” 伍封听是任公子的声音,想起幸亏是任公子乘着船在后面追上来,以致计然怕露了行藏,来不及对他们施以毒手,忙起身出了舱,见一艘余皇大舟到了船侧,任公子站在船头,正举着火把向这边看。 伍封拱手道:“任兄。” 任公子笑道:“龙伯定是不愿意在下打搅了,见到在下的大船,却偏偏不停下来相叙,累得在下追了许久。” 伍封道:“非是在下有意躲避,而是我们中了越人的诡计,险些全军尽墨,眼下才杀散了敌人,夺回了船。” 任公子吃惊道:“怪不得,在下心中寻思,就算龙伯架子再大,也不致于连一个招呼也不大,便想,若非是龙伯并未发现我的大舟,便是误会这艘大舟是要对你们不利,不敢停下来。” 说着话,运兵船渐渐靠岸,余皇大舟贴了上来,两船相隔丈余时,任公子跃到了运兵船上,道:“听说龙伯在阳山谷中了不疑的埋伏,越女出了意外,是否真的?” 伍封道:“大致如此,不过柔儿却是死在王子姑曹的手中。” 两舟停在岸边,伍封邀任公子一同用饭,席间将诸般前事和听到伯嚭与颜不疑的对话说了一遍,任公子大惊道:“不疑怎会如此?他这么搞法,对代国可大为不利。” 伍封叹了口气。 任公子沉默了良久,问道:“计然用的也是我们董门的剑术?” 伍封点头道:“的确是董门剑术,他的剑术颇有些造诣,恐怕比市南宜僚还要略高一些,而且逃走时还使出了一式剑招,颇似‘屠龙剑法’。” 任公子道:“可昔我一直未去过落凤阁,也未见过计然,否则早就认出他来了。” 伍封奇道:“任兄认识他?是了,他还说与你是旧识哩!” 任公子道:“这人是董门中少见的文武兼修之人,师父常说他是相国之才。当年他在门中时,一连数晚偷看祖师爷屠龙子练剑,犯了门中大忌,师父正想处置他时,却被他逃走了,从此天下间再无他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名计然,跑到了越国。” 伍封道:“怪不得他的屠龙剑术远逊于颜不疑,原来是偷学的。” 任公子皱眉道:“越国的事在下知之甚悉,从来不知道勾践身边还有计然这样的高手。” 伍封心道:“柔儿在越国颇久,我却从未听柔儿说过计然,想来连柔儿也不知道越国还有这么个第一剑手。”道:“这人犯了董门之忌,居然能从门中逃出来,看来还有十分的逃命功夫。”他听柳下跖说过,当年柳下跖几次欲从董门逃走都被抓了回去,计然竟能逃脱,可见不同一般。 任公子苦笑道:“不瞒龙伯说,计然在董门中之最得师父宠爱,他之所以能逃走,其实是师父暗中放了他。” 伍封奇道:“想不到令师身为一门之主,也会偏私。” 任公子道:“这也怪不得家师,天下间有谁能忍心杀却自己的儿子呢?” 伍封愕然道:“计然是董梧的儿子?” 任公子点头道:“不错,其实计然是家师以前的小妾所生之子,其母很早便死了。计然是师父之子,虽然他并未正式加入董门,仍算董门中人。” 伍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在下只听说过屠龙子、董梧、任公子、颜不疑、柳下跖、朱平漫、南郭子綦、东郭子华、市南宜僚等名字,未听说董门还有个计然。”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我们董门数十年间声名赫赫,这些年却显出没落之像,便始自计然,家师自坏门规在先,以致门中地位高些的弟子各生自己的打算。” 伍封点头道:“譬如任兄便是如此,既然任兄成了代王,日后自然会以代国的利害为念,门中之事便得另行考虑。若非如此,任兄早就出现在那阳山谷外了。还有那颜不疑,他既然已成为夫差之子,所思所想自然是以吴国利害为主,若董门之事将有损吴国,恐怕他也不会去做了。” 任公子叹道:“这是自然,不过有一事在下有些不明白,龙伯既然离吴回齐,不疑怎会想着要加害龙伯?龙伯甚得吴民之心,在下若是夫差,早就千方百计将龙伯留在吴国,厚土以封。吴国眼下便如泥陶之器,外表虽然仍然好看,其实一碰便裂。天下之事绝不可能长时间瞒过他人,就算不疑得手,那些士卒谁都有家人好友,未必不会说了出去,此事早晚必会被吴民知道,届时人心背向,国灭可见。吴国之败落,始自令尊被杀。眼下要说损吴之大,莫过于此事了。不疑向来聪明多智,怎会做出这样的愚蠢不智之事?” 伍封暗暗佩服,道:“任兄眼光锐利,政务精熟得紧哩!怪不得令叔会将代王之位传给你。此事说来烦恼之极,不说也罢。是了,在下早有一事相询,任兄姓任氏,代王是令叔,是姓任氏么?”他想,支离益这名字古怪,支离是指人腿脚不便,须用木撑才能行走。支离益名满天下,却不改名,想是个独行其事之人。任公子姓任,他们是代王一族,不可能与庶人般无氏而乱起名,支离益的真实姓名,莫非叫任益? 任公子笑道:“这是代俗,在下生与任城,故而姓任,与家叔无关。日后在下有子,若生于吴都便姓吴,生于临淄便姓临。”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任兄不说,在下还真是不知道此俗。今日若非任兄巴巴地追上来,计然早就向我们下毒手了,说起来,任兄算得上救了我们这么多人性命哩。” 任公子摇手道:“这是误打误撞,又算什么。其实自从龙伯入吴以来,我们好歹也算共事数月,在下对龙伯的看法大有改观,心中早就在想,若能将以往的恩怨一笔勾消,大家结为好友,在下便开心得紧了。” 伍封点头道:“其实在下与任兄以前有多番冲突,并非私怨,今日任兄又救了我们数十人,在下还怎敢记得以往不快之事?”其实在他的心中,任公子是赵飞羽的未来夫君,不免有些爱屋及乌的心思,何况的确如颜不疑和伯嚭说话时所说,任公子也不再视他为仇,虽然任公子所想的多半是因代国的国事所需为目的,但毕竟是误打误撞助了他们。 任公子大喜,道:“这就最好了。” 二人对饮了数觥,这时鲍兴过来道:“公子,那一班浆手当如何处置?” 伍封道:“他们是奉命行事,无甚大恶,都放了他们,明日你在附近觅些百姓,许以厚酬充任浆手。” 任公子道:“龙伯不如移到在下的余皇大舟上去,一并北上,在下从人不多,船上尽可以容纳,也免得另觅浆手。” 伍封道:“我们有丧事,棺柩随行,任兄喜事在即,一并北行只怕遭惹了晦气。” 任公子笑道:“我们代国人才不讲究这些。其实这艘余皇是夫差送给在下的礼物,这人年老糊涂,我们代国地处漠北,怎用得上如此巨舟?不过不要白不要,一路乘行也是好的。只不过在下到鲁国后便要弃舟登岸,这大舟弃之可惜,命人缓缓绕着水路驶到代国去,也无甚用处,在下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将此舟转送给龙伯。龙伯的水军天下无双,多了这艘余皇大舟,总能添些用处吧。” 伍封道:“这余皇大舟建造不易,非十余年不能造出,眼下仅有三艘,当年建舟的高手匠人再也觅不到了,是以珍贵无比,在下已有了一艘,怎么好意思接受任兄厚赐?” 任公子笑道:“这本就不是我的,又是用不上的物什,在下顺手送出去,得了十分人情,大有所得,何况日后在下说不定还有请龙伯援手之处哩。”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厚颜收下了。日后任兄有用得上在下之处,在下定会尽力而为,只是国家大事由鄙国国君和田相施为,在下不能作主,若是私事,在下当是义不容辞。” 任公子知道他一诺千金,得他一句承诺,十分高兴,伍封靠一己之力,两番救了吴国,日后即便不靠齐国士卒,这人也能助代国不少,当然是极为高兴,大笑不止。 当晚便宿于岸边,伍封等人迁上余皇大舟,鲍兴觅了具良棺,众女将蝉衣的尸体放入,妙公主和楚月儿感于此女以自身性命救了夫君,是以在棺中放了无数美玉金贝,陪敛甚丰。 鲍兴找了几个当地百姓,给了些金帛,又将运兵船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让他们通知吴国官儿将运兵船驶回云阳城去。 这艘余皇大舟与伍封的那一艘大小相若,不过伍封那一艘经徐乘镶嵌铜板,半披铜甲,这一艘却全是由尺余厚的木板造成,自然是比不得伍封那一艘坚固,不过在伍封所有的战船中,这艘余皇的威势用处可排得上第二了。 大舟一路北行,途中任公子与伍封一行人着意结纳,情意拳拳,虽然这人心胸狭窄了些,也算得上当世极了不起的人物,伍封与其情义每日俱增。 舟行七八日,这一日入了鲁国之境,任公子向伍封等人告辞。 伍封将他送到了岸上,任公子叹了口气,道:“在下与龙伯相识颇有些日子了,不过起始是互相争斗,眼下好不容易做了朋友,却又要分手了。” 伍封道:“来日方长,日后未必便不能再见。” 任公子道:“在下将要继王位、娶王后,若是龙伯能来看望,在下定然十分高兴,只是龙伯离家已久,家有变故,在下也不敢奢忘龙伯能赴代国来。” 伍封心中一动,便想答应去代国参加他的继位大礼,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一来叶柔新丧,二来妙公主有喜,自不能千里迢迢赶到代国去。 二人对饮了三觥,这才挥手告别,任公子带着其二十多名从人往西去了。 余皇大舟上的浆手仆佣都是夫差为了结好任公子所送,既然大舟又转送给伍封,这些人自然又归伍封所有。这些吴人江居江南锦锈之地,本就不愿意到风沙荒凉的漠北去,只不过身不由已而已,如今又被任公子送给了伍封,无不十分高兴,他们对伍封敬若天人,能跟随伍封,自然是远胜在饥荒连年的吴国,是以一路上十分殷勤卖力。 在水上行了两天,伍封为免鲁国地方官员前来问候,俗礼繁琐,便吩咐浆手不要靠岸,这日到了费城之东时,便见一队人马在岸上随着行船追逐,楚月儿眼力颇好,道:“夫君,是柳师叔。” 伍封喜道:“我正寻思要见见柳大哥,又恐怕这么抬着棺柩进入鲁都,有些不成样子,柳大哥来得正好。”命将余皇大舟停泊在岸边,船刚靠岸,柳下惠便上了船。 伍封飞步迎了上去,道:“柳大哥。”兄弟二人双手紧握,感慨万千,他们许久未见,自是十分亲热。 柳下惠先到叶柔和蝉衣棺前致祭,礼毕后,由伍封和楚月儿陪坐叙话。 柳下惠道:“兄弟大致还是老样子,月儿可长高了不少,身形也更为诱人。你们脸上神气不同,想是吐纳有成。” 楚月儿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柳下惠叹道:“兄弟,你在吴国大显身手,威震吴越,此事传遍了列国,大哥本来为你高兴得紧,谁知道夫差竟然有加害之意,累得弟妹越女丧生吴国,委实令人叹惜。” 伍封涕泪道:“这件事原来连柳大哥也知道了。” 柳下惠道:“这事是吴人传出来的,这些天不少吴人离乡背井,单是鲁国便来了数千人,欲迁居鲁国。眼下孔子门下也知道了此事,对夫差恨之入骨。夫差父子行事之蠢,无过于此事。” 伍封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柳下惠缓缓道:“迟迟是我从女闾中赎出来的,当时只觉得此女歌舞极佳,遂养于府中,不料叔孙氏却向我索要,只好让她到齐国投你去,她能嫁给你是自是最好不过,可惜此女薄命,唉!” 伍封想起迟迟,又想起叶柔和蝉衣,忍不住流下泪来,道:“大哥,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若非是我,迟迟、柔儿、蝉衣或不会死,她们三人身世艰辛,大好年化,却先后离我而去,这都是我的罪过了。” 柳下跖摇了摇头,道:“眼下列国纷争,战事愈烈,死于戈矛剑矢之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你说他们又能怪谁?若要怪时,谁也怪不得,只怪这世道!如今列国不再争霸而为争地,宋灭曹、楚灭陈以是其兆,日后争地夺境、国破家亡之时必会不断出现,天下苍生之苦才开始哩!” 伍封惊道:“如此一来,天下战事何时才有个了局?” 柳下跖叹道:“谁知道呢?” 伍封道:“大哥,是否人都是如此?只要有人所在,大则国国之争,次则是父子争位、兄弟争嫡,还有大臣争权、家族争地,小处还有妻妾争宠、士卒争功,莫非人之本性便是如此?” 柳下惠微微一惊,道:“兄弟想得到是深刻。不过大哥却以为人性本善,只是因时因势,心神迷失之故,才会争斗不休。老子有言:‘小国寡民,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使民重死而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若真是如此,哪来列国之争?” 伍封摇头道:“哪国不是想广增地域、多有民户,这‘小国寡民’四个字,恐怕无任何国君愿意听。” 柳下惠道:“何谓大?何谓小?无大则不知小,无小则不知大,就象天下女子都生得如月儿一般,人就没有美女丑女的说法了。老子并非让人将大国分成小国,其实是打个比方,让人不去相争,才能保全。就象刚刚出身的婴儿,不知尘俗,不知人心,并无争竞之念,因此才能快乐无忧。” 伍封点头道:“原来老子是让人不要去争。” 柳下惠道:“争是双方的,你不去争,便没有人能与你争,就好象一个鲜果,人人想去拿,偏你不想,谁能与你争呢?别人为了鲜果打得头破血流,你却能因此而保全自身,别人精疲力竭,或死或伤,这鲜果自然归你所有。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伍封心中一动,道:“这么说起来,如今中原列国战乱不休,而远在边鄙的秦、燕、巴、蜀等国在一旁坐望而不争,是否中原列国势弱,便是它们强盛之时?” 柳下惠道:“这是以后的事情,谁能猜测出来?不过巴蜀之地富裕,与楚国也时有争竞,就算它不与人争,别人也会打它的主意,早晚会卷入争竞,燕国虽贫,却有胡人虎视耽耽,也是争竞不休。唯有秦国不同,地大人少,国境贫瘠,向来不通中国,也未见有人打它的主意,一旦有材士出来,秦国不可小觑。老子属意西方,常欲西去,不知是想到西昆仑山去,还是想看看秦国。” 伍封皱眉道:“周天子真的不能重服列国了么?” 柳下惠叹道:“大哥多番去过成周,这是天下之都,不过以前的王都却在王城。在周景王之前,周室或可有为,景王晚年宠爱王子朝,想立他为嗣,可未及立之景王便死了,国人便立其长子姬猛为王,是为周悼王。但王子朝却不忿,攻猛争位,晋国出兵助猛,王子朝败后,悼王当年便死了,周二卿单旗、刘卷再立其弟姬匄,便是现在的周天子,距今已有四十二年了。”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晋兵走后,王子朝再入王城,周天子被赶到了泽邑,周人称为匄为东王,王子朝为西王,两王并存。后来晋国大合诸侯,晋顷公派兵送周天子入王城,王子朝携典籍奔楚。二王并存三年有余,王子朝一党多留在王城之中,周天子不免处处受制,五年之后,周天子迁入成周,从此王城无王,天子另居成周,晋率诸侯增修成周,遂成今日之王都,十分繁华。数年之后,周人将王子朝杀死在楚国境内,老子收集典籍回成周,被任为典藏史。可王子朝一党仍然势力不小,数年之后再次作乱,周天子被迫出城,后来还是靠晋人送他回城,刘卷、单旗二卿平定了反乱。王子朝之乱延续了十九年,周室所受之浩劫莫此为甚,连象征王权的九位宝鼎也失踪了。从此之后,周室一蹶不振,列国有事问诸晋国,再无人理会周天子。” 伍封道:“寡君即位之时,那单公曾经来过。” 柳下惠道:“他是单旗之子,名叫单骄,单旗死后继为卿,也称单公,刘卷还未死,人称刘公。他们是周室二卿,在成周、王城势力极大,连周天子对他们也无可奈何。自从单旗死后,单骄继立,刘单二卿失和,这些年明争暗斗,在天子面前也毫无避忌,周室越发弱了。” 伍封苦笑道:“天子之城、诸侯之邑、一族之寨,处处都有这种争权夺利之事,想来甚是无趣。” 柳下惠也摇了摇头。 楚月儿见二人满怀心事,便道:“上次月儿随夫君到鲁国来,想见师叔,师叔却出使在它国,以致未能见到。” 柳下惠道:“其实那一次我是藉出使之名,悄悄去了趟中山。” 伍封道:“大哥去中山干什么?” 柳下惠道:“舍弟柳下跖新婚,大哥不好公开露面,只好悄悄混在百姓中,参与其礼。” 伍封道:“原来大将军娶妻,这可是件喜事,新婚妻子莫非是中山人?” 柳下惠点头道:“舍弟娶的是中山王的长女长公主,眼下舍弟身为中山国的十万长,掌一国之兵权,总算是改邪归正了。” 柳下跖豪迈磊落,行事果敢,更因他是柳下惠之弟,伍封对他素有好感,闻此喜讯,也十分为柳下跖高兴,道:“大将军的铁骑纵横列国,算得上是天下奇才,中山王的眼力不错哩!” 柳下惠道:“其实是长公主先看中了舍弟,中山王才会将爱女嫁给他。眼下中山之国仅仅稍大于代国,当年它与齐国相助中行氏和范氏,得罪了赵、智、韩、魏四家,眼下受强晋所逼,是以将一国之军权委于舍弟之手。中山是鲜虞族人,行事与中原人不同,舍弟虽然恶名在外,中山人却不以为意。中山王无子,有意将王位传给舍弟,不过舍弟总想着自己曾为大盗,领兵打仗尚可,但要继位为王,却有损中山国的名誉,正因如此,中山王族中的一些豪强便觊觎王位,常起纷争。” 伍封皱起了眉头,心道:“列国最重名誉,柳下跖是天下有名的大盗,若登上王位,当真会惹列国耻笑。”忽地想起一个主意,道:“眼下列国之中,除了吴、越二国之外,还有代、中山、巴、蜀等国非周天子所封,大将军即位之日,若能得周使赐封,那便名正言顺了。” 柳下惠赞道:“大哥也是这么想,兄弟念头一转便有了主意,大哥却是想了十数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哩!不过眼下周室之事有些复杂,天子年老体弱,十日之中,倒有七日卧床,以致大权尽落在刘、单二卿之手,这二人向来谀事晋国,是以要天子封爵中山便不大容易。” 伍封心忖自己在这件事上只怕使不上力,点了点头。 柳下惠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哥想到成周去看看,可惜国中有事,无暇动身,今日也只能稍坐一阵便要赶回去了。” 伍封知道鲁国的季孙氏、孟孙氏和叔孙氏把握鲁国大权,其中以季孙氏的权力最大,国君形同虚设,柳下惠虽然是叔孙氏所提拔,但他心中真正的主人却是鲁国的国君。他的所做所为,其实是周旋于三桓间的分分合合、明争暗斗之间,以保全国君一脉,免不了处处小心、时时谨慎,道:“大哥实在是太过辛苦了些。” 柳下惠道:“这些年来,大哥的确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几次到成周时,都到大典之府去,想请老子指点,可惜数次都未见到。” 伍封奇道:“莫非很难找到老子?” 柳下惠道:“老子就在成周的大典之府,其实并不难找。只是老子若不想见你,即使见到也会失之交臂,老子若想见一个人,这人就算在天涯海角,也会忽然间发现老子站在自己面前。这些年间老子行踪不定,接舆师兄也无法见到他老人家。” 伍封心想着老子这位被孔子誉为“神龙”的一代宗师的风采,心中十分仰慕,叹道:“兄弟常想去拜见老子,只怕老子不想见我。” 柳下惠道:“以兄弟这样的人,老子应该会愿意见你的,不过这是大哥的猜测,究竟如何,还是等兄弟到了成周再说。” 又说了一会话,柳下惠起身告辞,伍封知道他政务烦忙,不敢留他,与楚月儿送到岸上。 柳下惠上了车,回头道:“月儿大有长进哩!” 伍封奇道:“柳大哥怎会知道?” 柳下惠道:“月儿英华内蕴,行坐捷便,可见劲力剑术之类与上次见时增了数倍。” 伍封和楚月儿暗暗佩服,心想柳下惠的眼力十分了得。 柳下惠走后,伍封与楚月儿回到船上,吩咐开船,先去叶柔和蝉衣棺前坐一坐,又陪妙公主说了一阵话,便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景色。 伍封道:“月儿,这几天我看你心情不佳,是何道理?” 楚月儿道:“想着当日与柔姊姊一同南下,如今回去时却是人鬼殊途,觉得世事有些残酷了些。” 伍封长叹了一声,道:“天下大势如此,日后我的烦恼事只怕会更多,只好不去想它。” 二人看着船下的浊水,忽觉胸中的烦恼便如这滔滔浊流,浑浑黄洪,绵绵不绝。 这一日,余皇大舟入了莒国之境,伍封怕莒国君臣前来罗嗦,吩咐不要停船,一路北上。 伍封与楚月儿站在船头,看着船下混浊的黄水,心情十分抑郁。 伍封见楚月儿闷闷不乐,叹了口气,道:“那日我突发怪梦,小阳解梦时说其梦不好,谁知竟是应在柔儿身上。不过我看你的心思不全因此,是否……”,忽地大悟,心道:“月儿定是见公主有喜而自己还未中彩,心中不悦。”便说道:“幸好月儿未曾中了彩头。我与你临阵惯了,要是你有了身孕,便只好整日躺在府中了,我反觉有些不大方便哩。”又道:“早儿有你这娘亲,日后只怕是最有威勇的,我还耽心其他的儿女受他欺负了。” 他哄了这丫头一阵,从袖中拿出一物,道:“月儿,你看看这玩意儿。” 楚月儿接过看时,见是一柄短剑,剑柄上有一条长长的细铁链,卷成一团,道:“这好像是计然的兵器吧?” 伍封道:“他这兵器想法甚奇,那日小刀拿给我时,我忽想起我们的行天御风之术,若是有此物相助,更有妙用。” 楚月儿想了想,道:“我们凌空行剑,最难的便是借力改变方向速度,若是有这种铁链,只要周围有物便可借力。” 伍封道:“就算周围无物,只要有小鸟飞过,也可凭此物借来驭力,若是细加啄磨,练得精熟了,只怕与飞鸟也差不多了吧?以前我让迟迟打造了许多铜链,一直未知道如何使用,若是在链头系上短匕,便可大派用场。” 楚月儿点头道:“不错,回府之后,我便让人制这样的短剑。” 数日间,二人都在船上研习如何使用这种铁链短剑,以此排解烦闷。 不知不觉过了莒国之境,总算回到了齐国,便见招来带着千余勇士在岸上迎接,他们得了伍封的飞鸽传书,带了士卒过来,已经在岸上驻等了多日。 伍封弃舟登岸,谭天鄙虎和乐浪乘押着余皇大舟东行入海,绕到五龙城去,如此绕海而行,费时数月,伍封自然不能随船而行,要改行陆路了。 陆行便快捷得多了,第三日到了临淄城外,伍封先到城外晏缺墓前拜祭,然后带了妙公主和楚月儿入城,到宫中去见齐平公,小鹿等人带着士卒扶了叶柔和蝉衣的棺椁入了封府。 齐平公在后宫花园等着,远远见伍封三人过来,笑道:“快来快来。” 三人上前施礼,齐平公早得了消息,拉着妙公主的手,笑眯眯地道:“妙儿如今可是长大了,眼见也要做母亲哩!” 妙公主笑道:“父君,我那小弟弟呢?叫人抱来瞧瞧。” 齐平公笑道:“这小子顽皮之极,与你相比也不遑多让,貂儿正给他沐浴,换了衣服便来。” 妙公主道:“我们都是一家人,便见一见,为何还要换衣?” 齐平公笑道:“那是非换不可的,适才这小子在貂儿身上撒了一泡大尿,弄得甚是狼狈,貂儿也只好换衣去了。” 妙公主睁大了眼,惊道:“弟弟这么淘气?” 齐平公笑道:“其实你小时候也是一样的,寡人每日要换十几套衣服。” 妙公主嗔道:“父君怎又扯到我身上来?” 伍封笑道:“国君今日告诉了我这事,那我便有了主意。日后公主生下了儿子或女儿,多半是像极了公主,我便用牛皮做一套衣,不幸被淋湿了,只须抹抹便成了,免得每日花上四五个时辰沐浴更衣。” 齐平公笑道:“封儿这主意不错,寡人当年怎未想到呢?” 众人说说笑笑,坐在花园之中,这时田貂儿带着宫女从廊上走了过来,妙公主忙迎了上去,便要从田貂儿怀中接过那小孩儿。伍封和楚月儿忙道:“公主!” 田貂儿摇头道:“妙儿有喜,可使不得力。” 妙公主道:“弟弟才数月大小,能有多重?”回首向齐平公看去,齐平公也摇了摇头。 妙公主叹了口气,伍封和楚月儿上前向田貂儿施过了礼,楚月儿伸过手去,将那小儿姜积抱在怀中,妙公主探过头来,看了好一阵,甚是喜欢,道:“弟弟睡得正香。” 田貂儿牵着她的手走过来,笑道:“积儿每日要睡七八个时辰哩。” 楚月儿抱着姜积端详了好一阵,笑道:“世子生得十分俊秀,不过我总觉得他像燕儿多些。” 齐平公笑道:“月儿说得不错,这小子不大像母亲,反而像姨母。” 伍封见姜积生得精致有趣,不象自己的儿子伍早儿虎头虎脑,笑道:“世子比早儿年幼,不过早儿以后见了他,却要叫唤他一声‘舅舅’,世子可是大占便宜了。” 齐平公道:“寡人总觉得积儿身子有些弱,比不得妙儿小时候壮壮实实,日后便要封儿教他剑术,一来强身,二来增些本领,免得像寡人这么文武不就。” 田貂儿道:“国君已赐了龙伯太子牙傅一职,龙伯还不知道吧?”本来她一直叫伍封为“大将军”,眼下也改口称“龙伯”了,可见伍封这“龙伯”之名,眼下已是传遍了列国,她比伍封大不了几岁,也不好意思学齐平公般叫他“封儿”。 伍封笑道:“原来我在吴国转了转,国君既加我的官,又赐了金帛,我这么大大的升官发财了,全靠了公主的脸面。” 齐平公笑道:“话却不能这么说,封儿是天下奇才,所向无敌,既然能当楚王的师父,自然能做齐国的太子牙傅,楚王赐你‘龙伯’之号,寡人也照样赐了这名号,免得寡人的女婿成了它国的‘龙伯’。你瞧,寡人也做了块‘龙伯’金牌给你。” 伍封接过金牌,心道:“这龙伯两个字是我平定徐乘海盗时随口说说,不料传了开去,竟会变成楚、吴、齐三国给我的封号,这真是意想不到。” 田貂儿道:“龙伯在吴越纵横无敌,父兄也好生欢喜,认为龙伯为我们齐人扬威在外,一洗当年艾陵之耻。” 伍封叹了口气,道:“可惜柔儿随我去吴,却未能生还。” 齐平公摇手道:“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本是常事,夫君妻妾,本就有个离世的先后,封儿无须太过伤心。” 这时,姜积忽然醒来,张开小嘴大哭,齐平公忙道:“这小子多半是饿了。” 田貂儿从楚月儿怀中接过姜积,转到廊后去了。 众人说了一阵儿闲话,齐平公吩咐安排酒宴,又命寺人去请相国田恒一家人来饮宴,对伍封道:“前些时春雨绵绵,国内多处水涝,浸损土堤,眼见便要入夏,到时候水势大涨,只怕会决口淹没农田,相国这些天四处察看,昨日才回临淄。” 伍封道:“巡视堤防是件苦差,相国可有些辛苦。” 齐平公道:“封儿手下人才济济,你虽在外面,家臣却将莱夷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次的水涝唯有莱夷未受浸害。” 伍封心道:“我手下的几个孔门弟子极有才能,当大国之相也可以,何况是小小的莱夷?” 田貂儿喂饱了姜积回来,道:“一阵间燕儿定会随来,她前些时又病了一场,龙伯好好陪她说说话,燕儿定会高兴。” 伍封明白田燕儿的心思,知道她心结难解,只是她已经许嫁赵无恤,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最多也只能陪她说话,安慰一番而已。 入黑之时,田恒入宫赴宴,田燕儿果然也随了他来,伍封上前,向田氏父子拱手道:“相国。”田恒依然是精神饱满之极,只是鬓间多了几缕白发,笑道:“半年没见,龙伯越发地显得雄壮了。” 伍封又对田燕儿道:“燕儿可清减了不少。”田燕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伍封问田恒道:“为何不见右司马?”田恒道:“盘儿与鲍大司马一起去了琅琊。” 众人说了几句,一起到了后殿,殿上案几早已经排好,齐平公与田貂儿坐在中间的大案之后,伍封和田恒等人这才各自入座,妙公主和楚月儿拉着田燕儿坐在一旁。 案旁各铺了数鼎,鼎内无非是各内肉食菜肴,寺人宫女穿梭似地奉上酒饭,殿下编钟竽笙奏响,众人饮了数觞,齐平公挥手让殿下的笙竹停了下来。 伍封道:“田相鬓间见白,想是操心国事所致。”田恒叹道:“眼下齐国有三事可虑,本相昼夜苦思,难以安寝。”这人倒是操心国事,即使是家宴,也忍不住谈起公事。 齐平公问道:“哪三事可虑?”田恒道:“其一,齐国在晋国六卿之乱时,支持范氏、中行氏,与晋为恶,又因卫国之事与晋人交战多年,齐晋之间仇深得很。本相与赵氏结亲,原想借赵氏之助,使齐晋结盟,可惜为智瑶所阻,事不能谐。晋国境大兵盛,倍于齐国,不能不让人耽心。” 伍封和齐平公不住点头,知道这事情的确令人忧心。田恒续道:“晋强而齐弱,听说宋国与晋国立盟,宋国灭曹之后,其势渐大,虽然比齐国大有不如,但也不可小觑。” 伍封道:“晋有宋助,齐国若得郑卫为盟,便可消晋宋之势。”田恒点头道:“不错,齐国要与晋人相抗,非得联合郑卫不可。郑国是齐国的盟国,但郑人素来无信,多年来晋强依晋、楚强依楚,郑臣之中有向晋者、向楚者、向齐者三派,本相总是担心它会背齐而向晋。而卫国君位反复,国势不振,齐晋插手其间,交战多年,若晋胜而立偏向晋国之君,卫必向晋而仇齐。此为第一可虑之处。” 伍封沉吟道:“就算得了郑卫二国,也不足以牵制晋国。依微臣之见,晋楚争霸多年,仇杀似海,齐国若能与楚国联手,便不惧晋国了。有楚国在晋国之南,晋人不敢轻易东向;有齐国牵制住晋国,楚国又不怕晋人南下。” 田恒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景公时晏子使楚,盟约未立,本相正想觅一能言之人入楚为盟,可惜未得其人。”眼光向伍封瞧来,伍封心道:“使楚之人自然以我为佳,但此事可缓,公主生产事急,我刚从吴国回来,不好又往楚国去。”道:“大凡要结盟,非有共同利益不可,齐楚相距甚远,楚人也不惧晋国,齐国恐怕一时间难以说动楚人。当年晏子使楚也不能为盟,眼下有谁能当此重任?” 田恒道:“本相也是这么想。这事情先不急办,待我们定了卫君之位,再与郑国重立盟约,有郑卫相助,齐国便与楚国打通,再设法说动楚国才可能成功。第二可虑的是吴越之事。” 伍封叹了口气,道:“本来吴事还有可为,可惜吴王夫差刚愎自用,猜忌臣下,吴臣尔虞我诈,暴敛于民,吴事难为。相反越势强盛,君臣勇悍多谋,士卒上下一心,灭越之势已成。微臣往吴一趟,虽然暂解吴噩,但两年之后,越人定会入吴。” 田恒道:“龙伯有救国之功,夫差却想加害,日后吴国有难,再无它国会去救,越人灭吴必矣。越若灭吴,兵锋直抵江淮,鲁国决不能抗越,泗上诸小国旦夕便破,不足为凭,齐楚二国便要面临越人的兵锐。” 伍封道:“楚国境大兵多,虽曾被吴所破,但楚昭王生息十余年,国势复强。越人要攻伐的,多半是鲁国,但鲁国与齐国新盟,伐鲁势必伐齐。相对而言,齐弱而楚强,越人断不会弃齐鲁而不顾,西伐强楚,非得及早准备不可。” 田恒叹道:“这事本相可想不出法子应付。第三件可虑之事,是齐国的内政。国君,前些时臣等视察各地,派人修筑堤坝,眼下境内大多整治妥当了,唯平阴至琅琊一线数百里,水患十分可虑,非得费大气力修葺不可。” 齐平公道:“唔,相国有何良策?” 田恒道:“这几天老臣与公子高、大司马多番商议,终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便是将平阳到琅邪一线的堤坝加固,筑磊成一丈多高的厚墙,与城墙相似,以此防水。” 齐平公吃了一惊,道:“非要筑墙才能防水么?” 田恒道:“单单只是防水,自是不必筑墙,但臣等合计,总之是要大费人力,不如大张旗鼓。筑墙固然是以防水为主,其实也可防御敌军。平阴琅邪一线正是齐国之南境要地,却全是平壤良田,无以为凭,是以当年吴军入寇,一口气便深入到距临淄仅数十里的艾陵。若有一道长墙,战时大有可用,可防楚、吴、越等国之入侵,保守南境。” 齐平公听他说得有理,道:“此策虽好,但此墙筑起来有数百里,只怕要费不少人力金帛吧?” 田恒道:“我们齐国富庶得紧,单是渔盐之收,每月便有差不多三千万钱,再加上这些年农收丰厚,仓廪充实,修此墙并不会大损国力。楚国为御中原,在宛、叶一带筑有方城,绵延七八百里,颇有用途。” 齐平公向伍封看来,道:“封儿以为如何?” 伍封道:“臣见过楚国的方城,用于兵事之上的确大有可为,齐国南境平坦,无以为拒,有一道长墙自然能用得上。此墙既可防水,又能拒敌,一举两得。” 田恒点头道:“龙伯说得是。” 伍封道:“筑以长墙虽然并非上策,但也不是胡乱打算。不过臣担心的并非是否筑墙,而是筑墙之后如何用之,若是兵甲不修,防备失当,一道长墙又怎能挡得住悍勇善战的越人或是国大兵多的楚人?” 齐平公道:“封儿言之有理,那么以封儿之见,这墙修是不修呢?” 伍封道:“既然仓廪富足,修墙总比不修为好。楚国之墙为方形,称为方城,齐国之墙绵延近千里,可谓‘长城’。” 齐平公道:“‘长城’这名字不错,便叫长城好了。” 田恒笑道:“龙伯此番在楚、吴、越走一趟,对三国之底细多少有了些了解。有了长城,自要驻兵防守,否则那长城岂非白修了?” 伍封道:“这就有了一个难办之处,长城长近千里,又当如何守法?就算每里百人,也要近十万人,粮运也不易。还有一个难处,万一越人入寇,若是绕过长城,从海路北上,由琅邪台、即墨之间登陆,这长城便形同虚设,长城以近千里之长,再将兵由城上调下来之时,敌人恐怕已由东往西,到了临淄城下了。” 田恒心中一惊,沉吟道:“龙伯所虑不无道理。” 众人听伍封分析得大有道理,连田貂儿也忘了怀中的小儿,认真听着。 齐平公道:“齐国西北地势虽平,但敌军南下,却有济水所隔,南方的确令人头痛,许多年来,齐国兵祸之惨烈,多在南面一线。” 田恒问道:“龙伯又有何主意?” 伍封缓缓道:“当年吴军入寇,一举而攻到艾陵,除了因南境无据可守之外,也因齐国国境颇大,而守兵散于各地,调动不易,就算调动起来,每处的士卒人数又不多,易被敌军各个击破,因此,我们除了要修长城,还要改一改驻兵的法子。” 齐平公与田恒不住点头。 伍封道:“依臣之见,不如在境内设立五处驻兵大城,除临淄之外,以平陆、高唐、即墨、琅琊为四处驻兵之地,称为‘五都’,收各地之兵驻于此五城之中,每城可驻兵二三万人,既能守境,兵势也不弱。就算敌军势大,攻入齐国全境,只要一都尚在,便有反败为胜之机。不过这五都要互为照应,一都动而四都发,若让敌军深入到沂水和淄水之间,国下四裂,虽有五都也无法聚兵,便十分凶险了。” 田恒击掌赞道:“龙伯之议极妙,临淄国都自然是齐国之心腹重地,当要驻兵,平陆可御晋国的魏氏和鲁国,守卫西南,高唐可御晋国赵氏、燕国、中山,保全西北之地,有此二城,长城之西便可无忧,琅琊、即墨之兵,既可防海上的敌人,又可守长城之东,再加上临淄大军南下,可控长城中间,如此一来,不仅易于调度过,而且每一城的兵势都极为强盛,长城的东西两端和中间也如同有了重兵把守,城上只用极少士卒便可以了。只有南守长城,东守济水,再加上五都士卒的调用,齐国便稳如泰山。国君,龙伯此策的确是极妙,深合兵法要旨。” 田恒这人才能卓绝,又自视甚高,向来极少这么赞人,此刻对伍封大加赞赏,也是因伍封提出的国策的确高明的缘故。 其实伍封这番策论并非这一转念之极想出来的,而是在心中蕴涵已久。这除是为了改善齐国的兵力部署,也是为了让齐平公能因此而改变兵权尽归田氏的现状,唯有改变部署方能让齐平公有机可乘,多少收回一点兵权。 齐平公与伍封早有默契,自然知道伍封对他一力维护的心意,点头道:“既然相国也认为此策极当,便可依此而行,等大司马和右司马回来之后,择日朝议。” 伍封此刻心思一动,道:“田相所说的三件可虑之事,内政有方,但外事尚无妙策,在下忽想起一个主意,未知是否可行。” 齐平公听了田恒所虑的之事,心中颇为着紧,闻言喜道:“封儿之策必是好的,不妨说来听听。” 伍封道:“外事之急,莫过于晋国和越国。微臣以为要解决晋越之事,全在楚国身上打算。”田恒点头道:“本相也是这么想。龙伯是楚王的姊夫,对楚王有救驾之德,或可说动楚王与齐国结盟,但楚臣之中有叶公之精明、钟建之明察,只怕不会无端端答应与齐国结盟。” 伍封笑道:“要想楚国与齐国结盟,非得向楚国许以诸多好处不可,利之所动,楚国未必不会结盟。”田恒皱眉道:“楚国地广物丰,除城邑之外,何物能让他们心动?” 伍封道:“便在城邑上着手。当然,我们不能割邑以献,唯有从境外之地上着手。”齐平公和田恒都不解其意,田恒愕然道:“境外又有何地?” 伍封道:“江淮一带是本是吴国之地,却有一小半被夫差割给了楚国,剩下的地方楚国觊觎已久,吴国若亡,此地不归越国,便会被楚国所占。楚国尚好,越王勾践雄才大略,野心不小,多半会打齐国的主意。江淮以北的鲁、莒、杞等小国不足为凭,齐国南境恐怕免不了要遭遇兵祸,相国先前的想法也是有鉴于此。” 田恒皱眉道:“这又如何?”伍封笑道:“我们只要放出风声,假意要夺江淮之地,楚人立时便能想到,一旦吴灭,齐国便会敢与越国一战,目的便在江淮之上。楚国要得江淮,非与齐国和越国交战不可,不免担心齐越结盟。楚国与齐越交战,又担心晋人南下,再加上楚国之西的巴蜀时有所动,三面受敌,楚人非惊不可。” 田恒击掌笑道:“这计甚妙,龙伯的意思,是以这江淮之地为饵,诱楚国与齐国结盟?江淮本非齐地,就算被齐国所得,隔鲁莒诸国以有其地,也不能控制,若归于楚,齐越之间便被楚国隔断,越人不足畏了。” 齐平公道:“我们放出风声,意指江淮,楚人会相信么?”田恒道:“国君所虑也不无道理,楚人多谋,恐怕不会轻易相信。” 伍封笑道:“眼下这江淮之地,除了吴国所有外,还有东夷杂居其间。我们大可以派一军南下,从东夷手上夺些许地来,楚人便不得不信。” 田恒哈哈大笑,道:“以江淮之虚地换楚国盟约之实利,此策绝妙。本相还有一个主意,我们派一军南下,从东夷手上夺少量之地,再声称要伐吴为龙伯报仇,到时候吴人惊惧,便会求救于楚,楚人立时便知道我们意指江淮。到时候我们再派个使臣赴楚,盟议必成。” 伍封暗吃一惊,忙道:“这么一来,吴人大受惊扰,万一吴军北移,越军背盟突出灭吴,岂不是挑起了齐越之战?” 田恒笑道:“我们大军到了江淮,国君立时派一使到军中,声称龙伯苦谏,看在龙伯面上,齐人暂不伐吴,驻军十余日便退,故意将此事传开去。如此一来,既吓一吓吴人,让楚国知道齐国属意江淮,又在吴人处为龙伯卖一个大大的面子,吴国亡后,吴民定会感龙伯之德蜂涌入齐,如此以增民户,一举数得。” 伍封道:“这法子也使得,吴人惊惧之下,说不定会施仁政练强兵,能与越人相抗。楚国与齐国结盟,郑国怎敢背盟归晋?” 齐平公大笑道:“如此最好。相国和封儿足智多谋,寡人便放心了。”他高兴之下,频频向伍封和田恒举爵同饮。 田貂儿插口道:“国家大事,貂儿不便插口,不过貂儿见龙伯此次出质于吴,大增齐人之威,使天下人不敢小觑我们齐国,今日又有妙策,眼下龙伯是上大夫,国君是否可以赐于下卿之爵,以示奖功责罪之意?” 齐平公和田恒都大感愕然,田貂儿自从入宫之后,对国家大事向来不闻不问,以免被他人说是妇人干政,想不到此刻会这么说,也是破天荒第一回了。 田恒知道自己这女儿素有主见,这么说自然是有其用意,总之她不会对付自己娘家的人,何况升伍封之爵也无甚打紧,遂笑道:“本相正有此意,想不到被君夫人先说了出来。” 自从晏缺死后,三卿之位便空了一人,齐平公将大司马鲍息为亚卿,下卿之位便空着了,其实便想授给伍封,只是不好开口,以免被人说他偏爱女婿。 此刻田貂儿这么说,齐平公十分高兴,他对田貂儿素来宠爱,升自己女婿之爵,换了任何老丈人也十分愿意,见田恒也赞同,便道:“如此最好,便升封儿为下卿,明日由掌书授予冠带玺宝。” 三卿之爵是贵族中最尊贵者,按此时的礼制,大国有三卿,三卿原来须由周天子亲授才被承认,但如今王制渐坏,各国常常自命亚卿和下卿,然后再向周室递文,唯上卿之任先要向天子递文,天子授爵才行。眼下齐国的上卿是田恒,亚卿是鲍息,伍封升为下卿,爵位已比公子高这个上大夫要高了。除国君之外,便以三卿的地位最为尊贵,不过这并非实职,田恒自然也不甚在意。 伍封出案谢过齐平公,又谢过了田貂儿,田貂儿笑道:“龙伯不必多礼,貂儿向来不理政事,今日破例厚颜插嘴,是因有事要求龙伯援手。” 她这么一说,殿上众人无不纳闷,伍封道:“君夫人尽管吩咐便是,臣自当奉命效劳。” 田貂儿道:“此事有些不近人情,全出于貂儿的一番私心,说了出来,龙伯不要见怪才好。” 伍封心中更是大奇,猛地想起一事,心道:“莫非你想将月儿要回去,让她在宫中相陪?”斜眼向楚月儿瞥了一眼,见她也有些担心。 田貂儿格格笑道:“这事与月儿无关,龙伯不必惊慌。”她笑了一阵,忽地叹了口气,道:“貂儿仅燕儿这一个妹妹,今年九月便要嫁给赵无恤,下月赵氏便会派人来迎亲,按理我们当派亲人相送,只是这人选便大费斟酌。貂儿自是不能去,相国要料理国事,盘大哥事忙,其他的人貂儿却不大放心,便想央龙伯为燕儿娘家的使者,亲自护送燕儿到晋国成婚。” 田燕儿自入殿后,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忽地抬起头来,向田貂儿看了一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 田燕儿的心思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父亲田恒和姊姊田貂儿,田恒忙道:“君夫人说得是,龙伯,实不相瞒,本相自从将燕儿许给赵氏之后,常有悔意,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无缘无故悔了婚约。这丫头自从许婚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她还说平生最高兴之时,便是与龙伯在莱夷剿灭盗贼之际。本相身为人父,不能让爱女快活,想想也是无趣,龙伯若能送燕儿到晋国去,想来燕儿也会高兴些吧!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起来。 齐平公道:“封儿可算是燕儿的亲属,做为娘家人也无不妥,只是妙儿眼下已有了身孕,封儿若不在身边,似乎也不大好,妙儿也不能粗着身子一路到晋国去。” 田貂儿叹道:“貂儿先前说有些不近人情,所指便是此事。龙伯待礼成回来,当不会误了妙儿的年底生产之期。不过龙伯若不答应,也是人之常情,何况龙伯还有丧事要办,貂儿也不会因此不高兴。” 伍封偷瞥了田燕儿一眼,见她正向自己瞧着,眼中露出极为热切之情,虽然目光一触,田燕儿便垂下了眼帘,伍封心中却软了,颇有些左右为难。 田恒忽想:“要设置五都,齐国的兵防便要重新安置,龙伯若在朝中,必会多方设法取得部分兵权在手,这人颇难对付,不可不防!国君无甚远谋,如今晏缺已亡,公子高和鲍息又势弱,若能将这人支使到晋国去,五都之兵便可尽入我手中。貂儿之议不仅能让燕儿高兴,还能大助我田氏,妙极,妙极!” 他站起身来,走到伍封案前躬身一揖,道:“看在本相面上,请龙伯辛苦一趟,燕儿也好借龙伯之威立足晋国,免在在异国他乡被人欺侮。” 众人见他如此大礼,只道他爱怜女儿,哪里想到他心中另有打算,伍封忙还礼不迭。 妙公主最为心软,见田恒居然如此屈尊,又想起田燕儿的确可怜,便道:“燕儿远嫁到晋国,日后只怕再难相见了,夫君便送她去吧,只是不要左拥右抱,带回若干晋女便好了。” 众人无不失声而笑,齐平公虽不大愿意,但想庆夫人自小就喜爱妙公主,有她照料,也不怕有何闪失,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封儿威名正盛,有封儿亲自送燕儿到晋国,日后便不怕赵氏敢欺侮燕儿。” 伍封无奈,只好答应,心想:“迟迟、柔儿早亡,蝉衣为我而死,赵大小姐和燕儿又对我情深义重,我这一生背负女子情义不少,若连这一点也不能做到,日后想起燕儿来便会心有歉疚。” 妙公主笑道:“夫君颇有些花花肠子,月儿可要一路盯着,免得象上次在卫国一样,划拉了一大群美人儿回来,以致卫宫为之一空。” 众人都大笑起来,楚月儿笑嘻嘻点头。 伍封苦笑道:“什么为之一空?没那么夸张吧。”他长叹了一声,道:“自从迟迟和柔儿先后离去,我心中便时时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惧,再也不敢动情。”他说得低沉缓慢,语中透满了黯然情伤的滋味。 众人被他的话勾起了各自的心思,都感到有些心酸,这次家宴饮到此时,人人都有些动情,连田恒也忘记了政事繁琐,想起了多年未曾想过的心事。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场家宴真真正正像寻常百姓家中一样,透出了宫中少见的亲情来。 到了深夜之时,不仅伍封和齐平公醉了,连田恒也大醉倒卧,宿于宫中。 次日一大早,楚月儿便将伍封叫醒,道:“夫君,国君派人来唤你朝议。” 伍封匆匆到了殿上,与众齐臣打过招呼后,齐平公上殿,田恒先大大夸奖了伍封一番,齐平公便宣布赐伍封为下卿,掌书将冠带玺印授给了伍封。接着便议起修筑长城和设立五都之事,众臣见是国君、相国和龙伯早议好的,自然是一片附合之声,至于五都如何设立、如何调动,非一时所能议定,何况军中最高官职的大司马鲍息和右司马田盘都不在城中,便由田恒想个方策,等鲍息、田盘和公子高等人回来后再议。 到了午间朝议方罢,众齐臣一起向伍封道贺,贺他晋为下卿,又贺妙公主有喜,也有人为叶柔亡故表示安慰,总之是礼数繁多,不一而足。 伍封回到宫中,见妙公主依然睡着,楚月儿正把玩着细铁链子。 伍封蹑步走了过去,想在背后吓唬楚月儿,谁知道这丫头耳力极佳,早听出了他的脚步声,笑吟吟转过身来,道:“夫君,你瞧瞧这链子。” 伍封心中稍稍有些失望,顺手接过铁链,道:“计然的这链子……”,仔细看了看,奇道:“咦,这不是那条铁链哩。” 楚月儿笑道:“早间你朝议之时,君夫人见我正玩着那链子短剑,扯着我问长问短,说起计然的事,君夫人忽想起相府中有一条十二丈长的精铁链子,叫作千钧绳,是她们祖上在陈国时得到的宝物,当年相府建花园之时,曾用来拖拉千斤巨石,眼下放在府库中,无甚用处,命人取了来,送给我们,便是这条链子。” 伍封见这链子是精铁所铸,虽然比箸还细,但质地坚硬又有韧性,以其十二丈之长短卷在手中不满一握,轻不过半斤,赞叹道:“这链子既轻又细,想不到能承千斤之物。” 楚月儿道:“若在链头装上短剑,便比计然的兵器要坚韧得多了。” 伍封唤来两个宫女,命她们各执一头将链扯开,然后两头对折,道:“十二丈太长了,三丈已经足敷其用。”拔出“天照”宝剑,用剑尖穿在对折的链环处,轻轻一转,本拟将铁链崩开,不料此链之坚韧远出其意外,被他这么一崩,竟然丝毫无损。 楚月儿错愕道:“原来这链儿比我们想象中更结实哩!” 伍封道:“怪不得你说这是件宝物。”腕上用了十成之力,才将铁链崩成两截,再分成四截,将两截让楚月儿收藏,拿着剩下的两截道:“本来我只想随便造件链子短匕,不过这链子如此坚韧,索性仔细打造两件厉害兵器出来。”他招手叫来一个寺人,道:“你去将宫内的工正请来。” 那寺人去后,楚月儿道:“我们的短匕也算是件稀罕物儿,串在链上便十分不错了。” 伍封摇头道:“若只是用短匕,这铁链的威力便未能发挥出来。你想,就算将短匕大力射出,尽数插入木柱,最多也只能承受二三百斤,再重一些,短匕便会受不住力,从木柱内被拔出来了。是以得另想办法。” 他在案上铺开黄帛,用笔在帛上画了个草图,楚月儿探过头看了一阵,只见伍封画了个尖不尖、勾不勾的玩意儿,好奇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我看着象朵细瓣的花儿似的?” 伍封得意地道:“这玩意儿我可是一路上想了几天,才想出来的。我们的行天御风或拉拉扯扯之术,太高、太远、太久便有所不能,有了此物,便可以纵越自如,既便是三丈高之墙也挡不住我们。” 楚月儿拿着帛图仔细端详,伍封的画功不好,画得又十分简陋,她也未能看出其中的奥妙来,拉着伍封细问,伍封才说得两句,寺人便带了工正来。 工正是齐国掌五金兵器铸造的官儿,官职说起来虽然不小,却无甚实权,向来不被朝中看重,此刻见是龙伯招他入宫,自然是巴巴地飞跑过来。 伍封对他道:“我有两件东西给你打造,你须得尽快安排国中良匠造好。” 工正忙不迭点头道:“龙伯尽管放心,国中良匠多在临淄,卑职定会连夜赶制,不知道龙伯要造什么?” 伍封将帛图递给他,向他细细解说了一遍,那工正问道:“这玩意儿看来象船上用的锚,不过锚多是三爪,这件物什却用了五爪,可是用来勾物之用?” 伍封笑道:“这是件兵器,按我画的尺寸用精铁打造两件,每件重量可否在两斤以下?” 工正看了一阵,又问:“这每一爪最多要受多大的力?” 伍封赞道:“你果然是个行家,每爪之力能否在千斤上下?” 工正道:“如今府库中有十余斤楚国的良铁,以此铁之质地,若每爪受力在千斤上下,这玩意儿打造出来约一斤左右。” 伍封将那两条铁链递给他,道:“如将铁链扣在尾上,链尾圈在手腕之上,你说该如何改造?” 工正道:“这个好办,只须用生熟牛皮数层制一腕套,铁链尾端制个小勾,用时在腕上缠上一圈,以勾扣在环上,便不易脱开了,不过那小勾不能尖了,否则便会刺伤手腕。”又看了看这铁链,脸露惊奇之色,道:“这链儿轻便坚韧,质地手艺均极为罕见,眼下齐国可没有这样的匠人,也觅不到这种精铁哩!” 伍封笑道:“打造这两件兵器,需要几天功夫?” 工正沉吟道:“虽然物什不大,但质地工艺须极为讲究,卑职将临淄城中最好的十名匠人调来,连夜赶工,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时。若不求质地,一个时辰也行,不过龙伯用的兵器自然要是最好的,否则便配不上这两条好链了。” 伍封道:“那好,我再多留一日,明日你给我送来便成了。” 工正见伍封甚好说话,倒有一些意外,顺嘴问道:“小人一辈子与金铁打交道,却从未见过这种兵器,不知这兵器教什么名堂?” 伍封想了想,道:“这是我新想出来,不如叫‘龙爪’吧。” 工正佩服道:“原来这是龙伯新想出来的,龙伯也是是行家哩,‘龙爪’这名字也好。”摇头晃脑地赞叹不已,由寺人引出门去。 伍封叫了个寺人,让他到封府去通知小鹿等人,命他们后日早间在东城之外相侯,一起动身回莱夷。 次日午后,工正果然将两条“龙爪”送来,伍封见打造甚是精细,十分高兴,赏了工正五十金,打发他走了。 妙公主见了这两条黑黝黝、亮灿灿的“龙爪”,十分好奇,拿在手中看了一阵,见这玩意儿有点像计然的那柄链子短剑,只不过头上是个三寸长尖尖的铁锥,锥尾上多了五根大指粗细的倒钩,钩头并不尖锐,便道:“这东西若用来在战阵上擒拿敌将,倒是不错。” 伍封笑道:“我们倒未曾这么想过,不过正如公主所说,还真是可以用来生擒敌将哩!” 楚月儿道:“这是夫君新想出来的兵器,叫作‘龙爪’。” 她与伍封将链头牛皮缠在左腕上扣紧,然后缠在小臂上,将整个“龙爪”藏在衣袖之中,这东西轻便得很,藏在袖中也看不出来。 伍封道:“既然下月要送燕儿到晋国去,我们明日便得赶往莱夷,将公主和柔儿安顿下来。我去向国君和君夫人辞行。” 次日早上,伍封去见了齐平公和田貂儿辞行,齐平公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便没怎么强留,只是叮嘱他一路小心。 伍封三人由宫中侍卫护送出城,到了东门之外,小鹿等人领着一千亲卫军正等候着,伍封命侍卫们回宫,上了铜车,一路向东出发。 伍封与招来一路说话,见招来满面悲伤,知道他对叶柔之死难以释怀,也不知该如何开解。 伍封每次由临淄回莱夷都是缓慢而行,眼下带着叶柔和蝉衣的棺椁,便寻思着早日回去为她们下葬,免得一路耽搁,便对鲍兴道:“小兴儿,我们能否尽快赶路,早日回去?” 鲍兴道:“快一些倒是可以,不过为马之计,不能太快。” 楚月儿问道:“为什么?” 鲍兴道:“马这畜牲与它物不同,四蹄坚硬,是以不知痛楚,若让它尽力去跑,时间长了便会伤蹄,或是踩到尖石也会伤蹄。只因马自不觉,人也不会时时去看其蹄,等到马蹄真的伤了,就算千里马也只能毁了。眼下这路不好,小人为公子看视马匹,最要小心的便是此事。譬如公子那匹黑龙,若由得它的性子,只怕不到一年便会伤了马蹄,不能再战了。”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在越国马战,不知是否伤了黑龙和青龙?” 圉公阳在一旁道:“这倒没有,有小人在旁,怎会让马儿吃了亏?公子大可以放心。” 楚月儿叹道:“幸好小兴儿今日说了这事,月儿可不知道哩,否则伤了青龙时,我可要心痛了。唉,这马又不能象人似的穿着履屦。” 伍封心思一动,问道:“能否给马穿上履屦呢?” 圉公阳道:“马怎能穿履?” 鲍兴道:“马蹄又硬又滑,就算给它系上了履屦,走几步也会轻易掉落,除非是钉上去那还差不多,反正它也不觉得痛。” 伍封忽然道:“我有了主意,既然马不觉痛,我们便找一块铁给它钉上去,马蹄上小下大,铁旁边再留些铁勾扣上,自然就不会跌落了。” 鲍兴面露喜色,道:“公子这法子极好,不过每匹马的蹄儿大小不同,要分别打造,且不须用整块铁,马蹄中凹,只须用一个半圆铁环便够了。” 伍封道:“不仅分别打造,且要匠人乘铁烧红质软时贴上马蹄,再扣上铁钩,钉上铁钉去,这就给马穿上了履屦,永不会落。除非是铁磨坏了,再换时由匠为它人除下。” 楚月儿笑道:“别人的马不敢太过疾驰,我们的马儿若穿上铁履,便可以尽力狂奔,用于战事岂非平添了许多威力?我看这马履造出来,用于战时比仍何良兵利器还要有用!” 鲍兴道:“眼下精铁难觅,公子府上的精铁不太多,用铜可好?” 伍封摇头道:“铜质太软,只怕没几日便会被马踏得变形。若用青铜时,质地又脆了些,只怕也不耐久用,最好还是用铁。” 圉公阳兴奋地道:“这马履想来十分有趣,小兴儿,到家后我们便叫上小刀儿,做几个试试。” 鲍兴喜道:“原来小刀也懂马性,这真是妙了。” 庖丁刀在一旁道:“马性我不怎么懂,不过先父是匠人,我懂得冶铁之术,也能打造兵器,我名字中的这‘刀’字岂是白叫的?”秋风插口道:“是啊,小刀颇懂兵器,我还时时向他讨教哩。” 鲍兴愕然道:“这真是失敬了,原来小刀会冶铁,小兴儿还以为你这‘刀’字是指你庖艺精妙,切肉如飞。” 伍封笑道:“你们回去后便从府中拿精铁打造试试。” 庖丁刀问道:“这东西是否就叫‘马履’?” 伍封笑道:“若叫‘马履’,只怕人人都会惊奇相询,我们不免大费口舌,便叫‘马蹄铁’,别人一听便懂了。” 鲍兴问道:“若用青铜所制,莫非叫‘马蹄青铜’或是‘马蹄铜’?” 伍封笑道:“铜的便不能叫‘马蹄铁’么?譬如你叫小兴儿,就算到了八十岁,我也不会改口叫你‘老兴儿’。” 一路无话,伍封与楚月儿沿路研习“龙爪”的用法,等数日后到达主城时,二人已将“龙爪”用得十分精熟。 到了主城之外,庆夫人、公冶长带着白胜、公输问等人在城外候着,莱夷各地的大小家臣、九族之长都出城相迎,公冶长在叶柔棺前大哭,惹得众人涕泪不止,眼下喜事丧事混在一起,的确有些难办,众人说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忙了好一阵,众人才入了城,将叶柔与蝉衣的铜棺运入灵堂。 次日伍封与众家臣在堂上议事,他离国数月,众人自是要将莱夷的军政农商等状况一一禀告,诸多繁事,也不能一一细述。 这日伍封与公输问、白胜、赵悦、吴舟等人前往大营,骑马到城外时,见四周良田青翠郁茏,青苗生得十分繁茂,赞不绝口。 伍傲道:“这都是靠了白兄的家眷从楚国带来稻种,白兄亲自带人指点耕种,才会如此繁盛,看来,今年必定收成大丰。” 伍封道:“我们齐国多是以粟稷为食,我这一次往江南走一趟,发觉江南之地的人不及北人豪爽,但卿大夫所食多是稻粱,其味比粟稷要美,白大哥将稻种移到莱夷耕种,这是莱夷人的口福哩!收成之后,定要选些好的送入宫中,给国君和君夫人品尝。” 白胜叹道:“大哥年幼时与伍叔叔在吴国耕种,其中的技艺方法多还记得,想不到能用得上。” 众人到了五龙水城后,伍封见水城中大小船只都已整治一新,海上战船往来穿梭如风,船上水军精悍善战,喜道:“这支水军如今终是象个样子了,看来赵兄、蒙兄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赵悦笑道:“公子从越国夺来的战船,加上我们从徐乘处缴来的,水军眼下有大翼、中翼各四十五艘、小翼五十艘、福船八十二艘、大舫五十四艘、大运兵船而十一艘,其余的小渔船逾二百艘,再加上余皇大舟一艘,若论战船之数,只怕比得上一国的水军。” 鲍兴笑道:“眼下又多了一艘余皇大舟,正由海上驶来,过些时便可到了。” 伍封道:“吴国费十余年之力,造了三艘余皇大舟,眼下已有二艘落在我的手中,若是吴国先王有知,多半会心痛。” 白胜道:“兄弟也是吴王的后人,眼下吴国势弱,余皇归于兄弟所有,或是天意使然。” 蒙猎道:“余皇既有两艘,是否要各起个名字,以免调动时混淆?” 伍封点头道:“从徐乘手上夺来的一艘,就叫‘大龙’,新得的这一艘,可叫作‘飞鱼’,蒙兄以为如何?” 蒙猎道:“这名字颇好,等‘飞鱼’到后,在船首铸上鱼形铜头,便可轻易分辨了。” 赵悦道:“前些时玄菟法师与被离先生曾经回来,过几天又带了一些人取了一艘渔舟,说是到海上散心去了。” 伍封喜道:“法师岳丈和被离叔叔叔回来过?妙极,他们何时从海上回来?” 蒙猎道:“这就难说了。前些时春雨绵绵,一连二十多天的狂风暴雨,海上风浪极大,小人倒担心法师他们一乘渔舟挡不住风雨。” 伍封吃了一惊,道:“最好是派人到海上去寻一寻。” 赵悦道:“这几天海上有大风,船行不得,只好等四五日风浪住后,再派人出海寻觅。” 在兵尉的率领下,水城中的兵士有的正在练习剑术、矛法,有的正在水中嘻游,有的在背负重物在城中来回跑着,一个个都显得十分勤力,伍封看了一阵,微微地点头。 蒙猎得意地道:“我们的士卒训练强度之大,胜过我们所知的任何国家的士卒,算得上是天下少见的精兵。” 伍封心思一动,道:“赵兄,蒙兄,这些天你们从士卒中为我挑选出一队人来,这些人必须能从旱寨下水游到水城之门,再游回来。” 赵悦笑道:“公子,我们的士卒都能游一个来回哩。” 伍封摇头道:“我要的是能游五个来回者。” 平启在一旁吃了一惊,道:“一个来回是十里,五个来回便是五十里,这等体力非同小可,小人一身蛮力,也只能游七个来回。” 招来在一旁赧然道:“小人更少些,只能游六个来回。” 伍封笑道:“这只是水性,选出合格的人后,次日再让他们背负百斤,一口气跑一百五十里,体力才算合格。” 蒙猎咂舌道:“虽然我们的士卒精勇,能有如此体力者恐怕不多。” 伍封点头道:“选出体力合格的人后,便由平兄和招兄试他们剑术矛法,平兄与招兄全力施为,能挡招兄二十剑、平兄十五矛者,这便是我要的人。不论是营中的士卒还是各人府上的家将,都可参加挑选,选中者授以寻常士卒的三倍金帛。” 平启骇然道:“小人与招兄训练这些士卒已久,能达到这些要求的人恐怕不会超过二三十人。” 伍封道:“兵不在多,而在于精,这样的人只要有二十个,经我亲自训练后,专作偷袭、暗杀、抢攻、埋伏之用,必能助大军行阵,成为一支无坚不摧,所向无敌的奇兵。”他见众人都十分惊愕地看着自己,笑道:“实不相瞒,在下自五岁开始便由家父亲自训练,十岁时已能负三百斤之物跑出三百里而中途不歇,这几年来我连番争斗仍能保全性命,全靠了从小打好的底子。你们别看小兴儿总是替我御车,其实他也能背负百斤驰三百里以上。” 赵悦点头道:“公子说得也是,上次在越国时,我们人少力孤,却能一口气袭破越都,全靠了公子和小夫人奇兵突出,若真如公子所愿能练出这样的一支奇兵出来,这支精中选精的奇兵必定是天下第一。” 无须多想,众人也能想象出日后这支兵马必定能起到惊人的战斗效果,无不兴奋之极。 伍封招来众将与所有士卒,先大大褒奖了远征越国的勇士,赐金不少,自己既晋爵,跟随自己的所有家臣也大加薪秩,又将夫概送他的铁剑和从越国得来的“步光”良剑给每位家臣都赏了一口,这些铁剑都算得上少见的宝物,众家臣无不高兴。 他生性豪爽,自得了越都的宝货之后,家中之富还胜过宋卫之类的一国,赏赐文武家臣士卒自然是大方之极,连随他到晋国去过的寺人每人也得了五十金以及其它物什不少。 数日后,伍封将叶柔和蝉衣的棺椁运到北长山岛上,与迟迟之墓并肩落葬,又与楚月儿、公冶长在岛上守了数日。 列九和楚姬见伍封虽然伤痛,却与上次迟迟死后不同,未至于饮食俱废,知道这是伍封经历日多,年龄增长,渐渐成熟之故。 这日一大早,伍封、楚月儿、公冶长、小鹿、列九、楚姬、鲍兴坐在岛边上用膳,伍封看着天边日出,朝霞如火,映得浩瀚的大海从天边的红色渐渐变成岛前的蓝色,其中色彩斑驳,变化万方,天空中群鸟直翔斜飞,构成了海上极美之景色。 伍封叹道:“如此美景,当真是令人忘了世间的忧愁之事。人生在世,得与失难料,生与死相随,若是纷争不再,每日能坐观美景,真是人生第一大幸事。” 列九道:“公子二十岁还不到,便已经拥数百里之封邑、名扬天下,正是大有可为之际,怎么说话却象花甲老翁一般?” 公冶长叹道:“自从周平王东迁以来,列国便争斗不休,以前是争为霸主,如今却是争夺国土,日后恐怕更会争竞愈烈,列国之中只怕再无乐土。莱夷之地早晚也会有兵祸,只不知是数年、数十年抑或是数百年之后。” 伍封道:“若莱夷被兵,我便将莱夷之民移到海上诸岛之上,以免百姓们遭遇兵祸。” 公冶长道:“眼下我们的水军虽然强盛一时,但日久难料,若是等到敌人水军盛时,海上区区十余小岛,也不足为持。” 伍封皱眉道:“世间之事变化无穷,怎能想得那么久远?” 公冶长叹道:“人无逾虑,必有近忧,或是我多虑了些,以我看来,这大好齐国早晚必落入田氏之手,到时候我们若与田氏一战以救国君之嗣,却会使数百里莱夷生灵涂炭,若袖手旁观不加理会,于情于理,都不合君臣亲属之道。” 伍封点头道:“我早有这种担心,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公冶长道:“其实齐国之政渐入田氏之手,固然是田氏数代以来的手段谋划,也是齐国几位先君视民如仇所至。就算封儿武勇无双,用兵如神,总难与田氏抗衡,其中最大的难处便在于百姓之心归于田氏。若非封儿曾施德于田氏,哪有如今莱夷数百里地的平安?齐国的世族大姓之中,国君一族和鲍氏日益衰弱,晏氏、国氏、高氏早已没落,封儿与国君苦苦支撑,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政不由己出,势不如田氏,如何斗得过?”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都有些担心。 伍封沉吟道:“以外父之见,我们应该如何呢?” 公冶长缓缓道:“大丈夫处世,若时不我予,唯有两条路可行,一是退隐山野,逍遥过活,对世间纷争超然视之,不加理会。” 伍封点头道:“其实我早有这心思,只是亲属、朋友、下属不少,国君又是自己的至亲,怎能弃而不理?” 公冶长道:“这条路自然是太过消极了些,另一条路便是以进为退,自创家国,为亲属、朋友、下属、百姓以及子孙后代建一个人间乐土。进则可以帮助国君、辅佐王室,退则可以安身立命,保护百姓。” 伍封道:“我对这莱夷之地、海上诸岛苦心经营,便是为此。” 公冶长摇头道:“莱夷难守、诸岛地狭,均不足为恃。”他用手指着茫茫大海,道:“这大海之中,碧波之外,未必再无巨岛良土,我们的水军甲于天下,正该四处寻觅善地,为子孙后代觅一条后路。自身势大,便可以凭此入中原之地,辅助国君,万一事不可为,也可将莱夷百姓带走,才不会辜负了他们对你的耿耿忠心。” 伍封想了想,道:“这自然是好,但我总是在想,天下的人应该都是一样的,大凡有人之处,便有纷争杀戮,万一找到一处所在,说不定与中原相似哩!到时候还不是要立功竞业,设法取一块封地?” 公冶长笑了笑,道:“难道封儿便没有想过自建一国?” 伍封吃了一惊,苦笑道:“自建一国?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公冶长道:“封儿也不必枉自菲薄,以你的才能,未必不能征服异族之民,建自身之国度,莱夷九族不是也被你德服了么?当年武王伐纣立国,分封四境之时,齐国只是一片荒凉之土,如今却是兴旺繁华之极。若是我们找一片荒凉之地,施以教化,一代不成便以数代之力,变荒土为良田,教蛮夷为知礼之人,岂非是极大的功业?” 伍封点头道:“此事想来也有趣,不过茫茫大海,要找一块沃土殊不容易。” 公冶长道:“世上之事只要有心去做,未必不成。做了虽然未必成,不做则肯定不成。” 伍封道:“外父说得是,封儿受教了。我再过数日便要到临淄城去,然后去晋国为使,恐怕要年末才能回来,这事虽说不急,但尽早派人出去试试也是好的,自不能等我从晋国回来才着手。” 公冶长道:“若能水性之熟,除了你和月儿外,便以小鹿儿为最好了,我看这件事由小鹿儿去办最好。” 伍封点了点头,道:“我正要派人出海寻觅玄菟法师和被离叔叔的下落。”对小鹿道:“小鹿儿,我派天鄙虎、乐浪乘当你的助手,你再选些水性极精之人,乘‘大龙’余皇到海上去看看。” 小鹿知道事关重大,点头答应。 公冶长道:“天鄙虎、乐浪乘都押送‘飞鱼’余皇下月才回,正好这些天可找各族中海事熟练的人细加询问,作些准备。” 伍封道:“海上的事我们无甚把握,一切小心为上,小鹿儿至少要带二百水军,均备上连弩利箭,五百浆手也要带足,再带上运兵大船一艘相随,船上除了浆手和少量水军之外,多装清水干粮肉脯,一切顺其自然,多以飞鸽联系,权当在海上游玩便是了。” 小鹿不住点头。 列九道:“余皇速快,运兵船却慢了许多,若是遇到风浪,只怕容易失散。” 公冶长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虑之处。” 鲍兴插口道:“小人倒有个办法,不知是否行得通。小人随公子远行之时,总要带上不少战马以备更换,途中怕群马走失,两侧便用铜链相锁,再将群马置于两链之中,即使是与人交战,群马也不会四下逃走。鹿少爷若用数条大铜链将余皇大舟的船尾与运兵船的船头相连,便不怕被风打散了。” 小鹿精于水战,击掌赞道:“好!” 伍封拍着鲍兴的肩膀笑道:“小兴儿了不起得很,这法子极好,这样也使两船更能抵御风浪些。” 正说话时,便见那公敛驷带着妻儿从迟迟、叶柔、蝉衣的墓地那边转了出来,远远向伍封等人行礼。 楚姬道:“公敛驷一家大小照看墓地,每日打扫之余便自行助庖人烧火煮食,倒是十分勤快,庖艺也还有两下子。这人在鲁国时过惯了富足生活,如今身为奴才能尽心穷力,也算是难得。” 伍封杀了市南宜僚后,因迟迟之死所带来的仇恨之念减了许多,他见公敛驷一家篷头垢面地忙碌,叹了口气,向公敛驷招手道:“你们过来。” 公敛驷带了妻儿跑过来,伏在地上。 伍封叹道:“公敛驷,你这儿子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公敛驷道:“犬子叫公敛宏,今年还小,年底才满十四岁。” 伍封道:“十四岁怎么算小?月儿十四岁便嫁了给我哩!” 楚月儿立时满面通红,因公冶长这长辈在前,不好撒娇嗔怪,只悄悄伸过小手在伍封腿上拧了一把。 伍封忍住笑,对公敛驷道:“你襄助恶人害死了迟迟,原是该死,不过你儿子却无辜得紧,这样吧,你们收拾一下,一阵间让公敛宏随我们到主城去,在城中领一份差事,闲时在塾中学点本事,日后立了功,我便赦他为庶人。” 公敛驷大喜,带着妻儿重重叩头,自去为儿子收拾行装。 公冶长赞道:“封儿往江南走一趟,长进了不少,处事比以往可要成熟老练了许多。”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这都是柔儿所教,她让我知道战事攻心为上的至理,将此理用于家中琐事之上,便是‘仁厚待人’四个字。我这两年间杀伐颇多,迟迟、柔儿和蝉衣先后离我而去,或是因我杀戮太重之故,只可惜老天无眼,居然会报应在她们身上。”说着,眼眶便渐渐湿了。 公冶长叹了口气,摇头道:“封儿无须自责,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人世间有德有罪,德者上天便以美金膏粱以赐,罪者便会降以杀戮。若无封儿这样的人施以赏罚,上天恐怕每日降数千个天雷也忙不过来。迟迟与柔儿她们当然不是上天责罚,说不定是天意使然,用来鞭励封儿成就大事吧。” 众人都叹了口气。 午后众人乘舟回到主城,列九与楚姬仍然留在岛上,那公敛宏随伍封入城,鲍兴将他安顿在陶坊中为匠人,学习伍封家中独有的须惠陶器,又交代下去,许他在闲时入塾学艺。 才回到府中,正见小鹿和鲍兴在比试武技,只见二人一刀一斧斗得甚紧,他们都是力大无穷之辈,又是伍封教出来的,都专迅猛一路,只见刀光斧影,杀气腾腾。 看了一阵,楚月儿愕然道:“想不到小兴儿竟然能厉害至此,能与小鹿儿相若,只怕他的力气与小鹿儿还大。”伍封道:“小兴儿只是力气稍大,其实他的斧法不如小鹿儿的刀法。但他禀性简单纯扑,我让他使斧时全力相攻,以攻代守,不留余地,他便能照做,使这斧法格外猛恶。小鹿儿的武技根底胜过小兴儿,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让他用这大梦刀时也也不留余地,他却总是出手留三分余地,使这刀法不能尽展威势。”楚月儿看了一阵,点头道:“小鹿儿稍稍留手,或是为了能即时的改攻为守,以策万全。”伍封摇头道:“攻守互变,攻势到了极处,实则是最好的防守。你看小兴儿全力相攻,斧法中破绽百出,然而对手在他凌厉的攻势下,虽然明知对手大有破绽,却无法寻机反击。唉,这或是小鹿儿性子使然,别看他终日不大说话,实则心里藏了无穷的心事。” 这时,鲍兴与小鹿儿收兵回来,向伍封施礼,伍封将刚才与楚月儿所说的道理向小鹿说了一遍,道:“这大梦刀法唯有全力相攻,才能发挥刀中极至。”正说时,平启兴冲冲地赶来,道:“公子想要的奇兵我们已经选出来了,那些遁者全部合选,除了遁者外,居然只有三十人合格,其中大部分是倭人勇士,都还未成亲。” 伍封喜道:“我以为只挑得出一二十人,原来有这么三十人之多,这真是相当不错了,我去瞧瞧。” 伍封赶到营中时,赵悦让那三十人分三排站在营中空地上,蒙猎道:“公子,除了考核水性、负重奔跑、剑术、矛法之外,小人们还考核了他们的弩射、骑术,这三十人真是相当不错。” 伍封笑道:“你们倒是想得周到。这三十人便单独算一军,名为‘铁勇’,这次随我到晋国去,由小兴儿直接指挥。遁者另列一营,禄秩与铁勇一样,日后我回来后再教他们一些怪异的功夫,必有大用。遁者并非练来作剑手,而是专门应付极危急的的特别变故,非得大加训练不可。董门能练出超等的刺客,我未必就练不出胜过董门刺客的高手。哼!”楚月儿看了伍封一眼,寻思伍封为何不带小鹿去,转念又想,伍封实则不太喜欢小鹿这徒弟,虽然对他也是极好,但总不如鲍兴亲厚。 白胜十分高兴,点头答应,伍封对鲍兴道:“将东西拿来。” 鲍兴被委为铁勇的将领,虽然只有三十部下,身份却高了不少,眼下与赵、蒙、平、招等人都成了军中之将,十分兴奋,兴冲冲命人将身后的数乘马车牵过来,马车上放的除了有一百多条“屈芦”长矛外,还有从越都灵台中搜到的铁刀和金甲。 伍封道:“铁勇士卒每人发长矛一支、铁刀一口和金甲一领,如此良兵正该给他们使用。是了,府中特制的铜链也各发一条,以备急用,免得急切间觅不到绳索。遁者也各发一条,再给铁勇每人配一面青铜圆盾。” 铁勇得到兵器之后,无不大喜,这些兵器与其他们原来所用兵器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外,若用起来自然是威力大了数倍。 晚饭之后,伍封和楚月儿坐在院中说话,伍封问道:“月儿,这些天你缠着娘亲学习用毒解毒之法,可有所获?” 楚月儿得意地道:“当然大有所获,其实娘亲的用毒之法比计然要高明许多。” 伍封道:“娘亲有这种本事,为何小时不教给我?” 楚月儿道:“月儿也曾问过,娘亲是大有道理的。她说未曾精研解毒之术,不敢教人,免得害了人无法去解。不过娘亲看过计然的竹简后,也说这计然非常了不起,我便将竹简留给娘亲,暇时也可看看。” 伍封笑道:“那一篇竹简你早已经背下来,日后我若想学,便由你来教。” 正说话时,鲍兴夫妇、圉公阳和庖丁刀兴冲冲跑来,鲍兴道:“公子,小夫人,好不好去看看那‘马蹄铁’?”他们都知道楚月儿不喜欢人叫她“公主”,是以府中上下的人都没有改口,仍唤她为“小夫人”。 楚月儿心想这又是夫君想出来的东西,兴趣极高,道:“快去瞧瞧。” 伍封和楚月儿随他们到了府中马廊,却见冬雪也在。伍封笑道:“雪儿怎么也在这里?”冬雪道:“我本是来看小兴儿养马,正好见他们装这马蹄铁。”小红在一旁道:“雪儿夫人眼下对马儿、信鸽的训养十分熟悉,颇有天赋。”鲍兴将黑龙牵出来,拍了拍马颈,让马儿躺下来,众人蹲下去看那马蹄,便见亮灿灿四个半圆铁环钉扣在马蹄上,不仅钉扣得坚稳之极,铁环大小也十分合适,马的小腿上用软牛革做了四个套子套在马腿上,便如人穿着革袜一样。 伍封赞道:“那日就这么说说,想不到你们还真能打造出来装上!这革套是谁想出来的,不仅好看,还能保护马腿。” 鲍兴道:“革套是雪儿夫人想出来的,她见我们天天忙着给马穿履,便说既有履,再配上革袜便更好看了,眼下五匹龙马均是这么着。嘿,公子想出的这马蹄铁果然大有用处,黑龙自从钉上这马蹄铁后,越发的精神,似乎也感高兴。” 庖丁刀得意地道:“眼下府中的五匹龙马都装上了马蹄铁,全是小人亲手做的功夫。只不过精铁难觅,这些天小兴儿又将主城匠人找了许多,用青铜打造了许多付马蹄铁,虽然不及精铁所制,却比没有强。” 伍封道:“你们常随我出去,怎不给自己的马儿装上?” 鲍兴笑道:“我们的也装上了,还有近两百匹马也装上了青铜马蹄铁,包括为公子拉车的那八匹骏马在内。” 伍封的铜车本来是骖车,如今爵为下卿,便改用了驷车,再加上换用的四匹马,总共自然是八匹马。 庖丁刀道:“日后我们的马儿都用青铜马蹄铁,便已远远胜过其他人的马匹多了。” 伍封大喜,将他们大大夸奖了一番。 正说着话,平启和招来匆匆找来,平启道:“公子,我们闲了多月,甚是气闷,小人和招兄商议,想随公子到晋国去走一走。” 伍封心想这二人若留在莱夷,只怕会因迟迟和柔儿的事闷出病来,让他们一起去散散心也好,点头道:“如此正好。晋国智、赵、韩、魏四族中高手如云,我们一起去见识一下也好。”又对鲍兴道:“久未骑马,这次将我的黑龙和月儿的青龙都带了去。它们有了马蹄铁,正好带它们出去显些威风。” 鲍兴叹了口气,道:“那‘白龙’许是久未见主人之面,有些闷闷不乐,近来不大爱吃草料,‘黄龙’却要好一些。”那“白龙”是迟迟的座骑,“黄龙”是叶柔的战马。 伍封道:“那便也一起带了去,赵大小姐也会骑马,日后在代国便不乘车了,便送一匹给她也好,免得放在府中,睹物思人。” 平启等人自去安排,伍封与楚月儿、冬雪入了后院,见庆夫人与春雨、夏阳、秋风正在花园亭中逗弄伍早儿,嘻嘻哈哈地甚是热闹,伍早儿才过了半岁,口中“呀呀”地学着说话,伍封笑道:“早儿这名字叫得不错,这小子居然能学说话了。” 庆夫人伸手将伍早儿抱起来,叹道:“人都说小孩儿说话越晚,福气却越大。”自从她得知夫差父子想加害伍封时,便十分地不开心,每日在后院与妙公主说话,或是逗弄伍早儿,不大管府中的事,将琐事都交给公输问等人去办。 伍封道:“娘亲,孩儿学说话时是早是晚?” 庆夫人道:“你快三岁才说话,不过走路却早,颇为奇怪。” 伍封叹气道:“原来孩儿自小便是个怪物,怪不得总爱惹祸。” 庆夫人微笑道:“可惜吴国便没有你这种‘怪物’!眼下天下间混乱得紧,不是人惹祸,便是祸惹人,一切顺其自然便了。” 这时,妙公主懒洋洋从房中出来,笑道:“夫君大人可忙得紧哩,自从回莱夷之后,我便没怎么见过你。” 伍封和楚月儿迎上去,扶她坐在亭中暖床上,楚月儿笑道:“公主这可是冤枉夫君了,夫君虽然忙些,早晚却时来看你,只是你一味贪睡,每每来时都在酣睡,我们不敢吵你。” 妙公主咕咙道:“不知怎地,近来却是十分嗜睡。” 夏阳向花园中侍立的侍女招了招手,立时有侍女端了大盆小盘的果蔬食物上来,放在中间案上。 妙公主笑眯眯道:“我正觉肚饿,小阳儿聪明得紧,居然能猜得出来。” 春雨忍笑道:“公主每每睡醒便嚷着肚饿,夫人才叫庖人一天到晚为你准备好食物,只要公主一觉睡醒,便会拿上来。” 妙公主吃着果子,愕然道:“是么?” 伍封等人笑吟吟看着她,楚月儿笑道:“公主肚中的孩儿说不定是个大胖小子,不仅贪吃,还颇为贪睡。” 妙公主想了想,有些耽心道:“这么说来,这小子长大后说不定是个大懒虫,怕会丢了夫君的脸。” 庆夫人笑道:“当年封儿在我肚中时,我虽比不得妙儿这么厉害,其实也十分能吃能睡,与妙儿差不多哩!” 妙公主这才放心,笑道:“原来如此。” 庆夫人道:“其实像妙儿这样子便最好,十分地好生养,无须太过操心。”正说话时,怀中那伍早儿忽向楚月儿“哇哇”乱叫,伸着小手要她抱。 楚月儿忙伸手将伍早儿接了过来,见这小子笑嘻嘻地将小手向自己脸上乱摸,忍不住格格地笑。 伍封心道:“这小子居然也颇有眼力,喜欢月儿的美貌。”笑道:“早儿了不起得很哩,日后娶的老婆定是人间绝色。” 妙公主奇道:“你怎知道?” 伍封笑道:“这小子每日赖在他祖母和各位娘亲身上,小兴儿每日跑到后院十余次,早儿却偏不理他,便知道这小子定是个好色之徒。” 庆夫人笑责道:“都是做父亲的人了,怎能没大没小乱说?” 伍封忽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每日呆在府中多好,可惜明日便要与月儿去临淄,再往晋国了。雨儿,我不在时,你们四人时时陪公主说说话,不可让她顽皮。” 四女低着头小声答应,庆夫人见四女不大高兴,笑道:“府中这么多人,也不一定非要雨儿四人来陪妙儿,你和月儿一路上也要人照应,让雨儿她们随你去吧。” 四女立时笑逐颜开,眼睛热辣辣地向伍封瞧来。 伍封从主城中出发,除带了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鲍兴、小红、圉公阳、庖丁刀、平启、招来外,只带了三十铁勇、一百倭人勇士,让他们各挑了一匹钉了马蹄铁的良马,以备不测,还带了武技出色的寺人、侍女各五十人,众人星夜兼程,一路赶往临淄城去。 伍封忽想起鲍宁被派去了镇莱关后,好久未见,他和鲍兴都是庆夫人自小养大的亲随,与自己的感情分外亲厚,便饶道到镇莱关去瞧一瞧他。 次日到了镇莱关北墙之下,关上守兵虽见是伍封亲至,忙使人飞报鲍宁和慕元,却并未急着打开了关门放众人入关,在城上不住口地道:“鲍宁将军军法甚严,未得军令,小人不敢开门放公子进来。” 鲍兴愕然道:“小宁做了这关将,莫非架子便大了起来?公子亲临,居然不开门迎接!小人非得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伍封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才见关门大开,鲍宁与小英夫妇迎了出来,在伍封车前叩拜施礼,惶然道:“小人不知道公子来了,未曾即时开门,令公子在关下等候,当真有罪。” 伍封大笑,跳下车将他扶起来,赞道:“小宁儿军令齐整,果然有大将之风,这镇莱关是莱夷险地,若是轻易开门,此关岂非形同虚设?好,好!” 鲍宁叱守军道:“虽然我吩咐不要轻易开城,但公子前来视军,怎可拒之门外?如此拘泥不化,真正蠢材!” 伍封笑道:“莫要怪他,你这些守军相当难得哩!”又对小英道:“小英,小宁儿可有欺侮你?”小英垂首摇头,微微含笑。 众人说着话,四下里看着,这镇莱关已经按叶柔的图本建得十分齐整,夹于两山之中,扼守山中唯一要道,分南北二门,每门有三重,每重门之间都有十个守兵。 众人入了关,鲍宁吩咐将关门闭上,道:“小人领公子之命,把守此关,惟恐有负公子重托,眼下关内押有罪囚城旦四千余人,守兵才三百人,是以战战兢兢,不敢轻启关门。” 伍封问道:“如有行旅商贾经过有怎办?” 鲍宁道:“守兵先会在城头细问,若无破绽,便放他们进第一道门,门后有十名守兵由什长带着盘查,商贾则会抽检货物,申报所携货物、金帛、武器数量,无误则入第二道门,再有十名守兵盘察,如此反复,才能入关。” 鲍兴讶然道:“如此麻烦,行旅商贾是否会觉得厌烦呢?” 鲍宁笑道:“初初是有些厌烦的了,不过他们入关之后,便会得到极好保护和享受,商贾过关一次后,反会十分钟爱此关。眼下每月来往莱夷的商贾不下五百人,即使不须过此关的人也爱在此落脚,是以大多商贾与我们都熟识了。” 伍封等人一边向关署而行,一边四下观望,只见关中热闹之极,靠右手处是一个接一个的女闾酒肆,传来阵阵的歌舞丝竹之声。靠左边的却是长形的市肆匠房,百工齐备,有着无数种货物,人头幢幢。 伍封点头道:“这市肆几乎比得上主城的市肆了。” 鲍宁道:“来往商贾多了,有些商贾碰在一起,互换货物,有一次冉雍先生来视察后,命小人索性开一处市肆,谁知道这市肆越来越大,除了兵器渔盐铜铁之外,万物齐备,市金甚丰。” 鲍兴道:“那些女闾酒肆的生意想来不错吧?” 鲍宁笑道:“原来关中只有三处女闾,如今已有十二处了,酒肆则更多,行旅商贾全靠它来解旅途的寂寞哩!女闾中的人全是临淄和莱夷发来的官妓,酒肆则是聘来的各国庖人,百味均有,这都是小人从主城学来,摹仿而行。” 伍封赞道:“我当初设此关,只是想到用于武事和监管罪囚,想不到你能将此关搞得如此繁华热闹,小宁儿大有干材,让我意想不到哩。是了,为何不见慕元?” 鲍宁道:“慕兄弟今晨带了一百士卒,押了一千罪囚到关外加固河道去了,这一次春雨连绵二十多天,虽然这次莱夷未受损害,不过有些河堤有些松动,我们先远后近,将整个莱夷的河道重新加固疏通了一遍,眼下只剩下关南七八里处的一处河道了。” 众人称赞不已,入了城守的府第,见府中铺饰极为籍陋,家人侍女也少,伍封叹道:“小宁儿,你和慕元也清苦了些。” 鲍宁道:“小人与慕兄弟都是自小便过这种日子,要真是铺张起来,反而不大习惯。” 伍封让其余人自去休息,自己随鲍宁在关中各处看看,只见关中水井众多,又有几处极大的人工小湖,蓄水颇多,靠南处有一处阅武场,足可容纳数万人,四周关墙看达三丈,果然已建成一座坚固之极的雄关。 伍封想起此关是叶柔亲自设计的,可惜不能与她一起在关中各处看看,想到此事,心中十分酸楚,将鲍宁大大的夸奖了几句,回到关署休息。 晚间慕元赶了回来,伍封见他与鲍宁一样晒得黝黑,叹道:“治水是最辛苦不过的事,慕兄可要多多休息。” 慕元笑道:“小人只是春夏两季事情多些,比不得鲍兄天天忙碌,何况许多事是小人与鲍兄轮换去做的,也说不上多辛苦。” 次日一早,鲍宁与慕元在阅武场将三百士卒集起来,伍封将众军赞扬了一回,然后宣布将众士卒的月饷增加,与五龙大营的一般士卒相等,又加了鲍慕二人的俸秩,各赐给他们“步光”铁剑一口,三百士卒无不面露喜色。 午膳之后,伍封等人便起身从南门出了镇莱关,鲍宁与慕元两对夫妇将他们送出关外才回,伍封带着人马西行,三日后到了临淄,住在封府之中。 伍封从宫中回来,又去了一趟鲍府,回封府后,见鲍琴正府前府后、前前后后地忙碌,心道:“这小子生了一子一女,如今老成了不少。”笑道:“小琴,这些时候可曾在外面胡混?” 鲍琴摇头苦笑道:“唉,此事不说倒好,说起来当真是令人烦恼。二叔一手练出的卫女可厉害得紧,不说出去与朋友饮酒,便是在府中你那两个侄妇也看得甚严,每日逼我练剑,我与侍女说话多了,多半还会被大大责怪。父亲和娘亲又总是袒护她们,只好闷声大受委屈。” 楚月儿忍住笑,道:“这几人不是你亲手挑出的么?” 鲍琴道:“小侄的眼光倒是不会错的,她们可真是大大的尤物哩!只是颇有些脾气,想是因为跟随二叔打过仗,略略凶恶了些。小侄每每在想,不知她们在战阵上是何样子,想去想来便有些心惊胆战。小笛在伍堡也差不多,每每兄弟见面不免要吐些苦水。不过她们虽然恶些,其实对小侄还是十分不错的。” 伍封心道:“小琴和小笛自小胡混惯了,不严一点管束还真是容易惹祸。”便笑道:“妻凭夫贵,你能懂得她们对你好,这便不错了。你要勤练武技,等二叔从晋国回来,想个法子让你立些功劳,再请国君封官赐爵。” 鲍琴没口子道:“是是。”不过看他的脸色,对当官似乎无甚兴趣。 伍封入宫之时,派了圉公阳和庖丁刀到相府中去,商议行程,这二人在楚王宫中时久,极为知礼,又善于应对,做这些事情最为合适不过。 这时二人从田府回来,圉公阳道:“公子,晋国的迎亲使张孟谈早已经来了,眼下住在相府之中。适才相国与他商议,准备明日动身,先过济水到高唐,再由高唐上船,从水路过成周,再沿陆路西行二百里,直达绛都,途中须经过卫国。” 鲍琴奇道:“赵氏的城邑不是以晋阳为中心么?” 伍封道:“虽然晋阳是赵氏的第一要邑,但赵氏为晋国四卿之一,自是要守在绛都,否则怎样打理政务?” 庖丁刀道:“明日辰时张孟谈与四小姐从相府动身,到时候齐臣道贺的恐怕会有不少,小人知道公子不大喜欢应酬,是以约好在北门城外相候。” 伍封赞道:“小刀深知我心,这样便最好不过了。你去告诉平爷和招爷,明日卯时我们动身,在北门相候。” 庖丁刀与圉公阳自去通知平启等人,鲍琴好奇道:“这两位爷小侄以前未曾看见过,他们是谁?” 伍封笑道:“他们是楚王宫中的寺人,你婶婶年幼时便由他们服侍长大,忠心得很。” 鲍琴“噢”了一声,向楚月儿看过去,满脸狐疑。 伍封笑骂道:“你这小子就是不大管事,多半连你婶婶是楚国公主也不知道。” 鲍琴恍然大悟,羡慕道:“还是二叔了得,居然能娶到两个大国公主,下次到成周去,若将梦王姬也娶来,侄儿脸上便更有光彩了。” 伍封咄了一声,笑骂道:“混说什么?天子怎会将他的女儿嫁给我?” 鲍琴咕咙道:“若是愿意呢?” 伍封举起手来,作势欲打,笑喝道:“还要胡说,给我滚吧!下午你和小笛都到练武场上去,我要考较你们本事,这么久了,如果练得不好,我定要重罚。”鲍琴本来嘿嘿笑着,闻言脸色大变,苦着脸灰溜溜走了。 楚月儿笑道:“想不到小琴也知道有个梦王姬,看来这梦王姬名气不小。” 伍封道:“那是当然。范大夫说天下有三大奇女子,梦王姬名列第一,柔儿和赵大小姐的名气还在梦王姬之下哩。” 楚月儿道:“暇时到成周去见见也好。” 伍封笑道:“其实在我心中,月儿也算是天下奇女子,若论剑技武勇,男人当算屠龙子支离益,女人便要以你为第一了。” 楚月儿摇头笑道:“不会吧?我的矛法是赵大小姐教的,肯定比不上她。” 伍封道:“虽然你从赵大小姐处学来矛法,但你眼下所使的矛法却远胜你当日所学,武技固要勤练,但到了极高明之处,技艺的高低便看天赋如何了。你天生武勇,自小又学了老子的吐纳术,自然要胜过他人。”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送了燕儿到晋阳,回来时是否绕道成周,去向老子求些学问?” 伍封道:“说起来我们都是老子的门徒,理应去拜见他老人家,不过到了明年之初公主要生产,我若不在府中守着,有些不大放心。”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午后去考较鲍琴和鲍笛的剑术。伍封原以为这两个家伙必定无甚进境,想不到一试之下,见二人的剑术精进,那套刺御兼备的董门剑术练得十分熟练,与铁勇比试居然能应付三四十招才落败,大喜道:“咦,你们练得挺好啊,出乎我的意料!” 鲍笛咕咙道:“唉,这都是我们那几个小妾逼的,她们说二叔的本事,我们学到一成便大有妙用,每日逼着练习一两个时辰,否则不许入她们房去。”伍封哈哈大笑,又让楚月儿考较他们的空手格击,这二人也是大有进境,想是与勤练巫氏秘术有关。 总体来说,二鲍之间相比,鲍琴的剑术高些,鲍笛的空手格击强些,其实都已经算得上名将的身手的,只是二人并不自知而已。伍封大赞二人上进,各给了“步光”铁剑一口和金甲一具。 伍封和楚月儿到练武场去练习了半天“龙爪”之术,因为明日要赶路,晚间用过饭后,便早早歇息不提。 第三十三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次日早上,伍封等人顶盔贯甲,从府中出发,先在北门外等着,辰时刚过,便见相国府的大队车马浩浩荡荡开了过来。 前面是田恒与张孟谈并车而行,后面是田盘夫妇的马车,从人中间除了相府的人外,还有张孟谈带来的晋人,最引人注目的是车队中三十乘载着嫁妆的辎车,都用红帛盖住,虽然看不见帛下的东西,却处处显示出富华之气,田燕儿的车却用锦帛从华盖往下盖在车舆上,看不见里面的人。 车队出了城门,鲍兴将铜车迎了上去,伍封向田恒和张孟谈拱手道:“相国,张先生。”他与张孟谈在易关曾经见过面,知道这人是赵氏手下的第一智士,赵鞅、赵无恤父子对他可说是言听计从。 田恒笑道:“本相嫁女,却要烦齐国三卿之一的龙伯千里护送,让龙伯有些委屈了身份,本相颇有些过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说起来四小姐是在下的长辈,在下权当送亲之使,其实也是应当之事。” 张孟谈道:“路途遥远,小人总是有些担心,恐怕路上遇到歹人,惊了四小姐,不过得知由龙伯亲自护送时,便放了心。有龙伯一路同行,小人一路上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时,城中辚声滚滚,齐平公与田貂儿的车队驶了过来,众人都下车拜见,田貂儿自上了田燕儿的香车说话。 田恒道:“臣下嫁女也是常事,国君亲来相送,老臣十分了过意不去。” 齐平公道:“这是有些不同的,相国远嫁之女是寡人的小姨,所嫁又是晋国上卿赵氏,眼下赵氏与齐国修好,寡人怎能不来相送?请张先生回去告诉赵老将军父子,请赵氏看在寡人面上,善视燕儿。” 张孟谈道:“这个请国君放心,四小姐是赵氏的未来主母,身份尊贵,赵氏上下定会十分尊敬爱惜。” 田貂儿与田燕儿说了好一阵话,二人下了香车,田燕儿向齐平公施了礼,又走到田恒面前,跪下道:“父亲……”,只说了两个字,泪水如雨般落下,泣不成声。 田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田燕儿搀起来,道:“燕儿,你在晋国人地生疏,要多多孝敬公婆,服侍夫君,不可以乱使性子。” 田燕儿点头,由侍女扶上香车。 田貂儿过来道:“龙伯,张先生,一路上便烦你们多多费心了。舍妹自小不曾远离父兄,这次远嫁晋国,不免伤感,路上若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伍封道:“如果在路上四小姐想解闷散心,只要不违礼法,便由得她算了,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孟谈点头道:“这个小人理会得。” 田盘与恒素夫妇带着田力走了过来,田盘道:“龙伯,在下和素儿在府中选了百名精于剑术的家将,还有百名侍女,由田力带领,陪嫁到晋国去,这是燕儿日后的贴身人。” 田力道:“龙伯一路上尽管吩咐便是。” 伍封与田力颇有交情,道:“好极,一路上正好与田兄说话。” 临近巳时,伍封等人才动身出发,行了好一阵,伍封在车上回头看时,还见田恒父子远远地招手。 张孟谈从晋国带了八百人来,其中士卒五百,男女佣仆三百,再加上伍封的二百余人和田府的二百随嫁的人,足有一千一百多人。伍封见浩浩荡荡的车队之中,足有七成是辎车,便道:“我们这么多辎车这么大张旗鼓的行千余里地,说不定余惹得歹人眼红,一路上还是要小心一些。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丢脸还不用说,齐晋两国在列国中必会惹人耻笑,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之间的诸多误会。” 张孟谈道:“小人也这么想,不过路上有龙伯护送,寻常歹人定讨不到好去。龙君惯于用兵,小人带来的人尽管差遣便是。当年龙伯为了赵氏一族,追到千里之外相助,赵氏上下传为美谈,士卒对龙伯仰慕之极,我们一路上唯龙伯马首是瞻,龙伯但有吩咐,定会万死不辞。其实我们沿河而上,这一路上也无甚险处,只有卫国多事,须要小心,在卫国境内便不要停靠了,” 伍封让平启带二百晋国士卒在前面开道,命招来带二百晋国士卒在后,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寺人守在田燕儿的香车两旁,又让楚月儿上到田燕儿的香车之上,陪她说话之余,也好保护她的安全,小红的御艺是鲍兴所教,极为高明,便让她为田燕儿御车。其余的人由自己、张孟谈和田力引着,在中间守卫香车和辎重。 安置停当后,伍封问张孟谈道:“适才张先生说卫国多事,究竟出了何事?” 张孟谈道:“前年卫国生乱,蒯瞶入卫,将其子出公逐走之后,据卫宫,夜宿子媳,丑事频传,卫民也不大心服。年初之时,我们赵氏为报恒魋攻杀之仇,老将军亲自带兵攻入了卫国,将蒯瞶逐走,可惜卫出公不在国内,只好立了卫出公之子公孙般师为卫君。谁知道晋兵才退,蒯瞶又带兵杀回了卫国,将般师赶走。本来我们想再入卫国,只因数月后少主人和大小姐亲事在即,恐怕战事起后难解,以致耽误了好事,故而暂时将卫事搁在一旁。蒯瞶本就不得卫民之心,眼下又大兴土木,兴建宫苑,奴役匠人,早晚必会生祸。小人自晋国来时,从卫境经过,是以所知甚详。” 田力奇道:“蒯瞶对你们赵氏恨之入骨,张先生居然大摇大摆从卫境而过,胆量当真不小。” 张孟谈笑道:“这中间是有道理的。其实齐晋两国的关系向来不大好,当年晋国内乱,赵氏、智氏、韩氏、魏氏攻中行氏和范氏,范氏、中行氏退守朝歌,围城达六年之久。齐、鲁、卫、郑、中山攻晋,取棘蒲一城,以救范氏和中行氏。其时蒯瞶被卫所逐,投靠了我们赵氏,被安置在戚城。后来朝歌缺粮,齐国运粮往朝歌,郑国派兵护送,范氏出城接粮,却被我们赵氏与蒯瞶击败,次年齐、卫攻戚城,中山派兵援齐卫之兵,戚城还未下,中行氏因朝歌粮尽,突围奔邯郸,下一年我们赵氏攻下了邯郸,中行氏逃到了中山,齐国与中山又助他攻下了晋国的柏人之城。再过一年,我们又攻下了柏人,范氏、中行氏逃到了齐国,从此一蹶不振。晋齐两国因而交恶,齐国助卫,赵氏助蒯瞶,在戚城相持不下,互有胜败。” 田力道:“其实赵氏相助蒯瞶不少,这蒯瞶居然会恩将仇报,加害赵氏。若非龙伯千里救援,恐怕赵氏一族便命丧异乡了。” 张孟谈道:“蒯瞶这人狡猾得很,为了卫君之位,竟想加害我们赵氏,嫁祸给宋卫二国,幸亏被龙伯洞悉其奸谋。我们逐走蒯瞶,谁知道又被他夺回了卫君之位。蒯瞶与晋国为恶,却不敢得罪齐国,以他小小卫国,怎敢同时与两个大国为敌?在下从卫境经过,若非到齐国迎亲,必会被卫人所害,但我一路上打着赴齐迎亲的大旗,蒯瞶便只能隐忍在心,不敢得罪,还怕我们在途中出事,暗中派兵保护。小人只用了一面大旗,便换了一路上的高枕无忧,其实全靠了四小姐。” 伍封笑道:“张先生智谋过人,在下佩服之极。听说桓魋从卫国逃走后,在下一直不知道其下落,未知这人眼下在哪里?” 张孟谈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田力道:“这人得罪了龙伯和赵氏,定是远远地躲起来了。” 秋风的马车从后面赶上来,道:“公子,张先生,四小姐请你们过去说话。” 伍封和张孟谈车停路边,等田燕儿的香车上来,只见楚月儿从车内掀开了帘子,笑嘻嘻地道:“夫君!” 伍封笑了笑,瞥见田燕儿正看着他,便问道:“燕儿,有什么事?” 田燕儿道:“龙伯,张先生,燕儿一路在想,若是水路到绛都,便要在舟上盘桓多日,不免气闷得紧,燕儿想行陆路到晋国。” 伍封问田力道:“若走陆路,要如何走法?” 田力沉吟道:“要行陆路,最好是不经它国,由历下过济水北上,在高唐过河,从灵丘西行,出了齐国,便是晋国赵氏的封地,应当较为安全。” 张孟谈点头道:“这路经饶过了宋卫之地,便上少了许多一路上的应酬,眼下已入了夏,河水东流颇速,沿水路自是慢一些,虽然陆行要快不少,但陆行辛苦,这么走法又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路上反多用些时日。” 田燕儿道:“我看行这条陆路便较好,一路上也可看看风景人物。” 张孟谈和田力都不敢拿主意,一起看着伍封。 伍封见田燕儿正满眼期盼地看着他,心中会意,心道:“燕儿眷恋齐国,不想这么快到晋国去,路上费时越久,她越是高兴。”点头道:“既然燕儿想行陆路,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先生和田兄有何高见?” 田力知道田燕儿的心思,自然毫无异议,张孟谈十分聪明,猜得出田燕儿的想法,既然伍封说了话,他便笑道:“正好,小人从水路来,若沿旧路回去也无甚兴趣,正好随四小姐和龙伯一路上多多见识。” 田燕儿见事情定了下来,十分高兴,笑着向伍封瞟了一眼。 一路上行得颇慢,数日后,才在历下过了河,往北而行。 伍封与张孟谈并车而行,这张孟谈极有见识,对列国大势颇为了解,不时与伍封谈论些天下大势,令伍封大有所获。 田力对地理甚熟,自然是在队前陪着平启在前开道,这一日天色渐晚,田力由前面赶过来,道:“龙伯,张先生,前面有一处清溪,命曰商溪,其水极为清澈,是否便宿与商溪之旁?” 伍封和张孟谈还未说话,田燕儿便在车中道:“这些天在营中沐浴,极为麻烦,既有清溪,正好下水好好洗洗,一解暑气。” 楚月儿拍手赞道:“正好,我也想去洗洗。” 伍封笑道:“那便在溪边扎营吧。” 众人扎下营后,伍封命寺人在溪边用布幄围起两个水帐,让众侍女执剑守在其中一帐之外,这才让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儿下水洗浴。片刻之后,便听帐内水声哗然,众女叽叽喳喳地嘻笑娇呼不已,想是众女在水中玩得高兴,互相浇水嘻戏。 另一帐是给那些寺人所用,这些人要准备晚膳,便让他们先入另一水帐。 那些寺人见伍封设想周到,甚是感激,先入水洗了一回,不一会儿便陆续着衣出了帐。 所有的寺人已经洗完,众女仍在水中玩耍,弄得那溪水震天价般响,伍封听见水声,忽觉浑身不大自在,对张孟谈道:“张先生,难得有如此好水,在下也想去洗浴一番。” 张孟谈笑道:“龙伯此议甚好,小人也觉得浑身汗臭。” 伍封让鲍兴将平启和招来二人叫来,道:“你们一路上辛苦,也入水耍一耍,让众人轮番下水洗浴吧。” 他们也不入帐,自脱了衣服,跳到水中,溪水清洌凉快,伍封一入水中,登觉遍体清凉,暑气尽消,道:“好水!” 张孟谈见伍封浑身饱绽的健肉肌块随他游动时缓缓而动,两肩宽厚,腰细而挺,浑身上下无一处赘肉,仿佛周身蕴藏着取之不竭的惊人神力,忍不住赞道:“龙伯相当壮实哩!” 伍封笑道:“在下自五岁时便由家父逼着练剑,每日负重疾驰跳跃,才会略有些蛮力。” 平启和招来二人本不善水,但每日在五龙水城闲得无聊,便时时入水,如今水性也极好,在水中游了一阵,甚觉畅快。 平启游了回来,道:“公子,小人这么游一会儿,仿佛回到了五龙城中一般。” 招来笑道:“我们家中游的是海水,这是溪水,大不相同。” 张孟谈问道:“在下总觉得平爷和招爷与一般齐人不同,未知老家是何处?” 平启笑道:“在下是胡人,招兄却是鲜虞人,与齐人自然有些不同,不过我们现在是公子的家人,公子是哪里人,我们便是哪里人了。” 张孟谈点头道:“怪不得二位气宇不凡,慷慨豪迈之处,胜过晋人多了。” 招来皱眉道:“我们胡人和鲜虞人向来被视为异族,为中原列国看不起,张先生说我们胜过晋人,怕是过誉了些。在下跑过不少地方,便只见到公子心目中真正视各族为一体,在公子手下,除了齐人外,还有卫人、宋人、九族夷人,毫无差别。” 张孟谈道:“这并不是胡乱吹捧,在下见过不少胡人和鲜虞人,知道你们直肠直肚,不尚虚伪,比起矫情做作的晋人要可靠得多。” 平启与招来十分高兴,张孟谈又道:“晋国与胡人和鲜虞人数百年间都有争斗,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过了多少,胡人所立的代国比晋国还要早,鲜虞人所立的中山之国虽然不久,未得天子承认,却能与晋人抗衡多年。正因为晋人与你们交战多了,才知道胡人与鲜虞人悍勇善战,民不畏死,实在是天下间不可小觑的族人。” 伍封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平兄和招兄是在下的爱将,便如在下的一双手臂一样,都是忠义之士。” 张孟谈见平启毛茸茸的胸口纹着一幅古怪的图形,细看了看,道:“这好像是一座山吧?在下见过纹龙凤花草的,却未见有人将一座山纹在身上。” 平启道:“这座山与众不同,叫作圣山,是我们胡人死后去的地方,据说埋于此山魂魄便能升到天国。” 张孟谈恍然道:“怪不得我们与代人交战,代人千方百计也要将阵亡将士的尸体索要回去,原来是想将他们埋于圣山,即使是死于非命,只要葬于圣山,也能登到天国。” 平启点头道:“依我们的风俗,都是如此。在我们胡人的传说中,这世上有一只魔,据说此魔专门吸食魂魄,一吸之下,便能得被吸者的精神气血以及其寿元。譬如一人有千斤之力,能活七十岁,二十岁被此魔吸了魂魄,不仅五十年之寿添在此魔身上,此魔还加了千斤之力,甚是可怖。人若寿满死了,魂魄不上圣山,便会被此魔觅到吸食,虽不得其寿元,却能增此魔之力。” 众人心想胡人的传说古怪而恐怖,无人相信。 平启道:“因此人死了非要送上圣山安葬不可。不过有一种人即使葬在圣山,魂魄也不能登天,就是自杀的女人。” 伍封奇道:“这又是何故?” 平启道:“女人不辩方向,若是自杀而死,死前必然心魂俱失,魂魄不全,即使葬在圣山,也找不到前往天国之路。” 张孟谈笑道:“这风俗倒是古怪,莫非自杀的女人便只能沉沦于地底?” 平启道:“不过有一法可解,便是觅一个这女人认识的男子,令他自杀,将这男子葬在此女十步之内。男子的魂魄登天之时,这女人便可跟上去,以此引路。” 伍封皱眉道:“这岂非与人殉一样?” 平启点头道:“也差不多吧。不过胡人和鲜虞人的人丁较少,故而不用人殉之俗,不象中原列国常用人殉葬,何况胡人即便是女人也坚毅强悍,极少有自杀的。” 伍封问招来道:“招兄,你们鲜虞人又有什么不同的风俗?” 招来道:“鲜虞人便没这么多讲究,也没有这样的圣山,人死之后以火化,魂魄自然随烟而上,登于天国,烧成的灰便洒落牧场草地或林木之下。” 张孟谈道:“原来如此。在下听说鲜虞人的婚俗与它处不同,父亲死了,儿子可娶父亲的夫人妾侍,兄长死了,弟弟也可娶其嫂,是否真是如此?” 招来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父死之后,儿子可尽娶父亲的妻妾,唯亲身母亲却不能娶之。” 伍封道:“我看这风俗与人丁不旺有关,莱夷的夫余人也有兄死弟及之俗,并非只有鲜虞人才如此。” 张孟谈道:“龙伯说得是。如此之俗,就不知道鲜虞女子是否都愿意如此。” 招来道:“既是鲜虞之俗,鲜虞女子遇到这种事,自然不会觉得有不妥之处。其实鲜虞女子也颇为强悍,数十年前,还曾有女子为王。” 伍封与张孟谈大感惊奇,心想这鲜虞风俗与它国相比大为不同。 说了好一会儿话,天色渐渐黑了,伍封等人这才从水中出来,穿上衣服,这时,楚月儿等女也穿好衣从水帐中跑出来,嘻嘻哈哈地跑到大帐中去了。 伍封见田燕儿仿佛又回到了当日在莱夷之时是心情,纤细的身子袅袅娜娜在风中自然摆动,尽现出少女的青春美丽,十分动人,心忖:“其实燕儿生得十分美丽,可惜她运气不大好,要远远地嫁给赵无恤。”又想:“其实赵无恤也算得上天下奇才,能嫁给他也是相当不错的了。”他虽然这么想,心中却有些不大畅快,总觉得没来由地对赵无恤有些不满之意。 次日又再上路,众人在路上说着话,倒也不甚寂寞,行了多天,过了河水,这日到了灵丘。 灵丘是高唐的辅城,高唐在河水以东,是齐国西北重地,灵丘在河水以西,与高唐相距不到三十里,隔河相望,从灵丘沿西南行二百里就是晋国,沿西北行二百里便是中山,若往北行,二百五十里地外却是燕国之境。 晚上众人入了城中,宿于灵丘大夫的府中。 次日早上动身之时,田燕儿不愿意再坐香车,道:“在香车太过气闷了,总觉得象是把人给包起来一样,今日除了锦幔好不好?” 伍封向张孟谈看了一眼,张孟谈点了点头,伍封道:“除下锦幔也不甚打紧。” 众人上路后,楚月儿与田燕儿乘车跟在伍封的铜车身边,田燕儿在香车中闷了多日,看周围的景色有些不便,此刻四下看着,只见茫茫苍苍,远处山形崔嵬,平地上青翠欲滴,原野上的许多野花五颜六色地绽放,满眼夏日的蘩茂之状,她叹了口气,道:“眼看便要离开齐国了,日后只怕再难回来。” 楚月儿安慰道:“那也不一定,无恤将军总不会常年守在府中,只要他出门在外,大可以带你同往。” 田燕儿摇头道:“你道天下男人都向龙伯这样么?卿大夫要出远门,带姬妾者虽有,但夫人一般却留在家中,万万不会带着走的。” 平启和招来见地势渐渐崎岖起来,车行略有不便,二人与那一百倭人勇士都不再乘车,改为骑马,连春夏秋冬四女也骑着马在香车旁前后驰着。 田力随田燕儿在莱夷时也学过骑马,心痒道:“四小姐,小人也想骑马走一走,是否会失礼呢?” 田燕儿道:“你骑马倒是可以,我若想骑马,张先生多半会当我是怪物。” 田力高高兴兴下了车,骑马而行。 张孟谈道:“原来龙伯的手下都习骑射之术,赵大小姐几番要在赵氏族中挑选人手,建一支骑兵,可惜除了少主人之外,家中上上下下都说这是蛮人的技艺,惹人耻笑,因此未能建成。” 伍封道:“蛮人之技未必都比中原人的差,骑兵受路径限制小,荡阵未必胜过车兵,却利于埋伏、突击、劫寨,柳下跖能纵横天下、往来如风,全靠他的骑兵,若换成车兵便没这么厉害了。” 张孟谈也道:“小人也是这么想。当年我们与中山鲜虞人交战,鲜虞人披硬甲、执大殳,快马疾驰,当真是极有威力。可惜晋国与它国不同,自从晋文公以来,向来是中原列国之首,天下间的大事,少有不虑及晋意者,连周王室的大小国事,也与晋国息息相关。长期以来,晋人变得越来越傲慢,卿大夫间争强斗胜、富华相较,重外表、尚虚文,周礼在列国中间渐渐变更简化,但晋国却仍然保存着繁多的、不必要的俗礼。大夫卿士自视甚高,连晋国的百姓也自以为比它国人高出一等,若要让晋人习胡人的骑射之技,恐怕会举国相讽,是以赵老将军虽然常常说柳下跖的骑兵厉害,却不敢自建一支这样的骑兵。” 伍封道:“在下未去过晋国,原来晋人是这个样子,看来我们入晋之后,便不能骑马了,否则累得燕儿被晋人讥笑,视为蛮夷胡人一党。” 张孟谈点头道:“龙伯说得不错,四小姐身份珍贵,自不能予人以口实。” 田燕儿皱眉道:“原来晋人是这样的,听说如今智氏与赵氏不和,逼害赵氏,是否确有其事?”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本来晋国有六卿,后来范氏和中行氏亡后,赵、智、韩、魏四家因此而势力大增,去年奏请国君,各增封邑,眼下晋国之地,有四分之一归智氏所有,赵、魏、韩各有五分之一,剩余的一成半城邑仍归国君。” 田力道:“原来晋国国君的自领之地少于四氏中的任一家哩。” 张孟谈道:“此事虽不合于礼,却在列国之中并非罕见,若是做国君的失去了民心,自然会被民众抛弃,这是千古不变之理。当年若非商纣王残暴待民,也不会有周家的天下。” 虽然这些事伍封心中也明白,却料不到张孟谈会这么当众说出来,心道:“我看齐国之事也好不到哪里去,单是田氏一族之地便占了齐国的三成以上,比智氏更为厉害。” 张孟谈又道:“晋国多年以来,均由赵氏掌政,世为六卿之长,范氏、中行氏忌讳已久,先攻赵氏,迫得赵老将军退守晋阳,这就酿成了长达八年的六卿相攻之战,连齐国、鲁国、卫国、郑国、中山也被卷入。” 田燕儿问道:“晋国六卿究竟是何缘故要互相攻杀?” 张孟谈道:“范氏与中行氏是姻亲,结党相睦,势力颇大,常常与韩氏和魏氏发生争执,因此得罪了韩氏和魏氏。智氏有个家臣名叫梁婴父,这人剑术超群,是智氏之孙智瑶的老师,甚得智氏宠爱,智氏便想立梁婴父为卿。大国只有三卿,晋国是天下列国之中唯一有六卿之位者,智氏既想要立梁婴父为卿,自然要将其他的卿逐一个下去,于是常打范氏和中行氏的主意,范氏和中行氏因此与智氏有嫌。其实赵氏与中行氏也是姻亲,但六卿之战却是因为赵氏族中之事而发。” 虽然晋国六卿相攻之事已有多年,天下无人不知,但其中的缘由知者却不甚多,众人都仔细聆听。 张孟谈道:“赵老将军有个族子叫作赵午,被封在邯郸,人称‘邯郸午’,其母亲是是中行氏之娣,因此中行氏呼赵午为外甥,邯郸午虽是赵氏族人,却靠着中行氏的势力,行事独断。早年之时,齐景公和卫灵公欲攻打晋国,赵老将军率师伐卫,卫灵公害怕,贡了五百户谢罪,齐卫伐晋之谋遂败。赵老将军将卫户五百家暂留邯郸,称为‘卫贡’。后来,赵老将军想将‘卫贡’迁到晋阳,邯郸午声称怕卫人不服,没有奉命,赵老将军大怒,将邯郸午招到晋阳杀了。中行氏见赵氏杀了其甥,便与范氏商议,整治甲兵,欲攻赵氏。在此之先,赵老将军见六卿树党争权,常恐招来内乱,曾将其余五卿请到国君面前,一齐约誓,先作乱者必杀。再加上我们赵氏士卒善战,范氏和中行氏准备未足,便暂时未能动手。” 田力道:“这样的话,只需有人从中斡旋,也未必会导致战祸。” 伍封摇头道:“范氏和中行氏既然有意攻赵氏,便觉不会轻易罢手。这种事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是风声传出又迟疑未决,早晚必被对方所害,范氏中行氏自然不会放手,赵氏不可不防。” 张孟谈点头道:“正是如此。当时家师董安于是赵氏谋臣,赵老将军倚之甚重,留守赵氏第一大城晋阳。家师打听到范氏、中行氏修兵葺甲,整顿兵车的消息,便赶到了绛都,劝赵老将军早作预防。赵老将军因为是自己倡议‘始祸必诛’,不能失信国民,不愿意先发制人。家师便说范氏中行氏两家联手,势力远胜于赵氏,若等他们先动起手来,赵氏必亡无疑,便回到晋阳整顿甲兵以侍其变,声称‘如果有事,安于当之’。范氏中行氏便说家师欲加害二氏,率兵攻赵氏,幸亏家师领兵将赵氏一族救出来,退守晋阳。智、韩、魏石家对范氏、中行氏不满已久,以范氏、中行氏始祸为由,与赵氏联手攻二氏,这便酿成了八年之战。” 田燕儿点头道:“令师为赵氏立了大功。” 张孟谈叹道:“此战范氏、中行氏两家败亡,虽然赵氏复位,但攻伐多年,大受损伤,智氏的势力跃居晋国四卿之首。中行氏亡后,智氏的宠臣梁婴父便想代中行氏为卿,智氏向赵老将军提出,家师在一旁道:‘晋国之所以多事,全因政出多门,若立梁婴父为卿,岂非又多了个中行氏?’赵老将军因此而拒绝,韩、魏见赵氏不从,也不答应。梁婴父因此深恨家师,便对智氏说范氏、中行氏之所以叛乱,全是因董安于私具甲兵所激,因而董安于是晋乱的首祸,理应诛杀。智氏素来忌讳家师的过人智谋,便要赵老将军交出家师,赵老将军自然不肯答应。家师便道:‘当初曾说如果有事,安于当之,早就预备一死,眼下我一人之死而免了赵氏之祸,比活着更利于赵氏。’当天家师便自杀了,智氏这才与赵氏立盟,各无相害,赵老将军从此将家师私祀在家庙之中,赵智二氏也因此产生了嫌隙,智氏也常常针对赵氏,欲以加害。” 伍封道:“令师被迫得自杀,智氏己是大占了上风,为何智氏还要处处逼迫赵氏呢?” 张孟谈道:“其实智氏和中行氏都出自荀氏,为了有别才另立为族。本来四卿势力相当,又有‘始祸必诛’之约,一家先发,三家拒之,因而十余年未曾有甚大事发生。自从智氏传到了智瑶手上后,便大大不同了。智瑶是梁婴父的徒弟,那梁婴父原是胡人,听说是屠龙子支离益的族人,原本是晋国的第一剑手,智瑶天赋卓绝,后来居上,剑术更超过了梁婴父,跃身为晋国的第一高手。这人玉面长须,身材高大,仪表不凡,善诗琴、精射御,果敢智巧,的确是少见的才士。这人执掌智氏之后,每每行事极为跋扈,偏又能顺理成章,他藉口要尽除范氏、中行氏余党,率兵横掠国境之内,扩地不少,三家为免冲突,也不愿意多问,竟被他一家独强,所占之地在三家之上,他占地之后,再向国君索要,国君也不敢不给。中行氏与智氏本就出自荀氏一族,范氏、中行氏虽亡,但毕竟在国中残余不少势力,尽被智瑶搜罗,譬如范氏曾有个家臣名叫豫让,这人剑术极高,心怀忠义,当年被擒之后,智瑶向其祖父请求活之,如今便归附智氏,成为智氏心腹,去年国君在宫中大宴,四家均往贺岁,宴间四家各派高手比较剑技,豫让一人连败三家高手十余人,无人能敌,豫让在晋国四大剑手中名列第三,听说智瑶的剑术更胜豫让数倍,智氏之势可见一斑。” 伍封心道:“外父玄菟灵的剑术极高,却不敌智瑶,智瑶自然是厉害之极了。”便道:“既然梁婴父是支离益的族人,其剑艺多半与屠龙子出于一脉,剑技到了高明之处,除要勤练,还与此人的天赋有关,智瑶能胜过其师,想必是个天生的剑手。” 张孟谈点头道:“赵大小姐也是这么说。我们晋国四大剑手之中,除智瑶之外,梁婴父、豫让都是智氏的人,而赵氏剑术高手,以大小姐名列第一,但大小姐却排在四大剑手之末。依小人看来,智瑶的剑术除了支离益和董梧外,天下间只怕再也无人能及。” 楚月儿不悦道:“难道说智瑶的剑术比夫君还要厉害?到了晋国后,月儿倒想先与他比试比试。” 伍封笑道:“月儿,张先生没口子说智瑶、豫让的厉害之处,其实就是想激我们与智瑶斗一斗,好挫一下智氏的锐气。” 张孟谈见伍封一语道破其所谋,有些不好意思道:“惭愧,小人的确有这心意,想请龙伯挫败智氏,为赵氏出一口气,就算不能与智瑶交手,若能将那梁婴父打败,让他当众出丑,也算报了家师之仇。小人虽然出自这一番私心,不过也能因此张大赵氏。齐晋刚刚开始修好,龙伯当然不能公开与智氏交恶,损害齐晋两国之谊。” 田燕儿道:“我就不信智瑶能胜过龙伯。” 伍封笑道:“如果四小姐真的想我与智瑶斗一斗,我也没什么顾虑,谁让四小姐如今成了我的长辈呢?不过我们是送亲的人,在晋国做客,需守为客之道,也没理由跑去寻智瑶的晦气,除非想个法子让他先动手。” 田燕儿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智瑶的势力太大,又何必非要招惹他呢?到时候怕还有些凶险,一个不慎,说不定会惹起智赵两家的争斗。” 张孟谈道:“四小姐说得是,小人想起智氏便有些气愤难平,所虑才不周详。不过晋国四家明争暗斗已久,虽然智瑶势大些,每每能占上风,但老将军在列国中德高望重,智瑶又十分爱慕大小姐,有老将军和大小姐在时,智瑶也不敢太过乱来,一旦大小姐嫁到了代国,老将军若是仙去,智氏便无人可制,早晚必生大乱,不可不早点提防。” 伍封心道:“原来智瑶也爱慕飞羽。”摇头道:“这毕竟是晋国内部的事,在下只是外人,也不好评议。不过燕儿既然嫁到赵家,又是在下送来成亲,在下自是不能让人欺侮了燕儿,否则在下才不管那人的剑术有多厉害。势力有多大,只好大大地胡来一番了。” 田燕儿闻言十分感动,美目流盼,向伍封看了过来。 张孟谈道:“智瑶年近三十,一直未娶妻室,他曾两次上门提亲欲娶大小姐为正妻,都被老将军拒绝了。” 伍封道:“智氏和赵氏是晋国四卿中势力最强的两家,若能结亲,等于是有大半个晋国落在手中,这是好事,老将军为何会拒绝呢?” 张孟谈道:“老将军一生阅人无数,早就说智瑶这人虽然聪明武勇,但残暴不仁,行事跋扈,早晚必被横祸,大小姐如果嫁给他,日后结局必然不好。” 伍封忍不住又道:“张先生,在下有一事一直隐忍在胸,想问一问张兄。” 张孟谈道:“龙伯是否想问,赵氏与代人有大仇,为何会将大小姐嫁到仇人之国吧?” 伍封点了点头。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其实老将军怎愿意将大小姐嫁到代国去?不过这中间有个特别的的缘故,如果不将大小姐嫁到代国去,赵氏一族便会大祸临头了。” 伍封惊道:“究竟是何缘故?” 张孟谈道:“上年代国派了使臣来提亲之时,老将军本来并未答应,但这事不知怎地让智氏知道了,智瑶也上门来提亲,正为难之际,谁知这时候传来消息,大盗柳下跖改邪归正,做了中山王的的女婿,他在中间斡旋,中山与代国便结成了盟国。这两国结盟,势力大增,此事便让人为难了,若将大小姐嫁给智氏,定会得罪代国和中山,若是这二国与赵氏兴起战事,赵氏便十分麻烦了。” 伍封道:“有智氏相助,合赵氏、智氏二家之势,也不必怕代国和中山,何况智赵若动,韩魏也未必会重视,又有何耽心之处?” 张孟谈摇头道:“道理虽然是如此,智瑶就算娶了大小姐,也未必会真的与赵氏同仇敌恺,也就是说,这人有些靠不住。说不定他反会坐山观虎斗,趁机夺取赵氏的邑地。” 他见伍封有些将信将疑,便道:“智氏的邑地在晋中,与代国、中山并不连接,他若想益地,自不会向代国和中山下手,隔着近千里的赵地,就算他得到了代国和中山,也未必能够保有其地。何况代国和中山都是异族,难以统御,智瑶若花同样的力气,得代国和中山还不如得赵氏之地。异国之地,非大动干戈而不可得,赵氏之地却不然,或者可凭阴谋诡计加害赵氏,从而得地。智瑶若与赵氏联手,中山和代地得之无益,与我们赵氏自然不同。” 伍封听他言之有理,点头道道:“可是代国人杀了大小姐三个兄弟,此仇怎能忘怀?将大小姐嫁给仇人之国,岂非……” 张孟谈叹了口气,道:“就算是代人所使,可杀害赵氏兄弟的毕竟是董门中人,大小姐嫁的是代王,与董门不大相干。何况董门高手如云,难以对付,大小姐当了代国的王后,说不定还好趁机找董门报仇。赵氏与代国结亲,又与中山为盟,便再无后顾之忧,再回头对付智氏,便容易得多了。” 伍封心道:“你们并不知道董门的祖师爷支离益其实便是代王,否则怎会答应这头婚事?”正考虑是否将这件事说出来,忽然春夏秋冬四女驰马上来,冬雪道:“公子!” 伍封道:“雪儿,有什么事?” 冬雪指着天上道:“公子,你看那头鹰!” 众人仰头向天看去,只见果然有一头大鹰在头顶盘旋,看了一阵,也不却有何异处。 鲍兴笑道:“这鹰也不见什么古怪。” 冬雪道:“可这七八天来,这头鹰一直在我们头顶上哩。”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就有些古怪了。” 楚月儿奇道:“小雪儿怎会知道这鹰一直在头顶上?” 冬雪道:“这次出门,公子将鸽儿交给我照看,前几天我偶尔看天上时,便见这头大鹰,我怕它是听了鸽儿的叫声而来,便将养鸽儿的车用两层帛盖住,料想这鹰便会走了,谁知道它还是跟着我们,每日不离。记得有一次我曾听柔夫人说过,有的胡人会养一种鹰用来打仗,叫作战鹰。这种战鹰发现敌人后,便在敌人头顶盘旋,放鹰者只须远远跟着战鹰,便能尾随敌人而不被敌人发觉。” 张孟谈道:“小人也听说过这种战鹰,不过如今胡人也未必会养战鹰,中原各国也未听说谁会这法子。” 楚月儿想了想,道:“我记得在吴国时,那天夫差与勾践会盟,我们杀出重围之际,听过头顶有鹰叫唤。” 伍封道:“我也想起来了,那日我们在船上遇险,我偶看天时,天上也有鹰飞,只不过未曾在意。是了,那日烧那落凤阁时,也见过此鹰。” 冬雪道:“这鹰莫非是吴人或越人所养?那颜不疑古怪得紧,说不定便是他养的战鹰。” 伍封摇头道:“不是颜不疑或其他吴人,否则,那日我们从阳山谷出来,颜不疑便不会上当,仍在谷中放火。我看这战鹰是越人所养,说不定是那计然所放,否则他怎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先在船上守候?” 楚月儿道:“怪不得那天我们劫了越王勾践回城,文种能先在前面布阵相候,原来是靠了这种战鹰。若那战鹰是计然所养,那日计然必定藏在附近,只是因勾践在我们手中,未敢露面。” 冬雪点头道:“我看计然生得鼻尖嘴啄,便象头大鹰似的,多半是养鹰久了,人也变得鸟一般莫样!” 伍封笑道:“岂有此理!小兴儿日日与马儿打交道,怎么未见他在地上用四条腿乱跑?”心想:“计然的链子剑飞身之法,虽然来自于屠龙剑术,但与颜不疑相比又另有变化,说不定是从鹰身上所学。” 众人听伍封说得有趣,无不失声而笑。 楚月儿道:“雪儿不说还不曾在意,听她这么一说,想起来计然还真的生得有些象鹰。” 田燕儿好奇问道:“那个叫计然真得如膺一般模样?” 秋风插口道:“是啊!”她叽叽呱呱地向田燕儿说着计然的模样,张孟谈见她娇憨可爱,会心而笑,又赞道:“这位雪姑娘可了不起得很啊,连天上的鸟儿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居然认得出这几天在头顶上的都是同一头鹰。” 田燕儿道:“这都是龙伯教导有方,若是雪儿仍跟着我,哪里能学得到这么多本事?” 伍封皱眉道:“看来这计然阴魂不散,仍跟着我,他这么做自然是想杀我,这家伙当真是坚忍得很。” 楚月儿道:“夫君,你箭法如神,不如将这鹰一弩射下来,再想法子摆脱了他,免得他生事。” 伍封摇头道:“既然我们已发现他的奸谋,留着这鹰最好不过了。” 张孟谈赞道:“龙伯果然智计了得,这鹰还是留着好些。” 田燕儿不解道:“明知这战鹰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为何不将它射下来?” 张孟谈解释道:“这里是齐国地方,计然一路跟来,人数定然不多,否则便不能深入齐境。他一路不下手,是因我们一直在齐国腹地,不易隐藏行踪,又未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们如果将鹰射落,计然便会知道我们发现了他,定会另想法子来捣乱,到时候我们不免日夜提防。与其坐等,不如先发制人,但这战鹰能报告敌踪,若是回头杀过去,敌人会预先知道,四下逃窜。龙伯定是另有妙计,想将追兵一举杀却。” 伍封笑道:“张先生不愧是赵氏家中的第一谋臣,在下这点诡计便瞒不过你。不过这里地势不好,不便杀敌,等我们一路往前,若觅到善地再作道理。哼,上次被计然逃了性命,如今既然追了上来,他便不用再回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张孟谈却感到一缕森森的杀气,暗暗吃了一惊。 楚月儿有些耽心道:“虽然计然要对付的是夫君,但他与夫君交过手,这人虽然是董梧的儿子,剑术比夫君可差远了,我看他多半会向燕儿下手,以他的剑术,要杀夫君是不可能的,但要加害燕儿就有把握得多了。” 伍封点头道:“我若是计然,也会这么想。燕儿若是有失,我这送亲使者还有何面目见人?只好一死谢罪。是以计然若杀害了燕儿,实则连我也杀了。不过他所带的若是越兵,必定带了不少连弩,只要他们远远地乱箭齐射,燕儿可就危险了,是以此事务必尽快解决。” 冬雪道:“公子,若要对付计然,我与你一起去。” 伍封知道她那日因在船上被计然他们解开了衣襟,不让她出这口恶气,只怕她会一辈子耿耿于怀,遂点头道:“我若能擒住他,便交给你来处置。” 春雨、夏阳、秋风三人大是高兴,她们四人向来共同进退,伍封对她们十分爱惜,绝对不会让冬雪一人上阵,与计然一战,伍封既然能让冬雪去,自然也少不了她们三人,四女高兴起来,媚眼如丝,向伍封大送四季之波。 伍封笑道:“这四个丫头也与月儿相似,颇有些好战。” 张孟谈叹道:“心中若无斗志又怎侯好战?斗志即为士气,龙伯属下勇士姬妾均士气旺盛,怪不得龙伯能百战百胜。” 伍封让四女分头去向平启等人小声通报,告诉他们身后有敌人尾随,既要小心提防,又不要乱了阵形,以免被敌人察觉。 田燕儿道:“龙伯,我也去。” 伍封搔头道:“燕儿这一路也算得上新娘子,怎好骑马上阵?张先生,你看……”,张孟谈是个聪明人,哪里敢理会这未来主母的事,道:“这个……,;龙伯看着办吧,不过战阵之上十分凶险,最好是……”。 伍封见田燕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小脸上满是央求的神色,心软道:“既然张先生不反对,燕儿便一道去吧!” 秋风道:“四小姐与我们在一起,当日在莱夷剿贼时便曾如此,有我们四人便不甚打紧。” 伍封道:“你们四人可要小心,别让燕儿伤着了。” 傍晚时分,伍封见前面远处有个小土丘,心中有了主意,便道:“小风儿,去将‘黑龙’、‘青龙’和‘黄龙’牵来,小雪儿将铁勇带来,一阵过那土丘时,我们三十多人躲在土丘之后,大队却不要停下来,我猜战鹰定会跟着大队人马,计然便不会察觉,等他们经过土丘时,我们便将他们一并杀了。” 田燕儿道:“眼下不知计然有多少人,我们只三十多人,会否少了些?” 伍封摇头道:“没法子,我们分开的人数多了,战鹰定有异动,会被计然发觉。不过计然怎敢带着大队越人在齐境内行走?多半是扮着商人之内,人数定不会多。” 安置妥当之后,伍封与楚月儿上了战马,带好弩箭戟矛,田燕儿骑上“黄龙”,春夏秋冬四女也提着长矛,与那三十铁勇背着连弩,等经过土丘之时,三十多骑飞快闪到了土丘之后。张孟谈大队人马仍按原速向前而去,毫无异样,头顶上那头大鹰打了个盘旋,果然随着大队飞过去。 土丘离大道才三十余步,众人藏妥在土丘之后,伍封和楚月儿悄悄下马上了土丘,探头向后面远眺,过了一阵,果然见一队马车出现,待马车渐近,楚月儿眼尖,道:“计然在中间车上,这人十分好认。” 伍封看了一会儿,见计然一众才二十余辆马车,约有五十余人,众人都是商旅打扮。 二人下了土丘上马,将铁戟和长矛横放马背上,拿出了弩箭,小声道:“敌人有五十多人,我们先放一阵箭,再冲出去,只要能杀了计然,余人便不足为惧。雨儿,你们四人不要恋战,仔细守着燕儿。”众人悄悄转到丘旁,端好弩箭。 过了一会儿,便听车声辚辚,渐渐逼近,片刻间计然的车队从山丘旁出现,伍封喝道:“放箭!” 只听“嗖嗖”声响,箭如雨下,惊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越人倒下大半,一阵箭射完,伍封挥着大铁戟冲了出去,他早看准了计然的所在,一路冲过去,铁戟展动处,刺倒了五六人,他骑下的这匹黑龙久未上阵,此刻兴奋之极,四蹄翻动,速度奇快。 伍封眨眼间便到了计然面前,手起一戟向计然刺下,计然满脸惊慌之色,手中铜剑急格,击在铁戟之上。他被伍封突如其来的骑兵弄得方寸大乱,毫无防备之下,连人影还未看得清楚,对方便到了身前,一剑顺手格挡,力道不足。伍封的力气本就大他数倍,又是藉黑龙前冲之力,大铁戟又十分沉重,便听“当”的一声,手中剑被伍封震得脱手而飞。 伍封铁戟从计然肩头擦过,顺手回勾,戟上尖钩将计然勾下车来。 计然在地上打了个滚,跃起身时,手中已经握着从地上拾起的一口剑,向后狂奔。本来伍封先前大可以一戟刺死他,但想从他口中问些话,因而未下杀手,却料不到这人竟然能逃了去,暗吃了一惊,纵马便追。 计然知道双脚怎也不及马快,因而并未向远处无人处逃走,反向人群中直撞过去,心忖若是能擒上一人为质,伍封等人投鼠忌器,不敢过份逼近。 正好田燕儿骑着“黄龙”撞上来,迎上计然,娇叱一声,手中长矛向计然当胸猛刺。计然奔行不停,忽地扭过了腰,身子便如打了个折一般,矛尖从他胁下擦了过去。 田燕儿见一矛未中,便要回矛再刺,谁知长矛被计然夹住,她的力气比计然相差太远,扯了几下丝毫未动,自己还险些被计然扯下马去。 计然知道情势危急,双手握住矛杆,正要借田燕儿回扯之力跃到马背上去,谁知道还未久跃起来,便见田燕儿手中一口明晃晃的长剑顺着矛杆批落下来,他若不急着放手,只怕双手十指也会被批落了。 计然双臂猛震,左臂上挑,右臂下压,大喝一声,田燕儿一手握剑,单手之力自是不如计然双手奋力,但她又不愿意放手,整个身子竟被计然举了起来,向后甩了过去。 田燕儿离地二三丈,人往前飞时,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便听“嗤”的一声,长剑从计然肩头穿过,剑尖从后背处露了出来。计然想不到此女身手如此敏捷,能以飞剑伤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田燕儿身在空中,无从借力,袅袅向地上跌去,心中暗惊,忽地一个巨大的身影凌空而来,一条铁臂从她纤腰处穿过,将她搂住,斜飞而过,田燕儿靠着那宽厚的胸脯,连这人的心跳声也能听出来,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人便是伍封,娇躯微微颤抖,如一只受惊的小鸟一般。 伍封左手抱着田燕儿落在“黑龙”背上,右手铁戟压在计然肩上,道:“这人勇悍得紧,早知道我先前就痛下杀手了。” 田燕儿嗅着伍封身上浓烈的男人气息,心神俱醉,发出了细细的娇喘,心中只愿伍封永远这么抱住她,可惜那“黄龙”碎步跑了过来,伍封小心地将田燕儿放上了马背,笑道:“燕儿的剑术我是第一次见,果然厉害得紧,这次连董梧的儿子也伤在你的手里呢。” 田燕儿面红似火,低头“嗯”了一声,酥胸不住地上下起伏。 伍封却没有在意田燕儿的神情,向周围看了看,他这些铁勇士卒是精选出来的士卒,每一人都算得上高手,格外的厉害,就在这片刻间数十越人已经倒了一地,全军尽墨。 伍封回头看着计然,笑道:“计然,上次被你走脱,想不到你还敢跟来送死。” 楚月儿骑马在四周转了一圈,见无人走脱,这才纵马过来。 伍封向计然问道:“你一路跟上来,是自己的主意还是奉了勾践之命?” 计然半身浴血,面色惨白,摆过了头去,不肯作答。 冬雪纵马上前,向计然问道:“那战鹰是你养的?你若将养鹰之法告诉我,我或会请公子饶你一命。” 计然摇了摇头。 伍封见他甚是硬气,叹了口气,见冬雪正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 冬雪从马背上附下身去,在计然耳边小声问道:“当日在船上解开我衣襟的可是你?” 计然傲然点头,哼了一声。 冬雪娇斥一声,从计然肩上将长剑拔出来,一篷鲜血随剑喷出,计然哼了一声,等冬雪想将剑再刺入时,计然已经一命呜呼了。 冬雪“呸”了一声,咕咙道:“便宜了你。”将剑上的血擦干净,递给田燕儿,道:“四小姐的剑术可好哩!适才还真有些凶险。” 伍封道:“燕儿的剑术比你们要好些,不过她临敌经验不足,才会如此。至今日始,谁也不许说计然死在燕儿之手,一路上便说是我杀了计然。燕儿大婚之后便要留在晋国,我们不可能总守护着她,万一董梧要找燕儿报杀子之仇,岂不糟糕?哼,这人若想报仇,便来找我好了。” 田燕儿见他想得十分周到,感动之极,众人知道其中的厉害之处,一起点头。 秋风问道:“公子,还有二十多人未死,是否一并杀了?” 楚月儿忙道:“夫君,这些人既然未死,便放了他们吧?” 伍封点头道:“计然已死,这些人也不能为恶,便放了他们。” 春雨和几个铁勇将未死的越人押了过来,春雨道:“适才问过他们,这些人是奉了文种之命来刺杀四小姐。” 伍封见那些越人多是被矛刺伤了肩头,微微一笑,道:“月儿,这些人是你手下留情吧?” 楚月儿点头道:“我见他们只是寻常的士卒,奉命行事,便没有下杀手。” 伍封赞道:“这样最好了。”对那些越人道:“今日便放了你们,回去告诉勾践和文种,没事休要再惹我们,否则那一天我也会跑到越国去杀人。”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掘个坑将这些尸体埋了,再悄悄回越国去,否则这些尸体被巡哨的齐卒发现,知道有越人大举入齐,到时候四下搜索,你们恐怕就出不了齐国了。” 春雨又道:“文种还派了一个叫乐灵的人带数十水卒,在大河上扮作渔人等我们西行的大船,欲在途中凿船,幸好我们未行水路,乐灵便无法下手,这计然却靠了战鹰之助,能够一路追上来。” 秋风笑道:“公子水性通天,凿船又有何用?难道公子‘龙伯’之名是白叫的不成?” 伍封道:“我和月儿虽不怕水,但大河滔滔,灰黄难辨,你们和燕儿的水性虽然还过得去,在河中只怕大有凶险。文种不是傻子,他派人凿船并非要对付我,而是对付燕儿哩!” 众人细细一想,心中暗惊,若非今日擒了越卒细问,谁能料到文种会千里迢迢派人在大河上相候?幸好田燕儿临时改变路线,不行水路,否则还真有些凶险。 众人打扫了一下战场,留了五六乘空车给这些越人,才向大队人马的方向疾驰,他们的马匹都钉着马蹄铁,是以放心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赶了上来。 张孟谈见他们如此快捷,惊奇不已,问道:“龙伯可见到了计然?” 伍封小声道:“我已经一剑杀了这家伙。他们一共五十多人,奉了文种之令来刺杀燕儿,嘿,文种也太过小看我了!” 张孟谈吃了一惊,向田燕儿看去,只见她正低着头,脸上挂着两片淡淡的红云,叹道:“想不到文种竟会打四小姐的主意!计然既然是董梧之子,此事若让董梧知道,恐怕会找龙伯报仇。” 伍封道:“我虽不愿意开罪董梧,但他的儿子要来对付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杀了其子,不要说董梧,其实我连屠龙子支离益也早就得罪了。”忽然心思一动,心想:“我仇人不少,若想找我报仇,向燕儿下手便是最为合适。若有人想对付赵氏,此举也大有所为,这一路上还得小心提防。” 田力道:“董梧是代国重要的人物,赵氏方与代国交好,正有婚姻之约,董梧理应不该开罪赵氏。计然是董梧的儿子,却做开罪赵氏的事,岂非大大地不孝!” 伍封道:“不过他若得手,常人只会怪罪越国,也不会知道计然是董梧的儿子,就算知道也不能说这是代国所指使。” 张孟谈也道:“这件事董梧也未必知晓,怪不到他头上。” 楚月儿却看着天,道:“这头战鹰为何还不走呢?” 众人见那大鹰来回飞着,发出声声悲鸣,伍封叹道:“想不到这战鹰如此忠心,计然死后,仍不离去。” 冬雪道:“它不是想着要为计然报仇吧?”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张孟谈笑道:“一头鹰能报什么仇?” 楚月儿耽心道:“这鹰飞了一日也不休息,只怕会累死哩!”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在道边立下营寨,当晚只听头顶上鹰鸣声声,直叫唤了一整夜,弄得伍封和楚月儿等人都未能睡好。 次日早饭时,楚月儿听着鹰鸣,心中不忍,对庖丁刀道:“小刀,你在空地上放一块肉脯,计然死后,这鹰恐怕也没饭吃了。” 庖丁刀去了好一阵才回来,叹道:“大鹰虽然见到了肉脯,但它并不落下憩息,也不啄食,只在空中打转,它这么飞了一天一夜,恐怕真会累死。” 平启却道:“被这畜牲吵了一夜,好生烦恼,小人去一箭将它射下来。” 伍封摆了摆手,沉吟道:“莫非这鹰身上被计然做了手脚,只能停到计然特制的物什上?” 楚月儿想了想,道:“我去将它擒来瞧瞧。” 张孟谈愕然道:“大鹰在空中飞着,小夫人有何办法擒了它来?” 楚月儿笑道:“月儿自有办法,不过这需要夫君帮手。一阵间夫君用火矢逼得它低飞,我便能擒它。” 众人愕然,不知道楚月儿有何办法擒住在空中飞的大鸟,向伍封看去,却见伍封微微笑着,显是心有主意。 众人好奇之下,随楚月儿出了大帐,伍封拿着大神连弩,鲍兴将三支火矢点着后递给他。 伍封搭上箭后,向那战鹰顶上三尺处一箭射出。这战鹰与其它畜牲相似,也十分怕火,鹰眼最为锐利,见一团火飞来,自然是骇得下飞避火。 伍封一连射了三箭,战鹰已被备逼得离地仅七八丈高了。此时便见楚月儿跃身而起,大袖轻扬,向那战鹰飘了过去,离战鹰四丈多远时,左袖振动,忽见一件黑黝黝的物什从她袖中激射而出,鹰飞之速虽快,但这物什的射速更快,便听一声鹰啼,楚月儿飘落地上,左手抖处,那物什带着大鹰被她拖了回来。鹰到近前时,正要张嘴向楚月儿手上啄去,这丫头眼明手快,右手疾探,伸出二指将战鹰的利啄捏住,左手抓住战鹰的双爪,将那战鹰擒住。 众人一齐喝了声采,拥了上去。 田燕儿见楚月儿凌空的身影,忽想起昨日一役,心中泛起了一缕甜蜜蜜的感觉,旋又被失落和无奈所替代,独自神伤。 这战鹰在空中飞时,众人还不觉其大,此时楚月儿将它擒在手中,才发觉它赫然有半人之巨,展开双翅足有丈余之宽,甚是骇人。 楚月儿细看着战鹰,道:“怪不得这鹰不落下来,其实是无法下落。” 众人看时,见战鹰双爪上有一条细长之物横绑着,将其双爪扎在一起,自然是无法站立树枝了,细看那物什,其实只不过是女人头上常用的铁笄。 伍封忙伸手解开战鹰爪上的铁笄,战鹰双爪得以松开,立时向伍封臂上猛抓,快如闪电,只听“嗤”地一声,伍封衣袖被它撕裂开来,幸挥他臂上有金缕甲片护着,未伤到皮肉,众人吃了一惊。 伍封笑道:“这畜牲凶恶得紧!月儿,可放它了。” 楚月儿怕它伤人,用力将战鹰向空中抛去,那战鹰双翅剧振,令得众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冷风刮过,战鹰在空中打了个盘旋,伸爪在空地上抓起了肉脯,长鸣一声,向蓝天上飞去,身影越来越小,片刻间便消失在白云之间。 楚月儿摇头道:“这头大鹰的力气不小,一般人恐怕敌它不过。” 田燕儿抢上前来,问伍封道:“鹰爪极为锋利,龙伯臂上可有受伤?” 伍封笑道:“不妨,我臂上有宝甲,利剑也不能入,何况是鹰爪?不料这战鹰如此勇悍,令人心生敬意。” 夏阳飞快取了件衣来,替伍封换下破损的外衣。 伍封手中把玩着那支铁笄,这铁笄入手甚轻,微有热感,笄尖钝平,但坚韧异常,质地与自己所见过的精铁不同,笄身上镂着极细的花纹,精致之极。 伍封看了一阵,笑道:“这是女人所用之物,燕儿,你拿去玩吧。”递给了田燕儿。 田燕儿看了看,赞道:“这根铁笄不知是如何打造出来,竟能如此精美,质地也十分奇异,恐怕是买不到的。”又递给了伍封,道:“龙伯为了送我到晋国,将公主留在府中,燕儿十分过意不去,龙伯不如回去将铁笄送给她,公主定会高兴得很。” 伍封点头笑道:“燕儿这主意极好。”顺手将铁笄放在了怀中。 张孟谈问楚月儿道:“小夫人身形如飞,状如仙人,小人见所未见。适才小夫人用了何物,能将数丈外的大鹰生擒?” 楚月儿左手轻抖,那支龙爪滑在手上,递到张孟谈面前,道:“这是夫君想出来的奇异兵器,名叫龙爪。” 张孟谈不敢用手去接,看了好一会,赞道:“这龙爪想法甚奇,大鹰也能擒住,更不要说人了。” 楚月儿收回了龙爪,道:“这战鹰爪上被绑着,不能歇落,计然定是有何东西可让它落下,这便不怕大鹰飞走后不回来。” 春雨摇头道:“计然残忍得紧,竟想出这种法子迫使战鹰在天上飞个不住,若非小夫人将它擒下解困,便只能硬生生地累死了。” 秋风不解道:“虽然它双爪被绑住,累极了时难道不会落地再说,非得累死?” 伍封笑道:“大鹰毕竟是畜牲,怎比得上人?人知道性命的珍贵,保全了性命才有可能得到其它的东西。大鹰只知道它无法停落,只会飞个不住,到死方休。这便是人能胜过畜牲的地方。” 田燕儿沉思了好一会,缓缓地点头。 众人说了一阵话,又再起程不提,楚月儿小声问道:“北上不远处是中山,夫君要不要去看看柳下跖?” 伍封摇头道:“若只是我们,去看看他便无妨。如今燕儿要嫁给赵无恤,我们却带他到柳下跖处去,只怕会招惹许多闲话。” 这日入了晋国之境。 晋国的始祖是周武王的弟弟叔虞,姬姓,周武王灭商后,封叔虞于唐,号为晋,侯爵。晋国本来只是个小国,周幽王时犬戎伐周,周幽王死,周平王立,晋文侯姬仇引军救乱,周平王赐以河内附庸,晋国始大。曲沃武公继晋统后,其子晋献公灭狄、霍、魏三国,攻骊戎,域地更广。 伍封听张孟谈说过晋人的礼俗,便命平启等人不再骑马,均登车而行,田燕儿的香车上也盖上锦幔。 如今天下人丁不足,晋国地广人少,放眼看去,只见莽莽苍苍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天生的树林。张孟谈道:“虽然我们用大亩之制,毕竟人丁不旺,在这边鄙之地就无甚良田了。” 这日天色渐晚,眼前是一片矮小的树林,伍封正想在林边扎营,前军来报,说平启在林后发现了一个小村落,村中井屋甚多,问是否入村过夜。 伍封倒是无所谓,楚月儿、田燕儿众女却高兴得很,她们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在营帐洗浴就寝,毕竟不如屋室中方便,闻说有村落可供憩息,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话,伍封笑道:“好吧,既然有村寨可以歇息,便不用在野外露营了,免得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到晋国都变成了土雀儿。” 众女大喜,伍封先让十多国晋国士卒入村打点,顺便探察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物,免得被人暗算,大队人马便静立在村外守候。 过了好一阵,士卒带了村中乡老和几个乡民回来,那乡老满脸雪白的胡须长得老长,蹒蹒跚跚地晃了过来,跪地道:“贵人路过我们沙家村,正是村民的运气,小老儿已在村中安置妥当,烦请各位贵人和军爷入村歇息。” 伍封跳下车,将乡老扶起来道:“老先生请起来,我们人数不少,这一入村恐怕大大打搅了你们,不免有些不安。” 乡老笑道:“贵人说哪里话来,沙家村远在边鄙,平时行旅也少见,何况是大国贵人?我们都是赵氏的领民,主人驾临本村,正是本村的福气哩。” 众人随乡老入村,一路上乡老介绍起本村的情形。 这沙家村是晋国边境的小村,与齐国相距不远,共有四十多户二百多人口,平日以务农为生,属于晋国赵氏封邑中的一个小小村落,村民见是赵家的少主人赵无恤的迎亲队伍经过,自然是格外殷勤。先前得了晋卒的通报,乡老带人出村相迎,村民早已经打点好屋室,屠宰羊豕,准备酒饭,众人进村之后,见乡民全部出户迎接,跪满道旁。 伍封挥手让村民起身,自去忙碌,自己随乡老到了村中最大的一处屋室门前。那乡老道:“这是小老儿的陋室,共有十一间房,虽然不大,也算干净,便请贵人入室歇息,热汤已经烧好了,各位贵人请先洗浴,我们一阵便送上酒饭来。” 伍封道:“你将房屋让了出来,自己又睡哪里?” 乡老笑道:“小老儿自有亲属,在哪里住不是一样?” 伍封道:“如此打搅,倒是不好意思。” 乡老道:“小老儿自小在本村长大,一生未曾去过他处,从未见过贵人。贵人今日能下榻鄙室,小老儿大有蓬壁生辉之感,怎说打搅?” 伍封带着众女、张孟谈入了屋,见屋内十分简陋,只有几张木案和一些粗糙的陶器,地上铺着一层草席,席上颇有些残洞,从洞上可看出草席下还铺着一层草筵。 楚月儿叹道:“老人家的生活十分清苦哩!” 乡老道:“小老儿祖祖辈辈都是耕田垦荒的小人,原来的生活更差,吃的是菽麻藿菜,穿的是旧袍犬裘,还时有所缺。自从主人赵老将军用大亩之制后,每月还能吃上一顿肉食,生食不缺,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伍封想起自己一生锦衣狐裘,膏梁美酒,钟鸣鼎食,与这些乡民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暗暗摇头叹息。 伍封先找了一间大房作为田燕儿的卧室,其贴身侍女住在外间和左右两侧的房中,自己与楚月儿、四季女住在剩余的几间房中,鲍兴和小红住在最靠前门的一间房,圉公阳和庖丁刀住在靠后门的一间房。 屋中铺呈简陋之极,自不能就此安歇,寺人侍女从辎车上抱了若干被褥鼎炉入内重新布置,张孟谈和铁勇等人便安排到附近的村屋中。唯有平启、招来、田力三人带着倭人勇士和赵氏晋卒分别住在村中各处,他们行军经验颇为丰富,将士卒分别安置在村中重要之处,既能控制全村,又不怕断了联系。 待村妇送上热汤,众人依次洗浴。田燕儿先行洗浴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分别洗了一回,待伍封挂剑出来,见田燕儿正与四季女在一齐说话,夏阳见那村妇忙得浑身大汗,让她稍歇,问道:“这位大嫂是本村人,还是外村嫁来?” 那村妇见夏阳锦衣玉饰,面目娇好,也不知她是何许人,战战兢兢道:“奴婢是本村人,外子早些年被征入伍,与鲜虞人交战时战死了。” 众女“噢”了一声,见此村妇也有三五分姿色,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想不到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心中恻然。 村妇见伍封刚换了身新衣,雄姿英发,龙行虎步般从房中出来,先前见他发号施令,猜得出这年轻人定是这一队人的首领,虽然他十分随和,毕竟是身份相差太远,顿觉威严无俦,不敢停留,忙退了下去。 伍封让四季女去洗浴,自己与楚月儿、田燕儿坐在堂前,透过矮矮的土墙看着西西坠的夕阳,口中说着闲话,等候众人安置停当后一并用膳。 过了好一阵,春夏秋冬四女也洗浴完,换了干净衣服一同出来时,便听伍封正在说话:“村寨虽穷,却是与世无争……”,这时鲍兴冒冒失失从门外进来,道:“公子,小人适才扯着乡老在村中各处转了转,村民朴实得紧,要扯着小人到他们家中歇息,说是要沾些贵人之气哩!” 小红哂他道:“你哪来什么贵人之气?若乱闯进农舍,没的吓坏了人家中的小孩儿。” 鲍兴笑道:“我自是没有贵人之气,兼且粗俗无文,容貌丑陋,不过跟随公子了久了,公子的福气也多少沾了一点,否则象你这样的美人儿为何肯嫁给我?” 小红“呸”了一声,众人都哄笑起来。 伍封笑了一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浑身一震。 楚月儿和田燕儿同声问道:“怎么?”楚月儿向来是将全部心思放在夫君身上,伍封的一言一动自是逃不过她的眼睛,不料田燕儿居然也一直是暗中留意着他,以致二人见他神色有异,齐声询问。 正好那乡老走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张口说话,伍封闪过身去,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假冒乡老?” 不仅那乡老大吃了一惊,周围众人也无不骇然,那乡老脸上血色立时褪尽,强笑道:“贵人说笑了,小老儿便是此村的乡老,怎会假冒?” 伍封冷笑道:“你既然祖祖辈辈都是务农,又是从小未离开过这沙家村,为何言谈举止颇通文理?” 众人心中凛然,觉得伍封问得大有道理,楚月儿和田燕儿又想起适才那村妇说话也是甚有文理,她们都在官宦豪门长大,自小听到的话都是极为雅致,这乡老和那村妇既是村民,言谈举止居然比从小在伍封家中长大的鲍兴还要文雅,颇不合常理。 那乡老苦笑道:“小老儿幼时,有一个行商病卧家中数月,曾经指点过小老儿一点斯文。” 伍封“哼”了一声,手按剑柄,两眼如电般盯着他,缓缓问道:“就算如此,那村妇自称是本村人,为何说起话来如在士大夫府上一样?” 众人恍然,就算这乡老学过一些礼仪,那村妇却只是本地农妇,万万说不上谈吐文雅上去。 那乡老强道:“这个,小老儿曾经教过她……”,田燕儿见这乡老吓得魂不附体,便道:“或者真如乡老所说,我们错怪了他哩!” 伍封微笑道:“那好,我们便从村中找几个孩童来问问,不怕问不出来,大人或会骗人,小孩却不会,只要小孩儿说你是假的乡老,立斩无赦!” 那乡老浑身微颤,眼珠急转,忽听楚月儿道:“夫君猜得不错,这乡老真是人假扮的。” 原来这丫头反应极快,一见伍封生疑,立刻便闪到屋后去,将那村妇擒住,三两句话便询问清楚,还将她押了过来。 那乡老双腿一软,跪地道:“龙伯饶命。不干小人事,小人不过是被人指使。” 伍封冷冷道:“你们是何人指使,究竟有何图谋?” 那乡老道:“小人原本是卫国的富户,上次晋兵攻卫,卫国大乱,小人带了家小欲迁到晋国来,不料途中被大批贼人擒住,只放了小人和这个小妾出来,扮成乡老和村妇,命小人在酒水中下毒,欲毒死诸位。小人本不愿意这么做,但小人一家老小还在他们手中,不敢不从。” 伍封皱眉道:“难道这村中的人全是假扮的?” 那假乡老摇头道:“除了我们二人外,其余的都是本村土民。” 楚月儿奇道:“我们又没有得罪这些村民,为何他们会助你们害人?” 假乡老道:“这也不能怪他们。前日时有一百多强人将小人押到本村来,又在各户抓走了一名孩童,无孩童的便将女人带走,以为人质,这些村民怕家人被害,只好与小人一起来害人了。” 伍封点头道:“村中只四十余户,那么人质便是四十多人了。” 假乡老道:“连同小人的家眷,大约六十多人。” 田燕儿怒道:“这些强人好生凶狠,此地离大漠不远,莫非是大盗柳下跖?” 伍封摇头道:“不会是柳下跖。柳下跖虽是大盗,却光明磊落,绝不会胁迫村民来下毒。” 假乡老道:“贵人说得是,小人听强人称其首领为桓大司马。” 伍封惊道:“桓魋!” 楚月儿讶然道:“原来是那桓魋!”又笑道:“夫君,这人算得上是我们的熟人哩。” 伍封苦笑道:“这人由宋国逃到卫国,帮助蒯瞶夺了卫君之位,又被卫君赶走,想不到会在这里出现,想毒死我们。” 众人心中暗惊,秋风道:“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再过片刻用膳,只怕人人都给毒死了。” 那假乡老道:“这毒粉入酒便浑浊,是以今日的酒饭不敢下毒,那桓魋说下在晚间的饮水之中,放在每室案上。今日的饭食中略放多些盐,晚间大家必然口渴,睡得迷迷糊糊时起来饮水,自然辨不出水的清浊了。” 田燕儿惊道:“这真是防不胜防,也亏他想得出来。” 伍封问道:“桓魋有多少人?” 假乡老道:“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不会少过二三千人。” 伍封命人先将他们押下去,派人将张孟谈、平启、招来等人叫来,将此事略略说过后,道:“此刻被桓魋盯上,可有些麻烦,今日他下毒之计不成,谁知道这之后他还会打什么鬼主意?” 张孟谈道:“桓魋自从逃离卫国之后,又回到宋国去,但他得罪了晋人和齐人,宋君也不敢留他,将他赶走了。想不到这人竟会跑到此处,还要加害我们!” 平启道:“公子所虑有理,以小人之见,不如觅到桓魋驻扎之处,一起杀了,免得他一路上设法害人。” 伍封皱眉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有几件难处:一是不知道桓魋有多少人,我们仅一千余人,能战的只有数百人,如果真如那假乡老所说,桓魋有二三千人的话,这一仗便难打了些。桓魋与莱夷的盗贼不同,此人深通兵法,剑术也高明,非常人可比。第二是他手上有不少妇孺为质,若大举进攻,只怕会牵连人质,不免投鼠忌器。三是我们对这地方不熟,桓魋既在此地用计,想来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我们这一路行来,行踪实力只怕也瞒不过他。有此三件难处,十分难以措手。” 招来道:“要不先派出几小队人四下搜寻,觅到桓魋的大军所在。” 伍封叹了口气,道:“桓魋颇能用兵,当年我与月儿曾见过他的本事。若我是桓魋,必会将大军驻扎在隐蔽之处,派出若干哨探在沙家村周围,如果见敌人派了人出来,人多则藏,人少则掩杀。我能这么想,桓魋未必不能,到时候我们派出的哨探便大有凶险。”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田燕儿进来道:“龙伯,月儿带着小兴儿骑马出村了。” 伍封吃了一惊,问道:“她出村干什么?” 田燕儿道:“先前月儿骑马在附近转了转,见到远处群鸟惊飞,觉得有异,遂叫上小兴儿,骑马赶了过去,雨儿她们怕月儿有失,也追了上去,她们来不及先向龙伯禀报,眼下应该出村了。” 伍封搓手道:“月儿这么去,岂非太过冒失了?”忙起身来,道:“平兄,招兄,你们与张先生谨守村寨,我追上去瞧瞧,只盼追得上,万一月儿有失,可就大大不妙了。燕儿不要乱走,记住与平兄和招兄在一起。” 他匆匆忙忙出了门,跨上黑龙,也无暇理会田燕儿和张孟谈的劝阻,一手提着大铁戟,问清楚月儿的去向,疾驰出村,飞一般向北追去。 伍封沿着地上的马蹄印,一路追出了十余里,此时天已晚了,虽有明月当空,但地上的蹄印却再难辨认,心道:“适才走得匆忙,连火把也未带一支,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黑龙的颈子,叹道:“黑龙,黑龙,你若能带我找到月儿,回去我便给你一大坛上好美酒。” 黑龙却未必能理解他的说话,只是减慢了速度,低头走着,伍封也不知道该向何处而去,只觉周围一片茫茫,远处隐约是起伏绵延的群山,只好信马游缰,由得黑龙自行走着。 伍封担心楚月儿,心中七上八下地胡乱想着,心道:“万一月儿遇到桓魋的大军埋伏,她们几个人寡不敌众,恐怕凶险之极!”这么想着,心中突突乱跳。 又想:“眼下月儿的剑术矛法十分了得,就算胜不过桓魋,但也不会输给了他,若遇到桓魋的大军,要逃只怕也不难,不过小兴儿和雨儿四人只怕难逃毒手。”想到此处,心中大急。 忽又想:“月儿说不定真能找到桓魋的驻军之所,但找到又能如何?月儿总不至于几个人杀入大军之中吧?定会悄悄回来。”心中又宽了些。 猛地又想起一事来:“此处苍茫一片,月儿她们就算小心谨慎,只怕也瞒不过桓魋的耳目。当年他在五鹿扎营,防备极严,单是巢车便用了八座,月儿身手再好,只要走近便会被发觉。桓魋若是假装不知道,暗中埋伏好手,等月儿混入营时伏兵四出,只怕连月儿也无法逃脱。”他浑身沁出了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忽听头顶上一声鸟鸣,伍封抬头看时,只见月光之下,一群鸟在空中盘旋,所在之处离他不到三里。 伍封心道:“群鸟在此盘旋,必是月儿觉得有所异常的地方,月儿想是在这附近。”他拍了拍黑龙,赞道:“黑龙果然厉害,居然真能找来!” 他跳下马伏在地上,耳贴在地细听,忽然心头剧震,只觉前方三里之外有无数马蹄声和车辚声,心道:“糟糕,这必是桓魋的大队人马,月儿几个人哪有这许多声响?” 伍封拍了拍黑龙,轻夹马腹,道:“快去!”黑龙四蹄翻飞,向前冲去。 这时渐渐起了风,看天上时,云层渐厚,缓缓向月光移动。 驰出近来里之地,伍封心想:“这么冲过去,马蹄声便会惊动了对方,还是小心些好。”他跳下马来,从衣上扯下数块布,匆匆将马蹄包好,牵着马小心向前摸过去。 此时乌云已将月光挡住,四周颇为黑暗,伍封觉得前方有些光亮,心中奇道:“看这亮光,理应不远处有许多火把,为何我却见不到火把的火头?”想了想,心道:“是了,前方必有沙丘抑或矮林挡住了人影,以致火光映空,虽见火光却不见火把的火头。” 前行了片刻,月光渐露,果然不远处有几座低缓的沙丘。 伍封大喜,有这沙丘挡住,便不怕被对方察觉,他牵着马快步走到沙丘之下,便听沙丘另一方人声嘈杂,兼以马嘶车行之声,似乎有不少人在前面。 伍封从沙丘后探头看时,大吃一惊,只见黑压压一大群人手执火把,正团团围住一片灌木林,这群人离自己不到三十步远,连他们的说话声也能听得清楚。 伍封看这群人约有四五百人,革甲长戈,背负硬弓,有革车数十乘,伍封看了一阵,见这群人并无旌旗,也不知道是何国人马、何人指挥。心道:“他们围着这片林子,想来月儿她们被围在林中。”寻思着如何破围救人。 便听一人道:“哼,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单人独车,将六十多个人质救走,好生厉害!” 伍封暗喜道:“莫非是月儿?”除了楚月儿外,谁还有这么大本事?又想:“他说是‘单人独车’,月儿骑马而来,又非孤身一人,应该不是她。群鸟在这头顶上飞,月儿应该在这附近。莫非群鸟只是随便飞飞而已?” 又听一人道:“若不是这老家伙装神弄鬼,又是放火,又是设陷,否则从我们五百人的营中,怎能救走人质?” 伍封心道:“这人说话口音有些熟,应是听过他说话的。” 先前那人道:“不过他带着人质便不能快,终被我们围在此处。” 伍封心道:“原来不是月儿她们。这人可了不起,居然一个人能从五百人的营中救出六十多名人质!” 一人道:“既然他只是一人,我们有五百人,为何不杀入林中?” 先前那人道:“蠢才,你听这林中声音,兵戈相击,步履沉重,又有这许多火把,只怕有三四百人埋伏哩!” 伍封细细听了一会儿,果然隐约听到无数步履之声,又听到木杆相碰的声音,十分熟悉,是军中士卒调动时常有的声音。想是林中中调动士卒,而林内地方有狭小,以致兵戈相碰,发出声音来。 一人道:“这步履声甚乱,兵戈相碰,想来是士卒未曾训练之故。” 又一人道:“我倒怀疑这些声音是那些妇孺弄出来的,故意令我们生疑,那老家伙诡计多端,定会如此。” 先前那人叹道:“蠢才,蠢才!这人既然诡计多端,真要虚张声势,一来可将声音弄得响亮些,哪会这么轻微?二来他让人步履整齐未尝不可,何必搞得乱糟糟的?那样岂非声势大张?我自十六岁上便随恒大司马行军打仗,三十年下来,经验还算丰富,怎会被他所骗!” 另两人齐声道:“将军说得是。不过他们为何不冲出来呢?” 那人道:“既然他是想救人质出去,这么冲出来硬打硬拼,那些人质岂能保得出?” 一人道:“这么说来,我们既不敢进,他们又不敢出,这么干耗着如何是好?” 那人道:“我已经派人给恒大司马的大营送信,大营虽远,两三个时辰后恒大司马也会带人赶到,以多胜少,正是极好不过。” 伍封忽想起这人,当日在五鹿之时,桓魋将大军扎在山后,却派了一个叫王乘的前锋司马带数百人在前立了个小营,眼下说话的人中,有一个便是这王乘。 便听一人道:“眼下夜风正盛,我们放一把火好不好?” 王乘道:“若是放火,一来伤了人质,只怕坏了恒大司马的妙计,二来此地离沙家村才二十多里地,一大片林烧起来,村中人多半看得到映红半天的火势,便会泄露了行踪。是以万万不能放火。” 另一人道:“怕泄露行踪还可以想,若为了这些人质着想便不必了吧?这些妇孺只不过数十人,又非那龙伯邑地的人,他怎会替这些人考虑?” 王乘笑道:“只因你不了解龙伯的脾气。自从桓大司马在五鹿与龙伯打过交道,便派了不少人探察龙伯的行踪,龙伯每每征战,恒大司马都了如指掌。他曾对我说过,龙伯这人武勇绝伦,用兵不依常规,是以常让敌人出其不意,一败涂地。不过桓大司马也因此看出这人的弱处来。” 伍封暗暗心惊,原来桓魋处心积虑已久,自己每一次用兵都被桓魋打听清楚。 另两人齐声问道:“什么弱处?”伍封也认真细听。 王乘道:“恒大司马说过,龙伯用兵好行险,常以奇兵制胜,但兵家讲究正奇之法,龙伯重奇而轻正,是以在‘稳’字上略有不足,若遇到真正的兵法大家,必会一败涂地。其次他这人十分自负,别看他杀人不少,其实心肠颇软,又重视名声,这些人质换了他人或者不预理睬,但龙伯却不会置之不理,他定会设法先救人质,再以大军进攻我们。” 伍封浑身沁出了冷汗,这桓魋对他可算了解的极深了,他的心事想法居然被桓魋猜得清清楚楚。再说用兵之上,的确不够稳重,能让人觅出破绽,那日在莱夷对付叶小虫儿和市南宜僚的两番进攻,虽是一夜两胜,却还是被颜不疑偷入了营中。想到此处,心道:“这桓魋十分厉害,高明之处,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虽从未轻忽过他,但还是小看了他。” 便听王乘道:“恒大司马分两处扎营,相距甚远,让我们五百人看守人质,自己却带了二千多人另驻隐密之处,便是为此。恒大司马自有妙计,让龙伯知道人质在这里,等龙伯带着精锐来到时,他再引大军攻入村寨,只须杀了那田燕儿,龙伯便没脸在列国中厮混了,就算不自杀,也会离走他乡,不再露面。这叫作‘调虎离山’。” 伍封听得毛骨悚然,若非听到了这几人的说话,只怕真的会落入桓魋的计谋之中去。 另一人又问道:“既然我们胁了人质,逼村民下毒,龙伯中毒之后,还有何能为?何必还要大费周张?” 王乘嘿嘿笑道:“他能中毒自然是好,不过龙伯非常人可比,恒大司马以为这区区毒物只怕毒不了龙伯,是以连环设计。” 伍封暗地里长吁了一口气,听了他们的说话,就算今晚毫无所获回去,也算得上得胜而归。从这三人说话中也听得出,三人必是这五百人之首。 不过听这些人的口气,显是不知道楚月儿她们的行踪,那么楚月儿虽未找到,至少已说明她们并无凶险,伍封心下便宽了,寻思出村已久,若不尽早回去,实在不能放心。可明知道人质在此不去相救,似乎不成样子,何况林中还有个高人,不见上一面,只怕会睡不着觉。 正踌躇时,忽见那片矮林中火光大炽,一大群怪异的物什向敌人猛冲,这些物什便如一蓬乱草般,尾上燃着火球,飞一般冲了过来,不知是何种怪物。敌人惊乱之下,这群怪物已入了人群之中,半身都是大火,不少人躲避不久被撞在身上,身上便燃起了火头,不禁狂呼乱叫。那些战马见了这会放火的怪物,惊得齐声嘶鸣,拖着兵车四下乱窜,以致车上甲士手忙脚乱,纷纷跌下车来。 王乘大惊,策马往伍封藏身的沙丘上来避火,口中一迭声叫道:“休要混乱,休要混乱!”才叫两声,忽地撞下车去,跌在伍封前面七八步处。 伍封细看时,见他嗓间钉着一支利箭,眼见是不活了。 这时,便听林中蹄声阵阵,几人跨马冲了出来,当先一人挥动着手中笔管粗细的长矛,一连刺倒了五六人,其后一人手执长柄大斧,恶狠狠地见人就劈。 伍封见是楚月儿和鲍兴,心中大喜,此时又见春夏秋冬四女从林中冲了出来,四条矛展动处,无人能敌。 伍封哪里还按捺得住,飞身上了黑龙,手舞着大铁戟,大笑着从沙丘后转了出来,铁戟展动,将先前说话的另两人刺倒车下,片刻间与楚月儿汇合在一起。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早知道夫君会跟上来。” 伍封手上铁戟不停,口中埋怨道:“既然知道,为何不等一等我?” 楚月儿笑道:“本来是要等的,不过我们在途中遇到了一个人,事情忙得紧,便没空等你了,夫君莫怪。” 春夏秋冬四女也冲上来,齐向伍封甜笑。 伍封道:“敌人太多,一时也杀不了,直杀兵车上的人,步卒便不管了。”见鲍兴挥着大斧一路冲杀,甚是神气,众人跟了上去,来回冲杀,专刺兵车上的甲士。 此刻敌军大乱,又无首领指挥,只是自顾自四下奔逃,根本无心一战。有些甲士倒也聪明,见他们只杀兵车上的人,纷纷弃车,混在步卒中逃窜。 也无多久,除了数十乘兵车之外,敌人或死或伤,剩下的人已逃得不知所踪。 鲍兴早见到了伍封,不过他忙于圈动战马,收束乱窜的兵车,也无暇上前见礼。 夜风送来满鼻焦臭,这时,那些会生火的怪物都倒在了地上,伍封看时,见是一头头羊儿,身上捆满树枝长草,尾上有的还残留着未烧尽的膏脂葛布,伍封恍然道:“原来这便是刚才闯入敌群的怪物!若非这些羊儿,我们几人怎能杀退敌军?只怕早被迫得逃走了吧!” 楚月儿道:“这些羊儿都是从桓魋营中赶来,月儿先前还愕然不解,不知道救人之时,捉羊来干什么,现在便知道了。那些妇孺也有功劳,若非她们击木踏脚,又四处点火,歹人早就冲入林中了。” 伍封点头道:“这种疑兵之法似是而非,最为高明,声若响些、步略齐些都不成,反会被人识破。咦,林中这人用兵方略比我可强得多了,他是谁?” 楚月儿还未曾回答,便听人声嘈杂,数十妇孺从林中出来,当先一位老者由两个僮儿陪着,乘着马车从林中缓缓出来。 伍封见这老者萧若轩举,形容清癯,白须白发在飞中飘动,神气不凡。忙迎上去,跳下了马恭恭敬敬施礼道:“老先生神机妙算,世所罕见,不知是何高人?” 那老者微笑道:“你不识得我,我却知道你。老夫姓孙名武,与你父亲伍子胥是结拜的兄弟,情同手足,我离吴之时,你还未生下来哩!” 伍封又惊又喜,忙拜道:“孙叔叔,小侄早就想拜见了,原来孙叔叔隐居在此地。” 孙武笑道:“封儿起来吧,先前月儿也是大拜特拜,我这许多年来还未曾被人这么拜过。” 楚月儿跳下马,带着春夏秋冬四女走过来,道:“夫君,我们一路赶来,正好见孙叔叔救了这些妇孺,便上前帮手,杀了几个追上的贼子,孙叔叔一看我的矛法,便认出来,是以我们听孙叔叔调遣,在林内大布疑阵。” 孙武笑道:“事急矣,此刻讲不得这么多虚礼,我们先将妇孺送回村去。适才败兵逃走,桓魋必定知道你不在村寨中,只怕会大举进攻,要杀燕儿。我是田氏族人,燕儿算起来是我的侄女,怎能让她受害?” 伍封忙将鲍兴叫来,夺了数十乘车,正好命妇孺上车,让会驭车的人执缰,一路向沙家村而去。 伍封骑马跟在孙武的车旁,问道:“娘亲派人四处寻觅孙叔叔的下落,总是未能找到,此次碰上了,就请孙叔叔到小侄府中去,小侄正好向孙叔叔讨教兵法。” 孙武笑道:“封儿用兵不在你父亲之下,你的多番用兵之法我都详细探究过,每每出人意表,大收奇效。” 伍封惭愧道:“这是小侄未遇到孙叔叔这样的行家之故,侥幸胜一两次,算不了什么本事,上次在吴国被勾践和文种打得大败,几乎不能生还。” 孙武摇头道:“若论出其不意,你比我和令尊要强,不过用兵要诀,在于‘稳中求胜’,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求胜机。这才能常胜不败,否则就是兵行险着,遇到庸人或可取胜,遇到用兵高手便十分凶险了。” 伍封叹道:“孙叔叔的兵书上说,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小侄用兵还不够沉稳,连桓魋也看得出来。” 孙武笑道:“你的确是不够沉稳,这也不是因你一味冒险之故。你毕竟年幼,经验未足。我探究过你的用兵之法,譬如鱼口是你第一次用兵、虽然从用兵上看来是败,却能凭武勇以少胜多,说明你是天生的猛将,也有智将之天赋。后来在五鹿、莱夷、海上、越国数次用兵,都算相当不错,不过其中有许多处还有不足,譬如在五鹿之时,你大可以假扮董门中人与桓魋稍稍冲突,再激起董门与桓魋交战。敌人各自为政不相统属之际,正好以兵用间,运用得妙,便不用那么狼狈了。” 伍封恍然道:“孙叔叔教训得是,小侄当初便没有想到。” 孙武又道:“你剿灭徐乘,大小连番数战都十分高明,不过因连番得胜,最后一役便冒险了些。你想,你的战船颇少,居然四面夹击,每一方不到五艘,徐乘若是全力向一方突击,不但损兵折将,还会被他逃走,兵少而设围,凶险倍增。若换了我与令尊,必不会这么用兵。” 伍封满脸流汗,惭愧之极,道:“孙叔叔这么一说,小侄真是毛骨悚然,那徐乘若聪明些,小侄便难获胜了。” 孙武道:“围敌之法,最忌四面死围。譬如围城,便要围其三方,留下一方来,何故呢?若四面围城,敌人无路可逃,只好拼敌一战,士气高盎之极,到时候己方的损失就大了,万一城墙甚固,拖延日久,敌人援军赶来,不仅城不能破,反会空耗钱粮。若是留下一方让敌人逃走,敌人便斗志尽去,一心想在我们合围前逃走,我们趁敌人士气低落时于路掩击,如此一来,不仅可轻松得城,还能让敌军大溃四散。” 伍封眼中一亮,赞道:“如此围城,正是攻心妙着。” 孙武道:“己方士卒比敌方多时便是如此,若己方人少,还是得用封儿偷袭越都的法子,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能攻而必取,全在于攻敌所不守。你能在入楚之时,便调大军南下吴越,如此谨慎周密,先知先觉,比我和令尊还要强,这是你的长处。另外你临阵荡敌,勇猛无敌,是你的另一长处。你能助吴破越,全在这两点。” 伍封将《孙子兵法》读得烂熟,早就想向孙武求教,而孙武隐居多年,少谈兵事,今日遇到伍封这用兵奇才,自然是谈兴大发,将自己多年所得倾囊相授。孙武将伍封的多次用兵经历指细分析,指点利弊,又将自己的征战经验说给伍封听。伍封自然心中所获之多,胜过苦读兵书数年。 伍封问道:“用兵者常讲阵法,但孙叔叔在兵书之中却未提及,是否阵法之效用用不彰?” 孙武道:“兵形象水,驻营、安阵全要依天侯、地势而为,顺势变化。时传的多种阵形,都是如此。只是常有人学而不精,不知道变通,我才未将阵法写入,以免有人空谈阵形,不懂其奥妙,误了大事。” 伍封道:“小侄熟读孙叔叔的兵书,觉得全书只是两点,一是懂虚实之道,二是知奇正之变。阵形是否也是如此?” 孙武笑道:“你能懂得这两点,便是读懂了我的兵书,算得是我的知音。用兵之道全在于‘虚实奇正’四个字,阵形的确也是如此。其实阵法布出来,一是为了调动士卒接应相联,使各部士卒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而是不论敌我人数如何,设法推动阵形,尽量造成以多胜少的局面。” 伍封恍然道:“小侄这便懂了。阵形一是要稳,二要能变。看来布营扎寨也可用阵法。” 孙武道:“正是如此。诸阵之中,锋矢之阵前尖后方,锐士在前,壮卒在中,箭矢在后,可以用来破敌之阵;雁行之阵形如鸟翼,以弓箭最为重要,用来对付敌人的强攻,也可缓行直攻。平地以方圆之阵为守,长蛇之阵用于隙地山林之中,各有其用。这些年中我读《易》无数遍,又曾与老子研习天道,结合数十年用兵经验,创了一座五行阵。此阵攻则如石破天惊,守则如铜墙铁壁,动如闪电,静如大山,既可列兵阵决杀,又可用于行营布防。由于是近年所创,兵法中便没有记载。眼下我便将这阵法传给你。” 伍封听他对这五行阵十分推许,自然知道此阵非同小可,与孙武下了车,伍封执着火把,看着孙武将阵图在沙地上画出来,牢记心中。孙武又教他阵法中的种种变化以及借相生相克之道如何善用兵种,花了一个多时辰讲解,伍封才悟到这五行阵法的精髓。他们研习阵法之时,其余人便在周围等着。 孙武道:“封儿学得很快,此阵的二十五种基本变化你要时时研习,由此可以演变出六百二十五种变化。” 伍封吃了一惊:“六百二十五种?” 孙武笑道:“其实还可以变出更多,皆因这五行相生相克,变化无穷。你在一个时辰能学会二十五种基本变化,其实就学会了本阵,比我的一个善用阵法的后辈还要快,他只学会了其中十五种变化。” 伍封道:“孙叔叔的后辈,是否田穰苴司马?” 孙武点头道:“不错。穰苴这五行阵虽然没有学全,却从中创出了一阵名曰‘八卦’,是从五行阵和方圆阵中变化而来,随时变攻为守、变守为攻,此阵方中套圆,外静而内动,阵势变化了而敌人不觉。以防守而论,此阵与五行阵不相上下,攻击便比不上五行阵。这阵法简单得多了,只可惜穰苴死后,此阵便失传。” 他们二人又上了车,一路兴高采烈地讨论兵法,谁也不敢打搅。 孙武道:“本来我周游天下,近来觉得年老体弱,不能涉远,才到这附近隐居,欲自觅一良穴,归葬于此,偏巧桓魋在附近为恶,以村民妇孺相胁,十分不堪,才会忍不住出手。若非如此,只怕还碰不到你。” 伍封道:“既然让小侄碰到,孙叔叔便不要在此隐居了,我莱夷的封邑甚大,又有十余座海岛,真要隐居时,这海岛风景应胜过此地,更是佳处。” 孙武摇头道:“数十年前我离齐赴吴时曾经发誓,终身不履齐地,是以才回在晋国靠齐之地隐居。其间在绛都数年,见赵鞅之女飞羽甚有天资,才会教她剑术兵法,眼下她要嫁到代国。唉,连她都要嫁人了,我还能不觉老么?索性居于此地,了此一生。” 伍封搔头道:“这,既然孙叔叔执意如此,小侄从绛都回来,便到此地来,也好尽些孝心。” 孙武叹道:“封儿也不必来找我,我若要见你,只要你不在齐国我便能找到,我若不想见你,你来一千次也找不到我。不瞒你说,我一生见惯了权势之争、士卒相搏,我为将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对这尘世也无甚留念,不想再见世人了。” 伍封心下恻然,叹了口气,虽然孙武这么说,他还是打定了主意,晋国事了便到此处来找孙武。 孙武又道:“你的戟法是令舅的绝技,我教给飞羽,是想让她觅到伍氏后人传授,她果然不负我望,将戟法教给了你。适才我见你的戟术比令舅还要高明,月儿的矛法还胜过我盛年之时。见了你们二人,便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免了许多牵挂。” 伍封听他这么说着,心中一酸,流下泪来,显是孙武自知天年将近,语中才会有如此落寞之感。 一路说着话,孙武谈起各国的民俗士卒,见解独到,认识精辟,伍封叹服不已,不多时到了沙家村附近不远处,孙武命僮儿停下了车,道:“封儿,我这便走了。桓魋虽然厉害,但兵法武技非你敌手,人质已经救回,你大可以放手一战了。” 伍封忙道:“小侄与孙叔叔才见面,孙叔叔叔怎就要走?好歹进村一述。” 孙武摇头道:“村中人多,我若进村,晋人便知道我隐居在此,日后烦恼便多了,还是走的好,你不必派人跟来。”他见伍封双眼流泪,叹道:“人生一世,生死别离本就常事,我们能见一面很是难得了,今日分手和明日分手有何区别?”哈哈一笑,命僮儿扯转马头,一乘马车北去,片刻间消失在黑夜之中。 伍封怅然若失,立马良久,吩咐道:“此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免打搅了孙叔叔隐居。” 楚月儿等人齐声答应。 伍封与孙武说话,那些妇孺远远地也听不见,何况她们一生未出过这沙家村,怎知道谁是孙武之名?只道这老者是神仙一般,看着他远去,不少人下车跪拜。 伍封也不怕她们会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也说不清楚。 田燕儿等人早盼得伸长了颈子,见众人入了村寨,都放下心中的大石,那些妇孺各回其室,一时间便听呼爹叫娘、唤儿喊女,村中又哭又笑,热闹成一团。 剩下还有二十多人未入各室,自然是那假乡老的家眷了,伍封让人将他们与假乡老关在一起,等破了桓魋之后,再放他们离去。 众人入了乡老的大室坐定,众人问起如何救人的事,伍封含含糊糊说了,涉及孙武的事自然不提。 田燕儿埋怨道:“龙伯单人匹马匆匆而去,令人好生担心。” 伍封笑道:“燕儿要怪,便怪月儿好了,谁叫她自己兴冲冲出去?” 张孟谈笑道:“若非如此,龙伯怎能救回这老少妇体孺?看来那群鸟四下乱飞没有骗人。” 楚月儿在一旁道:“只有人会骗人,畜牲却从不会骗人。” 鲍兴与圉公阳一齐点头,道:“正是。”他们熟悉马性,是以对楚月儿的话极为赞同。 平启叹了口气,道:“看来人还不如畜牲可信。” 伍封想起一事,道:“小兴儿,今晚便赏给黑龙一大坛美酒,先前我答应过他,不能失信。” 田燕儿奇道:“黑龙能喝酒燕儿是知道的,只是龙伯何故答应赏它美酒?” 伍封道:“先前我找不到月儿,便让黑龙驮着我自行去找,告诉它若找到了月儿,便赏它美酒,结果真被它找到了月儿。” 众人目瞪口呆,张孟谈大奇道:“有这等事?老马识途小人是知道的,原来马还能找人!” 楚月儿笑道:“不过黑龙未必是在找我,说不定找的是小兴儿,小兴儿早晚与黑龙在一起,情若兄弟哩!” 众人忍不住笑,鲍兴点头道:“或是如此,不过黑龙找的或是那一群鸟,这马和鸟之间,谁知道会不会眉来眼去、暗通款曲?” 伍封哈哈大笑,道:“忙了许久,晚饭还未吃哩,快拿饭来吧!”他未回来,众人都没有吃饭,伍封不好意思道:“我常常在外面,若是大家都跟我一样习惯,早晚要饿得骨瘦如柴,以后我外出时,你们不要等我。万一我在外花天酒地鬼混,你们却苦哈哈等我回来用饭,岂非大大地冤枉?” 第三十四章 不施其驰,舍矢如破 众人用过了饭,伍封道:“桓魋知道人质被救,必定另打主意,与其让他另施诡计,还不如想个法子让他自行露面。” 张孟谈问道:“龙伯有什么办法?” 伍封道:“今晚我能去救人质,又曾与桓魋的人厮杀,桓魋自然猜得是假乡老露出了破绽,也猜得出他的计谋尽数被我知晓。张先生,如果你是桓魋,你接下来会干什么?” 张孟谈沉吟道:“如果我有二千多人,人数虽是龙伯的一倍多,硬性地大举进攻还是没有什么把握,只有沿途设伏为佳。” 伍封又问:“你猜我会怎么办呢?” 张孟谈道:“我若是桓魋,也猜得出龙伯会料到我沿途设伏。小人对龙伯有些了解,以龙伯的个性,必定不会被动挨打,定会先行动手,不过桓魋未必会这么猜。” 伍封笑道:“桓魋对在下的了解,更胜过张先生,我猜桓魋也与张先生是同一样的想法。” 张孟谈点头道:“既然我料到龙伯会主动出手,那么我今晚便会在营中设伏。不过我又怕龙伯找不到我的大营所在,是以要派出若干队小哨,故意让龙伯擒住几人,然后乖乖地入我的埋伏来。只要有一队哨探未在我规定的时间回营,我便知道龙伯必会来偷营,我在营中设的埋伏便用得上了。” 伍封道:“张先生果然高明。你说我去偷营时,会否带燕儿去?” 张孟谈吃了一惊,道:“龙伯偷营,自然不会带四小姐一起冒险。” 伍封笑道:“这就是了。桓魋善能用兵,他自然会在营中设伏等我,不过不会将全部人马守在营中,多半是计中有计,将箭手留在大营,装作大队人马都在营中,他自己会带上营中的精兵杀入村寨来,只要他杀了燕儿,就等于杀了我。” 张孟谈眼中一亮,道:“小人明白了,龙伯也想设下一个埋伏对付他。” 伍封点头道:“桓魋料我会去偷营,于是来个反偷营对付我。我便用一个反埋伏来对付他的埋伏,一来保护了燕儿,二来他兵力分散,我们以少胜多的机会便大一些。他是军中宿将,这种法子便能有效,若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盗贼,这么精妙的计略反而用不上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偷营和反偷营、埋伏和反埋伏听来复杂,其实却包含着奇、正、虚、实等兵法妙用,又是心理上的比较拼斗,这种妙计,头脑再逊一点的人便想不出来了。 伍封自得孙武亲授兵法,智虑大增,见众人有不少还是一头雾水,笑道:“你们也无须弄得太清楚,只要按我的法子去做,包管我们今夜回大获全胜。” 他看了看平启和招来,道:“平兄、招兄,你们与小兴儿带四百晋卒乘兵车出村,都带上干盾、强弓和火矢。只要四下里搜寻一下,便能见到桓魋的哨探人马,你们擒住几人后,派几个人回来报讯,然后由贼子引着去偷袭桓魋的大营。” 田燕儿奇道:“明知道桓魋营中有埋伏,还去偷营?” 伍封笑道:“桓魋多半不在营中,而带了大队人马在不远处,他以为我必定亲自偷营,没有把握将我擒杀。他会置营寨而不顾,悄悄开往这沙家村来。平兄和小兴儿不去偷营,他便不会来。” 平启点了点头,鲍兴问道:“公子,既然他们留在营中的人其实不多,我们是否要在营中大杀一阵?” 伍封摇头道:“他营中有伏,就算人少,你们进去也会吃亏。桓魋这人带兵数十年,千万不可小看。你们到了离营不到一箭之地,以干盾掩护,每人往营内射六七支火矢,设法射其营帐、辎重之类易燃物什,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桓魋才会安心来沙家村来。射完箭后,小兴儿带二百人回来,必能撞上桓魋从村寨败逃的残兵,此时小兴儿便可以大杀一阵,夺其战马兵车。” 招来问道:“小人和平兄还有二百人,却要干些什么?” 伍封道:“你们仍在原地喊杀射箭,见败兵退入寨后,营中便知道中计,埋伏的人也该出来了,不过他们已毫无战意,平兄和招兄便真的杀入营中,必可大获全胜。你们不急于杀人,专夺其辎车粮草,桓魋二千多人在外面胡混,想来辎重不少,夺了其辎重,他虽能收拾残兵,却也无法唯持,士卒多半因此而散。” 平启三人点头,伍封补充道:“不过,你们到其营外时要多多留意,虽然我猜桓魋的埋伏在大营之中,但他也可能在营外设些陷阱之类的玩意儿,到时候就要招兄费些精神,以夜眼观察了。” 三人出外点兵不提。 伍封对圉公阳和庖丁刀道:“你们二人带二十寺人专保护燕儿,守在室中不可离开半步。燕儿是桓魋最想对付的人,小心他趁乱派一两个好手来行刺。” 圉公阳、庖丁刀都答应。 伍封道:“就算我们知道桓魋大营的方位,但他偷营却未必从那一方来,这村寨无隘可守,须要四面提防,等敌人大军出现,再聚一起射箭。”他对春夏秋冬四女道:“你们四人带着寺人、侍女、仆佣和陪嫁人等加上晋卒百人共八百人分作四队,在村寨四面准备,善射的便准备射箭,其余人以干盾为他们掩护,一旦桓魋大军出现,便齐聚一方以箭射之,只要略略支撑片刻,我和月儿便会赶来,到时候你们便不用射箭,免伤了自己人,站在村中看热闹便成了。” 张孟谈点头道:“小人带来的三百仆佣都会射箭。” 田力道:“我们田府陪嫁的家人也能射。” 四女这是首次被委以重任,十分高兴,一起出去准备。 伍封道:“剩下的一百倭人勇士和三十铁勇随我和月儿在村外埋伏,我们人数虽少,但都是骑兵,可算是此战主力。月儿,到时候听我吩咐,专找桓魋那家伙算帐,其余贼子不要理会。届时村中八百人呐喊射箭,桓魋便以为我们除去偷营的人马,剩下的人都在村中,怎也想不到我们最精锐的人手在外等他。出其不意之下,必能成功。” 伍封又对田力和小红道:“田兄、小红,你们的职责甚重,带几个人在村外藏好,附耳听地,听到大队人马的声音后,小红回村报讯,田兄向我报讯。” 张孟谈道:“龙伯,小人干什么才好?” 伍封笑道:“今晚少不了张先生,张先生口才了得,请去告诉村民齐集室中,别让他们出门,免得被箭矢误伤。” 张孟谈皱眉道:“这件事小人会去做。不过剩下来小人该干什么?不瞒龙伯说,小人虽然不才,不过也习过几天剑术,对付三五个人还是可以的。” 伍封小声对他道:“一阵你便跟在燕儿身边。以燕儿的性子,说不定会出去看热闹,烦张先生劝一劝她,若劝不住时,便与小刀、小阳拿着长干紧随着保护,别让她给箭矢伤了。” 张孟谈暗暗佩服他的细致,笑着点头。 伍封和楚月儿到了外面,带着三十铁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备好战马,在马蹄的马蹄铁外扎好一层厚厚的葛布,又在马口放一条木枚,其余的连弩、箭矢、刀矛、圆盾诸物都挂在马身上,做好马战的准备。 三更过后,平启派了人来禀报,说他们果然擒住了几个敌人的哨探,现在已经向西面桓魋的大营去了,据说大营离这沙家村才二十多里。 伍封和楚月儿带着这一百三十骑兵出村,到了村北面的沙丘后藏好,伍封先前与人质一起回来时,早将这一带地形看好了。 伍封对众人道:“我们人数虽少,却是此战的主力。今晚的胜败全在我们这一百多人身上,桓魋到沙家村恐怕要在一个时辰之后,我们略睡一睡。养足精神,也不用派人盯着。”说完,与楚月儿躺在沙尘上睡觉。 众人见主人如此,自然也放心安睡。其实伍封和楚月儿并未真睡,只因这一仗全靠这一百多人以少胜多,是以要保持晚盛的精力和士气,他们二人在众勇士心中如同天人,他们这么胸有成竹,众勇士自然是士气大振,心无怯意。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伍封听到脚步声,与楚月儿坐起来,便见田力悄悄过来。 田力道:“龙伯,桓魋果然来了,小人贴地听音,发觉他们饶到了村南,小红姑娘已到村中报讯。” 伍封笑道:“田兄也入村去,让雨儿她们小心,敌军到了村南一箭之内,便乱箭齐射。桓魋虽然了得,也难预计有数百人等着他来。” 他们这么一说话,众勇士都站起了身。等田力走后,伍封笑道:“桓魋这家伙倒也老实,我怎么想他便怎么做。” 众人飞身上马,往东而行,绕到村东头时,便听杀声大着,箭矢破风之声连他们也能听见,想是春雨等八百多人正向桓魋乱箭齐发。 众人转过村东头时,便见南面火光如炽,大群人正向村中冲杀,可到离村二三十步外便被射倒了下去,无人能入二十步之内。只见火光之下敌人逾千,黑压压一片离他们不到百步,敌人在明而他们在暗,再加上他们只有一百多人,敌人也没能发现他们这一百多骑兵。 伍封看了好一阵,见中间一乘兵车上正站着一人,浑身盔甲十分威武,正是久违了的桓魋。 桓魋举起手中铜剑,道:“龙伯不在村内,不足畏惧,这些人不过是垂死一搏,一阵他们败逃时,一个女人也不要放过,必能杀了田燕儿。”大喝道:“布车阵!”夜风西来,将他的话清楚送到伍封耳中。众勇士未得伍封的将令,虽然跃跃欲试,却都不敢擅自冲出去。 只见敌人步卒如潮般后退,数十乘战车上前排成一线,车上甲士手持长戈,用圆盾立在车上,都缩身在圆盾之后。又有数百名步卒举着长干,走到兵车之前,众人手中的长干排得如一条城墙,不仅挡住人,也挡住马,虽然长干不及人长,仍露出头脚来,但要射中他们便难了许多。 又听桓魋喝道:“前进!”那一道长干排成的木墙缓缓前移,兵车在后面徐徐跟进。村中依然不断地放箭出来,可射出来的箭矢十有八九便长干挡住,有人被射倒时,立时有步卒补了上去。 伍封见桓魋用兵有度,阵法谨严,心知再这么下去,必会被他们攻入村中。小声道:“射车上甲士!”举起连弩,向兵车上的甲士射出,众勇士的连弩齐发,矢如雨落。 桓魋的兵士只顾防着前面,怎料到侧面会符来箭雨,毫无防范之下,甲士纷纷坠车,有的箭矢也射这马身上,战马嘶鸣,四下窜动,甲士被射落的兵车无人架驭,自然也跟着乱了。兵车这一乱,便将兵车前的步卒撞动,再也阻不成长干的护墙,不少人被村中如雨般的箭矢射倒。 伍封等人一连射了三轮箭矢各九支箭,桓魋阵形早已经乱成一团。便听桓魋大声呼喝:“来箭甚少,休要乱了阵!” 伍封哈哈大笑,大喝一声:“桓魋!我来也!”他这一声如暴雷一般,桓魋大吃了一惊,村中人听见伍封的声音,便停止了射箭。 伍封一人一骑在前,楚月儿带着一百三十名勇士在后,风一般卷了过去。这一百三十名勇士非同小可,矛法凌厉,骑术极精,尤其是那三十名精选出来的铁勇,每人都抵得上半个平启,马有蹄铁,矛是屈卢,的确是厉害之极! 伍封大铁戟挥着,直奔桓魋而去。凡有挡者,便被他或刺或斩、或劈或勾,一招即倒。楚月儿在他的左手边上,青龙驰过处,长矛刺倒了一大片人。 有他们二人在前开道,众勇士排成“人”字形冲杀,桓魋的人马便如大浪遇到礁石一般,从中分开。 便在这时,春夏秋冬四女的四骑马从村中直撞出来,四条长矛配合得极为默契,她们四条长矛此伏彼起,攻守兼备,矛尖在火光下卷起冷森森的一片光亮。 桓魋惊愕之下,见伍封黑黝黝一团直奔而来,威风凛凛如同天神一般,心知中计,早吓得面如土色,他一手挥着铜剑,另一手从御者手中抢过了缰绳,扭转马头便要逃走。 伍封怕追不及,大戟展动,从地上挑起一根燃着的火把向桓魋兵车飞去。他最擅长玄菟灵教他的五行遁法中的“借”“合”二诀,借这火把正是轻松如意。 只见那火从空中飞过,如同拖着一条长长的红尾,倏地向桓魋砸过去。 桓魋听见空中风响,忙俯身相避,便听身旁御者哼了一声,口中喷血,被这火把砸落车下。 桓魋还来不及看时,身旁的车右又被撞落车下面去。他知道情势危急,此刻若让伍封追及,就算有十条命也不保,便听空中风响,桓魋猛地向前一扑,摔到地上,一根火把从头顶掠了过去。 桓魋刚站起身,伍封一骑马已到了身前,手起一戟向他刺下。 桓魋执剑格挡,剑戟相交处,火光四溅,桓魋当不得伍封的神力,踉跄退开,便见那戟头倏地在胁下穿来。桓魋脸上失色,此刻退避不及,猛地扭身,便听“嗤”地一声,戟上的月牙锋刃划开了革甲。 此时伍封铁戟回勾,他这铁戟两边都有月牙之刃,桓魋闷哼一声,被戟上月牙尖刃刺入腰间。桓魋剧痛之下,心若电转,知道让伍封将戟扯回,锋刃便穿腰而过,他喝了一声,顺着戟头的力道方向,猛地跃起身,在空中打了个翻身。 伍封赞道:“好!”桓魋这么一翻身,正好让身子就着铁戟回勾的方向,虽然创口更大了些,却使戟尖从他腰上滑了出来,不能深入。 伍封横过铁戟,以锋刃向桓魋横斩过去。桓魋猛地倒卧,让开铁戟,在地上连连滚动,忽地跃起,向这一大群混乱四散的人中闪了进去。 伍封见他不往远处逃,反而混入部属之中,暗暗佩服他的聪明。他若往远处跑,伍封就算追不上,火把或是箭矢也能伤他,但他一混入人群,便这么火光闪烁,人影幢幢之下便难以辨认,容易逃脱一些。 伍封策马追去,只见眼前敌人四窜,桓魋左穿右插,在人群中若隐若现。 本来敌人有一千多人,伍封他们一百多人虽然出其不意杀出来,毕竟不可能将敌人尽数杀了,敌军混乱之际,桓魋却借人群之助四下奔逃,引得伍封和楚月儿追上前来。这些士卒见主将被伍封紧紧追赶,更是心惊胆裂,越发地混乱了。 伍封一路刺开挡着的敌军,紧紧盯着桓魋,忽听风响处,桓魋手中的铜剑如箭矢般脱手飞来,等伍封将铜剑砸开时,人群中已经看不见桓魋了。 伍封问道:“月儿,桓魋去了哪里?” 楚月儿摇头道:“没有见着。” 便在此时,只听车声辚辚,鲍兴舞着大斧,带着车兵由西杀入,他们这一支更是生力军,乱军无可抵御,片刻间溃不成军,再无战意。 鲍兴一路喊着:“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伍封和楚月儿带着勇士来回冲杀了两三次,虽未找到桓魋,剩下的敌军已经弃下兵器,抱头蹲在一旁。 此时战事了结,田燕儿带着张孟谈等人兴冲冲出来,那一众仆佣跟随田力清点降兵、收始兵车战马。 田燕儿道:“龙伯厉害得紧,连桓魋这天下名将也剿灭了。” 伍封叹了口气,道:“可惜让他逃了,日后必有后患。” 张孟谈道:“说不定他也死在乱军之中,一阵清点死伤,或能找到。” 楚月儿摇头道:“这人身手十分高明,又狡猾多智,恐怕真的被他逃脱了。” 众人回到村中休息,张孟谈再去安抚受够了惊吓的村民不提。 过了好一会,鲍兴与田力回来,鲍兴道:“死伤的人和活人中都没有见到桓魋,这人居然能够在乱军之中逃脱,身手还真是高明。”他在五鹿见过桓魋,故不怕他会看错。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道:“这次我们是人少了些,若人手足够,桓魋定逃不了。” 田力道:“我们人数虽少,这次却杀敌四百多人,降兵有九百人,获兵车三十七乘,加上龙伯救人质时所获的二十一乘兵车,共有五十八乘,收获甚丰,龙伯这一百多亲卫士卒当真厉害。”他顿了顿,又道:“桓魋的士卒只有极少数是他的亲随,其余都是晋人,大多来自曲阳。” 张孟谈吃了一惊,脸色微变,缓缓道:“曲阳是智氏的地方,智氏的士卒大多出自曲阳、宜阳、王垣三城。怪不得桓魋带着一两千在这里设伏,居然能瞒过我们赵氏,可见其平日藏身之地也在晋国,其粮草辎重也不会从太远的地方运来。” 田力道:“小人看过所获的兵车,舆板上的纹饰都是晋人所用,可见是晋车。” 伍封道:“田赵联姻,看来智瑶并不高兴,依我之见,这件事就这么含含糊糊算了,真要认真追究,只怕晋国四卿和齐国都会卷入,早晚会再出现一次六卿之乱。这些掳获便当作智瑶送给燕儿和无恤兄的礼物,岂非甚好?” 张孟谈道:“此事的确不宜追究。不过这些掳获都是龙伯指挥征战所得,理应交给龙伯才是。” 伍封笑道:“我也带不回齐国去,要它干什么?” 天快亮时,平启与招来押着百余乘辎车、数十乘兵车回来和数百名俘虏回来,平启呵呵笑道:“公子神机妙算,我们在桓魋营外慢吞吞射箭,等败兵入营,营中自己乱成一团时,小人与招兄冲入营大杀了一阵,大获全胜,好久未这么痛快厮杀过了。哈哈!” 伍封笑道:“厮杀了一夜,大家也该累了,先吃了东西,各自睡上大半天再说,今日便不用赶路了。” 伍封与众女盥洗后,用过早饭,各自休息。午饭之时众人才起身,伍封将众人都叫了来。 鲍兴道:“平爷和招爷夺了一百三十多乘辎车,多是粮草酒脯,另有金帛许多,还有四十余乘兵车,总共获一百零七乘兵车、一千三百多俘虏。” 伍封道:“这都算是燕儿和张先生之物,看看燕儿和张先生想如何处置。” 张孟谈摇头道:“此战虽有小人带来的晋国士卒参于,不过功劳十有八久都是龙伯的,这战争之利怎可混淆?龙伯若信得过小人,小人便略作安排。” 伍封笑道:“张先生尽管去办吧,不过这些村民担惊受怕,理应赐些金帛安抚才是。” 张孟谈点头道:“小人理会得。”他匆匆出外分配战利品去了。 伍封对田燕儿道:“这位张孟谈虽然谦逊,其实很有学问,文武全才,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田燕儿叹道:“张先生自然是个人材,不过龙伯手下也尽是人材。譬如春夏秋冬四女,随着我时只不过是普通的侍女,但跟着龙伯之后,便大有长进,昨晚她们四人独当一面,能指挥八百人与桓魋相抗,井井有条,颇具将才,若非龙伯指点,怎会这么有出息?” 伍封道:“我能指点的无非是刀剑之术,其实她们随着柔儿有不少日子,大多本事都是从柔儿处学来。”他想起叶柔,深深地叹了口气。 田燕儿道:“我看月儿也了不起,假以时日,只怕也是天下少有的将才。” 楚月儿笑道:“四小姐过奖了,月儿最多能冲冲杀杀,若真用兵时便不成了。” 伍封点头道:“大凡用兵之法,无非是机谋权变,月儿虽然经验丰富,但她天性纯净,不会诡计,若让她去想些诡诡谲谲的法子,对月儿来说,只怕比杀了她还难过。我不愿意教她兵法,便是怕违了她的本性。你看她这样子岂非甚好,何必非要改变呢?” 田燕儿道:“原来如此,龙伯说得是,月儿人见人爱,除了生得美貌之外,还全在她这性子。” 说了一会儿闲话,张孟谈回来,道:“龙伯、四小姐,小人给村中各室分了二十金,那假乡老的家财被桓魋抢了去,还他三百金理应还多了,是以给了他三百金。” 伍封点头道:“这样甚好,他也是被迫而为,不必怪他。” 张孟谈道:“兵车有二十多乘是龙伯与小夫人夺来,剩下的平分下来,一半归龙伯,一半归四小姐,俘虏也是如此,龙伯看这样可好?” 伍封皱眉道:“我与燕儿何必分那么清楚?” 张孟谈道:“非是小人定要分清楚,这是军中常例,若不这么分法,岂非坏了规矩?其实这么分下来,龙伯可吃亏不少。” 伍封眼珠转动,笑道:“我们这点东西也无暇送回齐国,便送给燕儿算了。不过我有个主意,一阵间让张先生带三百人将一千多俘虏和百乘兵车押往绛都,一路上弄得声势浩大些,一来为燕儿立威,免得燕儿日后被人欺负,二来吓一吓智瑶,万一他还有什么诡计,便不敢轻易施展出来,我们这一路也就平安了。这叫作‘先声夺人’,燕儿和无恤兄脸上更有光彩。” 张孟谈大喜道:“这法子极妙,这么一搞,我们赵氏这一次可真是声势大张,嘿,这都是借了龙伯的‘龙威’哩!” 田燕儿道:“桓魋逃在外面,一路上找张先生捣乱怎办?” 楚月儿笑道:“不怕,桓魋被夫君一戟伤了,虽然不会死,但躺两三个月是免不了的,怎有可能再行出手?” 伍封道:“为安全计,我让平兄随张先生一道去,有他在一起便不怕了。” 用饭之后,张孟谈和平启带了三百晋卒,将一千多俘虏缚住了手,用绳扎成一长串,众士卒正好三人一乘,共百乘兵车和数百乘辎车一道,浩浩荡荡往绛都去了。 众人走后,田燕儿道:“这位平爷十分勇猛,有他一路随行便不怕了歹人。” 伍封笑道:“平兄是胡人,善骑射,最能闯阵。”忽想起一事,命人将招来请过来,问道:“招兄,由此北上到中山不足百里,那是你的家乡。你离乡多年,要不要回去瞧瞧?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招来感动道:“小人家在中山顾都,父亲在中山军中任百长,可管一百户。小人是庶子,长兄比小人大了十余岁。父亲死后,长兄继为百长。按我们鲜虞人的习俗,家母只好嫁给了长兄。这便有些不伦不类了,小人见了长兄之母还好说,见了家母便不好称呼了,小人之所以离开中山,也是因此。这些天小人也在寻思,想回中山去看看家母。可桓魋在此捣乱,小人怕误了战事,又怕误了公子和四小姐的行程,未敢说出来。” 伍封道:“既然有母在堂,招兄怎能过门而不入?我们这一程倒不甚急,你便回去瞧瞧,我再备一份厚礼,你替我带去,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夫君,好不好我们也到中山去,顺道拜访一下柳下跖?” 伍封见楚月儿这好奇心又上来了,笑道:“既然月儿想去,我便陪你去看看。不过燕儿处便空虚了些,如何是好?” 田力道:“这沙家村属沙丘之邑,西南下去四十余里,有一处大邑,名叫巨鹿,这是赵氏的要邑,据说内有驻兵三千多人,若停驻巨鹿,便可万无一失。” 伍封愕然道:“原来离此地不远便有赵兵!若向巨鹿借一千人来,桓魋便逃不掉了。田兄何不早说?” 田力脸上微红,小声道:“龙伯与张先生商议大事,小人怎敢插嘴?” 伍封不悦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在下府中之人向来是不论身份高下,如有善策便说出来。田兄与在下认识也算久了,岂会不知道?当日我们还在鱼口一起出生入死,怎么如今反而变得生分了?” 田燕儿叹道:“这也怪不得田力,田力原是田政的人,自从田政出事之后,父亲和兄长便不大在意田力了,他也变得小心慎言起来,当着张孟谈的面,他不愿意乱说话,也是怕人说我们田家的人没有规矩。若只有龙伯在时,田力的顾忌便少了。” 伍封道:“都是在下未曾顾及田兄的感受。田兄,下次你有话便说,无须顾虑。”他小声道:“尤其是到了晋国后,田兄便要多加留意。晋国比齐国要复杂得多,小心有人对燕儿不利,如觉有不妥便告诉燕儿。” 田力点头道:“小人理会得。不过小人以为张孟谈会提议从巨鹿调些兵来,是以未曾说话。不过张孟谈始终未曾提起,小人便有些不解了。” 伍封叹道:“赵氏是极大的家族,想来内情复杂,张先生说不定有何难言之隐呢?桓魋率了两千多人在此,巨鹿城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张先生或是怕我们责怪,是以隐忍不说。” 说了一会儿话,伍封让招来去准备,正寻思先派人到巨鹿报讯,鲍兴便进来道:“公子,巨鹿宰商卿求见。” 伍封呵呵笑道:“这人来得正好。”让鲍兴引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鲍兴引来一个七十余岁的老者,那老者向伍封和田燕儿施礼道:“龙伯、四小姐,小人商卿,现任巨鹿之宰,特来请龙伯和四小姐入巨鹿城暂住。” 伍封请他坐下,问道:“商先生,桓魋带兵在附近设伏,欲害四小姐,阁下知道么?” 商卿满脸惭愧之色,道:“先前张先生从巨鹿经过,将小人大大责斥,说龙伯和四小姐途经此地,小人不仅未能迎接,还由得桓魋在此横行,小人真是惭愧之极,无地自容。” 伍封道:“这么说,商先生并不知道桓魋在这附近了?” 商卿道:“小人手下虽有三千人,前些天大雨如注,漳水暴涨,巨鹿附近的河道毁了十之三四,小人这些天忙着带人修理河道,以防秋后大雨,故而忘了迎接四小姐。”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水患极为可怕,自从大禹治水以来,何处未曾被水淹过?商先生以民生为虑,不阿谀拍马,当真难能可贵。若换了他人,早就大派人手探听四小姐的行踪,千方百计安排巴结了。” 商卿见伍封并不责怪,还大加称赞,愕然看着他,心中却十分感动,叹道:“小人这个城宰甚不成器,常被家中各位少爷责斥,说小人不重军备,专行琐事讨好庶民,只是看着小人是赵氏两代家臣,才未撤换,想不到龙伯能理解小人的一番苦心。” 伍封问道:“巨鹿城现有多少士卒?” 商卿道:“虽有三千人,不过都是老弱之士,当不得大用。” 伍封奇道:“巨鹿邻近齐、卫、中山,是边境大邑,为何军备如此松懈?” 商卿小声道:“本来巨鹿人勇猛善战,素产精兵。这巨鹿之邑是七少爷赵望的地头,每练一支精兵出来便被他调走,留下的便只有老弱之兵了。” 伍封问道:“七少爷将兵调到何处?” 商卿道:“或往绛都,或往晋阳,上月八少爷无恤一怒之下,将七少爷拿下,送到中牟关起来,不过巨鹿的士卒便来不及补充了。” 伍封心道:“这又是兄弟间争权夺利了,怪不得张孟谈不提巨鹿之兵,原来是兵不可用。”也不愿意多问,道:“虽然巨鹿兵弱,好歹是个大邑,可以据守,我们即刻便移到巨鹿城去。” 巨鹿城覆地六里,墙高一丈五尺,甚是坚固,伍封将田燕儿安置到商卿府上,由春夏秋冬四女在内、圉公阳和庖丁刀在外守护,田力带一百倭人勇士、伍府寺人侍女驻在府内各处。伍封又叮嘱商卿这些天小心城防,商卿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让士卒驻守城墙,城门辰启酉闭,如临大敌。 伍封这才放下心来,与楚月儿带着三十铁勇随招来骑马出城,鲍兴夫妇押了辎车五乘,每乘辎车以三匹快马代牛驭驶,一路跟着,连夜赶往中山。虽然人少,但这三十铁勇是精中之精,勇猛善战,穿金甲、负连弩、挂铁刀,马掌有马蹄铁,矛是越国的屈卢长矛,装备之良无可比拟。 一路疾驰,天快亮时早已入了中山境内。 中山在北国,与齐晋之地又有不同,境西多山,十分险峻,境东却是沃野,因西面的险山挡住西来的沙石,使境东的平原不受沙尘侵害,眼见沃野上郁郁葱葱尽是长草,牛羊成群,牧人骑马在四周跑动。 伍封道:“如此沃野,拿来放牧有些可惜。” 楚月儿问道:“种粮固然是给人食用,植草养畜牲,再食其肉不也是一样?” 招来解释道:“这是产量有异之故,譬如说,百亩沃野,每年粟产可供十人食用一年,百亩之地植草,虽能养二三十头牛羊,但畜产数年才有用,以每年之计,只能养十头羊,或五头牛,怎能养活十余人?” 鲍兴在一旁道:“但拿十头羊去换粟,理应供得上七八人食用一年吧?” 招来叹道:“若人人牧羊养牛,还哪有粟可换?从燕、齐、晋换粟,长远运来,途中所损十之二三,浪费之极。” 伍封点头道:“粟草之植与土地有关,草能耐旱,可种于山野,粟稻却不行了,非得依水而植不可。中山之地六成以上是沃野,又有滹沱、易水相灌,用来种粮要比放牧好得多,也利于民户增长。” 楚月儿一路看着景色,一路向招来寻问。 招来道:“中山与它国不同,中山王之下,便是大小官儿,最大的官是大夫,大夫仅一人,相当于齐国的相国,其次便是十万长,相当于齐国的大司马,往下有万长、千长、百长,万长算是朝臣,千长与城大夫一样,百长职若军中的司马,这都是贵族大人。还有十长、五长,不算官儿,相当于各类小吏,不过他们算是平民,身份自由。其余所有的国民都是中山王和大小官儿的奴隶。” 伍封问道:“万长是否意味着可带一万士卒?” 招来摇头道:“万长是指一万户奴隶,而非指士卒,不过按中山之制,一户出一卒,大致如此。不过这奴隶户数常有变化,官儿犯了错,中山王便减其户数,或罚没王室,或转赐给他人。是以数代下来,有的万长继承父兄之职后,说不定手下只有几十户。而有的百长,手下或有千余户。” 伍封皱眉道:“这岂非十分混乱?官儿见面时,是以官职排大小还是以户数多少排大小?” 招来笑道:“官儿以大夫和十万长最为高贵,其余的万长、千长、百长本来有大小之分,不过谁的户数多了,自然跖高气扬些,户数少的便势弱些,是以眼下没有太多的讲究,有时候户数少的千长,见了比他户数多的百长还要施礼巴结。打仗之时,每攻下一城,中山王先得一半户数,剩余的户数便按军功大小赏赐下去,是以中山人打仗时格外勇猛,全在于此。” 伍封点头道:“怪不得中山人不大注意种植,原来并无邑地大小之别,势力全在民户之上。” 招来又道:“征战之时,中山王一般只出一万人,剩下的士卒便由各官自行带领,户数多的兵数便多,户数少的兵数便少。兵多的立功也就容易些,是以每每一战下来,户数多者愈多,如今差别便大了。中山人服饰相类,各官没有差别,以骨朵来分别身份高下。” 楚月儿问道:“什么骨朵?” 招来道:“骨朵形如人骨,长尺许,两端粗圆,中间细直,分金、玉、铜三等,中山王所用的是纯金骨朵,王子、公主和重臣用的是玉石骨朵,其余各官用的是青铜骨朵,以此辨认身份……” 伍封笑道:“这真是各有各的办法。”忽见前面一处固城,城小而墙高,问招来道:“这城叫什么名堂?” 招来道:“此城名曰房子,是中山南境的要邑。公子与小夫人是否想进去瞧瞧?” 伍封道:“眼下离都城还远,我们一夜未睡,便先进城去,用过早饭后再休息几个时辰,午后再动身。” 招来道:“小人先到城中报讯。” 伍封点头道:“你去吧。”中山与齐国向来交好,两国来使不绝,若知道伍封到了中山,自然会热情迎接。 招来飞马入城,伍封知道自己人数不多,但兵甲显眼,免得惹人怀疑,便在城外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城中数十骑出来,当先一人是招来,其身后人都是粗衣革带,头戴革冠。 到近前时,一骑马从招来身后抢上来,马上那人大笑道:“龙伯名震天下,居然能光临鄙邑,这真是难得之极。” 招来上来道:“公子,这位是房子城之主鼓扬千长。” 伍封笑道:“其实在下是顺路过来瞧瞧,劳千长出城相迎,有些不好意思。” 鼓扬大笑道:“大国贵人能到鄙邑,小人脸上大见光彩,日后见了其他人也正好夸口。龙伯,小夫人,请随小人进城。” 伍封笑着与他一路寒喧,心道:“鲜虞人果然与它国人不同,爽快而热情,与平兄相似,想来胡人也是如此。招来虽然也很豪爽,或是在齐国时间长了,比较起来便没有他们这么直率。” 众人入城之时,城中士卒、百姓都跪地相迎,招来见伍封感到愕然,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千长的民户,是千长的奴隶,公子是千长的贵客,他们自然要跪拜。” 楚月儿见这城中少有土木之室,多用布革之帐篷,更没有闾里市肆,十分好奇。 招来道:“用革帐的是十长、五长,他们不用向千长交税赋,只是打仗时按户数派出士卒,是以富裕些,用布帐的是鼓扬的民户,所产之大半要交给千长,所以贫一些。” 楚月儿笑道:“招爷兄长是百长,不知道有多少户?” 招来惭愧道:“小人离开中山时,其实只有八十多户,不过算是不错了。小人的兄长天生腿疾,打仗自然不成,眼下不知道还有没有八十户。” 城中只有一处木室用土墙围住,十分之大,一看便知道是鼓扬的住处。从外面看起来,这木室有数十间,在门前往里看,见里面一眼可望到后墙,不仅没有花园假山,连大堂也没有,只是些大小相若的屋子分隔开来,静悄悄的十分安静。 伍封心道:“这么安静的屋子,想来没有多少人住在里面。”谁知他向来神机妙算,这次却猜错了。 众人入了木门,转往右手时,只见屋中男男女女人数甚多,但一个个轻脚轻手,不敢发出一点异声来,可见鼓扬在家中威权极严。 屋中人见了众人见来,都跪下来,头贴在地上。 鼓扬笑道:“将各位贵客的马牵去喂饱,快拿酒、肉、羊奶上来,龙伯是贵客,将那班小妞儿叫来歌舞。”到了一间极大的屋前,只见草地上铺着厚厚的牛革,三十余株大树枝叶甚茂,将草地盖在树荫之下。 鼓扬请众人坐下,不过就不象中原各国那么多规矩了,一是圆圆地坐成一圈,无大小尊卑之分,二是都盘膝而坐,与它国跪坐腿上不同,三来男女同坐得十分紧凑,无席可分。 伍封与楚月儿坐在鼓扬的右手,招来坐在其左手,鲍兴夫妇与其余的铁勇团团围坐,正是入乡随俗。 伍封却最喜欢这种没甚拘束的坐法,笑道:“中山人比齐人可少了许多规矩,如此最好不过了。” 鼓扬笑道:“其实小人早些年也曾出使到齐国,不过那时候齐国还没有龙伯这号人物,否则定要上门拜访,讨些酒喝。” 那时自然是伍封年幼还未出仕之时,这人说话也丝毫没有隐晦。 伍封笑道:“千长出使时,在下多半还在府中听家母教诲,怎有机会见到千长?在下出来混些饭吃,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鼓扬哈哈大笑,道:“龙伯直言不讳,不象小人见过的齐人,整日摆出一副大国贵人的架子,视小人为野人,令人生厌。” 伍封笑道:“国有大小,人有贵贱,但人却不能因国而分大小贵贱,大国之人并不比小国的人高贵。何况大国能变小,小国也能变大,怎能够以国而论人?” 鼓扬猛拍着大腿,赞道:“龙伯的见解果然高明,怪不得龙伯这几年间便名扬天下,果然是极有学问。以小人看来,鄙国除了大王之外,便只有公孙大夫和大将军能比得上。” 伍封心道:“我说的又不是什么高明的道理,怎当得上‘极有学问’四个字?”又想:“想来鲜虞人被它国人小看惯了,我这么说一说他便高兴之极。”问道:“大将军是否名叫柳下跖?” 鼓扬道:“柳下跖是大王的女婿,官居十万长,不过他惯了人唤他大将军,是以大王便唤他为大将军,中山人也都唤他大将军了。” 这时,一大群女人端着若干食品上来,那些盘壶爵觞若干物什多有青铜所制,也有不少竹木陶制,最别致的,便是陶器之中有伍封家中独一无二的须惠器。不过铜器也十分精美,并不比齐国的铜器粗糙,看来鲜虞人的铸艺不下于列国。 鲜虞人却不用食案方几,就将食品放在每人身前的牛革上,果蔬、羊奶、美酒之外,与齐国最不同的便是烤肉了。它国的肉食喜欢用铜鼎大块煮熟,食用时再用刀俎切片来食,但鲜虞人却将大块肉烤熟,再拌以盐馓之类的味料,食时切开。 众人按鲜虞人的习惯,先饮了一器羊奶,众女人便将奶器撤了下去。 鼓扬端起一觞美酒,笑道:“这都是小人的女人,中山什么都好,只不过女人便比不上你们齐国了,譬如小夫人如此美貌,连我们大王宫中也无人能及,小人一辈子也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龙伯,便为小夫人饮此一觞。” 众铁勇脸上变色,以为鼓扬是公然以语言相戏。楚月儿在他们心中向来珍贵纯洁之极,怎能容人以片语侮辱?正想发作时,见伍封向他们大使眼色,又见招来忙不迭举起了铜觞,才知道鲜虞人直言无讳,并无侮辱之意,否则招来也不会举觞暗示了,众铁勇才没有出言斥责。 楚月儿笑嘻嘻地并不在意,伍封知道鲜虞人率直,这番话想来是真心实意,并无它意,举觞笑道:“以月儿之美,饮三觞也使得。”众铁勇也举起了酒觞。 鼓扬哈哈大笑,道:“龙伯说得是,原应饮三觞才是。小夫人,请!” 楚月儿也饮了三觞。这中山美酒性烈得多,楚月儿本不擅饮,三觞下去,脸上立时现出红霞,两个小酒窝深陷下去,迷人之极,伍封看在眼中,乐不可支。 鼓扬看呆了眼,过了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咕咙道:“唉,小人在齐国之时,应该多呆数月,觅些美人回来才是。” 伍封笑道:“其实月儿并非齐人,而是楚人。” 鼓扬愕然道:“是么?小人得想个法子到楚国去瞧瞧,若能娶上十个八个,再生二三十个儿子女儿便好。”伍封顺嘴问道:“眼下千长有几个子女啊?”鼓扬笑道:“现有三子一女,太过少了些,小人还需努力。”他看见眼前自己的女人,立觉俗不可耐,没好气地道:“都下去,下去,将歌舞唤上来。” 众女人惶恐退下,十余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上来,唱歌跳舞,众人见她们的歌舞与齐人相比,差异就大得多了。齐女跳舞,以柔弱为美,鲜虞女人跳舞却极有刚健之感,许多动作都似征战格击一般,又十分优美。 等众女下去之后,伍封又与鼓扬对饮一觞,问道:“千长眼下有多少民户?” 鼓扬得意地道:“约三千余户,眼下在中山算户数颇多的了。不过,户数最多的是司马大夫,有三万多户!大王赐给大将军万户,仍比不上司马大夫。” 伍封顺嘴问道:“听千长先前所说,你们的司马大夫很有学问么?” 鼓扬点头道:“司马大夫名叫司马豹,并非鲜虞人,听说是你们齐人哩!十余年前晋国六卿之乱,司马豹助我们与晋人交战,立了不少战功。我们鲜虞人民户大减,但他却得了一万多户,他率民户建灵寿之城,引来不少晋国乱民。这几年中有二三十个万长千长谋反叛逆,都被他剿灭,大王将民户半数赏给他,是以十余年间便能超过三万户,这人剑术高明,十分了不起。不过小人时时寻思,司马大夫虽然常常为国立功,但毕竟不是鲜虞人,只怕有些不好。” 伍封道:“大将军也不是鲜虞人哩。” 鼓扬摇头道:“那是不同的。大将军娶了长公主,便是我们鲜虞人了。眼下司马豹与大将军争斗甚为激烈,司马豹时时派人来,让小人助他,小人总是犹豫不决。不瞒龙伯说,司马豹自以为是中山第一聪明人,眼界太高,不像大将军那样与鲜虞人的脾性相似,十分的好相与。” 伍封暗暗吃惊,道:“想不到柳下跖贵为大王之婿,司马大夫却敢与他作对。” 鼓扬道:“司马豹娶了大王的妹子,不过早些年便死了,是以司马豹也说自己是鲜虞人。嘿,说大将军是鲜虞人小人还信,小人看他的性子,说不定祖上还真是鲜虞人,但司马豹说是鲜虞人却无人能信,鲜虞人哪有他那么多计较?” 伍封见他公然表示对司马豹的不满,不怕司马豹的权势,显是条爽直硬汉,心中对他甚是喜欢,道:“千长不怕司马豹么?” 鼓扬嘿了一声,道:“小人怕他干什么?虽然他有三万多户,就算他率兵来对付小人,小人也不怕,打不过就跑,跑不及也就是死,算得了什么!” 伍封赞道:“千长是个英雄,在下佩服!” 鼓扬道:“小人不算英雄,龙伯和大将军才是英雄。小人虽然不喜欢司马豹,不过也觉得他也是个英雄。小人只要不做谋反叛逆的事,司马豹也不会对付我。” 伍封叹道:“要是司马豹在大王面前说你有意谋反呢?” 鼓扬愕然道:“不会吧?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伍封道:“他说你谋反,然后带人来杀你,你的民户便有一半落入他的手中了,他的好处可大哩!千长说这几年间有二三十个万长千长谋反叛逆,在下就有些不信。似千长这样的,就算有三千户,谋反能成功么?这么小的实力去谋反,岂非是自寻死路?我看这些人就算有谋反之心,也决没有这个胆量。” 鼓扬吃了一惊,沉吟道:“龙伯此言也有道理。不过大王英明之极,怎会上司马豹的当?” 伍封道:“这就不知道了。在下适才所说,只是用些卑鄙心思猜想,司马豹未必真会如此。不过在下觉得千长是个耿直的硬汉,怕你吃亏才这么说一说,就算在下说错了,千长有个提防的心思也是好的。” 鼓扬皱眉道:“龙伯这么说,小人还真是有些生疑了。上年司马豹说小人的亲家谋反,小人便有些怀疑。小人常到他家去,从未见他有谋反的行径,也没有听他说过对大王不满的话。后来大王说他谋反,小人心想大王的话总是没错,还恼亲家连我也欺骗哩!” 伍封忽然心中一动:“如果中山王见各贵族势大,要扩大王权,收民户于王室,司马豹这么做岂非正合他心意?说不定这是他吩咐司马豹故意为之!”不过听鼓扬的口气,对中山王敬若神明,这种推测便说不得了。 伍封这么想着,顾左右而言它道:“是了,大将军与司马豹因何事争斗?” 鼓扬道:“无非是为了郡县之争。大将军来后,说天下列国有许多以郡县为制,譬如楚国下设了许多县,晋国设郡县,吴有九郡,战时便于征兵,闲事便于牧放;而司马豹却不愿意改了旧制,说是以大起争执。不过小人觉得这都是无谓之争,也不愿意理会,但其他人不这么看,是以大小官儿分为两派,或附大夫,或支持大将军。大将军与大夫见面还是客客气气,但两派的官儿一碰面就吵架。” 伍封心道:“原来如此。按理说郡县之制利于王权,应该胜过你们现在的民户之制。”不过他对中山之制不甚了解,便不好置评。 酒肉饱后,伍封见鼓扬多了若干心事,知道他对司马豹的做法产生了怀疑,遂道:“在下今日过房子城,其实是想借千长的地方休息休息,养点精神,午后到国都去。” 鼓扬笑道:“先前招来曾说过,小人与龙伯谈得高兴,一时胡涂忘了此事。”站起身来,吩咐安置客房,下人将众人带去睡觉不提。 午饭之时众人起身,用过酒饭之后,鼓扬给他们送了若干酒水干肉,道:“晚饭时怕还赶不到都城,这些酒肉权当晚饭。”将他们送出城,颇有不舍之意。 伍封笑道:“千长若有暇时,可到齐国来走走。” 鼓扬道:“小人若去齐国,自然会到龙伯府上打搅。” 分手告别之后,伍封带着众人往北而去,一路上众人对鲜虞人的直爽热情赞不绝口,招来也觉得脸上大有光彩。 众人在路上用了晚饭继续前行,天快黑时,终到了中山国都顾城之外。 顾城是易水之南的一座大城。城墙高逾两丈,覆地四五里,甚是气派。 招来正要入城禀报,忽然城门大开,火光如炽,一百多骑由城内出来,当先一人长发披落,以铜环束在额上,身材高耸,十分雄壮魁梧,正是柳下跖。 柳下跖哈哈大笑迎了上来,道:“龙伯远来不易,这么远来瞧我,足见盛情。” 伍封忙迎上前道:“大将军别来无恙。”他见柳下跖左边脸上,由眉际到嘴边有一条粗红的伤痕,心道:“这道伤痕以前未有,想是曾受过重伤。” 柳下跖笑道:“我这大将军可比不上你这大将军,别人这么唤我还罢了,龙伯可不能这么叫我,使我大生惭愧之意。” 伍封道:“那么便叫你二哥好了。”他视柳下跖的哥哥柳下惠为兄,索性叫柳下跖为二哥。 柳下跖大喜道:“如此才像是自己人,哈哈!月儿姑娘可好?” 楚月儿笑道:“二哥大婚也不知会一声,我们可错过了二哥的喜事。” 伍封道:“这一路上月儿早想来看二哥,兄弟却未敢来。” 柳下跖笑道:“二哥的名声不大好,兄弟是送亲使者,自不能带了四小姐来,否则被晋人知道了,不知在背后会说什么闲话。兄弟请随我入城。”他与伍封都是洒脱不羁的人,索性便以兄弟相称。 众人入城之时,城中男男女女都跪地相迎,两旁火光映得天边也红了一半,亮如白昼。 柳下跖道:“兄弟能到中山来,委实给了二哥天大的面子,长公主闻讯之后大喜,命全城人等出来相迎。” 伍封奇道:“二哥怎知道兄弟会来?” 柳下跖笑道:“兄弟入房子之时,鼓扬便派了人飞驰而来通报。你在房子休息,报讯的却是一路兼程,我们自然早就知道了。” 众人入了柳下跖的府第,伍封见府中甚是简陋,下人也少,奇道:“想不到二哥如此节简。” 柳下跖叹了口气,道:“二哥以前纵横为盗,掠人财物,害了不少人,每每想起来便有些不忍心。现在将家财散给诸民,只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 坐定之后,柳下跖的妻子长公主从后面出来,伍封等人起身施礼,长公主笑道:“久闻兄弟大名,今日兄弟能大老远赶来,我和夫君脸上大有光彩。” 伍封让鲍兴将三车礼物取来,道:“公主,二哥,兄弟匆忙而来,只是略具薄礼,勿嫌简陋。” 柳下跖皱眉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伍封笑道:“其实这是兄弟从桓魋处所获,兄弟离齐之时,原无到中山的打算,未曾准备,只是府中这位招兄家在中山,欲来看看老母,兄弟便一起来了。正好桓魋在路上设伏,送了些礼物来。” 长公主笑道:“兄弟直言不讳,正合我们鲜虞人的性子。”她忽地皱起了眉头,道:“是了,你这位家臣姓招,是否招怀百长家中的人?” 招来起身恭恭敬敬地道:“招怀正是小人的兄长。” 柳下跖叹了口气,道:“这可有些不巧了,招怀得罪了司马豹,全家四十余口被司马豹派人拿下,明日一早要在易水边斩首。” 伍封和招来都变了脸色,惊道:“什么?!” 柳下跖道:“招怀为人谦躬,不喜争竞,上月司马豹说来千长谋反,将来氏全家杀了,招怀忍不住说了几句话为来氏抱屈,不料司马豹记恨在心,今日午间派人将招怀一家拿下。我本想向大王求情,但大王又被司马豹请到北山围猎,正想去北山见大王,兄弟这一来便耽搁了。” 招来流泪道:“来氏是小人的外家,家母便是来氏族人。” 伍封起身道:“北山在哪里?兄弟这便到北山去见大王,为招怀一家求情。” 柳下跖道:“此事的确拖延不得,二哥陪你去吧。招兄放心,我们见了大王,必能救令兄一家。” 长公主唤了几个步卒上来,从袖中取出一条玉石骨朵,道:“你们拿我的骨朵,点三百骑兵随我们一起去北山。” 士卒接过了骨朵匆匆下堂。 伍封愕然道:“公主也去?” 柳下跖笑道:“公主自小便随大王围猎征战,勇悍之处不弱于男子。上年她出外遇到狼群,孤身一人与狼群相抗,胆气甚豪,当时二哥经过其地,见后甚是佩服,便上前帮手,谁知道一帮下来,二哥便留在中山了。” 长公主道:“我这条命是夫君救的,自然要将夫君留下来,也好报答。” 伍封心道:“原来二哥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招来带着三十铁勇下堂准备,鲍兴和小红也解了两匹马下来,与铁勇在府前等着。 三百骑兵毕集府前,柳下跖夫妇各拿了条大殳,与伍封、楚月儿出府上马,向城北而去。 伍封在马上问道:“听二哥先前说,招怀并非真的谋反,司马豹这么胡乱加罪于人,是否太过跋扈了?” 长公主叹道:“司马豹本是齐人,听说原是田恒的门客,他到中山之后,短短不过十余年,如今权倾中山一国,户数还超过了父王。” 伍封道:“兄弟听房子城的鼓扬说过,司马豹灭鲜虞贵族二三十家,这些人的民户由他与中山王各分其半,中山王的民户理应不少于他才是。” 柳下跖道:“中山总共不过九万户,大王自领之民本有四万多户,这些年虽有增益,但他是一国之君,常要将民户赏赐下属,譬如二哥与公主成亲,大王便赏赐了万户。何况每有战事,大王的士卒常作前阵,死伤比他人要多,眼下大王自有的民户不足二万,而司马豹已有三万余户,势力大有不如。” 长公主道:“中山用兵之法是一户一卒,父王的士卒不到二万,而司马豹的士卒却超过了三万。” 伍封恍然道:“二哥在中山倡郡县之制,想来是为了消巨族之民,收族兵以张大王权。” 柳下跖点头道:“兄弟聪明得紧,二哥便是这么想。若以郡县之制,将中山分为顾都、灵寿、左人、肥城、房子五郡,民户依地域而划分,大王掌顾城、肥城二郡,像司马豹这样的巨户得两郡自不可能,就算能得灵寿一郡,民户也不会超出二万,势力自然大减。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中山人以掠户为乐,不大注重农耕牧放,若各有其地,地域所产多少来决定其势力大小,众人自然会由户数之重改到地列之排除,日后再推行农耕,易牧为粟便容易得多了。” 伍封道:“司马豹自然是不愿意了。” 柳下跖道:“他不愿意倒罢了,却连同中山国内大小贵族向大王抱怨,大王迫于其势,便不敢轻易改制。” 伍封问道:“这么说中山王其实也愿意改用郡县之制?” 长公主道:“此举大利于王室,父王当然愿意。司马豹之所以能如此跋扈,除了其本身的实力外,他与齐国田氏交好也是原因之一。父王不愿意得罪司马豹,免得引起田恒不悦。” 伍封皱眉道:“这是中山国内之事,齐国怎能干涉?” 柳下跖道:“话虽是这么说,可齐国毕竟比中山大得多了,实力悬殊,我们怎敢招惹?” 伍封心道:“当年你率铁骑到临淄城外,何等豪气?如今当了中山王的女婿,便要以国事为重了。” 长公主笑道:“兄弟这次来却是天赐良机,若能支持夫君,我们便不用顾虑田恒了。” 伍封苦笑道:“我在齐国的势力比田恒可弱得多了,无法相比。” 长公主道:“虽然你在齐国之势不如田恒,但你与楚王交好,有楚人为远助,田恒想来顾忌得很。兄弟偷袭越国,两败勾践,声威之盛,列国中无人不知。只要你为夫君说一两句话,父王的胆量也就壮了。” 伍封点头道:“二哥当年在卫国施惠于我,兄弟自然会报答。这事是中山内政,兄弟委实不好搅进去。不过见了中山王之后,兄弟就事论事,不管怎么说,郡县之制肯定比眼下中山之政要利民得多。” 柳下跖与长公主大喜。虽然伍封说不了搅入中山内政,但他中山王前说一两句赞成郡县之制的好话,其实与支持柳下跖差不多。 众人一路说着话,早已经出了北门,沿着易水南岸往西北向而行。 鲍兴咕咙道:“中山果然与它处不同,晚上月光竟会如此昏暗。” 伍封笑道:“月光都是一样的,今晚天阴才会昏暗,并非因为中山使然。”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伍封见四周一片黑暗,难辨只有自己这一路火光极亮,照得身边人高的草丛绿莹莹的,顺嘴问道:“公主、二哥,那位司马豹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公主道:“司马豹身材颇矮,膂力过人,剑术十分高明,在夫君来到中山之前,人都说他的剑术冠绝中山一境,我小时候几番见过他与人比剑交手,未有败时。如今他位高权重,也不再与人比剑了。” 伍封道:“司马豹喜欢打猎么?” 长公主道:“我们鲜虞人最喜欢打猎,司马豹是齐人,并不大喜欢。” 伍封见她骑术极精,赞道:“公主的骑术颇好,怪不得能上阵打仗。” 长公主笑道:“我小时候便随父兄围猎,十五岁后才上阵打仗。”她叹了口气,道:“我的四个弟弟都死了,父王常带我围猎,有些难决的政事便与我商议。这两年父王身子不好,也未曾打猎了。” 伍封心思一动,道:“司马豹不喜欢打猎,中山王身子又不好,怎么司马豹会想到请大王出去围猎?” 柳下跖微微一惊。 长公主道:“司马豹午间匆匆入宫请父王出城,我看他是想借围猎之便,说些郡县之制的坏话。” 伍封惊道:“鼓扬派信使到顾城来通报,这信使来时,招怀一家是否已被擒?大王是否已经出宫?” 柳下跖道:“信使先来,后来司马豹才擒了招怀一家,又将大王请出宫去。” 伍封与人说话时,楚月儿向来不插嘴,此时忽地对伍封道:“夫君,月儿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好像有人盯着我们似的。” 伍封凛然道:“月儿天赋禀异,若有异感,恐怕真有异事。” 柳下跖凝神道:“如此黑夜行军,若有敌人埋伏在草丛之中,最为凶险不过。” 这时招来由前面过来,小声道:“公子,草中有人埋伏。” 众人都吃了一惊,暗叫不妙,伍封解释道:“招兄是天生夜眼,能见藏丛中的敌人并不为怪。”问道:“敌人有多少人?” 招来道:“敌人在草中藏着,不知多少,不过小人见到草丛中偶有戈尖晃动,才知道有人埋伏。” 柳下跖惊道:“敌人若是乱箭齐发,我们可就凶险了。为何他们还不动手?” 伍封道:“敌人没有把握将我们一举射杀,看来人数不会天多,他们多半是想等我们后队人马尽过后两面夹击,将我们尽歼。” 柳下跖道:“既然敌人这么做,是怕我们有人走脱后说出去,看来这人是中山国的人。” 长公主道:“多半是司马豹。” 柳下跖道:“这条路有十余里都是如此,一边是易水,一边是长草,眼下敌暗我明,情势大为不妙。要尽快离此危地,只有尽力前冲或全速后退二法,兄弟以为如何?” 伍封问道:“这草丛中可以驰马么?” 柳下跖道:“草地中土质尚实,何况已有二十多日未曾下雨,驰马迎该没有问题,兄弟不是想冲入草丛中去吧?” 伍封道:“一阵大家灭了火把,二哥与公主带人前冲,我和月儿带铁勇由招兄领着,往草丛中闯一闯,以硬碰硬,搅乱敌人。” 长公主惊道:“如此太过凶险了吧?” 柳下跖叹道:“兄弟果然极会用兵!眼下唯有此法才能脱险。否则的话,敌人只要有八百人,一旦首尾相击,乱箭齐发,我们三百多人恐怕就全军尽墨。不过兄弟对地形不熟,还是前冲为好,二哥带百人入草丛中杀敌。” 伍封忙道:“二哥,还是我……”,柳下跖道:“这三百人是二哥一手训练的,黑夜对敌自有互相辨认之法,擅于突击格伏,兄弟听我说一个‘冲’字,只管灭火前冲便行了。” 伍封见他说得有理,不再坚持,点头道:“也好。” 长公主道:“夫君小心。” 柳下跖小声对身旁的人下令,士卒一个传一个,立时向首尾传下令去。伍封暗暗佩服其军容之肃,也对铁勇传下了令。 柳下跖怕时间长了被敌人所觉,不敢怠慢,忽地大喝一声:“冲!”一声出口,三百余支火把齐齐熄灭。 伍封道:“月儿,走!”策马向前冲去。 这三百骑是柳下跖的精兵,前面二百人前冲,后面一百人随柳下跖往草丛中撞去,果然训练有素,丝毫不乱。 三十铁勇是伍封手下最精锐的士卒,簇拥着伍封等人,随着二百骑士一团风般向前卷过去。招来在前,伍封与楚月儿护着长公主在中间,鲍兴夫妇在铁勇后面,借着极微弱的月光尽力前驰。 便听草丛中的一百骑兵口中打着唿哨,顷刻间便传来了厮杀惨叫之声。伍封心道:“二哥的骑兵是黑夜中原来是靠唿哨声来辨认身份!” 又听弓弦声急响,无数支利箭如雨般从草丛中射出来,伍封驰马在长公主和楚月儿左手边的靠草丛处,为她们以身蔽箭,左手压低着圆盾,怕被箭伤了马,右手铁戟舞动,虽然看不清来箭的方位,这么格挡挥戟,多少总能挡住一两支箭。 只听身边不时有惨叫闷哼和落马之声,想是有人中箭坠落。昏暗暗地也辨不清是谁人落马,伍封口中道:“月儿、公主,你们用盾挡住身子头脸,小心被箭伤了。” 他听到楚月儿和长公主的答应声,略略放心,又听到鲍兴和招来口中骂骂咧咧,便问道:“怎未听见小红的声音?” 小红在不远处答应:“公子,我没事。” 这么黑夜急奔,黑龙的灵异处便体现出来,也不知道它是否能见到前面的诸物,高高低低跑着,就算前面有人马坠倒,也不见被绊,其速甚快。伍封只觉劲风扑面,夜风中血腥味渐渐浓烈,弓箭声、马蹄声、风声、叫声与身后的厮杀夹在一起,不时有箭从身边、头侧飞过,在耳边刮起尖锐的风声。 也不知驰出了多少里,旁边的箭矢已经渐渐少了,前面的厮杀声又起。 楚月儿道:“夫君,有没有受伤?”原来她的青龙也是罕见的良马,居然能一直跟在伍封身边。 伍封道:“没有,前面交上了手,定是那些预先埋伏好弓箭手。”他们二人的马快,说着话伍封和楚月儿已经闯到了大队之前,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双方杀在一起,也辨不出敌我炼。 伍封喝道:“月儿,无马的士卒必是敌人。”口中说话,手起一戟,已经刺倒了前面的一个步卒。 他们三百多人全是骑兵,如果见到步卒自然是敌人无疑。若是有自己的骑兵被敌人伤了坠落马下,口中便打着唿哨滚到道旁,以示是自己人。 楚月儿一连刺倒了七八人,只觉得眼前人影越来越多,叹道:“偏偏今晚这月儿不亮,否则怎会如此大费手脚!” 可巧得很,她这么说一句话后,天上乌云便渐渐散开,月亮露了出来,众人厮杀一阵,便觉眼前也渐渐明了。 只见眼前大道上层层叠叠有不少弓箭手挡着,伍封一见便知敌人分了几队排着,拟轮番放箭,如今黑暗中被骑兵撞了进来,队列大乱,人人相挤,中间的连剑也拔不出来,两旁的人乱了方寸,左奔右突。 伍封见月光洒落,大喜道:“月儿,你这名字没叫错,原来连天上的月儿也听你的话哩!”铁戟如飞,向敌人刺劈勾啄。 鲍兴大笑道:“这便好了,看我的斧子!”先前昏黑之下他不敢使动斧头,怕误伤了自己人,此刻挥舞着大斧,专往人多处杀过去。 倒是招来不甚在意,他本是夜眼,虽然天黑也难不到他,自从他得知乃兄一家被司马豹捉拿以后,胸中早憋了一口怒气,此刻正好发作,大殳恶狠狠地左劈右砸,当者无不披靡。 他们四人本就是撞阵的好手,何况小红和那些铁勇身手都十分高明,一路向前杀过去,硬生生杀开了一条血路,那些弓箭手大叫四散,有的往易水中跳落,有的向草丛中急奔。 招来怒道:“逃到哪里去?”驰马在道旁,将大殳横在马背上,取出连弩,搭上箭向逃兵射去。 众铁勇也将马停在草丛之旁,用连弩射敌。鲍兴和小红二人却停在易水边上,专射水中的逃卒。 伍封与楚月儿也将马停在水边,挥手让众骑兵前冲。 伍封看了看身边众人,未见到长公主,惊道:“公主在哪里?” 便听长公主在后面道:“我在这里。”原来她的马不及伍封和楚月儿等人的快捷,在后面耽搁了好一阵才赶上来。 伍封道:“公主,我们到前面去。”与楚月儿一左一右,保护长公主驰了过去,伍封回首道:“招兄、小兴儿,不要恋战,我们走吧!” 大队人马又驰出了好一阵,便见前面有两座低山对望,中间有一个三十余步阔的山口。众人冲入山口,转到山石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处极大的平地。 伍封等人这才停下马来,鲍兴与小红带了铁勇守到刚才驰入的山口守住,招来一骑在四周飞快转了个圈,回来道:“公子,此处没有埋伏,我们已经冲出来了。” 长公主命众骑兵四下里守住,叹道:“适才好生凶险,未知夫君怎么样了?” 伍封道:“公主在此歇歇,我和月儿去瞧瞧。” 长公主惊道:“兄弟,我们刚刚冲出重围,你们怎好又回去?” 伍封笑道:“这次与先前不同,我与月儿再偷偷回去,也不用骑马。嘿,不瞒公主说,我和月儿最擅长偷袭,二哥与一百骑兵在后面冒险,我可有些放心不下。” 长公主甚为感动,道:“兄弟重情得很,我和夫君没有交错你这朋友!” 伍封与楚月儿跳下了马,将二马和戟矛交给铁勇,拿着连弩,又取了好几袋箭背在身上,拔出了剑,转身出了山口,没身在草丛之中,缓缓向前面厮杀声处摸过去。 才走出百余步,便听远处厮杀声忽地停了下来,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对视了一眼,心道:“莫非二哥这一百人全军覆没?” 此刻又有马蹄声急驰而来,声音渐响,到近前时如同雷声一般。从草丛往道上瞧去,便见十余骑一路狂奔而来,后面跟着大队的骑兵和步卒正紧追不舍。 骑到近前时,伍封见十余骑中果然有柳下跖雄壮的身形,便放下心来,将剑插入鞘中,举起了连弩,准备弩箭。楚月儿也插箭入鞘,拿出了弩箭。二人潜到道旁的草丛之中,将弩箭对着后面的大队追兵。 追兵中骑兵最快,离柳下跖等人不到二百步,其余的步卒却在四百步之外。 伍封与楚月儿久历战阵,也不用多想,早已经将箭放出去,远远便见两骑马上的人跌了下来。他们二人专射骑兵,上箭之速又快,一连射出了十余之箭后,追兵惊惶之下,减了速度,不过他们离伍封和楚月儿已经不到五十步远了。 这时柳下跖等人已经转入了山口,伍封道:“月儿,我们先退。”二人回身向山口奔去,便听背后马蹄声响,偶尔还有箭射来,想是被敌人发现了行踪。 二人脚步奇快,片刻间便入了山口,此时追兵离三口不到五十步远,便听鲍兴喝道:“放箭!” 弓弦急响,箭如飞蝗般向追兵射去。 伍封和楚月儿到了山石之后,见铁勇与众骑兵都下了马,藏在两边山石之后,正守住山口向外射箭。 长公主和柳下跖迎上来道:“兄弟,月公主。” 伍封问道:“二哥有没有受伤?” 柳下跖笑道:“胳膊上中了一箭,只擦伤了些皮肉,现包扎好了,毫不碍事。二哥身上的伤口多得很,也不在乎再多一道口子。” 长公主叹了口气,伸手去摸柳下跖脸上的那道伤痕,叹道:“夫君身上的伤大小数十处,以脸上这道伤痕最令我感动。当日我与大队失落,陷身狼群,若非夫君挺身相救,独闯狼群,恐怕我已经粉身碎骨,成了群狼的口中之食了,这道伤痕便是那时留下来的。当日夫君昏迷之时,我便立下重誓,要终身服侍夫君。我每日见到夫君脸上的这道创口,便想起当日之誓言。” 伍封心道:“原来二哥脸上的伤是这么来的。”却见楚月儿一双俏目向他肩上瞧来,多半是想起了当日在鱼口之伏时,自己为了救她而中了一箭的往事。 柳下跖哈哈笑道:“我本就生得粗鲁,脸上多一道伤痕并不打紧,只是兄弟这么俊美,若是伤在脸上便不好了。” 伍封叹道:“二哥纵横列国,掠人钱财,伤人性命,只是脸上破相,其实上天也手下留情了。” 柳下跖微感愕然,大笑上前,握住伍封的手叹道:“兄弟显是在心中的当了二哥是自己人,才会这么直言不讳。这就是难得的好朋友了。” 这时便听鲍兴大呼小叫道:“敌人退了,敌人退了。” 伍封等人到山口看时,只见月光之下,山外躺了若干尸体,许多战马无人驭使,四下乱跑,剩余的步卒如潮水般往后退走。 招来道:“公子,是否追击?” 伍封摇头道:“敌人虽退,但队列齐整,火把举着不乱,可见已经防备我们追上去。进有规、退有矩,非精通兵法之人练不出这样的士卒来。敌人人数比我们多,我们若追上去,只怕讨不到什么好。” 柳下跖道:“二哥先前抓了个贼人问过,这次司马豹从灵寿偷偷调了两千士卒来,今晚设伏的便有一千人。” 伍封道:“真是司马豹?” 柳下跖点头道:“就是他。他若是杀了我和公主,这中山一国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这人好生狠毒,居然在城外设伏,我这三百亲卫就算是天下精兵,居然死伤了近两百人。兄弟的随从只轻伤了数人,看来这些士卒都是兄弟特别训练过的。” 伍封点头道:“他们是我军中的精锐,而且装备精良,身上的金甲是两层牛革夹在铜片制成,能御箭矢。” 长公主叹道:“司马豹这计谋可厉害哩!他知道兄弟来后,便擒了招怀一家,又将父王请离了城中,然后预先设伏。看来他也知道招来先生与兄弟一齐前来,故意引我们出城。我和夫君若是死了,他便可以顺理成章成为嗣王。幸好我们及早察觉,奋力杀了出来。” 柳下跖点头道:“看来司马豹没有在这里,否则我们也不能脱身。哼,我的三百亲卫折损了大半,此仇不可不报!” 伍封道:“公主和二哥被害,大王怎会放过他?就算实力不敌,大王多半也会出兵向他讨伐。我就怕他同时下手,一面伏杀我们,一面向大王下手。他的计谋若成,明天他便是中山之王了!” 长公主和柳下跖心中大惊,柳下跖道:“此事不可不防,我们赶快到北山去。万一大王有失,事情便不可收拾了。司马豹此间事败,他还未知晓,我们只要抢在报讯的人前面赶到北山,便能出其不意。” 众人留下了些人照顾伤者,其余的人匆匆上马,向北山赶去。 途中柳下跖叹道:“这次司马豹计算虽精,却未料到兄弟厉害至此,又没有料到我们会冒险闯入草丛,打乱了他的埋伏,这是他的一大失误。” 楚月儿忍不住叹道:“如此这天下不知道是怎么了,月儿在齐国时,便见惯了争嫡夺位之事,大则一家一国,小则一族一户,后来到卫、楚、吴等国,所见也是如此,想不到连中山也不例外。” 伍封道:“人性之中本有贪念,眼下列国之制,以家族为政,每一大家族之长便是该国的一大势力,世代相传,权小的想增权,兵少的便加兵,士人想当大夫,大夫又想当卿,卿又想当国君、大王,田氏有田盘田政争嫡,倭人族、东屠族虽是夷人小族,也有兄弟相争。卫国父子争位,交战多年,连晋齐两国也卷了进去。楚国有大哥白公胜作乱,差点想夺楚王之位。吴国的王子姑曹、王子地、颜不疑为了当太子更是尔虞我诈、兵刃相见。我看它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唉,人心之不足,如蛇欲吞象。” 长公主和柳下跖也深有感触,叹息摇头。 不一会儿,一百多骑到了北山附近一片矮林之中,柳下跖让大家停了下来,道:“我们不知道山上的虚实,这么硬跑上去可不大好。” 伍封点头道:“二哥说得是。” 柳下跖道:“我想带十个人上山,公主和剩下的人都留在这里接应。听兄弟调遣。一旦见山上起火,便是我发出的讯号,兄弟便冲上去。” 长公主惊道:“夫君十余人上山,是否太过冒险了?” 柳下跖叹道:“我一生冒险,也非仅是今日。司马豹调了二千人来,加上他的一千亲卫,共有三千人,一千人在城外设伏,剩下的二千人多半都在这里。我们一百多人上去与十余人上去,效果也差不多,不如将百余人留在山下,可收疑兵之效。” 伍封道:“二哥果然擅长用兵。不过这闯营之事,还是兄弟比较擅长,不如我带些人上山,二哥在山下接应。” 柳下跖摇头道:“以兄弟的身手,去闯营当然要比二哥好些。不过大王不认识兄弟,就算见到了也要大费口舌。二哥在中山还有些威风,发起恶来,鲜虞人多少有些顾忌,司马豹的手下多少会收敛一些。” 伍封点头道:“也好,二哥上去便故意东扯西拉,让司马豹弄不清虚实,不知道二哥是改道而来,还是闯伏而来。就算知道是硬闯来的,又不知道二哥究竟有多少人接应,以至敢带十人上山。趁他犹豫未决、谋无所断之时,二哥便将大王带出来。” 柳下跖哈哈大笑,道:“兄弟高明得很,就这么办。”带了十人上山,过长公主身边时,道:“公主,你自己要小心。” 伍封等柳下跖上山之后,向长公主询问了一阵这北山的地形环境出口,环顾四周,立时有了主意,道:“这林中松树都不高,我们在林中点起火把,山上必然能看清楚火光,却见不到人。”对众人道:“每人砍二十支松枝点着,每十步插一支在地上,小心别烧着了林子。” 片刻间,林中火光如炽,亮如白昼。 长公主道:“这两千多支火把点着,山上必能看见,司马豹便会以为我们有大队人马在此,只不过是怕伤了父王,不敢攻上去。” 伍封沉吟片刻,道:“我们出了这林子,都到山道旁的石后藏着,免得司马豹大队人马冲下来放火烧林。他的士卒人多,硬挡不住。” 众人小心出林,在两旁山石后藏好。 过了许久,山上仍是静悄悄的,长公主坐立不安,不住往山上瞧去,口中道:“这么久了,为何还无动静?” 伍封沉吟道:“我与月儿上山去看看,公主,你们在此等着消息。”吩咐招来和鲍兴保护长公主,二人步行向山上去。 楚月儿笑道:“今晚我们可是两番下马偷袭了。” 伍封叹道:“本来只是到中山来看看二哥和招兄的家人,不料正撞上了这种尴尬之事,看来有时候就算我们不去惹祸,祸事也会找上门来。” 楚月儿道:“我们欠了柳师叔许多人情,今日帮一帮二哥,也是好的。” 伍封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咦,你唤柳大哥为师叔,却称其弟为二哥,是否不成样子?” 楚月儿格格笑道:“这都怪你了。按理说二哥也算月儿的长辈,但被你横里打岔,有你夹在中间,这辈份就有些胡涂了。” 伍封笑道:“也说得是。譬如说燕儿吧,看在鲍大哥的面上,她应该叫我叔叔,但从貂儿夫人角度来看,我又该叫她为姨,这就不大好办了,只能含含胡胡些。” 二人说着闲话,转到一个弯时,见有二人在石上向山下了望,伍封二人潜双过去,一人一拳将他们打晕,扔在石后。 这么转了几个弯,打倒了十余人,猛见山腰处一大片营地,营内战马嘶鸣,火光极亮。 伍封细细看了一阵,暗暗吃惊,小声道:“这司马豹的大营与叶公、桓魋的大有不同。月儿,你看这大营,外面一层方方正正,里面一层却是圆形,极有奥妙。” 楚月儿问道:“有何奥妙?” 伍封道:“方直之形,可练士卒兵车步伐,浑圆之形,利如操作兵器,圈练战马。在圆形之内,设了一排大营,方形之内有八座大营,士卒可随时变易方位,方、圆、曲、直、锐、钝转换自如,这座阵形极妙,外表看来是方圆阵,实则不然,有点像孙叔叔所教的五行阵。嘿,这个司马豹很了不起!” 楚月儿笑道:“当日孙叔叔说过田穰苴有一种‘八卦阵’,是否便是这阵?” 伍封细细看了一会儿,道:“此阵并不常见,威力又奇大,说不好真是八卦阵,只是此阵已经失传,司马豹从何处学来?” 楚月儿道:“他是齐人,又与田恒交好,说不定是田穰苴的后人呢?” 伍封惊道:“这也是大有可能。如果他是田穰苴的后人,便是田氏一族的人,这件事情便难办了。” 楚月儿笑道:“我看也不难办,他在中山谋反,中山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虽然我们牵涉在内,只要向中山王求个情,将他逐出中山,田恒也不会见怪,说不定还承夫君的情哩!” 伍封笑着点头,道:“我们两个人到营外,便当司马豹已经是我们囊中之物,是否狂妄自大了些?” 楚月儿摇头道:“这倒不是狂妄,就算司马豹是田穰苴的后人,也未必有田穰苴的本事。” 伍封眼中一亮,笑道:“月儿提醒了我,这座阵形果然大有破绽。虽然此阵甚妙,但布阵者不懂变化。司马豹的手下不是骑兵便是步卒,并无车兵,却死守此阵,将骑兵布在外层,以车兵的方法调用,一则无车兵的齐整严谨,二则骑兵灵动多变的特性发挥不出来。若是我用此阵,便将骑兵布在内圈,以图变化。” 楚月儿讶然道:“原来夫君也是阵形高手,以前怎未见用过阵形?” 伍封笑道:“以前我虽知道阵形,却不懂得使用,上次向孙叔叔讨教之后,这些天不断惴摸,才懂得了阵法的真意,日后用几次给你瞧瞧。” 楚月儿道:“既然此阵有破绽,怎去破它?” 伍封笑道:“月儿这胆量比我还大,我们只有两个人,怎说得上破阵?不过觑其破绽之处,略作捣乱而已。只是二哥入营之后,不知道眼下如何了,若贸然上前,只怕会害了他们。” 楚月儿道:“要不我们便混入营中去,将那司马豹擒下来?以前对付叶公便是用这法子。” 伍封道:“可我们不认识司马豹,万一弄错了怎办?何况这座营虽然未用巢车,但四角扎有营帐,帐外有长干竖立为壁,多半是内藏些弓箭手,甚难混入。” 楚月儿想了好一阵,也无甚办法,索性不再去想,等着伍封拿主意。 伍封愕然道:“月儿怎不说话了?有何良策?” 楚月儿笑嘻嘻道:“我可想不出来什么法子,夫君诡计多端,干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来谁也比不上,我何必费神去想?” 伍封笑道:“兵行诡道,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忽想起那日晚间自己鬼鬼祟祟摸到叶柔的房间中去,却被叶柔一早料到,让春夏秋冬四女睡到了房中,以致让叶柔逃脱他的“暗室之欺”。 正这么想着,便听营内喧哗之声大起,二人看时,正见柳下跖等人从营内往外闯,柳下跖身上负着一人,多半是那位中山王,周围有几个亲卫保护着,一阵风般向营门处冲过来。 营中士卒一路簇拥,又怕伤了中山王,不敢过份逼近。 这时,一人手执着铜剑,从后面飞也似赶上来,口中道:“守住营门,如果有人后退,让他们出了营与山下的人汇合,我便杀了他一家老小!” 这人身材矮胖,与田逆倒有些相似。 柳下跖挥着铜剑,喝道:“谁敢伤了大王,罪诛九族!你们若敢挡我,便是司马豹的一党,日后必有人治你们的谋反叛逆之罪!” 那矮胖的人大笑道:“杀了他们,我便是中山王!有我司马豹为王一日,你们便是百长、千长,谁能治你们的罪?” 司马豹这么一说,士卒们便围了上去,剑光霍霍,与柳下跖等人杀在一起。 柳下跖只有数人,身上又负着中山王,十分不便,幸好他剑术高明,一路向营门处杀来,无人能挡,倒是他的亲卫数人寡不敌众,片刻间便被杀了。 司马豹喝斥一声,亲自上前挡住柳下跖,他的剑术的确十分高明,柳下跖身负一人,身手不够敏捷,与司马豹战在一起,突不出这包围来。 伍封见情势危急,拿起一旁的两支火把远远向山边的草中扔过去,这火把是先前他们击倒的了望士卒所遗。如今是盛夏天气,这山中又有二十余天无雨,草甚干枯,火头立时燃了起来。 伍封拿出连弩,对楚月儿道:“长公主见了火光便会上来,不过还要些时候。我们射外围方形营中的马股,骑兵一乱,这阵形便混乱了。”话音未落,早已经一箭射出去。 他与楚月儿离营三百步,普通弓箭无法射得这么远,但他们二人的弩箭却能及四百步外,是以数箭射出去,一连射中了数马。 这真是天外飞箭,虽然箭少,但一箭飞来便有一马中箭,战马负痛长嘶,四下直撞,马上骑士骑术甚精,虽然未跌下马背,却控不住战马。营中士卒大见慌乱,司马豹略有些惊慌,大声道:“不要乱!”手下见缓,被柳下跖逼退了十余步。 等伍封二人各射出了十余支箭后,营中战马四下嘶叫乱撞,士卒大乱。虽有人欲出营来寻杀他们,却都被箭射倒。 伍封负上了弩,拔剑道:“冲上去!”与楚月儿从石后跃出来,其速甚快,二人奔到营门外二十余步外时,才有人向他们射箭。 伍封二人使出“比翼双飞之术”,身如大鸟,跃入了营寨之中,脚尖落地之时,两口剑早已经刺倒了十余人。 众士卒惊骇之下,四下散开,不敢接近他们。 伍封道:“月儿,你去接二哥出来!”自己飞身向司马豹扑过去。 司马豹大惊之下,道:“龙伯!” 伍封喝道:“你这犯上作乱的家伙,还不弃剑就擒?”手起一剑向司马豹劈去。 司马豹以剑相格,道:“这里是中山之境,干你甚事?非要从中搅和?” 伍封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二人口中说着话,剑声鸣响,司马豹一连挡了他十余剑,退出二十余步。伍封赞道:“你的剑术不错!” 司马豹的剑术几乎比得上计然,非伍封之敌,本来伍封在五剑之内可以将他斩杀,但想到他与田氏有些干联,不愿意与田氏交恶,才未下杀手,只想逼得司马豹弃剑就擒。 司马豹见伍封每到关键之处便停了剑,知道他无杀己之意,但他知道自己此次兴兵若是败了,自己在中山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便毁于一旦,中山王和柳下跖必放不过他,故而勉力支撑,心道:“你们才几个人,怎敌得过我的二千士卒?”大喝道:“快来帮手杀了此人。谁能杀了此人,我便赐他万户,封为万长!”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立时有数人抢了上来,执剑向伍封刺下去。 伍封大怒,心道:“我不杀你,你却想杀我,这便放你不得!”运剑如飞,痛下杀手,这些人怎能敌他一剑?一连四剑,劈倒了四人。虽是如此,仍有数十人不断抢上来,正是利字当头,连性命也可以不要。 司马豹得暇,抽身退开,在一旁大声呼喝指挥,营中士卒又渐有整合之势。伍封暗叫不妙,心想自己一念之仁,反而让这司马豹逃脱,再等片刻,贼势重合,自己这区区数人便插翅难飞了。偷眼看楚月儿时,见她已经与柳下跖冲出了营门,不过仍有大群人围着他们,情势也十分凶险。 正在这时,便听杀声大起,长公主、鲍兴、招来、小红等人带着一百多骑冲了过来,铁骑一至,立时将围在楚月儿和柳下跖身边的逾百士卒冲散。 本来贼势稍振,被铁骑一冲,又见混乱,伍封心下宽了,大踏步向司马豹闯过去,先前他剑下留情,只是伤人而不杀人,此时见这些人亡命围上来,不知悔过,大怒之下,剑下也不再留情,有一人挡路便杀一人,剑势比先前凶猛了十余倍。 他一连杀了数人,贼人胆寒,虽有万户之厚赏也不敢上前了。 司马豹这人甚是勇悍,在一旁喝道:“敌人人少,尽力围上去,杀无赦!”虽然仍有贼人听他的号令,但这时候人数并不太多,余人大多混乱起来。不过也可见他平日治兵之严,此时此刻仍然有人听其号令。 伍封怒喝道:“司马豹!” 司马豹见他气势汹汹抢上来,心中一寒,待想起一个“逃”字时,却被伍封赶在面前,“呼”地一声,一剑当头劈下,司马豹连忙扬剑上格,剑交十字,司马豹只觉得手臂剧震,剑往下沉,双剑离首不到三寸。他奋力上举,可伍封的重剑如一座山似的压在头顶,丝毫不能动弹,司马豹惊得面如土色,只要伍封再一加力,自己这颗头便要化为四颗了。 伍封小声问道:“你是田穰苴的后人?” 司马豹哼了一声,道:“我就是田豹。” 伍封心中一惊,想起田豹这个人来。田恒这一辈中有三人名气极大,就是田恒、田逆、田豹三人,田豹原是齐军名将,才二十岁便名扬齐国,比田恒的名气还大,后来不知所踪,据说是暴病而亡,但齐人都猜他因遭了田恒之忌,田恒怕被他田豹夺了田氏宗长,悄悄将田豹杀了。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虽然其时伍封还未出生,但庆夫人曾经向他说过。 伍封本想将司马豹杀了,转念又想:“这人在中山苦心经营,说不定是田氏故意为之,杀了他便得罪了田氏,大有后患。若他是田恒的对头,留下来与田氏为恶也是极好,说不定可以削弱田氏之势。”想到这一点,小声道:“你明知道在下与长公主在一起,仍然设伏谋害,先想杀了在下。在下坏了你的计谋,算是报了此仇。今日便饶你一命,你快逃吧!只要离了中山,何处不可以东山再起?” 司马豹愕然不解,伍封道:“在下与田氏干联极深,你既是田氏族人,便放了你。是了,你这安营阵法是否叫‘八卦阵’?” 司马豹点了点头。 伍封剑势忽松,司马豹跃退到一丈之外,没入乱军之中。 这时鲍兴骑马过来,他一手挥着大斧,一手牵着黑龙,道:“公子,请上马!”又道:“适才这家伙可是司马豹?看来他十分了得,居然能从公子手下逃命。” 伍封上了马,将剑插入鞘中,从马背上取下铁戟,向乱军逐去。此刻司马豹不知所踪,乱军无首,只有一小会儿功夫,便四散而溃。 众人毕竟人少,侥幸获胜之后,不敢过份追逐逃兵,只是收束数百降兵,入营歇息。 伍封却暂未入帐,由楚月儿陪着,细看营中各处,又叫来数名降卒细问司马豹的安营布寨之法,将这“八卦阵”了然于胸后,才入了大帐。 二人才站入帐时,便见座中间的中山王由两个人扶着迎下座来,哈哈大笑道:“龙伯是大国贵人,驾临鄙邑委实不易,大将军的面子可比寡人大得多了。今日司马豹叛乱,若非龙伯仗义援手,寡人与大将军便被他所害了。” 中山王约七十多岁,虽为肥胖,背微佝偻,脸上有三四道伤痕,一见便知是多次亲自临阵而至,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喘息,看来身子不大好。 伍封与楚月儿上前见礼,中山王笑道:“龙伯和月公主都是贵人,寡人说起来是个君王,其实只算得上一族之长,无须多礼,无须多礼。适才寡人已经派了人带招来入城,将招怀一家释放。” 二人坐下之后,伍封道:“那司马豹真名叫田豹,是齐国田氏族人,外臣怕有后患,故意放了他走,大王勿怪。” 中山王惊道:“田豹?怪不得这人兵法精熟,原来是二十年前的齐国名将!这人改名换姓在中山十余年,想必便是为了今日之事,天幸有龙伯援手,坏了其奸谋。这人既是田氏族人,的确是不好杀他,免得激怒了田恒,使齐国与中山交恶。龙伯放得好!” 长公主埋怨道:“今日父王若不出来围猎,也不至如此。父王身子不好,怎还听了司马豹的耸恿跑来打猎,酿成今日之祸?” 中山王笑道:“你以为他真是要与寡人打猎?他将寡人叫到一边,大大数落郡县之制的弊处,然后迫寡人立他为嗣。” 长公主道:“夫君是大王的女婿,名扬天下,立为嗣是理所当然,父子相继,怎轮得上他这做妹夫的继位为王?” 中山王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但我若是真的传位给跖儿,他便会引兵相攻来夺位。他诬群臣谋反,灭不服他的万长、千长、百长近三十家,眼下群臣怕了他,支持跖儿为嗣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今日上午有许多臣子入宫,当面劝寡人立司马豹为嗣。跖儿甚得中山人之心,但最大的弊处便是出身大盗,还曾引兵入齐入卫,对付田氏和赵氏。众臣以此为口实,说立了跖儿为嗣,不仅会认列国耻笑,还会引得齐晋两个大国之怒。唉,若非寡人四子俱亡,仅余你一个骨肉,怎会如此?你与跖儿的实力远不如他,寡人多日来只好随口敷衍,若认真拒绝,你们早就被祸了,哪里会拖到今日?” 他叹了口气,道:“谁知道这人表面上只是为了争嗣,其实却想连寡人也杀了夺位,这争嗣只是表面上的功夫而已。” 柳下跖道:“他早些日从灵寿调了二千人来,就是为了要夺位,他处心积虑以久,绝非偶尔才想到。” 中山王点头道:“本来他还会等上数日,好将大臣集在一起,布置得更周密些,拥他者留,不服他者杀。可今日龙伯一来,他便乱了方寸。他或者不知道龙伯的厉害,不一定是怕了龙伯干涉,却怕寡人有龙伯的支持,打定主意立跖儿为嗣,明日宣布出来,他干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了。” 长公主笑道:“想来他也知道夫君与龙伯有交情。是了,明日朝堂之上,父王是否会宣布立夫君为嗣呢?” 中山王摇头道:“暂还不成,跖儿什么都不错,只是可惜名声不大好。寡人这些天仔细与许多臣子谈过,他们虽然知道跖儿的才能过人,但又怕跖儿使中山蒙羞。你想,一个纵横列国的大盗,我们却拥他为王,天下列国会怎么看呢?何况跖儿得罪过齐晋等多国的贵人,到时候许多事情就难办得多了。许多臣子反对跖儿为嗣便是因此,到不是定要与田豹一党。跖儿就算当了王,他们也未必会心服。” 柳下跖点头道:“正是,儿臣早就说过此事,立儿臣为嗣的确会大有后患。” 长公主不悦道:“这么说,难道这王位只有传给王室疏族了?” 中山王长叹了一声,道:“寡人怎会愿意呢?” 伍封听了半天,笑道:“大王,贵国之事外臣本不好插嘴,不过看大王如此烦恼,外臣忍不住想说句话。” 中山王忙道:“龙伯有何指教尽管直言。” 伍封道:“以外臣看来,长公主政事通达,又有机变,大王为何不立长公主为嗣,继承王位呢?” 众人听了一惊,中山王愕然道:“列国之中哪有女人为君的?这样有些不像样子吧?” 伍封笑道:“外臣听说,数十年前鲜虞人还曾有女王,女子为政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眼下大王无子,立公主为嗣,至少可以避免群臣不服,以致内乱。至于是否有些不成样子大王却无须在意,中山本来就不是天子封国,列国向来视若蛮夷,立女子为王他们也笑,不立女子为王他们仍在笑,相较起来便无所谓了。” 中山王眼中一亮道:“龙伯言之有理。” 伍封又道:“外臣一路北上,见中山之民视大王为神明。恕外臣直言,田豹诬人谋反,灭权臣数十家,以外臣看来,这或是大王为了收王权,才会默许田豹如此为之,否则以大王之圣明,怎会相信小小数十户的人也敢谋反?” 中山王脸上有些尴尬,道:“既然龙伯这么说,寡人也无须隐瞒。不瞒龙伯说,寡人一开始的确有此想法,是以对田豹听之任之。后来才知道田豹所剿灭的贵族,全是与他不和,或是对他的跋扈颇有微辞的人。他势大难制,寡人也有些责任。” 伍封道:“田豹是大王的妹夫,其党推举他为世子也有些道理。如今田豹败走,其党仍在,总不能大搜国内,尽剿其党,否则国内必然大难。中山国小民贫,若国内生变,晋国怎会冷眼旁观?多半会大举入侵,乘机灭了中山一国。中山这数百年间三次被灭,鲜虞人三次迁移,今日有此基业,甚为不易!大王立公主为嗣却是理所当然,田豹之党再要作乱也无甚名目了。” 长公主皱眉道:“我若为嗣女,日后当了中山王,夫君岂非成了我的臣属?到时候夫君面上便不大好看了。” 伍封笑道:“以外臣之见,公主继位为王也不见得违了夫妇之道,公主在朝堂之上为王,在家中是妻子,并不冲突。譬如兄弟在外面摆出一副恶巴巴的样子,回到家中甘为妙公主和月儿驭使,也不见得就丢了脸面。” 中山王道:“鲜虞人颇重男子之权,日后跖儿面上无光,事情也不好办。” 伍封想起鼓扬对其妻妾的态度,知道在鲜虞人心中女人的地位极为低下。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不如这么着,明日大王宣示公主为嗣,日后继位中山王,同时封二哥为中山君,位于诸臣之上,委以国事,大王管君,君管臣,公主也大可以在宫中静养。” 中山王哈哈大笑,道:“这是个好办法,长儿继位为王利于国事,不可因小失大了。寡人心意已决,便立长儿为嗣。” 长公主仍摇头道:“只是这列国之中并无封君,中山君之说是否妥当?” 伍封笑道:“既是封君,自然是封出来的,譬如天下间原有二哥是大将军,后来寡君却封了在下为大将军,这不也是从无到有?” 中山王点头道:“这也不必烦恼,日后得想个法子,长儿将王位传给跖儿便成了,我中山势弱,跖儿勇猛精明,有他为王,中山或可以势力张大,与列国争雄。” 伍封道:“外臣有一个主意,大王立公主为嗣之后,派二哥为使,以臣礼向周天子进贡,这许多年来无人向天子进贡,你们这么一张扬,天子必定大悦,若有封赏,中山便会名正言顺地列名于各国,不再被它国视为野人夷国。当然,向周天子进贡的文书上,便不能自称中山王了。” 中山王大喜,点头道:“寡人听说刘、单二卿权重势大,又贪利好名,我们若在这二卿中多用重币,自有人与我们说话,此事未必不能。” 伍封道:“立嗣之事不可拖延,今日田豹一败,晚间群臣知道后,不知作何感想,只怕会有人担心二哥和公主报复,预先作乱起来,大王要即刻招集群臣,将立嗣之事宣告于众,同时说反乱者仅田豹一人,无其他人牵涉入内。朝议之时,便要派二哥率士卒到灵寿城去,收拾民户士卒,以免田豹逃回灵寿再聚众谋反。”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中山王点头道:“龙伯想得周到。”派出了十人,让他们先去知会群臣,夤夜入宫议事。 众人这才押着降兵,连夜赶到顾城。入城之后,直接前往王宫,伍封和楚月儿本不愿意干涉它国之事,正想推辞,中山王精明之极,抢先说话道:“今日鄙邑立嗣,正要请大国作个见证,龙伯夫妇是齐楚二国的君王一族,正好坐在朝堂上替寡人震慑群臣。” 柳下跖笑道:“今日公主被立为嗣,若无它国使臣道贺,面上也不大好看,兄弟,你们不是想让公主丢脸吧?” 伍封见他们这么说,只好答应,道:“不过我们二人只代表我们自己,绝非齐楚二国的使者。” 中山王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就算齐楚二国真派了使者来,也只是面子上贺一贺而已,怎会说个‘不’字?只不过这二国嫌我们国小,又是鲜虞异族,不愿意派人来罢了。”到了王宫之外,众侍卫出来相迎,中山王吩咐宫中侍卫将鲍兴夫妇和三十铁勇尽数请入宫中,待以贵客之礼,亲卫也能变成国宾,这是给了伍封天大的面子。 第三十五章 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入朝之时,只见火光通明,群臣毕集殿上。长公主和柳下跖走入臣列之中。中山王让侍卫拿了厚席,请伍封和楚月儿坐在他的左右,自己才坐了下来,接受群臣礼拜。 群臣不知道伍封和楚月儿的身份,见楚月儿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大王之旁,无不大为惊讶。一向站在群臣首位的大夫司马豹未见,换之以长公主站在朝臣之前,这女人站入臣班是他们从未见过之事,无不面面相觑,脸上变色。 中山王道:“这么晚了,寡人招诸位来议事,诸位自然猜得出是件大事情了。寡人身边这二位是大国贵人,这一位是齐国下卿,齐、楚、吴三国君王亲赐‘龙伯’之号的伍大将军;另外这位是楚国的月公主。今日他们二人到我们中山小国来,正是天大的喜事。” 长公主和柳下跖带着众臣向伍封和楚月儿揖礼,二人连忙还礼不迭,谦让了几句。 中山王又道:“今日大夫司马豹谋反作乱,借围猎之名,暗调三千士卒将寡人扣押,想要加害,又派人埋伏城外,欲袭杀长公主和大将军,意欲杀人夺国,幸亏长公主和大将军奋勇,又有龙伯和月公主仗义相助,杀退了司马贼子一党,救寡人脱险。”他按照伍封的意思,没有说出司马豹的真名,假装糊涂,免得传了出去,有损齐国和中山的盟议。 群臣无不大骇,纷纷耳语。田豹谋反之事才发生不久,事情还未及传到他们的耳中。有些与田豹交情好的臣子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中山王道:“长公主和大将军擒下了数百名参与谋反的士卒,方能洞悉司马豹的奸谋。寡人对司马豹向来看重,未料到他会谋反,今日还与他一同出猎,险些招其毒手。现在想起来,这人极善伪饰,不仅骗了寡人,连朝上各位也一同骗了,也怪不得你们未能预料其乱。” 他这么一说,群臣立时宽了心,纷纷道:“大王说得是,这人假情假义,的确骗了臣等。” 又有人道:“微臣有时也觉得这人有些不妥,却想不到他会谋乱。” 更有人道:“其实微臣早觉得司马豹有谋反之心,但他是朝中要人,群臣之首,微臣苦无证据,只是与他虚与委蛇,想找出了破绽来。” 还有人痛心疾首地骂道:“司马豹本非我鲜虞人,大王却对他推心置腹,委以重任,这人居然要加害大王、谋反夺位,简直是畜牲也不如。” 另有人道:“我中山是天赐给鲜虞人的家国,大王是天生的圣人,眼下更有长公主和大将军为左右护国神祗,司马豹居然敢造反,当真是胆大包天、丧心病狂之至,合该他自取灭亡!” 群臣纷纷说着,伍封心里暗笑:“司马豹平日跋扈嚣张,你们多半是巴结奉承,此刻他败了,便什么话都说出来。” 这时有几人道:“大王,司马豹谋逆犯上,罪大恶极,理应族诛,请许微臣携家兵到灵寿去捉拿其家人党羽,以绝后患。” 中山王摆了摆手,群臣都住了口,一齐看着殿上。 中山王道:“大将军,寡人便派你领本部士卒,朝议之后,连夜赶往灵寿,捉拿司马豹的家人党羽,你平乱有功,司马豹手下的民户便赐给你。” 柳下跖答道:“多谢大王赏赐,微臣领命。” 不少臣子脸上显出失望之色,也有人甚为羡慕,田豹手下有三万余户,如今尽由柳下跖所得,加上他原有的一万户,几乎有半个中山便到了柳下跖的手中,群臣怎不妒忌羡慕兼又失望? 这时,侍卫领了招来、招怀兄弟上殿,那招怀身材瘦小,果然天生腿疾,行走不便。 中山王道:“招怀被司马豹诬陷谋反,此事已经查得清楚,招怀的兄弟招来是龙伯家臣,今日随龙伯平司马豹之乱,立了大功,寡人便升招怀为千长,大将军收司马豹的民户之后,择一千户赐之。至于招来该如何赏赐,寡人还得与龙伯商议。” 招来、招怀大喜叩谢,然后下殿。 中山王道:“司马豹谋乱之心早已经有了,否则也不会一心求为中山之嗣。这立嗣之事最为要紧,稍一不损,便会导致国生内乱。今日寡人便立长公主为嗣,寡人归天之日,长公主便是我中山之王!” 群臣愕然,脸上显出惊奇、诧异和狐疑之色,面面相觑,无人能说出话来。 伍封见群臣脸色怪异,知道他们一时间难以接受,心知是自己该说几句话的时候了,当下笑道:“女主为王,的确是列国罕见。不过在下曾听说鲜虞人在数十年前有过女王,可见女人为王,也不算违了鲜虞祖制。相传盘古开天之后,先后有天、地、人三皇,然后有五龙氏、巨灵氏等等,待有巢氏、伏羲氏之后,有女娲氏练石补天,成为女主。其后才有黄帝轩辕氏、炎帝神农氏、尧、舜、禹等等。可见女主为政,自古也有之。眼下中山国境狭小,又夹在大国中间,若因立嗣而内乱,必会使大国生灭国夺地之心,大王立公主为嗣,父女相承有何不可?” 楚月儿点头道:“正是。” 他们二人一发话,群臣就算有些想法也不敢说,纷纷道:“长公主武勇精明,虽男子也不能及,又是大王唯一的直亲,理合为嗣。”他们七嘴八舌,都表示赞成。 中山王哈哈大笑,道:“此事就这么定了。齐、楚、吴三国赐伍大将军为龙伯,寡人也想仿效之,龙伯救了寡人性命,从今日始,龙伯也是我中山国的龙伯。另外,赐大将军柳下跖为中山君,位于群臣之上,监察国事。王辖君,君管臣,为王者也轻松得多了。” 群臣心忖:“这中山君算是个什么爵位?”纷纷向长公主和柳下跖道贺,又按臣礼向伍封、长公主和柳下跖三人揖拜,诸多礼仪,不一而足。 后世列国各有封君,却少有人知道这封君之制源自伍封之议,又始自中山这鲜虞之国。 快天亮时,朝议才罢。柳下跖带了本部骑兵匆匆出城,向灵寿城进发。 中山王和长公主将伍封等人留在宫中,又将招来请了来,设宴款待,然后在宫中安置下处,各自休息。 伍封和楚月儿由鲍兴夫妇陪着,带着两车礼物亲到招怀府上看视,招怀一家惊喜交集,招来不免感激涕零,忙了好一阵,伍封等人才告辞回宫中休息。 晚饭之时,柳下跖从灵寿赶了回来,中山王又设大宴,请伍封、楚月儿、招来、招怀、鲍兴夫妇等人以及众铁勇饮酒。招怀虽是新升的千长,毕竟身份低微,今日居然能与中山王一起饮酒,自然是因其弟招来的面子。 柳下跖说起去灵寿的事,道:“诸事都顺遂之极,那田豹曾回灵寿,将家眷接走,又将家中财货装了十余车,一路向西去了,我在路上撞到他,故意扮作未曾发觉,放了他走。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我们是有意放他离开中山。”这人已经两日一夜未睡,居然仍是精神奕奕,天生的体魄精力过人,与众不同。 中山王放下心来,口中不住向伍封等人致谢,伍封笑道:“外臣与二哥中山君有兄弟之谊,大王早间已经谢了多次,再这么谢下去,便太过见外了。” 中山王呵呵笑道:“寡人并非仅为今日之事,日后中山之事还要靠龙伯多多看视,危难之时加以援手。” 伍封道:“公主与中山君若有事,外臣能帮上手时,必定来援,只是是否代表齐国便不一定了。” 中山王大笑道:“有龙伯这句话就够了。齐国与我中山向来交好,我们中山便如齐国的一臂,没了中山,齐国与晋国斗起来便难得多了,贵国的国君和田相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万一晋人侵我中山,只要龙伯在齐君和田相面前说几句话,齐国多半会发兵相助。就算齐国不发兵,龙伯只须派几个招来这样的勇士,领府中数百家兵来,也能助中山不少。再说这三十铁勇,一个个力大过人,剑术矛法能以一当十,可见龙伯手下的士卒的确是天下少见的精兵,无可比拟。” 众铁勇听中山王这么说,觉得脸上大有光彩。 招来逊谢道:“小人不过是个粗鲁莽夫,大王过奖了。公子手下象小人这样的人不计其数,小人当真算不了什么勇士。” 柳下跖对招来道:“招兄过谦了。不过招兄说兄弟府上高手极多我是相信的,兄弟的剑术胜过在下多矣。月公主的剑术也极为高明,昨日全靠她救了我和大王,在下向来自负,不过以剑而论,在下却未必敌得过月公主。譬如这位鲍兄,虽然只是兄弟的亲随御者,但其铁斧之凶猛凌厉,在下见了都有些胆寒。由此可见,兄弟府上的高手不知还有多少。” 招来点头道:“公子和小夫人的剑术天人相合,未遇敌手,另外的几位夫人也都是一等一的剑术和刀法高手。这位鲍兄的斧法是公子亲传,厉害无比,小人在他手下最多只能敌四十余斧。公子还有一位高足小鹿儿更加厉害,刀法凶猛之极。还有公子的两位老岳丈玄菟法师和公冶先生算得上剑术宗师,其他还有平兄、赵兄、蒙兄、公良先生等人都是剑术好手。小人这点微末功夫当真不值得一哂。” 中山王闻言,甚为羡慕,叹道:“我们中山的士卒十分勇悍,可惜除了跖儿外,便没有什么良将了。寡人当日排群臣之异议,将跖儿留在国中,以公主嫁之,除了因为跖儿救了长儿之命,令长儿倾心外,主要还是见人才难得。田豹行事跋扈嚣张,寡人却一再容忍,也是因此。自从晋国六卿之乱,中山助范氏、中行氏失败后,国力大损,这些中山便现出衰败之像,若不善用人才,中兴国事,恐怕过不了多久又会被晋人逼得迁国了。龙伯,寡人有个不情之请,未知龙伯可否答应?” 伍封笑道:“大王请说。” 中山王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事寡人先前与长儿和跖儿悄悄商议过,有些难以启齿,跖儿,还是你说吧。” 柳下跖呵呵笑道:“兄弟,这位招兄是中山人,眼下我们中山可找不到这样的勇士,二哥想厚颜将招兄留在中山,兄弟是否愿意?这本是个不情之请,兄弟若不愿意时,我们绝不会见怪。” 伍封和招来都吃惊道:“什么?” 中山王道:“寡人见招来是个忠义之人,也想赐他为千长,命为寡人亲卫军之统领,日后也好保护长儿。他招氏兄弟二人都是千长,正好光大招氏一族。” 伍封心道:“怪不得二哥先前没口子说我府上高手多,原来打的是这主意。”他心中虽有些舍不得,但他生性豪爽大方,道:“招兄虽是我的家臣,但这事由招兄自己决定,我可不能当他是件物什般送人。招兄,你随着我终只是个家臣,若留在中山,一来可照顾母亲和兄长,二来可为国家效力,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虽然有些不舍,但也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一方是情意深厚的主子,一方又是自己家国的君王,招来甚感为难。 伍封道:“招兄便留下来报效国家吧,若再跟着我时,便是误了前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招来忽地流下泪来,道:“小人若非跟随公子,怎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公子处处以小人为念,如此高义,小人何以为报?小人若就此留在中山,世人必定笑我贪恋富贵,弃旧主而不顾。如此没心没肺之事,小人可不愿意做。” 伍封笑道:“这并非招兄弃我而不顾,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便见你是个忠义之人。” 长公主道:“长儿倒有一个主意,龙伯是齐、楚、吴三国的龙伯,也是我们中山的龙伯,父王不如在宫中为龙伯建一处宫室,龙伯若来中山,便居此室。这样一来,招来领亲卫之兵在中山既保护王宫,又为龙伯守府,他既是中山的统领,又是龙伯的家臣,岂非成全了招来的忠心?” 中山王掌拍大腿,赞道:“这法子极妙,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笑道:“便这么办,招兄无须推辞,就留在中山为大王效力吧。” 招来出座向伍封跪倒叩头,伏地大哭。 伍封将他扶起来,道:“招兄,日后你出使齐国,常来看看我就成了。我若不在国中,可找你师父子剑,或是直接入宫见国君,国君多少会看我的薄面,事情也好办得多了。” 伍封口中说的话,其实便是中山王、长公主和柳下跖心中所想的事。他们厚颜向伍封索要招来,一是看中招来的武勇忠义,二是因招来本来就是鲜虞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招来在齐国随伍封日久,与齐国上上下下多少有些交情,日后来往齐国和中山之间,事情好办得多。 伍封这人何等聪明,自然猜得出他们的想法。 是日酒宴甚欢。 伍封在中山王、长公主和柳下跖的强留之下,在中山呆了三天,第四日时非要回巨鹿不可了,中山王大赠宝货良马厚革狐裘,却都被伍封一一推脱了,中山王只好赏了鲍兴夫妇和三十铁勇许多金贝、兵器,伍封见他们一路辛勤,便让他们收下来。 长公主拿了块金牌上来,道:“这是父王让匠人赶制的,听说龙伯身上有齐、楚、吴国三国所赐的‘龙伯’金牌,我们中山也依样学之。” 伍封顺手接过,口中逊谢。 离城之时,中山王、长公主、柳下跖和招来与中山国群臣一直送到了三十里外,分手之时,中山王道:“寡人少年喜欢逞强,每每亲临战阵,负伤数十处,如今年纪高大了,旧患常发,想是命不久矣!日后未必能再见到龙伯,甚是遗憾。” 伍封恻然道:“大王多多保养,少费精神,未必不能颐养贵体,外臣若有暇时,或会再到中山与大王饮酒。” 中山王道:“我们鲜虞人知恩必报,龙伯仗义相助,又不愿意要寡人所赠诸物。寡人无以为报,昨日大搜宝藏,觅得一物相赠,龙伯再不收时,寡人会觉得欠龙伯太多,终身不安于心。”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鸡卵大小的珠子,道:“此物是寡人祖上传下来的,来自大上海之深处,名曰‘夜明珠’,不仅能在夜里放光,深入水中更如举火夜行,甚是奥妙。本来是一对,后来送了一颗给齐国田氏,还余下这一颗。中山之地无甚深水,这夜明珠没有什大用。招来说龙伯和月公主喜欢潜入水底为戏,这珠子或用得着。”伍封想起那日鱼口中伏回到画城后,他和楚月儿曾见过田恒颈上挂着的那颗“夜明珠”,能在黑处自行发光,当时田恒说过那是中山人所送,本是一对,想必另一颗便是此珠。 伍封推辞不得,只好接过来,只见这珠子中间用细细的金链穿过,金链甚长,足可挂在颈上,心道:“水深难以视物,若带着这珠子入海,恐怕好玩得紧。”又想:“若是吴越和齐国有这宝物,倒不甚稀奇,中山离海甚远,居然有此海中宝物,确是件怪事。” 众人依依不舍地分手告别,招来奉中山王之命,领一千骑兵一路相送,到房子城时,楼扬出城相迎,也带了百余人相送。 众人一路说着话,快黄昏时到了中山边境。招来与鼓扬在野地里铺开革席,众人坐用晚饭,各饮了些酒,这才分手告别。 招来不禁又落下泪来,伍封叹道:“君子之交,贵在乎心。我与招兄日后虽然难以相见,不过只要心中互相有这个朋友,相隔千里也无妨碍。” 依依惜别之后,伍封等人离了中山,一路南驰。 楚月儿道:“这一趟中山可没白跑,夫君可算得上得了一国朋友。” 鲍兴叹道:“只可惜招爷随我们同去,却留在中山未回来。” 伍封笑道:“其实这是件好事,招兄本是鲜虞人,能在中山出任要职,我们应该为他高兴才是。日后如果有人要重用小兴儿,我虽然舍不得,但也会让小兴儿答应下来。” 鲍兴忙道:“公子,这事可不能说笑。就算给小兴儿一个天大的官儿做,小人也不愿意离开公子。” 小红笑道:“也没有人会给你大官做哩!” 鲍兴叹了口气,道:“做大官虽然有好处,但在我心中,怎也比不上情义重要。我自小服侍公子,那是十余年的感情,一旦割舍,可真是难过之极。” 伍封也道:“说得也是,招兄随我的日子毕竟不太长,我便不十分难过,小兴儿却不然,府中上上下下谁不喜欢?上次燕儿向我索要小兴儿,虽然是开玩笑,但以我与她的交情,本该将小兴儿送过去,可我着实舍不得,只好小气一回,假装麻木。” 楚月儿笑道:“夫君若将小兴儿送了人,月儿便不愿意了,只好回过头又将他要回来,何况公主和春夏秋冬四人也一定会找夫君算帐,夫君便讨不到好去。” 伍封呵呵笑道:“那是自然。月儿,我便先讨讨你的好,别动!”他从袖中取出那颗夜明珠,从马上俯过身,挂在楚月儿颈上。 楚月儿道:“这颗珠子怎挂在我颈上?” 伍封笑道:“此珠晶莹剔透,彩光四射,只有月儿这么美丽的脸儿才配得上,若挂在我颈上时,岂非太过娘娘腔了些?” 楚月儿格格笑道:“这珠子公主见了必定喜欢,不如送给公主好了。” 伍封道:“公主喜欢的物什可多了,她房中的宝贝多得很,怎象你房中清洁简单,除了我这一个宝贝外便没有它物?” 楚月儿啐他道:“嘻嘻,夫君算个什么宝贝?” 伍封笑道:“人是万物之灵,怎么算不上宝贝?不过这珠子由你挂着,我是大有道理的。” 楚月儿好奇道:“有何道理?” 伍封道:“你还记得田相颈上的那颗珠子吧?我们时时到水底去玩,公主便不能去,每每我带她潜入三四丈深处,她便受不住了,非将我扯上水面上去不可。那三四丈深处阳光可射到,用不上这珠子照明。我和你下潜到十余丈时,水底便一片漆黑,不能视物了。我们有了这珠子,大可以潜到海底最深处,看看水底是何模样。” 楚月儿喜道:“正是,我常想看看海底模样,却不能视物,只能到浅海处玩耍,少了许多乐趣。” 鲍兴问道:“公子,小夫人,小人有些不明白处,早想问一问了。” 伍封笑道:“小兴儿想问什么?” 鲍兴道:“小人也过学潜水,虽然能闭息下潜,可到一定深处,水便向耳中、鼻中直灌,且浑身如被挤逼,难过之极,只好上浮。小人问过其他人,都是如此。公子和小夫人却能深入海底,就算能闭气,可海水不会逼灌耳鼻么?” 伍封与楚月儿擅脐息之术的事,只有妙公主、春夏秋冬四女等几人知道,其他人却不甚明白,以为他们二人擅长闭气,才能久在水底,鲍兴自然也不大清楚。 伍封在学会脐息之前不曾游过水,便不知道鲍兴等人的感受,奇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我怎不觉得呢?怪不得公主每每到稍深之处便要扯我浮上水面。” 楚月儿愕然道:“小兴儿说得是,月儿以前游水也有这感觉,后来能入深水之处,只觉得的理所当然,未曾细想过。”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一眼,心道:“这定是脐息的另一妙处,能够抵御水深之力,连耳鼻等处也能自动地御水冲击。” 鲍兴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 伍封和楚月儿奇道:“你知道什么?” 鲍兴道:“小乘、小虎和小基都说公子是龙伯国之君,故是龙伯,小夫人是龙伯夫人,龙能够腾云行水,下可入海,上可飞天,是以公子和小夫人能上天入水,无所不为。下次小兴儿觅一块大石给公子和小夫人钻钻看,说不好能一透而入。” 楚月儿被他逗得格格娇笑,伍封哈哈大笑道:“岂有此理!我们闲得没事了以头撞石,你当我们是疯人么?” 众人一路说话,也不觉寂寞无聊,晚间便回到了巨鹿城中。 他们到中山几日,让田燕儿等人甚是心焦,见伍封等人回来,秋风抢上来埋怨道:“公子去了好几天,倒让我们好生牵挂。” 伍封笑道:“我走几天便这样子,日后我要远行,你们怎地好?” 冬雪笑道:“公子远行我们便跟着,也不怕你走到哪里去。是了,四小姐这几天坐立不安,盼你们回来哩。” 田燕儿瞅了伍封一眼,幽幽地道:“龙伯是干大事的人,怎会将我放在心上?” 伍封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中山一国与齐国交好,却与晋国甚恶,四小姐若到中山去,只怕晋人会在背后嘀嘀咕咕说些难听的话。何况此次中山内乱,好生凶险,你们若去了,说不定会有闪失。” 田燕儿好奇心立时上来,问道:“什么内乱?” 这时商卿过来,将众人迎入府中,伍封简单将中山之变说了一遍,田力愕然道:“中山立女子为嗣,岂非日后便是女王?鲜虞人行事果然与他人不同。” 伍封笑道:“这中山王年纪虽大,却极为聪明。其精明老到之处,不下于赵老将军。” 春雨叹道:“怪不得未见到招爷,原来他留在了中山,少了他这双夜眼,日后可辛苦些了。” 伍封笑道:“无妨,眼下也无多少人敢来偷袭我们,何况我和月儿夜里睡得少,有何异动须瞒不过我们。” 田燕儿叹道:“月儿随着龙伯四处走,每到一处都能大建功业,燕儿当真羡慕得紧。” 伍封道:“燕儿若不是要嫁人,我也可以带你四下里走走,虽然辛苦些,却能长些见识,增添许多乐子。” 田燕儿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伍封向田力细问过路程,道:“天晚了,都早歇了吧。眼看要到八月了,我们才走了四成的路径,自明日起要加速赶路,十日内赶到绛都去。” 晚饭之后,众人在堂上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房休息,伍封与楚月儿一入内室,便觉室中光莹莹地,近两丈内的物什清晰可辨,愕然之下,见这光是从楚月儿颈上那颗夜明珠上发出。 伍封道:“想不到此珠光亮至此,比得上一根火烛。” 楚月儿道:“既然如此,日后室中便可不用烛了。” 伍封笑道:“此珠甚是珍贵,不过这夜明珠虽好,又怎及得上月儿的明媚动人?” 次日动身之时,商卿道:“龙伯,小人有个不情之请,只是颇难启齿。” 伍封对这老人很有好感,问道:“先生请说。” 商卿道:“小人有一子名叫商壶,认识的人都叫他商丘子壶,甚是顽劣,想请龙伯收留。” 伍封道:“令郎在哪里?” 商卿叹道:“壶儿不喜欢受据束,他有些蠢笨,喜欢闯祸,他十余岁便离开小人流浪各国,前些日才回来。” 田燕儿道:“我们在巨鹿多日,怎么未见过他?” 商卿道:“小人数月前派壶儿到绛都见八少爷,原想八少爷给他一个官职,让他收收心性,谁知道他才到赵府,未见到老将军和八少爷,就先与九少爷争执起来,还将九少爷打了个鼻青脸肿。”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个祸可闯得不小!不过他不是赵府的人,算不上以下犯上,只是这么一来,他在晋国只怕呆不下去了。” 商卿叹道:“正是,小人年纪高大了,快五十岁上才得此一子,自小事事由他,想不到养成这么个顽劣的性子。眼下他已经二十七八岁了,行事却如同小儿,至今还未娶亲。不过壶儿虽然迕劣,却甚有孝心,剑法武技还过得去。他从赵府逃了出来,不知道在哪里混了些时候,才回到巨鹿,自然是怕九少爷派人到巨鹿来拿人,惊扰了小人。” 正说话时,便听前院喧闹起来,小红飞跑来道:“公子,小兴儿与人打了起来,被人摔了好几个跟斗,谁也劝不住。” 伍封等人都吃了一惊,鲍兴力气甚大,伍封又教过他空手格击的本事,想不到会被人摔倒数次,看来他的对手十分不简单。 众人忙出了堂,果见前院中鲍兴与一人纠缠打斗,那人身高七尺许,头上随便挽了个髻,用一个铜环扣住,粗眉大眼,满脸青渗渗的短须,虽不及鲍兴之丑,看起来却十分凶恶。 商卿惊道:“这就是小儿商壶!这个畜牲怎么与龙伯的人打了起来?!”便要喝止,伍封却道:“令郎这摔法有些古怪,我们先瞧瞧。” 只见鲍兴左手一拳击在商壶腹上,右手抓住商壶的厚肩,奋力一扳,伍封心道:“小兴儿的空手格击颇有些长进。” 谁知道鲍兴这一拳力气虽大,商壶负痛,咧了一下嘴,却顺着鲍兴的一扳之势上跨一步,右腿插在鲍兴双腿之间,双臂抱在鲍兴腰间,大喝一声,奋力将鲍兴向上向后摔去。只见他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样,纯靠腰力,整个上身后仰到离地二三尺高处,鲍兴“哇”地一声,一头向地上载去,好在他见机甚快,双手撑地,奋力扭开,便听“砰”地一声,右肩撞地,摔了个大跟斗。 伍封见这一摔甚为高明,赞道:“好!” 鲍兴与商壶都是皮糙肉厚,虽然商壶也有些牛力,但比鲍兴要差得多了,好在他的技艺胜过鲍兴,一个力强,一个技高,是以不见有谁受伤。二人胸部起伏,不住地喘气,鲍兴揉着肩头,坐在地上咧嘴道:“老商,你这摔法甚是高明,又叫什么名堂?” 商壶也揉着腹道:“这叫背摔!你在我腹上捶了一拳,却被老商摔了个跤儿,谁也没占到便宜。” 鲍兴呵呵笑道:“正是,小兴儿打了你九拳,你却摔了我九跤,这唤作势均力敌。不过我若拿了大斧子来,老商定要吃亏!” 商壶“嘿嘿”笑道:“这个却难说,你有斧子,我却有大叉,要不要比试一下?” 鲍兴笑道:“比就比。” 鲍兴拿了大铁斧,商壶却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柄大叉子来,这叉子是青铜所铸,有两个叉头,军中称为“牛角叉”,不过用者甚少,这叉有些粗大,看来是个沉重家伙。 伍封知道鲍兴的斧子一旦展开,便不知轻重,容易伤人,正想上前,楚月儿却早跑了过去,站到二人旁边,道:“你们比就比,月儿来作个见证!” 商壶看了她一眼,也不甚在意,恶狠狠向鲍兴道:“小兴儿,你要小心!”“呼”地一声,铜叉向鲍兴搠了过去。 鲍兴“嘿嘿”一笑,大斧扬起来,向商壶劈下。 商壶见铁斧甚猛,后发先至,“咦”了一声,扬叉格挡,不料鲍兴斜上一步,又一斧横斩,商壶只好后退向避。鲍兴的铁斧一展开,势如破竹,才劈到第三斧,商壶已经退到了一丈多外,手中的大叉毫无所用。 等鲍兴第四斧下来时,商壶已经避无可避,赞道:“好斧!”奋力向斧上格去,虽然他知道挡不住这一斧,但总不能束手就擒。 商卿早看得心惊胆战,此刻还来不及惊呼,却楚月儿一闪身处,将鲍兴扯得错开了三步,同时纤足向商壶脚下轻轻一勾,商壶“卟嗵”一声跌坐地上。鲍兴这一斧也劈在离他四处许的地上,几乎整个斧头都陷入地中。 鲍兴收起铁斧扛在肩上,笑道:“老商,你敌不过我的斧子吧?” 商壶点头道:“你的斧法厉害,老商敌不过,不过若比剑术,你未必胜得了我。” 鲍兴笑道:“你的大叉甚差,想来剑术也平平,我便与你比剑。”他扔下了斧子,从腰间拔出剑来。 商壶站起身来,将佩剑拔出在手,道:“这一次你先!” 鲍兴点头,一剑向商壶刺下,商壶错开一步,横剑向鲍兴腰间斩去。伍封见商壶这一剑大有法度,步法又妙,暗暗惊奇。 顷刻间剑光霍霍,商壶的剑法古怪而飘忽,鲍兴的剑术本就不高,十余招后便退开,扔下了剑。 商壶停剑笑道:“你认输了么?” 鲍兴点头不迭,道:“小兴儿认输了,不过你输给我的斧子在先,仍是势均力敌。” 楚月儿讶然问商壶道:“你这身法是从何处学来?” 商壶瞥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楚月儿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拔出剑来,剑尖向商壶右肩上点去。这一剑虽然只是点向右肩,可在众人眼中,商壶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剑尖指住。众人都以为商壶必会往左闪开,不料他脚底一滑,反向右闪,手起一剑向楚月儿横斫。 楚月儿微微一笑,剑尖移向商壶的手腕,商壶吃了一惊,如果他一剑继续斫过去,剑还未贴近楚月儿,自己的手腕便被洞穿了,连忙收剑,不退反进,腰身旋处,不仅避过了手腕被剑刺穿之虞,反借身旋之力剑往前推,向楚月儿左胁斩落。楚月儿左闪一步让开,剑尖却指向了商壶的前额。 二人战在一起,圉公阳和庖丁刀在一旁“伊阿”连声,看得大是惊奇。 先前商壶与鲍兴比剑时,伍封见商壶剑术颇好,不过比楚月儿差得远了,本奇怪楚月儿为何要与他比剑,此时看见楚月儿仅用剑势,却将商壶的剑术一招一式尽逼了出来,看了数招,笑道:“咦,月儿和商壶仿佛是出自同门。” 田燕儿剑术不弱,奇道:“燕儿觉得他们的剑术一点也不象,龙伯怎会这么说呢?” 伍封道:“燕儿,他们的剑法不同,身形步法却类似,你看,月儿刺他之右,常人必往左闪避,但商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偏往右闪,步法配合身形,便能将避让的招术改为进攻之势。攻右则右,击左便左,天下间只有月儿一门的身法是如此。” 田燕儿看了又数招,见果然如伍封所说,笑道:“怪不得月儿只是漫不经心试他的剑招,月儿这剑术可真好!” 商壶被楚月儿剑势所逼,出尽了招数也不能抵敌,就好像以剑斩水一般,毫无能为,心中焦躁起来,甚觉不耐,猛地跃开,大声道:“不打了,老商不打了!” 他见楚月儿笑吟吟看着他,道:“你的剑术厉害,我敌不过你。” 楚月儿柔声道:“那你告诉我,你这身法是谁教你的?” 商壶满脸沮丧,道:“前些时老商遇到一个老人被人追杀,这人十分厉害,不过受了点伤,我便杀了追击的人,将他安置在林中,足足一个多月,等他伤好才离开。临走时他教了老商这路身法,指点我配合在剑术之中。” 楚月儿笑道:“你是他的弟子么?” 商壶摇头道:“老商本想拜师,可他说有要事在身,不愿意教我,次日一早他便走了,四下里未能找着,老商只好回来。” 楚月儿点了点头,上下看着商壶,觉得大有亲近之意。 众人见他只是二十七八岁年纪,却总是自称“老商”,暗觉好笑。 鲍兴在一旁笑道:“老商,不如你拜小夫人为师,日后你的剑术和大叉定有长进,小兴儿也可以时时与你摔跤儿。” 伍封走上前,笑道:“老商,小兴儿这提议有些道理,你这根基不错,不如拜月儿为师算了。” 商壶沉吟了一阵,摇头道:“拜个小丫头为师,大没面子。”对楚月儿道:“先前你勾了老商一脚,让我摔了一交,除非你能够将我摔倒,老商便拜你为师。” 商卿抢上来骂道:“这畜牲好不晓事!小夫人身份何等尊贵,怎可与你揪手捉脚地摔跤?” 楚月儿笑道:“老商,我便与你动手,不过你可摔不倒我。” 商卿愕然道:“这……,这怎可以?” 楚月儿笑道:“商先生放心,令郎可难碰到我。” 商壶满脸不信之色,道:“我这跤法是从林胡人处学来,向来无人能敌,老商便不信摔不倒你!” 他扔下了剑,一把向楚月儿肩上抓去。 楚月儿先前见过他的跤法,知道这人手指厉害,一旦被抓住,免不了被他摔个跟斗,轻轻闪身,小手往商壶臂上一压。 商壶本来力往下抓,又被楚月儿这一压,力道便变得大了,打了个趔趄,向前撞了数步,早已经冲到楚月儿身后去,却被楚月儿脚下轻轻一勾,“扑嗵”一声摔了个嘴啃泥。 伍封见楚月儿向他学的空手格击用得极为巧妙,赞道:“好!” 商壶从地上爬起来,愕然转身,道:“小夫人手上有些名堂,老商再试试!”跨上数步,双手又向楚月儿两肩上抓去。 楚月儿微微一笑,香肩下缩,却伸出双手,用手指在商壶肘上弹了弹,商壶立时双臂发麻,力气不知道去了哪里,奇道:“古怪!”一个不小心,又被楚月儿一脚勾倒了。 商壶跳起身来,道:“这一次不算,再来!”这一次不等他出手,楚月儿在他身边闪过,脚下一勾,小手在商壶背上一推,商壶又摔了下去。 鲍兴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众人看得甚为有趣,眼见商壶起身又摔下,一连摔了八九次,弄得浑身灰扑扑的,双手却连楚月儿的衣角也没有捞倒。 商壶第十次被摔倒后,怔怔看了楚月儿老半天,爬起身向楚月儿叩头道:“师父!老商拜你为师!” 楚月儿格格笑道:“我收你为徒,不过你不许叫我师父,别人听见你这么叫我,一定会笑话你。” 伍封见她才收这徒儿,便为他着想,怕别人笑话他,失声笑道:“说得也是,不如便叫月儿为姑姑算了。” 商壶想了想,点头道:“老商知道了。咦,那我该叫你什么?” 伍封皱眉道:“这可没想起来,莫非叫‘姑丈’?” 商壶点头道:“是,姑姑,姑丈,老商从此就这么叫唤。” 田燕儿笑道:“你姑丈和姑姑都是你的长辈,怎好在他们面前自称‘老商’?” 商壶愕然道:“不成么?老商可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楚月儿性子最为随和,笑道:“那也不用改口,既习惯了便这么说吧。譬如小兴儿算是夫君的徒弟,也没有改口。” 伍封笑道:“正是,老商起来吧。” 鲍兴上前在商壶肩上轻擂一拳,呵呵笑道:“老商,日后你与我在一起,正好时时玩玩。” 商壶小声问道:“小兴儿,你师父和我师父谁厉害些?” 鲍兴还未久说话,楚月儿便笑道:“姑姑的本事大多是姑丈所教,自然是姑丈厉害得多了,不过你大可以向姑丈请教。” 商壶脸上变色,瞧着伍封的眼光中大有畏惧之意,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等老商胜过姑姑后,便向姑丈学。” 伍封叹了口气,道:“你要胜过姑姑的本事可就难了,不过你这么说,显是很有志气。” 商壶呵呵笑道:“老商自小便是这样子,谁的本事胜过我,老商便向他学。” 伍封道:“原来你的本事是这么学来。商先生,令郎今日便随我们去了,赵老将军那里我去解说,赵氏想来可以放过令郎。” 商卿在一旁大乐,本来他想让商壶给伍封当个从人,这便不怕赵氏找他寻仇了,眼下商壶成了楚月儿的弟子,伍封自然会保全他,不住点头,笑道:“只是小儿是个浑人,若有得罪处,责罚之余,烦请龙伯和小夫人宽待一二。” 伍封笑道:“商先生尽管放心,月儿的弟子我怎敢责罚?” 众人闹了这许久,才收拾行仗出发,商卿早为商壶收拾好了东西,原拟伍封不肯收留的话,便让他逃出晋国去,此刻将商壶叫到一边吩咐了许久,无非是听话不要闯祸之类。 一路上众人驱车而行,星夜兼程,有田力指路,自然不会误入歧途,途中商壶与众人都混得熟络了,常与鲍兴一起闹出许多笑话来。他不喜欢乘车,最爱步行,一双腿如铜铁铸的,快捷如飞,终日不倦。这浑人有浑人的好处,一旦服了楚月儿,便是唯命是从,尤其是见了伍封便大生惧意,想是因为知道这位姑丈比姑姑还要厉害的缘故。不过说也奇怪,商壶与鲍兴格外亲厚不说,偏偏与鲍兴一样,也怕了小红,每每二人撕闹不休时,小红上前喝叱一声,两人都是面如土色,不敢说话。众人看在眼中,只觉极为有趣。 沿途陆陆续续都有赵氏的族人士卒迎接,自然是热闹之极,只是田燕儿整日不从车中露面,楚月儿每每上车看她,都见到她在悄悄落泪,伍封知道后,也只能叹息不已,无计可施。 一路上天热,早已经入了八月,这日终于到了晋国的绛都。 赵鞅、赵无恤父子早已得报,先在绛都城外相候。许久未见,赵鞅显得苍老了很多,赵无恤也是锦衣华服,神采飞扬,与当日在临淄所见朴实无华的赵无恤叛若两人。以前他是英华内蕴,现在却是英气勃勃,看来他的身份地位高了,便多了一种随身份地位而来的泱泱大气。 伍封向赵氏父子施礼道:“老将军、无恤兄,好久未见了。” 赵鞅笑着还礼道:“龙伯这几年名震列国,老夫每每听到龙伯的消息,都是好生欢喜。” 赵无恤道:“龙伯一路上大显神威,不仅剿灭了计然和桓魋,还顺手帮助中山,平定中山的内乱。唉,龙伯所到之处,总是精采纷呈,令人羡慕。在下的婚事只不过是私事,却累得龙伯千里奔波,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赵鞅道:“那越王勾践太过可恶了,居然将主意打在燕儿身上,派了计然暗算你们,岂有此理!这次龙伯派张先生将大批俘虏战车押来,令晋人大为震骇,燕儿脸上也大有光彩。” 伍封道:“我猜勾践是想对付晚辈,因而才打燕儿的主意,幸好侥幸获胜,说到底,计然和桓魋这场祸事是因晚辈而起。” 赵无恤缓缓道:“越国未必只是为了对付龙伯,我看他们还有打算。若是他们计谋得逞,固然大大打击了龙伯,同时还挑动齐国和赵氏为仇,又让齐国的田氏因此与齐国国君交恶,这是一举三得的诡计。” 伍封点头道:“文种这计谋好生厉害。” 赵无恤道:“看来越国已经将灭吴之后的目标放在了齐国,吴国若灭,齐国必定会与越人交战,难以避免。” 伍封暗暗佩服赵无恤智虑过人,心道:“赵老将军立他为嗣,果然是选对了人,日后赵无恤必能光大赵氏。”小声问道:“桓魋的部下之中是否真的有智瑶的人?” 赵无恤叹道:“张孟谈押来的俘虏之中的确是有智瑶的人,不过这件事说出来,智瑶大可以推脱,只说是这些人自行跑出去为盗,何况也无甚证据说明智瑶暗中支持桓魋,无法追究。”又道:“其实就算明知道是智瑶捣鬼也无可奈何,眼下可不能与他硬来。” 赵鞅道:“我们已在城南为燕儿准备了居处,等下月大喜之时再将燕儿迎娶到赵府。” 伍封点头道:“那么在下便为燕儿守府,等婚事成后再走吧。” 赵无恤笑道:“我就怕龙伯事忙,将燕儿送来后匆匆离去,既然龙伯准备在下月再走,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他小声道:“既然你们在途中有人欲行加害,到了绛都未必没有人打这主意,龙伯人生地不熟,可要小心。” 伍封呵呵笑道:“无恤兄自然不会眼看着我们被人害了,暗中必有安排,在下倒不怎么担心。” 张孟谈与平启从后面上来,向伍封和楚月儿施礼。 众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路入城。 伍封向城中四下看着,见这绛都与齐都临淄一样也繁闹之极,晋人喜宽服,乘高车,神态傲慢,与齐国人大不相同。 马车到了城南的一处府第前,众人下了车入府,只见这座府第虽然小些,却布置得锦雕玉饰,十分华丽,显得格外精致。 赵无恤解释道:“此府是家姊往常所用,眼下家姊出阁在即,搬回府中,特地吩咐将这府第留给龙伯和燕儿暂住。平兄已在这府中住了数日,等候龙伯。” 伍封心道:“要是我的话,自己要另居它宅,也会选在自己家府第附近,飞羽居然选在离赵府如此远处,倒也奇怪。莫非他随孙叔叔练剑习兵便在这里?她学了几年,赵府居然毫不知情,想是因此缘故。”想起此女的奇特风采,恨不得立刻便能见到她。 伍封等人安置妥当之后,道:“老将军和无恤兄若有事情尽管去忙,不必理会在下。” 赵鞅笑道:“龙伯千里而来,若不相陪,老夫有些过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晚辈这这绛都还要打搅好一阵子,老将军若是日日相陪,岂非耽误大事?我看在绛都虽大,晚辈即便独自在外行走,也不致于迷失了路径。” 赵鞅点了点头,道:“也好。”又道:“智氏、韩氏、魏氏眼下都在城中府第,我们晋国颇多礼仪,龙伯若是有暇,最好亲自去拜访一下。还有一些公族大夫,龙伯派人到其府中奉上一份礼物也好。” 伍封道:“燕儿远嫁到晋国,自不能让人轻视了,晚辈早已经准备数十份礼物,只是不大愿意上门去应酬。” 赵无恤笑道:“龙伯实在不愿意时,在下派几个人打了龙伯旗号赴府拜访。” 伍封笑道:“在下倒有个主意,各府礼物在下派人送上去,不过还须无恤兄使人引路,致于智、韩、魏三家,便请无恤兄派几个人在其府外看看,若他们出府时,在下便上门去拜访,这样便少了许多罗嗦。” 赵鞅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韩虎、魏驹尚易打发,那智瑶却傲慢得紧,龙伯远来是客,也不好得罪了他。老夫正好有事要见国君,这便去邀了智瑶、韩虎、魏驹入宫,乘他们不在时,龙伯便去打一个转。” 伍封道:“那桓魋在路上设伏,被他逃了,也不知道是否还在晋国,我想劳烦老将军和无恤兄查找这人的下落,若找到时,我便去对付他。” 赵无恤点头道:“这个放心,龙伯就算不说,我也会去查。哼,这人居然敢加害龙伯和燕儿,视我们赵氏为何物?”他说得虽然平淡,语气中却含着冷澈澈的恨意,让伍封也暗觉心惊。 伍封将商壶叫上来,命他向赵氏父子叩头赔罪。商壶也不认识这二人,不过伍封叫他叩头,他不敢不听。 赵鞅和赵无恤都不认识这人,愕然相询,伍封道:“这人名叫商壶,是巨鹿商卿之子,眼下是月儿新收的徒弟。这人是个浑人,听说他伤了九少爷,烦请老将军和无恤兄看在月儿面上,不与他为难。” 赵鞅愕然道:“他伤过嘉儿?老夫怎不知道这件事?” 赵无恤向伍封笑道:“原来他就是那‘老商’,怪不得!其实这是件小事,在下听说九弟说过这事,商卿命他来拜见,在门口遇到了九弟,这人说话无礼,自称什么‘老商老商’的,九弟的从人便大声斥责,随后有些冲突,这人拳脚颇为厉害,将众人都打翻了。九弟见是商卿之子,上前相劝,也被他打了一拳。不过九弟是个厚道人,还特地说这是个浑人,叫我看在商卿两代家臣的份上,不要派人捉他。在下见是件小事,便没有告诉家父。” 伍封笑道:“他在我们面前也是自称‘老商’,他自小习惯了,只好由得他,幸好无恤兄和九少爷没有放在心上。”让商壶下堂去了。 赵氏父子先行告辞,伍封等赵无恤的人飞跑来报,智瑶、韩虎、魏驹已经入宫,伍封便带上了礼物,与田力一起在三家的府上走了一趟,家中主人不在,伍封不无须久坐,稍停了停便回府不提。又让田力带若干人带礼物到其它大夫贵族府上送礼,田力日后要留在晋国,是以非得弄清这些卿大夫的门户不可。 等伍封在城中转过一圈回府,府中早已经安置妥当,伍封拿块黄帛写了个短简,回到后院交给冬雪,让她放一只信鸽回莱夷,以报平安。府中收到信鸽,自会派人向齐平公和田恒禀告讯息。 这时鲍兴飞跑入来,道:“公子、小夫人,赵大小姐来了。” 伍封喜道:“我正想着去见见她哩,来了正好。”与楚月儿出了大堂。 便见赵飞羽带着四名侍女正站在堂前,看着天上的白云。她一身白衣,身材高佻,显得颇为清丽不俗。 伍封上前道:“大小姐,在下正想到府上拜访,想不到大小姐亲自过来。” 楚月儿也道:“夫君几番说起飞羽姊姊的授艺之德,想要当面致谢哩!” 赵飞羽瞥了伍封一眼,又盯着楚月儿细看,缓缓道:“那套戟法是龙伯家传的绝技,飞羽只不过是代家师所授,不算什么。龙伯和月儿容光焕发,看来剑击矛法和吐纳功夫都大有长进了。” 伍封愕然道:“大小姐怎知道我和月儿习过吐纳术?” 赵飞羽道:“此术飞羽曾听说过,曾想向老子求教,见了关喜之后,关喜说飞羽禀赋不足,不能习练。” 伍封见赵飞羽面色白晰,秋水般的眼眸中隐隐藏着一缕幽怨之色,令她越发地显得风致卓然,忽地有一种将她拥体入怀的冲动,叹了口气,道:“在下早想到晋国来,可惜事情颇繁,唉!” 赵飞羽缓缓摇头,道:“飞羽早知道龙伯是个大忙人,不过龙伯终能守当日之约,到了晋国来。” 伍封道:“可惜来得晚了些。” 楚月儿见二人都有些伤心感怀,打岔道:“夫君何不请飞羽姊姊入内就坐,这么站在堂前说话,不大好吧?” 伍封道:“正是,我一时忘了,大小姐请。” 赵飞羽秀眉微蹙,道:“我是来看燕儿的,这便先去后院看看燕儿,一阵间再说话吧。” 伍封忙道:“我陪你去。” 赵飞羽摇了摇头,忽笑道:“此府是飞羽的旧居,我可比你熟悉哩!你和月儿自己去忙吧!”带着侍女自行入内。 伍封搔了搔头,问楚月儿道:“是否我说错了什么?” 楚月儿笑道:“当日夫君与飞羽姊姊在易关时卿卿我我,飞羽长飞羽短的,可熟络得紧,今日忽地如此客气,飞羽姊姊怕是有些不高兴。” 伍封叹了口气,道:“今日与当日易关怎会相同?当日她是闺中待嫁之少女,眼下却是未来的代国王后哩!” 楚月儿也叹了口气,道:“当日夫君要是听我的,向老将军求亲,飞羽姊姊便不会答应嫁给代王了。” 伍封摇头道:“那时候我们刚刚帮了赵氏一家,再要求亲,不免有些挟功自傲,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楚月儿道:“别人说什么怎能管他,我看飞羽姊姊未必愿意嫁给任公子。夫君只是为了自己不惹人闲话,却辜负了飞羽姊姊一番心意,徒自二人伤心不乐,似乎也是不大好。” 伍封沉吟道:“此言也有道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赵飞羽与田燕儿都走了出来,伍封道:“许久未见,大小姐便在此用饭,也好说话。” 赵飞羽摇头道:“我一阵便要回去。我今日有到此有两件事,除了看看燕儿外,还要请龙伯今晚在赵府赴宴,龙伯正好趁晚宴与智瑶、韩虎、魏驹见见面。” 伍封道:“那我晚间便去赵府走一趟。” 赵飞羽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道:“智瑶这人狂妄自大,若有得罪之处,龙伯最好暂忍一忍,不与他计较。龙伯虽然英雄了得,但这里毕竟是晋国的地方,还是小心点好些。”说着深深看了伍封一眼,带着侍女走了。 楚月儿道:“看来今天这晚宴殊不简单,我陪夫君去看看。” 田燕儿道:“自从晋国六卿自相攻杀之后,齐晋两国多年来都有些仇隙,眼下赵氏虽与齐国交好,但其他晋人却未必有甚好意,龙伯剑术虽高,仍要小心在意,免得被人暗算。” 伍封笑道:“我既然在赵府赴宴,赵氏父子自然不会让我有所闪失,其实我倒有些耽心燕儿。虽然计然死了,谁也不知道勾践有没有另派人来捣乱,勾践和文种都是极为狡谲多智的人物,说不定另派了高手一路跟来,譬如那乐灵在水上设伏未成,未必就这么回越国去了,不可不防。那桓魋受伤逃走,虽然有好几个月不能动手,不过我怕他将怒气发在燕儿身上,等我走后暗算燕儿。燕儿日后要小心一些。何况晋国赵氏、智氏、韩氏、魏氏四卿明争暗斗已久,赵氏与齐国结亲,声势大振,其他三家未必会高兴,说不定会有人正想着加害燕儿,坏了赵氏和齐国的婚姻。”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有些耽心起来,心想这种猜测大有道理。 伍封道:“今日我让小兴儿送我去便成了。月儿留在府中,与雨儿她们一起在燕儿房中守护,平兄带领小刀和小阳、铁勇与倭人勇士分守内院,田力兄带其余的晋人都守在前院,小心提防,小红可要盯着老商,不要让他出去惹祸。这些天中我若是出外应酬,月儿便到燕儿房中去陪她说话。” 楚月儿等人都点头答应。 晚间时分,伍封穿着一身黑衣,腰挂“天照”宝剑,由鲍兴驾车,一直到了赵府门外。 赵无恤身边带着一个童儿,与另一人早在门外候着,伍封在宋卫救赵氏一家时认得,正是赵家九少爷赵嘉。赵无恤与伍封寒喧了几句,皱起眉头,小声问道:“龙伯为何只带来了一人?” 伍封笑道:“我到贵府赴宴,带多了人也不好,免得别人当我们齐人都是些吃白食的家伙。” 赵无恤笑了笑,又道:“智瑶、韩虎、魏驹都已经先来了,他们可是将府中的高手都带了来!在下就怕他们见龙伯名气太大,存心要与龙伯比试剑术。” 伍封笑道:“无恤兄尽管放心,今日就算有人指着在下的鼻子叫骂,在下也准备不去理会,免得你这些做主人的为难。” 赵无恤愣了愣,点头道:“这样也好,既然龙伯到了府上做客,在下怎也不会让龙伯受了气回去。” 两人说着话,一齐入府,鲍兴将铜车交付赵府家人,跟着伍封进去。 只见赵府上下火光通明,照得如同白天一样,堂下丝竹声声,大堂之上坐了不少人,正高声说话,笑语震天,十分热闹。 伍封与赵无恤一入大堂,堂上立时静了下来,众人的眼光“唰”地扫了过来,一起盯着伍封细看,眼光中各含着不同的神情。 伍封故意愕然道:“莫非在下今日的穿着有甚古怪,以致人人侧目?” 赵无恤笑道:“龙伯名震列国,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是晋国的重臣。闻龙伯之名以久,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龙伯一来,大家自然想瞧瞧龙伯生得是何等模样。” 这时有数人走了过来,当先一人生得极为肥胖,满脸淌着油汗,笑嘻嘻道:“韩虎早就想见见威震天下的龙伯是何模样,今日一见,果然有龙凤之姿,不同凡响。” 伍封施礼笑道:“原来是韩公,在下久仰了。” 韩虎上前握住伍封的双手,细细打量,口中不住称赞,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客套话,显得极为亲热,又指着身后的三人道:“这三位都是晋国的高士,眼下屈居在韩某府中。这位是段规先生,学问和剑术都十分高明。” 那段规生得十分矮小,站在伍封面前,高不及伍封的胸口,伍封曾向张孟谈细细打听过晋国的出色人物,心知这段规是韩虎手下的第一谋士,相貌虽然平平,却是文武全才,剑术在晋国堪称一流。 另两人叫申叔望和王安,都是晋国有名的剑士,伍封不敢怠慢,与三人施礼相见。韩虎道:“韩某今日赴公宫中议事,回府后才知道龙伯亲自到过府上,却未能相见,好生过意不去。” 伍封笑道:“这是在下找的时间不好,下次有暇,定会赴府上请教。” 他们身份与众不同,是以说话之时,段规等人便不敢插嘴,众人说了一阵,韩虎带着段规三人回到坐上,赵无恤将伍封带到一张案前,道:“这位是魏公。” 伍封向那人看了看,见他身材匀称,白面微须,年记甚轻,知道他是晋国的亚卿魏驹,拱手道:“魏公你好。” 魏驹正扯着一个赵府的婢女上下其手胡混,闻声猛地扭过头来,忙起身道:“这位想必便是齐国来的龙伯,在下可有些失敬了。” 先前伍封走上大堂之时,人人都扭头看他,伍封眼力甚佳,一瞥之下,便见到这魏驹正色迷迷与那婢女厮闹,的确未曾在意他与赵无恤二人,伍封笑道:“看来是在下打搅了魏公的雅兴。” 魏驹“哈哈”一笑,将手指伸入几上铜爵的酒中洗了洗,拱手道:“惭愧惭愧,在下是个酒色之徒,见了赵府的美人儿,不免有些失态。” 伍封小声笑道:“看来魏公与在下都是同道中人,改日可要好生切磋切磋。” 魏驹大笑道:“这就最好了,久闻龙伯府上的美女冠绝天下,明日在下定要过府拜访。” 伍封故意皱起了眉头,道:“魏公明日要见的是在下还是府上的姬妾婢女?” 魏驹伸手在伍封臂上轻捶了一拳,大笑道:“见龙伯是礼尚往来,但美女足以养目,龙伯自不会让在下失望吧?”又小声道:“不过在下也不是无耻之徒,所谓朋友妻,不可戏,在下绝不会乱来的,哈哈。” 他伸手将其身后几上的三人招上来,道:“龙伯,这三位名义上是在下府中的家臣,其实是在下的好朋友。” 伍封听着魏驹的介绍,分别与这三人见礼。 那年长削瘦的名叫任章,是魏驹手下的谋臣,面白清秀的名叫李简,面黑魁梧的名叫西门勇,都是文武兼修的高明之士。 见过面后,赵无恤又带着伍封到了一张几前,道:“这位便是我们晋国的第一大剑手智伯。” “智伯”是智瑶继承智氏后的自号,晋国是侯爵,这个“伯”字除了隐含于仅次于晋君之爵的意义外,还有“长”和“首”之义,是以诸侯称霸,这个“霸”字又可称“伯”,周天子曾赐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为侯伯,即“诸侯之伯”的意思。不象称“韩公”、“魏公”般只是尊崇其人,智瑶自号“智伯”,那是自认为群卿之首。 智瑶其实早见伍封走入大堂,却装作毫不知情,只顾与身后的家臣大声说笑,此刻伍封到了面前,才扮出恍然的模样,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向伍封拱了拱手。 伍封久闻智瑶的大名,见他身高九尺,美须过腹,神采奕奕,的确是一表人材,与众不同。伍封施礼道:“久仰智伯的大名,在下今日总算能见到中原第一剑手的风采。” 智瑶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又坐了下去,倒是他身后的几个家臣站起了身,向伍封和赵无恤施礼。 赵无恤见他如此傲慢无礼,心中暗恨,脸上却未露出丝毫不悦之色,指着那几位家臣道:“这几位是我们晋国的名士,絺疵先生智谋如海,豫让兄剑术超群,智开、智国是晋国身经百战的名将,四位都说得上是一世的英杰。” 伍封听张孟谈细说过晋国的著名人物,知道这几人是非常了不起的高士。那絺疵生得骨瘦如材,唇上生着稀稀疏疏的胡须,模样甚是难看,却是连张孟谈也自愧不如的晋国第一谋士。 豫让却生得极为粗壮,满脸虬髯,双眼中精光四射,一看便知是精力旺盛之极的力士,伍封心中一动,觉得这豫让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到过。 智开、智国是智瑶的兄弟,也是从梁婴父处学来的剑术,不消说也是十分高明。 伍封心道:“如果桓魋真是智瑶所派,我伤了桓魋,坏了他的奸谋,智瑶定是恨我入骨,只怕会故意挑衅。”与他们见礼之后,又随赵无恤与堂上其余的晋国大臣见面,这才在左手席上落座。 赵无恤坐在伍封旁边的席上,吩咐侍女们奉上酒食,伍封见中间的案几空着,几旁立着极精致的竹杖,知道那必是赵鞅的座位,随口问道:“无恤兄,为何不见老将军呢?” 赵无恤道:“家父今日身体不适,先前已延医看视,虽然只是偶染风寒,但毕竟年纪高大了些,不宜走动,只好由在下来陪各位了。” 智瑶点头道:“有小赵相陪正好,令尊年迈,饮不了多少酒,小赵却不然,大可以陪智某痛饮一番。” 虽然赵无恤是赵氏之嗣,但智瑶的语气中对赵无恤极不客气,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无恤也不发怒,微笑道:“其实由在下陪酒反而不好,在下向来不善饮酒,晋国上下知道的人不少。智伯在晋国不仅剑术第一,酒量只怕也是晋国第一,在下这点酒量,怎配与智伯对饮?” 智瑶笑道:“大丈夫只有醉死的,岂有怕饮酒的?今日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人人尽兴而去,否则也太不给赵老将军面子了。” 韩虎在一旁笑道:“韩某最喜欢热闹,今日自然要尽兴一饮了,不过智伯饮酒时请自便,休要扯了韩某同饮,否则便如智伯尊口所说,韩某真要醉死在此处了。” 魏驹正搂着一个赵府婢女,笑道:“智伯好酒,韩公喜欢财货,在下却爱女色,正是各有所长,智伯若与韩公对饮,岂非是以己之长较彼之短,不大公平吧?”他猛地在怀中那少女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扭头笑道:“若是智伯与在下比一比御女的本事,在下倒是极愿意不过。” 韩虎大笑道:“人人都知道智伯不好女色,至今未曾娶过妻室,连妾侍也未纳一个,魏公若要与智伯比试这道道儿,智伯只怕不大愿意。” 智瑶哼了一声,道:“天下间的女子,有几人能瞧在智某眼中?智某只所以未娶妻室,乃是虚席以待,将嫡妻之身份留给赵大小姐,智某两次求亲都不成,想来是赵老将军看不起智某,宁愿将赵大小姐远嫁给代国的胡人,也不愿意与智某结成翁婿之亲。”语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妒恨之意。 赵无恤叹道:“家姊性情刚毅,素来不肯服人,行事与众不同,家父怕将家姊嫁给智伯之后,夫妻之间反生争执,弄得智赵两家失和。” 魏驹笑道:“其实这怪不得赵老将军,佳人难得,赵大小姐眼界颇高,智伯正应该多跑几次求亲,所谓事不过三,智伯若是三上其门,未必不能成功。” 伍封虽然地位高贵,名扬天下,自入了堂与众人相见之后,智瑶、韩虎、魏驹只是自顾自说话,也无人与伍封搭讪,似是丝毫未将伍封放在眼里,赵无恤怕伍封不高兴,不住地劝伍封饮酒,只不过他自己不大善饮,也未饮几杯。 伍封赴宴之前,本来就打算好了在席间低调一点,免得招惹麻烦,见智瑶他们自己说得热闹,正合他心意,笑吟吟地听着三人互相地讥讽,以此下酒,也觉得甚有意趣。他心道:“晋国与楚国是列国中地域最大的,晋国自晋文公之后,一百多年来为中原各国霸主,引中原各国与强楚抗衡,晋人免不了有些大国为尊的心思,我们齐国虽然也算大国,地域却只有晋国的四成大小,也怪不得晋人不将它国之人放在眼里。” 韩虎呵呵笑着,道:“赵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其实智伯也是天下奇才,应当说得上是郎才女貌,不过韩某听说赵大小姐与这位齐国来的龙伯交好,对龙伯颇有垂青之意哩!” 他忽地将话题扯在伍封心上,伍封心中一凛,向智瑶看过去,只见智瑶恨恨地向他瞪着眼睛,伍封心道:“飞羽即将嫁人,我就算与飞羽有些许交情,你智瑶也没来由嫉恨吧?”又想:“这韩虎不是好人,多半是想挑拨我与智瑶相斗,好从中取利。” 赵无恤在一旁道:“龙伯是我赵氏一家的救命恩人,交情自然与众不同,这也没有什么。”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智瑶眼中的恨意犹甚,冷冷地盯着伍封。 伍封见智瑶眼光之中充满敌意,心中虽然暗暗生气,却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也没有说话。 赵无恤忙打园场,道:“无恤上月巡边之时,新收了一名家臣高赫,此人剑术之高,实在难得,今日不妨请他上堂一献剑技,以助酒兴,诸公以为如何?” 魏驹赞道:“好极,便请那位高先生上来使剑瞧瞧。” 赵无恤击了击掌,便见堂下走上来一人。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中等,看起来也不见有何别之处。 这人拱手向堂上众人施礼道:“小人高赫见过诸位贵人。” 赵无恤小声在伍封耳边道:“这高赫在宋国时曾与那桓魋交过手,剑术不在桓魋之下,比那浑良夫恐怕要厉害些。”对高赫道:“高先生,可否为我们试演一下剑术,以助酒兴?” 高赫恭恭敬敬道:“小人所习是杀人之技,与剑舞不同,演出来可不大好看,不过主人有令,小人便会勉力使出几招来。”他站在堂中,缓缓地使了十余招,堂上众人大多是剑术高手,见他出剑既慢,剑招有平平无奇,毫无出色之处,赵无恤说他的剑术甚高,只怕是将他的剑术夸大了数百倍了,当时便有人笑出声来。 伍封心道:“这人的剑招虽然平常,若是快上十倍,力道再增上十倍,绝对是一流剑手,想来他只是随便比划几下,未使出真实本领来。” 这时,韩虎身后那王安笑嘻嘻走出来,道:“这位高兄的剑术的确出人意料,既然高兄所学的是杀人之技,独舞起来自然是不大好看,不如由小人陪高兄练上一练,以助各位大人的酒兴。” 高赫扭过头,向赵无恤看了过来。伍封心道:“晋国四卿争斗已久,各家争强好胜,此人定是由韩虎默许,来驳赵氏的脸面。” 赵无恤微微一笑,小声对伍封道:“这王安是韩虎的侍卫头儿,剑术相当高明,三月前曾败在豫让剑下,大大的丢了脸,听说他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苦练,想挽回面子来。”对高赫道:“既然这位王兄要试剑,高先生便与他试试无妨。” 高赫面向王安站着,道:“王兄,请指教。” 王安将剑在空中挥动了数下,堂上众人便听到呼呼的劈风之声,伍封心道:“这王安力气不小!” 王安挥了几下剑,忽地闪上前,一剑向高赫腰间横削,剑影闪过,碧光大炽。众人见他这一剑甚是猛恶,大有将高赫一剑断成两截之势,暗暗吃惊。 高赫镇定如恒,站立不动,手中剑倏地向王安执剑的手臂上刺去,发出“嗤”的一声,快捷无比,比他适才使剑之速要快上十余倍,他这一剑比王安要快捷一些,王安若是不闪避,高赫的剑便要先刺上他的手臂,他手臂中剑,试出的这一剑横劈自然要半途而废了。 众人都料王安就算不闪身躲避。也会缩回手臂去,谁知王安喝了一声,剑身轻转,剑势不停,将剑脊向高赫拍击过去,只听“叮”的有声响,高赫的剑尖恰好刺在剑面上,将双剑弹开,二人顺势各退开一步。 众人见高赫一剑后发先至,十分高明,王安这一剑横拍而险中求胜,不改攻势,更是别出心裁,都齐齐地喝了一声采。 王安跨上数步,铜剑擦过高赫手中的剑脊,一剑向高赫小腹刺了出去,这一剑虽只是一擦之力,却将高赫的确剑撞开了数寸,令高赫无法以剑相格,高赫冷笑一声,忽抢上一步,从王安身边闪了出去,到了王安的身后。 伍封皱起了眉头,心道:“这哪里是比试剑术,我看王安分明是要将高赫置于死地!不过这王安的剑术甚是古怪,专走些诡异多诈的路子,说不定这人的性格也是如此。” 眼见二人交手了十余招,韩虎脸上显出了笑意,他也是剑术高明之士,自然看得出王安大占了上风,当下笑道:“这位高先生剑术虽然好生了得,却不是王安之敌,无恤兄将他叫回吧。” 伍封暗暗摇头,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高赫这十余招纯粹是想摸清王安诡秘多变的剑术路数,是以根本未尽全力,此刻王安的剑招已被高赫大概弄清了,再过数招必会反击,到时候王安必败无疑。 赵无恤还没有说话,便听智瑶问道:“豫兄,你以为如何?” 智瑶身后席上的豫让答道:“十招之内,王安必败!”众人暗吃一惊。 伍封先前见到这晋国剑术排名第三的豫让时,总觉得有些面善,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他。此刻又细细打量,只见预让二十六七岁年记,生得十分粗壮,浓密的胡须卷曲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再加上他脸骨颇大,使他这张脸显得相当方正。这人穿一身黑衣,坐在席上有五尺多高,显得十分威猛。 赵无恤小声道:“龙伯,这豫让剑术十分高明,兼且力大无穷,非同小可。” 伍封点了点头,也小声道:“单凭他这番眼力,便可知他剑术之高,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这时候智瑶笑道:“豫兄说得不错,王安新练的剑招有些古怪,高赫想摸清他的剑术路数,是以一直未用全力。” 王安和高赫闻言都大吃了一惊。王安曾见过智瑶和豫让和剑术,对这二位晋国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向来心服,自然知道他们的眼力高明,背上立时冒出了冷汗。高赫惊的却是自己初入晋国,这是第一次在智瑶等人面前使剑,想不到自己的实力被智豫二人一眼便看透,既然对手知道了自己的图谋,只好全力抢攻了。 只见高赫跨上一步,剑光霍霍,一连三剑刺出,不仅快了三分,连剑上力道也大了三分,王安一连格开了两剑,在第三剑时终于挡不住高赫凌厉的攻势,被高赫一剑刺在手腕上,便听“当”的一声,王安手中的铜剑坠地,鲜血滴落剑身之上。 高赫退开数步,抱剑施礼道:“王兄,承让了!” 王安知道高赫手下留了情,点了点头,弯腰拾起了剑,退了下去。 高赫向众人拱了拱手,正欲下堂,魏驹身后一人站起身来,笑道:“高兄果然高明,在下不才,想试一试高兄的剑术。” 赵无恤向伍封道:“这人名叫李简,是魏驹手下的高手。” 伍封点了点头,赵无恤见他不甚在意,奇道:“是否这些人身手太差。龙伯看不入眼?” 伍封苦笑道:“这些人都说得上剑术好手,只是在下这几年打打杀杀的事见得太多,有些麻木了,是以提不起兴致来。” 赵无恤点头道:“这也说得是,譬如我们四家每每在一起饮酒,各家总会派出高手来比试,见多了便不在意了。” 伍封笑道:“无恤兄,你们与我不同,你们各府高手相较,其实是你们之间的意气之争,在下只是个外人,谁胜谁负都与我无干,是以视若无睹。” 他们说话之时,高赫与李简早已经动上了手,只听“叮叮当当”地剑响,赵无恤不禁向堂上瞧去,伍封自顾自饮了几爵酒,托言更衣,向堂上众人告罪,由身旁的婢女带着溜出了大堂。堂上众人正紧张地观斗,都不甚在意。 伍封由那婢女领着,到后厢更衣出来,道:“老将军抱恙在身,我想去看看老将军,是否可以?” 那婢女道:“龙伯是赵府的贵客,老将军和八少爷早就说过,龙伯若来时,在府中可任意行走。老将军住在后院,婢子便带了龙伯过去。” 伍封顺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道:“婢子名唤小非,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 伍封道:“原来你是大小姐的侍女。赵府侍女无数,你本该在后院才是,怎会到堂上侍侯饮酒?” 小非道:“大小姐知道龙伯今晚要来,特地让婢子侍侯龙伯饮酒。” 伍封点了点头,心道:“飞羽定是怕我被人灌醉,借酒闯祸,才会将她的贴身侍女遣来。” 二人从月门穿过,由墙边长廊向后面走去。伍封见这长廊甚宽,便道:“这廊子修得甚宽,我们齐人的长廊虽然也这么直,但一般要窄一些。” 小非道:“晋人都用宽直的长廊,齐人的婢子便没有见过。” 伍封笑道:“各国风俗不同,晋廊宽而直,齐廊虽直却窄,楚廊虽阔,却多曲折,吴廊却是曲径通幽,廊下流水,各有不同。” 小非讶然道:“想不到单是长廊便有这许多不同。龙伯见识非凡,未知代国的长廊是何样子?” 伍封心道:“你是飞羽的贴身侍女,飞羽嫁往代国,你自然也会跟着去,怪不得关心代事。”道:“我可没有去过代国,不过我听说代国与中山有些相同。中山并无长廊,室户之间空空荡荡,近者十余步,远者可以驰马。” 小非愕然道:“怎会如此?下雨天该怎么办呢?” 伍封笑道:“下雨天便只好淋雨了。不过代国多用胡俗,国内十有八九是胡人,胡人性格爽直,不喜欢用诡计,甚好相与。” 二人说话之间,便到了一处屋室前,室前几人迎上来,喜道:“龙伯!”伍封见这几人有些面善,想是当日曾随赵氏父子去齐国,在五鹿并肩作战过的赵氏家将。 伍封小声道:“老将军抱恙在身,是否严重?” 他说得虽然小声,却被室内的赵鞅听见了,哈哈大笑道:“龙伯请进。” 小非留在室外等着,伍封入了室,见赵鞅斜倚在矮床上,精神并不太差。 伍封道:“闻说老将军负恙,晚辈特来看看,是否吵了老将军静养?” 赵鞅笑道:“老夫倒没有睡着,这人一老了,便能以安眠,日间不睡时精神便有些倦怠,略睡一睡,晚间有睡不着了,往往一日之间,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伍封笑道:“这是老将军龙马精神,未必与年老有关。” 赵鞅请他坐下,呵呵笑道:“老夫年轻之时甚有精神,常常二三日不睡,如今年纪高大了便不行了,龙伯再过四五十年,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又道:“不过也难说,一两年未见,龙伯还是老样子。月公主也是如此,人说女大十八变,以老夫看来,月公主除了变得更美丽些,似乎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伍封心知这是吐纳驻颜之效,笑道:“只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也未必有何大变,若是变得那么快,五六年后老将军只怕认不出晚辈了。” 赵鞅笑了一阵,忽又叹道:“年老自然体弱,这便罢了,不过年纪一大,与后辈的想法便有不同,譬如在老夫府上宴饮,老夫向来禁止打斗比剑,可如今各家都喜欢这道道儿,无恤也不例外。” 伍封道:“晚辈行走多国,见宴饮比剑之事到处都有,见多了便不怪了。” 赵鞅点了点头,道:“无恤的做法与老夫大不相同,老夫御下甚宽,部属便能真心报效,无恤御下极严,却能威慑众人,号令整肃,他的手段也算高明。是了,龙伯对飞羽远嫁之事是否有些不悦?” 伍封苦笑道:“这是赵氏家事,晚辈有何不悦?” 赵鞅摇头道:“这事可瞒不过老夫,龙伯此次到晋国来,神情却不甚欢悦,想是对飞羽远嫁之事有些想法。其实自从在卫国一别之后,飞羽便有些落寞之意,常常独坐沉思,每有龙伯的消息传来,飞羽便十分注意,暗地里详细打听。老夫也想过将飞羽嫁到龙伯府上去,只是龙伯未来求亲,老夫也不好厚颜将女儿送过去。何况龙伯已有妙公主为嫡妻,飞羽若嫁到龙伯府上为妾,只怕赵氏族人会不愿意。不过无恤却想得明白,他说龙伯是个重情的人,是妻是妾在龙伯眼中多半无甚分别。” 伍封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晚辈却不敢求大小姐为妾,这岂非委曲了她?” 赵鞅摇了摇头,道:“虚名累人,虚名累人。” 伍封强笑道:“其实大小姐嫁到代国为后,也是相当不错。那任公子剑术兵略都是上上之选,代国虽小,他却是一国之主,也算得上是佳婿。” 赵鞅道:“这是无恤的主意。那智瑶两番上门求亲,老夫都未答应,主要是见他傲慢自大,又残暴不仁的缘故,其实这人是才智之士,雄才大略,智氏之势又大于赵氏,智赵二家结亲也未必不好,这人再若上门,老夫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将飞羽嫁给他,也免了赵氏的后顾之忧。不过无恤却坚决反对这头亲事,恰好代王派人来为任公子求亲,说代王年老,要传位给任公子。任公子继位之后便来迎娶。无恤便代老夫答应了代使。老夫闻讯大怒,要找无恤算帐,无恤却说出大片道理来。” 伍封皱眉道:“无恤兄有何道理?” 赵鞅道:“无恤说智氏势力之大还胜过赵氏,飞羽嫁给智瑶,以智瑶傲慢的性子,飞羽必被他所轻视,导致夫妻不和。代国国小而贫,正欲巴结赵氏,飞羽在代国必然是地位尊崇,就算飞羽使起性子来,代王也会容忍,以飞羽恬淡的性子,夫妻之间不会生变。是以飞羽嫁给代王远胜于嫁给智瑶,这是为飞羽的终身大事着想。” 伍封点头道:“无恤兄言之有理。”听了赵鞅这番话,心下对赵无恤便恢复了好感,心道:“赵无恤能从乃姊的福祉考虑,甘愿得罪智瑶,看来我以前错怪了他。” 赵鞅道:“无恤故意瞒着老夫答应亲事,还弄得绛都人人皆知,旁人以为无恤在家中夺了老夫之权,其实无恤是故意为之。他知道飞羽与任公子的亲事一定,智瑶必定会记恨在心,老夫年纪高大了,时时与智瑶见面,无恤知道智瑶这人素性轻人,怕智瑶在朝堂上言语刺激老夫,是以将智瑶的恨意转嫁到他自己身上,智瑶想发脾气便只有找他,这也是他的一番孝心。何况任公子的确也对飞羽极为看重,他前日派了个使者来,任公子今日在代国即代王之位,过几天便以一国之主的身份亲来迎亲。” 伍封点头道:“原来这中间有许多缘由,无恤兄智虑过人,晚辈可及不上他。”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伍封起身告辞,道:“晚辈从酒宴上偷偷溜了出来,时间长了可不大好,还得回去陪坐。” 赵鞅笑道:“龙伯能抽身来看视,老夫感激不尽,龙伯自去应酬罢。” 伍封出了房,仍由小非引着,向前院走去。他见园东一座矮墙,墙后火光极明,从矮墙处还能看到数座假山,结构甚奇,道:“那些假山与众不同,小非,带我去瞧瞧。” 小非引着他东行,笑道:“这些假山是大小姐亲手垒成,自然与它处不同。” 伍封讶然道:“原来大小姐还懂土木,这真是意想不到。”忽听墙内一缕清幽的笛声传来,伍封心中一动,向小非打了个手势,驻足墙边细听。 笛声本来清越,但此刻却幽而黯之,飘飘忽忽,仿佛这笛声如一只蝴蝶般在夜空中徘徊,悄悄然、思思然,渐渐融入黑暗的空中,又似这笛声是夜空固有的声音一般,掩不住笛声中的伤感凄然之情。 伍封听得呆了,笛声止后仍然在墙下发愣。 便听赵飞羽柔声道:“原来是龙伯在此听笛,怪不得笛传雄浑之意。” 伍封叹了口气,道:“大小姐的笛声委实动人心肺,在下许久未闻此天籁之音,不免失态。” 赵飞羽微笑道:“飞羽的笛声不算最好的,龙伯若到成周,听过梦王姬的天下无双的琴音之后,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伍封见她语中说起其他女子,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不悦之情,叹了口气。 赵飞羽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龙伯在堂上饮酒,怎会到这里来?” 伍封听她语中有逐客之意,道:“先前听说老将军贵体抱恙,插身溜来瞧瞧。在下离席以久,也该回堂上去应酬了,哈哈!”向赵飞羽拱了拱手,向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时,小非小声问道:“龙伯生气了么?” 伍封叹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其实细想起来,他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生气之处,只不过他与赵飞羽之间总是多了一种莫名奇妙的隔阂,双方说起话来都是飘飘忽忽,言外有意,却总是少了当初在卫国的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快到堂外时,便见赵无恤身边的那童儿迎了上来,喜道:“龙伯终于回来了,智伯在堂上找你哩!” 伍封皱眉道:“他找我干什么?” 那童儿道:“智伯想找龙伯饮酒。” 伍封见这童儿面目清秀,有些象小鹿,不过他眼珠灵动,看起来没有小鹿的沉稳,却多了几分机灵,顺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儿道:“小人名叫穆子,新稚人,都唤小人为新稚穆子,龙伯叫小人穆子就行了。” 伍封随新稚穆子和小非回到堂上,却见堂上比武已经结术,智瑶满脸醉意,右手正端着一勺酒站在赵无恤案前,与赵无恤纠缠。 赵无恤笑道:“智伯海量,在下酒量不敌,甘拜下风,委实不能再饮了。” 智瑶道:“先前你说不能饮,偏又饮了几爵?” 赵无恤道:“先前是智伯强要饮酒,不敢不给面子,此刻在下酒意上涌,再饮必醉。” 这时,絺疵走上来挽住智瑶的左手道:“智伯醉了,请回座吧。”强扯着智瑶往回走。 智瑶斜眼瞧着赵无恤,怒道:“老将军也不敢驳智某的面片,你才当赵氏嗣子几日,便敢不将智某放在眼里!”他越说越怒,右手猛挥,手中的斗勺脱手飞出,向赵无恤脸上砸过去。 堂上的人没有一人料到智瑶会有此举,连伍封也吃了一惊,众人失声惊呼。 赵无恤猝不及防,“砰”的一声,斗勺正砸在面上,勺口将脸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鲜血和着酒水涔涔流下。 堂上的人大惊失色,伍封大怒,心道:“这智瑶太没分寸,这种行为哪里象个上卿的样子?” 他怒哼一声,跨上前两步,正想发作,赵无恤呵呵笑道:“智伯醉了,哈哈!”向伍封使了个眼色,接过小非递上来的绢巾擦脸。 其实智瑶并不十分醉,不过他想起赵飞羽宁嫁胡地也不嫁他的事情,心情极其不好,适才是一时怒发失态,此刻回过神来,也知道此举太过份了些,这人智谋过人,脚下立刻打着踉跄,装醉道:“智某未醉,只须略睡一睡,烦絺疵先生为我送客。”倚着絺疵便往内堂走去。 这时预让抢上来将他扶住,道:“智伯,这是赵老将军府上,并非家里。” 智瑶故作愕然之状,惊道:“是么?呵呵,原来智某弄错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智开与智国向赵无恤等人告罪,一起下了大堂,赵无恤恍若无事,一手用绢巾擦面,将他们送出府门,伍封也跟了上去。 韩虎、魏驹也带着从人出府,韩虎道:“赵兄,我们也先走了。”魏驹对伍封道:“过几日在下也在府中设宴,龙伯务请光临,勿要推脱。哈哈!” 伍封点头道:“魏公设宴,在下怎能不去?” 韩魏二人走后,赵无恤回到堂上,这时,高赫、张孟谈等人都在堂上等着,新稚穆子请了府中的医士来,医士为赵无恤上药包扎。 赵嘉怒道:“智瑶辱人太甚,八哥请下令,我们今晚便攻入智府,杀了这狂妄自大的家伙!” 高赫也道:“若要动手便得立即出动,晚了智瑶必有防备。” 赵无恤笑道:“智瑶这人狂妄自大,却并非蠢人,他匆匆回去便是怕我们攻杀,等我们的人到他府外时,他早已经有所防备了。今日这是小耻,我暂时忍一忍,也无妨碍。” 张孟谈点头道:“好!” 伍封叹道:“无恤兄果然了得,若换了在下,早就拔剑相斗了。” 赵无恤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在下的一举一动都干系着整个赵府是安危,不可不慎。” 伍封见赵嘉、张孟谈和高赫欲言又止,知道他们有事商议,拱手告辞,气忿忿地带着鲍兴回到城南的府上。 回府之后,楚月儿和田燕儿自然问起赵府酒宴的事情,伍封将事情说过之后,对田燕儿道:“无恤兄的确算得上人杰,处事之冷静老到比我可强多了,看得连我都有些怕,实话说,这世上我最忌惮的除了勾践,另一个便是你的未来夫君了。幸好他是我的朋友而非敌人。哼,智瑶太不成样子,若是对我无礼,说不定我会忍不住拔剑杀他!” 田燕儿却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在意。 楚月儿奇道:“那位屠龙子支离益和董门之长董梧,夫君不会忌惮么?” 伍封道:“我未碰到过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之处,即使他们的剑术比我高很多,我也不怕。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剑术,而是阴谋。” 田燕儿叹道:“我不喜欢人这么诡诡谲谲地做人,还是龙伯这样直率的好。” 伍封见她大婚在即,却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倾慕之情,暗叫不妙,道:“其实我也算不上直率,我这几年可用了不少诡计,否则也活不到今日。” 田燕儿摇了摇头,道:“龙伯与人争斗用武,自然要用诡计,但龙伯做人却是直率的,至少龙伯从不说自己是个好人。不象其他人暗地里算计人,表面上却装成个好人样子。” 伍封心道:“你是否在说你的父亲?”不过这话可问不出口…… 楚月儿笑道:“夫君未必是个好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人。” 田燕儿摇头道:“龙伯重情重义,虽然有时候将私谊看得比国事还大,却是表明了自己的处事原则。譬如龙伯在外征战杀敌,所用的全是自己府中的人,没有用齐国的士卒,也没有拿齐国的金贝来赏赐部属,收买人心。龙伯在各国行事,也从来不用齐国的名号,自是凭自己的实力办事。貂儿姊姊之所以对龙伯如此器重,就是看在这一点上面。最重要的是龙伯从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就算是报仇也是公然地做,却不用些龌龊手段暗中算计别人。若这样的人还不算好人,天下还哪里有好人呢?” 伍封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道理来,惊道:“原来燕儿快嫁人了,想法可成熟了许多。”心道:“燕儿对我可了解得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她却能说得头头是道。” 楚月儿也听得目瞪口呆,道:“燕儿想得倒深,我可没有仔细想过。” 这时,平启带着圉公阳和庖丁刀进来,伍封道:“好些天未与小刀和小阳怎么说话了,你们在忙些什么?” 庖丁刀道:“小人与小阳都是夜猫子,招爷走后,便轮流夜勤。” 圉公阳笑道:“小刀眼下学那计然,正养鹰哩!” 伍封愕然不解,问道:“养什么鹰?” 庖丁刀道:“其实小人这些天甚闲,便啄磨制些什么别致些的美肴给公子和小夫人食用。不料此事被老商知道了,昨天非要出去,小红便陪他到市肆之中,老商见有人卖鹰,遂买了十余只小的。其实这鹰肉甚粗,小人只好寻思如何烹制得好些。” 圉公阳道:“小夫人见这些鹰被人剪了翼羽,飞走不得,十分可怜,不许小刀杀它,只是放在府中喂养,由得它们在廊上、草丛之中行走低飞。老商闲来无事,向小夫学剑之余,便围着小鹰打转,府中因此安静了许多。” 伍封笑道:“月儿是否想学那计然养鹰?” 楚月儿道:“计然的养鹰之法想来残忍,月儿可不要学,只是想着等鹰翼长好,便将它们放了。” 伍封点头道:“我们杀人不少,平日正该做些善事。” 平启道:“公子,小人有句话想说,可公子今天甚忙,未得其便。” 伍封道:“平兄想说什么?” 平启道:“公子明日是否去拜见晋君呢?公子是齐国的下卿,虽然送亲而来,还是该拜见一下晋君才是,这才不违了上下尊卑之礼。” 伍封赞道:“平兄果然是忠义之士,又识得大体。其实我早备下了礼物,准备明日进宫拜见晋君。平兄是否一道去呢?” 平启笑道:“小人只是想提醒公子,其实小人不太懂礼,便不进宫了。” 伍封道:“晋君虽然失政于四卿,可名义上还是晋国之主,今日我到绛都,明日理当去拜见,免得晋人笑我不懂礼。”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让鲍兴驾着铜车,按照晋人的规矩,让田力带着赵府从人担着数十担礼物前往公宫,礼物上盖着红绢,以示是献入宫中之物。一路上浩浩荡荡,晋人见了远远地指指点点议论,脸上都露出喜色来。众人到了公宫门前,伍封让宫门侍卫禀告晋君。 过了一会儿,侍卫将伍封请入宫中,到偏殿之外,晋定公由十几位宫女寺人陪着,在殿外迎接。 伍封见晋定公年纪才五十出头,却是满头白发,看起来似有七十多岁,上前施礼道:“外臣伍封拜见国君。” 晋定公将他搀起来,道:“龙伯远来不易,事情又烦,居然想到来看寡人,寡人甚是喜悦。” 伍封让鲍兴领着众人将数十担礼物献了上来,无非是些绢丝、革草、毛裘、良兵、金珠、海贝之类,伍封道:“些许薄礼,不足为敬。” 晋定公多年来未曾受过臣下之礼,更不用说它国的臣子了,大悦道:“龙伯太过多礼了。” 伍封小声道:“不瞒国君说,这些礼物中有不少是寡君所赠,只是齐晋两国各有难言之隐,只好由外臣这么担了来。” 晋定公点头道:“寡人理会得,请龙伯入偏殿一坐。” 伍封入了偏殿,鲍兴与赵府从人退到宫外相候,只有田力留了下来。 伍封向晋定公介绍了田力,晋定公点头道:“既然田先生日后要留在晋国,寡人便赐田力为少卜,属赵氏。”其实田力最多只能算是田燕儿的总管,晋定公委以晋国官职,是给伍封、赵氏和田恒的面子,一举三得。少卜只是个小官,属太卜管辖,无甚实权,只不过是个名号而已。若真有职权的官职,晋定公非得与四卿商议不可了。晋定公当了这么多年的晋君,自然明白伍封带田力入宫的意思。 田力大喜,向晋定公叩头谢恩,然后退了下去。 晋定公与伍封依主宾坐下来,宫女寺人拿来酒果,二人对饮了一觥。 晋定公问道:“齐侯可好?” 伍封答道:“寡君正值盛年,年初又得了世子,身体大好。” 晋定公叹了口气,道:“寡人可比不得齐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人说年轻时人伤身,年老了身伤人,寡人年轻时好酒色,彻夜不眠,如今便知道害处了,身子骨处处与寡人为难,想出宫走走也不敢,怕受了风寒。” 伍封道:“国君其实也不算年长,只好多多保养,在宫内时时走动,自会渐渐好起来。” 晋定公笑道:“人都是这么说,寡人也知道这道理,只是人懒惯了,真要每日动一动,也不能坚持。” 伍封忽想起西施来,心道:“姊姊也是活动得少,以致身子不好,我教她的剑舞若能每日坚持,说不定会壮健起来。” 晋定公见他若有所思,笑问道:“龙伯在想什么?是否挂念美女佳人?” 伍封愕然道:“外臣所想的正是美女佳人,国君何以得知?” 晋定公笑道:“龙伯脸上那恋恋不舍、神迷情痴的表情,心中自然是甜蜜颠倒的感觉,发诸心而现诸形,怎会是想男子所有的表情?” 伍封心中一惊,心道:“怪不得我这些日子有些神不守舍,自己还以为是因飞羽与燕儿所引起,原来是因为姊姊的缘故!我想着飞羽和燕儿时别人看不出来,想着姊姊时连晋君也能一眼看出,莫非姊姊在我心中藏得如此之深?” 他长叹了一声,道:“可惜佳人远在天边,难以再聚。” 晋定公以为他说的是留在齐国府中的妻妾,笑道:“龙伯等赵无恤的婚事一了,便可以回去了,哪里说得上难聚?” 伍封心道:“哪天我偷偷跑到吴国去瞧瞧姊姊,别人未必能知晓。”笑道:“外臣家中颇有几个美貌姬妾,又好美酒,看来得听国君的劝告,小心收敛些才是,免得年老了身子骨不听使唤。” 晋定公哈哈大笑,道:“醇酒美色,人之所好,龙伯年纪轻轻,真要收敛只怕也不容易。寡人年轻之时,每日无女不欢,时时还连御三女才眠哩!” 伍封心道:“你这么搞法,怪不得大权旁落。”笑道:“国君厉害得紧,外臣可没有这种本事。”又想起春夏秋冬四女来,暗暗惭愧:“我也是常常连御四女哩!若非有脐息神术,只怕免不了腰骨会痛。” 他知道这晋宫之中,定有不少宫女寺人是智、赵、韩、魏四家的耳目,是以不敢言及它事,只是与晋定公大谈酒色。 晋定公笑道:“其实寡人也不算荒唐,最荒唐的莫过与卫君蒯瞶。年初赵老将军率军伐卫,将蒯瞶赶走,立了公子般师为君,不料晋人方走,蒯瞶又回卫国,将般师逐走,自立为君。那卫宫之中的女人,有的是其子卫出公的夫人,有的是般师的姬妾,蒯瞶却照单全收,夜夜笙歌,当真是荒唐之极。” 这事伍封听张孟谈说过,伍封道:“眼下赵氏家有喜事,无暇顾及,想来得喜事一过,赵氏便会重新率兵入卫,再将蒯瞶赶走。” 晋定公笑道:“这倒用不着了。寡人昨日听智伯说起,原来那蒯瞶前些日子已经死了。” 伍封好奇道:“他死了么?” 晋定公道:“蒯瞶与卫国境内的戎州人本就有宿怨。这人大兴土木,扩建宫室,派人每日以鞭棍役使匠人,有一日匠人在宫中造反,蒯瞶越墙而逃,摔断了腿,正好碰到戎州人,被戎州人所杀,连其子世子疾也一并被杀了。眼下卫人便迎回般师,再立为君,赵氏便不用多费气力伐卫了。” 伍封心道:“这蒯瞶不是个好人,死了自然是好。卫国处齐晋两国之中,政事向来由齐晋二国左右,眼下其政局不稳,田恒肯定会设法插手其事。他若插手,田赵两家不免生隙,燕儿以后的日子便难过了。” 二人在宫中尽说些没甚要紧的话,晋定公心情极佳,留伍封在宫中用膳之后,又回赐了许多礼物,居然还送了一面金牌给他。 伍封见金牌上镶着“龙伯”二个大字,也用细金链串着。晋定公名叫姬午,是以金牌上还有“晋侯午制”四个小字。原来伍封一入宫,晋定公便让匠人赶制了这面金牌,也是仿楚惠王的做法,以示伍封这“龙伯”称号在晋国也得到承认。伍封逊谢了许久,这才出宫。 第三十六章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伍封才回到府中,平启迎上来道:“赵大小姐又来了,适才用过了饭,此刻小夫人和四小姐正陪着说话。” 伍封忙道:“我去瞧瞧。”到了内院,见赵飞羽正与楚月儿和田燕儿坐在花园的树下,忙走了上去。 楚月儿笑道:“夫君可回来了,飞羽姊姊可等了许久。”向田燕儿使了个眼色,扯着田燕儿走了。 伍封见赵飞羽神情落寞,一付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上前讪讪道:“早知道大小姐会来,在下便午后入宫了,却累得大小姐久候。” 赵飞羽道:“龙伯贵人事忙,何必因飞羽而误了大事?飞羽是来瞧瞧燕儿,也不是存心等候龙伯。” 伍封心里微微有气,本想说几句负气的话来,转念一想:“飞羽要嫁给任公子为妻,眼看要远离家国,心情多半不好。”想起她昨日笛音中的凄然之意,心中恻然,柔声道:“飞羽,两年未见,你可清减了许多。” 他入晋以来一直称赵飞羽为大小姐,此刻忽地改口,赵飞羽微微一震,抬头看着他,幽然道:“你不生我的气了么?” 伍封叹道:“我怎好生气?只不过心中总有些不大快活。” 赵飞羽也叹道:“我也觉得不快活。” 二人对视了许久,却不知道再往下面该说些什么话。 伍封心中渐渐生出当日在卫国与赵飞羽月下说话的感觉,脸上显出柔和的神情,他见赵飞羽脸上神情变幻,渐渐转为企盼和甜蜜的神情,伍封忽然心生警觉,心道:“飞羽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随口道:“这两年我与任公子见过多次,在吴国与他同朝议事,他对飞羽仰慕得紧。” 赵飞羽脸色立时变得雪白,眼中流露出无奈和失望的神情,淡淡地道:“是么?飞羽听说他对月儿也很仰慕哩!” 伍封忙道:“任公子其实也不错,若非是他,我和月儿早就在泗水之上被计然杀了。” 赵飞羽愕然道:“还有这事?月儿怎未说过?” 伍封坐在她的对面,将当日的事说了一遍,道:“任公子还将夫差送他的余皇大舟转送给了我,足见盛情。” 赵飞羽淡淡地道:“他有事求你,自然对你好了,你能不计前仇,在吴国帮他,也是相互利用。不过我想不到你最后还会与他交朋友。” 伍封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谁让他是飞羽的未婚夫婿呢?” 赵飞羽心中一荡,小声道:“原来你是因为我才会真心实意与他交朋友。” 伍封忽想起一事,道:“是了,前些时我见过你师父孙武叔叔。” 赵飞羽喜道:“师父在哪里?” 伍封道:“其实孙叔叔一直在晋国隐居,而且在你们赵氏的领地之内。我看他是想在暗中保护你,是以长留晋国。” 赵飞羽忙道:“他离此地远么?我得去拜见他老人家。” 伍封摇了摇头,黯然道:“孙叔叔自知年事已高,天命将尽,不愿意有人打搅,是以不让我将他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赵飞羽怔怔地流下泪来,道:“师父连我也不愿意见么?” 伍封叹道:“孙叔叔既然在晋国,多半是时时来见你,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你若去拜访孙叔叔,他的行踪便露出来了,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上门打搅。何况眼下是八月之中了,你也无暇离开绛都。” 赵飞羽心中迭荡起伏,便如独行于旷野之中,有一种寂然无助之感。她年幼之时孙武便陪着她,教她剑术武技和兵法计略,在她心中早当了孙武是她至亲的人。这些年来遍寻不着,以为师父早已经不在人世,此刻忽闻孙武的消息,如同在大水中飘泊之际,忽然见到眼前有一根巨木一般。可她偏又不能去见他,心中失望无助之感更甚,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伍封也不知道该如此劝解安慰,手足无措。 赵飞羽素来刚强,惯了将一切事情放在心里,胸中的委曲积聚已久,此刻终于哭了出来。哭了良久,便觉宽慰了许多,渐渐止住了哭声。 伍封心中忽涌起一缕冲动,想对她说:“别嫁给任公子,跟我走好了。”以赵飞羽这样的坚毅刚强之人,能在一个男人面前痛哭,那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伍封若真的这么说,赵飞羽此刻肯定会答应。 但这么做不仅会毁了二人的一生,还会引起齐、晋、代三国之间的极大变数,后果难以预料。何况伍封心中已经当了任公子是个朋友,赵飞羽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 伍封这么想着,心知自己在女人面前便心软的性子,再与赵飞羽这么纠缠下去可不好,心中酸痛之下,忽地想起一个主意来。 他道:“大小姐,孙叔叔可曾教过你阵法?” 赵飞羽听见“大小姐”三个字,心中凛然,拭泪点头。 伍封道:“孙叔叔教在下一种阵法,名叫五行阵,是他晚年所创,甚为奥妙。” 赵飞羽惊道:“五行阵?”她一生的喜好便是兵法计略,伍封这么一说,立时勾起了她的兴趣,将心中的儿女私情冲淡了许多。 伍封道:“在下对阵法不甚明白,正要向大小姐讨教,这阵法是这么摆法。” 他蹲在地上,顺手从袖中摸出一条硬物,在地上划着阵图。 赵飞羽也蹲下来,细看这阵图,讶然道:“这阵法可了不起,算得上是眼下威力最巨的阵法。是了,这阵内的五行兵列其实也可布成小的方形或圆形吧?既然唤作五行阵,想来是与水、火、金、木、土暗合,相生相克,搭配变化。” 伍封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么想,只是悟出了二十五种基本变化,还有许多变化便想不出来。” 赵飞羽道:“龙伯试说说看。” 伍封道:“这水克火是一变,理应这么着……”,伍封本是想用五行阵让赵飞羽从悲戚中摆脱出来,不料二人说了几句,便兴趣大生,谈得兴起,也忘了先前的儿女之情,一心一意研习起阵法来。伍封说起来是与赵飞羽研究阵法,其实是将这套阵法教给她。 二人所学的兵法都是孙武一门,讨论起阵法来自然是丝丝入扣,二人谈得入神,连天渐昏暗也不觉得,自然连楚月儿和田燕儿走来叫他们用饭也不觉。 楚月儿见他们二人好端端地蹲在地上划来划去,便如小儿在地上弄泥丸一般,形容古怪,忍不住格格娇笑。 田燕儿讶然道:“龙伯和大小姐说些什么?”探过头来瞧。 伍封和赵飞羽回过神来,相顾失笑,站起身来。伍封所学的《孙子兵法》是自己钻研,虽然向孙武讨教过,毕竟比不上赵飞羽由孙武亲授的精深,这么讨论下来,伍封只觉获益良多,不仅对五行阵法的使用领悟了不少,对其它常见的阵形也更有理解。 伍封适才在地上划阵形的硬物,不知何时已经在赵飞羽手中,想是先前递过来传过去画阵图,不曾在意。赵飞羽看这硬物时,见是一条黝黑的铁笄,只不过铁质古怪,上面的花纹甚是精细,奇道:“这铁笄的质地甚怪,入手竟有暖意。” 伍封想起这是从大鹰爪上解下来的铁笄,原是计然训鹰所用,道:“在下的宝剑内含陨铁,手触时也有暖意,莫非此铁笄上也有陨铁?” 田燕儿道:“定是如此,不过这陨铁不如龙伯剑上的陨铁坚韧,想来不是同一块陨铁。”她看过伍封的重剑,也看过这铁笄,不过都只是稍稍看过,居然能察觉其不同。 赵飞羽道:“其实世上未有铁时,便有人在青铜器的刃口用陨铁增其锋利,只不过每一块陨铁的质地都不同,有的质软,有的易脆,还有的只是殒石,龙伯的‘天照’宝剑上的陨铁想来是最好的,若非质地胜过精铁,屠龙子也不会拿它来制剑!” 伍封愕然道:“陨铁来自天上的星星,我只道凡是陨铁都是一样的,原来每一块陨铁都不相同。怪不得平兄说我这口‘天照’宝剑上的陨铁,是剑中圣人支离益用了性热性寒的两种,才能水火相济练成。” 楚月儿道:“我们楚人有个传说,每个人死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若真是如此,既然人有不同,每一颗星星也会不同,不同的陨铁当然也不同了。” 伍封、赵飞羽和田燕儿都未听过这个传说,不禁抬头望天,此刻正是黄昏之时,天上已有些星星淡淡地闪烁。 赵飞羽看了良久,叹道:“未知我死之后,能变成一颗什么星呢?” 伍封三人吃了一惊,伍封皱眉道:“好端端地怎说到个‘死’字上面来了?” 赵飞羽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伍封见她手中不自禁地把玩着那根铁笄,便说道:“大小姐若是喜欢,这条铁笄便送给大小姐,不过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赵飞羽喜道:“这可多谢了,这铁笄既是陨铁所铸,自然是独一无二的,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到同样的铁笄。” 一起用过晚膳之后,伍封送了赵飞羽回去,一路上二人仍不住口地研习阵法。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伍封对田力、圉公阳和庖丁刀道:“自今日始,必有不少晋臣请我过府宴饮,你们都给我推脱掉。今日我要带燕儿出城走走。”本来他想将平启留在府内,但平启不擅应酬,所以改变主意。 田燕儿又惊又喜,道:“龙伯,我们要去哪里?” 伍封笑道:“绛都在汾水之岸,久闻风景别致,我们便到城外瞧瞧。我已经打听过晋俗,晋国与齐国的规矩不同,你可以出去看看的。” 田燕儿高高兴兴地去换衣准备。 伍封又对平启道:“烦平兄到赵府走一趟,说我们游兴大发,想请大小姐为向导,陪我们到城外去瞧瞧。一阵我们到赵府门外接她,你也在那里等着。” 平启走后,伍封又让鲍兴去通知三十铁勇,准备马车。 楚月儿见他睡了一夜,忽地精神大振,一改往日的抑郁不乐,十分诧异。 伍封笑道:“月儿,我昨日忽然想得明白,有些事情既然是无法挽回,便不必强求,眼下还有十多天的闲暇,我们便陪大小姐和燕儿四处逛逛,让她们高高兴兴过了这十几天,朋友一场,理当如此。” 楚月儿笑道:“夫君既然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伍封见春夏秋冬四女都瞅着自己,笑道:“你们也一道去,免得在府里气闷。将老商也叫着,这浑小子整日在府中,也让他出去走走。”四女笑嘻嘻地入内准备。 女子出门,不免事情多多,过了好一阵才准备妥当,众人出了府门,伍封与楚月儿乘坐铜车,由鲍兴驭使,小红为田燕儿驭车,剩下的数十侍女仆佣都步行在数乘辎车之后,商壶与三十铁勇乘了十乘兵车护卫,再加上一路向赵府过去。 途上晋人远远见到,纷纷揖拜,十分亲近。伍封心道:“前日我们入城时,并不见你们这么热情,看来是昨日我到晋宫走过一趟的缘故。” 到了赵府门外,平启乘车迎上来,道:“小人已经知会了大小姐,大小姐马上会出来。” 赵无恤脸上裹着薄布从府内出来,笑道:“龙伯好兴致,在下本想相陪,只是脸上这样子不甚好看,不敢同往。”又到田燕儿车前,问了几句安宁冷暖之类的话。 这时,侧门打开,赵飞羽乘车出来,她的车上有一层浅红的长幄卷在华盖之上,想来她平时乘车外出,定是以长幄遮掩。赵飞羽车后面有五乘兵车相随,这是她的随行亲兵。 伍封见她穿着一身淡黄的衣服,脸上蒙着一层白纱,显得十分雅致,笑道:“大小姐深居府中,被在下硬拉来当向导。是否搅了大小姐的清幽?” 赵飞羽道:“遇到龙伯这种恶客,也是没甚奈何的事。”她语气虽淡,仍透出一种笑意。 伍封哈哈笑道:“在下的确是个恶客,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虫,无恤兄和大小姐这地主之谊,在下定要厚颜索取的了。” 赵无恤在一旁呵呵笑道:“在下可听出来了,龙伯是变着法儿说在下是条虫子哩!” 赵飞羽忍不住笑道:“这么说,龙伯也当飞羽是条虫了?” 伍封笑道:“虫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下听说蝴蝶便是虫儿所化,那蝴蝶多美!” 众人一边说笑,群车缓缓向西门外驶去,出了城门便到了汾水岸上,驻车在树荫之下,只觉水边凉风习习,甚解暑气,众人心怀大畅。 伍封见水势滔滔,往北而去,好奇道:“这汾水发自河中,河水浑黄,为何这汾水却甚清?” 赵飞羽道:“虽同发一源,但未必同形同类、同声同气。正如列国封于周室,眼下渐渐有异,各自不同。听说汾水原来还要清冽一些,如今渐渐有些浑黄,日后只怕更难说了。”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的是。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下之大,各地的人划地而治,自然不同。” 楚月儿道:“月儿听说水显政事,政清则水清,政浑则水浑,是否的确如此?” 赵飞羽叹道:“这就难说了。不过按我的想法,河水之浑黄自古使然,尧、舜、禹之时只怕也是一河黄水。” 正说话时,忽地听到岸边草丛中群鸟鸣叫,振翅四飞。有数只鸟盘旋水上,忽见一只大鸟向水中冲去,鲍兴奇道:“干什么?” 商壶道:“这个小兴儿便不知道了,这鸟叫作鱼鹰,专吃鱼儿。”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q i s h u 9 9 . c o m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 q i s h u 9 9 . c C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鲍兴道:“想不到老商还有些见识。” 商壶呵呵笑道:“那是当然。” 只见那鱼鹰在水面上顿一顿,又飞了回来,站在岸边,口中叼着一条似乎是鱼的东西,自行啄食。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伍封立时想起计然的那头大鹰来。楚月儿讶然道:“府中那几只小鹰不爱吃东西,是否它们也能自行觅食?” 田燕儿笑道:“这条鲤鱼也算倒霉,本来好端端地在水中游着,今日却成了鹰口之食。” 伍封道:“这叫作弱肉强食。譬如说晋国就象这渔鹰,中山、代国便像是鱼,不管看得到看不到,鱼早晚也会被大鹰吃了。” 赵飞羽听他言中似有深意,若有所思,缓缓道:“听说成周之南的河中,有一处地方叫作龙门山,河中的鲤鱼若能逆流而上,跃过龙门便可变成龙,只不过河水东流,逆流甚难,且那龙门山中也见不到真正的龙门。” 鲍兴听在耳中,问道:“大小姐,若找到那龙门,小人这么钻过去,能否变成龙呢?” 田燕儿忍不住笑道:“只听说鱼化龙,可没有听说人化龙的。” 鲍兴咕咙道:“公子既是龙伯,小人多多少少也沾染些龙气在身才是,说不定也可以化龙。” 伍封笑道:“小兴儿,我有一个主意。公主曾说龙蛇相类,你若整日弄条蛇儿放在袖中,只怕龙气更甚。” 鲍兴吓了一跳,双手乱摇道:“小人生性最怕蛇,万万不敢碰它。” 小红笑他道:“挺大个人却这么怕蛇,不觉羞么?” 鲍兴呵呵笑道:“你不怕么?昨日我们在府中偶尔见了条蛇,你又怎么一声尖叫钻进我怀中?” 小红啐他道:“胡说什么?不过那蛇也太长了些,幸好被老商见到,用剑斩成数截。” 赵飞羽奇道:“那座府第是我的住处,前几日才搬出来,向来干净得很,怎会有蛇?” 鲍兴道:“是啊,后来小刀瞧见后,也这么说,他说那蛇名叫灵蛇,向来产在江南山里,也想不清楚绛都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灵蛇。不过他有办法得很,将蛇拿了去治肴,与小阳吃得甚是开心,老商居然也甚是喜欢,还吵着要吃蛇羹。” 田燕儿听见便觉得恶心,皱眉道:“蛇也能吃么?” 鲍兴道:“小人也这么问过,小刀说蛇性阴凉,吃了大有好处,小人勉强吃了一片,囫囵吞下,不知其味。” 楚月儿道:“灵蛇产自越西南的山中,连吴国也不会有,绛都怎么会有灵蛇?” 伍封想起那日移光所中之毒便是灵蛇之毒,那老医士的确这么说过,惊道:“只怕是越人来了!我若料得不错,那个乐灵多半已经入了绛都,说不好还混入了府中。他在河上设伏,想凿我们的船,结果燕儿改道而行,他的奸谋便落了空。” 赵飞羽沉吟道:“乐灵若想害你或燕儿,只须将蛇放入你和燕儿的房中就行了,怎么会让长蛇在院中乱跑,露出痕迹来?这人莫非蠢成这个样子?若真蠢时,也没本事将蛇放到府中去。” 众人也愕然不解。 田燕儿脸上变色,若是半夜床上猛地出现一条毒蛇,只是想一想也觉得毛骨悚然。 商壶道:“老商知道这事,鹰爱吃蛇,眼下府中有十余只小鹰的缘故,才会将蛇吓得四处跑,前日老商亲眼见到小鹰吃一条蛇。” 鲍兴道:“这个老商便不对了,你见了蛇何不早说?” 商壶满脸委屈,道:“老商还以为是小刀捉来喂鹰的,想将小鹰喂得大了拿去宰杀。” 夏阳道:“阳儿想起来了,昨日我远远见到一只小鹰嘴里吃着一样尖尖长长青色的东西,走近时它已经吞了下去,现在想来好似是蛇尾那一截。” 伍封呵呵笑道:“月儿不是说那些鹰这几天不爱吃东西么?这几日它定是以蛇裹腹,越人想是放了不少蛇在府中,却不知道是帮月儿喂这些小鹰。至于乐灵为何不将蛇放到我们房子,只怕也与鹰有关。” 赵飞羽好奇道:“你们府上怎会有鹰?” 伍封解释道:“那是老商买来制肴所用,不过月儿见了可怜,不许小刀杀它,索性养在府中,等其羽翼长成后放走。” 赵飞羽点头道:“月儿心软得紧。家父以前在每年新春初一放生,城中人每到这日都纷纷到府中送鸠,给家父来放生,家父对他们均有重赏。那时候我还年幼,说给师父听,师父笑道:‘百姓知道令尊要放鸠,贪赏而捕捉,不免有杀。令尊想活鸠,不如禁止百姓捉鸠。如今捉了再放,何以为善?’我说给家父听后,家父恍然大悟,从此不再放鸠。” 伍封笑道:“月儿可不是如此。不过我捉了乐灵两次,再将他放了,似乎算不上恩德。” 楚月儿道:“乐灵剑术也不错,他若混入了府中,为何不干脆刺杀燕儿,非要用蛇来伤人?” 伍封笑道:“这就是你的功劳了,你随我到越王勾践的宫中大闹了一场,又曾与勾践大战,越人谁不知道你的厉害?幸好这两日我未带你出门,你整日与燕儿在一起,乐灵就算有天做胆,也不敢招惹。” 平启听他们说了半天,惭愧道:“小人先到绛都数日,府中之事大多是小人安排,居然被歹人混入府中,若伤了人,小人这罪过可就大了。” 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你和田力从未见过乐灵,就算乐灵站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知道他是奸细。眼下府中的人甚是混杂,有我们府中的人,有燕儿的从人,还有赵府的人,互相之间不大认识,乐灵对着晋人便说自己是齐人,对着齐人又可说自己是晋人,谁知道呢?” 平启道:“是否我们回府之后,大肆搜捕?” 伍封道:“府中的奸细肯定不只是乐灵一人,平兄将今日随我们来的从人叫到一起问问,多半会有所获。” 平启点了点头,大声喝呼,将从人叫到一起去。鲍兴甚爱热闹,道:“小人也去瞧瞧。”商壶也忙不迭跟了去。 伍封点头道:“小红心细,也去问问。” 楚月儿见田燕儿脸色苍白,知道她被蛇吓住,笑道:“燕儿无须害怕,捉了乐灵之后,我让人在府中四处撒些雄黄,再将那些鹰赶到府中上下转一转,便不怕蛇了。” 田燕儿点头道:“我那些裀褥也要换换,否则总有些不放心。” 赵飞羽道:“想起那些毒蛇来,的确可怕得紧,令人心中不安。” 伍封见赵飞羽居然也怕蛇,叹道:“这也怪不得你们会怕。”他小声道:“不瞒你们说,我平生只怕一样东西,那便是蛇。每每见到长蛇蜿蜒而行、滑滑腻腻的样子,心中便甚不舒服。” 田燕儿愕然道:“原来龙伯也怕蛇!” 伍封道:“怎会不怕?不要说毒蛇,就是无毒的蛇,抑或是象蛇一样活动的物什,我也有些怕,这个连月儿也不知道。” 楚月儿格格笑道:“我还真是不知道哩!” 伍封笑道:“我们在海里潜游时,我每见长条型的鱼便远远绕开,那些鱼并不伤人,我为何要躲呢?自然是怕蛇的缘故了。” 赵飞羽和田燕儿这才释然,本来她们觉得自己世代将门出身,挺大个人却如此怕蛇,有些不好意思,见伍封居然也怕蛇,便觉得无所谓了。 其实伍封虽然不喜欢蛇,却也不会怕。海里看来甚美,其实最为凶险不过,越是美丽之物,说不定越有毒性。他和楚月儿在海里潜游,什么怪异的东西未见过,怎会怕蛇?他故意这么说,为的是宽二女之心。 田燕儿吁了一口气,道:“还是月儿好些,什么都不怕。” 楚月儿叹道:“谁说我什么都不怕?我最怕的是剑中圣人支离益。” 伍封点头道:“支离益的确可怕,不过比不上越王勾践。就算支离益来,我们打不过他,也应该能逃吧?月儿又怎么会怕支离益?” 楚月儿道:“夫君这龙伯封号是齐、楚、吴、晋、中山五国之君所赐,天下皆知,那支离益居然不改外号,仍叫‘屠龙子’,这不是触夫君的霉头么?” 时人颇看着这些,赵飞羽和田燕儿暗吃一惊。 楚月儿道:“我看夫君早晚要与支离益打上一架,但这人高明得紧,月儿怕夫君敌不过他,是以害怕。” 伍封哈哈大笑,道:“人家叫‘屠龙子’在先,我这‘龙伯’之号在后,怎能怪得了支离益?譬如蒙兄名叫蒙猎,小虎名叫天鄙虎,是否蒙兄每见了小虎便要打得他眼青面肿,以示猎虎之意?”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楚月儿道:“话说回来,蒙爷的巡踪觅迹之术着实高明,小刀和小阳在莱夷数日,向他学了不少本事。”旋又笑道:“小刀小阳原是贼人出身,如今改邪归正,而蒙爷是捉贼的高手,本事自然大有相通之处。”伍封点头道:“小刀和小阳有这本事,日后还要多用用。” 田燕儿愕然道:“龙伯想让他们偷什么物儿么?”赵飞羽笑道:“龙伯家中什么没有?定是想让小刀小阳日后追寻敌踪、访查贼人罢!”伍封点头道:“大小姐聪明得紧,我便是这么想。” 过了好一阵,鲍兴大呼小叫地过来,道:“哈哈,想不到这些人中间便找到了一个越人奸细!这家伙做贼心虚,老商呼呼喝喝几声,便吓得他露出越人的口音,被老商听了出来。” 伍封道:“将他带上来。” 商壶一手提着那越人奸细走过来,将他重重扔在地上。那人早吓得面如土色,俯在地上不敢抬头。伍封问了好一阵,便知道了大概。 原来。乐灵带人在河上埋伏,欲等伍封等人的大舟经过时,乘夜潜水凿船,他们知道伍封水性通天,恐怕伤不了伍封,是以将目标放在田燕儿身上。不料田燕儿却弃近行远,改走陆路。乐灵知道尾追上来也未必能及,且无把握得手。他们得了文种的严令,未成功时不敢回越国,是以兼程赶到绛都。 后来见赵飞羽从府中搬出,便猜到这府第是腾给田燕儿的,趁乱混入了府中,府中的从人以为他们是随了平启而来,而平启又以为乐灵等人本是府中的人,都没有在意。 乐灵离越之时,文种让人捉了一大袋毒蛇命他带上。这人智虑过人,知道单凭剑术武技乐灵难以得手,才会想到以蛇伤人。是以这些天来,他们将每日放一两条蛇到伍封和田燕儿的房中。 众人闻言都大吃一惊。 伍封奇道:“你们每日都放蛇入室,我们怎未见到蛇呢?” 那奸细道:“这个小人便不清楚了,只知道这些蛇儿一见到龙伯或小夫人便会退避,游出廊外,小夫人总与四小姐在一起,是以蛇儿不敢接近四小姐。乐爷猜想龙伯和小夫人身上多半有防蛇之药。府中白日防范松懈,人来人往我们可以寻机放蛇,但晚间防范便严了,我们也摸不到后院中去。” 伍封和楚月儿愕然不解,想不清楚为何这些毒蛇会怕了他们。二人寻思:“莫非这又与脐息有关?脐息之术竟能防蛇么?”对视一眼,当真是匪夷所思。 奸细又道:“谁知道龙伯和小夫人居然养有十余头小鹰,蛇儿能入草丛,却瞒不过鹰的眼睛,每每被鹰吃了。本来这计谋甚是周详,以蛇伤人,中了灵蛇之毒后,一个时辰不解毒便无药可救,而我们也不会露出破绽来。可想不到蛇儿会怕了龙伯和小夫人,又十余头鹰每日守在府上,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令人束手无策。” 伍封心想:“莫非月儿身上的夜明珠可以驱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两天白昼自己不常与楚月儿在一起,毒蛇仍然怕他,与夜明珠并不相干。 伍封沉吟了一阵,问道:“你们有多少人混在府中?” 奸细道:“其实在府中的人只有三人,包括乐爷在内。不过府对面的驿舍中还有二十一人,扮做鲁国来的行商。” 伍封道:“府中从人家丁各有执事,乐灵和另一人在何处?” 奸细道:“乐爷在前院守府门,另一人在柴房。” 伍封心道:“每日从府门出出入入,怎就未注意到乐灵?”转念又想,自己无缘无故也不会盯着府门的家丁细看,何况乐灵定会躲着熟人,自是见不着。 伍封问道:“你们的蛇还有多少?” 奸细道:“还有七八十条吧。” 众人听说府中还有七八十条毒蛇,虽然未放出来,终是不能放心,哪里还有心思看景,一起回城。 伍封对那奸细道:“今天我们便擒了乐灵,你随我们回去,休要露出异样来,让奸细走脱。” 那奸细忙不迭点头。 众人若无其事般入府,驶入供马车出入的侧门,赵飞羽也随着来,可入府下车之后,田燕儿与春夏秋冬四女便不大敢往前走,唯恐不小心从脚边踢出一条蛇来。赵飞羽虽比她们好一些,脸上也有些谨慎之意。唯有商壶却不怕蛇,仍然是大大咧咧地乱踏。 伍封对楚月儿道:“月儿,既然蛇儿怕你,你带了小兴儿随这奸细去擒柴房的那人,免得被他走脱。老商不怕蛇,也一起去。” 楚月儿走后,伍封对平启道:“平兄找个藉口,将门卒聚在一起,我便去认一认人。” 平启也去准备,伍封见众女如临大敌的样子,笑道:“其实这乐灵并不十分厉害,却让你们如此心惊。风儿平日里胆最大,今日也不说话了。” 秋风摇头道:“万一那乐灵拿出几条蛇来怎好?” 过了一会儿,伍封由侧门向府门转过去,赵飞羽怕乐灵等人生疑,带着众女跟在伍封身后,才到大门附近,猛见一人飞也似向门外直奔。 伍封远远见到,认出这人就是乐灵。原来乐灵甚是机警,他今日见了同伴随伍封出城,回来后平启一召集门卒,他便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趁平启不认识他未曾提防时逃走。平启自然猜得到这人便是乐灵,暴跳如雷,提着剑在后面追上来。 伍封拔剑挡住乐灵,笑道:“乐兄,怎有雅兴替在下守门?” 乐灵知道今日唯有死拼一途,脚步不停,从腰间拔出剑来,向伍封当胸便刺,伍封侧了侧身,重剑呼一声劈了下去。 乐灵前奔之速太快,不急抽身,举剑上格时,身子撞了过来。伍封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重重地摔在地上,长剑也扔到了一边。 伍封正想上前将他擒住,忽见乐灵手一扬,从袖中飞出了数条长蛇向伍封劈面而来,众女惊呼一声。 伍封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小圈,将几条蛇都斩成两截。这时平启抢了上来,一把将乐灵按住。 伍封将剑插入鞘中,摇头道:“乐兄,在下擒你两次都放了,你怎不知道悔改,仍要害我?” 乐灵面如死灰,没有说话。 赵飞羽等人远远地绕开地上的死蛇走过来,田燕儿道:“这人太过恶毒,龙伯这次只怕不好放他了。” 便在这时,乐灵浑身抖了抖,从他的袖中、怀中忽地爬出了二十余条毒蛇,在地上蜿蜒蠕动,向众女游了过去。众女惊呼起来,一起躲在伍封身后。 伍封跨上几步,果然群蛇怕他,见伍封逼近便向四周飞速游走,平启一拳将乐灵打晕,剑光闪动,一连斩了十余条蛇。 还有几条蛇游入了道旁碎石浅草之中,平启正想掀开石头寻找,忽听数声鹰鸣,几头小鹰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落在浅草中,啄打爪抓,片刻间将剩下的几条蛇觅出来,扔到道中间半死不活地蠕动,小鹰昂然上前,慢慢啄食。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我只道我已经够恶了,这些鹰却比我凶恶了十倍!” 这时候,楚月儿也走过来,鲍兴一手握斧,一手揪着一人跟在后面,先前那奸细也乖乖地跟来。 田燕儿上前几步道:“月儿,那些蛇……”,鲍兴笑道:“四小姐大可以放心,那柴房中满地是蛇,小夫人一脚踏入柴房,群蛇便自行避到了墙角,小兴儿只须几斧下去,数十条蛇便被斩成一堆烂肉,省事得很。老商正收拾残蛇,说是要给小刀制些蛇羹。” 楚月儿皱眉道:“那么恶心,还说哩!” 鲍兴道:“虽然恶心些,毕竟是一网打尽,我看这些蛇没有一条能剩下来……”,才这么说,他揪住的那人忽地挥手,从衣袖中飞出了一条蛇来,向田燕儿射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田燕儿惊呼一声,花容失色,伍封顺手将田燕儿扯到身后,不料赵飞羽正在田燕儿身后,田燕儿一被扯开,那蛇便向赵飞羽射了过去。赵飞羽虽然胆大,天性却怕蛇,惊得呆了忘了躲避。 伍封正想伸手去捉蛇,平启早闪身上来,他刚将剑插入鞘,来不及拔出,便张开大手,一把抓住了蛇身,另一手握上去用力一扯,硬生生将长蛇扯断成两截,扔在地上。 鲍兴大怒,手中斧头猛挥,将那人劈倒在地,眼见不活了。鲍兴口中骂道:“这人好生可恶,先前若非小夫人心软,小人早将他劈成两截了,居然还敢作恶。” 先前引路的奸细吓得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忽听冬雪惊呼一声,道:“平爷,你被蛇咬了?!”众人大骇,平启抬起手来,见手指上果然有蛇齿印,两行细细的黑血流下来。 楚月儿闪身到平启身边,忙道:“这灵蛇之毒难治得很,快去觅些半边莲、万年青、东风菜……”,她研看过计然的用毒解毒之册,知道解毒之法。却听乐灵叹道:“想不到龙伯府上也有人懂得解蛇毒。”原来他被平启打晕之后,此刻刚好醒来。 楚月儿细看平启手上的伤,见鲜血带黑,忙解下头上丝带扎在平启臂上,以免毒性上流,又将小红叫来,让她与田力带几个人去按自己说的方子买蛇药,顺便卖几十斤雄黄来。又从袖中拿了个小锦盒出来,道:“幸亏月儿在吴国无所事事,配了些解毒之药,今日可用得上了。”她拿了几撮药粉给平启服下,让人扶平启去用净水洗伤口。 平启边走边笑道:“小人身中数十箭也死不了,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楚月儿急道:“这蛇毒甚烈,非得赶快治不可,平爷不可四处行走,洗完伤口勿要包扎,先躺着休息。” 平启点头道:“小人这就去,免得小夫人担心。” 小红与平启走后,伍封冷冷地看着乐灵,道:“如果平兄稍有不测,在下不仅要杀了你,还会去找勾践和文种算帐。哼,你能行刺,在下便不会么?” 他让鲍兴带了铁勇到驿馆去拿人,此刻那些小鹰已经吃下了四五条蛇,便不再吃。伍封叫上来若干家人,命他们收拾尸体,打扫残蛇。 众人到了大堂坐下用饭,过了好一阵,鲍兴回来,摇头道:“这些越人不知道是何缘故,一起走了。” 小红买来蛇药和雄黄,楚月儿替平启敷上药,又让人煮药给平启服下,见平启面色红润,伤口的血色变红,点头道:“这便无妨了。幸亏我早配有解毒之药,虽不对症,却保全了脏腑不受毒伤,这蛇毒厉害得紧。” 伍封沉吟片刻,叹道:“乐灵先生,在下再放你一次。本来我想请大小姐带赵府的人四处搜寻,将你们这一伙人尽数捉拿,但念你们是奉命行事,你们回越国去吧。” 田燕儿等人惊道:“龙伯又放他走?” 伍封叹道:“其实在下也想杀他,但总是想起那日他奉范蠡相国之命送了柄宝剑给我,看在范相国面上不忍下手。下次再见他作恶,就算是天给面子也不理了,非杀不可。” 乐灵又惊又惭,道:“龙伯这番盛情,小人惭愧得紧。” 伍封对另一奸细道:“我也不杀你,你们二人赶快走吧,别等我改变了主意。” 乐乐与那奸细叩头不迭,抱头鼠窜,才要下堂,恰好撞着商壶捧着一鼎蛇羹上堂来。 适才他用过了饭,想起交给庖丁刀制羹的残蛇,自跑去取来。商壶不知道这二人是伍封放走,以为他们要逃,大喝道:“走哪里去?” 这人天生一脸凶恶之相,声音与鲍兴还要响亮,这一声暴喝,乐灵和那奸细吓了一哆嗦,齐齐吃了一惊。 楚月儿忙道:“老商,这是姑丈放走的,不要理会。” 商壶咕咙道:“下次你们要送蛇来,先做好蛇羹,这么活生生的家伙,连平爷也伤了。” 乐灵二人飞跑出府不提,商壶拿上蛇羹,笑道:“姑丈、姑姑,这蛇羹可好着哩,要不要尝尝?” 伍封颇喜欢异味美食,道:“拿来我尝尝。”他食了一器,赞道:“这蛇羹果然不错。” 楚月儿也尝了些,点头道:“小刀没有说错,蛇羹之鲜美与鱼羹十分不同。” 堂上其他人却不敢尝,商壶拿着转了一圈,见没人食用,笑道:“老商便不客气了。”自坐在一旁食羹。 赵飞羽看了商壶良久,道:“这人好生奇怪,说他聪明,偏又是个浑人;说他蠢了,又有许多见识。” 众人均有同感,不住点头。 这时,田力带人在府中各处撒雄黄已经撒到了堂前,平启裹了伤回来,他体格甚健,虽然解毒后有些虚弱,却不愿意躺着,径走了来。 赵飞羽道:“这位平爷十分勇猛,今日若非平爷以身相蔽,捉了毒蛇,飞羽只怕要被蛇咬。” 平启道:“小人曾得罪大小姐,被大小姐饶过一命,早该报答,今日之事是理所当然,其实有公子在旁,那蛇怎能沾得到大小姐的衣角?小人当时是惊惶失措,未曾虑及太多。” 赵飞羽奇道:“飞羽何时何故饶过平爷性命?” 伍封笑道:“大小姐可还记得当日易关之上,你箭伤任公子,几乎将他一剑刺死,后来有人挺身相救,大小姐不忍下手,被他抱着任公子滚下关去?” 赵飞羽惊道:“莫非那人便是平爷?” 平启惭愧道:“正是小人,小人以前是任公子的部属,后来与董门有些误会,离开了任公子,有次重伤欲死,被公子府上的人所救,才随了公子。” 他顾及任公子的颜面,未说任公子杀他一事。 伍封笑道:“平兄与大小姐、任公子颇有渊源,若非是他,大小姐与任公子便没有这头亲事了。任公子曾亲口对在下说过,自那日易关中了大小姐一箭之后,便对大小姐念念不忘,那支长箭他一直留着。” 赵飞羽愕然半晌,心道:“当日若是杀了任公子,今日又会如何呢?”向伍封看了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送了赵飞羽回府之后,田燕儿却磨磨蹭蹭不愿意回房,伍封知道她这是心有余悸,怕房中有蛇。虽然府中上下已经撒过了雄黄粉,但她的心里却没有雄黄。 伍封笑道:“这样好了,这几天月儿便陪燕儿睡,晚间也好说话。” 田燕儿喜道:“龙伯不怕我将月儿骗了去?” 伍封笑道:“月儿聪明得紧,倒不怕有人能骗她。何况燕儿就算要骗她也是对她好,我怕什么?” 一连数日,伍封都带着楚月儿、赵飞羽、田燕儿等人四下里闲逛,绛水、汾水、曲沃等附近的地方都去看过。每到一处,楚月儿与田燕儿等人在野外嘻闹,有鲍兴和商壶二人在旁,自然是花样百出。 伍封和赵飞羽却没与他们在一起,只是在一旁研习阵法,不仅将五行阵的诸般变化应用推测出来,还对八卦阵、方圆阵、长蛇阵、箕形阵、雁行阵、锋矢阵、钩形阵、鱼丽阵等阵形细加研习,研习出更多的应用之法来。尤其是田穰苴所创的八卦阵进攻威力虽然比不上五行阵,却防守谨严,不在五行阵之下,又可轻易用于布营,二人研究得十分透彻,田穰苴的八卦阵是由五行阵和方圆阵演变而来,但他只会五行阵的十五种变化,伍封和赵飞羽将二十五种变化加进去,使这八卦阵更为周密而凝注。 伍封本来除了五行阵外,对其它阵形不太懂,幸好赵飞羽是孙武亲传的弟子,胸中记得若干完整的阵图,有她的指点,伍封对其它阵形的使用所悟极多,特别对五行阵和八卦阵更有心得。 眼见到了八月下旬,离田燕儿和赵飞羽大婚之期也不远了。 这日伍封又到宫中去拜见晋定公,令晋定公十分高兴,闲聊了半天,伍封从宫中出来,坐在府中,想去赵府找赵飞羽说话,转念一想,赵飞羽婚期已近,想来家中有许多事,又要将她带出去,虽然赵氏父子愿意,但有些不合人情。这么想着,忽觉十分烦闷,对楚月儿道:“月儿,我们到城外去走走。” 楚月儿道:“夫君,这绛都附近的风景好处我们都去过了,今天要去哪里?” 伍封道:“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好些。”命人将田力叫来细问。 田力道:“绛都西南百余里处有一山,名曰稷王山。此山甚幽。闻说这山上有神人,龙伯若要看景散心,这稷王山应该不错。” 伍封好奇道:“稷王山的神人是何模样?” 田力笑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也没有人见过。不过前几日小人到城中买雄黄时,听人说这些日子稷王山上的确有神人,在云中时隐时现。” 伍封讶然道:“有这种事?那就不可不去瞧瞧了。” 楚月儿道:“百里之地,是否太远了些?” 伍封道:“马车速行,不到两个时辰,也不算太远。不过燕儿今天就不用去了,她要当新娘子了,随我们跑去老远,别人还以为我拐了她走哩!” 伍封让平启、圉公阳、庖丁刀守府,又让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儿说话,自己带了楚月儿、田力、鲍兴夫妇、商壶和三十铁勇乘车出城,一路向西南疾驰。 有田力同行,路上便多了一个极好的向导,田力一路指点着周围的景致,说些晋人的传闻奇事,众人甚感兴趣,便不觉得无聊。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黄昏时众人便到了稷王山之下,伍封见这山与晋地其它的山不同,山上除了部分松树之外,更多的是青竹,竹林中水声潺潺,显得十分幽静。 山下有数十名晋卒守住上山的小径,伍封愕然道:“此处怎有士卒守护?” 鲍兴上前,与晋卒说了几句话,一个兵尉模样的小军官飞跑上来向伍封叩头,道:“小人等专职守山,未认出龙伯来,龙伯恕罪。” 伍封让他起身,问道:“此山并非兵家要地,为何会让你带士卒守卫?” 兵尉道:“这山上有神。名曰稷王,常有俗夫愚妇上山,这些天传有神人出现,上山的人更多。稷王山只有这一径可上,八少爷便派小人等守住上山之径,不许人毁了山中清静,惊搅了神人。” 楚月儿大为好奇,问道:“那神人你见过么?是甚模样?” 兵尉道:“小人没有见过,不仅是小人,上过山的人都没有见过,神人之迹,小人怎见得着?” 伍封笑道:“既然无人见过,你们又怎知道山上有神人?” 兵尉道:“山上的确有神人,每到夜时,山上便有歌声传下来,虽然听不真切,但荒山野地,怎会有人半夜唱歌?必是神人无疑。”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若要上山看看,是否可以呢?” 兵尉笑道:“这稷王山是赵氏的邑地,别人不能上去。龙伯却是无妨。何况小人等守了多日,也想知道神人是何样子,龙伯也是神人,想来可以见到这稷王之神。” 伍封心道:“好端端地我怎又成了神人?”与楚月儿相视一笑,道:“既然无恤兄怕人毁了这山上的清静,我们这么多人上山只怕不好,我和月儿上山去瞧瞧,田兄与小兴儿将车上的酒肴拿出来,与这些士卒饮酒说话,等我们下山。” 兵尉忙道:“小人们奉了八少爷之令守山,不敢饮酒。” 伍封道:“无恤兄军令甚严,我也不好坏了他的军令。这样好了,你们不饮酒,用些蔬果菜肴总是可以的吧?” 兵尉点了点头,与铁勇席地围坐,伍封见商壶无甚所谓,田力和鲍兴夫妇却满脸失望之色,知道他们也想上山看看神人的模样,小声对他们道:“我便不大相信这山上真有神人,先与月儿上去瞧瞧,说不好是俗人误传。若真有神人,我再唤你们上山。” 田力等人只好留在山下,伍封向兵尉问明了上山之径,比楚月儿步行上山。 这条山径颇窄,弯弯曲曲向山林之中延伸,两旁竹林之中蝉鸣雀唱,细水淙淙,阳光由叶间洒落,映在地上如同满地的金片,周围之景幽然而雅致。 伍封与楚月儿循着山径一直到了山顶,却未见神人之影。 山顶上松竹相间,郁郁葱葱,清幽得十分迷人。伍封站在山顶下看,想起一事来,道:“这山上若真有神人,怎会住在山径上让人随意瞧?定是躲在山林深处,我们一路沿路上来,自然是见不到了。” 楚月儿道:“我见那片竹林中十分繁茂,若我是那神人,必定选在那林中长住,不如去瞧瞧。” 二人看准了方向,向林深处走过去,越走越觉得渐渐茂密,甚为昏暗,连日头也看不真切,只是一路摸过去。 伍封一路辨着方向,笑道:“看来我们的目力也大有长进,如此昏暗的林中也能视物,只怕快及得上招兄的夜眼了。” 楚月儿道:“月儿在海里细心看时,其实也能看到数尺外的东西,只是不大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眼前开始变得明亮起来,林木渐稀,猛地里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小片平地。 这平地三面被密林围绕,一面却是山壁。地上满是浅草,有一道小溪在旁边流过,林周处尽是些奇花异草,斑斓眩目。 楚月儿指着山壁道:“夫君,那儿有个山洞。”兴冲冲向山洞跑过去,这丫头胆量既大,好奇心又重,忽见这地方有个山洞,便寻思洞中恐怕真有神人,忙跑过去瞧瞧。 伍封忙道:“小心,这山洞中说不定……”,一路追过去,忽觉身后风声疾响,仿佛有人闪过一般,伍封吃了一惊,冲出数步,回头看时,却不见任何人影。 伍封心道:“莫非我听错了?”见楚月儿已经入了山洞,连忙追上去,谁知道才走出几步,又听耳边风响,眼角似乎瞥到一条白影在身旁闪过,回头看时又不见踪影。 伍封大惊,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心道:“天下间哪有身法这么快的人?”他缓缓拔出剑来,手中捏着尺余长的剑柄,才觉手心已沁出满把冷汗来。 他怕楚月儿遇险,叫道:“月儿,快出来!”凝神觉察,只觉四周凉风习习,似乎连叶落之声也听得见,却并不见有人或神在附近的迹象。 便在这时,忽然耳边又一声轻微的破风之声,这声音与先两次不同,伍封与人交手无数次,这种声音最为熟悉不过,正是高手出剑的风声! 伍封只觉一缕寒意向背上袭来,其速快得惊人,不及回身,猛地向前窜出去,长剑由前向后顺手撩起,只听“叮”的一声,长剑碰到一物,似乎是口长剑,他虽是随手出剑,剑上的劲力却甚大,可双剑相触,剑上的力量却如同击在空处,手上有毫不着力之感。惊骇之下,便觉对方的剑弹了起来,又向背上刺过来。 对方出剑之快是伍封平生仅见,他连回头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向前急窜,重剑随手在身后挥动。平时他与人才交手都凭眼所观,用心指臂来运使剑法,此刻却只能全凭感觉,只听“叮叮叮”数声,双剑连交九次,对方的剑便同附在背上一般,仍然向他刺来,迫得他连转身之暇也没有。 伍封此刻已知道遇上了一生中从未遇过的剑术高手,对方用剑之妙,更胜过颜不疑数倍。他心念一动:“这人是董梧还是支离益?” 此刻他已经窜到了林边,对方的剑尖仍在背后,他无暇转身,心思忽动,左臂振处,袖中的龙爪向上弹出去,勾在一棵粗竹之上。他剑往后刺之时,脚尖却向竹根处踩下去,左手龙爪下拉,这根粗竹立时弯了下来,伍封脚点在竹上,以龙爪的铁链吊着受力,身子忽地平躺在离地二处高下之处,仰头便看见了身后这位剑术惊人的高手。 这人衣衫褴褛,披头散乱的白发在飞中扬动。伍封还未看清这人的面容,适才刺出的这一剑又被这人挡住。 这人赞道:“好!”手微微一侧,长剑顺着“天照”重剑的剑脊披落下来。重剑有粗圆的剑格护手,倒不虞这一剑能伤到了手。不过这人虽然未将伍封的剑格开,却凭这一剑披落,将伍封剑上劲力化开,转到了另一方去。 伍封见这人的膂力远远比不上自己,却能轻轻松松将自己剑上的劲力化开,其运剑之妙比自己强得多了。 眼见这人出剑奇快,自己虽然平躺在空处,这人剑尖上撩,仍然是简简单单一剑向自己背上刺来。 伍封喝了一声,脚急弹开,如弯弓般的粗竹猛地弹起,其力之大,带着伍封向天上射出。伍封左腕上扣着龙爪的细铁链子,飞到尽处时也只是离地数丈,但他却感觉仿佛如在云中,借脐息之妙化解此竹弹射之力,在空中飞一般地以竹为中心转了个圈,长剑带着一圈森森的寒光,向这人拦腰斩下。 这人又赞道:“好!”他也不躲闪,只是一剑向竹上劈去,“喳”的一声,粗竹断为两截,幸好伍封已将竹射之力化为横旋,不过这竹一断,伍封剑上的力道便微微失准,重剑只是从这人身边扫了过去,圈起一道电光。 这人哈哈大笑,缩身退开,伍封左手轻抖,龙爪弹入袖中。此刻他已与这人对面站着,大喝一声,长剑劈面而下。 只听“铮铮”剑鸣,这人随手挥洒,一连格开了伍封七剑,虽然他的劲力比伍封差得甚远,却能借运剑之妙化解剑上的巨力,一个力大,一个剑快,二人顷刻间交手了三十余招,不分胜负。 伍封心中越发骇异,这样高明的对手可从未见过,不过这三十余招下来,也看出这人剑下处处留了手,并非想杀他,否则以他奇快的剑术,至少可以寻隙还击,断不会只守不攻。 这时,便听楚月儿道:“师父!”伍封吃了一惊,连忙止住了剑。 楚月儿抢了过来,扑倒这老者怀中,笑道:“师父,你怎在这里?” 伍封插剑入鞘,搔头道:“原来是接舆先生,晚辈可认不出来,多有得罪。” 接舆扔下了剑,向伍封笑道:“这也怪不得你,封儿名震天下,是我想试试你的剑术。” 伍封心道:“接舆是老子的高足,专研老子一门的剑术,怪不得剑术如此高明,胜过月儿十倍。”他满脸惭愧之色,道:“晚辈只当自己的剑术已经勉强能与天下下高手一争短长,谁知在师父面前,竟然如此狼狈。” 楚月儿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人脸皮颇厚,居然也叫起师父来。” 接舆哈哈大笑,道:“其实封儿的剑术相当高明,只不过还有些地方未能领悟,再有十年功夫,恐怕我在封儿剑下十招也使不出来。我虽授月儿剑艺,却未曾正式收她为徒,封儿叫我什么也不相干。” 伍封擦汗道:“这稷王山之神原来就是师父,这真是意想不到。” 接舆笑道:“神是人,人是神,无人就无神,无神也无人,何须区分?我到这稷王山,只是觅个葬身之地,谁知道人会说我是稷王山之神?” 楚月儿扶他坐下来,道:“月儿见到洞中的摆设,便知师父在这里,只是一眼没看到的功夫,师父便与夫君动上了手。” 接舆道:“封儿是你的夫婿,我不看看他的剑术,怎能放心让他与董梧交手?” 伍封和楚月儿大吃一惊。 接舆道:“封儿杀了朱平漫、市南宜僚、计然三人,董梧早就勃然大怒,前些时他解散了董门,声称‘董门与龙伯不共戴天’,我便知道他会来找封儿,是以先找上门去,与他比试剑术。” 楚月儿惊道:“师父与董梧比过剑术?” 接舆道:“我虽然未正式收你为徒,但你叫我为师父,我向来当你是自己女儿,封儿是你的爱婿,我怎能让人伤了他?” 伍封与楚月儿甚是感动,伍封笑道:“想来董梧不是师父的对手,否则师父怎会在这里?” 接舆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襟,伍封和楚月儿见他胸口上有一道尺余长的创口,看创口上的红肉,便是愈合不久。 伍封惊道:“这是,这是被董梧所伤?” 接舆点头道:“董梧的剑术比我高明许多,幸好我的轻身本事远胜过他,才能逃了出来。本来我是想趁天年尽前替你们除一大敌,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伤了心脉。眼下外使虽愈,内伤却是一天比一天重,也没有几天日子了。” 楚月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接舆道:“人总有死,月儿也不必哭。” 伍封垂泪道:“师父放心,晚辈必定杀了董梧为师父报仇。” 接舆点头道:“再过三年,封儿或可比董梧一战,五年之后便能杀得了董梧,可惜董梧不会等你这么久,他连董门都解散了,可见他杀你的决心。何况董梧之后,还有个天下第一高手支离益,就算你逃得过董梧之手,也避不开支离益的神剑。” 楚月儿哭得更是厉害,既为接舆伤心,又为伍封担心。 伍封心中凛然,点头道:“我们杀了董梧的儿子,他自然会不顾一切来报仇。既来之则安之,董梧若来战我,我便尽力与他一战。打不过便走,大不了数年之后再找他算帐便是。我才不会为了意气之争而与他硬碰硬送死。” 接舆呵呵笑道:“这就是封儿与众不同之处,你人有机变,剑法也能灵动。我这些天在稷王山养伤之时,想起了当年向师父老子学剑之时的事。” 他顿了顿,道:“封儿,我问你,见敌之动,你会如何?” 伍封道:“自然是一剑刺出,就算不能料敌之先,至少也能格挡。” 接舆道:“若敌人的剑法比你快呢?” 伍封想了想,道:“那便改用守势,要不然就以攻代守,求个两败俱伤,敌人若无拼死之心,必会退避,我便有机可乘。” 接舆摇头道:“当年老子问我时,我也是这么说,老子却不住地摇头。其实这是赌命而非比剑,非剑术之道。敌人的剑快,难道你不能更快么?” 伍封愕然道:“晚辈自觉剑法已经够快了,从未见人有师父般的剑快,晚辈便不知道还能如何更快。” 接舆道:“我的剑术不及董梧快,何况我心脉已伤,剑上力道不足,更不如董梧。大凡人之用剑,眼见敌动,立时映入心里,由心指臂,由臂运剑,这叫作反应。封儿,你拔出剑来指着我。” 伍封拔出了剑平指,接舆缓缓站起身,从地上拾了一片竹叶,放在剑尖上面左侧一寸处,道:“我将竹叶放下时,你能否用剑接住?”轻轻松手,伍封手腕微抖,将剑尖移过去,谁知剑尖接了个空,竹叶飘落地上。 伍封和楚月儿都大为讶然,心忖这落叶并不甚快,何以接不到?伍封连试三次,仅最后一次剑尖碰到了竹叶,竹叶被剑上劲力所击,变得粉碎。 接舆叹了口气,道:“当年老子也是这么做,我根本连竹叶也碰不到,封儿的剑尖能击到竹叶,已经是极快了,胜过我年轻之时。” 他缓缓坐了下来,道:“若是竹叶由上而落,大有余暇,一剑斩过去,自能调整剑的方位角度,可将竹叶斩开,但竹叶离剑尖寸许,落叶不过是瞬间功夫,运剑的本事便体现出来了。四十年前我离开师父老子时,老子便这么做,我以为是因我不习吐纳的缘故,是以偷学吐纳,结果一事无成。二十年前再见老子,老子问我:‘剑由何发?’我说:‘常人发乎臂,高手发乎心。’自以为剑术中最奥妙的道理已是如此,结果老子仍然摇头,道:‘有心之剑,怎敌无心之剑?’” 伍封眼中一亮,心有所悟,将剑插入鞘中。 接舆道:“你们看见叶落,眼传入心,心指挥手,手再挥剑,这过程虽在一瞬之间,却也慢了这一瞬。若想胜过董梧,便要胜在这一瞬之间。” 伍封道:“师父是说,眼见敌动,臂便出招,千招万招都不从心中而过?” 接舆眼露赞许之色,点头道:“先前我从你背后出剑,你随手而挥,那九剑运剑之速还胜过与我面对面时,便是不由心之故。” 伍封惭愧道:“其实我只不过下意识挥剑而已。” 楚月儿道:“月儿明白了,是否高手的剑术便在‘下意识’三个字上?” 接舆笑道:“譬如你们行走之时,忽然摔倒,便会下意识用手支撑,免得碰伤了口面。如果你们摔倒时想一想:‘我用手撑好些还是用肩承地好些?’你们若这么想时,肯定会摔个鼻青脸肿。”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一眼,便觉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崭新的天地。他二人的武技剑术和吐纳功夫多是自悟,向来无人指点,听接舆这么一说,只觉受益匪浅。 接舆道:“无论何种剑术武技,真正的厉害之处,无非是‘快、准、狠’三个字。‘准’即出剑的方位角度,你们练剑多年,‘准’字还做得到;‘狠’指的是剑上的劲力,你们习吐纳已经到脐息境界,‘狠’字也还过得去。”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到了脐息之境,还不算吐纳有成么?” 接舆摇头道:“我虽练不成吐纳,却向师父老子仔细询问过,吐纳有‘龟息’、‘蛇隐’、‘龙蜇’三境,都可谓道。你们初习吐纳,是为龟息,以细密之息调动全身气血,去旧换新,气、血、髓为之一变,全靠天赋所就,与习练之时日毫不相干。龟息一成,便能驻颜,你们日后的模样怕是不能变老了。这龟息是第一境,其实也是最难的一境。封儿得王子庆忌之遗法,月儿是跟我学的,我的吐纳也是学之于柳下惠,所以你们一开始用的都是王子庆忌传给柳下惠的那一种五呼一吸的法子。” 伍封点了点头。 接舆道:“如果你们无此天赋,便练不了吐纳,五呼一吸只要持续十几次,便会头晕脑胀,强行练下去,不仅习之无成,还会伤脑,我便是如此。你们习之无碍,反觉清爽之极,那便是天生习练龟息的料子。” 伍封道:“不过后来变成了九呼一吸,月儿变成七呼一吸,自然而然变成了脐息,呼吸与初学时不同,是何道理?” 接舆道:“此之谓得道。道这东西是不可言传的,道同,道又不同。同者是道,不同者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道。譬如封儿九呼一吸是封儿的道,月儿七呼一吸是月儿的道,道同而人不同,因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你们能不自禁的调息,我便不能,数十年苦练五呼一吸,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道,即是毫无道根。” 伍封道:“这是否说,道只能自悟而不可言传,便是因为道虽为一,但因人而有万千,硬生生以言相传反会失道?” 楚月儿道:“五呼一吸只是法,用此法相试,无道根者便有法也不得道,平道根者用此法便可自悟其道,有了道便可弃法,是不是这么领会?” 接舆呵呵笑道:“你们果然有道根,便是这样子。唉,师父老子见了你们必定欢喜,他老人家活了百余岁,也只找到一个柳下惠能够五呼一吸的人,封儿的九呼一吸和月儿的七呼一吸都胜过了他。” 伍封愕然道:“这有区别么?” 接舆道:“当然有区别。九呼一吸胜过七呼一吸,七呼一吸又胜过五呼一吸。柳下惠数十年下来,仍不能脐息,这与他的天赋有关。” 楚月儿问道:“师父,脐息属于哪一境的吐纳?” 接舆道:“一旦能脐息,便是‘蛇隐’一境,到此境之时,身形灵动,气力与日俱增,且感觉极为敏捷,此时气血已经与外隔离,周身上下成为天然浑沌之状,毒入体内自解,邪恶之物自然相避。此时,道已经臻入化境。” 伍封道:“怪不得我中了毒,却能自行化解,蛇儿见了我们也避到一边去,原来如此。” 接舆道:“最高明的道是龙蛰。到了龙蛰之时,道便到了神境。” 伍封问道:“师父,如何才能到龙蜇神境?听柳大哥说是以毛孔呼吸,但如何去做呢?” 接舆笑道:“封儿又忘了,道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何况我连龟息都不会,怎知道龙蜇?你们练成了龙蜇神境,自然也不怕董梧,连支离益也不用怎么怕了。” 楚月儿道:“支离益和董梧如此厉害,他们也懂得道么?” 接舆笑道:“他们怎懂得道?天地有正邪,正即是道,邪即是魔,支离益所悟的便是魔。” 伍封点头道:“我看天地有魔和道,人心也有魔和道。” 接舆道:“封儿果然聪明。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能长久,却比不上魔的狂暴。支离益从邪径入手,能另辟奇门用于剑道之上,厉害之处,恐怕非我们所能想象。这次我到代国,见董门之人为支离益四下寻觅毒蛇,我捉了一人来询问,原来支益益要找一种两头蛇。” 楚月儿惊道:“两头蛇?楚人传说这两头蛇是不吉之物,见者必死。” 接舆道:“当年楚国有个孙叔敖,少年时与母隐居梦泽,一日荷锄而出,见田中有一条两头蛇,心想自己见此蛇必死无疑,又怕日后有其他人见到,也会因此而死,便挥锄杀蛇,深埋田岸。其母说他一念之善,天必相佑。后来楚庄王派人相请,拜为令尹,执楚国之政。可见这两头蛇未必真是见者必死。” 伍封问道:“师父,支离益要两头蛇干什么?” 接舆摇头道:“这个连那些董门弟子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两头蛇十分灵异,且无毒性,其他我也问不出来。” 伍封想起颜不疑的“蜕龙术”来,道:“颜不疑用毒蛇和少女之血摧练蜕龙术,能激生气力。这蜕龙术是支离益所创,他寻觅两头蛇,只怕又是想出了什么骇人的功夫。” 楚月儿点头道:“颜不疑的蜕龙术诡异神妙,由此便知道支离益的邪门之处。” 接舆道:“相对来说,入魔容易,得道却难。魔凶猛而邪恶,道平和而纯正。” 伍封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做坏人容易,做好人却难,只怕便是这道和魔之区别。” 正说着话,便听竹林中脚步声响,三人看时,却见商壶从林中出来,这林中甚幽,难觅路径,想不到商壶却也找了来。 楚月儿问道:“老商,你怎来了?” 商壶笑道:“老商见姑丈和姑姑上来了许久,有些不放心,趁小兴儿和小红不在意时溜了来。” 他一眼见到接舆,“咦”了一声,道:“原来是你!” 楚月儿道:“我就知道老商的身法必是师父所教。” 接舆见了商壶,呵呵笑道:“老商,你过来,怎么你成了封儿和月儿的侄子?” 商壶道:“不是的,姑姑是老商的师父,却不许唤作师父。” 接舆哈哈大笑,道:“这真是巧了,其实你救我一命,我本想收你为徒,可惜时不我予,月儿收你为徒,正合我意。封儿,月儿,你们可不要小觑了他,我养伤的时候,全靠他极高明的打猎手段。这人头脑虽然不甚灵光,其实与月儿一样心思纯净,学东西反而快捷得多。他极有天资,你们如果调教得法,可以助你们不少。” 伍封和楚月儿都点头称是。 接舆道:“你们要胜过支离益和董梧,便要从道上下功夫,不过这一点我比不上你们,无从教起。从剑术上来说,你们的‘准’和‘狠’上面都有些把握,唯有这个‘快’字须大大改进,董梧何日找上门来还不知道,不过必定是代王大婚之后,你们时间不多,唯有多练练这个‘快’字。‘快’字的要紧之处,便在于无心,董梧虽快,却胜我不多,还是有心之剑,你们若能悟到无心之剑,便是真正知道了这一个‘快’字,如此方能与董梧一战,这就是快剑的诀窍,可谓‘无心之诀’。由董梧而知支离益,要胜过支离益,还要从道上面下功夫。孔子是一代圣哲,他称师父老子为神龙,支离益便创出一套屠龙之术,其实是针对老子。他敢与老子为敌,可见其入魔之深,也可见其魔性之厉害。” 伍封与楚月儿一起点头,商壶对接舆十分尊敬,跪在一旁。 接舆叹了口气,道:“董梧伤我这一剑,让我懂得了数十年未明的道理,这些天我正想找你们,不料你们能自行找上来,可见这道之精微之处,我向你们说了这些话,也可以安心去了。” 伍封与楚月儿都流下泪来,商壶虽然不大懂得接舆话中之意,却忽感心酸,伏地大哭起来。 接舆缓缓道:“我要走了,一阵我回洞中之后,你们便封了洞口,免我受俗人打搅。”说着站起身来,向洞中走去。 楚月儿哭道:“师父,莫非这心脉之伤便不能医么?” 接舆笑道:“人生在世全在乎心,心死则人亡,我活了这六十年,能明白魔道邪正,总算不枉此生,此时此刻,生死有何差别?” 他入了洞中坐定,道:“封儿,闭了洞口,我去也!” 楚月儿放声大哭,伍封见接舆寂然不动,知道他已经去了另一境地,不禁泪如泉涌。虽然他与接舆是初次见面,却如同相识了数十年、数百年一般。他牵着楚月儿走出了山洞,拔出剑来,猛地向山壁上劈了下去,只听“轰”的一声,山壁巨石如雨般落下,灰尘四扬,片刻间这山洞便没于土石之中,浑然天成,再也看不出此间曾有一个山洞。 商壶见伍封一剑之威如此厉害,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伍封和楚月儿对着山洞叩了几个头,商壶自然也跟着叩头,三人在山壁前坐了良久,伍封叹道:“月儿,老商,我们走吧。” 楚月儿点了点头,对商壶道:“老商,你不可说出这事,免得有人来吵闹。” 商壶点头道:“老先生受伤将养,自不能告诉别人。” 鲍兴等人见他们三人下山,一起围了上来,鲍兴问道:“公子,小夫人,可曾见到神人?” 伍封叹了口气,道:“他已经走了,这稷王山之上,恐怕从此再无神人。” 众人愕然不解,本想追问,却见伍封和楚月儿二人脸上仍有泪痕,不敢问下去,遂将商壶好一阵埋怨,说他擅自上山,惹得众人耽心。 商壶道:“是老商不好,不过老商忽然觉得非上去不可,这才上了山,下次决不敢了。” 伍封叹道:“我们回去吧,我和月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暇理会它事。” 伍封与楚月儿回府之后,立时到了后院厢房之中,闭门不出,除了让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送饭外,什么人也不见。 如此三天,府中上下无不惊讶,不知道这二人在干些什么。到第四日时,赵飞羽上门来访,田燕儿带着田力、平启、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在堂上接待。 赵飞羽好奇道:“龙伯和月儿这几天闭门不出,究竟在干什么?” 田燕儿摇头道:“府中上下都在猜测,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他们只见老商一人,连雨儿她们也弄不清楚为何如此。” 鲍兴道:“那日公子和小夫人到稷王山去过后,回来便是这个样子。依小人的想法,定与稷王山之神有关。” 赵飞羽讶然道:“稷王山之上真有神人么?” 田力道:“听龙伯那日的语气,他们见到了神人,不过说神人已经走了,或许不会再回来。这几日小人在城中听说,自那日开始,果然稷王山上再无歌声了。” 众人尽感愕然,赵飞羽向商壶询问,商壶道:“这个老商可不知道,只见姑丈和姑用手指捏水珠。” 圉公阳道:“小人和小刀在门外侍侯,公子和小夫人让我们将门窗以布帘封住,里面不露一丝光亮,黑黝黝的,又让我们拿了数盆水和空心竹管进去,时时听见滴水声,有时听见击掌声,小阳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赵飞羽点头道:“他们定是在练什么厉害的本事,这本事只怕与稷王山之神有些干系。” 众人恍然,平启奇道:“什么本事要用这么古怪的方式去练?” 众人七嘴八舌说话,秋风忽地跑来道:“公子和小夫人出来了,眼下正在练武场上。” 众人忙赶了过去,便见伍封与楚月儿拳来脚往,斗得甚是紧凑,最奇怪的是他们二人都闭着眼睛,仿佛是随手而发,但速度之快捷是众人平生仅见。 旁边众人之中,以赵飞羽剑技最高,她看了好一阵,叹道:“想不到龙伯和月儿的拳脚本事也如此厉害,飞羽就算提着剑上去,最多与月儿的空手相敌,但怎也敌不过龙伯这双手。” 伍封与楚月儿试了一阵新悟的“无心之诀”,睁开眼睛与众人打招呼,伍封道:“月儿,我们再试试剑术。” 二人无暇与众人说话,各自拔出剑来,众人只见剑光大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听见双剑相击了七八次,细看时,只见他们剑术快捷如电,令人目不暇结,似乎是随手挥洒,却包含着二人剑术之精粹。 商壶看得面如土色,噫哦连声。 平启叹道:“他们这剑术招式未变,不过出剑快了数倍,这种快剑本事太过厉害,小人只是看看也心生寒意。” 众人心中都有同感。 过了良久,二人插回了剑,伍封笑道:“月儿聪明得恨,这无心之诀比我还先悟得。” 楚月儿嫣然笑道:“其实夫君心里放着的事多,不象我心无旁骛,不过我也只是先悟一个时辰而已。夫君只用了三成之力,再加一成力时,月儿恐怕最多三十招便败了。” 二人携手走回来,与众人打招呼,伍封笑道:“这几天我与月儿啄磨些功夫,以为还要多费几天,幸好你们都没有来吵我们,总算练成了这‘无心之诀’。若是公主在这里,以她的好奇,定会每日入室问一问,我们肯定没这么快练成。” 鲍兴讶然道:“公子每每悟出新的本事,也不过是几个时辰,这一次整整用了三天,怪不得这么厉害。” 赵飞羽好奇问道:“这是稷王山之神所教的么?” 伍封含含糊糊道:“这种奇术不好言传,若非他提醒,我们也悟不出来。”他不敢说出那“稷王山之神”其实是楚月儿的师父接舆,否则传到人耳中去,说不定会有人为了觅剑诀剑招的简册,跑到山上去掘接舆的尸骨出来。 赵飞羽本想再问,却见楚月儿双眼泫然,寻思这位“稷王山之神”必定与他们二人大有关联,便没有问下去。 伍封怕人追问,问道:“这几天有无事情发生?” 田力道:“赵、智、韩、魏四家都曾来请公子到府赴宴,韩公与魏公还亲自上门来,都被小人托辞推脱了。不过以小人之见,他们可不好得罪,龙伯是否该上门去走走?” 伍封点头道:“上门去走,还不如请四家过府上来,今晚我们便在府上设宴,请他们来坐坐。” 赵飞羽点头道:“龙伯与燕儿到绛都好些天了,请他们来宴饮也是应该的。” 庖丁刀道:“小人便去准备菜肴美酒。” 伍封道:“田兄与小阳到各府去走一趟,以我和燕儿的名义请老将军和无恤兄、智伯、韩公、魏公赴宴。” 赵飞羽道:“智瑶的师父梁婴父从成周回来了,智瑶今晚若来,梁婴父必定会随来。” 伍封问道:“梁婴父真是支离益的亲人么?” 赵飞羽道:“好象是吧,不过他与代国有些恩怨,前些时到代国去,似是为了阻止……任公子即位。”她提到任公子时,不禁顿了顿。 伍封愕然道:“任公子即位与他何干,非要去阻止?” 赵飞羽道:“也不知道梁婴父与任公子有何不妥,说不定这事与智瑶有关。” 伍封道:“我来绛都有好些天了,一直未见过梁婴父。原来他先在成周,又去过代国,这人在成周干什么?” 赵飞羽道:“六卿之乱后,梁婴父求卿位不得,便到成周设了个剑馆,他是晋国第二大剑手,又是智瑶的师父,名气比南郭子綦要大得多,是以他的剑馆一开,门徒如云般拥上门来,连刘、单二卿也将子侄送入馆中,声势之大,南郭子綦远远比不上他。梁婴父的门徒时时找南郭子綦挑衅,欲打倒他而声名鹊起,听说都是梁婴父的耸恿。这人收徒不重视人品,是以门下恶霸强徒不少,成了成周刘、单二卿之外的另一大势力。” 伍封道:“我府上有个九师父,是月儿的姐夫。南郭子綦是九师父的父亲,上次他到莱夷去时,我到鲁国拜祭外公孔子去了,未能见到。”梁婴父人品颇差,又故意与南郭子綦作对,伍封心中自然对这人大有恶感。 田力和圉公阳正要出府请人,这时晋定公派了几个侍卫来,说是晚间在宫中设宴,请龙伯、田燕儿、四卿和晋国的诸家大夫入宫。 伍封道:“既然国君设宴,我们便要入宫去,今日也用不着在府中设宴了。” 赵飞羽讶然道:“国君这些年向来不理事,今日居然会设宴请人,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愕然道:“他好歹是个国君,虽然比不上你们四卿势大,但请臣子宴饮是极正常之事,有何意外?” 赵飞羽摇头道:“你不了解晋国的事,智瑶将妹妹和一个侄女嫁入宫中后,公宫之中有七成以上是他的人,国君眼下处处要看智瑶的脸色,不要说宴请群臣,就是在宫外走一趟,若未得智瑶默许也是不敢。如今四家势大,智瑶是怕晋君一个不小心,走到了某家之中,与他家搅在一起。” 伍封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想不到这位晋君的处境,比我那国君老丈人还差得多哩!” 赵飞羽笑道:“晋国境广人多,四卿之中每一家的势力均比得上一个越国,情势复杂之极。”她远远地看了田燕儿一眼,小声道:“齐国只有田氏一家,龙伯的势力比田氏小得太多,又与田氏交好,田恒这人颇重声名,自然用不上智瑶这种手段。” 伍封道:“你们赵、韩、魏三家在宫中也有不少眼线吧?” 赵飞羽笑道:“当然都是有的,不过我们没有智瑶那么横蛮无礼,在宫中的人数比他可差得远了。” 伍封叹了口气,让众人各去忙碌,自己带着楚月儿、赵飞羽、田燕儿、春夏秋冬四女、平启和鲍兴夫妇入房说话。自入晋以来,府中的大小事情他都交给田力、圉公阳和庖丁刀打理,此刻便由得三人去款待侍卫去。 入房坐定之后,伍封问道:“大小姐,这晋国之事我有些不甚明白,向向你请教一二。” 赵飞羽愕然道:“龙伯入晋之后,对晋国的事漠不关心,今日怎会忽然感兴趣起来?” 伍封叹道:“以前我与月儿在水中嘻戏,大海表面上平静如水,底下总是潜流急涌,暗藏危机,到绛都这些天我便有这种感受。我在这晋国不过是匆匆过客,但田燕儿日后这数十年却要生活在此,就算我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燕儿打算。能避免的便避免,不能避免的便要留些分寸,若是我处置得不好,只怕会给赵氏和燕儿带来后患,不可不防。” 田燕儿忽地泪如泉涌,放声大哭,楚月儿上前不住地安慰,忍不住叹了口气。在楚月儿的心中,向来无甚畏惧和愁闷,即使是与乃姊楚姬逃出田府困于闾里之中,她也是顺其自然,后来迟迟、叶柔、蝉衣等人先后去世,她虽然伤心,但她对生死之事看得比较透彻,也不会将世事看得灰淡了些。此刻明知田燕儿喜欢的是自己夫君,却不得不嫁给赵无恤,且这送亲之使还是她喜欢的人,对这件事伍封和自己却是束手无策,楚月儿此刻也不禁有些无奈的伤感。 赵飞羽心有所感,眼眶也不禁渐渐湿润起来,过了好一阵,待田燕儿哭声渐弱,才说道:“晋国之事,全在赵、智、韩、魏四家。以实力而论,智氏强将谋臣最多,邑地也最大,是以智氏的实力远胜于赵、韩、魏三家,单单以实力而论,智氏与任一家兵戎相见,胜算都在七成以上。” 伍封道:“我只道智氏略胜与你们一些,想不到他强横至此!怪不得这人行事如此嚣张跋扈,不将你们三家放在眼里。” 鲍兴问道:“那天小人随公子到赵府赴宴,智瑶居然用斗勺将八少爷脸上至砸破流血,无礼之甚!当时公子想上前找智瑶算帐,却被八少爷大使眼色制止。是否因为智瑶实力太强的缘故?不过这人如此横蛮失态,或者只是个粗蠢莽夫罢。”鲍兴虽然为伍封掌车,其实如今他这伍封府上的身份甚高,执掌亲卫铁勇,又是伍封的心腹家臣,在府中的地位早已经与平启相仿,甚或更为亲厚一些。他这么插口相询,并没有逾越其身份。 赵飞羽摇头道:“小兴儿有一点可说错了。无恤隐忍不发,故然是因为智氏势大,犯不上以小耻而大动干戈,不过智瑶这人并非莽夫。他的剑术是从梁婴父处习得,却能胜过梁婴父,冠绝晋国一境,由此可知这人聪明绝顶。智氏出生于荀氏,世代为晋将,家传兵法十分高明。当年晋国六卿之中,有智氏、中行氏二家都是出自荀门。智瑶多技艺、善良谋,家父对他向来十分忌惮。这一次他在赵府击伤无恤,看起来是酒后失态,飞羽和无恤却疑心他是故意为之。当晚无恤派人探察,才知智瑶埋伏大批高手在府内,他早些天便调了三万多人驻于屯留,一旦城中生变,三万人迅速南下,赵氏便大难临头了。我们赵氏的士卒大多在晋阳,城中不到三千人,晋阳离绛都数百里,等赶来时已经不及。” 伍封惊道:“原来如此。那天他若是动手,定可大获全胜,他既擅用兵,为何要弃此良机呢?” 赵飞羽道:“这就是晋事的与众不同之处。晋国表面上各家能相安无事,全在‘始祸必诛’四个字。当年六卿在世,便互相忌惮,在国君面前立下‘始祸必诛’之誓,范氏和中行氏灭后,四家重又立下此誓。智瑶若向赵氏动手,韩、魏必不敢坐视,定会夹攻智氏,再加上赵氏的余勇,智氏自不能以一敌众,也免不了覆灭一途。智氏虽比韩魏每一家都强,却比不上韩魏联手。何况绛都赵府被难,晋阳还有长兄伯鲁之子赵周,只要智瑶不乘胜攻晋阳,赵氏也不算尽灭,仍有东山再起之机。” 她停了片刻,笑道:“智瑶、韩虎、魏驹都以为无恤会因辱发难,无恤受辱只是意气之争,智瑶不算先动兵戈,如果我们赵氏动手,这便是‘始祸必诛’,智瑶大军西来攻赵便顺理成章,韩魏也不好助赵,其实也不敢助赵。智瑶攻占了绛都赵府,再调集大军北上晋阳,说不好还会以‘始祸必诛’的理由逼韩魏助兵,许以瓜分赵地,韩魏本就惧怕智氏,此时既得理又有地,多半会欣欣然派兵助智攻赵。当晚智、韩、魏三府的使者如穿梭般出城,各往邑地,忙碌之极,无恤却是毫无动静,智瑶之谋便落空了,昨日屯留的三万人才突然离去。这次他当众击伤无恤,更加深了三家对他的避忌,费力而不讨好。”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伍封初到绛都的第一晚,便有如此大事发生,恍如积薪在侧,又有小儿执火在旁一边,一不小心,这绛都城便陷入兵戈之中,情势凶险至此,众人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伍封叹道:“原来晋国这么复杂,在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四家若是大动干戈,我们这区区人数不说是相助赵氏,就算自保也不容易。身处如此危境,我还每日四处游玩,真是险得很了。” 赵飞羽笑道:“不过龙伯这些天这么大张旗鼓地四下闲逛,却助了我们赵氏不少,也免了若干祸事。” 伍封愕然道:“怎会如此?” 赵飞羽道:“智瑶逼无恤动手的计谋不成,自然会打龙伯的主意。龙伯虽然厉害,比起无恤来便要冲动许多,智瑶只须找几个人逼龙伯比武,设法激你发怒,有了些小冲突,赵氏不好不管,他便可以向我们动手了。我们早查得清楚,桓魋从宋国出走后,便投奔了智瑶。智瑶先派桓魋加害你们,同时又调三万人到屯留,自然是早有图谋,不可能轻易罢手,从龙伯身上激起事来,正是最恰当之举。” 伍封笑道:“原来桓魋真是智瑶的人!这个便不用怕他,我虽然冲动些,却不会轻易与智氏交恶。” 赵飞羽道:“多过些时日你便不会,龙伯前晚刚见了他伤过无恤,想来怒气未息,若是次日一早智瑶便遣人挑衅,龙伯说不定会动手。不过我看他定会先找上小兴儿或其他人,小兴儿他们若被人伤了,龙伯定会为他出气,智瑶的计谋便成功了一半。你送燕儿来与无恤成亲,赵氏若坐视你被智氏所逼,怎也说不过去。眼下过了几天,你的怒气也消了,便不会上他的当。” 伍封道:“这也说得是。是了,那天在酒宴上智瑶对我傲慢无礼,说不定是故意想将我激怒,幸好我没有在意,席上溜了出去找老将军说话,这人定是失望得很。” 赵飞羽道:“想是如此,他若是直接激怒无恤,毕竟不大象样,自然是从你身上着手为好。不过你次日带了小兴儿入宫见国君,正是极妙之着,一来避过智瑶的挑衅,二来以龙伯的性子,就算是泼天的怒气,过得六七个时辰也会消了。那日你才入府之时,我故意对平爷说话,请平爷提醒你到公宫去,便是考虑得多了些。不过龙伯早有打算,早就准备好入宫,我也不白白担心了。这些天家父和无恤不住地在背后夸你,说你虽然年轻,可政事通达,谨慎守礼,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心道:“怪不得平兄从来不多口的,那日竟想到劝我入国见晋君,原来是你从中施法。”这么想着,心中老大没趣:“我一入府中你便来了,我以为你来瞧我,原来是这么打算。”叹道:“怪不得人说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我才入绛都,便能猜到当晚智瑶会对我无礼,连我次日的行动也盘算好了。次日大小姐早早便到府上来,想来也是这个道理吧?” 赵飞羽见他脸色不虞,猜到他的心思,道:“飞羽固然是为了大事考虑,不过也想见见故人,否则就会让无恤来了,犯不上自己大婚在即,还要跑来跑去。”说着脸色微微一红。 伍封心下立时宽了,笑道:“这也说得是。你说我助了赵氏不少,又是何故?” 赵飞羽笑道:“龙伯这些天出城闲逛之事,飞羽手下的人便乘机随我出城,与城外的人互通消息。我们被智瑶盯得很紧,寻常派人出城都有人尾随,何况是这几日之中?前天九弟赵嘉带了数万士卒在晋阳城外大举围猎,便是我们赵氏对智瑶的回应。智瑶想是得到消息,昨天终于将屯留的大军调回了邑地,绛都城的这场危机总算轻松化解了。” 伍封心道:“原来我邀你出城散心,你也在利用我。”语中不悦道:“这些事大小姐何不早说?非要瞒着我不可呢?” 赵飞羽道:“龙伯若有心对付别人,便会诡计多端,人所难测,不过平日为人却爽直,尤其是敌友未明之时,不太会掩饰。飞羽才会隐忍不说,龙伯请勿见怪。” 楚月儿格格笑道:“飞羽姊姊对夫君的了解可深了,连他的怒气过几个时辰才会消都知道,当真了不起。” 赵飞羽脸上飞红,伍封心道:“我与飞羽交往并不多,若非她曾真心对我,怎会对我的性子如此了如指掌?”心下一热,呵呵笑道:“大小姐果然厉害,你们姊弟二人都是人中之杰,我可比不上。”笑了一阵,忽叹道:“大小姐智谋深远,得大小姐一人胜得三城,怪不得任公子和智瑶都抢着来求亲。”他心有所感,语气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意味,还真如赵飞羽所说,只要不是有心对付人时,便不大会掩饰。 赵飞羽脸上更红。 平启在一旁道:“既然智氏势大,这一次计谋未成,日后说不定还会寻机下手,大小姐不可不防。” 赵飞羽道:“我们防了他这么多年,总算一切平静,无事发生。待下月之后,我们有齐国、代国为友,便不怕了智瑶,除非智瑶有把握同时灭了赵、韩、魏三家,还能抵挡齐国和代国的大军,否则就算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公然伐赵。是以赵氏一众大可以放心了。” 伍封忍不住问道:“我听说赵氏一向有灭代之念,与代人还有杀子之仇,怎会如此顺当地抛弃仇怨结下姻亲?” 赵飞羽叹道:“以势而论,亲代不如灭代。与代国结亲,不过是多一外援,国事诡诈,外援有时候可能会因利所使,反戈相向。灭了代国,外援便成了内势,当然要好一些。可惜有智氏在侧,代国的骑兵十分精良,又有支离益、董梧等高手为将,灭代便不十分容易,战事只要拖上一年半载,不要说智氏,就是韩、魏二家只怕也会另打主意。考虑再三,无恤才定下亲代之策。”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他仍为赵无恤将乃姊嫁给代国之事有些不悦。 赵飞羽道:“晋国四卿自从六卿之乱开始便与齐国交恶,后来晋齐又为卫国之事鏖战多年,都想立卫君,企盼卫君以国附己。家父知道国事出自多家,齐晋之间难以盟好,遂不管智、韩、魏三家的想法,与田相结亲,这是二家结亲,非齐晋二国之亲事,智瑶也无可奈何。不过谁都知道齐国之政以田相和龙伯为出,赵田结为儿女之亲,齐国又派了龙伯为送亲之使,这一门亲事实则得了一个齐国为我赵氏之助。不瞒龙伯说,这件事家父谋划已久,他自知年事已高,无恤还年轻,便要为赵氏立一大援,以保全我们赵氏。” 伍封道:“如此一来,齐晋之间还是敌意未解,不过赵氏与齐国却成了姻亲,赵氏与三家为恶,齐国正好助赵抵御三家,若两国盟好,反而就不大方便了。若是两国为盟,还不如将燕儿嫁给晋国世子。”心道:“田恒自然也是出自私心,万一哪天田氏失政,国君与齐臣联手对付田氏,田氏还有晋国的赵氏相助。怪不得他口口声声说要与晋国盟好,至今却不见动静。” 田燕儿和赵飞羽这两头亲事全是政事之产物,无一是真心从二女的终身大事上考虑,想想也甚是没趣,伍封叹了口气,不住摇头。 众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禁摇头。 楚月儿见田燕儿又伤心流泪,忙打岔道:“飞羽姊姊,韩虎、魏驹两家又如何?他们与智瑶好些,还是与你们赵家好些?” 赵飞羽道:“四家的实力以智氏为首,赵氏居次,韩、魏两家便弱一些,不过他们自知其弱,早就连手一气,韩虎的姊姊嫁给魏驹,魏驹又将其妹妹嫁给韩虎,两家亲上有亲。他们二家这一联手,实力便远胜过智瑶,更不用说我们赵氏了。他们虽是守望相助,幸好他们各自为自己打算得多些,早些时为了邑地边界还有过一些争执,总之是并手攻人不易,但一家被攻,另一家必然援手而无疑。” 伍封笑道:“韩魏结亲,赵氏又与齐国结亲,这么说起来,智瑶在大势上岂非反而要弱一些?” 赵飞羽摇头道:“不然,智瑶也有其法子,他将妹妹和侄女嫁入公宫,眼下智瑶的妹子便是晋国的君夫人,由此控制了国君,所发政令全是打着国君的旗号,名正言顺,我们三家在表面上无从抗驳。另外,智瑶插手周室,刘、单二卿虽然彼此争斗不休,他却能与两家同时结好,借刘单之斗来维持两家实力的平衡,以至这二卿谁也不敢得罪他,谁也不敢离开他。此外,智瑶又大力扶植王子姬厚,助以兵甲锐士,使王子厚在成周和王城势力颇大,再加上梁婴父的剑馆勇士,群公子无力相抗。其实王子厚为人残暴,远远比不上其兄王子姬仁的贤明,天子一心想立王子仁为太子,却担心王子仁被王子厚所害,又不敢得罪了智瑶,是以自先太子亡后,一直不敢立王子仁为太子,这太子之位空到了现在。王子厚正因为有智瑶之助,看来这天子之位,早晚要落入王子厚之手。眼下周室甚弱,不仅传国九鼎一直未能找到,连天子的‘昆吾宝剑’也不见,王权不彰,偏还有王子厚这样的人争权夺利,令人生憾。” 伍封道:“以周之弱,王室的事晋人可以插手,晋国之政周人可帮不上忙,一旦晋国内乱,智瑶势弱,王子厚和刘、单二卿又能干些什么?如此外援不足为虑。” 赵飞羽道:“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外援,不过智瑶将其姊姊嫁给了秦君,秦国羡智瑶势大,立智瑶之姊为君夫人。秦国之境有一千多里,秦人勇悍好斗,不可小觑。” 伍封道:“我听说秦人地大而人少,虽然勇悍,风俗却朴直,向来不通中国,日后虽然难说,不过眼下未必甚强。” 赵飞羽点头道:“秦人至今仍用人殉,信奉诸神,祭白帝、宝鸡、大梓以奉皇天,祭黄帝、炎帝以侍后土,每有水发,便弃公主于水,声称嫁河伯,其中大多来至于戎俗。至今为止,秦国还不许吏人佩剑。剑不普及于士人,何以技击?是以秦人虽然悍勇善战,却无人善用。秦眼下虽弱,毕竟国境甚广,比我们三家中的任一家也不会差了,多年来秦国是晋政之中的极大变数,是以智瑶因智夫人而有秦人为援,非同小可,我们三家绝不敢轻忽。” 伍封沉吟半晌,忽地脸上变色,道:“智瑶那日伤了无恤兄,智赵两家想要和好只怕是不可能了,智瑶理应知道这一点。这人既想对付赵氏,眼下更不会轻易放弃此念。如今赵氏即与齐国和代国结好,我若是智瑶,便要趁这些天婚姻未成,设法破坏了赵氏的外援,日后便设法联结韩魏二家,同灭赵氏。” 赵飞羽吃了一惊,道:“龙伯是说,他会派人对付你们?” 伍封叹道:“我们在绛都城中,有赵氏保护倒还好些,听老将军说任公子已经即位为代王,要亲自来迎亲,智瑶若在途中加害任公子,这便麻烦了。他能遣桓魋加害燕儿,为何不会派人对付任公子?” 赵飞羽惊道:“智瑶这么做,不怕赵氏与代国联手报仇么?” 伍封道:“赵氏与代国有旧怨,智瑶若命人扮成赵氏士卒,沿途加害任公子,再放些谣言出去,代人多半会以为赵氏以结亲为由,诱杀其王,智瑶大可以与代人联手伐赵。” 赵飞羽惊得变了脸色,猛地站起来,道:“智瑶在屯留的三万人既能攻赵,为何不会攻杀代人?任公子若入绛都,必过长平,屯留离长平不到二百里,兵车速行不用四个时辰,可谓朝发夕至。何况屯留之兵昨日便已经离去,谁知道他们躲在何处设伏?!” 伍封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任公子死了,飞羽岂非就用不着嫁到代国去了?”才这么一想,心中便暗骂自己卑鄙无耻,此刻居然会产生这种念头。他见赵飞羽如此着紧,暗暗叹气,不论此女担心的是赵家抑或任公子,此刻所想的定不会是自己,心道:“飞羽是做大事的人,在她心中,赵氏的安危永远是第一项要考虑的,其次才是我或者任公子。眼下赵氏的安危与任公子连在一起,自然想着任公子多些。” 赵飞羽怎料得到此刻在伍封心中转着的居然是这些念头?见伍封脸色变幻,以为他为任公子的安危着急,便道:“不成,我得带人出城迎接任公子,免他被人暗算了,日后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情来。唉,我只怕赶不及。” 伍封忙道:“任公子极有谋略,又精通兵法,他一路上怎会不小心行事?若按行军之法,他会派哨探四下探索前进,智瑶的大军真想一发即中,便要避开哨探,潜伏在更远之处,待哨探过后才会下手,何况他不能公然动手,只能将大队人马分成若干小股,扮作行商之类,大军分分合合需要好些天,理应赶得及。不过大小姐千万去不得,这么跑出去接未来夫君,岂非让人见笑?” 赵飞羽道:“此刻无恤绝不能离开绛都,家父又有恙在身,我不亲自去,谁能当此重任?” 伍封叹了口气,道:“那当然是我去了。”心中却酸溜溜地甚不是滋味。 赵飞羽摇头道:“你若走了,万一有人加害燕儿怎么办?智瑶敢向任公子动手,当然也敢派人对付你和燕儿,赵氏与代国的亲事他能捣鬼,与田氏的亲事又怎会放过?” 田燕儿道:“龙伯今晚还要去宫中赴国君之宴哩!” 赵飞羽恍然道:“我明白了,国君今晚的宴饮必定是智瑶特意安排的,龙伯与任公子是朋友,智瑶怕龙伯离开绛都去迎接任公子,有龙伯牵涉在内,事情就复杂得多了。” 伍封道:“说不定智瑶不想我离开绛都,是因为他在绛都有对付我之策。”心中忽地一凛,与楚月儿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一个人来:“董梧!” 赵飞羽道:“我却担心这是智瑶的调虎离山之计,想将龙伯骗出绛都加害,龙伯若出了事,他再派人入府加害燕儿就容易得多了。齐国比代国强大得多了,智瑶心目中的第一个目标理应是燕儿,而非任公子。” 伍封暗暗吃惊,道:“这也有理,不过大小姐若忽然带了人马出城,必会惹人生疑,说出去也不好听,沿途也会有人阻止。” 赵飞羽道:“其实我不必要带大队人马去,只要悄悄赶去与任公子汇合,再公然露面,智瑶便不敢动手了。我若死在任公子军中,谁都会知道这是智瑶的诡计。智瑶怎敢冒此‘始祸必诛’之险?” 平启在一旁慨然道:“公子,小人欠了大小姐一条命,不如让小人护送大小姐去吧?何况任公子对小人有授艺之德,小人也不能眼见他被人所害。” 伍封点头道:“我正想让你带了三十铁勇去,上次在吴国时你与任公子一洗前隙,那是因为他看在我的面上,又有大事要办,这一次你送大小姐见他,他便会感念你的忠义,真正地释怀。这样也好,免得你一想起任公子便心中憾然,也算了却你一桩心事。” 平启点头道:“公子尽管放心,小人会拼死保护大小姐周全,大小姐如果有失,小人绝不生还!” 伍封道:“一阵大小姐回府准备,再扮成小卒,悄悄随平兄出城。平兄就说你们要回齐国报讯,你们只有三十余人,就算有人生疑,总也想不到大小姐竟会与你们在一起。” 赵飞羽道:“事情如此急切,我也不用回府了,就这么去吧。一阵龙伯派人向无恤送信,让他小心提防便是。” 众人见她十分果敢,行事毫不拖泥带水,均想:“此女人称为天下奇女子,果然与众不同!” 赵飞羽和平启准备了十一乘兵车,带着三十铁勇匆匆出府。 第三十七章 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鲍兴和田力将他们送出了东门,看着兵车绝尘而去后,又按伍封的吩咐,故意与守门城兵寒喧了好一阵才回。 本来伍封想亲自送他们出城,但他们声称是回齐国报讯,犯不上伍封相送,又怕惹人注目,伍封才没有送。 伍封又与鲍兴去了一趟赵府,故意带着赵飞羽的马车,将车上长幄如常般垂下,旁人以为赵飞羽坐在车中,谁也料不到这只不过是乘空车而已。 伍封将诸般事向赵无恤说了一遍,赵无恤脸色变幻,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能,在下可失察了。幸好龙伯与家姊及早想到这一点,否则,这场祸事比天还大。”他立时派人将张孟谈、高赫等人叫来,一起到赵鞅养病的房中商议。 伍封向赵鞅问候了几句,也不好参与赵府的事情,先行告辞,赵无恤特地让新稚穆子和小非将他们一路送回府中不提。 临近黄昏之时,伍封带着鲍兴入宫。临行时叮嘱楚月儿:“小心提防,说不定会有人入府行刺。” 楚月儿笑道:“他人我倒不担心,只怕董梧来时,我敌不过他。” 伍封笑道:“董梧只会找我,不会向燕儿行刺,他是一代宗师,怎会为智瑶当刺客?”他见楚月儿一脸愕然之色,解释道:“我将燕儿安然送到了绛都,燕儿在途中被刺,我难辞其咎。如今已经到了绛都,燕儿若被刺,便是赵氏的保护不周。代国并不想得罪我,是以董梧将董门解散,是表示他找来我只是私事,与代国无干。他要找我报仇,便不会从燕儿处着手,一来不合他的身份,二来此刻就算杀了燕儿,也未必对我有何伤损。” 楚月儿点头道:“既然董梧不会来,我便不担心。” 伍封道:“不过智瑶手下高手不少,譬如梁婴父、豫让等人,他们若进府来,你可要小心。若是未练成‘无心之诀’,他们的剑术多半还在你之上,眼下我们新悟妙诀,你便不用怕他们,但要胜过他们也不太容易。不过只要你与燕儿在一起,一旦有刺客来,足以拖延,等雨儿四人、小刀、小阳、老商他们来帮手。刺客毕竟只是刺客,见不得光,人一多时便会逃走,免被人认出了行迹。” 叮嘱了一会儿,伍封才放心入宫,他去得较早,宫中还无其他的客人,晋定公早在中间主座上等着,伍封坐在左手上座,鲍兴坐在他身后的从人席上。 晋定公笑道:“想不到龙伯来得最早。” 伍封道:“国君见召,外臣怎敢不尽快赶来?” 晋定公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晋臣都如你一般恭敬守礼,晋国便不是这个样子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赵无恤带着新稚穆子、张孟谈和高赫便到了,赵无恤向晋定公施礼道:“国君,家父抱恙在身,只好由小臣来入宫拜见。” 晋定公笑道:“赵公勿须多礼,请入座。” 本来赵氏的座在右手第二席上,赵无恤向晋定公禀告之后,移到了左手第二席,陪坐在伍封的下首,好与伍封说话,张孟谈等人坐在其身后。 赵无恤脸上被智瑶用斗勺所击的伤已经愈合,不过留下了一点浅浅的伤痕,不仔细瞧还看不出来。伍封见那新稚穆子不过是个小童,居然能陪赵无恤入宫,还与张孟谈、高赫等人并肩列座,大感好奇,向新稚穆子打量了几眼。 赵无恤小声道:“穆子是我们赵氏的族子,甚被家姊看重,随家姊学些剑术兵法,算得上家姊的徒儿。家姊曾说,假以时日,穆子必是赵氏族中名将。” 伍封暗道:“飞羽眼界甚高,收的徒儿必定是出类拔萃之人,看来这新稚穆子并不简单。”想起那日赵府比武一事,顺嘴问道:“是了,那日高兄与王安一战之后,又与李简交手,战果如何?” 赵无恤笑道:“高赫连胜了王安、李简、西门勇、申叔望四人,后来被豫让击败,不过豫让说高赫连战数场,体力有亏,是以算不得获胜。” 高赫惭愧摇头,道:“小人就算未曾与其他人比试过,也不是豫让的对手。这人神力惊人,剑术别出一格,厉害得紧。” 张孟谈笑道:“高兄连败四人,一夜之间名震绛都,各府剑手对你羡慕之极哩,都说你的剑术在晋国可排在十名之列。” 高赫汗颜道:“惭愧,惭愧,在龙伯和八少爷面前,小人这点剑术当真是不足一哂。” 张孟谈对伍封道:“龙伯,今日公宫之中只怕免不了一场好斗,龙伯有无兴趣下场玩玩,免得绛都的剑手傲慢自大,以为天下之剑尽在晋国?” 伍封道:“在下一入晋境,便寻思以和为贵,不想多生枝节。” 张孟谈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叹了口气。 伍封又道:“不过在下不想动手,别人未必会由得我在一旁静观,到时候再说,真避不过时,只好拔剑了,免得晋人小视了我们齐人。” 张孟谈和高赫脸上立时显出喜色来。 这时,魏驹带着任章、李简、西门勇入宫来,向晋定公见礼后,坐在右手第三席上,其实他是晋国亚卿,韩虎只是下卿,按理他可坐在第二席,不过他不愿意与韩虎相争,自行坐在第三席上。 魏驹向伍封和赵无恤打过招呼,眯着眼将殿上穿梭般的宫女作细打量了一阵,见到一两个看得顺眼的,招手叫她们过去,扯着坐在其两旁。两个宫女神色有些慌乱,向晋定公瞧去,晋定公无奈地点了点头。 魏驹左拥右抱,先在二女身上讨了些便宜,又饮了一爵酒,这才与伍封和赵无恤说话。 魏驹笑道:“在下早想请龙伯到府赴宴,可惜赵公父子身有微恙,宴间少了赵氏,干什么也不会快活,只好忍到了今日。”他说得巧妙,赵无恤面上的伤虽然极轻,可毕竟是裹了几天白巾,看起来的确不雅,若请了赴宴多半不会去,但他绝口不提个“伤”字,只含含胡胡以“微恙”一说代替。 伍封笑道:“其实在下也想设宴请魏公到府,却寻思用几个粗蠢男仆奉酒,免被魏公这双神眼占了便宜,但又怕魏公见怪,是以拿不定主意,拖到了今日。” 众人知道他说笑,不禁脸露微笑。 魏驹大笑道:“在下自有其法,龙伯须逃不过去。在下到了府上,至少要四下走一走,一饱眼福。” 正说话时,韩虎擦着汗摇摇晃晃进来,他身后跟着段规、申叔望和王安三人,四人向晋定公施礼后,又与众人打招呼。 韩虎道:“在下途经魏府相邀,不料魏公先赶了来,扑了个空。” 魏驹笑道:“韩公知道在下这脾气,今日既有龙伯在座,在下便非要先赶来不可,不料还是比龙伯慢了些。” 韩虎愕然道:“这是为何?” 魏驹道:“龙伯这双眼睛非同小可,国君宫中美女如云,在下怕被龙伯先到先得,是以赶来抢美人陪酒,非得早来不可。” 韩虎呵呵笑道:“魏公这脾气始终是改不了的。” 伍封笑道:“在下倒觉得魏公这性子颇好,至少不会心里打着龌龊主意,表面上还扮出一付严肃凛然的模样。” 大家微微怔了怔,都以为他指的是号称不好女色的智瑶。便听殿门处有人冷哼了一声:“哼!”众人看时,只见智瑶傲然走了进来,他身后除了豫让、絺疵、智开、智国之外,还有大大小小一大群晋国的朝臣,原来这些朝臣先赴智府,再随智瑶一同入宫。 众人都站起来道:“智伯。” 晋定公也从座上站起身,笑道:“智伯来了,请坐,请坐。” 智瑶随意向晋定公施了个礼,傲然走到了右手第一席上坐下,韩虎又与魏驹互相让坐了好一会儿。伍封与这四卿都坐下来后,众晋臣便分两班依次坐下,伍封也不认识这些人,不过看他们先后入座,猜想他们是按官爵大小排列席位。 智瑶冷冷地看着伍封,道:“人都说龙伯前几天见到了稷王山的神人,未知那位神人是何模样?”他没头没脑忽地问了这么一句,众人都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不过伍封到稷王山之事众人都知道了,听说伍封见过了神人,也十分好奇,一起看着伍封。 伍封笑道:“神人未必与人不同,没有人怎会有神?” 众人不解他语中之意,都愣了愣,见他摆明了不愿意细说,便不好追问。 伍封忽一眼看见智瑶身后坐着一个老者,这人面上无须,头发白了一大半,看起来虽然眉清目秀,毕竟是掩不住苍老之态,脸上的皱纹极深,虽然只是眯着眼睛,却能见其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 这人在上次赵府饮宴时不曾露过面,伍封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寻思等一阵向赵无恤问问。便在这时,这人忽地睁开了眼,双眼中精光暴射,如箭矢般向伍封瞅了一眼。 智瑶冷冷地道:“龙伯,这一位便是智某的剑术师父梁婴父,闻龙伯的大名,特地由成周赶来。” 伍封原来担心他是董梧,虽然他练成了“无心之诀”,毕竟未与董梧交过手,未知其高下,是以心中警惕,此刻听说不是董梧,心下便宽了,笑道:“原来是梁先生,久仰久仰。” 梁婴父哼了一声,傲慢地点了点头。 伍封心道:“这师徒二人都是一般是傲慢无礼。” 此时,晋定公命人奉上酒肴,殿下丝竹响起,一大群宫女歌舞了一回,然后下了殿去。 这时,智瑶举起酒爵来,道:“好久未与这么多人一起饮酒了,各位请!” 众人纷纷举起酒爵来,伍封见他们一进来便自行说话,将晋定公冷落一旁,仿佛这国君并不在殿上似的,皱起了眉头。 智瑶见伍封并未举爵,不悦道:“怎么?龙伯是否嫌晋人的酒不好?” 伍封道:“晋地的汾水西河都是好水,酿出的酒自然是好,不过在下以为有国君在前,这第一巡酒理应敬国君才是。”举起爵来,对晋定公道:“国君,外臣祝国君身固寿永!” 晋定公面露悦色,偷偷看了智瑶一眼,举爵道:“龙伯是上国贵人,寡人便饮此爵。” 赵无恤见智瑶在伍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大悦,也向晋定公敬酒,魏驹、韩虎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也向晋定公举爵相敬。这三卿一动,殿上的群臣自然是纷纷向晋定公敬酒。 智瑶闹了个老大没趣,只好也向晋定公举爵,众人同饮了这第一爵酒。 等宫女斟上了酒,伍封又举起爵来道:“鄙邑地处东海,比不得上国境大物丰,人杰地灵,这次到晋国来大长见识,这一爵便敬诸位上国贵人。” 到第三爵时,伍封不等智瑶说话,向智瑶举爵道:“智伯,在下敬你一爵。”赵无恤等人也一起相敬,智瑶只好饮了一爵。 伍封接着又向魏驹、韩虎和赵无恤各敬了一爵酒。 前后饮完六爵,伍封便放下了爵,不再说话。 赵无恤暗赞伍封行事有度,既符合身份,又让智瑶面上无光。他与伍封曾并肩作战,知道伍封的性子,心知伍封今日故意扫智瑶的脸面,其实是为了那日自己被智瑶以勺伤面出一口气。 赵无恤故意摇头道:“在下量浅,六爵下去已经够了,再饮必醉,诸位万不可劝在下再饮。” 伍封对晋定公道:“国君,外臣也不能再饮了,请国君旨准。” 韩虎是个好酒的人,愕然道:“人都知道赵兄量浅,他不再饮酒是理所当然,久闻龙伯酒量如海,为何只饮六爵?” 伍封笑道:“其实在下是个酒鬼,平日里便有些贪杯,不过在下多饮些酒,常会胡闹闯祸,如今当着大国之君,不能失礼。何况在下入晋不久,却知道晋人最喜劝酒,劝酒之法也十分古怪,在下可不大愿意被人强灌,是以六爵之后,绝不敢再饮。这并非对国君和诸位不敬,请勿见怪。” 他说晋人的劝酒之法古怪,自然是暗讥智瑶,智瑶脸上不禁微显红色,露出尴尬和不悦之意。 这时豫让为智瑶解困,插言道:“上次与高兄比试剑术,未分胜负,在下想与高兄再比试一次,高兄意下如何?” 高赫摇头道:“在下上次败在豫兄剑下,今日再比也是一样的,何必再试?况且有龙伯和梁先生在殿上,在下这些粗浅剑术怎敢拿出了现世?” 他将伍封和梁婴父放在一起说,伍封知道赵氏上下定是看不惯瑶的跋扈无礼,想借自己之手让智瑶出丑。 本来他打算今晚低调些,不与人动手,不过一见到梁婴父入殿,便知道这人定是冲着自己而来,无论自己如何退让,恐怕也免不了有一场恶斗。他虽然对智瑶和梁婴父也十分厌恶,但这二人的剑术在晋国排在第一第二位,想来极为高明,尤其是智瑶的剑术极高,连岳丈玄菟灵这剑术大家也不能敌,自是不能小觑,免得不慎落败,丢了齐人的脸。 伍封正寻思时,梁婴父在智瑶身后说道:“在下从成周赶来,其实是想与龙伯比试剑术,今日相会不易,还望龙伯赐教。” 众人见他直接向伍封搦战,心中凛然,一起向伍封看去。 伍封摇头道:“梁先生的剑术高明,在下久有所闻,不过在下暂无心情与人比剑,梁先生另觅对手吧。” 众人见他不愿意与梁婴父比试,殿上大多晋臣不知道伍封的底细,均以为他心怯不敢,心道:“晋国在各国之中世称为霸,与齐人交战多次,十有八九都是胜局,我们晋人的第二剑手非同小可,这人就算在齐国名列第一,也及不上晋人的第二。” 梁婴父却不是这么想,他以为伍封自忖是齐国下卿,嫌自己身份低微,不屑于比剑。他自视甚高,否则也不会厚颜想当晋国之卿。当年他求为晋卿,结果不成,惹得晋人耻笑,只好跑到成周设馆,这是他的一块心病,每想起此事便心有不甘,此刻以为伍封嫌弃其身份,不禁暗恨,面上微红,怒哼了一声。 其实伍封毫无轻视他的意思。伍封与岳丈玄菟灵动过手,玄菟灵的剑术已经至宗师境界,却不敌智瑶,由此可知智瑶的厉害之处。梁婴父既然是智瑶的师父,剑术之高可想而知。虽然自己与玄菟灵一战后剑术大有长进,但智瑶和梁婴父未必便毫无进境,也不一定弱过了自己。 这几年间他与人动手无数次,除了第一次与颜不疑交手处于下风,其后每次都能获胜。本来他有些自傲心思,自从那日在稷王山与接舆交手数十招,便知道世上的剑术高手不少,虽然自己新近练成了“无心之诀”,反而谨慎得多了。他见梁婴父与智瑶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故意装出不屑与战的样子,实则想刺激梁婴父,在未动剑时,先在心理上压倒他。 智开和智国也是梁婴父一手教出来的,此刻见梁婴父受窘,自然是愤愤不平,二人猛地站起身来,智开道:“龙伯是否以为晋人的剑术不如齐人?” 伍封微笑不语。 智开与智国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坐下,坐下之后,又一起站起来。他们二人都想出来与伍封一战,是以起身挑战,却不料自己身旁的兄弟也有同样的想法,也站起身来。于是又坐下去相让,二人都坐下去后,见兄弟让自己先上,是以又站起身来。他们不愧是同胞兄弟,想法相同,才会这么站而坐、坐而站,显得十分滑稽。 智国稍聪明一些,这一次未急着坐下去,问智开道:“兄长,你先还是我先?” 智开道:“齐人有何剑手?小兄的剑术比你弱些,便先上去,无须兄弟动手。” 伍封问晋定公道:“国君,外臣与人在殿上比剑,是否违了晋国的规矩?” 晋定公看了智瑶一眼,道:“比武乃是常事,晋国并无禁令。” 伍封点了点头,笑道:“二位智兄也不用让来让去,不如一起上来,看在你们二人面上,我便献一献丑。” 众人见他要以一敌二,无不讶然,纷纷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智开和智国都是晋国著名的剑术好手,又是智氏名将,征战经验极为丰富。他们是嫡亲的兄弟,单见他们这么同时的站坐,便知道心意相同,联手对敌自然是极有默契。众人均想:“这人居然敢以一人挑战这二名高手,简直是狂妄自大之极!” 智开皱眉道:“以二敌一,我们怎能占此便宜?” 伍封笑道:“智兄可说错了,其实这是在下大占便宜。” 智开和智国脸上变色,伍封敢以一对二,居然还说占了便宜,那是丝毫未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心中勃然大怒,对视了一眼,智国道:“既是如此,我们兄弟便领教龙招的高招。” 赵无恤虽然知道伍封的剑术极高,曾经只用两剑便击败了卫国第一剑手浑良夫,但此刻要同时对付智开和智国两大高手,胜负的确难料,心忖:“这二人每一个都不会比浑良夫差多少,以一敌二可不大妙。”伍封虽是齐使,但他是赵氏的贵客,如果败了,赵氏的脸面便大损,不禁担心,但此刻已经势成骑虎,也不好出言阻止。 智开和智国各自拔出了青铜剑,左右站开,指着伍封,等伍封拔剑。 伍封笑道:“你们出剑吧,在下的剑拔出之时,便是刺向你们之际,并无先后之别。” 智开和智国心想:“既然你这么托大,索性便让你丢个大脸,我们以二对一本就不象样子,是否先出手便无所谓了。” 智开喝了一声:“看剑!”手中的剑倏地向伍封面上刺下来,智国却挽了个剑花,剑光圈起一环青光,将他二人罩住,单看他剑尖上闪过了一点又一点的遴光,便知其剑术造诣极深。 他们一攻一守,剑势十分凌厉,众人只道伍封会退身拔剑,不料伍封反而迎着剑光跨上一步,左手在剑鞘上一拍。 智开和智国以为伍封要拔剑,忽地剑势大变,智开的剑由上而下划落,封闭了伍封的来势,智国的剑却向上撩起,寒星闪处,猛地向伍封胸前刺下。在这倾刻之间,二人攻守互变,剑上青焰疾闪,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谁知道伍封并未拔剑,他侧过了身,本来上跨的一步不知如何变成斜进三尺,倏地伸出右手,贴着智国的剑身而过,一把抓住了智国的手腕,借智国前刺之势向后轻拖,智国连人带剑向他怀中踉跄抢了过来,“当”的一声,双剑相交,智开只觉剑上剧震,不禁后退了两步,细看之时,才见伍封不知如何已经站在智国身后,他捏着智国的手腕,挥动数下,一片剑光从智国手中的剑上洒开。伍封的“天照”重剑仍在鞘中,原来,适才击在智开剑上的并非伍封之剑,而是智国手上的剑。 智开骇然之下,还来不及细想,便见伍封托着智国的手腕,二人抢上身来,智国手动处,剑光向智开泻落。 智开格开了来剑,只觉智国手上的剑劲力奇大,绝非智国所能用的气力,虽然剑招之间略有暇隙,想寻隙反击时,却想到这一剑刺出,受伤的便是智国,只好后退格挡。 智国只觉手腕上被紧紧扣住,伍封的手力惊人,智国怎挣脱得开?不过他仍是奋力猛挣,但他用力一挣,伍封的手掌微微一拧,他的力道便转到剑上,向智开攻过去,无论如何用力,受力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当然,这每一剑之中,伍封也稍稍地助了他一臂之力。 在众人的眼中,这一场比剑不仅可笑,也甚是奇异。伍封身材高大,智国便如含乳小儿般被伍封拉拉扯扯地玩弄于指掌之间,智开的长剑与伍封之间多了智国这巨大盾牌,自然是处处受制。伍封却是面带微笑,好整以暇,他便如一阵风一般,智国就如风中之叶,被他随意的借力运剑,将智开逼得连连后退。 智开一连挡了六剑,在第七剑时,臂上血光溅处,被刺中了一剑,臂上负痛,手中的铜剑“当”的一声坠地。 智国见自己手中的剑伤了兄长,大惊失色,忽被伍封大力一推,踉跄前冲,撞在智开身上,二人滚落地上,甚是狼狈。智国如在梦中一般,浑不知何以会如此,连他手上的剑被伍封顺手夺下也未察觉。 伍封提着智国的青铜剑,微笑道:“在下早说过大占便宜,你们说是不是?”手臂忽地一抖,便听“喀喇喇”一阵脆响,他的手中的青铜剑化成了寸余长的碎片。落了一地。 众人本被这一场奇异而奥妙的比剑惊得呆了,再见这柄阔而厚的青铜剑被伍封只一抖便变得粉碎,更是骇然变色,想不出伍封的臂上究竟有多大的神力。这也是因为青铜剑虽然坚硬,质地却脆的缘故,如果这是一口坚韧的精铁制剑,伍封便没有把握能一抖而裂。 伍封弃下了剑柄上前,将智开和智国从地上拉起来,微笑道:“二位,适才在下可得罪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回过神,张孟谈与新稚穆子齐声喝采:“好!”其他人却不敢喝采,智开和智国灰溜溜回座,自有人上前替智开裹伤。 赵无恤击掌赞道:“龙伯果然好本事,居然能以一双空手胜二人之合击!” 伍封道:“献丑,献丑!”眼睛向智瑶瞧过去,道:“久闻智伯剑术超群,冠绝晋国一境,是否愿意下场指教?” 他故意不理会梁婴父,直接向智瑶搦战,众人惊骇之下,再也无人觉得伍封傲慢托大了。 智瑶脸色凝重,本来他自视甚高,伍封的名气虽大,他却从未将伍封放在眼里,此刻见两个兄弟狼狈败在伍封之手,而伍封居然连剑也无须拔出来,他心中又惊又怒,一时间却不敢接口。 梁婴父见徒弟落败,伍封又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觉一缕怒火由脚底窜到头顶之上,猛地站起身来,道:“在下来领教龙伯的绝技!” 豫让在一旁小声道:“梁先生,不如让小人先……”,他是剑术高手,见伍封剑未拔出便败了智氏兄弟,心知伍封的剑术必定超凡,自己虽然不知道伍封的剑术高到何种程度,却知道这人可怕之极。梁婴父的剑术虽然在自己之上,可这么盛怒之下,剑术便难以发挥极处,此刻还不如自己出手稳妥些。 智瑶正想让豫让上去,谁知道梁婴父听了豫让这句话,以为连豫让也看不起他的剑术,怒火更甚,大步走入场中,连脚下的石块也被他踩得“咚咚”直响。 梁婴父拔出了铜剑,叱道:“龙伯是否仍不拔剑?” 伍封笑道:“梁先生非要上来,在下只好得罪了。”缓缓拔出了“天照”宝剑,道:“梁先生,请出剑!” 梁婴父虽然在盛怒之下,但他一剑在手,立时如换了个人似的,倏地一剑向伍封刺了过来。 众人只见一道青黄的剑光闪过,发出“嗤”的一声,心道:“梁婴父不愧是剑道高手,就这么一剑刺出,也是不同凡响。” 只听“叮叮叮”数声剑响,梁婴父如连进了九步,伍封却屹立未动。原来他每一剑刺出,都被伍封随手挥剑格挡住,双剑相交,梁婴父被伍封剑上的劲力所逼,刺一剑便退一步,然后又跨上一步刺出第二剑。一连刺出了九剑,他退了九步,也进了九步。 伍封心道:“这人的剑术有些名堂!”九剑下来,已知道梁婴父剑法的虚实,心忖梁婴父的剑术虽然不及玄菟灵,却也差不了太多,不过他盛怒出手,劲力不纯,力道不能连绵相成,到第九剑时,便觑到了梁婴父剑上的劲力断续之处。 众人见梁婴父进进退退,剑上攻势如虹,伍封却毫不在意般随手格挡,单看二人的一动一静,一攻一守,便知二人剑术高下,心道:“梁婴父要败了。” 梁婴父见九剑下来,伍封却仍然如山之峙,自己如雨的剑势也不能将他迫退半步,心中暗惊,第十剑从左而右撩起,剑尖颤动,向伍封腹下挑去。 伍封大喝一声,重剑由左而右横扫,一道剑光将梁婴父苍白的脸色映得清亮,只听“轰”的一声,梁婴父头上冠弁粉碎,头发四散,暴退开去。 众人看时,只见梁婴父手上的铜剑只余下半截,额上一道三寸长短的剑痕显出,鲜血涔涔流下,这伤口虽然不深,日后伤愈,这一道剑伤必定永远留在额上了。 伍封心中对这梁婴父十分鄙夷,见他傲慢无礼,是以略施薄惩,特地在他额上留下一道剑痕来。 众人见伍封先前只守不攻,大有相让之意,此刻只攻出一剑,梁婴父剑断人伤,可见其剑技臻于化境,收发随心,他一剑将梁婴父杀死容易,这么浅进则止却甚难,殿上不少人禁不住喝了声采,其中又以张孟谈的一声喝得最响,张孟谈的师父董安于因梁婴父而死,自然对梁婴父恨之入骨。 梁婴父怔在殿上,不知所措。他向来自重其剑术,以为天下之大,剑道不过于此,智瑶的剑术虽然能胜过他,那也是因年轻力大的缘故,谁知道伍封这么随手一剑,便如有鬼神相附一般,简单而难御。这一剑不仅伤了他的额,更将他数十年练剑所积下的信心摧毁。 豫让上前将梁婴父搀回座上,为他裹伤。 伍封目光如电,向智瑶瞧过去,道:“智伯,请下场!”他是剑道高手,知道高手比剑,气势和信心最为重要,此刻连败梁婴父和智开智国三人,正是得胜之师,在气势上已经让智瑶心生怯意,此时一战,胜算便大得多。 其实他与梁婴父这一交手,心中对智瑶的剑术已经有所推测。若是以“无心之诀”施展快剑,就算智瑶的剑术比梁婴父厉害一倍,恐怕也敌不过自己三四十招。不过他并不想过早地露出“无心之诀”,是以与这三人的比试之中,便没有使出快剑来。此刻心想,就算不用快剑,智瑶也未必是自己的对手,故而乘胜搦战。 智瑶在一旁看了这许久,始终未看出伍封剑术的虚实,他虽然傲慢自大,心下却十分谨慎,他不敢贸然出手,便说道:“龙伯连战两场,败了三人,想来耗力不少,智某若上场时,对龙伯便大有不公。龙伯不如暂歇,日后再战。” 他嘴上说得好听,但人人都听出他心中的怯意。智瑶肯这么说话,已经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众人也不知道伍封剑术的深浅,心知智瑶剑术的厉害,都以为伍封会见好就收,至少今日这一战之后,晋人都会知道伍封的剑术不在智瑶之下,再也不会说齐人不如晋人之类的话了。以智瑶的势力,伍封实在犯不上硬迫他下场来。 谁知道伍封却毫无收剑之意,道:“智伯以剑术称雄晋国,可说是当世高手。在下习剑多年,象智伯这样的高手还是第一次碰到,若不比试一场,日后必以之为憾,还请智伯不吝赐教。”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心想这少年人不懂得见好就收,非要与智瑶比试,岂非自树强敌?其实伍封心中却想得明白,他既然剑伤了梁婴父,又败了智瑶的两个兄弟,便如在智瑶脸上重重的打了个嘴巴子,横竖已经得罪了智瑶,不如顺势而发,索性惩戒一下智瑶,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总是寻思加害田燕儿。 伍封见智瑶沉吟不语,又道:“智伯以为在下已经斗了两场,不肯占丝毫便宜,在下便有个法子,不让智伯失了身份。小兴儿!” 鲍兴答应一声,走了出来。 伍封对智瑶道:“在下府中这小兴儿有些蛮力,使得几招斧子,不过绝非智伯对手。在下的意思,是想请智伯指点一下小兴儿,只须避过小兴儿九斧,在下再与智伯一战,别人便不会说智伯占了便宜,胜之不武了。” 众人愕然向鲍兴瞧去,见这人憨憨笨笨的样子十分滑稽有趣,心忖:“莫非这人也是个高手?若能与智伯一战,即使只有九招也非同小可,晋人中有几人能敌智伯九剑?不过这人是龙伯的御者,智伯怎会降低身份与他交手?” 智瑶被伍封语言相迫,知道今日若不下场,必会大损脸面。他并不以为自己的剑术真的不如伍封,不过此刻心中微有怯意,在气势和信心上便比不上伍封了,此刻忽地有了主意:“这粗蠢家伙怎敌得我九剑?我若伤了这小兴儿,这小子必定愤怒,到时心思不纯,我便有机可乘。”当下笑道:“龙伯这主意不错,智某便先与这小兴儿玩玩,再与龙伯切磋。” 殿上众人轰然,又惊又喜,惊的是智瑶见了伍封的剑术仍然愿意一战,不失晋国第一剑手的风度,喜的是智瑶的剑术在晋国传得如若神技,但见者甚少,今日与伍封一战,一个是齐国第一剑手,一个在晋国号称第一,既是一流高手之战,又是齐晋二国的最高剑技的比试,必定是惊人的紧张刺激。 晋定公心中也是又惊又喜。他受智瑶的气已经很久了,早盼有人能教训一下智瑶,让他收敛一些,可伍封是齐君的唯一爱婿,与智瑶一战后,无论谁胜谁败,日后必生祸患,齐晋之间交战多年,本就敌意甚深,此后恐怕更难化解了。 赵无恤、韩虎和魏驹都希望伍封能大败智瑶,挫一挫智瑶的傲气。智瑶威压三家已久,三人心中自然是愤愤不平,不过智瑶若真的败在伍封之手,岂非是说晋人不如齐人?这又不免损及晋人的脸面,心中也是喜忧参半。 赵无恤见过伍封的剑术,也知道智瑶的厉害之处,他不知道伍封的剑术比当日在五鹿之时增进了数倍,心忖伍封的剑术虽然厉害,只怕比不上智瑶,不过他也不好阻止,心中念头急转,却无计可施。 这时智瑶走入场中,将腰间的青铜剑拔了出来,他这柄剑宽阔厚重,比寻常的青铜剑要长出半尺。鲍兴也从背后取出了大铁斧,笑吟吟对着智瑶,毫无惧意。 伍封回到座上,赵无恤忍不住问道:“当日在五鹿时在下见过这位鲍兄,其时他并未用斧,何时改用了斧子?” 伍封还未回答,鲍兴便笑道:“八少爷的记性甚好,小人以前并不用斧,今年在吴国之时,公子高兴起来,创了套斧法出来教给小兴儿,小兴儿从此便改用斧子。” 智瑶心中一惊:“这人年纪轻轻,以剑闻名,居然还能自创斧法?”他毕竟是一流高手,握剑在手,杀气顿生。他身高近九尺,比鲍兴高出了一个头,殿上虽然无风,过腹的美髯却不住扬动,整个人便如参天巨木一般,矗立在鲍兴面前。 众人见智瑶气势不凡,鲍兴居然毫无惧色,心中讶然。其实在鲍兴的心中,也没有高手低手的分别。他平生最服的便是伍封,伍封让他与智瑶交手,自然知道智瑶伤不了他,是以不怕智瑶。就算前面站着的是“剑中圣人”支离益,伍封若让他与支离益交手,他也会毫不畏惧地上前。 智瑶自忖身份,当然不好与鲍兴争先,道:“你出斧吧!” 鲍兴点了点头,大喝一声,双手持斧,凌空劈落,满殿中青光暴涨,斧影如山,一股劲风向智瑶卷了过去。 众人见这一斧威猛无俦,齐吃一惊。 智瑶心中凛然,以他的剑术造诣,自然能在鲍兴斧中看出破绽,但鲍兴的斧子太过凌厉,他若寻隙反击,不免被鲍兴所伤,以他的身份,怎肯与鲍兴拼个两败俱伤?只好用剑格挡,“当”的一声,剑斧相交,二人均觉得臂上剧震。 其实智瑶力大过人,膂力还胜过鲍兴不少,不过鲍兴是双手执斧,斧子又比智瑶的剑重,是以反而占了便宜,一斧劈下,第二斧又随着而出。 鲍兴的斧势一发,便难以收始,只见他蹒蹒跚跚地挥着大斧,声威惊人。智瑶此刻被他斧势所逼,便想还击也是无从下手。 其实以智瑶剑术之高,若抢先出剑,必定一剑便伤了鲍兴,但伍封料他自重身份,不会与鲍兴争先,结果正如他所预料。鲍兴的斧子全靠力大势猛,斧势初展之时,力未混成,碰到智瑶这一类高手,便易避实就虚,不过伍封又料定他不会与鲍兴拼个两败俱伤,只要鲍兴第一斧使开,斧势便浑成难破,智瑶再想伤他,非要到鲍兴九斧使完再使第二遍的那一瞬间了。 不过智瑶也十分高明,虽然鲍兴的斧子如风如雷,却也不能憾动他分毫,连半步也未曾退过,倒是鲍兴倏上倏下是反复进退。 鲍兴几斧使出,也知道智瑶的厉害,堪堪九斧使完,立时退出了一丈多外,笑道:“公子与智伯有九斧之约,小人已经使完了九斧,这便回去,免得别人说我们齐国人不守信用。”也不理会智瑶的脸色如何,扛着大斧施施然回座。 众人想不到鲍兴真的在智瑶面前使出了九斧,大出意料之外,暗忖:“一个御者也如此厉害,龙伯府上的高手还不知道有多少!” 智瑶心中大恼,他连伍封的一个御者也胜不了,只觉面上无光,脸色铁青地站在场中。 伍封站起身来,拍了拍鲍兴的肩头以示嘉许,笑道:“智伯是否要歇一歇?” 智瑶哼了一声,道:“这小兴儿果然了得,怪不得龙伯敢让他上来,智某与龙伯都费了些气力,这便动手罢!”他被鲍兴斧势所逼,未能施展出剑术所长,憋了一肚子气,无从发泄,以至于性发求战。 伍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剑,道:“既然如此,智伯请指教!” 智瑶“嗤”地一声,一剑刺出,虽然他是笔直地刺出了一剑,但剑尖却微微游动,恍如一条蛇猛地张嘴吐信一般,碧印印地蓝光让人看起心寒。 他被鲍兴斧势所逼,这一剑已经憋了很久,此刻一剑刺出来,显得格外地凌厉,威力惊人,鲍兴在一旁见到,心中暗惊:“幸好我及时回来,否则他向我刺出这么一剑,我哪有命在?” 伍封剑往下劈,临到智瑶身前时,剑光大炽,“当”地一声,将智瑶的剑撞得直往下沉。他们二人剑一相交,伍封便觉智瑶的膂力奇大,几乎及得上自己未习吐纳之时。 此时伍封跨上一步,一剑横扫,长剑如匹练般向智瑶颈下卷过去,智瑶喝了一声,长剑竖起,硬生生将剑格开。 二人剑气纵横,斗得甚是紧凑。 一般剑手喜用点、刺、扎、抹四般运剑之法,智瑶却喜欢用崩、撩等剑法,使剑术显得诡异莫测。伍封的剑术别出一格,只因他力气奇大,宝剑阔长而重,虽然也用刺、撩、抹、崩等法,但用劈、扫、削、砍等剑法为多,一柄剑在手中既像刀,又像斧,有时像戟,有时像矛,总之是大开大合,以雄浑威猛取胜。 人常说剑走轻灵,那是对一般剑手而言,在伍封的手上,长剑极少有轻灵的时候,只见他剽悍雄健,身催剑往,倏然而左,忽焉而右,剑势便如长江大河一般,一泻千里。 一连五十余招下来,智瑶敌不过伍封剑上的神力,更被伍封剑上雄浑的气势所催逼,已经退出了两丈之外,胸口不住的起伏,大声喘息,脸上也显出了众人从未见过的惊骇之色。 伍封并没有追上去,正是横剑在胸前,笑道:“智伯的剑术果然高明,在下佩服得紧!智伯小心,在下可要剑上加力了。” 众人见智瑶被他击得退开,暗暗佩服,此刻听伍封这么说,更是大吃一惊,原来伍封这威猛可怕的剑术,居然未用全力,若他真的奋力而上,智瑶又敌得了他多少招? 智瑶也大惊失色,正想说话,伍封忽地抢身上前,右手握着剑柄,大喝一声,重剑上暗红色的光芒四溅而开,剑未动,剑风已经将智瑶的长髯吹得扬起在一尺于外,其剑比先其快捷了数倍。 若是先前伍封用了“无心之诀”的快剑,早就将智瑶击败,但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剑术底子,免得被董梧、支离益等人早有防备,是以不仅未用“无心之诀”的快剑术,平时连双手剑术也不用。此刻见智瑶的剑术委实高明,只是单手运剑恐怕在一两百招后才能获胜。只好用上了新悟的“无心之诀”,借脐息之奥妙,运断水之要诀,行借合之二法,用足十成之力,使出了这惊人的一剑! 智瑶见一剑比先前更为猛恶,忽然间快捷了数倍,大骇之下,奋力格挡。本来他想跃出丈外避开此剑,但伍封的剑快若闪电,他才这么想时,伍封的重剑已经轰然而落,智瑶逃无可逃,只好觑着剑光,举剑硬挡。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智瑶手中的青铜剑被二人的巨力所摧,立时变得粉碎,“嗤”的一声,胸前衣襟被剑尖割开,连衣内的软革甲也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精壮的白肌来,剑气将胸肌划出了一道红痕。智瑶飘在胸前的过腹美髯也被剑斩断了数寸,在剑风中四散飘落。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伍封想不到用上这“无心之诀”后,居然只用一剑便获成功,缓缓将剑插入鞘中,笑道:“智伯剑质不好,其实并不算败,此战权当和局如何?” 晋定公早就看得心惊胆战,忙道:“正是,以寡人之见,龙伯与智伯不相上下,战成了平手。” 殿上的人也纷纷符合,其实众人心中都明白,智瑶此战一败涂地,伍封甚至仍然未用全力,若非手上留了力,便不能随心收剑,剑势全力展发之际,怎会只割破了衣襟革甲而不伤肌肤?伍封连智瑶的铜剑也能击碎,怎会伤不了人?这当然是手下留情了。 伍封走回座上,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想不到‘无心之诀’如此厉害,智瑶号称中原第一剑,也只是如此。莫非天下高手便只有支离益、董梧了么?” 赵氏众人惊骇之余,脸上也觉得大有光彩。 赵无恤呵呵笑道:“龙伯能与智伯战成平手,剑术天下无敌,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口中说伍封与智瑶战成平手,又说伍封天下无敌,其实是暗讥智瑶,故意羞辱他。 智瑶脸色铁青,片刻之后便镇静下来,弃下了手中残留的剑柄,哈哈大笑道:“龙伯的剑术,智某远远不及。龙伯说是和局,那是给智某的面子,智某怎能真的厚颜以为打成平手?看来晋人的剑术比齐人还有不足,日后晋齐两国还得多派使节,共研剑技才是。” 伍封见他自认其败,不愧是高手风范,笑道:“智伯谦虚了,在下佩服得很。” 智瑶走回座上,智国解下外衣要为他披上遮掩胸肌,智瑶却推开了智开的手,笑道:“胜败是常有之事,何须遮遮掩掩?智某败在龙伯剑下,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怪不得董梧不惜解散董门也要与龙伯一战,看来还真如外人所说,龙伯是董门的最大克星哩!” 伍封听他提起董梧,心中暗暗警惕。董梧解散董门之事,若非接舆告诉他,自己便不知道。此事连赵无恤也不知道,智瑶又怎么能知道?莫非董梧与他有些勾勾搭搭?自己新近练成无心之诀,对董梧的忌惮便少了些,若是董梧找上门来,无非是奋力一战,未必是必败之局,但这人若与智瑶搅在一起,借智瑶在晋国的势力,再凭其绝妙的剑术或明或暗找上来,便难以应付得多了。 赵无恤闻言向伍封细问,伍封苦笑道:“董梧声称在下与董门势不两立,要来找在下报仇,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便来了。” 赵无恤愕然道:“董梧行事向来是以益于代国为要,他怎会来杀你?这岂非同时得罪了齐国和我们赵氏?噢,张先生曾说有个叫计然的一路上鬼鬼索索地跟着你们,想要加害燕儿,反被龙伯杀了,这计然真是董梧的儿子么?” 伍封道:“不错。董梧他解散董门而来,这便是在表示他来杀我是在下与他之间的私事,只是为子报仇,与国事毫不相干。” 赵无恤怔了怔,冷笑道:“董梧好大的胆子,就算是私事,在下也要将这件事算在代国头上。龙伯若有何闪失,在下便找代国算帐。” 他说得大声,殿上的人大多听到,暗暗吃惊。 伍封笑着摆手道:“这倒不必,董门之人死伤与在下手上的不少,董梧的儿子也死在我手上,在下与他的一战势难避免,赵氏若找代人算帐,赵大小姐又何以自处?何况董梧就算来了,在下也未必会败,难道无恤兄便没有想过我若杀了董梧,代人又会如何么?” 尽管伍封适才大胜了智瑶,但他说能胜过董梧,众人都不大相信,暗暗摇头。赵无恤笑道:“龙伯若杀了董梧那自然是好,相信代国也不敢如何。况且董梧要来找龙伯报仇,代人定不愿意,否则董梧也不会将经营多年的董门解散了。不过董梧颇难对付,龙伯不可大意。”从他语气中听来,也不相信伍封能胜过董梧。 伍封呵呵笑着,也不再说。 酒宴在三更后方散,伍封回府之后,怕惊了楚月儿她们的好梦,蹑步入了后院,从田燕儿房过时,见房中光亮,偷眼看时,见楚月儿与田燕儿并未到后室中去,仍在前室说话。最奇怪的是房中并未举火,楚月儿和田燕儿颈上都挂着一颗珠子,映在一起闪闪发光,如同白昼。伍封大奇,心忖:“原来田恒的那颗夜明珠给了燕儿,这珠子单独一颗并不算极亮,但两颗在一起,竟会亮如白昼,怪不得中山王说这珠子本是一对!” 便听田燕儿问道:“那种名唤‘碎梦’的毒药真能让人眼前大生幻像?” 楚月儿道:“其实‘碎梦’只是让人有些迷迷糊糊,易受人摆布,对身体无损,也不算是毒药,只是一种迷药。不过月儿是从竹简上看来,未曾配制过,也不知其效用如何。” 田燕儿道:“月儿,我有一个主意,左右是无事,明天我们让人买些药来,配些解毒之药备着,你说好不好?” 楚月儿道:“这当然是好,我可配了好些解药,不过到晋国之后,怕你不喜欢药味,便没有再配制解药。那日见了乐灵的毒蛇,总寻思配几味解蛇毒的药出来,以备不测。” 伍封见她二人这么晚了还不睡,兀自说着药物,暗暗好笑,正寻思是否入室中去吓唬她们,不料楚月儿耳力甚好,早听见他过来,回头笑道:“夫君回来了。” 伍封叹了口气,走入室中,笑道:“我本想吓一吓你们,让你们惊叫去睡,不过月儿的耳力着实了得,须瞒不过。”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坏了夫君的妙计,这都怪月儿的不是,下次我权当未听见,由得你跳出来吓人。” 田燕儿笑道:“那岂不是只吓了我一人?月儿预先知道,可吓不住。” 伍封抚着楚月儿的小脸,笑道:“月儿胆大得很,就算不知道,只怕也吓不住,不过这么晚上吓人不大好,我也不舍得吓唬你们。”又道:“你们这对珠子相映成辉,委实有趣。”田燕儿道:“这是离开临淄前父亲给我的夜明珠,想不到与月儿这颗一模一样。”伍封随口道:“它们本来就是一对儿。”忽想:“眼下除了我和月儿,恐怕没有人能敌得过董梧数剑,须想个法子快速增进雨儿她们的刀法才好。” 次日一早,楚月儿便遣了人出去买来药材,自己与田燕儿在后院制药,二人兴冲冲地忙得十分有趣。 伍封将春夏秋冬四女叫来,道:“昨晚我想了一夜,终于寻思了一个法儿,可让你们的刀法更加快捷,威力增加一两倍,用于四方刀阵更妙。你们要不要学?” 四女大喜,秋风道:“这就最好了,公子连小兴儿也能调教成用斧高手,却始终不曾认真指点过我们的刀术,有些偏心。” 伍封哈哈大笑,道:“不是我偏心,只因快刀之术全在‘无心’二字,但你们只学过玄菟法师的养颜增力之术,不会吐纳,‘无心之诀’是悟不到的,不过其中有些法则可以用于你们的刀法之上。小兴儿的斧法有成,全在于这家伙没甚心计,又天生力大,生来就懂得一点‘无心’的法则,他的斧法你们便练不了。不过你们的身手灵活,可用我这法儿练一套快刀,小兴儿又练不得。” 他们到了练武场上去,伍封细心教她们快刀之法,教会之后,由她们自行练习。又将商壶叫来,道:“老商,我有个法诀教你。” 商壶自那日见了伍封在稷王山的一剑后,一路回程便要学剑,后来伍封与楚月儿练成“无心之诀”后试过拳脚和剑术,更是惊喜,这两天总是缠着楚月儿要学。此刻见伍封要教他本事,大喜道:“姑丈快教!” 这些日楚月儿教他将拳脚格击与摔跤之法融在一起,伍封所教无非是类似”无心之诀“的本事,商壶本就没甚心计,学得比春夏秋冬四女要快得多,拳脚立时快捷了不少。然后伍封又教他将此诀用于剑上,商壶与春夏秋冬练了近两个时辰,都已经学会,未欠熟练。 伍封见春夏秋冬四女已经懂得了快刀之法,她们没有商壶那般体力,已经额上见汗,伍封便将四女叫到内院,由得商壶一人去练。 四女洗浴之后,伍封与她们坐在树荫处说些闲话。说着说着,便说到四女的家乡燕国上来。 伍封问道:“燕国也是姬姓,是召公之后,不过燕国与它国通使较少,我从没去过,未知燕国是否富足?” 春雨道:“燕国境南南有易水、呼沱水,水土肥沃,有碣石、雁门之饶,东有令支、孤竹,还有无终属国,其南临海,有渔盐之利,近年来燕君使人四下探矿,得铁矿数处,用良铁制农具,燕北之地易种枣粟,连年丰收,燕君又薄敛于民,是以民甚富足。” 伍封喜道:“如此重农恤民,想来这位燕君是位仁慈之主。” 秋风点头道:“是啊,燕君父子都很和气,那世子克更是温良慈善,我们在燕国原是宫女,常见到他们。燕君不大重兵,是以结好齐国为援,否则也不会将我们送给田相。只是宫中的规矩,唉!” 伍封知道她想起幽闭之刑,打岔道:“燕国初立国时,国境极小,且山道崎岖,又有山戎逼迫,国力弱得很,好几次几乎被山戎灭了。自从齐国恒公助燕,大破山戎之后,灭令支、孤竹二国,燕国增地五百里,桓公割齐地五十里相赠,燕国渐渐扩境而强,如今有了千余里之地。燕国东有朝鲜,北有肃赏,西有东胡、林胡,西南有代国胡人、中山鲜虞人为障,它们均不足以对燕国够成威胁,唯所虑者只有东南的齐国,燕君只须结好齐国,何须整备兵事?由此看来,眼下燕国倒是一方乐土,暇时我带你们回燕国瞧瞧。” 春雨四人大喜,冬雪道:“不过我们家中也没有了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好瞧的。” 夏阳叹了口气,道:“其实燕国送到相府的一共是五人,我们四人被四小姐要了去,还有一个被相国给了田逆。上次回齐国时,听说她已经死了。” 伍封皱眉道:“田逆这家伙太不懂怜香惜玉了,对你们这样的美人儿也不善加爱护,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说得嘴甜,四女登时大为开心,四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盯着他。世人对女子并不看着,尤其是四女这种身份,她们在燕宫、田府时,其他男子见了,三言两语便说到枕席上去了,谁会认认真真与她们说话,听她们说些心事。伍封这么与她们谈谈,四女便觉得大受尊重,心生感激之意。 伍封见四人姹紫嫣红,一个个娇艳欲滴,笑问道:“见了你们四人,便知道燕地美女不少,原该去燕国瞧瞧。” 冬雪嫣然笑道:“我们在相府之时,雪儿曾听田逆说过,燕女其实与齐女差不多,都较高大,不及楚、吴、越之地女子轻盈细嫩,他还说以吴越之女细挑,楚女腰细,晋女稍丰。” 伍封愕然道:“原来田逆还有这般见识,早知道便应该向他讨教讨教,如今他与我有杀子之仇,就算问他也不会说了。”一把将冬雪搂在怀中,不怀好意地笑道:“谁说你们不细嫩?田逆这一点可说得不对。”他忍不住上下其手,逗得冬雪吃吃地腻笑。 正胡闹时,鲍兴从月门外跑了进来,口中道:“公子,有个……,噢!”他搔了搔头道:“小人是否先退回去?” 伍封笑叱道:“这小子向来就不会挑时候!有什么事?”他暂时住了手,却不将冬雪放开,仍抱在怀中。 鲍兴傻呵呵笑道:“府中来了个熟人,想求见公子,小人是否该让他等一等?” 伍封问道:“是谁?” 鲍兴道:“就是那条‘水蛇’展如。” 伍封吃了一惊,道:“他被颜不疑一剑刺入水中,原来没死。”忙放了冬雪,道:“小兴儿,将展如请到内院来。”本来客人不入内院,不过伍封心中当展如是好朋友,才会让鲍兴请他到内院相见。 一会儿功夫,展如随鲍兴入了内院,四女正想回避,伍封笑道:“算了,展兄也不是外人。”站起身来,向展如拱手道:“展兄,哈哈!在下以为展兄招了颜不疑的毒手,每想起来便觉遗憾,想不到展兄依然健在,在下可高兴得紧!” 他对展如十分看重,常惋惜这水军名将之死,此刻忽见他仍活着,自然是为他高兴。 展如见伍封当自己是多年的老友一样,对自己在生有一种发乎内心的喜悦。甚是感动,拱手道:“在下中了颜不疑一剑,幸亏穿了两层革甲,只是受了些轻伤,借水而逃。后来才知道颜不疑将小人一家老小尽数诛杀,在下世代效力于吴,竟然得如此下场,怎不让人……心灰意冷!”说着不住垂泪。 伍封叹道:“夫差父子都不是好人,在下也被他父子追杀,爱妾还丧于王子姑曹的箭下,唉!” 展如道:“在下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伤好后便寻思投奔龙伯,闻说龙伯到了晋国,遂一路赶来。龙伯如不嫌弃,在下甘愿在府上为一小卒。” 伍封忙道:“展兄肯来是最好不过,在下有大小战船数百乘,一直未有水军良将统领,展兄若来,在下便委为水军统领。等回齐之后,在下再为展兄索一官职,展兄以为如何?” 展如拜道:“龙伯既肯收留,在下感激不尽。田恒在七年之前便要在下弃吴投齐。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在下只是仰慕龙伯的为人,才会到府上来投奔龙伯,只为龙伯效力。若真想为齐国效力,在下也不会来龙伯府上,便直接去找田恒了。” 伍封大喜,将他搀起来坐在身边。 展如道:“龙伯,贱内也来了,正在府外车上相候,在下想将她带来。” 伍封忙道:“展兄何不早说?怎好让尊夫人在外等着?”急忙叫了小红,让她将展夫人请进来。 伍封又让人取来美酒佳肴,又让人将楚月儿和田燕儿请来,这时,那位展夫人随小红到了内院,伍封看时,见也是熟人,居然是西施身边的美婢旋波! 楚月儿吃了一惊,笑迎上去,道:“波姑娘怎么来了?几时变成了展夫人?” 旋波格格笑道:“这都是你的夫君大人做的媒人。”她与楚月儿抚抚拍拍,甚是亲热,当日在吴国之时,旋波便在伍封府上玩过,与众女混得极为熟络。 伍封愕然道:“我几时做过媒人?” 旋波笑道:“还说哩!夫人曾说过,她有一次说起要将我嫁人的事,龙伯便说除了展蛇儿,嫁谁都不好。夫人便记在心里,终让我嫁了他。哼,便宜了这条蛇儿!” 伍封见她嫁了人,还是与以前一般地顽皮,哈哈大笑,道:“这话我是说过,不料姊姊还真当了回事。咦,我离开姑苏时你还没有嫁人吧?那时候展兄可出了事。你们这亲事是何时办的?” 旋波白了他一眼,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还是由蛇儿来说吧,我们就这么站着说话么?嘻嘻。”她说起展如来便忍不住一脸笑意,看得出她与展如情意正浓,以致显诸形色。 伍封笑道:“正是,我们便学一学鲜虞人的规矩,围着饮酒说话。”众人团坐院中饮酒说话,也没有分身份尊卑。 旋波坐在展如身边,笑嘻嘻地与春夏秋冬四女胡说了一阵,又与田燕儿打招呼,田燕儿见她十分活波,觉得此女另有一种可爱之处,令人心情轻松。 展如与伍封和鲍兴对饮了几觞酒,道:“在下被颜不疑刺落水后,游到僻静处休养了数日,后来听说家中出了事,便想入宫去刺杀颜不疑报仇。” 伍封惊道:“颜不疑自己就是个行刺高手,要杀他可不容易。” 展如叹道:“龙伯说得是,不过在下当时心情激愤,未想太多。姑苏城在下熟得很,当晚便由水门游入了城,又从王宫排水渠中游入宫中。可惜还未找到颜不疑便被人发现,狼狈而逃,不小心闯进了西施夫人的宫室,奔得急了以致伤口绽裂,伤口又浸了水,当时便晕倒在宫中。醒来时正巧波儿为我换药,夫人在一旁沉吟良久,说宫中不可久留,早晚会被发现,让我带着波儿投奔龙伯。” 楚月儿奇道:“西施夫人怎会让你带了波姑娘走?” 展如道:“只因那些天颜不疑向大王央求,要娶波儿为妻。大王已经答允了,夫人恼恨颜不疑带人暗算龙伯,说他为人卑鄙无耻,又十分邪门,便收拾了若干金贝给波儿,让在下带她走。” 伍封皱眉道:“你走便没有什么,波姑娘这一走,只怕姊姊不大好解释。” 旋波道:“夫人自有办法,她早已经想好了,我们走后,她估摸着我们已经出了城,便去找大王禀告说有刺客入宫,将我掳走,让大王派人寻找,这便能掩人耳朵。正是展蛇儿入宫行刺的当晚,大王对夫人向来是百依百顺,必定不会生疑。” 伍封想想夫差对西施的宠爱,心忖就算夫差知道了真相,也不会拿西施怎么样,点了点头。 展如道:“夫人命在下带波儿出走,在下怕孤男寡女一路上不便,有损波儿的名声,不敢答应。夫人便为我们主持,让我们成亲,然后结伴而逃,婚事稍稍匆忙些,总算是名正言顺。” 旋波嗔道:“这人脸皮倒厚,居然说得好象是被逼成亲一样!平日里你常使人给我送些海贝珊瑚之类的玩物,那又是什么意思?” 展如讶然道:“你怎知道是我送的?” 旋波笑道:“那些海贝之类的东西都是大湖大海深处的东西,不是你这条蛇儿,谁能时时觅到?何况有一次我将送东西的人仔细盘问,吓唬他要斩他的头,他便告诉了我。哼,这种事情怎瞒得了我?” 展如脸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说出来?见了我还扮出若无其事的样儿?” 旋波格格笑道:“我若说出来了,你还会送我东西么?我这叫作不声不响,闷声大发财。” 众人哄然大笑,伍封笑道:“原来展兄和波姑娘私底下早就有这些鬼鬼祟祟的动作,姊姊撮合的这门亲事大有来由。我猜姊姊早就知道这事,只因展兄有些腼腆,是以假装作不知道。” 旋波奇道:“咦,龙伯怎知道展蛇儿腼腆?” 伍封笑道:“想波姑娘这样的美人儿,哪个男人不想亲近巴结?展兄并未娶妻,若早早向姊姊相求,姊姊多半会允了这头亲事。可展兄一直隐忍在心,肯定是有些羞答答地不好意思。” 旋波笑道:“龙伯倒是了解他的心思。喂,是否不要叫我‘波姑娘’呢?听起来生分得紧。” 伍封笑道:“那便叫你波儿好了,你这一来,我可是大为开心,月儿她们便不会气闷了。是了,我离开吴国后,有没有什么异事发生?” 旋波道:“事情可多了。大王派颜不疑、伯嚭暗算龙伯不成,又知道王子姑曹被龙伯杀了,又惊又怕,后来王子季寿赶回城,在朝堂上大发脾气。王子季寿素来孝顺,又温和有礼,居然会怒气勃勃将大小朝臣骂了个遍,倒是让人意想不到。大王也有些后悔,大病了一场,我走时大王还躺在床上。王子季寿自请镇守云阳,哭着离开了姑苏城。” 伍封心道:“季寿倒是个好人。”问道:“颜不疑又如何?” 旋波道:“颜不疑厉害得紧,将吴国的兵权尽握在手中,他与伯嚭搅在一起。对大王也不大理采。”她叹道:“眼下夫人孤零零在宫中,连个说贴己话儿的人也没有,甚是孤单。” 伍封叹了口气。 这时,忽有几头小鹰从草丛中窜出来,它们的羽翼被剪短了,不能飞高,是以总是半飞半撞一般,此刻停在总人身边,楚月儿笑道:“鹰儿又饿了?”顺手拿些牛肉喂它们吃。 展如和旋波忽见这么几个家伙飞来,吃了一惊,旋波见这几头鹰儿虽小,却生得威猛之极,兴趣大生,问道:“月儿,这些鹰是你养的么?上次在吴国怎么未见到?”伸手便要去摸。 楚月儿忙捉住她的手,道:“鹰儿脾气可不大好,摸不得,小心被啄了手。” 伍封笑道:“正是,这些鹰连我也不大理会,府中除了月儿之外,只有小兴儿和它熟些。” 楚月儿道:“眼下它与雨儿四人也熟络了,不过对雪儿要好些,也不知何故。” 伍封笑道:“雪儿专司养鸽,我猜鹰儿是因此对雪儿好些。” 这时候小鹰吃了数块肉,半飞半走地向廊上跃过去,旋波忙起身去追,道:“咦,它们又要去哪里?” 楚月儿怕大鹰认生伤了她,只好追了上去。 伍封与展如见她们二人如孩童似地、嘻嘻哈哈向后面跑去,不禁脸露微笑。 伍封又与展如对饮了一觞酒,道:“等燕儿与无恤兄完了婚,我们便回齐国,能与展兄一起行舟海上,想来是件极快慰的事。” 展如道:“随着龙伯四下里走走,看看各地的风物,对在下来说也是一件美事。听说龙伯昨日大败智瑶,今日绛都城中传得飞飞扬扬,可惜在下未能见着这一战。” 伍封道:“昨日小兴儿也立了功劳,与智瑶交手九招,将智瑶逼得无还手之力,总算是大大地露了一次脸。” 展如道:“在下在吴国的落凤阁见过小兴儿的本事,当真厉害得紧。我和波儿一路往府上来,便听众人传言,说龙伯府上高手如云,随便派一个人出来,便能与绛都的一流剑手一较高下,还说龙伯前些时见过稷王之神,有神灵庇佑,还有人说龙伯是潮神之子,半人半神,甚或还有人说龙伯本来就是神人。” 伍封哈哈大笑,道:“只怕还有人说我是怪物、妖魔哩!昨晚我故意让小兴儿露露脸,便是要吓唬一下晋人,让他们不敢小觑府中,免得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府中来骚扰。” 展如笑道:“不过在下却以为龙伯绝非常人,否则怎能在水中睡觉?龙伯在吴国时曾经指点小人的剑术至理,在下这多月来苦心啄磨,颇有所得,想请龙伯指点指点。” 伍封道:“行,我们到练武场上去试试。” 展如忙道:“在下可不敢与龙伯动手,只是想演试几招剑术让龙伯瞧瞧。” 众人都了练武场上,只见商壶仍在场上练剑,这人精力旺盛,体能虽不如鲍兴,却差不了多少。伍封见他一口气已经练了近三个时辰,将他叫回来,道:“老商,你不要用饭了?” 商壶被他提醒,顿觉肚饿,道:“老商饿了。”急匆匆去用饭不提。 展如见了商壶的剑法,甚为惊骇,道:“这位老商的剑术奇快,当真了不起!”他走到场中,试了一套家传的剑术,其中自然用上了经伍封改造过的“断水之诀”和“借”字遁法。只见他步法疾速,灵活多变,身催剑往,剑随腰转,力由腰法,势以心驭,他本就生得细瘦腰长,一柄剑手中如同一件活物一般。 伍封看他练完了剑,道:“展兄的剑术根基极好,想来是从小便练剑,不过我总觉得展兄的这套剑术恐怕在水中要厉害些。” 展如点头道:“龙伯说得是,在下这套剑术原是在水中练成的。” 这时楚月儿和旋波笑着过来,她们听说伍封要指点展如的剑术,自是忙不迭跑来瞧瞧。 伍封沉吟了一阵,道:“烦展兄再试一遍。” 展如再使了一遍剑术,走回来道:“龙伯,在下的剑术是否太过不堪,难以造就?” 楚月儿在一旁道:“展爷的剑术虽快,似乎还可以快些。” 伍封笑道:“月儿的眼力不错,展兄,在下有个法子,可让你的剑术快不少,这法子用在雨儿四人的刀上,便是快刀,用在展兄的剑上,便叫快剑。” 他见展如身手十分灵活,但膂力却远不及鲍兴,适用灵动多变的快剑之术。可他与楚月儿新悟的“无心之诀”甚难,连接舆也未能练成,展如未练过吐纳,自然练不了“无心之诀”。不过以他独特的运剑之法,再加上早间教给商壶和春夏秋冬四女的“无心之诀”的部分要领,必可使剑速大增。 展如听说可将剑速提升,便如剑术增进,大喜道:“龙伯果然了不起,立时便有了妙诀想出来。” 伍封心想:“小红的剑术不太高,比不上展兄,不过她的天赋与展兄相类,也可以练一练。”让鲍兴将小红叫了来,随展如走下练武场,伍封细心教展如和小红快剑之法,又将其剑术之中不够凌厉有效的剑招略加修改,配以董门刺御二派剑术之中的精妙招式,使展如和小红的剑术大为提升。 春夏秋冬四女见了手痒,也取了刀来练习快刀,一时间练武场上刀剑纵横,杀气腾腾。 田燕儿不悦道:“龙伯有如此妙法,怎不教我?” 伍封忙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同,雨儿她们的快刀之法是我昨晚费了一夜时间想出来的,先前教老商时又有了些心得,否则怎会片刻之间便想到了展兄的快剑之法?不过她们的快刀与展兄的快剑法则相同,运使方法却有些不同,非得因其体格根基施教不可。燕儿若想学时,容我想一想。” 旋波在一旁道:“龙伯,是否会有大敌前来捣乱?” 伍封愕然道:“波儿怎知道?” 旋波道:“龙伯总不会无缘无故地一夜不睡,想一个法则要提升雨儿四人的刀法吧?若非要用上她们四人,何必这么费心?” 伍封点头道:“波儿聪明得紧,当真是有大敌会来。这人若是公然上门,我便有法子应付。我就怕他半夜悄悄地潜入府中,雨儿她们练会了快刀,再加上老商,便可以她延一阵,等我来救。这人厉害得紧,只怕月儿也敌不过他,我也没甚把握,只好这么办了。” 旋波惊道:“什么人这么厉害?” 楚月儿道:“这人名叫董梧,是颜不疑和任公子的师父、计然的父亲,人称为剑术大师,颜不疑、任公子、计然的剑术都是他教出来的,你说厉不厉害?!” 次日,旋波吵着让楚月儿带她出去在城内四处走走,伍封心忖楚月儿天天保护田燕儿,寸步不离,既然自己在府中,也给让楚月儿出去玩玩了,随让鲍兴、圉公阳、庖丁带了十个铁勇保护着二女出去。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展如和小红要练快刀快剑,便留在府中。 晚饭前楚月儿和旋波才乐呵呵回来,伍封晚饭时顺嘴问道:“月儿,你和波儿去了哪里?” 楚月儿道:“我们在市肆买了些玩意儿,回来时在道上遇到韩公,韩公非要将月儿请入府坐坐。” 伍封愕然道:“韩公怎认识你?” 鲍兴笑道:“韩公认得小人,小人说这是小夫人时,韩公十分高兴,非要相请,小夫人怕这样有违礼俗,韩公却说无妨,权当大国公主之礼。小夫人想推托时,波姑娘却极有兴致想去看看,小夫人便带我们去了。” 伍封笑道:“只要不违礼俗,月儿愿意去哪里都成。听说韩公好美酒、敛奇货,这倒无妨,不过魏公却好女色,你们遇到时,莫要被他借故挨挨擦擦占些便宜去。” 楚月儿笑道:“魏公想来没这么大胆吧?他敢碰我,我便一剑杀了他。” 伍封吃了一惊,笑道:“他倒不会怎么出格,只不过这人是有名的色鬼,说不准故意向你递个酒儿、送个物儿之时,趁机摸摸你的手。杀他又不至于,但我可大大吃亏上当。” 楚月儿格格笑道:“原来魏公与夫君是一样的,以前我们在封府时,夫君时时如此哩!” 众人哈哈大笑,伍封笑道:“这丫头便是没甚心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是我多虑了些,你是楚国公主,就算是智瑶也不敢无礼。不过你要看着波儿,别让她玩得疯疯癫癫时,被人乱打主意。” 鲍兴笑道:“波姑娘跟着小夫人,谁敢上来勾勾搭搭?若真有时,小人便拿斧子劈他。” 旋波笑道:“若是我找上别人呢?”此女向来口没遮乱,这么一问,鲍兴搔头道:“这个……,还真难办。” 展如在一旁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道:“就算是波儿的不是,我不管那人是谁,必杀了他。” 众人听他语气凶狠,暗暗吃惊。旋波吐了一下舌头,不敢说话。 鲍兴道:“公子,韩公送了好些美酒来,又给小夫人和波姑娘送了不少几条玉带铜钩。” 旋波笑道:“龙伯,今日玩得甚好,明日波儿还要借小夫人出去,成么?” 伍封见她们十分开心,点头道:“这几天我都在府中,你们想出去玩便去吧,如要出城,便多带些从人。” 第二天,楚月儿等人又出去一日,晚间才回来,今日楚月儿和旋波更是兴高采烈,乐个不住。 伍封问鲍兴时,鲍兴笑道:“今日小夫人一口剑连败王安、申叔望、西门勇、李籍、任章、段规六人,又用空手摔了智开和智国数跤,将智韩魏三府的高手都打败了。” 伍封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与三府打了起来?” 楚月儿笑道:“不是打架,其实是比武。” 鲍兴在一旁解释,原来他们今天出门,在城中各处闲逛,碰到了赵氏九公子赵嘉。赵嘉随赵鞅去齐国,回国时被董门中人伏击,伍封和楚月儿赶去救援,因此认识。赵嘉见了楚月儿十分高兴,请他们到城郊赵氏的别院去,不料途中遇到了智国和智开,韩魏二府的人。 赵嘉想起智瑶劝酒时将赵无恤打伤的事,自然与智开智国没什么好声气,那智开智国又因败在伍封手上,脸面大损,憋了一肚子闷气,无从发泄。两边三言两语说得不好,便冲突起来。 伍封见过这赵嘉,觉得这人虽然没有什么才干,却敦厚老实,问道:“赵嘉这人可不像个惹事的人啊?” 旋波格格笑道:“还是月儿说得对,果然瞒不过龙伯。其实是智国不认识小夫人,胡言乱语,赵嘉才会动怒。小兴儿怕龙伯生气,才会这么说。” 伍封心道:“智国定是见月儿美貌胡说八道。”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韩魏二府的人又怎会掺和进去?” 鲍兴笑道:“本来是赵嘉由赵氏的从人与智国的从人比试,一路往赵氏别院去,他们都是练剑的人,说起剑术来自然是谁也不服,互相争执不休,后来到了赵氏别院,也没说上几句话便比剑。赵嘉身边有个叫新稚穆子的小童儿好生了得,居然将智开智国打败了,后来段规又与穆子比剑。本来我们是在一旁看热闹,但小夫人见穆子不敌,差点伤在段规剑下,遂上前相助,打败了段规。不料这一下晋人都不服气,遂一个一个上来,结果便被小夫人尽数打败了。嘿,小夫人用一双空手将智开智国摔了七八次,十分有趣。” 伍封奇道:“他们都不是莽撞之徒,尤其是段规和任章都广有谋略,怎么也会如此?” 楚月儿格格笑着,眼睛却向旋波瞧过去。 伍封哈哈大笑,道:“是了,想是波儿在一旁推波助澜,说话之间让段规他们有些下不来台,只好比试吧?” 楚月儿笑道:“不过波儿很会说话,他们虽然不服气,心里却受用。” 鲍兴道:“是啊,波姑娘说他们怕伤了小夫人,才没有使出真本事来,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结果反弄了个皆大欢喜。” 伍封心忖旋波对付男子的本事出类拔萃,有她的三言两语,泼天怒气也会化为乌有。笑道:“波儿嘴上的本事我可知道,当真是了不起。” 从次日开始,楚月儿的事情便多了起来,先是魏驹的几位夫人相请,然后是韩府、赵家的几位公子夫人等等,陆续请楚月儿到府上去玩,赵氏的几位公子与楚月儿是旧识,自不必说,魏驹、韩虎以及二府的剑手都想着法儿与楚月儿、旋波说话,奉承巴结,诸般妙物奇货流水般相送,二女自然是玩的十分开心,楚月儿在各府受欢迎的程度远胜于伍封,那是因为楚月儿性子单纯,各人真心实意的与她说话玩耍。 伍封心想:“月儿这性子随和,又天真可爱,怪不得人见人爱。”他原来耽心楚月儿会被魏驹的色眼占便宜,如今也不在意起来。 这些天伍封也没闲着,终想出了提高刀剑之速法子来,虽然不如“无心之诀”高明,却是人人可用。他天天在府内教众人快刀与快剑之术,田燕儿、展如、春夏秋冬四女、小红和田力武技大进。其实数人之中,以田燕儿的剑术根基最好,春夏秋冬四女与小红虽然不是自小练刀,基础差些,好在随伍封和楚月儿日久,对武道十分熟练,众女进境神速。商壶的剑术武技提高得最快,尤其是空手格击的本事增进了数倍,在府中除了伍封和楚月儿外,便以他的空手搏击最为高明。相比而言,展如的基础甚好,毕竟年长许多,武技是提高得最少,还不如田力的剑术提高之速。 楚月儿与田燕儿每到晚饭之后,便去配药,自有其忙碌之处。 伍封将展如和旋波夫妇安置在内院,又将商壶、鲍兴夫妇移到内院中居住,以策安全,不过这些天不仅未见董梧的影子,连赵无恤也无暇前来。 眼见已经入了九月,次日便是赵飞羽的婚期,田燕儿的婚期也只有三日时间了,除了赵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外,绛都依然一切如故。 这日用过午饭,伍封正与展如在场上研习射艺,说起王子姑曹一箭三矢的本事,伍封道:“久闻展兄的箭艺超群,除了姑曹的一发三矢外,便以展兄一发二矢最为了得,一直未曾见过。展兄能否一展射艺,让在下看看。” 展如笑着点头,取过长弓,搭上二矢,觑准了场对面的靶心,随手射出。便听嗡的一声弓弦鸣想,二矢一前一后向靶上射去,正中靶心。二人走过去看那靶上的箭矢,伍封暗暗吃惊。原来展如这一射大有讲究,弓弦只是鸣响一声,两支箭却一前一后分开射出去,前箭先中靶心,后箭正射前箭尾上,将前面箭的箭杆剖裂为四,正插在前箭的箭头上,将前箭的箭头硬生生射脱,飞到十余丈外的树上,深及三寸。 伍封叹道:“这两箭威力惊人,虽比姑曹少了一箭,但箭速奇快,后箭之威力非同小可,比姑曹的箭矢只怕更难应付。”展如惭愧道:“这种箭术,在他人面前或可稍为夸口,可在龙伯眼中,只怕是不值一哂。”伍封摇头道:“不然,如果展兄用这箭术射我,在下也没把握全然避开。”正讨教箭艺时,平启回到府上,赶了过来,伍封又惊又喜,道:“平兄回来了?” 平启笑道:“一路还算顺利,不过也好生凶险。” 伍封将他请到堂上细问,才知道详情。 原来,智瑶派二万人想途中设伏偷袭任公子,若非赵飞羽和平启飞跑去报讯,任公子万万料不到在晋国境内居然会有人想袭杀他这个新任代王的赵氏女婿,多半会中埋伏。既然得了消息,赵飞羽和任公子都是用兵的好手,便虚张声势,改道阴城,沿汾水而下,总算逃过了智瑶的毒手。那些智瑶派出去的人还不知好歹,竟敢追上去,却被埋伏在汾水之旁的赵氏士卒突出奇兵,幸亏智瑶所遣的领兵将领是豫让,这人勇猛善战,又仗着人多,未吃大亏,不过仍是折损了不少人马。 伍封讶然道:“原来赵氏派了人出城接迎,如此调兵遣将,为何智瑶会丝毫未觉?”以他的想法,智瑶颇能用兵,既然要暗算任公子,必然担心赵氏派人去救,想来有不少耳目盯着,但赵氏派出去的人居然能瞒过众人出城,这真是诡秘之极了。 平启摇头叹道:“嘿,这赵无恤可厉害得紧,原来他从去年开始便在百邑山中偷偷驻派了一支人马,虽然只有千人,却都是赵氏士卒之中最为精锐的健士,由于人少,平时潜居山林之中便无人知晓,这一次突袭救人,派上了大用。这些人虽然远远不及我们的‘铁勇’,却胜过其余所见的列国士卒。任公子带来的二千人虽是铁骑,可与他们相比,简直差得远了。” 伍封道:“原来无恤兄居安思危,在离绛都不远处,早就埋伏了千人,枉我们还为他们担心,看来我是低估了他。” 平启点头道:“这一支人马,连大小姐也不知道,当真是天外奇兵一般。不过,最厉害的是这支人马的主将,剑术胜过小人,与豫让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他提起赵飞羽时,便眼中放光,显出极为敬重佩服之意。 伍封吃惊道:“豫让在晋国剑术排在第二,居然除了智瑶之外,还有人的剑术能与他相匹,这又是何人?” 平启道:“这人是鲁国的阳虎。” 伍封恍然大误,道:“原来是他,这人当年在鲁国专权,欲胁持鲁君,被孔子击败,逃到晋国依于赵氏,许多年未曾露面,我倒未想起他来。当日田相还劝过赵老将君,说阳虎身为季氏家臣,先夺季氏家中之权,再横行鲁国,让赵老将军小心提防这人。若非鲁国有个孔子,当真还无人能制服他。” 平启道:“豫让名声极大,小人以前未曾与他交过手,并不怎么佩服。这一次小人带人布疑兵时被他追上,与他交手三十余招,终是敌他不过,但豫让不知何故,未下杀手,反将小人等放走。后来在汾水之旁,阳虎与豫让交手,一百三十余招未分胜负,这两人厉害得紧。” 伍封点头道:“若是这阳虎在赵氏辖下能改邪归正,也是一件好事。是了,中山鲜虞人中女子地位不高,未知代国又是如何?” 平启道:“代国以胡人为主,也有些鲜虞人,风俗大致差不多。” 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我总是寻思,赵大小姐嫁到代国去,处于胡人之间,身边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怕她受委屈。” 平启道:“任公子非比常人,定不会埋没赵大小姐的才智,只不过风俗有异,难以预料。此刻任公子驻营城外,明日将赵大小姐迎娶入营,后日便同往代国。这次小人陪伴赵大小姐,任公子甚为感激,还向小人大表歉意,小人与他的那些恩恩怨怨总算彻底化解了。是了,任公子本想来拜访公子,但他路上耽误了,今日要准备婚事,无暇入城,特请小人向公子说明。” 伍封点了点头,道:“平兄与他化解了恩怨,可是件大好事。”见平启一路辛苦,让他下去用饭休息。自己在堂上坐了一会儿,郁郁不乐,本想去找楚月儿,可这丫头一早便被赵嘉派新稚穆子来请了去。闲步到了后院,却见田燕儿正兴致勃勃地配制药物,伍封不愿打搅她,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又到前院看视随平启回来的三十铁勇,勉励了几句,又赏了些金帛,觉得无事可做,信步乱走。 小红追了上来,道:“公子似乎心情不好,要不要出去走走?”伍封小时候便由鲍兴服侍,鲍兴对伍封的习性极为了解,小红嫁了鲍兴许久,时时留心,也颇知道伍封的脾性。今日鲍兴驭铜车随了楚月儿出去,小红却在府中练剑。 伍封随口道:“去哪里呢?” 小红道:“譬如去看看赵大小姐,明日她便要出嫁,以后怕是难见面了。” 伍封心中一动,心道:“小红可细心得很,知道我为何不乐。”点了点头。 小红换上甲胄,扮成男装,驾一乘车送伍封直奔赵府,这是在楚国开始便养成本习惯。 车到赵府门前,只见赵府喜气洋洋,上上下下忙碌之极。小红自马车驭到侧门的车院中去不提。 赵无恤将伍封迎了进去,笑道:“龙伯怎有暇前来?这些天家父和我一直想拜访龙伯,实因太忙,脱不开身。” 伍封道:“赵府既要嫁女,又要娶新妇,赵兄自然要大忙了。上次见老将军抱恙,今日特来探望,未知老将军病体如何?” 这时候赵鞅正好出到堂上来,闻言道:“烦龙伯相询,老夫这病也算不了甚么,只是年岁大了,身子略差。这次幸亏龙伯视破了智瑶的阴谋,又遣人一路护送飞羽,总算避过了一场大难,我赵氏得龙伯垂青,数次援手,所欠恩德,实在无以为报。” 赵无恤道:“听家姊说起,龙伯府上的那位平兄十分了得,剑术比高赫还要高明许多,龙伯何不带他来相见,也好致谢?” 伍封道:“平兄本是胡人,久居代国,不喜欢应酬。他的剑术甚好,不过最难得的是他的忠义之心。” 众人坐在堂上聊了片刻,时时有家人上来向赵氏父子请示,伍封见他们实在太忙,起身告辞,道:“眼下贵府大忙,在下来得可不是时候,这便告辞。” 赵无恤歉然道:“龙伯到绛都多日,我还未能认真相陪,委实有些过意不去。” 赵鞅呵呵笑道:“龙伯也不必急着走,不如到后院去见见飞羽,让她陪龙伯说说话,眼下最轻闲的反而就是这新娘子了。”这人世故之极,当然知道伍封前来是想看看赵飞羽。 伍封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瞒二位说,在下本想与大小姐聊聊,又想她明日出嫁,只怕于礼不合。” 赵氏父子见他十分坦率,失声而笑,心道:“这人的确十分重情。”赵无恤笑道:“其实龙伯与我们赵家交情之厚,如同亲族,算起来还真是亲戚,有何妨碍之处?何况晋俗之中,并没有说新娘子不能见人。” 赵鞅将来了两个侍女,让她们将伍封带到赵飞羽的居室去。 行到后院时,便听院中呜呜咽咽传来笛声,宛啭幽然,荡人心魄。伍封站在月门边静听了一阵,便听笛声渐止,赵飞羽在院中道:“龙伯请进。” 伍封饶过花墙,只见赵飞羽由几个侍女陪坐,白衣似雪,正坐在院中花亭之内。 赵飞羽站起身来,请他坐这一旁,道:“龙伯此来,是否有何指教?” 伍封叹了口气,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看看大小姐,明白大小姐便要出嫁,就算见着,只怕也说不上话。燕儿的婚事在即,我无暇送大小姐到代国去,索性今日来说话道别,这一别之后,未知何日才能相见。唉!”话语之中,毫不掩饰那一份落寞无奈的情绪。 赵飞羽心中激动,白衣微微漾动,幽幽道:“代国离齐不远,飞羽由代赴齐只怕不可能,龙伯如果有心,大可以到代国去,见见故人。” 伍封点头道:“这是自然的。虽然大小姐在代国贵为王后,但万事须要小心。你们赵氏与董门有些旧仇,眼下董门虽散,但董门中人仍在,尤其是那屠龙子支离益要小心提防。” 赵飞羽讶然看着他,伍封道:“以支离益的身份未必会加害大小姐,不过这人入了魔,不可以常理而论。” 赵飞羽奇道:“龙伯何出此言?” 伍封叹了口气,道:“楚狂人接舆先生见过支离益,我们才知道支离益的厉害之处比我们想像的还要高明。这人的身份大不寻常,我答应过柳下跖,不能说出去,不过大小姐到了代国,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关系。” 赵飞羽沉吟片刻,若有所悟。 伍封道:“我寻思了这数日,想出了一个法子,对大小姐的剑术或有脾益。” 赵飞羽道:“龙伯剑术高明,想来必是妙法。”叫人拿了剑来,伍封便教她快剑之术,赵飞羽极为聪明,剑术根基比田燕儿还要好得多,不多时便学会,叹道:“此法甚是玄奥,若练得熟了,剑法恐怕要快上一倍。” 伍封道:“我与月儿蒙大小姐授以矛法戟术,无以为报,是以用这个法诀酬大小姐昔日授艺之德。大小姐练成快剑之诀,虽然未必能及支离益、董梧,剑术却不会次于任公子。” 赵飞羽愕然道:“原来龙伯是怕任公子欺负我!” 伍封苦笑道:“他视大小姐为天人,未必会如此,不过这么一来,我多少放心了些。代国毕竟有那么远,万一出了事,我怕赶不及,难以援手。” 赵飞羽感受到伍封心中那一分拳拳爱意,心情激荡,忍不住流下泪来,幽幽地道:“早知如此,当日……”,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伍封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叹道:“其实在卫国之时,就算月儿不提醒我,我也有意向老将军求亲,只是在下已有嫡妻,不好厚颜相求。” 赵飞羽白了他一眼,叹道:“我们赵氏中人哪有龙伯那么迂腐?”她的意思是说,当日伍封若是求亲,赵鞅未必不会答允。 伍封点了点头,甚是懊恼,道:“我后来也想过此事,可惜连连有事发生,迎接不暇,以至木以成舟,徒自后悔。” 他们二人自从相识以来,说话时偶尔亲近,偶尔疏远,飘飘忽忽,似远还近,似近又远,全在于这中间未曾说破,今日二人话已经说得透了,洞悉了对方的心意,激动之余,又十分伤感。 二人静静地对视良久,伍封叹了口气,这才告辞。 赵无恤又不知在哪儿忙去了,赵鞅将伍封送出了府,小红将车赶了出来,二人回府。 平启正在练武场与商壶试剑,商壶经楚月儿悉心调教,又得伍封的指点,剑术大进,此刻能与平启战成平手。 五十余回合之后,商壶败下阵来,道:“平爷厉害,老商打不过你。” 此时展如又上前与平启比试对练,他们二人以前未见过面,下午谈了一阵,彼此十分看重。伍封见展如虽然敌不过平启,却能尽展快剑之术,减缓平启的攻势。伍封看了十余招,见展如败下场来,赞道:“展兄的剑术大有长进,府中除了我和月儿,以平兄的剑术最高,展兄能敌平兄许多招,委实不易。” 平启上前道:“公子,小人想向公子请辞,暂离府中。” 伍封吃了一惊,道:“什么?” 平启叹道:“如今公子府上人才甚多,小兴儿、老商他们也渐渐长进,又有展兄在府中,不比我刚刚追随公子之时了,就算小人走了,也不会有何妨碍。” 伍封皱眉道:“平兄怎会想走呢?是否我有何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平兄?” 平启摇头道:“公子对小人推心置腹,天下从哪儿找公子这样的主人去?其实小人并不在意功名,只是心结难解,意志低沉,曾想觅个地方暂时隐居,过些时日再回府效力,却总是舍不得离开。” 伍封叹了口气,知道他对迟迟的心意,如今迟迟不在了,他却时时抑郁不乐。忽地心中一动:“不知平兄是否愿意随赵大小姐到代国去呢?平兄如要隐居,多半是要处身胡人之中,还不如去代国,一来可为赵大小姐效力,二来赵大小姐兵略剑术极高,时时研讨,平兄必定大有所获。” 平启老脸微红,道:“不瞒公子说,小人确曾想过随赵大小姐而去,正好借此回代国隐居。此女虽然才智惊人,可惜生不逢时,被逼远嫁,令人思之不忍。小人欠了公子的恩德,就这么去了,只怕旁人当小人事主不忠。” 伍封道:“平兄到我府上之后,立功无数,就算天大的恩德也报答了。其实在下也想陪着赵大小姐,怕她被人欺负,只是这事情无甚可能。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平兄在代王宫中觅一静处,正是隐居的极佳地方。如今天下方乱,以平兄的本事,要想退隐只怕不大容易,这恐怕是最好的法子。平兄既要暂隐,我便厚颜请平兄帮一个忙,望平兄跟在赵大小姐身边,一者在代国宫中隐居,无人敢向平兄纠缠,二来能代我保护赵大小姐,仍是向我效力,这样我便放心得多了,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平兄此举是忠义之举,如果说平兄不忠,天下还有何人为忠?” 平启点头道:“既然公子也这么说,小人便随赵大小姐到代国去,不过小人不愿意任何官职。” 伍封道:“你与任公子的恩怨虽说化解了,但为防万一,我需要略作安排,让你作为赵大小姐的家将相随,免得董门故人找你纠缠。你如果是代国王后的陪嫁,就连任公子这代国之王也要给你几分面子,不怕有人敢加害于你,别人找上门来,不管想干什么,你都可以保护王后之名推脱。” 平启点头道:“公子设得周到。” 伍封让平启略作收拾,又赐给了他千金、兵甲衣帛若干,平启执意不要,只拿了百金和少量兵甲。 晚饭前楚月儿与旋波等人回府,伍封见二女笑吟吟跑来,鲍兴等人在后面拿着大小礼盒,想来又是赵嘉及其夫人所送。 伍封笑道:“月儿在绛都上下,人缘比我可好得多了。” 楚月儿笑嘻嘻道:“今日月儿向他们说了,自明日始我要留在府中,不再外出。” 伍封奇道:“为什么?” 楚月儿道:“明日大小姐出阁,只怕夫君有些忙碌,嘻嘻。我可要守在府中保护燕儿,提防董梧。” 伍封笑道:“你想得周到。” 旋波也道:“波儿也玩得够了,每日回来,展蛇儿都要问长问短,烦得紧。” 伍封笑道:“这是因为展兄对你看得重之故。”与他们用过晚饭之后,带着平启到赵鞅府上。 赵鞅和赵无恤见他下午来过,晚间又来,暗暗诧异,都迎了出来,将伍封和平启迎了进去,却见赵飞羽也在堂上候着。 赵飞羽与平启一路赶往任公子营中,自然已经很熟了,向赵鞅和赵无恤介绍了平启,道:“这便是我向你们说过的平爷了,平爷忠义无双,剑术在高赫之上。” 赵氏父子向平启拱手相谢,赵鞅道:“平先生一路护送飞羽,老夫感激得很。平启谦谢。 坐定之后,赵无恤问道:“龙伯夜间又来,想是有何赐教?” 伍封看了赵飞羽一眼,微微叹了口气,道:“明日大小姐就要嫁了,虽然代王任公子是小姐良配,但在下总有些担心。” 赵飞羽微微一颤,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龙伯担心些什么?” 伍封道:“大小姐到了代国,处身于胡人之中,平兄本是代国胡人,熟悉胡俗,是以在下想请平兄跟随大小姐,权作陪嫁,日后代在下保护大小姐,为大小姐效力。不过平兄此举是想避开俗事,隐以养心,不愿意为官。” 赵飞羽知道伍封心中始终对她放心不下,用情之深,溢于言表,心情激荡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鞅又惊又喜,道:“平先生是龙伯爱将,龙伯怎舍得让他跟随飞羽?这真是天大的恩德了。” 伍封叹了口气,道:“不瞒老将军说,在下与平兄情若兄弟,委实有些舍不得。不过平兄曾说,他一生只欠两人的恩德,除了在下之外,另一人便是大小姐了。其实在下对他无甚大恩,就算有的话,平兄随我日久,立功无数,也早已经报答了。平兄为人恩怨分明,他这么做既为在下效力,又向大小姐报恩,了却心愿。王宫虽是热闹之地,但平兄处身王后身侧,反而无人敢以俗事烦他,正好隐居。” 赵无恤叹道:“如此忠勇之士,千金难置,龙伯对我赵氏恩情之厚,真不知道日后何以报答?” 平启道:“只盼大小姐不嫌小人粗鲁,予以收留。” 伍封见他看着赵飞羽的眼光,与当初看迟迟时相似,心中一动,忽地明白过来:“原来平兄此刻心中,飞羽已是第二个迟迟!” 赵飞羽站起身来,向平启盈盈一礼,道:“多谢平爷厚意,飞羽不敢推辞,平爷日后随我到代国,飞羽定当同族兄弟看待。” 赵无恤十分高兴,道:“平先生日后便是我们赵氏族人、飞羽的亲随,日后到了代国,飞羽自不会亏待于他。” 平启站起身来,向赵鞅三人行了主仆之礼,赵无恤让新稚穆子带了平启下去,安顿居所。 伍封道:“在下还想去城外任公子营中走走,陪他饮几爵酒,明日众人均忙,宾客甚众,后日任公子与大小姐回代,在下只怕无暇饮酒说话了。” 众人心想:“这也说得是。”也不好强留。 赵无恤道:“酉时绛都门禁,龙伯进出可有些不便,还是让穆子执我赵府令牌,陪你前往吧。” 赵飞羽见伍封一日两来都是为了自己打算,忍不住道:“飞羽送龙伯出……出府吧!”她本想说送伍封出城,旋思自己是新娘子,成婚的先天却与其他的男子在一起,若让人看见,实在有些不成样子,遂改口说是送出府门。 赵鞅当然知道女儿的心思,暗暗叹气,道:“也好。” 赵飞羽将伍封送到府外,二人一路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他们心意相通,其实什么话也不必说出口。 鲍兴整备铜车等在门外,一会儿后新稚穆子出来,与伍封一起上车,铜车向城门驶去,眼看要转过道口,伍封回头看时,见赵飞羽仍手执着大烛在赵府门前痴痴站着,白衣随夜风飞动,似乎将融于风中一般。 第三十八章 渐渐之石,维其高矣 任公子的大营在城东的小山丘之上,离城不过三里,伍封一出城门,远远便看见小山丘上一片通明。 铜车到了营前,只见营中被火烛照得如同白昼,新稚穆子先下车通报,不一会,只见营中一彪骑兵飞跑出来,到了近前,骑马分开,从中间闪出一人一骑,正是任公子,他哈哈大笑道:“龙伯黉夜来仿,当真是盛情!” 此刻他的装扮与以往大不相同,锦衣玉带,袖口衣边都有一圈雪白的兽毛,头上带着一顶镶着虎皮的尖铁冠,冠顶有一根四五处长的野稚羽,显得另有一番神气。 伍封笑迎上去,道:“任兄……大王远来不易,在下恐怕明日宾客太多,无暇说话,特地赶来聊聊,与大王饮几爵酒。”任公子此刻已经是一国之主,伍封只好改称他为“大王”,免得失礼于人,不过代国素来不与中原各国相通,不算周的封国,它国之人见其君王,便用不着自称“外臣”了。 任公子跳下马来,笑道:“寡人原想入城拜访龙伯,只是不得其便,龙伯此来正好。” 二人携手入营,鲍兴与新稚穆子跟在后面。 只见内外的胡人骑兵来回巡哨,一个个披红挂绿,是以森严之兵防也不曾减了营中处处透出来喜气。 众人都进了中央的金顶大帐依礼坐下,任公子令侍女奉上酒肴,道:“寡人往晋途中遇到埋伏,幸亏龙伯识破了歹人的奸计,还派了平启率精骑护送赵大小姐来报讯,足见盛情。” 伍封道:“这算得了什么?那日在泗水之上,大王救了在下一次,正该报答。” 任公子摇头道:“那一次是无意为之,且未出上丝毫力气,不比这一次龙伯有意援手。” 伍封道:“权当是报答大王赠我余皇巨舟之德吧。是了,眼下平兄已经是赵大小姐的亲随,明日陪嫁到代国去,日后还请大王多多看视。” 任公子喜道:“平启勇猛之极,大有闯将之才,能回我代国效力,那是最好不过。”他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又道:“以前寡人与平启有些误会,不过已经化解了。这次寡人还当着赵大小姐向他陪罪,谢他救命之德。” 伍封笑道:“这就好了,不过平兄此次是保护赵大小姐,借此隐于代国,大王若以弓旌相招,只怕他不会答应。”他亲口向任公子说了平启之事,就算任公子有报复平启之心,也是不敢动手。 任公子愣了愣,点头道:“也好,平启忠心耿耿,剑术又高明,有他在宫中,寡人便不怕董门余党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莫非董门中人要谋反不成?” 任公子叹了口气,道:“谋反当然是不会,前些时师父不理会寡人苦劝,解散了董门,寡人甚是无奈,只好设法招董门中人于军中任职,不料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意,反而四下走脱,另往它国,令寡人大惑不解,总是耽心有董门余党闹事。” 伍封心道:“这些人大多是你教出来的,为何会如此?莫非是你以前未曾善待他们?” 任公子道:“龙伯定是以为寡人以前对他们不好了!其实寡人对董门弟子管束虽严,却也没有亏待过他们。我看这事情与师父有关,多半是另有所谋。” 伍封对董门内部的事倒不怎么感兴趣,道:“尊师要对付在下,居然连董门也解散了。董门威震北地多年,不料因在下而散。” 任公子叹道:“寡人也觉得这件事不利于代国,便求见师祖屠龙子。可惜自寡人继位之日始,师祖便闭门练剑。过些天师父解散董门,寡人想求师祖去阻止,但总是见不到师祖。” 伍封吃惊道:“剑中圣人的剑术天下第一,为何还要闭门练剑?” 任公子道:“师祖因新悟妙诀,是以再练屠龙剑术。不瞒龙伯说,师祖这屠龙剑术是四十年前所创,共一百零八式,当世凭此剑术纵横天下下,所向无敌。二十年之后,曾闭门练剑两年,改为七十二式,从此再无人能在其剑下抵御三剑。” 伍封脸色微变,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剑术高手,就像他自己的剑术一样,最时纷繁复杂,后来渐趋简单,威力却大了许多,支离益闭门练剑两年,一百零八招剑术却变成七十二招。这一次支离益闭门练剑,日后这屠龙剑术会是几招? 任公子又道:“师祖年轻之时,用的是一柄‘寒沙’铁剑,此剑锋利无比,后来传给了颜不疑。其后又仗‘天照’重剑打遍天下,此剑眼下已经是龙伯的心爱兵器。其后师祖所用的宝剑名曰‘屠龙’,似乎是轻如鸿毛之器,可此后没有看过他用剑,看过的都已经死了。现在师祖用剑之时,旁人只见其光,仅闻其声,谁也没见过剑的真正模样。” 伍封叹道:“单从兵器由轻而重,再由重而轻,便可知道屠龙子的剑术非凡,的确是大宗师的手段。” 任公子叹道:“师祖练剑之时,天大的事也不会理。这一次闭门练剑,只怕又要二三年,寡人少了师祖在身后支持,更无法劝服师父改变主意。眼下家师已经离开了代国,不知所踪。以寡人看来,家师只怕已经入了晋地,寡人大婚之后,家师多半会来找龙伯比试剑术,此事势在必然,寡人无法阻止,只盼龙伯能设法相避。以国事而论,龙伯对代国利大于弊,寡人可不愿意龙伯伤在家师剑下。” 虽然他说得委婉,但从他语气之中,自然是说伍封的剑术绝对敌不过董梧,二人如果动手,伍封多半非死即伤。任公子身为代王、董梧的徒弟,能这么说已经是最偏向伍封的了。 任公子是董梧一手教出来的,又多次见识过伍封的剑术,对师父和伍封的剑术都极为了解,他这么说,即是说明以伍封在吴国时的剑术进境,若与董梧交手仍是必败之局。 伍封心中凛然,虽然他新练成了“无心之诀”,但仍是不敢大意,点头道:“面对董门之长,谁也不敢大意,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此事能避则避,万一避不了时,也只有奋力一战了。不瞒大王说,在下离吴之后,剑术也新有领悟,长进了些许。” 任公子点了点头,叹道:“龙伯智谋百出,此事未必不能用其它办法解决。” 他反复说董梧的厉害,自然是极不愿意伍封死于董梧之手,伍封见他只差说出“见董梧则逃”的话来,微微笑道:“这个在下理会得。”忽想起一事来,问道:“有些事在下早想问一问大王,可惜未得其便。” 任公子道:“龙伯有何事相询?” 伍封道:“当日董门刺客入齐,助阚止对付田氏,后来朱平漫说令师之子死于是役,是否确有其事?” 任公子摇头道:“家师的儿子只有计然一人,且此事在董门中只有数人知道,一般人都以为家师无子。” 伍封心忖:“怪不得平兄也说董梧无子。”问道:“可那刺客之中,有一人身着‘金缕衣’,想来身份与众不同。” 任公子吃了一惊,沉吟了好一阵,道:“‘金缕衣’?寡人明白了,那人必定是梁婴父的儿子,怪不得寡人即位之事,梁婴父大加阻拦,原来是因其子随寡人入齐,死于临淄。” 伍封听得一头雾水,皱眉道:“这事怎又与梁婴父扯上了干系?” 任公子道:“师祖少年之时曾娶有一妾,便是梁婴父之姊,当时师祖对她甚是喜爱,将亲手所制的防身至宝‘金缕衣’赐给了夫人。可惜不出三年,夫人早亡,这‘金缕衣’不知下落,现在想来是必被梁婴父偷偷拿走了。梁婴父早就对寡人说过,要让他的独子入董门来,寡人见他的剑术名家,其子随父练剑还胜学董门刺御之技,并未答应。当日寡人入齐之前,有个姓梁的弟子执意要跟随立功,寡人见他剑术还算过得去,嘉其勇气,便带了他去。现在想起来,这人与粱婴父的面容相似,定是梁婴父瞒着寡人,使他的儿子入我董门,怪不得这人在门中被家师十分看重,想来家师早知道他的身份。” 伍封讶然道:“董门所授的刺御之技,毕竟是刺客一流的本事,未必胜过梁婴父的家传剑术太多,梁婴父不教自己儿子剑术,却让其子到董门为刺客,又是何故?” 任公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莫非梁婴父是想让其子日后承继董门之长?但这事不得师祖与家师默许,就算他剑术练得再好,也无可能。” 伍封道:“想来是屠龙子与令师已经有这意思,梁婴父才会让儿子入了董门。董门刺客虽然厉害,毕竟有杀身之虞,梁婴父如非有重大图谋,犯不上让儿子当刺客冒险。” 任公子点头道:“定是如此,可他又何必瞒着寡人呢?是了,那件‘金缕衣’又在何处?” 伍封笑道:“不瞒大王说,此衣被在下所得,成了迎娶月儿的聘礼。” 任公子愕然片刻,大笑道:“想不到师祖的三件宝物之中,已有两件归了龙伯,哈哈!月公主美丽绝伦,又勇武善战,此衣正合她用。”他心仪的女子天下只有楚月儿和赵飞羽二人,听说“金缕衣”在楚月儿身上,反而觉得最为合适。 伍封又问:“董门还有个东郭子华,这人剑术如何?” 任公子摇头道:“东郭子华的剑术甚好,我董门之中,除了师祖和师父外,剑术依次下来应该是颜不疑、东郭子华、柳下跖、市南宜僚、计然、南郭子綦、朱平漫,寡人的剑术在柳下跖与市南宜僚之间。东郭子华的本事有许多是师祖亲授,剑术在寡人之上,这人是个绝美的男子,不过行事古怪,最喜欢独处,董门中无人与他熟悉。十余年前这人突然失踪了,至今不知道下落。” 二人言谈甚欢,伍封见帐外月色如霜,笑道:“明日大王要娶妻,正要养好精神,在下还是先行告辞。” 任公子将他们送出了大营,叮嘱小心云云。 铜车离了大营,赶回城中。伍封见新稚穆子年纪虽幼,却不说多话,十分乖巧,大有小鹿之风,笑道:“穆子随大小姐练剑,又学习兵法,想来本事了得吧?” 新稚穆子道:“小人这点本事,怎及龙伯和大小姐万一?不过后日小人一路护送大小姐到代国去,拟在代国留些日子,正好向大小姐和大王多学些兵法。” 伍封点头道:“难得你年纪轻轻,却如此上进。” 新稚穆子笑道:“龙伯恐怕只大不了小人几岁,却已经名满天下,为列国所敬重,大小姐时时向小人说起龙伯,上次又见识过小夫人的剑术和格击本事,今日向小夫人讨教了些剑术,大有脾益!” 说着闲话,车入了城,先停在赵府之外,新稚穆子告辞回府,伍封与鲍兴二人回到府上时,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到了赵府,只见赵府上下喜气洋洋,宾客盛众,简直是挥汗成雨。魏驹、韩虎以及晋定公的使者早在府上,伍封根本无暇与赵氏父子说话,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套话而已,然后坐在贵宾之席,赵无恤之弟赵嘉在主人席上陪着众客饮酒,说些闲话…… 伍封见智瑶并没有来,只派了絺疵和豫让为使,知道这人暗算不成,虽然大家并不捅破,装着无事,他也无颜前来,故意问絺疵道:“为何不见智伯?” 絺疵答道:“智伯偶染风寒,未能亲来。” 赵嘉笑道:“智伯来不了,有絺先生和豫先生前相贺,也是好的。” 这时候,豫让上前向伍封敬酒,小声问道:“小人有事要与龙伯说,未知龙伯是否方便?” 伍封听张孟谈说过豫让的事,知道他是忠勇之士,点头道:“在下久闻豫兄之名,早想一叙。” 二人对饮了一爵,豫让回席之后,伍封托言更衣,转到侧廊上去,过了一会儿,豫让也来了。 二人到花园之中,豫让问道:“未知龙伯是否认识一个名叫豫无鬼的人?” 伍封吃了一惊,道:“豫大叔是先父的故人,可惜已经亡故了。” 豫让叹道:“小人便是其子。前些时小人与贵府的平兄比试了一场剑术,平兄说其剑是龙伯所赐,名曰‘无鬼’,小人还特地索看,认识‘无鬼’二字镶的是先父的字迹,才知道先父与龙伯是旧识。” 伍封又惊又喜,道:“怪不得在下一见豫兄,便觉有些面善,原来是因与豫大叔相似,我还道见过豫兄却想不起来了哩!” 豫让又问:“小人改投智氏为家臣,先父大为不悦,愤而离晋,从此便无音迅,小人曾多方托人打听,只听说先父收了一女名叫迟迟,居于鲁国,后来不知所踪。”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迟迟是莱夷玄菟法师之女,豫大叔亡故之后,迟迟到了柳下惠大夫府上,后来嫁给在下为妾,生了一子。可惜天不予寿,上年市南宜僚到府上行刺,受惊而亡,唉!” 豫让惊道:“原来龙伯悬赏千金要杀市南宜僚,是为了给迟迟报仇!” 伍封道:“说起来,豫兄算得上在下的大舅,这真是意想不到。” 豫让道:“小人与迟迟未曾见过面,又非亲生兄妹,龙伯这么说,是往小人脸上贴金了。有一件事龙伯不可不知:董梧眼下已经到了绛都,便在智府。昨日小人见过此人的剑术,当真是非同小可,胜过小人多矣!这人为龙伯而来,可要小心。” 伍封点了点头,道:“在下早有准备,无非是一战而已。” 这时,那絺疵也走了来,向伍封施礼道:“龙伯!”又看了看豫让,豫让向他点了点头。 絺疵道:“龙伯请恕小人多口,那董梧剑术了得,龙伯是大国贵人,虽然英勇过人,却犯不上与此人动手。此间事了,龙伯宜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伍封大感愕然,心忖自己与智瑶算是对头了,絺疵与豫让一文一武是智瑶的心腹家臣,豫让是迟迟的义兄还好说些,连絺疵居然也对他如此关心,真不知道是从何说起。 絺疵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道:“其实这是智伯的主意。董梧是天下名人,又与梁婴父有旧,他到智府上来,智伯自然要接纳。只是谁都知道董梧是冲着龙伯而来,万一龙伯有何损伤,齐楚两国或会不悦。我们智氏犯不上多结强敌,是以智伯一面开解董梧,一面希望龙伯避开此人。” 伍封恍然大悟,心忖自己当着晋国君臣打败智瑶,这人素来狂妄狂妄自大,自然是深以为耻,如今却能以大局为重,显然并非莽撞无知之徒,也怪不得能在晋国威压赵、魏、韩三家。 伍封点头道:“这事在下理会得,各位尽管放心。” 三人先后回到了堂上,伍封方才坐下,赵无恤匆匆过来,小声对他道:“龙伯,在下打听的明白,董梧已经来到了绛都,眼下在智瑶府上。虽然龙伯不会怕了他,不过无须力敌,这些天龙伯最好谨慎小心,等燕儿婚事一过,在下自有安排。” 伍封笑道:“多谢无恤兄的好意。” 赵无恤见他若无其事,点了点头,又匆匆迎接宾客去了。 这时,身旁的韩虎伸过头来,道:“龙伯,听说董梧在智伯府上,这人剑术高明,可要小心。” 伍封点头道:“此事在下知道了,多谢韩公相告。”才拿起酒爵,那魏驹又走了过来,小声道:“龙伯,适才在下收到一个消息,龙伯不可不知。” 伍封笑道:“是否董梧在智伯府上之事呢?” 魏驹愕然道:“原来龙伯已经知道,魏某便放心了。想来龙伯自有应付之策。依在下之见,绛都处处凶险,龙伯随行从人不多,不必力拼。” 伍封拱手道:“多谢指教。”心道:“他们都怕我与董梧动手,定是怕我死在晋国,激起齐楚之怒。我送燕儿到晋,反而被害,田恒不为我报仇,这面子往哪儿放去?国君老丈人也不会坐视不理,齐国若是兴兵向晋,楚国只怕也会借故北上,晋事便烦了。” 从昨晚任公子开始,已经有许多人劝他避董梧之锋,无人认为自己能胜过董梧,伍封反而激起了心中的豪气,心忖:“莫非这董梧真是无人能敌?” 快到午间之时,任公子率了三百精骑入城迎亲,丝乐飞扬、众声喧哗之中,赵飞羽上了香车,临行时掀开帷幄,回头看了看赵府大门,长叹一声,垂下帷帐。 伍封正在车旁不远处,一眼见到赵飞羽漆黑的发髻上,插着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支铁笄,心中微震,神为之伤。 平启与新稚穆子各乘一车,守在赵飞羽香车左右护送。众宾客又随香车前往城外任公子的大营,虽然韩虎魏驹等人与代国无甚交情,但任公子毕竟是一国之君,又看在赵氏面上,都依晋人之俗移往新郎处继续宴饮。 伍封在酒宴上与韩虎魏驹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举爵痛饮,这二人不敌他的酒量,大醉回去,伍封又饮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经大醉,摇摇晃晃向任公子告辞,由鲍兴和赵府中人送回了府中。 回府之后对楚月儿道:“董梧已经到了绛都。”说完倒头大睡,楚月儿与展如鲍兴等人自行安排府中防卫不提。 睡到初更时分,伍封迷迷糊糊醒来时,楚月儿、田燕儿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外室说话,众人将饭肴拿上来,伍封胡乱吃了些,田燕儿见伍封心情抑郁,自去拿了酒来,众女又陪伍封略饮了些酒,到三更之时,众人都感睡意上涌,各自安睡。 这一觉好睡,伍封直到次日辰时方醒,睁眼便见楚月儿躺在身旁,小脸红扑扑地睡得正香,他轻手蹑足地下了卧床,也未穿衣,在房中赤裸着上身使了一套“空手搏虎”的功夫,登觉精神大振,这才穿衣佩剑。 这时楚月儿醒来,咕咙道:“好睡!咦,夫君先起身了。”起身与伍封出到外面,却见春夏秋冬四女仍在外室睡着。 伍封笑着小声对楚月儿道:“昨晚定是我乘醉吵闹,让你们都睡得不好。” 楚月儿道:“今日可有些怪了,月儿从来这么贪睡过。”平日楚月儿十分惊醒,伍封每朝醒来时,楚月儿早坐在一边侍候,想不到今日却还比伍封醒得晚。 伍封笑道:“想是这些天你到处玩耍应酬,颇为辛苦。” 他们这一说话,睡在外室的春夏秋冬四女也醒来,甚觉不好意思,连忙起身。 众人盥洗之后,到了大堂之上,见田燕儿正在堂上与旋波说话,正等他们用饭。田燕儿看了伍封一眼,脸色微红。 旋波笑嘻嘻道:“龙伯爱酒,月儿定是常被龙伯灌醉。” 楚月儿笑道:“夫君倒不大灌我们饮酒,不过偶有几次而已。” 伍封用饭之时,道:“眼下已经过了辰时,只怕赶不及送任公子和赵大小姐动身吧?” 田燕儿道:“任公子和大小姐一早派了平爷来向龙伯告辞,不过平爷知道龙伯心情不好,大醉未醒,说是来应个景,不失礼数而已,任公子和大小姐必定不会见怪。他与小兴儿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走了,说是任公子和大小姐卯时起身往代国去,此刻怕是赶不及了。” 伍封见才走了一个时辰,也顾不上用饭,起身道:“不妨,他们大队人马、丝竹歌舞一路缓行,我定能赶上相送。” 楚月儿道:“大小姐对我有授艺之德,我也该去送送,可惜晋人多礼,比不得我们齐楚二国,男女不好同乘,何况董梧大有可虑,怕他偷偷入府,我要陪着燕儿,无法赶去。” 伍封对鲍兴道:“把那匹黄龙带上,一阵我送给大小姐。这是柔儿的座骑,放在府中睹物思人,柔儿和大小姐都是天下奇女子,此马给大小姐最为合适。那匹白龙便给燕儿吧。” 田燕儿喜道:“多谢龙伯。”旋又摇头道:“算了,晋人鄙夷骑马,白龙还是留在府上吧,我若要了它,多半用不上,就算用时,无非是驭车而已,委屈了良马。” 伍封道:“这也说的是。” 鲍兴去备车牵马,伍封对展如道:“府中防备,还请展兄多多费心。” 出府登车后,鲍兴将黄龙马缰绳系在铜车之旁,问明了路径,驭车出了北门,向西北方急赶。 急驶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赶上了任公子的大队人马。 人马停了下来,任公子一骑迎上,笑道:“龙伯一路赶上来,是否有甚急事?” 伍封道:“倒没有什么事情,无非是来送一段路而已,本当早些来,只是昨日宿醉未醒,耽误了些。” 任公子叹道:“龙伯如此重义,寡人甚是感慨。” 这时,平启护着赵飞羽的香车也迎了上来,平启向伍封施礼道:“早间到府上去,都说公子饮醉未醒,想不到终是赶了来,大小姐必定高兴。” 伍封叹道:“今日一别,未知何日方能见到,诸位珍重。”让鲍兴将黄龙牵上来,道:“在下有良驹一匹,名曰黄龙,今日送给大小姐,以供驱策。” 赵飞羽在车中幽然道:“龙伯盛情,飞羽没齿不忘。” 平启上前将黄龙牵了过去,黄龙长嘶一声,回头看了看,随平启走过去。 伍封立时想起叶柔来,由叶柔又想起迟迟、西施、蝉衣等女,长叹了一声,向众人告别。 铜车才行百余步,便听声后呜呜咽咽的笛声在风中飘忽而来,笛音甚熟,正是迟迟最喜爱的那一首《蒹葭》。 伍封击轼作和,唱道:“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洄流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之坻。兼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笛声歌声在原野上此起彼伏,连那一干不懂辞意的胡人也觉得心旌震荡,魂为之消。 伍封回到府中,却见众人都在堂上说话,甚是热闹。 田燕儿对他道:“先前赵嘉来过,老将军特地让他带了些梅子来,说是龙伯醒酒之用。” 伍封道:“老将军太小瞧我了,过了一夜,再怎么醉法也不致于此刻还未醒来吧?”又道:“无恤兄不擅饮酒,多半是一旦饮醉,便要用梅解酒,老将军定以为我也是如此。” 此刻已是午饭之时,伍封连早饭也没吃好,觉得肚饿,让人拿上饭肴,与众女一起用饭。 用过饭后,伍封道:“怎么不见展兄、小刀、小阳、小兴儿和老商?” 旋波笑道:“还说哩!昨天龙伯回来,说董梧到了绛都,展蛇儿十分紧张,带了小兴儿、老商、小刀、小阳和勇士在府中四处布防,轮流当值。” 伍封命人将展如等人唤来,道:“董梧不比常人,就算防守再严也挡不住,你们不用紧张,徒自辛苦,还是老样子好了。” 鲍兴吃惊道:“那怎么行?” 展如道:“公子为何突然意气阑珊了呢?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则,小人有把握将这府中防卫布置得紧凑些,董梧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来去自如。” 商壶乐道:“老商倒不信有谁打得过姑丈。” 正说话间,田力带着张孟谈上堂来,张孟谈向伍封施礼道:“龙伯,老将军和少主人派小人带了二百士卒来,韩、魏、智三家各出了一百人,总共五百人由小人带来替龙伯守府,眼下都在外面,听从龙伯调遣。” 伍封又惊又喜,道:“这真是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心忖晋国四卿都怕自己死于董梧之手,虽然不全是关心自己之故,却未必是恶意。暗道:“这董梧一到绛都,弄得晋国四卿人人惊慌,又无法将他逐出绛都。若非这人十分厉害,哪会如此?”与展如和张孟谈商议了布防,此时便看出展如的本事来。 展氏历吴将,他自己也为将日久,军阵布防正是所长,当日他在泗上所布水寨,连叶公也大加称赞。虽然府中布防不用水军,但兵法相通,展如将三十铁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布于内院,其余的数百人三班轮流,各处弓手、长短之兵搭配,布置得井井有条,本来是三人商议,但伍封见他着实高明,经验比自己老到得多,索性不再说话,任展如安排。 张孟谈惊道:“这位展兄比得上军中宿将,极有才干。” 伍封道:“他本就是军中宿将,跟随我之前,是吴国的水军司马。” 张孟谈道:“莫非展兄便是吴国名将展如?” 展如点头道:“正是在下,在下因吴国内乱,被人迫害,这才离开吴国跟随了龙伯。”在伍封的家臣之中,以展如的本来身份最高,伍封待他也与众不同。 张孟谈道:“有展兄在,小人便可以放心了,这五百人便留在府上,小人还要监视智府。”向伍封告辞走了。 伍封将他送走之后,见展如上下忙碌,军令严整,心道:“展兄毕竟是为将日久,军中的本事胜过赵兄和蒙兄多矣!” 赵府又命人送来了河鲤、河豚和各类山珍若干,说是给龙伯制肴,伍封收下东西,才将他们打发走,韩府又派人送来美酒数车,魏府还送了歌姬丝竹两队,伍封笑吟吟收下不提。 楚月儿大奇,道:“今日这晋国四卿突然如此殷勤,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他们是想我留在府中,才送来美酒佳肴、丝竹歌舞,盼我对酒当歌,拥美而眠,总之是不要外出,免被董梧所伤。” 田燕儿听他说着“拥美而眠”四字,脸上一红,问道:“赵府这么做还好说,怎么智、韩、魏三家也会派士卒来保护龙伯?尤其是智瑶前些天在龙伯剑下丢脸,理应恨龙伯才是,怎么也怕龙伯被董梧伤了?” 伍封道:“除了赵氏,我与其他三家都没什么交情,他们怕我死在这绛都之中,激起齐国之怒。令尊田相是个聪明人,我送你成亲,却在晋国被害,晋人责任可大了!若不替我报仇,大损脸面。不过齐国虽然势大,比起晋国却有不足,到时候定会派使者到楚国找我那楚王小舅子去,齐楚联军大举伐晋!” 楚月儿道:“原来如此。是了,那越王勾践也是个聪明人,如果齐、楚、晋三国交兵,对他越国也有大利,说不定他也盼夫君在绛都被害哩!” 伍封赞道:“月儿聪明得紧。勾践当然也有这心思,可惜天下间只有一个董梧。若是越国有董梧这样的高手,早就派了来!是以前些时晋人倒不在意,不怕有人能伤了我们,眼下董梧来了,这人非同小可,晋人才会耽心。这几天我便给四卿面子,守在府中不出去了。” 鲍兴忍不住道:“这是否太过示弱了些?” 伍封笑道:“示弱便示弱了,这又打甚么紧?这几年我争勇斗狠多了,偶尔也该退步让人。嘿,晋人虽见过我大胜智瑶,仍以为我剑术不及董梧,怎知道那日我与董梧一战未尽全力?若我用双手之剑,未必便会输给董梧!” 众人见他豪气大生,齐受感染,便觉董梧也无甚可怕了。 伍封将众人叫到练武场上,又将三十铁勇、一百倭人勇士以及能战的寺人、侍女都叫了来,道:“我想出了一个人人可用的法诀,那日我教赵大小姐快剑之诀,又受她启发,更为好学了些,你们都学一学,可将你们出招的速度提升不少。” 当下教众人此诀。其实这就是从他教田燕儿、春雨等人的快刀快剑之术之中而来的方法,田燕儿、展如、鲍兴、商壶、春夏秋冬四女、小红均不必学了,自在一旁练习,其余圉公阳、庖丁刀和那些寺人、勇士都未学过,都认真习练,连田力和旋波也各拿了一柄剑下场。 伍封不料旋波也会剑术,看了几眼,见她剑术平平,显是学的展如的家传剑术,看来是成亲之后,时时与展如“鸳鸯戏剑”的结果。 伍封微笑看了楚月儿一眼,小声道:“月儿,这些日子你甚忙,我们好久没有‘鸳鸯戏水’了吧?”他见众人练武甚勤,这练武场不太大,自己和楚月儿反而无所事事,遂将楚月儿扯到后院“鸳鸯戏水”不提。 午间庖丁刀制了几尾河豚,又弄了若干山珍,炙、烹、煮、烩,制成诸般菜肴,众人吃得赞不绝口。 伍封叫上歌舞丝竹,钟鸣鼎食,美酒佳肴,与楚月儿、田燕儿、鲍兴、商壶说话,以此消磨时光。其余的人却不敢怠慢,自去练武。 至于田燕儿婚事,赵府早派了许多人来准备,这种琐事也无须伍封插手,如此过了两日,终到了田燕儿出嫁之日。 一大早,韩虎与魏驹便结伴而来,伍封将他们迎进大堂,笑道:“韩公、魏公来得倒早。”本来他只是在府门迎接贵宾,再由田力引客上堂,但韩魏二人身份高贵,自然要亲自送到席上,以示礼隆。 魏驹笑道:“龙伯老是在府中不出,好在月公主有暇,又愿意给面子,此女当真是天下绝色,只怕不在西施之下。在下对龙伯羡慕之极!” 伍封哈哈大笑,将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叫上来,与二人见礼,魏驹没见过春夏秋冬四女,看得一双眼珠子差了瞪了出来,口中吞涎,良久方道:“妙哉!” 韩虎也有些失态,不过他不像魏驹好色,在一旁笑道:“本以为魏公有许多评语,不料只是‘妙哉’二字!” 魏驹叹道:“不可言传!不可言传!龙伯可真是让在下羡慕死了!” 众女都忍不住笑,伍封自然不会让她们久在堂上,被人色眼相对,让她们到田燕儿室中准备,众女下堂去了。 伍封将二人引到席上,韩虎道:“天子派了王子姬仁为使,贺赵氏娶妾,龙伯未见过这位王子吧?” 伍封心道:“周室不振,全靠晋国支撑,如今赵氏娶亲,原也该来。”道:“天子派王子为使,这真是十分荣耀的事情。为何他们不早来数日,顺便也贺一贺赵氏嫁女?”他听赵飞羽说过姬仁十分贤明,此女眼界甚高,她说了个“贤”字,必定不假,寻思:“等今日事毕,便去拜访一下这位王子。” 韩虎笑道:“嫁女怎能与娶新妇相比?何况赵女所嫁的是代国,代国自称为王,向来不通中国,又非天子所封。天子若派使相贺,岂非承认代国之王?天下岂有二王的道理?何况王子姬仁今日才到,也赶不及。”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楚国、吴国、越国也都称王,为何又被列国看重?” 魏驹此刻缓过神来,道:“这三国也少通中原,虽然自称为王,但他们偶有使节到成周,自称为臣,与代国可不大相同,何况楚国本是天子所封的子爵之国。” 伍封道:“依在下看来,这也与国势有关。楚境之大自不必说,吴曾称霸,越势日强。这三国不可轻忽,只好含含糊糊算了。” 韩虎点头道:“正是,小国无外交,代国境小民贫,绝对承认不得。政事之精髓,只在‘强弱’两个字上面。” 三人才说了几句话,便有贺客上门,伍封向韩魏告罪离开,此时宾客络绎不绝,纷纷而来,伍封迎接不暇。 智瑶还是未来,派了絺疵与豫让二人为使,伍封迎他们入府时,豫让道:“龙伯,董梧今早离开了智府,不知下落,或是出了绛都。” 絺疵道:“定是他这两天当不得智伯苦劝,暂时打消了寻仇的心思,离开了绛都。” 伍封道:“多谢相告。”心中反而警惕起来,心忖:“董梧为了报仇,不惜将董门解散,连任公子也劝不住,怎会听智瑶的话?”借故到了后院,将楚月儿叫来,道:“月儿,今日要小心一些,董梧或会动手,午间送亲之时,你让小红驭车,守在燕儿车旁,免得有失。” 楚月儿登时兴奋起来,点头答应,道:“这些天时时说起董梧,月儿反而想与他斗一斗。” 伍封见她毫无畏惧之意,笑道:“他的剑术极高,我们未必胜得过他。” 楚月儿倒不轻敌,道:“就算我们敌不过,大可以联手,就像当日在卫国对付颜不疑一样。” 伍封笑道:“是极,我便是这意思。” 他回到前院,刚刚接待晋定公的使者之后,周使王子姬仁便来了。 伍封见姬仁四十三四岁年纪,虽然不高,却十分匀称,眉清目秀,须发极为齐整,衣服也简扑无华,施礼道:“王子远来不易。” 姬仁笑道:“在下久闻龙伯大名,当真是如雷灌耳,早想来见一见龙伯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是神武英姿,超凡脱俗。” 伍封见姬仁只带了几个从人,不像韩虎魏驹他们走到哪里都有数十人相随,心道:“周实虽弱,不至于多带些从人也不得,飞羽说他甚是贤明,看来果然如此。”对姬仁大有好感,道:“在下久闻王子之贤,今日来得正好。未知王子下榻何处?今日事毕,明日在下拜访候教。” 姬仁想不到伍封对他如此礼遇,心忖自己虽是长子,但在成周毫无势力,何况以伍封的身份势力,根本不必阿谀巴结自己。眼下列国所看重的都是其弟姬厚,都当了姬厚是未来的周天子,自己走到哪里,旁人也只是以一般使节看待,唯独伍封却对他盛情拳拳,令他有些愕然。 伍封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其实成周中的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在下与人交往之中,当然是顺势因力,不过交朋友的话,只看本事品性。在下与王子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早些时曾听赵家大小姐说过王子之名,大小姐说王子十分贤明,她是天下奇女子,所说的话必不会错了。在下便想与王子多多亲近,讨教一二。” 姬仁这才明白,心中甚有感触,叹道:“原来如此,其实是赵大小姐谬赞了。不过在下听闻龙伯的本事多了,心甚仰慕,如能作长夜之饮,在下定有所获。不过在下今日才到,原拟居在晋君宫中,只怕龙伯来往不便。今日且居宫中一晚,明日在下便移居驿馆,再请龙伯宴饮。” 伍封笑道:“这就极好了。”亲自将姬仁带到堂上,坐在主宾席上,其从人坐在姬仁身后席上,伍封这才告罪离开,姬仁自与韩魏二人说话饮酒不提。 到了午间吉时,田燕儿上了香车,伍封的铜车在香车前引着,勇士兵车在两侧,田府陪嫁的人或乘车、或步行,随在田燕儿香车之后,载着嫁妆的百余乘辎车蜿延在后跟着,众宾轻车簇拥,浩浩荡荡前往赵府,其中热闹豪化之处,还胜过赵飞羽出嫁之时,使整个绛都都显得喜气洋洋。 伍封的铜车就在田燕儿香车之前,虽然周围人声鼎,他却隐隐听得到田燕儿的啜泣之声,伍封暗暗叹气,想起此女与赵飞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颇有些黯然神伤。 正前行间,前面忽然停了下来,大队被迫停了下来,伍封愕然,让鲍兴驱车上前,前面的一个倭人勇士迎上来:“龙伯,有人挡道!” 鲍兴“嘿”了一声,道:“什么人?将他们赶走就是了。” 倭人勇士道:“虽然只是一人,我们却赶不走他,老商每上前时,便被他一掌推开了,连他如何动手也未看清。” 伍封心中凛然,道:“这人必是董梧!你快上去,叫老商不要动手,免被他伤了。” 倭人勇士飞跑去传令,伍封让鲍兴将车驶上去,见前面十字大道中央,商壶与众勇士围成一圈,也看不清围住的何人。 商壶和众勇士见伍封上来,这才退开。便见道中间低头坐着一人,浑身黑衣,虽然秋风正盛,但这人的须发衣襟纹丝不动,恍如一团死水般,透出森森的死气。 伍封跳下铜车,向那人迎上去,道:“董先生独坐风中,想是在等在下。” 那人缓缓抬头,眼光如电一般向伍封扫过,道:“董某专为龙伯而来,欲与龙伯作生死一决。” 伍封点头道:“好!” 他们二人虽然第一次见面,可一见对方,便知道对方的身份,须知这天下高手的气势是无论如何也扮不出来的。 董梧见伍封行事如此干脆,毫不拖泥带水,微感愕然,心道:“这人与众不同,小小年纪便有诺大气派。”站起身来,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伍封见他握着的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青铜剑,毫无特异之处,反而暗暗吃惊:“董梧身为董门之长多年,见过的良剑定是不可胜数,自己所用的反而是最寻常的铜剑,若非此人剑术已臻化境,怎会有诺大的声名?”他这么想着,也缓缓拔出了“天照”重剑。 这时,姬仁、魏驹、韩虎、豫让、絺疵等人都下车赶了过来,韩虎汗流满面,大声道:“二位有话好说,千万不可动手!” 伍封向他们挥了挥手,道:“各位请驻足细观,请勿插手,今日之战是在下与董先生之间的私事,与齐晋无关,也不干代国之事。”他想,与其天天提防这人,不如今天作个了断,何况这人既然等候在此,就算不想与他交手也不行了。 众人无不愕然,停下了脚步。周围的人车纷纷围上来,挤满了四周,形成一个极大的圈子。 董梧点头道:“正是,董某找龙伯一战,本来就是私事。” 他们二人当众这么说,韩虎等人便稍稍宽心,须知此地围观者逾万,二人都说是私事,就算伍封死在了董梧剑下,齐国也不能完全怪到晋国头上。何况董梧今日是有心而来,预先等在这里,任何人上去也劝阻不了这一场生死决斗。 伍封和董梧二人静静站着,便如两座山一般丝毫不动,两口剑虽然不动,但剑上的寒光却闪烁不定,恍如剑身之上都有潜流暗涌。 周围众人便觉得两缕森森的寒气由二人身上缓缓漾开,便如在水中扔下了一块大石般,寒意如涟漪般越来越大,逼脸欲寒,周围的人都心生惧意,产生后退之念。 忽见剑光一闪,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便听两剑清脆地碰响,众人眼前仿佛划过了一道闪电,只在这一闪之间,二人虽然都站在原地未曾移动,两口剑却已经碰响八九次之多,只是响声奇密,众人也分辨不出,连豫让也搞不清楚双剑相撞到底是八次或是九次。 众人见这一眨眼功夫,二人已经出剑八九次,运剑之快,简直是骇人听闻! 其实,伍封与董梧这人已经交手了十二剑,只是有几剑中途变化,未曾碰及。董梧出剑相攻,其剑之快还在伍封预料之上,幸亏伍封练成了“无心之诀”,眼睛盯在董梧的剑上,只要董梧剑尖微动,自己的长剑便相应当挥出,根本无须心念所及,剑不由心,只是随手而挥而已。 这数剑下来,伍封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的剑术比董梧略慢了一点点。不过他的剑慢纯是因为所悟的“无心之诀”习之未久,对手又是经验远胜于自己的董梧,才会如此,再有二三个月练习,必定能比董梧出剑更快。眼下虽然只慢了一点点,但在董梧这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面前是极为不妙的事情,幸亏董梧的膂力虽大,却还比不上颜不疑,比起伍封的神力来要小了许多,一个出剑稍快,一个力气更大,这才成势均力敌之势。 董梧心中之惊骇更胜过伍封,他一生与人比过无数次剑,从未遇过出剑有伍封这么快的人。虽然这人比自己略有不如,但自己天赋异禀,练剑数十年,成为董门之长时,这人只怕还未生出来,小小年纪几乎赶得上自己眼下的剑术,委实了不起。 二人心中各有所想,略停一停,剑光闪烁,董梧的快剑之术展开,又交手战在一起。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这一次交手与先前又不同,只见二人倏进忽退,左腾右挪,两条人影伴着剑光闪烁盘旋,只见人影而不见其形,只听剑鸣之声却看不清剑的方位,一迭迭的双剑相撞之声时快时慢,时清脆时闷响,时密集时单调,只听这声音,便知道二人的剑招变化无穷。 韩虎等人均想不到伍封的剑术高明到了这个程度,居然能与董梧战个棋鼓相当,面面相觑之下,暗暗庆幸自己这些日来幸好没有得罪这人。 豫让和絺疵对望了一眼,脸上都微微变色,心知伍封当日与智瑶一战,不仅仅是未尽全力,甚至于连一半本事也未用上,也怪不得这人听说董梧到绛都后毫不在意。这人剑术高明至此,就算在千军万马之中恐怕也奈何他不得,可眼下智氏与他大生嫌隙,后果不妙。 其实,伍封平日的剑术也没有这么快捷凌厉,但他向来是遇强俞强,此刻心底清明,将他本身的剑术发挥到了极至。 这一轮剑击双方各出了三百多招,未能罢手,伍封所用的剑术虽然主要是“刑天剑术”,却不拘一格,常有信手拈来之作,董梧的剑术却是变幻万方,仿佛在他的剑术中有数百招、数千招一样,每一招使出来都是气象万千。 伍封心忖自己的力气大过董梧,又有脐息之妙,力量循环而生,这董梧居然尽能应付,毫无气力不加之态,不禁暗暗称奇。 董梧越战越惊,他自己天赋异禀,数十年练剑不啜,极具长力,可眼前这小子的体能似乎还胜过自己,这人用百余斤的重剑、每一招又比自己要多耗气力,可战了这么久,居然不见丝毫气喘,仿佛又无穷无尽的神力一般。 二人又交手了二百余招仍是平局,伍封心道:“董梧的剑术比我快,借剑术之快抵消我的力气,这人体能极佳,长久战下去,只怕再战一二千招他才会有力弱之时,恐怕会误了燕儿的吉时。”心中忽然一动:“他以快剑来对应我的剑上力道,我若用方位之变来抵消其快,或可以凭力取胜。” 他大喝一声,借重剑上撩之势,飞身而起,使出了他由“刑天剑术”中变化出来的“行天剑术”,他每一跃身之间,便使出了数十招剑术,或上或下,便如一支大鸟般随风而舞,森森剑光始终在董梧头顶洒落。 董梧见他跃起使剑,暗暗心喜:“你用这凌空行剑之术,力道便比不上脚踏实地之时,怎敌我的快剑?”谁知道数十招下来,伍封不论在地上抑或空中,力气仍是奇大,凌空之际居然不减一分力道,董梧大惊,他这么以下御上便费力了许多,百余招后,自己的快剑因为伍封凌空之故,占不了任何便宜,此刻被伍封神力所逼,只好采用守势,禁不住步步后退。 董梧常见支离益使行云流水、凌风而至的“屠龙剑术”,见伍封的剑术与此相类,暗道:“天下除了‘屠龙剑术’外,想不到还另有这一套凌空使动的剑术!”虽然他未练过“屠龙剑术”,但见得多了,即使伍封的“行天剑术”与“屠龙剑术”大不相同,也能勉强应付。是以伍封这百余招虽让他十分被动,却还是不能立即取胜。 众人见伍封纵横腾挪,在空中转折自如,如同仙神,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疑是神人。 伍封心道:“这董梧是剑术大行家,普通一柄铜剑,居然在我宝剑之下连刃口也不稍缺,剑术巧妙高明之极!我若不改变用剑法子,恐怕一时间仍难取胜!”大喝一声,使出了他最厉害的双手剑法。 这种双手剑法伍封平日并不大用,因为他总觉得用双手不如单手灵活,剑术使动时也慢些,虽然剑上力气大了近一倍,威力也倍增,但变化却少了许多,使起来便少了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是以平日也不太研习。此刻他以“无心之诀”使动起来,忽觉用此诀使用双手剑法,未必便与单手慢了,心中大喜,摧动剑势,排山倒海般向董梧强攻。 董梧本在勉力支撑,此刻伍封双手运剑,剑上力量突然间大了近倍,再也抵挡不住,十余招下来,已经退出了数丈之外。 此刻,周围人群中就算不会剑术的也看得出董梧败局已定。 董梧再接了数招,双臂剧震,自觉不敌,心忖再过数招,必定会被伍封剑劈成两片,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之意,心思急转,猛闪身处,向围观人群撞了过去。 伍封见他居然不顾身份逃走,愕然停手,正要喝斥,忽瞥见他所逃的方向,竟是田燕儿的香车之处,大惊失色,发足急追。 原来众人都不愿意错过这一场剧斗,在四周围成了一个大圈,田燕儿的香车自然随人流变了方位,不在原处,适才打斗之际,田燕儿怎肯错过?早将帷帐掀开一角,看得入神。 董梧本来只是被伍封的剑术所逼,心惊胆战之下,忘了自己这是与伍封的生死决斗,凭本能而逃,也未曾想所逃之方向恰好是田燕儿香车所在。他身法极快,如同其剑,伍封措手不及之下,一时难以追上,而周围的人先前见了董梧的剑术,谁也不敢阻挡,纷纷闪避。鲍兴与众勇士虽然离得并不太远,但人头涌涌,也来不及赶上来。 眼见董梧便到了田燕儿车前,伍封唯恐董梧对田燕儿不利,心中大急。 忽听田燕儿车后一声娇叱,一女飞身越过人群迎上了董梧,正是楚月儿。 楚月儿剑光霍霍,便听剑鸣之声不绝于耳,与董梧战在一起。董梧想不到一个女子也会此快剑,虽然楚月儿的剑术比他大有不及,仍被楚月儿的铁剑所逼迫,二十余剑下来,董梧虽然冲出五六步,最终还是被迫停了下来。 这时伍封已经赶了上来,挡在董梧面前。 楚月儿适才在董梧快剑之下,已经被逼出了“御风剑术”的极至,知道自己比董梧的剑术弱了不少,再交手数招,只怕会伤在董梧剑下,见夫君赶了上来,飞身便退,轻飘飘落在小红车上。 商壶在一旁乐道:“姑丈,既是生死之决,败即是死,这人居然想逃走,丢脸得很。” 董梧毕竟是一代宗师,被商壶几句话一说,大感惭愧,登时面红耳赤,只觉无地自容。 伍封忙道:“大喜之日,见血光不好,老商怎能这么说呢?” 楚月儿格格一笑,道:“夫君说得是,老商只怕是没想到这个道理。董先生,老商说错了话,请勿见怪!” 她这么一说,董梧更觉惭愧,缓缓道:“董某被龙伯神剑所逼,竟生惊惧之心,一时忘了前约,实在惭愧!” 伍封道:“董先生剑术高明,是在下平生所见的第一高手,先前董先生以‘生死之决’相约,其实是想让在下全力以赴,纯粹是激励后辈之意,并非真的要一决生死。眼下剑已经比过了,董先生请走吧。” 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因为今日正办喜事,若有人死在车前,不大吉利;二者是见董梧的剑术奇高,对董梧十分佩服,也不愿意这当世高手与自己才见一面便死于自己剑下。 众人想不到伍封竟会放董梧离去,大惊失色。心忖董梧身手高明,若放了他走,便如纵虎归山,当真是后患无穷。 董梧愕然之下,长叹了一声,道:“龙伯高义,董某失敬了。董某一生自负,剑艺大成之后,从未有败,今日既然败了,何以生为?”忽地剑锋一转,向自己胸口刺下。 伍封与楚月儿大惊失色,想不到伍封放了他一条生路,这人仍会自杀,二人身法甚快,抢上前去扶住,缓缓将他放倒在地,却见那一柄剑已经插入没柄,剑尖由背后透出来。 楚月儿松脱了手,满脸歉然,道:“哎哟!都是老商不好,说错了话,累得董先生自杀。” 商壶虽见董梧败在伍封剑下,只觉得是理所当然,无甚惊奇,不过他对董梧的剑术十分佩服,上前向董问叩了个头,道:“你的剑术高明,老商十分佩服,不过你又何必自杀?你既败给了姑丈,大可以拜他为师,学些高明剑术。” 董梧眼中神光闪乱,摇头道:“眼下说什么话也不相干,董某的生死非言语所能操控。你们虽然放我,董某又怎能放过自己?” 伍封叹了口气,甚感惋惜。 董梧缓缓道:“家师的剑术至巧,已至神境,胜董某十倍,日后必会找龙伯试剑。龙伯剑术暂不能敌,尚需苦练。” 伍封点头道:“多谢指教。” 董梧哈哈一笑,道:“董某练剑一生,未死在他人剑下,得其所哉!”奋力将伍封推开,猛地将剑拔了出来,鲜血如箭般向天上射去,待血落盈地,伍封看时,见他面带笑意,已经死去。 伍封不住地摇头,向董梧尸体深深一揖,叹道:“想不到董梧名满天下,竟死在这绛都大道之上!”将庖丁刀叫来,吩咐他等香车过后,备上好棺椁将董梧厚敛,以其剑陪葬入棺。 韩虎等人涌上来,对伍封的剑术赞叹不已。 伍封见日在正中略偏,道:“幸好日未过午,未误吉时,此刻赶往赵府要紧。一阵酒宴之上,再与诸公说话,请勿见怪。” 众人点头道:“正是,董梧又不是赵、田二族的亲属,死了并无不吉之处,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各回车上,围观百姓也让开了大道。 伍封走到田燕儿香车之前,道:“燕儿大喜之日却见血光,这都是在下之过。” 田燕儿在车中道:“这又有何相干?幸好董梧自杀,若真是走脱了,龙伯日后的麻烦不小。” 伍封与楚月儿各自回到自己车上,大队人车饶过了董梧的尸体,匆匆赶到了赵府门外。 楚月儿一路跟来,便是为防备董梧,如今董梧已经死了,也不必一路跟随,与伍封说了几句话,便与圉公阳一同留下来,等大队人马过后,收拾尸体回府不提。 赵无恤穿着一身新郎吉服,正与赵鞅在门外等候,见他们赶在吉时到来,赵无恤忙到铜车前,笑道:“听说龙伯大战董梧,这一战非同小可,在下早想去看,可惜依俗不能离府,徒自坐立不安,心痒得紧。” 伍封跳下了车,歉然道:“在下就怕有些不吉利。” 赵无恤笑道:“血为红色,红显吉庆,龙伯无须介怀。” 赵鞅也道:“老夫一生为将,杀人无数,不辨时日,也不见有何不吉。” 伍封这才放心,走到田燕儿香车前,将她扶下了车,托着她的手走到赵无恤面前,道:“无恤兄,在下今日将燕儿交给你,从此燕儿便是赵家的人了,盼你好生相待,日后夫妻恩爱,子嗣繁茂,百年好合。”他算是田燕儿的娘家人,因此说了这番话。 赵无恤向伍封深深一揖,道:“多谢多谢。”挽着田燕儿入府去了,田力带着陪嫁侍女从人由侧门鱼贯而入,嫁妆辎车也直驶入府。 伍封行完此礼,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随赵鞅入了赵府,见证了赵无恤与田燕儿的礼事之后,与众宾客起宴饮。 这时,赵嘉走上来,对伍封小声道:“龙伯,商卿前几日病故了,这位老商……”,伍封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忙吩咐圉公阳,让他陪商壶带十数人寺人携丧礼前往巨鹿城。暗想这商卿是个爱民的老人,不禁叹息。 酒宴之上,人人言语所及都是适才伍封与董梧的那一场大战,见过这一战的人自然是津津乐道,未见的不免好生后悔,无不对伍封敬服之极。 伍封微笑着听他们说得口沫横飞,自己反而无甚话说。此刻他十分轻松,固然是因为完成了送田燕儿出嫁的重任,最好紧的还是解决了多日来对董梧的忌惮提防。这些天因为虑及董梧,自己与府中上下苦练武技,大费精神,此刻董梧死后,少了这一个强敌,可虑者便只有剑中圣人支离益一人了。不过自己与支离益并无大仇,虽然杀了董梧,却对任公子有恩,大可以周旋,何况听任公子说,支离益闭门练剑,二三年不会出来,这二三年间自己还可以将剑技再提高些。 姬仁道:“龙伯的剑术当真是超凡入圣,董梧这名满天下的剑术大家居然也在龙伯剑下败亡,实在出乎在下意料之外。” 韩虎惭愧道:“这几天我们还耽心龙伯不敌董梧,恐他伤在绛都,惹出齐晋战事来,看来都是小瞧了龙伯。” 魏驹叹道:“月公主的剑术高明人人皆知,却想不到还不弱于董梧。龙伯这位夫人国色天香,神勇无双,真是天赐佳人!” 虽然是赵无恤大婚之日,但伍封反成了主角,人人都向伍封敬酒。伍封今日心情好了,这才显出饮酒的本事来,来者不拒,开怀畅饮,反将姬仁、韩虎、魏驹等人灌醉。 宴饮到了晚间方罢,伍封带着酒意,回府不提。 次日早饭之后,伍封道:“公主离生产之期只有三个多月,颇让我挂念。眼下晋事已毕,我们也该收拾回家了。今日我去会一会姬仁,再向晋君的赵氏父子辞行,这几天内便回齐国去,临行过一下巨鹿,将老商带回去。” 众人听说回家,都十分高兴,楚月儿道:“幸好那董梧死了,这一路回去大可以安心,不过这人剑术委实高明。” 伍封点头道:“昨日一战我用足了力气,勉力获胜,看来比支离益还大有不及,回到齐国后,我们还要精研剑术才是。” 他对庖丁刀道:“昨日赵老将军与我商议,赵家拟派些人将董梧的棺椁送回代国去,一阵间他们会派人来,你将棺椁交付给他们便是了。”又让展如将赵、智、韩、魏四府派来的士卒打发回去,庖丁刀带人开始打点行装。 众人各自忙碌,伍封与楚月儿说了会儿话,正想派鲍兴出去打听姬仁是否从公宫搬到了驿馆,冬雪匆匆从后院上来,道:“公子,莱夷的信鸽到了。” 伍封心道:“这信鸽甚是快捷,远胜于马的脚力。”将帛书打开看后,叹了口气。 楚月儿担心道:“出事了么?” 伍封道:“府上一切均好,倒没出事。只是前些天国君派公子高到莱夷走了一趟,要我准备一份厚礼,等晋事一毕便到成周去,赶在年底向天子贺寿。” 楚月儿道:“这其实是件好事,月儿听说各国不贡天子已久,平时也少派使节到成周,夫君这一去,虽然不是进贡,但世人都会说齐国重礼。” 伍封点头道:“自从先君亡故后,齐国和田氏都大被恶名,这样一来对齐国自然是好。” 楚月儿道:“事情虽好,只是公主年底生产,这么一来,岂非公主生产之时我们还在成周?久未见着,也不知道公主怎么样了。唉!” 伍封叹道:“这必是田恒的主意。” 楚月儿道:“夫君怎知道是田相的主意?” 伍封道:“国君最喜欢公主,只要公主高兴,天大的事也不理会,怎会让我弃公主生产而不顾?想是田恒设法苦劝,国君被迫答应。眼下虽然只是九月,我们往莱夷赶一个来回倒是可以,只是日子相撞了,公主十二月生产,天子的大寿也是十二月,无法兼顾。” 楚月儿道:“这还真有些烦恼。” 伍封道:“眼下国君让我去,便只好如此了。其实我早想去成周,若非公主要生产,就算国君不许,我也会带你到成周去拜见老子。” 楚月儿问道:“夫君不想见见人称天下第一奇女子的梦王姬么?”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伍封叹了口气,道:“我还哪有这份心思?自从迟迟、柔儿、蝉衣先后亡故,飞羽、燕儿远嫁,又想起西施姊姊又远在吴宫寂寞,便有些心情郁闷。日后什么女子我也不想交结,只要你和公主能平平安安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 楚月儿点了点头,知道赵飞羽和田燕儿的这两头亲事对夫君打击甚大。 这时,姬仁到了府上来,伍封将他迎到堂上。 姬仁道:“在下今日已经移居城南驿馆,眼下已经备好酒宴,特来相邀。” 伍封笑道:“正好,这便去吧。” 到了城南驿馆,伍封随姬仁到了一间精致的厢房,厢房中有一个年轻人等着,姬仁道:“这是在下长子介儿,今年方成冠礼,还未受职,他的剑术是在下所教,却能胜过在下,人还算聪明,此次非要随在下来此。” 伍封见他的天子之孙,不敢怠慢,与姬介施礼相见。虽然他的实际年龄不足二十岁,比姬介还小,不过他与姬仁平辈结交,姬介便对他执晚辈之礼。 伍封顺眼看了看四周,只见此房分内外二室,并无其他客人,伍封与姬仁在外室对坐,姬介因是晚辈,陪坐在一侧,侍人奉上食案,酒肴肉羹纷纷送了上来。 伍封洗手之时,随眼看看室中,见铺呈甚简,内室与外室之间的门户上垂着长长淡绿色的锦帘,十分雅致。 三人对饮了三爵,姬仁道:“这几年龙伯威名日盛,在下虽远在成周,也闻听大名已久,好生相敬。” 伍封笑道:“王子何必这么客气?其实在下不懂得韬诲,行事过于招摇,以致得罪了许多人。” 姬仁道:“大丈夫在世,只要不违忠义,正该轰轰烈烈,龙伯年纪小过在下二十余岁,却深明军政之道,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听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八个字,微微吃惊:“正直而不肆意不顾,光亮而不耀人眼目,此语甚妙!在下行事大致依此,只不过说不出来而已。” 姬仁笑道:“这并非在下之语,而是老子所说的。老子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此语是说治政者事宽厚待人,百姓便会忠诚守礼,治政者严厉驭民,百姓便会变得诡诈狡诘,是以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道:“老子的学问贯通天地,王子身在成周,想必时时向老子求教,在下羡慕得紧。” 姬仁摇头道:“在下这几句话是老子的弟子关喜所授,关喜是成周西城关尹,守西面城门,在下偶能见面候教,可惜见不到老子之面,思之甚憾。” 伍封奇道:“老子便在成周,王子如何见不到他?” 姬仁道:“这事情就有些玄奥了,老子身为天子的典藏史,虽然在成周大典之府看管典籍,可无人能见到他。去年王弟姬厚派士卒满府搜寻,明明听到声音在府中,可就是见不到人。” 伍封愕然道:“老子的行止真是神秘莫测了!如此高人,王子厚怎能如此粗暴莽撞相待?” 姬仁叹了口气,道:“王弟行事与在下不同,唉,此事不说也罢。” 伍封暗暗称赞:“姬仁果然甚贤,换了旁人,见我与他亲厚,多半会大倒苦水,细数姬厚的不是之处。这人却不愿意述弟之恶。”点了点头。 姬仁道:“在下虽然才识得龙伯,但早就听说龙伯抚平九夷、平定楚乱、助吴胜越,有非常之本事,在下想拜龙伯为师,学些兵法政事。” 伍封笑道:“在下对政事不甚通达,兵法也只是略知一二,怎配为王子之师?眼下成周有老子这当世奇人,又有南郭子綦这剑术高手,王子大可以向他们求教。” 姬仁叹道:“在下曾想向老子学艺,可惜连面也见不着,关喜又说他自己本事平凡,不足以为在下之师,南郭先生虽然教过在下一些剑术,不过他生性淡泊,不喜欢结交权贵,也不愿意收在下为徒。想来是因为在下天赋平平,让人看不上眼。” 伍封点头道:“大隐隐于市,他们都是隐世高人,自然不喜俗事,倒不是看不起王子。是了,听说有位梦王姬极有学问,被称为天下第一奇女子,应该是王子的姊妹吧?” 姬仁道:“想不到龙伯也听说过舍妹之名!舍妹曾亲自向老子问史,又曾派人向孔子问礼,大典之府的诸种简册几乎全部看过,的确很有学问。不瞒龙伯说,在下虽是其兄,也常常向舍妹讨教。只是她是在下妹子,怎好为介儿之师?” 伍封道:“王姬的学问远胜在下,若是在下也有这么个小妹,定会时时讨教。其实在下是个粗人,成周中有老子,又有梦王姬、南郭先生,在下还想向他们求教哩!怎敢厚颜为人之师?” 姬仁点头道:“龙伯如此谦让,在下更是要求教了。要不今日先行这拜师之礼,待在下回到成周向父王告假之后,再赶到齐国候教。听说龙伯家臣中还有数位是孔门高弟,正好讨教。” 伍封见他的确是一心求学,心道:“如此好学之人倒也少见。”笑道:“王子好学之心至此,在下倒有个主意:听说年底是天子大寿,寡君备了一份大礼,派在下赶到成周向天子贺寿,在成周要呆上数月,便可以教王子一套剑术,其余的事以后再说。这也算不上师徒,拜师倒是不必。” 姬仁大喜道:“原来齐侯还有此心,真是难得!龙伯何时动身?在下使命已毕,要不在下与龙伯一路同行,权作向导?” 伍封笑道:“有王子同行,那是最好不过了。一阵间在下向晋君和赵老将军告辞,行期定后再来相告,多半在明后日之间。”他想了想,又道:“眼下是九月中,离天子大寿还有三个多月,要是在下一路宣扬为天子贺寿,王子以为晋国会否也派使者到成周去呢?” 姬仁眼中一亮,道:“齐国派使,晋国多半会派。龙伯这么做甚妙!这些年成周中少见列国使者,父王二十六岁即位,在位已有四十二年,眼下身子不大好,每每卧床养病,若是有齐晋大国使者贺寿,必定大悦,或可减轻病情。” 伍封见姬介十分乖觉,二人说话时不插一语,只是仔细听着,显是十分留心。 伍封赞道:“王孙为人沉稳慎言,十分难得。” 姬介答道:“小侄初次出外,政事不通,不敢胡乱言语,免得惹人耻笑。龙伯万勿以为小侄这是傲慢。” 伍封呵呵笑道:“王孙敦厚有礼,在下怎会误会呢?” 姬仁笑道:“介儿最得舍妹喜欢,他比舍妹略小几岁,从小便在一起,他的学问是舍妹亲自教的,相当难得。” 午饭后伍封告辞出来,直往晋宫去,见了晋定公辞行。 晋定公叹了口气,道:“龙伯就要走了?寡人也不好强留,一路珍重,日后有暇时,再到晋国来。” 伍封点头道:“列国互通使臣,日后外臣定有机会再来晋国。” 晋定公道:“唉,也不知下次龙伯来时,寡人是否还能见到龙伯的风采,只怕寡人这身子支撑不了多久了。是了,齐国是姜姓,能派龙伯为使为天子贺寿,晋国与天子同姓之国,若不派使者只怕有些不像样子。” 伍封不好对晋事多口,只道:“国君所虑得是。” 伍封出了宫,又赶往赵府,赵府仍然宴庆不断,只不过宴饮的多是族人了。伍封见赵鞅正忙着待客,却不见赵无恤,笑问道:“无恤兄还与新妇在房中么?” 赵鞅笑道:“哪里,早日龙伯送亲来后,无恤饮了些酒,匆匆赶去送飞羽和任公子了,他们早就约好,任公子和飞羽在巨鹿等候他数日。” 伍封大感惊奇,问道:“昨日无恤兄大婚,怎么当日便走了?” 赵鞅叹道:“无恤兄将乃姊远嫁代国,心里过意不去,这些天总是郁郁不乐,他这是姊弟情深,老夫也不好阻止。或要月余才能回来。不过冷落了燕儿,有些不成样子,好在时日方长,日后让无恤好生对待燕儿才是。” 伍封心想这赵无恤果然异于常人,放下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顾,却要赶到代国走一趟,换了自己定不会如此。也怪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知道巨鹿商卿亡故,想是一直与巨鹿联系安置之故,不然按礼等丧讯送来,只怕还有好几天。伍封摇了摇头,遂说了要到成周之事,道:“晚辈想明日动身,特来告辞。” 赵鞅点头道:“为天子贺寿?田相这主意不错。天子在位已有四十多年了,年纪高大,身子也不甚好,若有齐使往贺,必定大喜。齐国能派使贺天子寿,我们晋国也要派使者才行,否则,世人定会笑话晋人。一阵老夫便邀智瑶、韩虎、魏驹入宫,商议此事。”又道:“明日就走太仓促了些,不如改在后日,明日我们设宴酬谢龙伯送亲之德,免得旁人说赵氏薄情。是了,这些天无恤已经派人四下查找过,那桓魋必定不在晋地,否则定能查出来。” 伍封点头道:“桓魋不在就算了,晚辈便等到后日才走,不过要先告诉燕儿。” 赵鞅微笑点头,让人带他到后院去见田燕儿,自己去堂上应付宾客,赵鞅自出府邀三卿入宫去了。 伍封随家人到了后院田燕儿室前,家人通传之后,田燕儿请他进去。伍封算是她娘家的亲人,因此可以入房相谈。 田燕儿盛装打扮,只是眼睛微肿,眼角隐隐有些泪痕,显是哭过。 伍封叹了口气,道:“燕儿,后日我便要走了。” 田燕儿微微一颤,道:“龙伯是记挂着公主么?” 伍封喟然道:“虽然记挂公主,可家中传来讯息,国君派我为天子贺寿,要先到成周去。今日特来告别,明日怕是无暇再来了。” 自从离开临淄的那天起,伍封便是田燕儿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如今听说要走了,田燕儿顿感孤苦无依起来,就好像突然间被置身于荒山野地一般,心中大恸,忍不住放声大哭。 伍封连忙安慰道:“成周离绛都不远,我回国之时,会饶道绛都来探你。” 谁知田燕儿越哭越伤心,看见田燕儿如此痛哭,伍封自己也觉得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如何劝她才好,心中忽然恨起田恒来,若非他将女儿远嫁到晋国来,田燕儿在齐国定是十分高兴,怎会如此伤心?再加上那赵无恤也有些不像话,新婚之日便弃下新妇而不顾。想起当日田燕儿一路随他到莱夷,平盗贼、习游水,何等快乐!如今却与亲人远离,不免孤苦寂寞。转念又想:“大凡女子远嫁,多半都是如此。不过时间长了,与夫君感情渐好之后,定会重拾快乐。” 田燕儿哭了好一阵,才缓缓止住,啜泣道:“龙伯一路呵护之情,燕儿终生不忘。龙伯为国事繁忙,燕儿不该再烦你。燕儿只想向龙伯要一样东西。” 伍封道:“你要什么?我即让人拿来。” 田燕儿道:“那些小鹰我和月儿养了许多天,这次龙伯走了,未必会将鹰儿带走,不如送到我处,每日也好消遣。” 伍封点头答应,叹道:“燕儿,晋国和齐国不同,你自己保重,有什么事情多与田力商议,若有变故,设法传个信儿给我。” 田燕儿垂泪点头。 伍封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了门,见田力正在门外等着,便道:“田兄,日后请多多看视,休让燕儿被人欺侮了。” 田力道:“龙伯放心,服侍四小姐是小人的职责,绝不敢怠慢了。龙伯一路小心。” 伍封叹了口气,离开了后院,与赵嘉打了招呼后,出了赵府,对鲍兴道:“趁智瑶、韩虎、魏驹入宫议论事,我们到各府走一趟告别,正好免了许多罗嗦。” 转完各府,又到姬仁处打个转,约好后日动身,一切忙完回府时,连晚饭时间都已经过了。伍封让庖丁刀将那十余头小鹰收拾,用竹笼装好送到赵府交给田燕儿,又叫了个寺人,让他赶到巨鹿去,告诉商壶和圉公阳在巨鹿的丧事毕后,到成周会合,这个寺人便不用又急赶回来,到时候与圉公阳和庖丁刀一并到成周便是。 次日在赵府饮宴,智瑶、韩虎、魏驹、姬仁都到了赵府,欢饮了一日,回府之后,絺疵、豫让、张孟谈、高赫、西门勇、申叔望、任章、李简等人代表各府送了不少礼物来,晋定公也派人来赏赐了些东西,无非是些丝帛金贝一类,倒是赵鞅有心机,知道伍封行踪有变,多半少带了冬衣,所送的都是皮裘,其中还有两件狐裘,这狐裘是难得之物,赵鞅一送便是两件,的确十分大方。等到众人告别,早已经过了初更时分。 成周城在绛都南偏东三四百里处的洛水边上,原名叫雒邑,周成王时周公所营,本来并非天子居城。天子以往的居城称王城,在雒邑西面四十里处的洛水、谷水交汇处,周平王东迁,定都于此。 三十多年前,周敬王因王子朝之乱,迁居成周,后来晋国大合诸侯平乱,扩建成周,将城东北的狄泉也包含进去,便成了今日之成周城。 由于成周和王城相距甚近,列国之人又习惯了称天子所居为王城,所以有时候将王城、成周混称为王城。 伍封、姬仁、姬介一众由晋国四家送出了绛都后,离晋南下,一路上伍封与姬仁和姬介说着话,交情渐密。 伍封出行向来多携金贝玉帛,齐平公知道他的性子,才会让他自行准备厚礼,不怕他手窘拿不出来。当然,这份厚礼齐平公自不会让伍封吃亏,定是早已经赐了许多车东西到伍封莱夷的府上了。 除了自带的金帛玉器,伍封离齐之日,齐平公、田恒都送了数车金帛,再加上晋国四家所赠的东西,所携极多。伍封早准备了十车金贝、缯帛、兵甲、珍珠等物,上面都插着大大的旗儿,都写着一个“齐”字,旁边竖写作“贺王寿”,招摇而南下,途人侧目伏拜之际,自然知道这是往成周为天子贺寿的齐使。 入王畿后,便觉周人与晋人不同,虽然也是峨冠宽服,态度却十分谦和,水侧林边,常见少年男女追逐相戏,更见有男女同车而载行、并立于舟首。 伍封甚是好奇,问姬仁道:“天下都奉周礼,在下到过多国,觉得守礼之严,莫过于鲁,礼多而繁,以晋为最,吴多民俗,齐卫重大礼而疏小节,楚、越、中山不依周礼,自有其礼仪。譬如齐国,男女可以同载,但坐不能同席,然而我见这王畿却不同,按理说应是最多礼、最守礼的地方,应是男女坐不同席、车不同载,为何还见男女嘻戏相逐呢?” 姬仁笑道:“王畿处列国之中,列国使节、天下行商往来其间,数百年下来,天下各地的民俗礼仪尽数传入,以致周俗与各地相融,民众之开化居天下各地之首。虽然周人也重礼,那是君臣尊卑、祭祀卜巫之类,却不仅男女往来交结赠物,车可同乘、席可同坐,再加上周人少有战事,境壤虽小,一年两熟,十分富足,百姓其乐融融,与它处自然大不相同。卿大夫毫无进取之心,以酒色犬马为乐,丝竹之余,每每与师优击节相和。龙伯呆得几天自然知晓。” 伍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人说‘周人多福’,不必要的俗礼少了,人也轻松喜悦得多。” 姬仁点头道:“其实周俗甚多,有些与列国不同。譬如周人喜收义子义女,家中女人有孕要生,常常预先收个十余岁、二十岁的义子义女,万一天地鬼神有灾祸降至后人,这义子义女便可代为承受。”伍封皱眉道:“这样说来,收义子义女并不是出于爱护之意?”姬仁笑道:“以前是这样想的,何况代子承灾之事很少见过,眼下只是个吉利习俗而已。再说起这个礼,当以秦人最为不同。秦人原本附庸,后来秦穆公灭诸戎,开地千里,乃成大国,许多年下来,礼仪多与戎相仿。譬如男女不防,一宅数代男女杂居不禁,常被人耻笑。” 伍封见王畿也可男女同乘,正合心意,让楚月儿也到铜车上来,一路与姬仁和姬介说话,第三日午时,便到了成周城外。 伍封一行人只有一百三十士卒,再加上寺人、侍女,仅两百多人,姬仁也仅有四五十人相随,人车并不算多,但一路上故意造势,弄得周人无不知道齐国派使为天子祝寿的事,每见了他们的车马,都喜悦下拜,成周城中自然也得知了消息。 此刻城门口正拥着一大群人,为首二人站在各自的车上,其中一人是伍封在齐国见过的单公单骄。 这二人见了伍封,迎了上来,单骄笑道:“龙伯别来无恙乎?当日在临淄与龙伯有一面之缘,可惜未曾说话。” 伍封心道:“当日我籍籍无名,国君虽然赐我下大夫之爵,但比起当时在座的田相、赵老将军、范相国来又算得了什么?你自然是看不上眼。”拱手道:“单公久违了。” 单骄身旁车上的是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也上前施礼道:“龙伯英名远播,老夫心慕已久,今日能够见着,幸如之何!” 姬仁在一旁道:“龙伯,这是王畿二卿之一的刘公。” 伍封早听说过这位刘公刘卷,知道三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乱,此人与单骄之父单旗立有大功,忙施礼道:“刘公可好?” 姬仁又指着楚月儿向刘单二人道:“这位便是龙伯夫人、楚国月公主。” 楚月儿与刘单二人互相施礼,单骄颇好美色,见楚月儿之美暗咽口水,但知道此女身份高贵,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绝不敢打其它的主意。 刘卷道:“龙伯远来不易,又颇有些时日,老夫已命人扫净齐舍,供龙伯暂居。” 伍封不知道这“齐舍”是个什么地方,姬仁在一旁解释道:“当日晋国合诸侯平王子朝之乱,又扩建成周,在白马之地建了几十座府第,专供各国使节日后所居,款待齐使的叫‘齐舍’,款待晋使的叫‘晋舍’,每府可居千余人,虽然小了些,却十分精致齐整。” 伍封点头道:“天子脚下,果然与列国不同。”随着众人驱车入城,到了齐舍,果然收拾得十分齐整,虽然也分前后院,却只当得上临淄封府的一半大小。里面本有侍女仆佣百余人,再加上伍封的二百余人也只有三百多人,反而显得有些空空荡荡。虽然姬仁说府第很小,其实这齐舍比起齐国最大的驿馆还要大出二倍。 伍封让楚月儿准备七份厚礼,拟送老子、南郭子綦、梦王姬、单公、刘公、姬仁、姬厚,又让展如安顿护卫,小红布置居室,庖丁刀收拾庖室,鲍兴整顿车仗辎重兵马,各带人手忙碌不提。 姬仁等人陪伍封在齐舍上下转了一圈,十分殷勤,伍封道:“想来各国之舍都是如此了?” 单骄道:“都是这般样子,只不过府中布置都依各国习俗,庖人也按各地口味,略有不同。譬如这齐舍便都用善制齐肴的庖人。” 伍封顺嘴问道:“若是使节从人太多,如何是好?” 刘卷道:“无妨,各国同时来使是极少有的事,何况使节也不会带许多人来。万一人多了,大可以在旁边的府第暂居,两府相隔不过十余步,只须拆开二墙,另建通道,以高墙相连,两府便联成一府。龙伯若嫌小,我们大可以将左侧的曹舍与齐舍相并,不消顿饭时,匠人便可拆建好了。”眼下曹国已经被灭了,那曹舍自然是毫无所用。 伍封笑着摇头道:“在下只是顺嘴问问,倒不是嫌小。” 众人到大堂坐下,单骄道:“在下府上已经设宴,备好丝竹,为龙伯洗尘,龙伯是否愿意到在下府上一坐?” 伍封歉然道:“有劳单公盛情,在下想即刻进宫觐见天子,恐怕无暇到单公府上去,单公请勿见怪。” 姬仁和刘卷不住点头,脸显悦色。 单骄见伍封不给面子,心中暗生怒气,口中却道:“龙伯说得是,在下怎会见怪呢?哈哈,这都是在下思虑不周了。不过龙伯晚间会否到梦王姬府上去呢?” 伍封道:“在下来后自然拜会各位,王姬府上今日无暇前往。” 单骄道:“这就有些遗憾了,王姬每过七日便设宴待宾,凡在成周的贵人,不论是使者还是假道成周的列国大夫,都可以入府宴饮,一睹王姬风采,顺便听王姬抚琴。龙伯今日不去,只怕要多等七日。” 伍封心忖:“为什么梦王姬每过七日便要设宴接待宾客?”笑道:“此事再说,便多等七日也无妨。” 众人都有些讶异,梦王姬美名远播,无人不知,这人居然对她毫无兴趣。 略坐了一阵,姬仁和姬介起身告辞,他们前脚出舍,刘卷和单骄后脚便各自告辞,伍封将他们送走之后,叫鲍兴备车,问明王宫所在,铜车在前,三十从人护着十乘辎车在后,一起向王宫而去。 天子的王宫建在城中高地,占地甚大。宫门之前,姬仁带着大群寺人宫女等候相迎,伍封见他一早赶到宫中,猜想他是向天子禀告,预先准备。 伍封刚随姬仁踏入宫中,便听丝竹笙管齐响,奏的是一曲《九凤》,《九凤》是天子之乐,专用来接待姬姓同宗,倒让伍封暗吃一惊,心忖天子对他这使节以如此盛重之礼相待,想不到司仪之人却奏错了曲。 伍封连忙止步,不敢进去,道:“此乐非臣所能听。” 姬仁笑道:“无妨,龙伯虽不姓姬,父王却视为同宗,以示亲厚之意,并非奏错了。” 伍封心忖:“还可以这样么?”愕然道:“原来如此。”让鲍兴等人将礼车卸下,诸般金帛用大盒盛着,铺于殿前阶上。 入到大殿之上,只见当中高台上,坐着那位当了四十二三年天子的周敬王。周敬王七十左右岁年纪,十分消瘦,穿一身赤色的王服,冕冠上垂着十二串珍珠,显得十分威严。 伍封下拜道:“微臣伍封奉寡君之命,特来为天子贺寿。愿天子福寿如海,圣德永固!” 周敬王大悦,道:“齐侯有心矣!龙伯请平身。” 伍封起身躬立,道:“只因路途遥远,微臣由晋而来,时日未准,以致早来了三月,请天子恕罪。” 周敬王笑道:“此乃齐侯的一番尊王之意,故意为之。齐使一来,晋必不让于后,也会前来。中原各国多附晋国,晋使为寿,宋、卫、郑、鲁想必也会跟从。寡人多年未见各国之使,今年之寿辰,想来极为热闹。”他毕竟当了数十年天子,政事通达,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 伍封暗暗佩服,道:“寡君命微臣携来金帛珍玉十车,以为寿礼,虽不及王宫重宝之万一,却是寡君的一番心意。” 周敬王走下高台,由姬仁搀着,与伍封到殿前观礼,只见黄金锦帛、海贝珊瑚、珍珠玉饰、铜皿美陶甚多,器则精妙,帛则锦绣,都是上品,大悦道:“齐侯有礼、龙伯有心,寡人大慰心怀。”他先前已经听姬仁说过,伍封由晋而来,虽是奉了齐平公之命,但这些礼品想来是伍封自备,难得他年纪轻轻,处事却老练。 周敬王再回殿上坐时,只不过来回一趟,便有些气喘起来,轻咳了数声,伍封心道:“天子这身子看来甚弱。” 周敬王见伍封脸上微有耽心之色,叹道:“寡人年岁高大了,身子日弱,不过生死有命,也是无可奈何。”不住地咳嗽起来。 伍封心道:“近来所见人中,天子、晋君、中山王、赵老将军、商卿都是体弱多病,商卿前不久病故。看来不管是大富大贵,还是菜羹藿食者,这一个‘老’字是谁也躲不过的。”又想起自己与楚月儿习吐纳日久,容颜丝毫无见变化,就不知身子会不会也能驻固不老。 周敬王咳了好一阵,勉强道:“寡人支撑不住,只好退殿,仁儿替寡人陪龙伯说话。” 伍封施礼道:“天子是诸侯之源,万民所望,正宜好生将养,微臣也不敢多多打扰。” 周敬王叹了口气,由宫女扶着下殿,转到后面去了。 伍封一直躬身拱手,等周敬王没身于殿侧之门后,才直起身来,见姬仁怔怔地望着周敬王离去之处,十分耽心,便道:“在下先回府去,一阵间还想去拜访老子,王子请去看视天子吧。” 姬仁将伍封送出了宫,匆匆去看视周敬王不提。 伍封回府之后,将楚月儿叫来,道:“月儿,我们去拜访老子,只望他老人家能予赐见。”楚月儿让寺人将送给老子的一车厚礼拿出来,一并前往。 鲍兴向途人打听到大典之府的所在,载着伍封和楚月儿驭车前往,礼车随在后面,只行出四百多步远处便到了大典之府。 只见这大典之府甚是古旧,周围大树参天,或直或斜,各显其态,虽然是自然生长,看起来也简单,却毫无杂乱之感。 伍封愕然道:“原来这么近,早知道就走来了,何须用车?” 楚月儿道:“近些才好,我们但有暇时,便可以走来求教。” 伍封与楚月儿在离府门二十余步的树旁下了车,向府门走去,鲍兴带人担着礼物紧紧跟随。 只见这大典之府府门大开着,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正在府门旁扫着落叶,动作十分缓慢。 伍封上前向老人施礼道:“请问老丈,老子可在府中?” 扫叶的老人缓缓抬起头,“噢”了一声。 伍封道:“晚辈名叫伍封,来自齐国,久慕老子大名,今日携夫人前来求见。”鲍兴见他对一个生得极为寻常的扫叶老仆如此客气,大为愕然。 扫叶老人又“噢”了一声,又低头扫叶。 伍封问道:“老丈是否可为晚辈等通传?” 扫叶老人道:“这大典之府,内藏万籍,本是供人观看,何须通传?” 伍封道:“如要见老子呢?” 扫叶老人摇头道:“能见则见,能不见则不见,阁下大可自去找寻。” 伍封颇有些踌躇,不知道就这么走进去好,还是该另觅他人通传。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先进去,能见到老子则好,见不到也可以看看藏籍,长些学问。”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是。”让鲍兴等人在门外候着,与楚月儿往府内走去,入了府门,转过照壁,便长一条宽直的细石大道,通向前面一大片房舍,大道两旁姹紫嫣红,全是奇花异草和低矮的细竹。 伍封与楚月儿缓缓走进去,只见府中空荡荡的,除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正在道旁修剪竹叶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伍封走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辈想拜访老子,老丈可否前往通传?” 那老者背对着他们,也不回头,自顾自剪着花木,道:“你要见他,何必他人传话?” 伍封点了点头,道:“那么晚辈便擅入看看,请勿见怪。”与楚月儿往前面那齐齐整整的一排屋室而去,到了近前,见门户都开着,二人站在一室之外,从门外往里面看进去,见里面有十排木架,上面排满了卷好的竹简,室内有书案三个,案旁墙上插着大烛,不过并未点燃。这么一眼看去,室内诸物毕现,无人在内。 二人不敢入内,依此从每一室门前走过,见里面布置相同,简籍无数,干净得一尘不染,就是不见人影。 每一室都看过后,楚月儿大奇,道:“就算老子不在,这大典之府仅成周有之,逾万简籍收集不易,理应是阅者甚多,怎么不见人影?” 伍封道:“能看简籍的都是大夫贵卿,他们要看只怕会携入府中,看完再拿来,多半没很多耐心坐在里面细看。” 楚月儿又道:“这些简籍想来甚是珍贵,怎么未见有士卒守护?万一被人盗去怎好?” 伍封笑道:“偷盗之徒多是无知无识之辈,他们大字不识几个,盗之无用。” 楚月儿想想也有道理,笑道:“盗金盗玉的时有,盗取简籍的确未听说。不过真有人来盗籍,老子定有法子将他们逐走。单看接舆师父那么大本事,便知道老子肯定十分了得。” 这府第并无后院,除了这一排藏籍之所,便是两边的侧厢各室,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在两侧转了一遍,开门的便往里瞧,闭户的便敲门击窗相询,整的大典之府转了一遍,除了庖室、柴房等地有几个小僮儿之外,再不见其他人。 那些小僮儿大多十二三岁上下,最幼的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 问小僮儿时,他们也是语焉不详,谁也不知道老子在何处,都道:“如果不在府中,定是外出了。” 那最幼的小僮儿笑道:“见得到则见,见不到则不见,二位无须心急。” 伍封见这小僮儿口齿伶俐,眉清目秀的十分可爱,顺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僮儿道:“小人名叫庄周。”说完,自顾自到了一边去。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叹了口气,知道今日肯定是见不到老子了,出门让鲍兴等人将礼物拿进去,交给小僮儿庄周。 伍封和楚月儿站在府门之旁,觉得甚是遗憾,等鲍兴他们出来,伍封道:“此处离齐舍甚近,你们先将车赶回去,我和月儿再等一等,眼下已是申时,说不好老子就会回来。如果不见,我们自走回去。” 鲍兴点头答应,带人走了。 伍封二人门内门外来回了无数遍,一时看看老人扫叶,一时看看另一老人修剪竹叶,觉得甚是无聊。 伍封道:“老子行踪莫测,怪不得王子仁长居成周也见不到。”忽想起一事,小声问楚月儿道:“月儿,你说那剪叶的老丈会不会就是老子?” 楚月儿摇头道:“不是。” 伍封奇道:“月儿怎知道?” 楚月儿道:“接舆师父说,老子的学问崇尚自然,讲究无为而为。花木生长本是自然,若要硬生生剪得整齐,就算好看些也违背了自然之道。我猜老子必不会去修剪竹叶。” 伍封大赞道:“月儿很有见识,胜过为夫多矣。想来那扫叶的老丈也不是老子了,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与接舆师父相当,接舆师父说老子已经一百多岁,这位老丈才五十余岁。” 楚月儿笑道:“那也不一定,夫君忘了吐纳之术是老子所创的么?这吐纳之术能够驻颜,说不定老子五十余岁练成,便永远是这样子。不过这位老丈不说,我们也不能确定。” 伍封点头道:“月儿说得是,我只顾打打杀杀,学问上面没什么长进,比月儿差多了。”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可没什么学问,怎比得上夫君文武俱佳,不仅剑术好,还会作诗吹箫?” 伍封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放在老子在这成周,我怎能自负?不过我们一起习剑多了,很少与你研究学问。譬如上次你在卫国,曾说天下的事物都是一样的道理,便大有玄机,想想的确是这样,细细想来又不大像。” 楚月儿愕然道:“这又何必去想呢?” 她一语既出,伍封忽然怔住,倒让楚月儿吃了一惊,问道:“夫君,你……”,伍封长叹了一声,道:“月儿提醒得好,我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前我似明非明,全是有心去分辨,越辨越是胡涂。若不去想它,心中反而清楚,就象我们练习快剑,悟那‘无心’之诀一样。” 楚月儿奇道:“是么?我看事物,只道就是如此,却不愿意细想,是否因月儿蠢笨些呢?” 伍封叹道:“月儿聪明得紧,怎能说蠢笨?这与我们的性子有关。你心思纯净,就像一块白璧,只要有东西从璧上飞过,便会清清楚楚,一眼便看出其中的真谛,我却不然。我心中装的事情太多,心便思复杂了,就好像璧上本有许多色,有东西飞过时,便容易混淆。那‘无心’之诀月儿能比我先悟,就是因此。” 二人说着话,又在大门外看那老人扫叶。眼看夕阳西下,这大典之府却无人进出,伍封道:“看来今日见不到老子了,不过听月儿几句话,我大有所获。” 楚月儿道:“今日见不到,明日再来也不打紧,反正我们在成周还有数月时间,终有一天能见到。”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明日我要到南郭先生那里走走,还要去拜访王子仁、王子厚、单公、刘公,有好一阵忙哩!” 楚月儿道:“这些应酬的确烦人,夫君如觉得闷,便由月儿陪你去。” 伍封笑道:“你在绛都应酬得好,省了我好多麻烦,韩虎魏驹也不再催我到他们府上去,全是你的功劳。我正想要你陪着,有你在身边不管去哪儿都有意趣,何况南郭先生是令姊的公公,你去瞧瞧也好。” 以前南郭子綦曾经到过莱夷,但那时候伍封去了鲁国,未能见面,不过铁勇之中有一人当时留在莱夷的大将军府上,见过南郭子綦父子,伍封要去拜访南郭子綦,便将三十铁勇带上,这中间当然包括认识南郭子綦父子的那人。 鲍兴早将成周路径打听明白,早饭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带着庖丁刀和三十铁勇前往王城南郊,一路所过,忽见道旁有一处大宅子与众不同,土墙甚高,从土墙头上看进去,可以见到内面极为高大是参天之树,宅前有一根石柱如剑之形,门匾上写着大大的“剑室”二字。 鲍兴停车询问途人之后,道:“公子,这是梁婴父的剑馆。” 伍封道:“这人是个卑鄙小人,不用理他。”鲍兴驭车继续前行。 楚月儿道:“夫君在晋国将他打得大败,这人会否找夫君的晦气?” 伍封道:“梁婴父的剑术比董梧差多了,如敢找上门来,月儿四十余招内便可以打发他,根本不须我来动手。” 楚月儿愕然道:“这人名气甚大,剑术这么差么?” 伍封笑道:“不是他的剑术差,而是你的剑术厉害。”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这不是夸自己么?夫君的剑术远胜于我,我若算得上厉害,你岂非超凡入神?” 伍封哈哈一笑,道:“这就叫自卖自夸,自从与董梧一战后,我在剑术上又有些领会,等有暇时,我们再好好练习。眼下最为可惧的剑术高手还有一个支离益,据说还有个叫东郭子华的剑术高手,我们不可不防。” 楚月儿有些耽心,道:“东郭子华倒没有什么,想来比不上董梧,月儿只耽心那剑中圣人支离益。楚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董梧临死之前,说支离益的剑术胜他十倍,自然所言非虚。一个董梧便那么厉害,何况是十个董梧?” 伍封道:“支离益的剑术也不是天生的,终究也是苦练出来。” 鲍兴插口道:“小人却耽心南郭先生不愿意见公子,他是董梧的弟子,公子打败了他的师父,累得他在晋国自杀,南郭先生会否记仇?” 伍封道:“南郭先生是高人,应该不会这么想。董梧找上来与我一决生死,就算我亲手杀了他,也不算什么,何况他毕竟是自杀的。再者说了,南郭先生在董门是与董梧有些不和,被董梧逐出了董门,他是九师父的父亲,与我们还是亲戚,想来不会视我们为仇人。” 说着话时,铜车出了南门,沿城郭旁大道驶出了半里左右,见大道右侧有数十亩菜地,菜地中间有一片宅子,大约有二十多间屋室,看上去甚是简陋,离菜地不远处还有一片竹林。 鲍兴道:“这里应该就是南郭先生的家了。”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让庖丁刀和那见过南郭子綦的铁勇前去通报。 庖丁刀见周围并没有人,咕咙道:“此刻正该灌园,为何没有人出来干活?”大声道:“南郭先生!南郭先生!”却没有人回应。 庖丁刀摇了摇头,与铁勇径往中间大屋进去,才进去片刻,二人立时退了出来,脸色大变,庖丁刀道:“公子,出事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封问道:“怎么?” 庖丁刀道:“满屋都是血,尸首遍地,甚是可怖。” 伍封大惊,道:“月儿,你不要进去。”跳下了车,飞奔入室。 只见屋中鲜血盈地,尸体横七竖八躺着,看身上创口,都是被人用利剑刺杀。那铁勇认识南郭父子,在尸体中找了一阵,道:“这就是南郭先生,噢,还有南郭先生的两位公子。” 伍封道:“快去其他室中看看,看看能否觅到活口。”自己从室中退出来,到车前对楚月儿道:“月儿,南郭先生被人杀了。” 楚月儿脸色微变,惊道:“听说南郭先生剑术高明,能杀他的定是高手。” 过了好一阵,庖丁刀与那铁勇回来,那铁勇摇头道:“南郭先生父子九人都被杀了,无一活口。” 庖丁刀叹道:“小人已经仔细数过,总共二十二具尸体,男子十三人,女子九人,其中有孩童四人,看来是全家大小全部被害。” 伍封又惊又怒,道:“南郭先生身怀高明剑术却在城郊种菜,与世无争,什么人与他有如此大的仇隙、满门加害?” 他让众铁勇四下守住,又派庖丁刀带了两个铁勇飞驰城中,向单公和刘公报讯。 一个多时辰后,刘卷和单骄各带了百余士卒飞驰而来,与伍封打了声招呼,匆匆派人侦察验尸,一并收拾尸体。 刘卷脸色十分难看,道:“天子脚下,居然出了这种事,又被龙伯碰见,委实有损天子脸面。” 单骄问道:“龙伯怎会到此地来?” 伍封道:“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月公主姊姊的夫婿,自然是在下的姊夫,本来我们是来拜访南郭先生,不料发生了这种事情。” 刘单二人暗叫不妙,这南郭一家是他的亲戚,如今碰上了这种惨事,此人定会大加追究,若不给他一个好好的交代,只怕会大大得罪他。 忙了许久,众士卒将尸体尽数收拾,先以大帛裹好,抬到一间干净的室中,一个小将上来,向刘卷、单骄和伍封等人施礼后,道:“凶案发生在前晚或昨晨,室内有打斗痕迹,但不太凌乱,南郭先生父子多半是仓促之间被杀,南郭先生父子身被多创,看来都是被数人围攻,又事发突然,才会被杀。因此行凶人数必定不少。” 伍封沉声道:“南郭先生是否有何仇人?” 刘卷等人都摇头,单骄道:“其中原由,一时间可弄不明白,不过我们会全力缉查,有何消息,定会通传龙伯。” 刘卷又派人去整备棺木,等到将尸首放入棺内,设灵而祭之时,伍封和楚月儿带着府上众人上前拜祭。其实南郭子綦家境贫寒,又是庶人,平时家里死了人,无人问及,更不用说会有刘单二卿亲来致祭了。这都是看在伍封和楚月儿的面上才会如此。 忙了大半天,刘卷单骄派人在此守候,伍封和楚月儿才黯然回齐舍,回去向展如等人说起此事,人人都惊骇奇怪。 伍封对冬雪道:“小雪儿,你放一只信鸽回去,就说我们已经到了成周,将南郭先生一家的事也告诉九师父。” 一连数日,伍封和楚月儿都带着府上众人来致祭,一坐便是大半日,以此为借口,姬仁姬厚两位王子和刘单二卿府上便不用自己亲自去拜访了,只是派人将礼物送上门去,算是尽了礼。 伍封还派旋波和小红到梦王姬的府上走了一趟,代自己去拜访,不过梦王姬便没有亲自见她们,只是由府上的总管庄城盛情接待,伍封对此也毫不在意。 不仅是刘单二卿,周敬王特地派了姬仁代他来致祭,还追授了个少师的官职给南郭子綦,算得上恩宠甚浓,这也是看伍封和楚月儿的面子才会如此。 伍封这几天时时见到姬仁和刘单二卿,不免问起凶案的侦缉情况,众人都是苦笑摇头,毫无进展。伍封寻思:“可惜蒙兄不在此处,否则,以他的本事,说不定能查出点情况来。” 如今已经是晚秋了,虽然天不甚热,但尸体也不宜久放,在第七天时,将南郭一门的尸体尽数下葬城南的一片杏林之中,立下大冢。伍封知道列九得知讯息,定会赶来赴丧,遂向刘单二人说起,将南郭子綦这些宅室先留下来,暂不要收回,二人自然是没口子答应。 这些日子伍封时时与楚月儿等人谈起南郭子綦一家被杀一事。他们对南郭子綦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在董门学剑,剑术十分高明,后来被董梧逐离了董门,遂跑到成周来隐居,以种菜为生。 他既非贵卿大夫,又非一方大豪,别人要加害他,多半是私人仇隙。南郭子綦或者与董门中人有些不和,但也犯不上将他满门格杀。单看列九的剑术,便知道南郭子綦剑术高明,虽然仓促间被杀,对手也应该十分高明。何况董门已散,能带大量人手来杀人的身份必然很高,除非是支离益、任公子、颜不疑、柳下跖数人了。支离益天下第一,要杀南郭子綦,根本无须带人合攻;任公子贵为代王、柳下跖身为摄政的中山君、颜不疑眼下是吴国最有权势的王子,都不可能有暇来干这种事情。 如果杀害南郭子綦一家的不是董门中人而是周人,但南郭子綦并未卷入王畿的权势之争,梁婴父虽然时时耸恿弟子找南郭子綦比剑,那毕竟只是意气名誉之争,也犯不上杀他一家老小。 想来想去,总是猜不出是何原由,不过,伍封隐隐觉得这中间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玄奥之处。 第三十九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眼下已经入了冬天,天气开始转寒。伍封和楚月儿为南郭先生的事忙了七八天,无暇拜访老子,现在南郭子綦也敛葬了,离天子的大寿还有两个多月,无事可做,便想到大典之府看看,只望能见到老子。 二人也不用车,只是缓步往大典之府而走。来往途人见这少年男女气宇不凡,男子俊朗高大,女子美丽动人,无不侧目。 伍封和楚月儿到了大典之府时,见门外那扫叶老人依然扫着落叶,府内那修剪竹叶的老人仍然在剪叶,除了那些僮儿外,仍然是并无他人,过了这七八天,府内毫无变化。伍封仔细向那些僮儿询问,小僮儿依然不知道老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楚月儿细心,问道:“这几天老子是否在府中?” 那叫庄周的小僮儿道:“老子天天都在府中。” 伍封奇道:“既然老子在府中,你们为何又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呢?” 庄周道:“因为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伍封和楚月儿哑然失笑,心想这些话都是白问了。不过老子既然天天都在府中,自然没有出外游厉,只要时时来,未必见不着他。 二人缓步在府中走着,伍封道:“既然老子不在,我们不如找几册简籍看看。” 楚月儿笑道:“月儿很少看籍,若看不懂时,夫君可要教我。” 伍封也笑道:“月儿聪明得紧,说不定我还要你来指教哩!” 二人随便走入一室,细看那些竹简上的字头,见是《黄帝书》、《金人铭》、《建言》、《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等,伍封随手从木架上拿了一卷竹简,简头上写着《说命》二字,在臂上摊开,只见上面写着若干文字。字迹并不古旧,想来并非原本,而是另行抄出来的。 伍封看了数行,道:“月儿,你看这上面说‘礼烦则乱,事神则难’,很合我的心思。” 楚月儿道:“‘礼烦则乱’容易明白,‘事神则难’又是何意?” 伍封道:“这多半是说,侍奉鬼神,干什么事之前都要请太史卜巫,事情反而难办。” 楚月儿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那日孔子曾说,命为先天,运为后天,命固能影响运,运也能改命。若是全靠天命,便少了志气。” 伍封道:“所以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因此。” 楚月儿又拿了一册《旅獒》翻开,道:“夫君,这上面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民乃足。’很有道理哩!” 二人翻看简籍,时而说话,时而苦思,均觉大有所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听鲍兴在门外道:“公子,小夫人,已是午饭之时了。” 伍封便觉果有些肚饿,与楚月儿放下手中竹简出来,随鲍兴回府用饭。 饭后,伍封与楚月儿又到大典之府,虽然仍未见到老子,却又看了一下午典籍。 一连十余日都是如此,展如等人见他们每日痴痴呆呆一般往大典之府去,均觉讶然,不知他们都是武勇之人,怎会喜欢在文字简籍上下功夫,连剑也不练了。 这日伍封与楚月儿又到大典之府去,按例先向门外扫叶的老人问候一声,再入府中。伍封入府之后,感觉有些怪异,但一切又与平时相似,伍封心中甚有些狐疑,只道自己感觉错了。 二人看了一会儿籍,楚月儿道:“夫君,月儿今日入府,便觉得略有不同,至于何处不同,又看不出来。” 伍封吃了一惊,道:“原来月儿也有此感觉,我只道自己搞错了。” 二人放下竹简出来,站在室门处四处看看,楚月儿指着那剪叶的老人道:“夫君,你看看这位老丈。” 伍封看时,只见老丈空着一双手不再剪叶,却在用手整理竹叶和细枝,不认真细看,还以为他仍在修剪枝叶。 伍封“咦”了一声,道:“原来他今日未拿花剪。既然没有花剪,又如何去修剪枝叶呢?”与楚月儿走过去,施礼问道:“老丈手中无剪,何以修叶?” 老丈并没有转身,缓缓道:“枝叶本不须剪,小老儿只不过剪惯了,改剪折为理顺。” 二人对视一眼,均觉这老丈说话大有玄机。 伍封道:“这个晚辈就不大懂了。” 老丈叹了口气,道:“那日小夫人曾说,修剪花木有违自然之道,小老儿想了这许多日,觉得大有道理。” 伍封和楚月儿都感到愕然,原来这老丈看起来木然,什么事情都不理,但他们的说话却尽数听入耳中,牢记在心。 老丈又道:“不过这枝叶若不剪它,必定茂盛且杂乱,各自随心所欲地生长,小老儿原来是想用剪为这些枝枝叶叶理出个次序规矩来。” 楚月儿道:“老丈说的虽是枝叶,却好像指的是人。” 伍封心中一动,点头道:“若由得人无拘无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就没有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了,老丈这剪就好像是律法,而次序规矩就好像是礼。以律而护礼,政事之道。” 那老丈叹道:“小老儿对政事可不大懂。龙伯说它是政事,那便是政事吧。律是什么?那是告诉人哪些事做不得。礼又是什么?那是告诉人哪些事必须去做。天下列国皆是如此,那么每一个人的自然之道又在哪里?” 伍封和楚月儿都思索起来。 老丈又道:“如果小老儿不去剪下竹叶,应是符合自然之道了吧?这么一来,又大生弊处。譬如眼前这株矮竹枝叶甚密,不免遮住了许多日光,竹下的这些花被迫往旁边往长里生长,花茎想长一些,从土中吸水又多了。花根比草根要深,花取水多了,那么花下的的小草所用的水便少了。如此一来,强弱便分辨了,竹最强,花次之,草至弱。” 伍封点头道:“老丈剪竹叶叶,是为了减强而益弱?” 老丈道:“前些日小老儿竹叶剪去些,日光能多透入花上;花得了日光,便不用拼命生长,这就少了许多吸水;小草水多了,便生得繁茂。但那日小夫人一说,小老儿又有些迷惑了。” 楚月儿问道:“老丈迷惑的想必是何谓自然了。” 老丈点头道:“老夫一直以为,天生万物,自当一体相代。今竹强草弱,强者多光、多吸水,弱者少光、少吸水,似不公平。既便同样是竹,光和吸水也有多少之别,按理是光水均之,以为自然,此之谓为公平。公平者,人与物均所求之,乃是自然。” 伍封摇头道:“老丈请恕晚辈直言,晚辈以为,公平当然是自然之法则,然后光水均之绝非公平,仅是平均而已。譬如竹大草小,若光水均之,则竹不以为生,草肆加兹长,反失公平之道。同样是竹,因地处不同,光水自然有异。草木如此,人亦然。譬如说晚辈生得高大些,制衣绢丝便要广些,若授以与月儿同样大小的绢丝,不免衣不裹体。又如孪生兄弟二人,一人勤而富,一人惰而贫,强要平均,则对勤者不公,对惰者耸恿。” 老丈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那日听小夫人说过之后,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知道万物顺其争竞,方为生化之道。然而人喜争竞,如若顺之,强者益强,弱者益弱,如何是好?” 楚月儿道:“如此就需要礼和律了。” 伍封道:“人有贪念,礼者教人因势利导,律者惩人非份之举,这都是使人趋向自然。只不过礼和律都是人定的,未必全部合乎自然,是以不尽公平。正因不尽公平,便显得不尽自然。不过这是因礼律制定不善所至,而非以礼律约束是不自然的。” 楚月儿道:“接舆师父曾说老子教人不争,常被人笑。曾有人说,人无争竟之心,何以自强?人人皆弱,则不复存天地之间。月儿原来总想不明白,今日才知道老子教人不争,并非不要人争竞,而是不要人贪图不属自己之物。” 老丈笑道:“小老儿以前也是这么想,以为退而无为,才是不争,才是自然,才合于道,现在才知道想错了。老子曰:‘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那是说明了要有所为,但不要过份。竹、花、草各有生长之道,各有所为,才有其强弱,若是竹杀花、花残草,那便是争了,但小老儿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今日想得明白,便无须以剪修枝叶叶了。” 伍封问道:“老丈见识过人,晚辈不才,敢问老丈名讳?” 老丈缓缓转身,道:“小老儿名喜,官居西城关尹,守成周西门,故人称为关喜或关尹喜。” 伍封和楚月儿连忙见礼,楚月儿道:“原来是师伯,先师是接舆先生。”关喜微微一震,长叹道:“接舆死了么?”楚月儿垂泪道:“师父是被董梧所伤,逝于晋国。”关喜点了点头,道:“接舆曾来见过我,说话古怪,现在想来,才知道他已经决心去找支离益的董梧了。” 伍封道:“原来老丈是老子高弟,怪不得谈吐见识不凡。” 关喜还礼道:“不敢,我这点学问,比龙伯和月儿差多了,若非你们二人指点,我至今还不知道何谓自然哩!接舆说过并未行过收徒之礼,月儿无须叫我师伯。”他叹了口气,又道:“我拜师数十年,学而不得其道。因而想辞官,王子仁却不许,只好告假在此请师父指教。师父让我修整花草,其实是想让我借此悟道,可我却浑然不觉其中真意,竟以刀剪修叶,以致连月儿也一眼就看出不合于道。那日你们随口说话,我却大有启发。既明此道,我明日也该回西门城关去了。” 楚月儿道:“月儿和夫君多番前来,想求见老子,却总是不得,是否我与夫君甚不成材,老子不愿意一见?” 关喜摇头道:“见未必好,不见也未必不好。能见时自能见到,强求不得。” 伍封点头道:“是极,我们若是强求一见,便是争了,不合于自然之道。” 关喜点了点头,道:“不过师父曾传我一文,名曰《道德经》,共五千言,可教给你们。此文你们时时相诵,必有所得。” 当下就在花径之下,关喜将《道德经》诵了出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伍封和楚月儿暗暗默诵记忆,关喜教了三遍,见二人已经能背下来,点了点头,缓缓转到后面去了。 伍封二人见他行事独特,知道他不喜欢人打搅,不敢追上去,只是施礼相谢。 次日再到大典之府时,关喜不在府中,僮儿说他已经回西门城关去了。伍封与楚月儿自去看些简籍,又互研一下《道德经》,都觉得这些日子来,学问见识长进了不少。这些天单骄、刘卷常使人来请伍封赴宴,但伍封一早就去了大典之府,展如等人知道伍封不喜欢应酬,每次都借故推托了。 这日,伍封与楚月儿正想又到大典之府去,王子姬仁到了齐舍来。 姬仁道:“这些天父王身有微恙,不能下床,在下在宫中服侍了多日,未能看视龙伯,请勿见怪。” 伍封道:“王子比不得我这个闲人,在下怎会见怪?天子眼下大好了吧?” 姬仁道:“好了一些,父王说龙伯来了多日,今日身子好了些,特在宫中赐宴,款待龙伯。在下此来是请龙伯赴宴。” 伍封道:“天子赐宴,在下怎敢推辞?”与楚月儿一齐随姬仁入宫。 与上一次相比,周敬王果然身子好了许多,伍封在偏殿觐见施礼之后,坐在左手席上,姬仁在右席对坐。 周敬王问姬仁道:“厚儿怎还未来?” 姬仁道:“一早已经去请,想是就来了。” 伍封想起自己到了成周许多日了,却还未见过王子姬厚,正想着这人比姬仁势大,被人视为下一个周天子,不知是否贤明时,姬厚与刘卷、单骄一并入宫来。 三人向周敬王施礼后,坐在伍封对面,姬厚坐在姬仁的下首,刘卷和单骄又坐在姬厚的下首。虽然姬厚势大些,但他是姬仁之弟,眼下天子未立太子,自然要按年齿而坐。 刘卷笑道:“龙伯这些日里天天往大典之府跑,是否将府内典籍都看了个遍?” 伍封笑道:“哪能看完?只是看了几册,且不甚明了。” 单骄叹道:“成周附近颇有美景,龙伯居然不出外看看,在下设宴相邀也不愿意来,看来真是好学之人。” 周敬王听他们这么说,笑道:“原来龙伯的性子与梦梦相似,都喜欢钻研学问。” 伍封道:“其实微臣是个粗人,与学问二字拉扯不上,只是到了这了天子脚下、文秀之地,不敢不看几册简籍,免得说起话来出丑。” 姬厚在一旁淡淡地道:“龙伯过谦了,听说前些天龙伯与关喜长谈了半日,关喜便回了西城关上去,想来是龙伯的学问惊天,将关喜吓跑了!” 伍封心道:“那大典之府没几个人,我们谈话你怎知道?想是这成周上下你多有耳目。”笑道:“定是因为在下俗不可耐,偏又死赖在大典之府中,关老先生不忍卒睹,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一走了之。”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笑起来,姬仁笑道:“龙伯名满天下,想不到如此谦虚。” 姬厚问道:“听说龙伯在晋国大展神威,先后打败了梁婴父和智瑶,连董梧也死在龙伯之手。龙伯的剑术想来是惊天动地了?” 伍封摇头道:“只不过是随便试几招剑术,无甚胜败。董梧也非在下所杀,而是自杀的,在下这点剑术不足为道。” 姬厚心道:“传闻定是有误,这人说话如此谦下,想来本事不大。董梧之死另有其它原由。” 姬仁亲眼见过伍封与董梧一战,知道他的厉害之处,却见他如此谦虚,略有些不解。 其实伍封本来不喜自夸,何况成周之中有老子在,也不敢自夸,因而才会如此谦逊。若在成周谈剑,就好像在曲阜说礼一样,显得太过不自量力。 这时候殿下编钟鸣响,丝竹奏动,寺人宫女捧案托俎,来往不绝,鼎中肉烂,壶里酒醇,伍封捧爵向周敬王相敬,又与姬仁等人一一对饮。 酒过三巡,周敬王道:“齐人向来尊王,当年恒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有大功于王室。前年又派右司马田盘来为寡人练兵,此次再遣龙伯来,足见齐侯尊王之心,寡人每念及此,心中大慰。” 伍封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奉王是理所当然,寡君使微臣贺寿,正是应该。” 这几句话正好说在周敬王心上,周敬王十分高兴,道:“龙伯说得甚是,若是人人都像龙伯这样想,天下便能安定平和了。” 他高兴起来,忍不住多饮了两爵酒,一时呛住,咳嗽起来。伍封放下酒爵向他望去,只见周敬王咳了好一阵,胀得面红耳赤。 姬仁道:“父王是否去安歇一会儿?儿臣和小厚代父王向龙伯敬酒便是。” 周敬王点了点头,叹道:“寡人这身子实在不行了,龙伯请安坐,由王儿代为陪饮。” 伍封起身施礼道:“天子尽请安歇将养。” 周敬王退殿之后,众人继续宴饮,但姬仁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殿后望去,想是记挂周敬王的身体。 伍封心道:“天子有病,我们欢饮不当。”起身道:“王子、刘公、单公,在下酒力不胜,想先行告辞。” 姬仁等人知道他为何退席,一齐起身,本来这天子赐宴,臣下一般都是尽量节制,免得饮多了失礼,众人大有此体会,自然也不会强留。 伍封一走,刘卷和单骄也告辞出宫。 伍封回到齐舍时,却不见楚月儿和鲍兴,春雨道:“小夫人去了大典之府,小兴儿带了铁勇护卫。” 伍封笑道:“这丫头只要喜欢上一件事,便兴趣极浓,我也去瞧瞧,顺便将小兴儿他们打发回来。” 他快步赶到大典之府,见鲍兴和铁勇都守在门外树下。 伍封问道:“月儿在哪里?” 鲍兴道:“小夫人入了府,却不让小人们进去,说是吵了这清幽之地。” 伍封道:“你们先回去,我进去瞧瞧。” 鲍兴将铁勇带走后,伍封忽醒起门外不见那扫叶老人,心中甚奇:“这老丈日日都在府外扫叶,一扫便是整日,今日为何不见?” 进入府中,却见那老人在花径上扫叶,楚月儿呆呆地站在一边细看,若有所思。 伍封轻手蹑脚走过去,楚月儿见他来时,甜甜一笑,向那扫叶老人指了指,并没有说话,又看那老人扫叶。 伍封心忖:“扫叶有甚好看?”站在楚月儿身边,仔细看那老人扫叶,才看片刻,忽觉头晕目眩,不禁晃了晃,楚月儿早料他必会如此,伸出小手托住他。 伍封愕然,这许多天来他和楚月儿都看过这老丈扫叶,平日动作甚是寻常,唯今日十分不同。再凝神看时,只见老人一帚一帚地移动,每一个细节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却甚怪,虽然看起来极缓,但每一眨眼之间,却已经扫净了数尺的地方,心里明明知道其极快,看起来偏偏极缓,显得极不协调。 伍封不知道老人何以会如此。这种动作看几眼便头晕,闭目则无妨,扭头看楚月儿时,却见她浑若无事,脸上红扑扑地十分兴奋。 伍封大奇,闭上眼睛,将老人的动作细想了无数遍,忽然浑身一震:“老人的动作其实极快,但看起来却是极慢,自己目之所及,那是慢,心之所念,却是快。心目节奏不一,怪不得会头晕目眩!” 伍封心忖:“我看都看不得,这老人何以能做出来?这人究竟是谁?莫非他便是老子?!”这么想着,心中一动,睁眼看时,仍然是同样的感觉,忙闭上眼睛。心道:“老丈若是老子,自然会吐纳,能做出这样的动作,必是与吐纳之术有关。”想到此处,心中暗喜:“吐纳术有‘龟息’、‘蛇隐’、‘龙蛰’三境,我早已经入了‘蛇隐’之境,为何还看不得呢?莫非要到‘龙蛰’之境才行?为何月儿又无妨?” 他睁开眼睛,勉强又看了一阵,实在支持不住,忙闭上了眼睛,心道:“老丈这动作看来慢,实则快,究竟算快还是慢呢?”苦苦思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想:“我们的吐纳术不也是如此么?九呼一吸,仍算呼吸一次,呼九次为快,吸一次为慢,九呼加起来是慢,一吸比起来又是快,究竟算快还是慢呢?我由五呼一吸变成九呼一吸,便练成了脐息,是否再改一改呼吸法子便能练成毛孔呼吸呢?”心中一动,当下将呼吸往十呼一吸上改去,可不试则已,一试便知道毫无可能,每呼九次之后,自然便要吸气,多呼一气也不得。 忽想起《道德经》中的几句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伍封心道:“五呼一吸可以说是‘逝’;九呼一吸而成脐息,由鼻到脐,自然是‘远’;那个‘反’字又指的是什么?”又想起《道德经》中另外的话来:“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伍封恍然大悟:“反者道之动,我若将九呼一吸改为九吸一呼又如何?”当下试这九吸一呼的脐息方法,试了好一阵,渐渐由二吸、三吸变过去,终能够九吸一呼了,以此法吐纳了许久,猛地里气息滞在体内,无法由肚脐呼出。伍封只觉浑身憋得极为难受,一股气始终无法出来,不要说用脐呼出,就算想退由口鼻而出也不可得,顿时大惊,心道:“糟了,这可出了岔子,再过片刻非闷死不可。” 正惶然间,忽觉浑身上下如被针刺,虽不甚痛,却十分难忍,耳中只听“嗤”的一声细响,体内那一股气竟从毛孔中沁了出去。然后浑身微有凉感,有气息由毛孔慢慢地渗入体内。气息一通,登时浑身清爽,伍封心中狂喜,知道终于已经练成了毛孔呼吸之法。 可奇怪的是,此刻气息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不管自己想如何呼吸,那气息自行由毛孔而出入。伍封细细体察,发觉这毛孔呼吸是吸一次呼一次,再不是数呼一吸或数吸一呼了,且每呼吸一次所需时间极长。 此时伍封便如大寒天泡在热水之中,浑身都轻松了,精神极之振奋,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气力在体内活泼泼地翕动,一吐一纳之间,似乎天地万物之力都随之攒发、集聚,浑身上下倍觉畅快,远胜于先前脐息之时! 伍封缓缓睁开了眼睛,便见楚月儿顽皮地向他扮着鬼脸,那扫叶的老人却已经不见了。 楚月儿笑嘻嘻地道:“夫君,这毛孔呼吸之法甚为畅快吧?” 伍封笑道:“原来月儿已经先练成了,怪不得你不会头晕。是了,这位老丈必定是老子,他老人家去了哪里?” 楚月儿道:“老子先前骑了头青牛出府,月儿本想追去,又见夫君练功甚紧,不敢稍离,是以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上来。” 伍封奇道:“月儿比我先来许久,难道未与老子说话么?” 楚月儿道:“我刚来时,见老子不在门外,而在府内扫叶,却得有些奇怪,多看了几眼,便与夫君一样头晕目眩,后来想起这多半是《道德经》所说的‘大巧若拙’了,猜出他定是老子,想起夫君教我改变呼吸次数而练成脐息之法,自行相试,改用成七吸二呼时,才练成这毛孔呼吸之法,再看时便不觉头晕了。” 伍封愕然道:“原来月儿用的是七吸二呼练成的,我却是用九吸一呼哩!怪不得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法子是因人而异,各不相同,若是说出来用几呼几吸来练,只怕谁都练不成,还会生生闷死。” 楚月儿点头道:“我想也是如此,是以不敢说出来。” 伍封叹道:“老子用扫叶之法教我们练习吐纳,进入‘龙蛰’的境界,委实高明!这授艺之德不可不谢,我们快追上去。” 二人匆匆出了这大典之府,远远便见老子乘一头青牛,缓缓向城西而去,离他们不足百步之遥。 伍封正想发足急追,楚月儿笑道:“我们在大道上这么跑过去,必吓坏了人!小兴儿!”便听鲍兴答应了一声,驾着铜车从树后出来。 伍封奇道:“小兴儿,先前我不是让你回舍么,怎还在这里?” 鲍兴呵呵笑道:“公子,那可是早间的事哩!眼下快到晚饭之时了。小人本是来请公子和小夫人回去用饭,小夫人说公子在练功,让小人在此等着。” 伍封看了看天色,哑然失笑,道:“原来已经申酉之际了,我还以为未到午时哩!” 二人上了铜车,伍封道:“小兴儿,前面那骑青牛的便是老子,快追上去。” 鲍兴见那青牛慢悠悠地走着,离铜车仅百步之遥,笑道:“这何用追?片刻就赶上了。”驷马如飞向老子追上去。 说来也怪,不论这铜车如何快法,那头青牛始终慢慢悠悠地在前面百步处。 鲍兴大奇,又要催马,楚月儿道:“小兴儿,你将车慢下来,那青牛多半也不会走远,没的鞭坏了马儿。” 鲍兴果然将车慢了下来,那头青牛依然慢悠悠在百步之前。 鲍兴“嘿”了一声道:“奇怪!”回头道:“公子,小夫人,明明那牛儿甚慢,为何我们四匹马还追不上?” 伍封见他一张黑脸竟然惊得雪白,笑道:“其实那青牛寻常得很,只不过牛背上的人是老子。连孔子都说老子是神龙,自然是神奇之极了。” 就这么一路跟过去,直到西门之下,此刻城门未闭,老子施施然骑着青牛到了城门停下。 铜车到了近前,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向老子施礼,鲍兴自然也跟着施礼。 老子微微一笑,道:“封儿、月儿是我所见人中最合天道者,有你们两个弟子,已经很难得了。” 伍封和楚月儿听他这话,那是承认二人是他的弟子,忙跪下行礼,楚月儿并未被接舆正式收徒,此刻见老子承认她为其弟子,只觉得理所当然。鲍兴见他二人跪下,也拜伏一旁。 这时关喜从城上下来,笑道:“为了你们二人之故,师父多留了这一个月。我们本都是一门,也不必行拜师之礼。” 鲍兴常听伍封和楚月儿说起老子,今日终于见着,看起来十分寻常,但又感到说不出的神异之处,在一旁拜伏在地,目瞪口呆。此刻这小子又看着关喜,心道:“你看起来比老子大了二三十岁,居然是其弟子。”再看老子时,大吃了一惊,觉得这老人看什么似什么,心里想着龙,老子看起来便像条龙,想着云,看起来又像云,忽想起一段枯木,老子便如枯木一般。 鲍兴吓得面如土色,怔怔地愣在一旁,口过得大大的,忘了合拢来。 伍封问道:“师父要到哪里去?” 老子道:“天地四域均有道,道所在处我便在。” 关喜道:“我随师父去了,你们要小心支离益。”他从城角牵了匹老马,跨上马背。 老子道:“你们已入‘龙蜇神境’,与天地万物相合,声息相关,驻颜不老。日后自然能悟天地生成、万物生化之道,从而无境无界,与天地成为一体,无生无死,浑然不破。无境无界,非能练成,而是由‘龙蜇’自然而成。” 伍封和楚月儿心道:“原来‘龙蛰神境’之后,还有无境无界,这是自然而成,强练不得。不过如今呼吸经由皮毛,自合天地之息,不能为己控制,而是由天地自然所主宰,原来这就叫与天地万物相合。”伍封又想:“怪不得玄菟法师说的五行遁法中的‘合’字诀并非真的‘合’,眼下我们与天地气息相通才是合。”想到此处,心中一动,知道日后练剑,便得从此处着手,必有大成。 老子似是看透他的想法,道:“你们练的是我一门的吐纳之术,此术只是自身的修炼奇术,虽然有助于气力,却不可仅以武技视之。你们的剑术虽然与接舆有些关联,但早已经非我一门,自成一家,我也未必能教出这样的剑术。是以我也不好多加评判,不过有一言你们要记住:剑术天下至巧,其实是拙,天下至繁,其实是简。封儿要胜过支离益,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无。” 伍封点头道:“是。”心下却一阵茫然:“无?无又是什么?” 老子看了他许久,道:“你以后会懂的。我去了,你们不要跟来。”与关喜一牛一马出了城门,缓缓往西而去,虽然其速甚缓,但片刻间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伍封和楚月儿不禁流下泪来,他们心慕老子已久,这些日天天见到他,却不知道他是老子,还不住的打听探访。今日好不容易认清了身份,才说得几句话便分手,不禁怅然若失。 他们心中知道,老子和关喜今日走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二人静立良久,忽见鲍兴呆在一旁,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楚月儿奇道:“小兴儿在想什么?” 鲍兴这才醒悟过来,叹道:“小兴儿今日可见到神人了!”将刚才的感受说出来,道:“怪不得孔子也说老子的神龙哩!” 楚月儿点头道:“许多人来拜访老子,始终不能见到,原因就在于此。老子就在府门之外,别人心有异念,所见的便是风是叶;我与夫君一心求救,却不强求,乃能见到他扫叶。” 伍封见鲍兴愕然不解,道:“这或者就是无境无界、无生无死,以至能幻化万像。其实自己无变,所变只是旁观者之心。”鲍兴自然是听不懂。 三人赞叹着上车,回到齐舍。 老子虽然走了,伍封和楚月儿依然每日到大典之府,用半日时间阅看简籍,另半日时间在齐舍练习剑术和空手搏虎。二人均觉得自从练成了“龙蛰神境”之后,剑术虽然暂时未有所悟,气力却大了倍余。此刻就算董梧再生,单是楚月儿便能与他比肩了。董梧若是碰得此刻的伍封,只怕三四十招内便会败于伍封剑下。 眼看已经到了十一月,天气日趋寒冷。这些日天降大雪,伍封和楚月儿便没有外出,伍封每日在府中向展如讨教水军之学,他精通兵法,只不过对水军不甚了解,有展如倾囊相授,自然是所获甚多。 这日伍封将春夏秋冬四女、展如夫妇、鲍兴夫妇、庖丁刀等人叫到后堂,点了五六个铜炉,一齐饮酒说话。又赏许多酒食给铁勇和倭人勇士,让他们自行饮乐。 伍封道:“这成周有一点好,就是没有什么兵斗战事,我们在这里月余,无须防备有歹人入府。” 鲍兴道:“公子连董梧也能打败,还有谁敢得罪公子?不过这么一来,便有些无趣了。小兴儿总想着最好有人莽莽撞撞地走来闹事,正好消遣。” 楚月儿忍不住笑道:“小兴儿倒盼着出事,这真是意想不到哩!” 夏阳道:“不过说起来,公子这几年中,就以在成周这些日子最为轻闲。” 冬雪叹道:“谁说公子轻闲?天天与小夫人到大典之府阅籍,其实比以往还似忙些。” 伍封见春夏秋冬四女脸上大有幽怨之色,歉然道:“说得也是,这数月来的确对你们四人冷落了,自今日始我当改过。” 四女听他这么说,媚眼如飞,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楚月儿道:“月儿总想着公主,眼见快要生产了,我们却不在身边。” 伍封叹道:“这真是没有什么法子的事。不过我还耽心另一件事,眼下齐国要改驻军之制,收境内之士卒,设五都之军,只怕我们回齐国时,国君手上连一都之军也没有。” 展如在一旁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天我总在寻思,龙伯是国君的女婿,公主要生产了,国君理应会千方百计让龙伯回去,怎忍心派龙伯又到这成周来?想是相国田恒的主意了。龙伯在外,齐国内无人能与田恒相抗,田恒便大可以尽得五都之军了。”他毕竟是吴国重臣出身,颇懂政事,立时便想通了其中的原由。 旋波忍不住道:“龙伯在吴国时,常常在每日间都有新鲜事,弄得姑苏城上下轰轰烈烈,想来甚有意趣,如今却太过平淡了,波儿觉得气闷得紧。龙伯须得想个法子,怎么热闹才好。” 伍封搔头道:“这可有些难办。不过你与展兄新婚不久,展兄对你爱逾珍宝,理应不会气闷才是。” 旋波脸显红晕,道:“展蛇儿对我倒好,只是他不大会说话,为人颇闷。” 伍封笑道:“波儿这夫君沉稳得很,正是好事哩!”他见昨晚一夜大雪,院中积雪甚厚,想起当日在牛山上打猎堆雪人之事,忽然有了主意,便道:“既然无事可做,我们不如堆几个雪人,看看谁堆得好些,我便有赏。” 冬雪、旋波等人兴趣大生,冬雪道:“怎样才算堆得好呢?” 伍封道:“我与月儿堆一人,雪儿四人堆两个,小兴儿和小红堆一个,展兄和波儿堆一个,小刀权作见证,看看这五个雪人,哪一个最像真人。” 众女兴致勃勃,立时掀襟捋袖,纷纷到院内去。展如年纪最长,自然没有这少年心性,不过见旋波兴趣甚高,也笑着跟去。 众人各有各法,自去堆雪人,倒是鲍兴与小红生起争执来。 鲍兴道:“小红,你勿须这样搞法,不是堆雪人么,你怎反将堆雪扫落?” 小红道:“你想堆出个人还是头肥豕?比你还要矮肥,成何样子?” 鲍兴呵呵笑道:“原来你想堆个公子所说的‘窈窕淑女’,何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是想照为夫的样子去堆哩!” 众人都哑然失笑,待七手八脚各自堆好了雪人,伍封依次看时,见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其态,展如和旋波所堆的雪人与众人所堆也大致相同,不过颈上却系了条丝带,显得神气一些。 庖丁刀道:“展爷与波姑娘的雪人多了丝带,生动一些。” 伍封笑道:“既然小刀说展兄与波儿的雪人堆得好。小兴儿,你们去拿两口‘步光’铁剑来给他们。” 鲍兴拿了剑来交给展如和旋波,展如知道这种铁剑是越国特有,十分珍贵,爱不释手。 这时,楚月儿与春夏秋冬四女又指着这五个雪人品评,无非是这人像鲍兴、那人像老商之类,叽叽喳喳正忙处,一个勇士带了两个客人来。伍封看时,原来是柳下跖和姬仁。 伍封又惊又喜,迎上对柳下跖道:“原来是二哥,这真是意想不到!王子也来了。” 柳下跖见他们一大群人居然在院中堆雪人玩,呵呵笑道:“兄弟大有雅致。” 姬仁看着这五个雪人,笑道:“想不到龙伯神勇无双,却是童心未泯。” 众女正玩得高兴,见有客人来,甚为不悦,便想回避,伍封道:“王子和二哥都不是外人,你们也不用回避。” 柳下跖叹道:“本来早该来了,不料父王前些时病故,公主即位为中山王,二哥忙了好些天,才能抽空前来。” 听说中山王死了,伍封和楚月儿都感叹息,柳下跖是个豁达的人,叹道:“人总有死,二哥早想得开了。” 众人一齐回到后堂上,寺人侍女用条帚将众人身上的雪扫落,将铜炉的火生得更旺,抬了个三足鼎一般大小的大铜爵来,爵中装满美酒,再用铜火盆在爵底生火。这种大爵是专门温酒之用,不一会儿,热气腾腾地酒香四溢。 伍封道:“二哥可是稀客,让庖人去将那几尾河鲤制来下酒。” 庖丁刀道:“河鲤若制得不好,不免暴殄天物,还是小人去。”赶去庖室一显身手不提。 姬仁道:“如此寒天,河鲤可来之不易。” 伍封道:“这都是天子厚爱,时时派人赐些什物美味,今日一大早派了几个寺人送了六尾大鲤来。” 侍女用酒勺在各人面前觞中注满了热酒,众人饮了数觞,登觉身热,再将上堂中铜炉火旺,外面虽是大雪纷飞,堂内却如春天一般。 未过多久,庖丁刀带着庖人抬了六个铜鼎上来,在众人中间放好,又在鼎下燃上火盆,只见鼎中热气腾腾,鱼香满鼻,令人垂涎。又放了若干食案在鼎旁,案上都是切得极为细薄的牛羊肉片,庖丁刀等人用竹箸夹着肉片在鼎里旋动,只须片刻便拿起来,一一夹在众人身边的俎上。 众人乘热吃了几片,只觉肉甚细嫩,鲜美异常。 伍封赞道:“其味极佳!小刀,这鱼汁煮肉叫什么名堂?” 庖丁刀道:“此名为‘鲜’,俗称‘鱼咬羊’,正合天寒时食用。本来只用羊肉最好,不过因有贵客,贵人用牛、士人用羊,布衣用豕,只好也用些牛肉,才合待客之礼。” 伍封喜道:“你也坐下来,用不上你侍候。” 众人吃得赞不绝口,柳下跖久居北地,吃惯了烧炙的大肉,此刻吃着这“鱼咬羊”时,便觉味道远胜于自己平日之食,对庖丁刀大加赞赏。 吃了好一阵,伍封问道:“二哥是个大忙人,此次来到天子脚下,莫非是为了进贡?” 柳下跖点头道:“这次我带了良马三百匹、牛五十、羊一百,毛皮二百,正是要进贡天子。不过今日才入城,正想央王子说项。” 姬仁道:“父王若是知道中山进贡,必定大悦。不过中山向来不通王室,这是第一次进贡,使者又是柳大将军,在下怕刘单二卿和舍弟到时候说话不小心,反而得罪了中山。” 伍封知道他话中的含义,道:“中山进贡,这是天大是美事,如果还有人说闲话便不好了。二哥是否派人拜访了王子厚、刘单二卿呢?” 柳下跖点头道:“我派人送贡表入宫时,也已经派了人携厚礼拜访。” 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无妨了。” 姬仁道:“不过眼下可有个弊处,晋使昨日已经来了成周,晋国对周事影响甚大,只怕这事还有些难办。” 伍封道:“这是为何?” 柳下跖叹了口气,道:“只因这晋使是智瑶。” 伍封心中立时明白。中山与代国有盟,如今代国与晋国赵氏结亲,同声共气,中山也因此成了赵氏的亲厚之国。智瑶素与赵氏不和,自然不想中山坐大,如果天子对中山赏赐封爵,中山便列入诸侯之国,名望和声势大振,更增赵氏势力。他皱起了眉头,道:“想不到智瑶会亲自来。” 姬仁道:“智瑶表面上是向代表晋国为天子贺寿,依我看,他其实是想插手周事。晋国早知道父王身子不好,却又迟迟未立世子,刘单二公的态度又含含糊糊,此事插手,正是绝佳时机。智瑶向来支持舍弟,一心想让父王立他为世子,要不怎会在一大早便去了王城呢?”他见伍封有些不解,解释道:“成周虽然也有舍弟之宅,不过他喜欢居于王城,这些年中他得晋国智氏之助,势力甚大,俨然王城之主。”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可不大好,万一处置不慎,只怕周室会再兴一次王子朝之乱。” 姬仁叹道:“正因如此,父王才迟迟不愿意立太子。” 这时就算是丝毫不懂政事的鲍兴,也知道天子属意王子姬仁,否则直接立了王子厚为太子便了,何须拖延?而姬仁对中山之时如此心热,固然是为了周室的脸面,自然也有拢络中山之意。他势力单薄,虽然中山偏远势弱,但有此国相助总胜于无。 伍封心中忽地有了主意,道:“既然智瑶去了王城,一时间肯定赶不回来,我们便来个以快打慢!王子与二哥在府上稍坐,在下立刻入宫,向天子进言。” 姬仁和柳下跖对他向来信服,这次同来本就是想让伍封设法,心中大悦,姬仁更是高兴,虽然这事情是为了中山一国,但因此一来,便让自己与伍封站上了同一线来,日后更增交情。 伍封让楚月儿款待二人,自己叫上鲍兴,匆匆入宫觐见周敬王。 周敬王听说伍封入宫,连忙在偏殿传见。 周敬王的精神颇好,想是因接了中山的贡表,心情甚佳。问道:“龙伯冒雪入宫,未知何事?” 伍封拱手道:“微臣听说中山来贡,特来相贺。” 周敬王道:“寡人心悦之余,又有些烦恼,正想与人相议,龙伯此来最妙。”他特地赐座,请伍封坐在一旁。 伍封问道:“天子威盛,以至远方异族来贡,正是美事,天子又因何而烦?” 周敬王叹道:“中山在贡表上自称‘中山子’,态度甚恭。本来寡人应该笑纳贡物,赐以伯爵。但晋国派智伯为使,眼下已经来了成周。当年晋国六卿之乱,齐国、中山均被卷入,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范氏、中行氏败后,齐国与中山结盟,深为晋国所恨。齐国势大,晋人不敢轻惹,但中山却小,寡人若予以授爵,晋人必定不悦,智伯多半会大加反对,寡人怎愿意驳他的面皮呢?” 伍封笑道:“其实要此事十分简单,授爵是天下公事,智伯反对或能找出一些有些道理,只要天子另用他法,既抚远臣,不失中山人之心,又不必授人以口实,觅些堂而皇之理由来反对,便可以左右逢源。” 周敬王忙问道:“有何良法?” 伍封道:“中山来贡,天子安然受贡,仍以子爵相待,不必升为伯爵。从表面上看,并没有公然承认其在诸侯之列,智瑶便无法反对了。然而对中山使臣却可以大加赏赐,这是合乎礼仪之事,也无人能予以异议。” 周敬王道:“中山子入贡,自然是想寡人封其为诸侯。单是赏赐使者,只怕会岂令中山子不满,日后还有何国来贡?” 伍封笑道:“天子想必知道了这使者是柳下跖,此人昔日为盗,纵横列国,人人惊惧,如今他改邪归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天子正该大加颂扬,以为天下为盗者之表率,这正是仁厚之举。中山子前不久亡故,继位的中山子其实是女子,即柳下跖之夫人,赏赐柳下跖,便是赏赐了中山子,中山子必定悦服。” 周敬王点头道:“原来如此,寡人若是赐柳下跖为卿如何?” 伍封道:“大国三卿,小国二卿,大王赐柳下跖为卿,代天子守国自然是好,不过这会让人觅到口实,以为名爵觞滥。依微臣之见,天子不如化公事为私事,任何赏赐都不必要,只须赐柳下跖为王姓‘姬’便成了。天下人皆是天子臣民,大盗归正,天子赐以王姓,正是爱民如子之意。如此一来,天子赐姓并没有用朝庭名器,做臣下的怎好干涉?智瑶自然说不上话了。中山子虽未受爵,却成了天子的同宗之妇,日后生子自当姓姬,继续中山子之位,这中山一国不就成了天子的属国么?” 周敬王大喜,道:“龙伯果然足智多谋,这赐姓之举是最好的方法,既能安抚中山,又不能让他人反对,还能让天下人知道寡人爱民若子、劝人为善,为王室大增美誉,妙极!妙极!” 伍封见事情已定,告辞出宫,回到齐舍时已经过了午时。 姬仁和柳下跖正等得心焦,见伍封笑嘻嘻回来,忍不住问起。 伍封笑道:“天子封中山之爵,智瑶定会反对,若是不加任何封赏,只是让二哥由柳下跖从此改称姬跖,王子和二哥以为如何?” 柳下跖抚掌大笑道:“这真是妙计!二哥正耽心天子封爵之事难成,若赐以王姓,日后吾子继中山一国,便自然而然成了天子的同宗封国。天子虽未承认中山是诸侯之国,却承认了下一位中山之主是诸侯!” 姬仁叹道:“如此一来,一则利于王室和中山,二则解了父王左右为难之局,三则让人无法反对。这么高明的一箭三雕法子,非龙伯想不出来。其实刘单二卿原不姓刘也不姓单,亦是姓姬,乃王族,刘公封于刘,单公封于单,名为二国,实则为邑地,后来才以刘、单为姓。” 午饭后姬仁带着柳下跖入宫进贡,行了盛大的入贡之礼,周敬王果然未赏赐中山,只是嘉柳下跖改邪归正,为天下不法者作了表率,赐以王姓“姬”。智瑶虽然赶入宫去,却毫无理由出言阻止,他是政事老手,天子内中深意当然看得出来,唯有眼巴巴看着而已,不过这事对智氏暂未造成实际上的影响,智瑶见大局已定,便不必死抓住此事不放了。 须知诸侯之国久未向王室进贡,如今有中山进贡,周人无不大悦,成周上下一片喜庆。 下午伍封并未入宫去,只是与姬妾在齐舍饮酒为乐,拥春夏秋冬四女入室,大加抚慰。 晚间周敬王在宫中设宴,款待晋国和中山使臣,派人请伍封入宫同饮。 伍封入宫之时,见宫中十分热闹,走入偏殿,见姬仁、姬厚、柳下跖、智瑶、刘卷、单骄均已经先来,或是因智瑶之故,连梁婴父也获天子亲睐,居然也入宫赴宴。 伍封与众人一一施礼相见,见右手边是姬仁、姬厚、刘卷、单骄,左手边是智瑶、柳下跖、梁婴父,智瑶与柳下跖之间空着一席,自然是自己的席位了,伍封由宫女引着入席,坐在智瑶之下、柳下跖之上。 智瑶一改以前的傲慢,笑道:“龙伯所到之处,常有新意,令人不得不佩服。” 伍封心道:“这人定是知道,天子赐二哥王姓是我的主意。”笑道:“智伯谬赞了。”又对梁婴父道:“梁先生可好?” 梁婴父轻哼了一声,道:“还算过得去吧。”他额头的剑伤早就痊愈,不过那一道剑痕却十分明显。 智瑶道:“月余未见龙伯之面,龙伯之神采湛然,雍容飘逸,与上次见时略有不同,更具风华,是否近来练功大进所致?” 伍封暗暗佩服这人的眼力,点头道:“果然瞒不过智伯,近来在下的学艺稍长了些。” 智瑶暗暗心惊,心忖伍封的剑术程度本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再要有所精进是十分困难的事,不料一个多月不见,这人又有了进境,委实令人惊佩。 柳下跖点头道:“兄弟日有所进,二哥为你甚感高兴,想必是与董梧一战而大受启发吧。” 众人说了几句闲话,这时候周敬王由宫女扶了出来,殿上众人一齐起身施礼,等周敬王坐在中间高台后,才坐回席上。 周敬王道:“远方来贡,齐晋相贺,正是喜庆之事。不过这王宫之中,规矩甚多,寡人身弱,难以陪饮,故而知道众卿入宫,宴饮必定不欢。” 众人深以为然,须知这饮酒之道,原要尽兴,在天子眼前便不能纵性乱饮,失了分寸,一个个规矩守礼,连与身边宫女调笑几句也不成,饮酒还有何趣? 周敬王忽然话题一转,对伍封道:“龙伯,仁儿一心想拜你为师,龙伯却执意不允,这些天王儿在宫中陪伴寡人,无暇向龙伯相求。寡人深知其心思,想请龙伯收他为徒,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心想:“定是姬仁见我不愿意收他为徒,才请天子出面说项。”道:“微臣在成周的日子不多,怕耽误了王子。何况王子的年岁还大过微臣,微臣不大敢厚颜视之为徒。是以一直不敢答允,并非傲慢自大。” 众人闻言,无不愕然。须知能为王子之师,那是极为荣耀的事,这人居然不太愿意,当真是意想不到。 周敬王笑道:“龙伯回齐国时,仁儿想随龙伯到齐国去,也好跟随受教,寡人甚喜他这一番好学之心,这才代为相央,龙伯幸勿推辞。” 伍封心中一动,忽然明白:“天子知道姬厚势大,怕自己归天之后,姬仁被他欺凌,才会将姬仁托付给我。”点头道:“既然天子有意,微臣怎敢不从?” 周敬王大喜,笑道:“如此寡人便放心了,宫中已备礼具,仁儿即可行拜师之礼。” 当下有宫女置少牢之牲,列三尊之酒,姬仁展拜三次,奉酒一爵,九拜三爵,算是成礼。 众人向伍封和姬仁二人纷纷相贺,伍封见姬厚和梁婴父眼中大露异光,心知姬厚心含怒意,梁婴父却是羡慕嫉恨,有着不同的心思。 伍封心道:“眼下被天子架上了台面,日后姬仁和姬厚有所争执,我便推脱不得,免不了卷入是非之中。” 饮宴已毕,姬仁将伍封送出宫来,道:“师父,明日我便到齐舍候教。” 伍封点头道:“王子有暇便来。”他出宫之时,柳下跖还未出来,等了好一阵,见智瑶、梁婴父、姬厚、单骄、刘卷先后脚出来,与他们打了招呼,见他们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柳下跖才出来,二人一并上车。 途中柳下跖道:“这成周我往来多次,唯独这一次是光明正大而来。本想多呆几日与兄弟说话,却又怕姬厚找我的麻烦,再加上国事烦忙,只好明日一早便走。” 伍封奇道:“姬厚怎会找你的麻烦?” 柳下跖笑道:“兄弟还记得那一具‘雁嘤’之琴么?那是我于多年前从姬厚手上抢夺而来。” 伍封大奇。 柳下跖道:“天子宫中有美琴二具,最好的并非‘雁嘤’,而叫‘凤鸣’。‘凤鸣’在梦王姬手中,二哥虽然甚感兴趣,却不好跑到女子府上去抢,何况在成周城内,也不能驰骑闯入。正好那时候姬厚向天子要了‘雁嘤’之琴,乐滋滋地一路夸耀,拿回王城府上去。二哥便隐身于成周和王城之间,待姬厚经过时,飞马出来抢了此琴,这不就得罪了姬厚么?” 伍封哈哈大笑,道:“当日二哥抢了姬厚之琴,今日却与他共坐宫中,姬厚心中不知道作如何想法?” 柳下跖道:“二哥离中山已久,公主新任中山王,群臣未必尽服,二哥怕国中有事,不敢久留,先前已向天子请辞。是了,南郭子綦一家被人杀害,未知道凶手是谁?” 伍封道:“我三天两头派人向刘卷和单骄相询,都不得其答,看来这还是桩无头公案了。” 柳下跖叹了口气,道:“南郭子綦为人淡泊,是我们董门弟子中颇为出色的人物,想不到会有如此结局。” 伍封道:“兄弟与董梧一战之后,董梧羞惭自杀,他是二哥的师兄,兄弟有些过意不去。” 柳下跖摇头道:“兄弟无须介怀,董门中人我最不喜欢的便是董梧和朱平漫。董梧这人行事护短,又傲慢自大,生性凶残。凡有人找上门去比剑都被他杀了,唯一留下一个活口,便是齐国的玄菟灵。二哥身为大盗,还知道人命珍贵,这人却暴虐成性,不像个宗师的样子。” 伍封道:“董门中人各有不同,二哥行事光明,任公子政事兵法通达,凡事以大局为重;颜不疑冷酷无情,颇能记仇;市南宜僚心狠手辣,计然狡诈多智,朱平漫凶残横暴,这三人都被我所杀;南郭子綦却最为淡泊,与其他的人不同。” 柳下跖叹道:“要说淡泊,南郭子綦怎比得上老子?虽然人人知道老子在成周,可能见到者少之有少,二哥当年也曾悄然拜访,却未能见到。这次我本有拜访老子的想法,但王子仁告诉我,前些天老子与关喜已经辞官西去,不知所踪。” 伍封想起自己与楚月儿天天见到老子,却是面对面也不能认出,道:“其实见过老子的人肯定不少,只不过就算见了面,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老子罢了。” 柳下跖道:“兄弟定是见过老子了?” 伍封点头道:“不瞒二哥说,兄弟和月儿一直练着老子一门的功夫,这次蒙老子不弃,承认我和月儿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柳下跖愕然良久,喟然叹道:“原来如此!兄弟既是老子的弟子,家师早晚会来找你试剑,可要小心!家师早就说过,天下虽大,但能与他抗手的便只有老子,是以创出了屠龙剑术。虽然我想劝劝家师,但他绝不会听我之劝而罢斗。这件事二哥无法阻止。兄弟虽然能胜董梧,可家师的剑术要比董梧高明十倍,只盼兄弟小心为上,能避则避。” 伍封道:“兄弟就听二哥所劝,能避则避,不过以剑中圣人的本事,兄弟就算想避,只怕也避不了。” 柳下跖叹了口气,甚是耽心。 次日一早,伍封冒雪赶到城北,与姬仁等人一齐将柳下跖送走,这才回齐舍,姬仁自然也跟了来,向伍封学艺。 由于风雪甚大,伍封与姬仁便在大堂上练剑。楚月儿等人无所事事,自然跑来看伍封如何教姬仁剑术。 伍封道:“王子,我的学问自然比不上令妹梦王姬,也未必比得上你,不敢厚颜以教。不过我在剑术上略有所得,在晋国曾答应过要教你剑术。你先将本身的剑术使一遍我瞧瞧。” 姬仁站在场中使了一套剑术,伍封见他的剑术实在平平,不过根基较为扎实,想来是自小便练剑的缘故。 伍封看了好一阵,心道:“王子仁性格沉稳,使起剑来太过中规中矩,缺少变化,以他的体格,也练不了我冲杀决荡的剑术。” 姬仁练完之后,小心看着他,问道:“师父,弟子的剑术是否太差了?” 伍封沉吟了一阵,道:“幸好王子的根基不错,是否从小练剑呢?” 姬仁道:“弟子自十岁时便向宫中侍卫学剑,至今练了三十二年,未遇明师。” 伍封道:“我看你的剑术,非攻即守,招式太过分明,不过以你的性子体格,倒适合这么练剑。只不过你一剑一式之中,攻则不够凌厉,守则略欠周密。这套剑术你练了三十多年,再新学剑术反受束缚。不过我有办法,可将你的剑术提高不少。譬如你这一招前刺,然后往上格挡,再收剑横削,攻守分散而少力,可以先前刺,然后借转腰之力横削,剑势收回时改为往上格挡,攻势便凌厉得多了。” 当下一招一式,就着姬仁剑术的原意加以修改,将次序略为变更,守式便借鉴董门御派的剑招,攻势则用上叶柔和公良孺那一路剑术中的相近招式,自己和楚月儿凌厉的剑招中也有两三式可用,一并融入姬仁本身的剑招之中,不拘一格。 这些剑招变化不大,招式与姬仁以前的相似,姬仁使了许多遍,终于将剑术改了过来,防守相当严密,而攻势也强了许多,尤其是那几招由伍封和楚月儿剑术中改进而来的招式,威力相当惊人。姬仁越使越快,觉得这改进过的剑术顺手之处,反而胜过自己练了三十余年的剑术,心中大喜。 到了午饭之时,姬仁便留在府内用饭。他学得兴起,匆匆用过了饭,又自去练剑。伍封见他练熟,又教他快剑之术,并授以孔门公良孺那一路造势之法,到晚间时,姬仁使其这套剑术来不仅快了一二倍,还堂堂正正,气势甚雄,颇具王者之意。 楚月儿等人在一旁大为惊异,她们早间见姬仁的剑术古板而寻常,偏他又练了三十余年,要重新练来不免积习难改,属于最难造就的那一类。不料伍封仍能别出心裁,依着姬仁的体格心性,在其本身剑术上只做了少量的改动和调整,居然让姬仁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剑术增进了数倍。 晚饭之时,姬仁叹道:“弟子曾向南郭先生求教,南郭先生说我积习难改,颇难有成,不料龙伯还能因材施教,使弟子大有进境。” 伍封笑道:“王子这剑术还未练好,须知一套剑术练得熟了,只是熟悉了招式,真要用于实战却还不成,非得要与人拆招不可。王子无甚实战经验,这几天王子只要有暇便来,由小兴儿陪你拆招。小兴儿的剑术不好,不过先只能与他试试,胜得过小兴的剑法后,我和月儿便会陪你试招。” 姬仁十分高兴,又道:“今晚家姊府中有酒宴,师父要不要去?” 伍封摇头道:“算了,王姬府上我便不去了。是了,这些天为何不见王孙?” 姬仁道:“眼下已到年底,在下派了介儿处理邑收去了。”告辞回府不提。 次日开始,姬仁便来与鲍兴拆招,三四日后,鲍兴用剑便敌不过他了。然后由伍封或楚月儿与他试招,试招之余,又让展如、春夏秋冬四女、庖丁刀、鲍兴、铁勇等人与他对拆,由于众人的兵器不尽相同,有剑有刀,有钺有布,甚至还有鲍兴的大斧,姬仁有三十余年的剑术根基,在伍封和楚月儿指导下,用这套剑术应付不同的招式兵器,数日内经验大增,不知不觉中剑术大进,比以前厉害了六七倍,已经比得上展如的剑术了。 这几日伍封一直教姬仁剑术,也不曾出府,不过姬仁每日都告诉他城中的消息,譬如宋、卫、鲁、郑、邾、莒、蔡等国的使者陆续到了成周,不过这中间并无伍封的熟人,伍封也不在意。最难得的是秦国派了世子赢利为使者,也来向天子贺寿,秦国向来不通中国,这次派世子为使者,十分难得。 一日,圉公阳与商壶带着寺人赶到成周,伍封问起了商卿的丧事,圉公阳叹道:“丧事都顺利,不过老商却怪了。他在其父亲棺前只是唱道:‘嗟来父兮、嗟来父兮,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然后不哭不笑,坐了二三十天,饿了就吃,乏了就睡,总之不离棺前,其他人都以为老商是个呆子。” 伍封长叹一声,道:“老商更近于无为之道,这是他的天性。在他的眼中,人的出生如同生疮,死亡如同疮破,因为他知道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所以不在意生死的先后。” 楚月儿点头道:“怪不得接舆师父对他甚是喜欢。他未必能吐纳,却只能习练玄菟法师一门的奇术。雪儿暇时,可授他养颜增力之术。”冬雪点头答应。 商壶笑道:“姑丈、姑姑,你们说的是老商么?” 自此日开始,冬雪便教商壶玄菟灵一门的养颜增力之术,商壶练时如鱼得水,武技剑术又因此大增。 这日,姬仁练完了剑,道:“师父到成周快两个月了,有何不去舍妹府上看看?” 伍封道:“我也没有事情要找梦王姬,若仅为应酬,便不必去了。” 姬仁道:“眼下列国使者,或是过境的使节,只要舍妹一设宴便巴巴地跑了去,唯有师父与众不同,师父到成周以来,舍妹今日已经是第八次宴客了,居然一次也没有去过。” 伍封笑道:“梦王姬宴客,除了饮酒说话外还干些什么?” 姬仁道:“舍妹喜欢与人述谈,譬如治事之道、兵书战策、列国轶事、施政心得,音律、杂玩、农艺,甚至剑术,无一不包,谈事毕后,抚琴待客。非是弟子夸口,舍妹的琴曲委实是天下一绝。” 伍封奇道:“王姬也擅剑术么?” 姬仁道:“剑术倒是不会,不过她见识不凡,与许多剑术大家谈起剑术时却另有一番别出心裁的见解,譬如智瑶、豫让、南郭先生、柳下惠、颜不疑、玄菟灵……”,伍封惊道:“玄菟法师?” 姬仁不知道他为何吃惊,道:“是啊,玄菟法师甚得舍妹敬重,法师还教过舍妹驻颜之术。” 伍封笑道:“玄菟法师是我的岳丈。” 姬仁道:“原来如此。智瑶到成周以来,每次舍妹宴客都去,这人的确才智卓绝,舍妹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听说这人想向父王求亲哩!” 伍封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你三番数次问我何不去梦王姬府上,原来是耽心智瑶将她娶了去。这干我甚事?”问道:“王子是否想我横里打岔,坏了智瑶的好事?” 姬仁面带尴尬之色,道:“天子之女,向来嫁给列国之君,上次嫁给晋世子已经是受晋所迫,不得不然。不过世子是储君,也算合礼。智瑶终是晋臣,怎能嫁他?” 伍封叹道:“这么搞法,梦王姬再嫁便难了。那智瑶气宇轩昂,智勇足备,三十多岁还未娶亲,正是良配哩!” 姬仁小声道:“那日舍弟也这么说,父王却将他大加斥责,后来曾对我说,智瑶自恃其才,目无君父,早晚必生大祸。” 伍封道:“原来王子厚想与智瑶结亲。不过就算智瑶求亲,天子也大可以拒绝,就说天子之女只嫁国君世子就行了。” 姬仁道:“智瑶早放了风声出来,说晋国世子未继位时只算晋臣,世子是晋臣,他也是晋臣。” 伍封皱眉道:“这人倒能自圆其说。当初他想娶赵大小姐,赵氏未允,将大小姐嫁给代君,如今心思又转到王姬身上,天子何不为王姬再觅佳婿呢?眼下列国世子中多半才俊不少,未必尽不如智瑶。” 姬仁叹道:“父王也是这么想,但这人需得让舍妹看得上眼才是。这数年之间,往来求亲者络绎不绝,像宋、陈、邾、薛等异姓之国的世子等等。前年燕世子姬克曾来过成周出使,这人气度宽弘,为人仁厚,父王对他另眼相看,若非他是同姓,父王定会将舍妹嫁给他。眼下曾来求亲的各国世子都已经娶了亲,父王常常遗憾,说舍妹眼界太高了。” 伍封咂舌道:“梦王姬名满天下,除了因其美貌文采之外,只怕与这眼界也有关。” 姬仁道:“这也说得是。眼下智瑶之事甚是难办,偏偏舍妹又对他十分看重。” 伍封笑道:“不过这男女之事我可帮不上忙,王姬怎会听我这粗人之劝?” 姬仁道:“舍妹的心思我倒有些明白,其实自从晋世子病故之后,舍妹并无再嫁之念,要嫁的话早就嫁了。但舍妹喜欢学问,凡有学问见识者她都另眼相看,对智瑶便是如此,未必真是喜欢他,不过接触久了,说不定会被智瑶所惑,有些不妙。” 伍封与姬仁说了这许久的话,反觉得有些含糊不解,问道:“既然王姬不想再嫁,王子又何必耽心智瑶呢?智瑶若是真的厚颜求亲,大可以凭此推脱。” 姬仁叹道:“父王和我当然可以推脱,但我们却盼舍妹终能觅一佳婿嫁了,若推脱了智瑶,日后怎好嫁其他人?舍妹小我十五岁,从小便美丽可爱,幼时我常抱她四处游玩,可不忍心由得她孀居一生。” 伍封点了点头,道:“这也怪不得,若换了我恐怕也会这么烦恼。” 姬仁道:“其实以弟子的想法,舍妹若真的要嫁时,师父才是真正的良配,像师父这样的少年英雄还从哪儿可以找去?” 伍封吃了一惊,忙道:“梦王姬怎看得上我?再者说了,我已经有了嫡妻,天子之女自能与我为妾?何况我的身份也不合适。” 姬仁叹了口气,道:“这就叫造化弄人了。父王对师父十分喜欢,若非身有微恙,定会每日将师父招进宫去作彻夜之饮。” 伍封道:“听王子这么说,我倒是有些兴趣,今晚我去梦王姬府上坐坐,看看名满天下的梦王姬是何模样。” 姬仁喜道:“正好,弟子便作向导,带师父前往。” 用过晚饭,伍封与楚月儿等人说了一会儿话,换了身白衣,披上黑色的狐裘,由姬仁引着,乘车径往城东的王姬府。离府还有数十步,便见府外十余支大烛立在大门两侧,远远地笑语欢声传来,姬仁先下了其车,等伍封从铜车上下来时,让御者带着鲍兴将车驶到侧门的车院之中。 伍封见府门口站着八个雄壮的家将,由一个白须老者迎着,在门外接待宾客。 姬仁道:“这老者是舍妹府上的总管,名叫庄城,原是楚人。舍妹从生下来时便由他带人服侍,随舍妹陪嫁到晋,又跟着回来,十分忠心。” 两人说话等着,鲍兴与姬仁的御者出来,四人一起向府门走去。 庄城见到姬仁,笑道:“王子今日来得晚些。” 姬仁道:“庄兄,这位便是我的师父、名震天下的齐国下卿龙伯。” 庄城见伍封年纪轻轻,生得罕见的高大,微微有些惊异,笑道:“原来龙伯如此年少,真是稀客哩!” 伍封笑道:“在下这种粗鲁客人还是稀些好,免得冲撞了王姬的文秀。” 庄城道:“听说龙伯早来了成周,不过今日是第一次到王姬府上,小人领二位进去。” 众人跟着庄城往内走,姬仁随口问道:“今日来了些什么人?” 庄城道:“王子厚一早便陪了智伯前来,秦国的世子利、宋、卫、蔡、莒、邾、鲁、郑各国的使者均已经来了,另外还有刘公、单公和梁婴父先生,十分热闹。” 伍封道:“庄兄,可否觅个不显眼的地方,我们悄悄坐下去而不让人知道?”他见姬介对庄城十分尊敬,故而也唤他为“庄兄”。 庄城不解其意,愕然道:“龙伯是大国贵人,理应上座才是。” 姬仁笑道:“庄兄,师父不喜欢应酬,我好不容易才请了他来,找个僻静处也好。” 庄城点头道:“小人便带你们由侧厢进去,坐在两柱之间的暗淡处,这便没有人注意了。” 他们由庄城带着由侧厢转进去,坐在右侧两中柱之间坐下,鲍兴和那御者便坐在他们身后的席上。两柱之上的大烛甚亮,不过他们身处中间,正是最暗淡处。 本来,这位置虽然仍能看到整个堂上的光景,但处在堂中最暗的地方,向来没有人喜欢此处,每每空着,堂上众人正欢笑说话,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这时候便听姬厚在大声说话:“依在下之见,如果列国都像秦人一样不许吏人带剑,人们便不会这么好勇斗恨了,天下岂非安定了许多?” 智瑶道:“王子说得有理,不过这佩剑之举乃是礼仪中的一项,不全与好斗有关。” 梁婴父笑道:“只要佩了剑,便不能不学些剑术,否则佩剑干什么?大可以佩美玉铜镜。” 一人问道:“以智伯和梁先生之见,天下间的剑术,以何国为首?”伍封见这人生得粗壮结实,容貌颇有凶恶之意,小声问姬仁道:“这是何人?” 姬仁道:“他便是秦国的世子赢利。” 便听梁婴父道:“若说剑术之高,首推剑中圣人屠龙子支离益。以国而论,剑术至高之地也在代国。譬如天下高手除支离益外,董梧、任公子、颜不疑、市南宜僚、南郭子綦、东郭子华、朱平漫等人都出身代国,任一人都可与列国的一流剑手一争短长。” 赢利却摇头道:“剑术第一高手或是支离益,但其他的人未必极高,在下听说董梧、计然、市南宜僚、朱平漫都死在齐国龙伯之手,任公子和颜不疑也多番败在龙伯手下。这诸多高手都败于一人之手,恐怕齐国的剑术才是列国第一吧?” 伍封见他们说到了自己的身上,与姬仁对视了一眼。 智瑶点头道:“龙伯自然厉害,支离益更是了不起。不过要说哪一国的剑术厉害,却不能因一二人来衡量。譬如齐国除了龙伯之外,其余高手仅玄菟灵、田恒这一二人,那位子剑先生名气不小,其实剑术并不甚高。以国而论,剑手之多、剑术之高自然是以晋国为首。不过各国人材辈出,譬如卫有浑良夫、孟厌、石乞三大剑手,浑良夫被杀,孟厌、石乞死于楚国,只道卫国再无剑手,偏偏又出了个石圃大夫,石大夫,你说是不是?” 伍封暗暗点头,他与许多高手比过剑术,也看过许多人的剑术,的确以晋国的剑手普遍高明些。这些人中又以智瑶最高,梁婴父虽然名列晋国第二,却比智瑶差得远了。 便听一人道:“智伯过奖了,在下是后生晚辈,剑术只怕不及智伯一成,何足道哉?” 伍封见这人生得精瘦,年纪才二十五六岁,却显得十分干练。姬仁向伍封道:“这人是卫国的石圃,一直在晋国为质,据说剑术仅次于浑良夫,还在孟厌和石乞之上,前不久才回卫国去,这次任卫使来贺寿。” 智瑶笑道:“石大夫正当年少,剑术便称雄卫境,再练剑十年,只怕要胜过智某多矣。” 石圃叹道:“眼下卫国正是多事之秋,在下还哪有余暇练剑?” 这时,本来嘈杂的人声突然静了下来,便闻香风扑鼻,耳中环佩声响,十二个白衣美婢拥着一女出来。 伍封仔细向这女子看去,只见她长眉细如柳叶,凤眼微微斜往上飞,鼻挺而窄,美丽之中带着飘然之意。 姬仁小声道:“师父,这就是舍妹梦梦。” 梦王姬微笑道:“各位久等了。”声音清脆有如银玲,令人觉得带着和蔼而生亲近之意,在众人七嘴八舌地答应声中,梦王姬缓缓坐在中间的席上,此刻她眼珠往场上扫视了一遍,虽然相距颇远,伍封仍能见到她眼角中两颗漆黑的眼珠如明珠般晶莹而清纯。 伍封见梦王姬之美色直逼西施,心中不禁一动,小声叹道:“世间传闻不错,王姬果然是天下罕见的美女,怪不得一听说王姬宴客,人人都急癫癫跑来。”他这话当然是对姬仁而说。 梦王姬忽然向伍封看了过来,笑道:“龙伯甚不易来,既然来了,为何静悄悄坐在昏暗处?” 伍封心中微惊,不料自己在这里悄然坐着,连智瑶也不能发觉,这梦王姬一眼就看到,还将他认了出来。自己与她素未谋面,她又怎会认识自己呢? 堂上众人闻言,都吃了一惊,一起向伍封看来,智瑶愕然片刻,笑道:“龙伯何时来的?此处佳客甚多,怎不来打个招呼?” 伍封苦笑道:“在下正是见此处太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若是人人哼哼哈哈,‘阁下别来无恙乎?’抑或是‘久闻大名’云云,只怕要闹一整晚去,不免误了诸位的谈兴。只好鬼鬼祟祟地往这里一坐,本想胡乱混在人群中听王姬抚琴,不料被王姬认了出来,可谓壮志未酬。”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哄然而笑。 梦王姬格格轻笑,道:“龙伯倒是个爽直的人,都是梦梦不好,坏了龙伯的计谋。既然如此,还请龙伯和仁大哥上坐。” 伍封只好与姬仁移席前列,姬仁执意不肯坐在伍封上首,伍封便坐在左手的第一席上,与智瑶相对。各国使者都在席上与伍封拱手致意,忙了好一阵。 梦王姬对伍封虽然客气,却不甚在意,此时问那卫使石圃道:“石圃大夫先前说卫境多事,贵国庄公新丧,公孙般师已经复了君位,正是修政养兵之际,未知还有何事?” 石圃道:“卫人虽然复立了公子般师,但上月齐国田恒亲领大军入卫,般师被擒,立了公子起为君。国君继位次日便派了在下为使,在下一路兼程赶来,想是这消息还未传到成周,难怪王姬不知道。” 伍封暗暗吃惊,自己不在齐国,想不到出了这事,转念又想:“卫事全看齐晋二国,般师是晋人所立,出奔后又再复位,这卫国便成了晋人的势力,怪不得田恒会带兵擒他。不过齐人立公子起为卫君,晋国又会不悦。” 梦王姬叹了口气,道:“当年卫懿公好鹤,厚敛于民以养鹤,狄人伐卫,卫人毫无斗志,以致卫灭。卫民集于曹邑而重立,卫文公初立时,民五千人,车三十乘,后来迁于楚丘,发奋图强,败狄灭邢,卫文公晚年时,国有车三百乘。本来卫国复比于宋、鲁,不料因庄公蒯瞶之故,齐晋相与插手,政事交错,君位轮换不迭,只盼再出个卫文公,否则卫事就难办了。” 众人纷纷迎合,道:“王姬言之有理。” 智瑶点头道:“卫君若能勤修政事,练养兵锐,国势未必不能复振。” 梦王姬问道:“石大夫为卫国重臣,未知道有何策复兴卫国?” 石圃道:“以在下之见,当除苛刑,修仁政,轻赋税,施爱于民。” 智瑶却道:“卫国甚弱,恍如重病之人,卫大夫之策虽然甚好,毕竟缓了些,智某以为,除修仁政之外,此刻最要紧的是整兵备武,练天下悍勇。” 梦王姬点了点头,问道:“二位之言有理,卫国境小民少,该如何整兵?” 伍封一直静听他们说话,此刻心中一动:“周与卫国境相仿,梦王姬每七日便宴客,常与人谈论政事,莫非是想觅个重兴王室的方策?” 梁婴父插口道:“如要整兵,自然是觅良将练习兵车战阵,教以剑术箭艺,再配以利锐厚甲,使士卒一可当十,便成了天下精兵。听说越王勾践集宗族子弟六千,习巧艺、佩利器,称为君子之卒,为越军之最强。”这人并非卿大夫,却能在众人面前插言,可见他在成周的地位甚高。 单骄不住点头,道:“士卒之技击最为要紧。昔日吴王阖闾也曾练勇士为前锋,用于荡阵决机,十分了得。” 赢利却道:“技击固然要练,不过最要紧的却是军令。注重一卒之能,不如放眼一军之强。为将者军令严整,一军使动如臂使指,这才算得上强兵。” 一人抚掌笑道:“世子利之言颇合兵法。当年孙武初入吴国,阖闾却不信其本事,命他训练宫女为卒,以二姬为首领。孙武颁行军令之后,众女不听号令者三,孙武杀吴王二姬,众宫女肃然,俨然训习多年的士卒。由此可见军令最为要紧。”姬仁小声告诉伍封,这说话人是郑国使者,名叫游参,是郑国的公族。 智瑶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不过有一点最要紧的没有提到,那便是士气。士卒无斗志,就不会苦练技击,军令也不易整肃。譬如卫懿公好鹤之时,卫人深深怨恨卫君,不愿意为卫君效力,此时就算以天下高手授士卒以技击,以兵法大家令行军法,只怕也无甚效果。” 伍封暗暗点头称是,知道智瑶这番话很有道理。他自己喜欢以少胜多,以精锐之士卒行奇兵诡谋,的确与士卒的士气大有关系。 梦王姬不住点头,道:“上施仁政,使君民士卒一心,下练士卒,使技击兵甲精强。诸位之言,大致是如此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 智瑶道:“眼下各国之君都说要施仁政,但究竟如何施政才可称为‘仁’呢?单是这一点便众说纷纭了。以智某之见,要使士卒斗志旺盛,便要励士卒,这才是较实际的做法。” 伍封心道:“怪不得梦王姬对智瑶看重,这人果然有点名堂,注重实际。” 梦王姬问道:“智伯以为,应当如何奖励士卒?” 智瑶道:“智某之政,便是选天下精卒,技击、体格极强者赏以田宅,免其赋役,虽死不收,又视其战功而封赏,这样便使得人人乐为士卒,苦练技击,从而军强莫敌。” 梦王姬道:“此法果然比较实际。” 伍封却暗暗摇头,认为智瑶这法子不大妥当,不过他不愿意与人争辩,也不说话。 姬仁见他不以为然,问道:“师父久历争战,破桓魋、灭群盗、伐越都、定中山,想来极有兵政心得,对于兵阵之事,师父又觉得如何呢?” 伍封摇头道:“诸位都是高论,在下也没有什么特异的见解。” 梦王姬问道:“龙伯如有妙论,不妨直言。梦梦府上虽然常作舌辩,却是雅而无伤,就事论事。” 伍封道:“既然王姬相询,在下也不好不答。不过在下之见,与诸位并无多少出入,只不过诸位所言虽然有理,但除了智伯外,都显得略微有些空泛。在下以为,要使国强兵精,只有四个字:‘赏耕励战’。赏耕之举,各有各法,譬如如晋国四家之邑便各有不同,在下也不好妄加评说。何况在下的职司以武事为多,政事非在下所长,只在‘励战’之上略有心得。” 梦王姬道:“龙伯以为当何以励战呢?” 伍封道:“励战要从赏功责罚入手。其实诸位都已经说过了,只不过在下与智伯的想法略有不同。” 智瑶忍不住问道:“龙伯以为如何去做最好?” 伍封道:“智伯之法是选精卒赐以田宅,死后仍由子孙相继。这办法定能振备出精兵来,果然有效,只不过时间长了却不行。譬如智伯之精卒,十年之后年岁已长,不复为精卒,而不能收税赋,所赐田宅也不能收回。再练精卒,又须如此,以免坏了前制,士卒生怨。眼下智伯地广民少,还可实行,但二三十年后,满目老弱之士卒,地宅尽赐了出去,赋税日减,国内少人耕养多人,国力必危。从此国由强而变弱,由富足而变贫穷,绝非长久之计。” 梦王姬微微一惊,沉吟道:“龙伯所言甚是,为政者施政当以长远计,不可只顾眼前之势利。” 智瑶问道:“若不如此,莫非还有其它的法子?” 伍封道:“在下也知道励战之要紧,是以重于军功之赏。” 智瑶皱眉道:“赏军功与选精卒有何不同?岂非还是要赐田宅、免税赋?” 伍封摇头道:“谁说一定要以田宅和免税赋的法子?在下赏励军功是无功则不赏,赏则用金帛和民户,徭役和赋收可免,税不可不收。如此一来,既不损国之大利,不留后患,又可激励士卒奋勇。” 梦王姬道:“世人所求无非田宅,以金帛和民户相赐固然有效,但恐怕不如赐田宅为好。” 伍封笑道:“施政当按实际情况而行,眼下列国之中,许多地方户少而地多,这赏赐民户便十分重要了。立功者得了民户,要想年收更丰,自然会设法鼓励生育,使丁口激增。由于他们只免役赋,不免税收,国用自然也大增,如此一来,国与士卒均能有益。再者说,他们丁口激增,田宅不敷,便会使人加恳荒地,以为其田,田有所增,一国之税也增。如此励战之余,又能使国用日盈,一举而两得。” 众人都不住点头,其实伍封所说的并不是什么极高明的道理,而是符合实际又较易推行的方法,此刻连智瑶也暗暗赞许。 梦王姬点头道:“龙伯这法子的确更符合实情。是否还有更多的办法呢?” 伍封心道:“我所说的办法,适合于莱夷这民少地多的地方,也可用于列国,不过王畿内田壤肥沃,无甚闲地,且民户甚足,便不能用我这法子了,怪不得你心有不甘要问。” 他道:“在下的法子或可使良田丁口多增,不过长期下去,还须有它策配合。譬如数十、数百年之后,民户极多、荒地尽垦,便要另觅它法。按在下的心思,依然是赐以金帛民户以励战功,但其时得另行一策,便是允许百姓以金帛购买良田,此时所赐的金帛便有大用了。当此之际,表面上看起来是商货兴盛,实则仍是奖励耕作。譬如某人以百金得千顷良田,自然要尽地力以求收获,使每亩之收更增。这样国税仍能因此而增,况且百姓互购良田,只当求于官属见证,也正好以此略收其交易之税。境内良田互购日多,国收也能因此而增。” 梦王姬眼中一亮,道:“龙伯这法子大有新意,且较易推行,是确是妙策。” 众人心中也十分佩服,心忖这人年纪轻轻,居然在政事上颇有见识,他只以励战为话头,实际上涉及了国政大事。虽然说不上极为高明,却十分符合实际。 此刻众人已经饮了不少酒,智瑶见人人的注意力都在伍封身上,暗暗不悦,打岔道:“王姬今日是否会抚琴呢?” 梦王姬道:“今日宾客甚众,诸位使者远来不易,梦梦准备了《鹿鸣》一曲。”她身边一个侍女抱了一具琴上来,梦王姬轻理琴弦,便听“叮咚叮咚”数声,极为悦耳,伍封心道:“这琴声极美,定是那一具‘凤鸣’。” 堂上众人都知道梦王姬的琴声天下无双,极难听到,无不屏气息声,堂上忽地变得极静。 这时,梦王姬身边的十二个美婢走到了堂中,便听琴声悠然鸣响,美婢翩然起舞。 这琴声与众不同,伍封初听时,恍如一个亲厚的老者在向人娓娓说话,过了一阵,又像一个顽皮的少女在身边跳跃轻笑,至于琴声中的美妙之处却是无言可以说出来、无物可以比拟出来,只觉得一颗心活泼泼地跳动,如同大寒天有和暖的春风吹拂一样,浑身暖洋洋地充满了喜悦之感。 琴声响了一阵,堂下丝竹齐声相和,众婢妙曼旋动,环佩声声,香风阵阵,便听众婢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示燕以敖。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待唱到第三遍时,姬厚忍不住走在堂上,舞着大袖,随琴声歌声同舞,片刻之后,单骄也上前去同舞。此时众婢渐渐跳到堂上众人之身后,在四周盘旋。 伍封见姬厚和单骄如此,微感愕然,想起姬仁曾对他说过,周人喜欢歌舞,每每和歌而舞,看来不像其它地方的人,自重身份,以为歌舞是姬人女优的所为。 这时姬仁忍不住击案唱起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连刘卷这老头儿也举声唱和起来。 这么一来,堂上众人情绪激昂,那鲁使、郑使都上前随舞,在座的也不禁摇头晃脑,连智瑶也笑吟吟地随着歌舞摇晃着头,神情甚欢。 伍封暗道:“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往王姬府上来,如此绝妙的歌舞谁能抵御?再加上众情激动,怎不热闹欢畅?”心中大悦,仔细看着堂上歌舞,忽见美婢从众人身后舞上来,纤足惊弹,飘素回风,其中有些动作似曾相似,立时让他想起迟迟来。 如果迟迟未故,只怕自己时时守着她妙绝的歌舞,如今却是人鬼殊途,梦魂牵引处也难见到。由迟迟又想起叶柔来,此女精明干练,善解人意,可惜一生甚苦,嫁叶公之子还未入门,夫君就病死,后来好不容易许嫁自己,又因孔子之丧以至好事不谐,她在吴国之时助自己甚多,尤其是那日中了越王勾践的诡计,若非她引府内之卒突出奇兵,自己与楚月儿便大有危险了,想起她临死前终于忍不住叫了自己两声夫君,眼下想听一声也不可得。再想起赵飞羽远嫁时的笛声,田燕儿香车上的哭泣,西施的寂寞,蝉衣的热血,渐觉伤心起来,眼眶也渐渐湿润,忍不住狂饮了几爵酒,不觉酒中醇厚的浓香,只觉此中的苦涩,黯然销魂。 也不知何时歌舞已毕,在众人的赞叹之声中,梦王姬问道:“龙伯神情落寞,是否应歌舞不好?” 伍封暗赞此女的细心,叹道:“歌舞甚妙,正因为歌舞太好,令在下想起了一些往事,心情抑郁难解。”他将爵中的酒一口饮尽,起身告辞,道:“在下有些心思不属,这便告辞,日后有暇再来拜访。” 众人尽感愕然,此刻尚早,眼见人人兴致才起来,这人却要回去,不知何故。 姬仁也起身道:“弟子送师父回府。” 伍封摇头道:“王子请留下欢饮,在下自行回去便了。”出了府中,上了鲍兴的铜车回齐舍。辚辚车声中似乎仍能听到梦王姬府中的丝竹,不过他眼前晃动的却是迟迟、叶柔、西施、赵飞羽、田燕儿和蝉衣的身影。 这几日周敬王又病势稍重,姬仁天天在宫中陪伴照顾,无暇来练剑,伍封与楚月儿便往大典之府阅籍。 这日午饭之后,楚月儿见伍封心情不好,知道他记挂着妙公主,便道:“夫君,听说这成周与各地不同,我们不如出去走一走,也不用车马,看看此地风俗。” 伍封道:“眼下大雪纷飞,你们怕不怕冷?”他知道楚月儿与自己一样不惧寒冷,是以向春雨等人询问。 春夏秋冬四女见他有意也带自己出去,十分高兴,甜笑道:“我们穿着这么厚的熊裘,怎会怕冷?” 伍封点头道:“熊裘不如狐裘,莱夷家中的狐裘有十多件,可惜未曾带来。既然你们不觉得冻,这就好了。要看风物,非得到市肆去瞧瞧。若有何好玩的东西,我们便买些来。” 鲍兴在一旁道:“龙伯,虽然不用车马,仍当由小人带些人手侍候保护吧?”本来府中人一直称伍封为“公子”,眼下伍封年纪渐长,完完全全已经是一家之主,是以府内人都改了口,称他为“龙伯”,就象智瑶的人称智瑶为智伯一样。伍封这“龙伯”这是天子赐爵,叫起来更是名正言顺。 伍封笑道:“这些天你留在府中哪儿都不要去,多陪一陪小红,顺便盯着老商,勿使他乱跑。哼,你们成亲这许久,也不见小红有孕,是否你不甚争气?” 鲍兴呵呵笑道:“龙伯说得有理,这些天小人便多使些力,勿让龙伯失望。” 小红在一旁满脸绯红,狠狠瞪了鲍兴一眼。 伍封笑吟吟又向展如和旋波看了一眼,旋波立时脸红起来,展如也嘿嘿地有些不好意思。伍封口中虽然未说什么,但他的眼神谁都瞧得出来,自然是希望展如也多多努力。 鲍兴又道:“小夫人她们都的天下少见的美人儿,听说周人又纵情声色,万一有些市井小人觑觎美色,不知好歹上来找便宜,总不成由龙伯亲自出手吧?” 伍封笑道:“就让小刀和小阳跟着便成,以他们的身手又怕了谁?何况要买卖物什的话,还非得他们出面不可。若换了月儿去买,只怕人人都会争着免费相送,就算太贵重了送不得,多半也会大打折头,我们岂非搞坏了天子脚下的市肆规矩?” 楚月儿听他口中说得甚甜,格格轻笑,心忖这位夫君许久未这么口花花地讨大家开心了,看来此刻真的是有了兴趣要逛市肆,才会忘了不快之事。 伍封带着五女出府,圉公阳与庖丁刀背着盛了金贝的大盒在前面引路,众人一路踏着雪说话,只觉在飞扬的大雪中另有一番情趣。 虽然大雪,但成周城中仍然十分热闹,道旁闾里时有丝竹之声,途人也是笑语不断,似乎人人都透着精神。 楚月儿道:“我们去过许多地方,似乎以成周的人看起来最为开心。” 伍封点头道:“王畿少有兵祸,良田一年两熟,民较富庶,况且往来商旅甚多,物货丰盈,民用足而自然快乐。”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小雨儿,你们四人来自燕国,听说燕世子十分仁厚,你们是否见过他?” 春雨点头道:“我们到齐国之前在宫女当宫女,时时见到。燕世子为人十分和气,对我们甚好,叫得出我们的名字。有一次春祭之时,还亲自教我们弓箭。” 伍封道:“你们在燕国叫什么名字?” 春雨道:“便叫小春、小夏、小阳、小冬,到齐国后四小姐才给我们的名字添了一字。” 楚月儿问道:“燕国的雪也这么大么?” 冬雪道:“雪看起来差不多,不过时日甚长,且十分寒冷。若在燕国时,这么大雪便不能出门,否则很容易冻坏人。” 秋风道:“是啊,尤其是燕北之地,多是风沙之地,林木极少,一到雪天便白茫茫一大片,不说冻死,在雪地走得久了还会目盲。” 楚月儿咂舌道:“那岂非无法住人?” 夏阳笑道:“人倒是可住,只不过雪天不出门便了。阳儿的老家便在燕北,一年仿佛只有两季,夏天倒好,野草旺盛,牧养是最好不过,但天开始转寒时,便要积草存粮,雪天人畜皆不能出外,不过也较轻闲。” 众人说话之间,便来到了市肆,只见市中十分热闹,商人极多。 众人一坊一肆随意看着,众女买了不少丝帛玉饰,信步到了一家铜坊之地,众女见铜器甚多,叽叽喳喳东拿一件,西看一件,坊中那老板见这些人气度不凡,衣饰华贵,知道是贵人,不敢怠慢,细心向众女解说诸般物什。 这时,冬雪拿了个黄灿灿的薄铜面具在脸上比了比,只见这面具是个狰狞的虎面模样,眼睛处留了两个大孔,鼻尖处也有两个小孔。 众人见冬雪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在面具后面转动,虽然面具造型狰狞,众人反觉得她十分可爱,无不失笑。 春雨等人也各拿一个来玩,楚月儿道:“这面具老商定很喜欢。” 伍封见她们喜欢,心忖:“这面具买多几个,日后在府中捉迷藏只怕有趣。”圉公阳问明价钱,十个才值一金,伍封让他给了五金买下五十个。 庖丁刀和圉公阳是市井之人出身,到这市肆之中如鱼得水,这时圉公阳顺嘴问道:“有没有什么较特异的东西?” 那老板点头道:“有倒是有,不过甚是贵重。” 庖丁刀在一旁道:“有便拿出来瞧瞧。” 老板从室后抱了个小木盒出来,打开时,只见里面黄灿灿的有两面铜镜。 楚月儿顺手拿了一面铜镜,觉得镜甚明亮,照时十分清晰,不像寻常的铜镜有些模糊,又看镜背的纹饰,道:“这铜镜甚好,尤其是纹饰古怪,与众不同。” 老板赞道:“夫人甚有眼力,此镜可是件宝物,名曰透光之镜。” 楚月儿好奇道:“为什么叫透光之镜?” 老板道:“让小人拿着给夫人瞧瞧。”他从楚月儿手上接过铜镜,将镜面对在外面的雪光,镜背移近木盒,道:“夫人请看这木盒上的影子。” 众人探过头去看,只见木盒上映着诸般图纹,清晰可辨。 楚月儿“咦”了一声,接过铜镜,看了看背面的图饰,然后又映在木盒,赞道:“这铜镜背面的纹饰怎能够映上去仿佛日影一般,况且还纤毫不失?夫君你瞧,这麒麟的鼻尖都看得十分清楚。” 伍封赞叹道:“铜镜居然能透光,这可意想不到。”接过铜镜,对着外面雪光看时,却不见丝毫缝隙。 老板道:“可惜没有日光,否则更能映得远些。” 秋风甚感兴趣,从伍封手上接过铜镜,也去映时,却要离木盒寸许方能见到,奇道:“这就怪了,为何在小夫人手上,离木盒近两尺也能照出来,到我手上却不行?” 楚月儿好奇道:“怎会如此?”探头看时,那影子立时清晰起来。 伍封忽想起来,笑道:“这是因为月儿颈上挂着的那颗夜明珠之故,只是这夜明珠晚间可比小小的火把,但日间并不见有光,想不到因这铜镜便看出来,原来日间也有光的!” 原来楚月儿颈上挂着的那颗大珠子甚是晶莹透亮,她探头弯腰时,珠子便垂下来到铜镜之前。她这颗夜明珠每到晚间便莹莹发光,虽不算极亮,却能照出近两丈远,只不过平日众人见惯这珠子,未曾想到此珠其实日间也有效用,只不过肉眼不见而已。 那老板叹道:“原来这便是夜明珠!听说夜明珠有蓄光之效,不分日夜,只要有光便可聚蓄起来,无光时再放出来,可谓天下至宝!不过更难得是小夫人雪肌如玉,更胜过此珠。” 庖丁刀叱道:“你是何身份,怎敢没大没小乱说?!” 那老板连忙请罪,便要跪下来。 伍封伸手拦住,对庖丁刀笑道:“无妨,他是市井之人,不懂得礼仪,何况他也没有说错。”他见楚月儿喜欢这透光镜,问那老板道:“这镜不错,拿十几面出来。” 老板苦笑道:“这种宝物哪里会有多的?天下仅有两面而已。” 伍封惋惜道:“只有两面?我还想给她们一人一面哩!” 冬雪笑道:“这倒用不着,铜镜是拿来照的,只要清晰便成,是否透光却不甚相干。” 楚月儿道:“为何只有两面?既做得一面出来,自然可以做十面百面。” 那老板道:“也难怪小夫人不知道,这透光镜只有一人识做,且是因淬火制镜时无意中做出两面来,这人数十年前就死了。这两面镜被王子朝得了去,后来王子朝之乱后便不知所踪,早间有个人拿来给小人,小人还甚是惊奇,不知道他从何处得来,这人也不肯说。小夫人要是明日来,只怕已经给人买了去。” 伍封也不在意,点头道:“既然有两面当然要买下来,给月儿和公主每人一面,拿来玩最好。” 楚月儿笑道:“我不用它,给公主便成了,另一面夫君大可以拿去送人。” 春雨点头道:“如果要送人,送给梦王姬便最好不过。” 伍封奇道:“为何定要送给梦王姬?” 春雨道:“早间小红从府外回来时说,梦王姬后日寿诞,眼下城中各国使者都寻思送什么礼物哩!” 伍封道:“原来王姬的寿诞与天子同月,不过早二十多天,也好,我们明日先送礼,免得后日与其他人赶在一时,备礼之时,将这铜镜也送给她罢。” 圉公阳问那老板道:“这铜镜价值几何?” 老板道:“每面本是百金,不过看在小夫人面上,只收八十金算了。” 众人“咦”了一声,想不到伍封大有先见之明,这人居然因楚月儿之故,自行打了折头。须知此时各地的市肆都讲究实价,货贸以信义至上,都是一口价,比不得后世奸商如潮,纷纷乱开价。 庖丁刀拿了一百六十金给他,这一金为一缢,每缢合有二十两,相当重了。其实八十金至少可买寻常铜镜数百面,这八十金一镜算是极贵的了,不过伍封府中富豪,人人都不在意。 那老板叹道:“其实这透光镜极其珍贵,每镜价值千金以上,不过送镜那人只要八十金,买得甚贱,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楚月儿奇道:“你八十金买给我们,岂非丝毫无赚?” 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贵人,小人怎敢有赚?何况千金之物只卖八十金,只怕来路有些不正,小人一时贪心接了下来,颇为后悔,自然急于脱手。” 伍封心中一动,问道:“拿镜给你的是什么人?可知他住何处?” 老板道:“小人也不认识,不过听他的口音应当是齐人或卫人,虽然齐人与卫人口音相若,这人的齐语浓些,但小人觉得他多半是卫人,这些天有不少卫人跑来王畿之内,说是国内有变。小人猜想他或者也是从卫国来,不知道他住在何处。” 伍封心想:“卫人逃难而来,眼下是大寒之天,定会到处觅地而居,南郭先生的旧宅空无一人,只怕会被人占住,万一九师父这些天赶到赴父丧,见旧宅被人占用,有些不像样子,须得派些人手看住才行。”问那老板道:“那人还拿了什么?” 老板道:“那人除了拿两面镜来,还拿了一口剑,但小人不能收。” 伍封问道:“你为何不能收?” 老板道:“那剑的剑刃赤红,虽然只索五百金,但小人没那么多金在手。” 秋风道:“龙伯的天照宝剑微带红色以是少见,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赤红之剑。” 老板道:“小人也觉得甚异,此剑锋利异常,切玉如泥,理应是无价之宝,那剑柄上有‘昆吾’二字。” 伍封大吃一惊,道:“‘昆吾’?!” 众人不知道他为何吃惊,伍封小声道:“‘昆吾’是天子的佩剑,当年周穆王伐西戎,戎人献此剑给天子,此后‘昆吾’便成了天子之剑。” 那老板吓得变了脸色,伍封小声对他道:“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勿须害怕。不过下次你见到这人,设法问一问他的姓名,若能查知他住在何处,速到齐舍报讯,你便立了大功,日后天子对你也定有赏赐。” 老板听说天子赏赐,立刻精神大振,点头道:“小人理会得。原来贵人是齐使,莫非便是龙伯?” 伍封点头道:“是我,你怎知道?” 老板忙跪地施礼,道:“龙伯到成周许久,城中人人皆知。只是这市肆之中除了有些贵人子侄偶来走走,向来没有什么贵人亲自来,否则小人早就从龙伯口音中猜出来了。” 伍封道:“此事不可泄露出去,免得招来大祸。” 那老板不住点头:“小人理会得。” 众人出了这铜坊,又在市肆中走了一回,买了若干物什,见天色已晚,这才徒步回去。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晚间伍封叫了十名倭人勇士,让他们带上铜炉、床褥、酒肴及必用什物到城郊的南郭旧宅守住,别让流民进去。倭人勇士走后,伍封又命鲍兴到王宫将姬仁请来,鲍兴在宫门传话进去,不一会儿姬仁便出宫,随鲍兴到了齐舍。 伍封向他说起日间之事,问道:“‘昆吾’是天子佩剑,怎会落到他人之手?” 姬仁满脸惊异之色,道:“当年王子朝之乱时,此剑遗失宫中,被王子朝所得。后来王子朝事败,携了大量典籍和宫中珍宝逃往楚国。王子朝死后,老子在楚国觅到典籍,带回成周,但那些珍宝却不知所踪。后来才从王子朝余党口中得知,王子朝逃时,那些宫中珍宝却没有带走,被他掩埋于某处,多半是在王城。舍弟这些年在王城中四处寻觅,一直未能找到。想来这‘昆吾’剑和透光镜都在其中,不知如何被人找到了。” 伍封道:“原来如此,那么这两面透光镜便请王子带回宫去。” 姬仁摇头道:“透光镜是王子朝之物,非宫中所有,师父既然买了来,自然是师父的,弟子有何道理拿走?” 伍封道:“这也说得是,只盼那卖剑之人仍能到市肆去,只要觅到这人,必能找到宫中遗宝。” 姬仁道:“宫中遗宝能否找到并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九座宝鼎务要找到。” 鲍兴在一旁好奇道:“什么宝鼎?” 姬仁道:“当年禹王收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九州贡金,各铸成一鼎,每鼎重千钧以上,大者据说有六千钧许,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以九鼎象征天下各地。夏传于商,为镇国重器。武王克商之后,置于镐京。后来平王东迁,随迁往雒邑。因为鼎重,迁移时徒卒牵挽、舟车负载,如同九座铜山似的,十分不容易。不料王子朝之乱后,九鼎不知所踪。这九鼎是天下之象征,周失宝鼎,震动天下之心,这些年遍寻不得,如能找到则是天下的最大的喜事。有人说王室益弱,便因九鼎之失。” 伍封道:“王室渐弱并不在于九鼎,不过这九鼎干系重大,王室无鼎,不免让列国有些人以为周室天命已尽,另打主意,生不臣之心,如能找到,则可振奋人心,利于天下百姓重生尊王之意。” 姬仁叹道:“当年楚灵王灭陈蔡二国,迁许民于东夷,又迁弦、黄、胡、沈、黄、申六个小国之民于荆山之地,其势之强,天下莫能当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后来这位好细腰的楚灵王使人到周索要九鼎被拒。其实在此之前,楚庄王伐陆浑之戎,观兵周郊,曾问九鼎之大小重量,天下为之震动。” 楚月儿吐了吐舌头,格格笑道:“本来月儿也想问这九鼎有多重,听王子这么一说,却是不敢问了。” 姬仁失声笑道:“楚庄王问鼎,是轻忽王室;楚灵王索鼎,实则有代周之意。幸好其子伐之,楚灵王自杀,楚平王立,陈蔡才能复国,可惜上年陈国仍被楚国所灭。月公主问鼎,那是好奇,与楚庄王大不相同。不过这九鼎向来无人能移动,只知道每鼎在千钧以上,每钧三十斤,即每鼎在三万斤以上,而且每一鼎的重量又有不同,委实不知其实重几何。只知道禹王铸鼎时,鼎的大小相同,但重量不一。每鼎代表一州,州大则鼎重,故而以豫鼎最重,雍鼎最轻。” 楚月儿问道:“豫州比荆州要小,雍州比豫州、兖州、青州大,为何豫鼎最重,雍鼎会最轻?” 姬仁道:“禹王时的九州与眼下不同,其时的荆州主要在江北,不算江南之地,是以不大,而原来的雍州本来只是镐京一带,其地甚小,平王东迁,将其地赐给了秦,秦人逐群戎,开地上千里,雍州才会这么大。” 伍封点了点头,想起一事,问道:“听说明日是梦王姬寿诞,为何王子未曾见告?” 姬仁笑道:“此事怪不得弟子。只因父王与舍妹在同一月寿辰,故舍妹之寿诞向来是淡而化之,不敢盛贺。这次舍妹见列国使节渐来,特地叮嘱不要外传,本想只在府上家宴便罢,不料此事被智伯知道了,传扬开去。” 伍封道:“想必是王子厚告诉他的罢,智伯既要讨好王姬,怎会放过这机会?” 说了一会儿话后,伍封将姬仁送出了府。 第四十章 大启尔功,为周室辅 次日一大早,伍封与楚月儿刚刚盥洗后从房中出来,便见圉公阳守在门外,圉公阳向伍封禀报:“龙伯,昨日有人潜入南郭先生的旧宅,被守宅的倭人勇士擒住,已将他送了来,龙伯要不要瞧瞧?” 伍封想不到有这种巧事,昨日刚派了人去守府,居然就拿了人来,问道:“是否从卫国逃难来的人?如果是卫人便放了。” 圉公阳道:“不是卫人,是周人。”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已经不在了,宅中又无贵重之物,这人去干什么?莫非与南郭先生一家被杀之事有关?”一起到前面的侧房,只见庖丁刀、商壶和一个倭人勇士正恶狠狠地守着一个人。 那人是个中年人,看起来颇为剽悍,满脸灰扑扑地跪在地上。倭人勇士道:“小人等奉命守南郭先生之宅,这人会些剑术,昨晚溜入府中,被我们拿住。” 伍封问那人道:“你是什么人?到南郭先生旧宅干什么?” 那人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庖丁刀在一旁叱道:“好好问你话,你竟敢不说?”拔出铁钺来,“唰”地一声向那人劈下去,青光一闪,伍封吃了一惊,忙道:“慢……”,才说出一个字,便见那人头上的黑发落了一地,中间露出青渗渗的头皮来,却没有伤到丝毫皮肉。 伍封不料他用钺如此巧妙,赞道:“好!” 商壶呵呵笑道:“小刀,你这钺法甚好。” 那人吓得面如土色,忙道:“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名叫刘始。”恰好鲍兴这时走上来,愕然道:“天下还有人取名叫‘牛屎’?!” 商壶哈哈大笑道:“这人姓刘,可不是姓牛,小兴儿不会分辨口音。” 鲍兴笑道:“小兴儿不辨口音,莫非老商便懂各地口音了?” 商壶道:“那是自然,天下各国的说话口音老商都会。” 伍封奇道:“老商会哪些地方的说话口音?” 商壶道:“王畿、晋、齐、郑、卫、宋、楚、吴、越、燕各地的口音又的相差不多,有的差异颇大,吴越巴蜀简直是另外两种话,老商也会说,不过外族人的言语便难懂,只有胡人的话老商较会。” 楚月儿惊奇道:“老商可了不起啊!” 伍封心道:“想不到老商还有这本事!”笑道:“老商这本事日后定有用处,不过此事下次再说,先问这刘始的事。” 商壶向刘始瞪眼道:“你说!” 刘始吓得一哆嗦,道:“小人是奉了王子厚之命到南郭先生府上探查,不料有人看守在内,被人擒住。” 伍封问道:“王子厚派你去探查什么?” 刘始叩头道:“小人也不大清楚,早些时王子厚派小人到南郭先生的旧宅去窥探,看看有无异常之物,又让小人不可声张,只在晚间才去。小人这多日晚间都入宅中,不料昨日竟有人守宅,便被擒住。” 伍封皱起了眉头:“王子厚此举不大寻常,莫非他与南郭先生一家被杀之案有关?”沉吟了片刻,问道:“什么异常之物?” 刘始道:“小人也搞不清楚异常之物指的是什么,或是看不顺眼的物什吧。” 伍封见问不出什么来,命人将他解送到姬仁府上去。这成周城中关系颇为复集,姬厚、单骄、刘卷之间的关系有些古怪,多半还牵涉它国之人,值得伍封信赖的便只有王子姬仁,这人到了姬仁府上,说不定姬仁能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伍封命那倭人勇士回南郭子綦的旧宅中去,继续看守。忙了好一阵才用早饭,春雨道:“龙伯,要送给梦王姬的礼物已经备好了,除了那面透光镜,还有些极美的海贝、珊瑚,玉饰、锦帛也不少。” 伍封点头道:“今日我和月儿到南郭先生的旧宅去,瞧瞧南郭先生府上究竟有什么异物,值得王子厚半夜派人去。路过王姬府时,将礼物送入府中。” 饭后,伍封、楚月儿、商壶、圉公阳、庖丁刀和三十铁勇出府,叫了十几个从人,除了带上要送给梦王姬的礼物外,还带了两只羊、数十壶酒和若干美食,拟去犒赏看守南郭旧宅的倭人勇士。他让鲍兴守在齐舍,便由圉公阳驾车充当御者。 途经梦王姬府时,伍封入府送礼,那管家庄城将伍封迎了进去,道:“龙伯请稍坐,小人请王姬来。” 伍封道:“不劳王姬芳驾,在下还有极紧要的事去办,若与王姬说话,只怕会心不在焉,反显得不恭。” 庄城有些不解,问道:“这倒是件奇事,到王姬府上来的人都是千方百计要求见王姬,龙伯独不愿意,前些天宴饮时还中途离去,是否我们有得罪之处呢?” 伍封叹道:“庄兄想得太多了,上次在下中途离席是因心情郁闷,这一次是身有要事,既不是故意扮清高,也不是想学鲁国的柳下跖。坐怀不乱,嘿,在下可没这本事。” 忽听堂后侧门外有人格格轻笑,伍封看时,原来梦王姬已经出来,正走到门边,恰好听到他这番说话。她慢慢走近来,身后拖着长长的裙尾,如同一片彩云般缓缓飘了过来,此时她穿了身淡红的衣服,头上盘着乌黑的斜云之髻,美目流盼,文秀逸如。 伍封怔了怔,施礼道:“王姬明日日寿诞,在下提早一日来礼贺,免得明日人多了,忘了向王姬道喜。” 梦王姬本来面带微笑,此刻却秀眉微蹙,轻叹了一声,道:“龙伯可知道女子最怕的便是寿诞?” 伍封愕然道:“这有甚可怕的?” 梦王姬道:“每过寿诞,梦梦便觉大了一岁,眼见年华渐失,早晚变得老了。” 伍封忍不住微笑,道:“王姬若还说老,天下人恐怕都算得上老态龙钟。王姬可不能这么想,否则在下见了王姬只好自称老夫了。” 梦王姬“噗嗤”一声轻笑,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伍封心中一荡,心忖:“王姬与姊姊都生得极美,不过姊姊之美是妩媚入骨,令人暇思,王姬之美却是雅致文秀,见者难生冒犯之念。”当下道:“在下的确是身有要事,只好告辞,王姬休要见怪。” 梦王姬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龙伯自去办事要紧,不过明日晚饭时梦梦的寿宴,龙伯有暇来吧?” 伍封点头道:“在下自然会来。”他知道自己刚来便要走,对主人略有些不恭,细细看着梦王姬,却不见她有何恼怒之意。 梦王姬见他说了走,偏又盯着自己不走,奇道:“咦,龙伯怎又不走了?” 伍封搔头道:“在下急匆匆地这么来来往往,自知有些不妥,恐怕王姬会见怪。虽然王姬脸上并无责怪之意,但在下又寻思王姬是否心里着恼,脸上却瞧不出来?” 梦王姬又好气又好笑,嗔道:“我才不会恼你呢!走吧走吧!” 就几句话之间,梦王姬这么忽笑忽嗔,忽而感喟忽而冷淡,颇令伍封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对付女子向来有些手段,但对此女却觉得难以捉摸,心忖还是不要招惹为妙,告辞出府。 楚月儿见他在府中打了一个转便出来,时间短得出人意料之外,笑道:“夫君莫不是被王姬赶了出来?” 伍封笑道:“我怕月儿在车上冻坏了,不敢久留。” 楚月儿笑道:“我本来就不会怕冻,何况身上穿着这么厚的狐裘哩!不信哪天与夫君到水下比一比,看看谁怕冻些。” 伍封想起在吴国与展如斗水之事,笑道:“我怎斗得过你?” 众人一路出了南门,到了南郭子綦的旧宅之中。那十名看守的倭人勇士迎了上来。 伍封道:“大寒天的要你们在这旧舍中守着,多半有些气闷。昨日你们立了个功劳,今日我带了些酒肉来,大家一起饮几爵,驱除寒气。”又对圉公阳道:“你与小刀眼力不错,最能辨识物什,你各室去走走,看看有无甚么异物。” 当下众人坐在最大的那间室中,生好铜炉,庖丁刀带人去宰羊制肴,生火温酒不提。 伍封与众人说些闲话,又四下看看室内,叹道:“南郭先生在成周十分有名,这家里却很是简陋,以他的本事,若要富贵也不难。” 过了好一会儿,圉公阳回来道:“龙伯,也不见什么异物。”伍封点头道:“没有就行了,此事不必理会。” 又过了一阵,庖丁刀带人将羊肉热酒拿了上来,众人围坐饮酒。众勇士见伍封毫无架子,居然与他们在一起胡混,也不论大小规矩,自然是开怀畅饮。 伍封饮了几爵酒,见楚月儿笑嘻嘻坐在身边,眼前的酒却没怎么饮过,他虽然知道楚月儿不爱饮酒,此刻高兴起来,道:“月儿,饮一爵酒是无妨的,何况你也曾饮过。” 楚月儿笑着点头,饮了这爵酒,道:“与夫君在一起,想不饮酒也难。咦,小刀要去哪里?” 原来此刻庖丁刀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商壶大呼小叫道:“小刀醉了,老商扶你去。”追了出去。 圉公阳笑道:“大家都夸小刀制肴手段极好,灌了他不少酒,此刻想是要去方便。” 伍封道:“小刀的钺法大有长进,今日早间吓唬刘始的那一钺,委实不错。” 圉公阳道:“龙伯,其实这还不算好的,上次有一点草灰掉到小人鼻尖上,小刀高兴起来,非要拿大钺替我劈了去。” 楚月儿吃了一惊:“哎唷,这可危险得紧,万一手劲差了,岂非连鼻子也削掉?” 圉公阳笑道:“小人对他了解得很,他若没什么把握,怎会让小人冒险?当时小人便由得他去,只见他钺光闪处,小人还无甚感觉,鼻尖上的那一点草灰便被他劈去了。” 楚月儿赞道:“想不到小刀的钺法高明至此!” 圉公阳道:“后来小人与他试过多次,他的大钺从未落空,小人的鼻子也从未伤过。” 伍封点头道:“小刀的钺法好,小阳的胆识也甚高,若不是因你对他极其信任,怎可能配合得如此默契?你们二人都了不起!” 正说话时,庖丁刀匆匆跑了进来,道:“龙伯,那菜地后面的竹林里有些古怪。” 伍封忙问:“有什么古怪?” 庖丁刀道:“先前小人和老商方便回来,老商见到后面那一大片竹林,忽想到要吃笋,缠着小人到林中觅些冬笋来制肴。小人和他入到林中,找到了一些青笋,老商便去掘挖,谁知道才入地尺余,便觉得内有硬物,小人看似是青铜器皿,不敢深挖,让老商守着,跑来报讯。” 伍封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地底所埋之物或与南郭子綦一家之死有些关联,起身道:“我们去瞧瞧。” 圉公阳从侧面室中抱了大堆铜锄木掘,道:“这些锄掘多半是南郭先生种菜所用。” 众人都随了庖丁刀走到竹林,便见商壶正一处新挖的小坑前。 伍封让众铁勇和勇士小心挖掘,他们数十人七手八脚之下,挖出了个大坑,只见那中间赫然有一件巨大的物什立着,圉公阳和庖丁刀用竹叶将物什上的土拨扫干净,原来是一座巨鼎。 商壶惊呼:“哇,好大个鼎!是否可烹下整只牛?” 伍封道:“天下间哪有这么大的鼎,这必是天子遗失的九座宝鼎之一!” 楚月儿蹲下看那鼎腹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青”字,点头道:“这是‘青’州之鼎。” 伍封忙道:“此乃天子之宝、天下之重器,我们先不要掘动。事关重大,小刀、小阳,你们速入城到王宫,禀告天子。” 伍封让众勇士在这竹林附近守着,自己与楚月儿细观这大鼎,只见这鼎是青铜所铸,鼎耳上有云纹,鼎身有许多铸字,一看便知年代极其久远,不过年代虽久,鼎上的纹饰文字丝毫未曾磨损,清晰可辨。 楚月儿赞叹道:“想不到禹王之时,所铸的铜鼎便如此精细。” 伍封道:“楚庄王是月儿的先祖,当年庄王未能看到这鼎,月儿今日正好代先人一观。”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辨识鼎上的文字。过了许久,便听远处马鸣车辚,伍封与楚月儿跃出了大坑,见大道上人车雄壮,数百人马由城中赶来,中间有一车黄灿灿的十分巨大,车上覆着赤红的厚幄,以八马驾驭,天下唯天子可用八乘之车,一看便知道这是天子的王舆。 伍封想不到周敬王也亲自来,忙与楚月儿到道旁施礼相迎。 众车停下,姬仁由王舆内将周敬王搀了出来,周敬王满脸欣喜之色,问道:“龙伯,那宝鼎在哪里?” 伍封道:“便在竹林之内。” 周敬王看了看楚月儿,笑道:“月公主来成周数月,寡人却未能见过,这位想必便是月公主?”他裹着赤红大氅,缓缓下车。三个宫女拿着极大的锦扇在周敬王身边挡住寒风,唯留出其前面来。 这时,有士卒侍卫劈枝斩柴,片刻间在雪地上铺出了一条路,伍封、楚月儿、商壶、圉公阳和庖丁刀在前面引着,众人一起往竹林而去,到了林中,周敬王看着那座大鼎,喟然道:“寡人上次见此鼎时还是王子,如今已经数十年了,以为再难见到,不料今日重见此鼎,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伍封道:“微臣猜想剩余那八座大鼎也在林中,特派人四下守住,等天子派人来发掘。” 姬仁指挥士卒四下里小心挖掘,过不了多久,便听一阵欢呼,原来又发现了一鼎。 伍封见林中甚寒,对周敬王道:“此地甚寒,要掘出九鼎还有好些时间,天子不如先到前面南郭旧宅中稍坐,宅中铜炉正旺,可解寒气。” 周敬王本想在此看着,但自己身子不好,在寒地立得久了必会加重病情,遂点了点头,由伍封和楚月儿陪着回到室中。 圉公阳和庖丁刀早将宅内收拾干净,生旺了炉火,周敬王才坐片刻,庖丁刀与圉公阳便将热酒奉上。 这时,一个铁勇入来禀报,说是梦王姬听说了消息,也赶了来。 伍封让楚月儿陪着周敬王,自己出去相迎。只见梦王姬穿着黑色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一张脸被黑裘衬得雪白,面带喜悦,光采照人。 伍封道:“这里是南郭先生的旧宅,在下也不算主人,王姬请入内。” 梦王姬随他入内,与周敬王和楚月儿见过后,坐在炉旁,几个侍女立在其身后。 梦王姬看着楚月儿,笑道:“月公主到成周多日,为何不到梦梦府上去走一走?” 楚月儿笑道:“其实月儿也想去瞧瞧王姬,不过月儿一去,夫君不免要陪着,他这人有些无事忙,每到一处,少有闲时,是以月儿也无暇前往。” 梦王姬愕然道:“莫非无龙伯陪着,月公主便不能外出?龙伯是否有些霸道呢?” 伍封道:“在下不是霸道,只因月儿生得甚美,每每外出,常有人贼眼巡巡,若不是在下这凶巴巴的家伙在一旁守住,怕有人色胆包天,意图偷香窃玉,是以在下有些不放心。” 周敬王呵呵笑道:“龙伯言之有理,月公主之美天下无双,龙伯的确要提防。” 梦王姬笑道:“听说月公主剑术高明,别人若有歹意,只怕讨不到好去。”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眼下就算董梧前来,也未必敌得过月儿,话虽如此,在下还是要耽心的。” 梦王姬微笑道:“龙伯平日与公主到大典之府阅籍,自然无暇,今日龙伯并没有骗我,果然是有要紧事办。” 伍封道:“其实在下也料不到,只是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在下和月儿的姊夫。昨日听说有卫民流入王畿,怕有人擅入南郭先生的故居,才派人守府,不料当晚便擒了个人,在下寻思来瞧一瞧,想不到被月儿的小徒发现了林中的大鼎。” 周敬王道:“午饭前仁儿对寡人说起刘始的事情,寡人甚是纳闷,寻思南郭先生是个庶人,淡泊无为,家无藏金,怎会有人打他的主意?现在想起来,定与宝鼎有关。后来宫中侍卫禀报说,南郭先生被害的当日,先生曾到宫外求见寡人,却被厚儿带走了。这厚儿太过不成样子。” 伍封惊道:“原来还有这事!” 梦王姬一路赶来,自是早问明了事情的由来,沉吟道:“南郭先生不求富贵,若早知道宝鼎埋在附近,肯定不会隐而不报,想必是他也刚刚发现了宝鼎,便去求见父王禀告。只是厚哥哥知道了这事,又为何不说出来,反而支使梁婴父派人鬼鬼祟祟窥探?” 楚月儿道:“王子厚恐怕也不知道大鼎之事吧?否则刘始直接到林中去就行了,何必跑来宅中?” 伍封道:“我正是这么想。依我看来,南郭先生是个聪明人,这九鼎之事十分要紧,他不见到天子,恐怕不会说出去,否则定会惊搅王室,导致变故。” 他虽然说得含糊,周敬王和梦王姬都听出了他话中的含意。如今周敬王想立姬仁为太子,但又碍于姬厚势大,更有智瑶支持,故而将立太子的事拖了下来。南郭子綦若将宝鼎之事告诉了姬厚,姬厚立下这天大功劳,天子再不立他为太子也说不过去。南郭子綦久在成周,当然知道其中的关键,所以未将宝鼎的事告诉姬厚。姬厚自然心中生疑,才会派人到旧宅窥探。 周敬王哼了一声,道:“此事定要好生彻查才是,寡人……”,话未说完,便听竹林方向传来欢呼之声,其中夹杂着商壶大呼小叫之声,其声甚响。一人宫中侍卫飞跑而来禀告:“启禀天子,九座宝鼎都已经找到了!不仅是大鼎,还有无数珍宝器皿。” 周敬王大喜,道:“我们快去瞧瞧。” 众人赶到竹林,便见林中挖的数个大坑已经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巨大的土坑,坑中立着九座巨鼎,如同九座小山似的,觅到的珍宝器皿堆成几大堆放在一旁。 商壶正站在土坑中,将一只鼎抱了抱,却是丝毫未动,咋舌道:“这大鼎可重得!” 伍封叱道:“老商,这是天子宝鼎,动不得!” 商壶垂头道:“老商知道了。”走回坑上。 周敬王笑道:“九鼎重现,这真是天下幸事!” 姬仁扯着伍封和梦王姬商议运鼎之事,这九座鼎十分沉重,要运起来当然十分艰难。 周敬王随便看了看那些珍宝,见都是王室故物,不甚在意。他在坑上看着大鼎,喜不自胜,由宫女扶住,沿着刚刚挖出的土阶走下土坑,缓缓走到一座巨鼎旁细观。看了好一阵,又弯腰看鼎腹的字,道:“这座‘雍’鼎是……”,他弯腰时,身旁的宫女七手八脚去扶,不免人多手杂。这是新挖的土坑,先前挖掘时底下的土松弱了,再加上雪水渗入,三个粗大的鼎足正陷入土中,又被商壶胡乱抱憾过,此刻众女在土上胡踏,本来靠着周敬王一侧鼎脚下的土忽地坍了下去,大鼎晃动,缓缓斜落,向周敬王压下来,众宫女大惊之下慌了手脚,一时想不到将周敬王拉扯开,齐声惊呼,竟一起用手扶鼎,但这鼎奇重无比,宫女们怎扶得住?恍如蚁憾大山一般,毫无所用。本来鼎倒得甚慢,鼎侧的人大有余暇跑开,但周敬王年纪高大,身子又弱,大惊之下,动作更是缓慢了。 眼看这大鼎正向周敬王倾过去,周围的人大惊失色。伍封和姬仁忙跳下坑去,但他们离周敬王甚远,赶之不及。 正在这时,楚月儿已经跃下了土坑,她所立之处正在周敬王左近,一闪便到了周敬王身边,情急之下不及思索,一手撑住大鼎,一手将周敬王扯开。 大鼎被楚月儿一手撑扶,略滞了滞,仍倾了下来,不过此时楚月儿已经将周敬王扯开了,此刻自己再要避开,恐怕已经来不及。她一扶之下,便觉大鼎沉重无比,忙将另一手扶住了鼎,双臂使力,竟然将大鼎硬生生撑住!楚月儿自从习吐纳之术以来,气力日长,前不久吐纳已入了“龙蛰神境”,气力倍增,此刻全力施为,居然能将巨鼎托住,连她自己也想不到。 伍封此刻已经闪身过来,双手托住了大鼎,道:“月儿退开。”楚月儿此刻正觉得双臂酸软,支撑不住,忙退了开去。 伍封的气力比楚月儿大了何止数倍,虽觉得大鼎甚重,但这么倾斜支撑,自己并非极为费力。 圉公阳和庖丁刀十分机灵,与商壶此刻各觅了些石块跑来,垫在鼎脚之下,伍封这才缓缓放手。 楚月儿在一旁赞道:“夫君这气力可不小。” 伍封忙到楚月儿身边,见她因为适才全力施为,一张小脸红通通的,问道:“月儿,有没有伤到筋骨?” 楚月儿笑着摇头,道:“没有伤着,不过手臂有些酸软。” 伍封赞道:“眼下你这气力不小,比得上我初练吐纳之时了。” 商壶道:“姑姑的力气比老商可大得多了。” 周围众人早已经目瞪口呆,伍封力大便罢了,想不到楚月儿这纤纤少女居然能有托鼎之力,委实是匪夷所思。 伍封见周敬王也是满脸惊佩之色,道:“天子可受惊了。” 周敬王叹道:“龙伯和月公主真是神人!”他见那些宫女吓得魂不附身,正跪在周围泥泞之中,便道:“你们起来吧。这事情是寡人莽撞了些,怪不得你们。” 伍封和楚月儿将他扶出坑外,梦王姬叹道:“今日幸亏了月公主和龙伯,否则父王定会受伤。” 周敬王呵呵笑道:“岂止是受伤,先前若非月公主将寡人扯开,只怕寡人已经被压成肉泥了。” 众人七嘴八舌称颂不已,伍封道:“天子与王姬可先回去,剩下这些粗重活儿由微臣与王子做就行了。” 梦王姬本想多看一阵,又怕周敬王冻着,点头道:“也好。梦梦与父王先回宫中等着。” 周敬王问道:“梦梦,你说这九鼎该放何处,是否仍放在太庙?” 梦王姬道:“我倒有一个主意,这九鼎是天下之重、王权之徵,以前放在太庙之中,那是作为礼器。如今九鼎失而重现,正要以此振奋民心,最好是放在大殿之上,错置排开。父王在大殿上接见众臣,这些大鼎正好提醒他们天命在周。是否回放太庙,以后再说。” 周敬王点头道:“梦梦言之有理。仁儿,等一阵便将九鼎运到宫中。” 周敬王与梦王姬走后,伍封与姬仁商议了一阵,珍宝器皿自然放在车上,足有三四十车,先让士卒运回宫中。 宝鼎太重,重然不能放在马车上,姬仁和伍封商议了一阵,命人用巨木钉扎成数排,恍如木筏一般,置于雪地之上,再用无数根绳相扎成几根粗绳,系在木排之上,每排用了二十匹马相牵,又留了一根极长的粗绳,以备士卒牵拉。 最难办的是将九鼎由土坑中抬出来,众人用了许多粗木置于鼎下,再以青绫将鼎和粗木扎在一起,人多力大,终将大鼎抬了出来,置于雪地木排之上。 战马在前,众多士卒肩扛粗绳,人马一起使力,九座巨鼎缓缓向城中移去。 伍封与姬厚并车在一旁指挥,商壶与铁勇在前面开路,不一会儿九鼎入城,便听城中欢声雷动,道旁围观百姓不顾地上泥泞,纷纷跪倒称颂,还有人自动上前帮士卒牵扯粗绳。 等到了宫外时,道旁百姓下跪围观者足有数万人,呼声震天:“九鼎重现,大周万年!”也不知道是谁人想出的词。 好不容易将巨鼎抬入了大殿,分别放在大柱之间,远远望去,使这大殿更显得威严而具王者之气。 周敬王十分高兴,仿佛突然间年轻了十余岁一般,让人备酒宴上来,请伍封和楚月儿在殿上用午饭,姬仁和梦王姬坐在对面相陪,并赐商壶、圉公阳、庖丁刀、铁勇和倭人勇士在偏殿宴饮。 用过饭后,伍封和楚月儿便想告辞,周敬王笑道:“龙伯立了大功,这九座宝鼎更胜过九座城邑,先不要走,待寡人与众臣商议何以封赏。月公主有救驾之功,也要赏赐才行。” 伍封辞让道:“其实微臣等今日是误打误撞,算不上立功。” 周敬王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才合乎道理。是了,龙伯手下的人可以先行回去。”他让梦王姬陪楚月儿到后宫坐一坐,观赏宫中雪景,自己由伍封和姬仁陪着到了偏殿,众铁勇和倭人勇士早已经饭毕,见周敬王亲自来,一起跪倒。 周敬王笑道:“众勇士立了大功,寡人便赐每人十金,帛十匹,以酬谢各位。商壶最早觅到宝鼎,赐三十斤,另赐月公主百金,帛百匹,以谢救驾之德。” 众人见周敬王封赏颇厚,一起跪谢。 伍封对庖丁刀等人道:“你们都回齐舍去吧,南郭先生旧宅便不用再守了。”既然从南郭旧宅觅到王室重宝,若再派人去守着,不免找人闲话,以为他觊觎宝物。 众人出宫之后,周敬王带了伍封和姬仁回到大殿,还没说几句话,侍卫来禀告,说燕国派了世子姬克前来为天子贺寿,眼下已经到了宫外。 周敬王大喜,命人将燕世子请来,过一会儿便听履声轻响,那燕世子姬克趋步入殿,向周敬王施礼称颂,无非是些向天子贺寿的礼仪套话。 伍封早听姬仁和春夏秋冬四女说起过这人,仔细看时,见他温和有礼,举止有度,心道:“听说这人十分仁厚,下次觅个时间与他饮酒。” 姬克曾来过成周,与姬仁熟识,他见姬仁在一旁,遂点头示意,眼光又向伍封瞧来,见这人极其威武,生得比他们燕人还高大,微觉惊奇。 周敬王指着伍封道:“这位是齐国下卿龙伯,世子并未见过吧?” 姬克大喜道:“原来是龙伯,在下久闻大名,早就想拜见了。在下这次到成周为天子贺寿,途经齐国时曾到贵府拜访,才知道龙伯也被派到成周为使。” 伍封拱手道:“在下府中有几个人曾服侍过世子,是以在下早知道世子的大名。今晚世子是否得闲?在下想请世子夜饮。” 燕国向来巴结齐国,姬克早就寻思到成周后要与伍封结交,见伍封相邀,正合心意,大喜道:“如此最好,在下今晚便去打搅了。” 此刻,那姬厚、刘卷、单骄、智瑶、赢利、石圃以及鲁、郑、邾、蔡等国使者纷纷入宫,向周敬王道贺,口中大抵是“九鼎重现,可见天子威盛,正可见四海咸服”之类的话。 周敬王道:“全靠了龙伯,才能重新找到这九座宝鼎,龙伯之功劳不小,寡人正拟封赏。刘公、单公,以二位之见,寡人当如何赏赐龙伯之功?” 刘卷道:“龙伯此功甚大,理合赐为卿士辅助天子,但又怕齐侯以为天子抢了他的重臣。”他与单骄为周室卿士,自然不希望天子赐伍封为卿,到时候由二卿变成三卿,事情就难办了。 单骄道:“刘公所虑不无道理,周室职官分卿事寮、太史寮和内廷三类。龙伯本是齐国三卿之一,赐龙伯为周之卿士不得,赐太史类职官爵位又低了些,内廷职官虽然亲厚,一则爵位低,二则龙伯是齐侯之婿,让他当天子的嬖臣也不成样子。” 姬厚道:“看来只好赐大邑予龙伯,不过龙伯在齐国邑地甚广,只怕也不甚合适。” 伍封哪里在乎天子赏赐,忙出班施礼道:“九鼎重现是天子仁德所至,微臣是借了天子之威,才能误打误撞见到,这的确算不上什么功劳。天子若要封赏,微臣必定汗颜之至。” 周敬王倒有些为难,伍封本是齐臣而非王室之臣,自己赐什么官也不合适;何况他是齐国三卿之一,王室能赐何爵能胜过大国之卿,除非是卿士还差不多。但卿士须留在成周为官,齐侯又怎会让伍封留下来?若赐邑地,周室之地本就不多,眼下也没有太多的邑地给他,赐少了又怕列国讥笑王室小器。 周敬王踌躇了一阵,忽想起个主意来,道:“诸卿请稍候,寡人更衣便来。”在众人愕然之中,匆匆转到后殿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周敬王笑嘻嘻从殿后出来,登上高台,道:“寡人听闻民间传说,龙伯是传说中龙伯国之君,晋、齐、楚、吴、中山等国都封为龙伯,既然如此,寡人便赐为伯爵,即龙伯。” 殿上众人立时哗然,须知天子之制,列爵为五,封土唯三。爵为公、侯、伯、子、男,裂土以封唯侯、伯、子三爵,封此三爵即为诸侯。公爵为尊,不过是因侯爵功大后加称其爵,伍封得封伯爵便等于是被封为诸侯。侯爵之国有晋、齐、鲁、卫、蔡、滕、薛、宋等国,不过宋国因是殷人后裔,加爵称公,卫国也曾加爵为公,不过仅是卫武公之时;伯爵之国有燕、郑、秦等国;子爵之国有楚、邾等国;男爵不封国,只封以王室子侄,比于诸侯。周敬王封伍封为伯爵,那是侯、伯、子三类裂土以封的爵位,即为燕、郑、秦一类的诸侯,非同小可。 单骄皱起了眉头,问道:“天子,既封龙伯为伯爵,又从何处裂土以封?” 周敬王道:“既然人说龙伯是龙伯国之君,寡人便将龙国赐于龙伯。” 姬厚愕然道:“这龙国又在何处?” 周敬王笑道:“龙国远在大海之上,日后龙伯能远涉大海,所到之处便是龙伯之国。” 殿上众人都是政事老手,此刻方明白过来,知道周敬王这么封赐之法,只是赐了伍封一个名誉上的诸侯,荣誉固然极大,实则毫无寸土以授,暗暗佩服周敬王这赏赐之法十分巧妙。众人都知道伍封富华无极,他是齐国下卿,本来爵位就高,邑地也广,心想自己如果身处其位,天子赐予它爵或邑地,都不一定能让自己心服,唯有大加尊爵,才能安抚己心,又让他人知道天子赏功之意。何况这么一来,万一伍封日后真的在海上觅到岛屿善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天子之国土,岂非为大周开辟了疆土? 刘卷呵呵笑道:“天子这赏赐极为得当。当年武王克商,问商纣王之叔箕子以天道,箕子呈《洪范九畴》,武王遂封箕子于辽东朝鲜,箕子历代下来,辟朝鲜一国,实则是代王扩土。今日天子封龙伯为伯爵,正合古意。” 姬仁道:“今日之前,世人纷纷称为龙伯,视为龙伯国之君,父王今日赐封,只是符合民意,也是承认晋、齐、楚、吴、中山之封。” 伍封心想这爵位虽然名实地虚,可荣耀之极,足以为列祖列宗大添光彩,出班跪倒谢恩。 殿上众人纷纷向伍封道贺,忙了好一阵。 智瑶此时觉得老大没趣,心忖自己这“智伯”与伍封这“龙伯”站在一起,越发地不成样子了,虽然天子、晋君和各国之人都称自己为“智伯”,但毕竟只是一个名号,比不得伍封是名正言顺的“龙伯”。此刻他打岔道:“微臣早闻九鼎之宝贵,天子能否由得臣等一观?” 周敬王将九鼎摆在殿上,正是为了让列国使臣一观,点头道:“寡人亲自带各位观鼎。不过寡人还是四十多年前见过这些鼎,对九鼎之铭已经记不清楚,此事非得梦梦解说不可。”让人请梦王姬来,顺便也请楚月儿来,道:“月公主今日救了寡人一命,正该致谢,今日列国之人均在,唯缺楚人,请她也来观鼎,权代楚人。”其实还有吴、越等国没有人来,不过他们不是天子封国,周敬王便不视之为臣。 众人听说梦王姬来,精神为之一振。过了片刻,便见梦王姬和楚月儿由殿后出来,这里许多人是都是第一次见到楚月儿,见此女容颜绝美,不在梦王姬之下,更难得是她脸上那清纯天真的神采,仿佛并非人间所有,众人见二女之美左右生辉,令人目眩,伍封、姬仁对二女熟悉了,自然无甚所谓,姬克和智瑶比较镇定,石圃等人却不禁失态,怔怔地发愣。 伍封心中不悦,与姬仁故意挡住众人视线,周敬王咳嗽了一声,走下殿来,众人这才缓过神来,暗叫惭愧。 周敬王引着群臣依次看鼎,梦王姬此女学问通天,说起来头头是道,将各鼎上的文字细细解说了一遍,道:“各位别看这九鼎大小相同,重量却是依禹王时九州之大小所铸,各不相同。譬如这豫鼎与雍鼎一般大小,但豫鼎为最重,雍鼎为最轻。不过每鼎均在千钧之上斤两。” 姬厚还不知道刘始被擒之事,心中甚是恼怒,心忖自己派人到南郭子綦旧舍察看多日,居然毫无所获,以致这天大功劳被伍封得了去,不免对伍封又嫉又恨。此时突然道:“龙伯,在下看着这九鼎忽想起一事,想请教阁下。” 伍封问道:“王子有何指教?” 姬厚道:“久闻令尊伍相国有拔山举鼎之勇,是否真有其事?” 伍封不解其意,道:“那都是世人称颂,只是比喻之意,不能当真,先父的确力大,不过举鼎还好说,拔山又何以为之?” 姬厚又道:“龙伯天生神力,自然是因父传子承,未知能否举这九鼎呢?” 众人闻言哗然,心忖这位王子厚为人太不尊重,居然想让伍封举这九鼎,这不是故意为难他么? 周敬王叱道:“厚儿胡说些什么?” 智瑶故意道:“王子误矣,这九鼎不比寻常之鼎,寻常之鼎大的也不过数百斤,礼器所用之鼎也无过四千斤者,这九鼎之中最轻的也有千钧,那是三万余斤,龙伯怎举得起来?伍相国拔山举鼎之说固然是传遍天下,那是形容其神勇的夸张说法,自然不会真的有如此大的力气。” 姬厚道:“昔日晋国有屠岸夷者,据说能负三千钧绝地而驰,举这千钧之鼎想来无妨。” 智瑶道:“晋人早知道此传说有误,那是将三千斤说成三千钧之故。九万斤之物能背着跑,天下无人能为之。不过屠岸夷能负三千斤行动,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力士,听闻当时也有人说他能拔山举鼎。”他此言一出,殿上人无不变了脸色。那屠岸夷虽是天下勇士,但人品奇低,两番投靠谋事,再反手出卖同谋,晋国良臣大半因之而被杀,后被秦穆公斩首,成为天下间第一个反覆小人的典型。智瑶以“拔山举鼎”为由头,实则讥讽至伍子胥身上。 伍封心中愤怒,忖道:“这王子厚和智瑶好生无礼,为了迫我举鼎,不仅以先父来讥讽,还拿屠岸夷这种小人来比拟!我若不举这鼎,让人讽笑便罢了,只怕还会让他们讥讽到先父身上。”他先前在土坑试过雍鼎之重,自忖举这雍鼎应该无妨,点头道:“既然王子这么说,在下若不举这鼎,只怕会损及先父英名,在下便举一举试试,若举不起来,各位莫要笑话。” 众人愕然,想不到伍封被姬厚和智瑶言语激逼,居然真的要举鼎,心忖这鼎是万万举不起来的,恐怕只有出丑的份儿。 梦王姬在一旁道:“厚哥哥是一时语失,龙伯身份高贵,何必如此?” 伍封笑道:“王姬无须担心,在下试一试也好,权作一乐。” 姬厚见伍封自己要出丑,大喜之下,让宫女拿来无数青丝编为粗索。 楚月儿试过雍鼎的重量,知道伍封必定举得起来,毫不在意,笑吟吟将丝索接过,宽宽地系在这雍鼎的鼎耳之上,以供就手之用。 伍封在雍鼎旁看了看,微微蹲下,将双崩套在丝索之中,双臂使力,这雍鼎霍地离地两尺,竟真的被伍封举了起来。 众人吓了一大跳,想不到伍封神力如此惊人,竟能举起千钧之鼎!姬厚和智瑶惊得张大了口,也忘了闭上。 伍封缓缓将鼎放下,抽回了手臂,觉得大有余力,回头向众人看看,道:“这雍鼎果然奇重,非比寻常。” 智瑶有些不信,走了上来,自持力大,用手推了推这鼎,只这一推,便知道此鼎自己仅能憾动而已,暗暗咂舌。 周敬王赞叹道:“龙伯竟能力举千钧,由此可见令尊拔山举鼎之说绝非诳言。” 伍封练成“龙蜇神境”之后后,自觉气力倍增,此刻兴致大起,想试一试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气,径自走到那最重的豫鼎之前,推了推鼎,这鼎晃动了一下,伍封心中约摸估计这豫鼎比雍鼎重出多少,心忖未必举不起来,道:“月儿,你将丝索拿来。” 众人大惊,想不到这人力犹未止,还想举这最重的豫鼎。不过此刻众人也不觉伍封冒失,一起拥了过来。 楚月儿将丝索照样系好,伍封照样将手臂套入,略试了试,知道这豫鼎的确比雍鼎重了不少,当下大喝一声,尽力一举,这豫鼎离地二尺有余。 众人在一旁齐声喝采:“好!” 不料伍封并不及时将鼎放下,奋神力走出了数步,又再走回来,这才将鼎缓缓放下来,沉吟道:“王姬,这最重的豫鼎比最轻的雍鼎重了两倍多,是否意味着禹王之时,豫州地域是雍州的三倍以上大小呢?” 换了旁人免不了要夸口,众人想不到伍封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梦王姬点头道:“龙伯此言甚是,想是如此。既然知道二鼎之轻重,便可以推知当时两州地域。” 众人见伍封面不改色,也不气喘,举鼎行走之时脚步轻快,显是大有余力,更是佩服。楚月儿知道伍封以毛孔呼吸,自然不会气喘,但见他举着这最重的豫鼎还如此轻松,也有些感到意外,才知道伍封的力大还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心忖:“日后这毛孔呼吸久了,力气还会大成什么样子?” 周敬王张口结舌了好半天,叹道:“早间龙伯与月公主曾力托巨鼎,连月公主都有如此神力,寡人早应该猜想得到龙伯无穷无尽的力气。龙君和月公主真是神人!” 除了姬仁和梦王姬外,众人闻言都暗暗吃惊,想不到楚月儿也能托鼎,对这二人敬意大生。 智瑶对伍封一直怀有敌意,虽然曾败在伍封剑下,却并不怎么服气,此刻终于对伍封口服心服,忍不住叹道:“先前智某出言不慎,龙伯请勿见怪。天子赐龙伯以龙伯之国,果然是圣明之极。龙君只怕真如世人所传说,是真正的龙伯国之君!” 姬厚早吓得面如土色,此刻连眼光也不敢向伍封瞧一瞧,只是躲在众人身后,心忖自己好端端地非要得罪此人,愚蠢之极,暗生悔意。 周敬王叹道:“寡人之所以看重龙伯,并非仅因龙伯的武勇神技,最难得的是龙伯沉稳守礼,以武致和,以德报怨。龙伯破越救吴,反被吴子加害,爱妾亡故。齐国兴师江淮,夺东夷之地,欲伐吴为龙伯报仇,却被龙伯派人力谏而止,齐人收兵回国。吴国虽然不才,却是寡人的同姓,龙伯不念旧恶,谁不敬服?” 伍封心道:“原来此事已经传到成周了,看来田恒这事情做得漂亮,楚国当已经知道此事。” 晚间周敬王又赐晚宴,众人向周敬王敬酒之余,言出纷纷,无非是夸耀伍封之余,又盛赞楚月儿之神力、梦王姬之学问,眼光时时在二女身上睃巡。 众人出了王宫,各自告别,在侧门上车,鲍兴御着铜车与三十铁勇迎上来,伍封道:“小兴儿,不是让你这些天不要出来,多与小红在一起么?” 鲍兴笑道:“小人好些天未给龙伯御车了,心中总觉得有甚畅快,或是习惯了与龙伯在一起吧。小阳争小人不过,只好由得我了。他们正好有空向老商学些蹑迹寻踪的打猎本事。”楚月儿愕然道:“他们学打猎干甚么?”鲍兴道:“小刀最喜烹制美食,集市未必尽有所需,自然要千方百计寻觅野味生蔬。老商每每夸口最擅猎艺,小刀和小阳早想学了。”伍封点头道:“这样最好。小刀、小阳善于登堂入室,再学些蹑迹寻踪,若能再学学蒙兄的本事便最好,日后用来追觅敌人、打探军情便更易得手。” 伍封与楚月儿上了车,等姬克的马车出来,他们等其他使者先走后,才并车而行。本来他们所居的齐舍、燕舍等各国客舍都在一个方向,一路过去,不免要与各使说话,所以都等了一阵,让鲁、郑等国使者走后,才一路并行,铁勇和姬克的随从御车跟在后面。 到了齐舍之后,一同入舍,鲍兴去招待那些燕国的侍卫,伍封和楚月儿陪姬克到了大堂,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堂上等着,见伍封和楚月儿回来,笑吟吟迎了上来。 春雨道:“龙伯今日可回得晚了,想是天子赐宴吧?” 冬雪眼尖,认出姬克来,吃惊道:“原来世子来了,这真是意想不到。” 姬克愕然一阵,认出四女来,笑道:“原来是小冬和小春,噢,小秋和小夏也在。”也亏他记性好,居然记得这四女。 伍封笑道:“先前在下说过,府上有人识得世子,便是她们四位了,不过她们眼下叫作春雨、夏阳、秋风、冬雪。” 众人上了大堂坐下,伍封让人准备酒肴,顺嘴问道:“展兄他们在哪里?” 夏阳答道:“展爷在府中巡哨去了,波儿和小红去了练剑。” 等从人将酒肴拿上来,伍封与姬克饮了数爵,春雨等四女也一一向姬克敬酒,谢他昔日照拂之恩。 姬克道:“想不到你们四位会在龙伯府上,父君不是将你们送给了田相么?” 楚月儿嘻嘻笑道:“她们本是在田相府上,不过被夫君要了来。” 伍封笑道:“月儿这么说法可不好,好像我是个好色之徒一般。” 姬克道:“她们跟着龙伯,比在田相府上要好得多了。这次在下到临淄时,田相带大军外出未归,大司马鲍息又在齐南修长城,只见到公子高和田逆。” 伍封顺嘴问道:“他们都还好吧?” 姬克道:“都还不错,不过田逆毫无实权,每日里纵情酒色,看来身子颇差。对了,在下到封府时,令侄鲍琴十分盛情,请在下欢宴了一日。” 伍封笑道:“小琴现在可长进了不少。” 姬克道:“令侄对龙伯敬若天人,府中均以龙伯为傲,如今龙伯被天子赐为伯爵,族人想来倍觉有面子。” 伍封道:“这都是天子的厚爱,在下有些汗颜。” 楚月儿道:“先前月儿与梦王姬在宫中,天子匆匆来找王姬,说是不知道该赐夫君何爵好,王姬便出主意,说赐与龙伯之国,封伯爵,必能使夫君和众臣都满意。” 伍封愕然道:“原来是王姬的主意。” 姬克笑道:“梦王姬甚明天子的心意,天子对龙伯赐以高爵,自然是因龙伯找到了失踪数十年的九鼎,这九鼎对于王室意义极大,非比寻常。虽然以此天大功劳授爵是理所当然,但依在下之见,恐怕还另有原因。” 伍封心中一动,问道:“世子请指教。” 姬克道:“在下到临淄时,拜见齐侯,知道龙伯被派为使者向天子贺寿,但龙伯一路大肆张扬却非齐君和田相的事先安排。龙伯这一路下来,弄得天下皆知,以致晋人不得不派使,晋使一动,其余各国怎敢不来?龙伯这么做法,为王室大增光彩,使得成周上下人人都说尊王。这个功劳可不小哩!” 伍封道:“这也算功劳么?” 姬克道:“龙伯虽是顺便为之,不大当回事,但在天子看来,这却是最难得的尊王之举。不过在下猜想,天子授龙伯之爵恐怕是有求于龙伯,早晚必会告知。” 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那日天子命在下收王子仁为徒时,在下也猜出了一点,只不过不愿意卷入是非而已。” 姬克愕然道:“原来还有这事!那天子之意其实很清楚了。” 伍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姬克与伍封是初识,虽然彼此很有好感,却也不好谈得更深入,见伍封了解其意,起身告辞。 伍封带着众女将他送出去,回到堂上沉吟良久,将庖丁刀和圉公阳叫来道:“趁天未大黑,你们去一趟王子仁的府上,让他将那位叫刘始的家伙放了,就说我自有打算。你们的身手机巧灵动,悄悄跟着他,看他去了何处,然后回来报讯。” 二人闲了许久,闻言大喜,正要下去,伍封又叫住他们:“天气甚寒,你们可要仔细些,别受了凉。”二人点头去了。 楚月儿笑道:“夫君想是又有了什么打算?” 伍封道:“我想来想去,这刘始与南郭先生一家被杀的事定有些干联,从他身上或可以查出一点线索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圉公阳匆匆回来,道:“龙伯,那刘始并没有回王子厚府上,反而去了梁婴父的剑室。” 伍封“咦”了一声,道:“刘始是王子厚的家臣,又是王子厚派到南郭先生旧宅去,与梁婴父又有何相干?”转头对楚月儿道:“月儿,我们去看看。” 伍封让大家自去睡觉,他和楚月儿二人也不用车,由圉公阳引着向剑室赶过去,此刻已经是亥时,天已经是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楚月儿胸前的那颗夜明珠闪闪发着莹光,能照出一二丈的路径。伍封暗赞此珠之妙,见道旁闾里的门禁早闭,道上并无其他途人,小声道:“一阵到了剑室附近,月儿便将珠子塞入衣襟去。” 不多时到了剑室附近,楚月儿果然将夜明珠塞入衣襟,圉公阳带着他们到了剑室后墙之下,学了一声猫叫,片刻后庖丁刀轻手蹑足过来,道:“龙伯、小夫人,先前有几个人在土墙周围巡视,小人躲着未被他们见到,不过那为首的是一个熟人。” 楚月儿问道:“是谁?” 庖丁刀道:“桓魋。”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人竟在成周!看来他的确投奔了智瑶,才会与梁婴父搞在一起。” 庖丁刀道:“梁婴父也在里面,小人知道他和桓魋是高手,不敢逼近,是以未听到他们说话。” 伍封和楚月儿自从练成脐息之后,渐能夜视,如今更练成了“龙蜇神境”,眼光更加锐利,比招来天生的夜眼也差不了多少,此时抬头看了看土墙,见有一丈许高。 伍封问道:“这一丈高墙,你们能否上去?” 圉公阳道:“小刀能上去,小人只怕不成,除非是掘墙而入。” 庖丁刀道:“眼下是寒冬之际,墙头必有薄冰,难以立足,小人也没有多大把握,否则早就进去偷窥了。” 伍封道:“你们二人若有龙爪,入墙便容易了。我和月儿带你们进去,月儿,明日开始你便教他们使用龙爪,下次为他们各打造一条。” 他和楚月儿飞身而起,在墙面上略踏一踏便上到墙头,墙头上虽有薄冰,但他们二人身手高明,站得极稳。二人看了看墙内,见无异常,遂将袖中的龙爪垂下去,将圉公阳和庖丁刀缓缓提上墙头,又将他们放入了墙内站稳,这才收好龙爪,跃了下去。 四人看着远处有一室中火光甚明,悄悄走过去,远远便听到里面的人声。四人蹑步走近门前,便听里面有人冷哼一声,道:“梁师父,你说这事情该如何处置?” 伍封立时听出那是桓魋的声音。 便听梁婴父的声音道:“只好尽力摆脱了,免得招祸。” 桓魋道:“也好。明日去将你那些弟子召回来,否则事情泄露了,我们无端端便要受他之累。” 梁婴父叹了口气,道:“世子利向老夫要二三十个弟子作护卫,谁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事呢?这人杀了南郭子綦一家,万一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与他是一党哩!这人也甚是聪明,先杀了南郭子綦一家,过数日才到成周来,别人便疑心不到他的头上。” 伍封等人吃了一惊,想不到南郭子綦一家被杀,竟是秦国的世子赢利所为! 桓魋又问道:“刘始好像也是你的弟子吧?” 梁婴父道:“他不仅是老夫的弟子,还是王子厚的从人。唉,王子厚也太过份了些,南郭子綦发现了宝鼎,要向天子禀告,却被王子厚挡了驾。” 桓魋呵呵笑道:“南郭子綦也甚是聪明,居然未告诉他内情,弄得王子厚心生疑窦,派人去窥探,谁知道反会被龙伯立了功。” 梁婴父叹了口气,道:“如此天大之功劳被这小子唾手而得,想起来委实有些不忿!” 桓魋问道:“世子利前些年败在南郭子綦剑下,不料这人如此记仇,竟会杀了他一家大小!若非他这么做,这小子怎会误打误撞觅到了九鼎?” 二人不住地叹息,说过不休,伍封等人听了一阵,见再也听不出什么来,悄悄退到墙边,按进来时的方法出去,回到齐舍。 楚月儿叹道:“想不到南郭先生一家是赢利所杀,夫君要不要找他,为南郭先生报仇?” 伍封皱眉道:“这仇自然要报,不过他是秦国世子,就这么杀了他,必生后患,虽然齐秦相距甚远,但秦君若要报杀子大仇,未必不会兴兵伐齐。” 庖丁刀在一旁道:“要不龙伯和小夫人偷偷到秦舍去,趁夜将他杀了,以龙伯和小夫人的本事,也无人知道是我们所为。” 伍封摇头道:“我们可不能做这种诡诡谲谲杀人的事,否则与董门刺客何异?我得想个法子,如要报仇,便大大方方去做。” 四人商议了一阵,也无甚办法,伍封见天已晚,道:“要报仇也不在一时,这事情明日再说,我们先去睡觉。” 伍封一早起来,向楚月儿道:“我想来想去,却没有一个好的方法,既能为南郭先生报仇,又不让齐秦两国结怨,甚是苦恼。” 楚月儿叹道:“夫君现在虽然已经是龙伯,但还算得上是齐臣,对手又是秦国的世子,要想公私兼顾的确甚难。不过今日是梦王姬的寿诞,不宜惹事。” 用过早饭后,楚月儿见伍封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必是想着如何找赢利报仇,便道:“夫君,今日已经雪停了,月儿早听说城北邙山景致甚好,夫君是否愿意陪我出城外走走?” 伍封心知楚月儿见他烦恼,是以想借这个办法解闷,点头道:“也好,梦王姬的寿宴在晚间,白天既然无事,便去看看邙山。早就听说北邙山有天子的猎场,占地数十里,我们去瞧瞧。” 鲍兴便去备车,伍封叫住他道:“小兴儿既要去,干脆也带上小红,还是按以前的法子,让她穿上革甲,由你们二人御车。”扭头对春雨四人道:“我们若是尽数出去,府中便无人手,你们留在府中,万一有客来便有个照应。” 四人一车出了北门,远远见到那邙山,饶过南径,由山侧往北一路过去,到了邙山之北,果见一大片猎场,种了诸多草木,甚是气派。 看了好一阵,伍封道:“这是天子猎场,我们可不能随便进去,还是饶到山中去看看邙山风景。”鲍兴驾车饶过猎场,由北面山口入山,便觉山路渐险。 伍封道:“只道成周附近并无险地,想不到这邙山地势甚险。” 楚月儿问道:“这险地可以用兵么?” 伍封点头道:“还算过得去,若是有敌军攻城,这邙山之上可设一支伏兵,以为成周的外援。” 鲍兴道:“听说这邙山之上有一种雪貂,通体雪白,皮毛极佳,专在雪地上出入。” 小红奇道:“咦,你怎知道?” 鲍兴笑道:“昨日我在王宫侧面的车室等候龙伯和小夫人时,听见那梁婴父正与秦国赢利的御者说话,说过这雪貂是极其珍贵之物,若用那貂皮做披肩,不仅胜过狐皮,还十分好看,而且那貂肉也极美。” 伍封笑道:“那梁婴父怎有闲心与秦国的御者说话?这人自视甚高哩!” 楚月儿兴趣大生,道:“夫君,要不我们便去打猎,找这种雪貂?” 伍封笑道:“月儿想要那貂皮么?” 楚月儿摇头道:“貂皮我倒不想要,不过夫君喜欢美食,若将这貂儿拿回去,小刀必能制成佳肴,夫君多半又要饮不少酒了。” 伍封立时觉得口内馋虫涌动,道:“这主意甚好,我们便去找一找。” 鲍兴叹道:“可惜老商未跟来,要说打猎,府中就数老商恐怕最为擅长。” 伍封和楚月儿听接舆说过商壶极擅打猎,伍封问道:“小兴儿怎知道老商会打猎?” 鲍兴道:“他时时与小兴儿说起,还说雪地打猎,极有讲究。” 眼见前面的山道狭长,铜车行动不便,伍封道:“我和月儿进去看看,小兴儿和小红在这儿等着,若发现了雪貂,再来叫你们。” 鲍兴与小红守在车上,伍封和楚月儿从车上拿了弩箭,负在背上,一路沿山径走过去,只见满山白雪皑皑,他们并未见过雪貂,也不知道是何模样,要找到那雪貂的确不容易。 走到间深处,渐听有人声传来,伍封奇道:“想不到这大寒天还有人在山中。” 二人渐渐走近,楚月儿忽地扯了扯伍封的衣袖,向山边一片灌木中指了指。伍封看时见有一物,体型甚小,尖鼻红眼,通体白色,正盯着他们二人,模样看起来显得十分机警,猜想这或是那雪貂了。 二人不敢再动,伍封从背上取下铜弩,搭上了箭,瞄着那头雪貂,忽又寻思:“我若一箭射去,恐怕会射坏了貂皮。”将箭头移动,对准那雪貂的眼睛,正要射时,雪貂忽地一转身,向灌木中间倏地窜进去,速度奇快。 楚月儿“唷”了一声,道:“夫君,快追!” 二人来不及叫鲍兴,发足猛追。雪貂从灌木中闪出来,在雪地上电一般奔跑,二人见雪貂与雪地都是一般白色,仿佛与雪地融在了一起,眼光不敢稍离,唯恐一个不注意时,便找不到雪貂。这灌木林的另一边是一大片空旷的雪地,周围是较密的松林,若让在雪貂到了松林中便难寻了。 伍封知道楚月儿的身法比自己快捷灵动,向她打了个手势,想让她从侧旁饶到雪貂前面挡住。这时,前面人声忽地变得十分嘈杂起来,一人闪了出来,大声道:“这这里了,快来,快来!”倏地有许多人影窜了出来。 伍封和楚月儿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见十余人从四周出来,手执弓箭棍棒,为首之人正是那秦国世子赢利。 赢利向伍封笑了笑,小声道:“龙伯,月公主!真是幸会,等擒了这雪貂,在下再与二位说话。”他盯着那头雪貂,打着手势让秦人围成一圈。伍封和楚月儿自然不好与他争这貂儿,将弩箭背好,停步立在一旁。 那头雪貂忽见许多人出来,想是被吓住,竟然在雪地上停了下来,一双红红的圆眼珠正向各人瞧着。 伍封见到赢利,立时想起南郭子綦一家是被他所杀,忿怒暗生,寻思:“原来他带人来捉雪貂,我是否该躲在一边,偷偷向他射一箭?”略一寻思便改变了念头:“这么偷放冷箭成何样子?” 周围那些秦人纷纷张弓搭箭,要射那头雪貂,嬴厉小声叱道:“不要射箭,别弄坏了貂皮!” 十余人放下弓箭,弯腰伸手,缓缓向雪貂围过去。伍封虽不懂得打猎,但见他们这架式,便知道这些秦人多半是些打猎的好手。 忽听弓弦劲响,一枝箭落在人围之中,插在那雪貂身边。雪貂受惊,倏地闪身,从一个秦人身下窜过去,那人双手急捞,却捞了个空,雪貂一闪便不见。 赢利怒道:“谁在放箭?”话音未落,便听“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数十枝箭由周围林中飞出来,向赢利等人射过去。 伍封大惊,立时想起那日在鱼口遇袭之事来,此刻来不及思索,虽然这些箭不是射他和楚月儿,他仍拔出了剑冲了上去,一边格打着飞箭,撞入人群,道:“世子小心!”一把将他拉在身后。 楚月儿想不到伍封会去救他,微微一怔,也拔剑冲了上去,闪身到了赢利身体的另一面。 就这么一眨眼功夫,箭如雨下,那十余名秦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全部已经中箭倒地,鲜血汩汩流出,雪地上立刻红了一片。 赢利急忙拔出了剑,心忖若非是伍封和楚月儿二人将他挡在中间,只怕早已经被射倒了。 伍封临战经验极为丰富,略一判断,见先前自己与楚月儿所立的方向来箭甚少,沉声道:“随我来!” 他挥动“天照”宝剑在前,楚月儿在后,赢利夹在二人中间,冒着箭矢,一阵风般向林中闯过去。 本来飞箭速度奇快,伍封与楚月儿虽然多次遇过同样的事,但要将来箭尽数拨落是极不容易的事,不过他们练了“无心之诀”后,又练成了吐纳的“龙蜇神境”,眼疾手快,只觉箭速比他们挥剑要慢得多了,自然伤不了他们。二人剑挥不止,片刻间冲入了林中,身旁遗落了无数被拨斩落下的箭矢。赢利也挥剑拨打箭矢,不过他的剑术比二人差得太远,无甚用处。伍封和楚月儿瞥见他的剑术是董门一派,暗觉奇怪。 只见林中有十余人正提着弓箭,三人一闯入林,这些人面带惊恐之色,四下逃散,伍封大喝一声:“休走!”长剑霍霍,微来追杀,眼下他的剑术几至大成,这些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一剑一个刺倒,无一人能挡住一剑。转眼间刺倒了七八人,还有几个逃得较远的,被楚月儿闪身上去一一刺倒。 赢利见他们二人穿梭般在林中倏来倏去,虽有松树隔阻,却恍如在空旷之地一般,形若鬼魅,不禁大骇失色。 伍封见敌人尽数已经被刺倒,提剑回来,见赢利肩上插着一箭,问赢利道:“伤得重不重?” 赢利道:“还好,多谢龙伯。” 伍封哼了一声,道:“月儿,你守住世子,我去四下瞧瞧。”他在周围林中转了一圈,见雪地上步迹狼籍,显是刺客见伏击不成,尽数撤走了。伍封暗暗吃惊:“刺客倏进倏退,一击不中便立时退却,甚有法度。” 林中那些人被二人刺倒,幸亏伍封和楚月儿只是刺在他们大腿上,行走不得,却未伤他们的性命,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赢利急忙出了林,看他那些中箭的随从,只见他们大多已经死了,只有二人还活着,但箭伤甚重。 伍封略一沉吟,道:“月儿,你与世子在此等着,我去去便来。”他急忙向适才入山之处跑去,见鲍兴和小红正在铜车上嘻嘻哈哈打闹,上前道:“你们速回齐舍,将铁勇和倭人勇士带来。” 鲍兴和小红吃了一惊,不敢多问,急忙驭车回城。 等伍封回来时,见赢利已经裹好了伤,三四十个秦卒在周围守护忙碌,楚月儿提剑守在赢利身边,伍封心道:“此刻我若说报仇,月儿定会将赢利一剑杀了。” 楚月儿见他回来,插剑入鞘,道:“世子将他在山口守候的士卒唤了来。” 伍封道:“这邙山有几个山口?为何我们未见到他们?” 赢利道:“邙山有四个山口,伏击之人也不知道从西面逃走,还是从东面逃走,龙伯由北而入山,在下的士卒却在南面山口,都未能碰上。” 他脸色甚是难看,叹道:“适才在下已经盘问过这些刺客,都是秦人,共有一本多人,特地来伏杀在下。若非碰到龙伯和月公主,在下早已经被他们射死了。” 伍封沉声道:“既是秦人,为何敢刺杀世子?” 赢利叹了口气,道:“他们是鄙国的智夫人派来,想杀了在下而立公子栩为世子。”他见伍封和楚月儿又些不解,续道:“在下是嫡长子,这世子之位自然是非在下莫属。不过父君后来娶了智瑶之妹,生下公子栩。公子栩年方五岁,自然无所能为,但其母智夫人十分厉害,她仗着有智瑶为外援,在秦国弄权,想让父君废长立幼,改立公子栩为世子。父君年岁虽然高大了,行事常有糊涂之处,不过在这一点上却甚是清楚,知道废长立幼是生乱之举,一直未曾答应。这一次智夫人曾在下入周为使,暗遣刺客随来。只要杀了在下,父君便没甚奈何,只好立公子栩为世子了。”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智瑶眼下也在成周,他们行刺之事,智瑶是否知道?” 赢利道:“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这些刺客只是奉命行事,所知不多。” 伍封觉得这中间颇有些隐密难辨之处,忽想起一事,问道:“世子今日怎会到邙山上来,是否早就有这打算?” 赢利摇头道:“这却不是。在下前天听说梦王姬寿诞,寻思送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不过无甚准备,颇有些懊恼。昨晚听御者说起邙山雪貂,才想到捉一只雪貂,将貂皮送给梦王姬以为寿礼,是以一早便带人来山中猎貂。”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了一眼,知道这是梁婴父昨日与秦国御者大谈雪貂,便是为了今日之事。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世子与梁婴父是否甚好?” 赢利道:“也不算太好,不过这人这些天时时巴结,还说在下侍从少了,借了二十几个弟子来当护卫。在下不知其心腹,并未重用,只让他们守护外宅。” 楚月儿又问:“世子是否认识南郭先生?” 赢利道:“他是在下的剑术老师,在下当然认识。在下此次入周,本就想将南郭先生一家接到秦国去,不料到了王畿,才知道他一家老小被人杀了,只好到他的墓上祭拜数次。”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似乎未去过秦国,世子怎可能拜他为师?” 赢利道:“在下的邑地便在秦国接近王畿之处,时时前来,后来认识了南郭先生,拜他为师。南郭先生本来不喜出仕,不过他说秦人粗俗无文,不通中国,长此下去,秦国必会沦成戎狄之类,再非天子属国,是以愿意到秦国去。” 伍封点了点头,叹道:“怪不得世子会董门剑术。幸好今日我们遇到了世子,否则必上桓魋和梁婴父的大当!” 楚月儿奇道:“夫君以为昨日桓魋与梁婴父的说话是故意认我们听到么?” 伍封道:“这都是我太过轻敌的缘故。我觅到九鼎,桓魋和梁婴父想是已经猜出刘始已经被擒。昨日放了刘始回去,就算他不说实话,以桓魋之才也猜得出这是我们故意将他放走,其后必有人尾随,是以才巧作安排,故意让我们以为南郭先生是世子所杀。昨日小刀在墙后等我们时,桓魋带人巡查,想是已经发现了小阳,只不过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 赢利在一旁愕然不解,伍封将昨日之事向他说了一遍,道:“若非今日碰巧遇到了世子被袭,还真不容易弄清楚这事。” 赢利变了脸色,道:“原来他们还想借龙伯之手杀在下!”想起先前伍封神出鬼没的剑术,背上沁汗。 伍封摇头道:“他们或猜到了我不会如此莽撞,贸然伤害世子,是以今日才会有这埋伏。只不过南郭先生一家被杀,早晚会有人疑心到他们身上,但在下爱管闲事,多半会在中间作个见证,为他们洗脱嫌疑,那时世子已经死了,自然是无法自辨。” 楚月儿道:“月儿看他们还有用意,秦国世子在成周被人杀了,自然要有人承担责任,这责任由夫君承担是最好不过的事。” 伍封点头道:“我要替南郭先生一家报仇,便有了加害世子的理由。这样一来,世子被杀之事,便不会有人想到智夫人和公子栩身上去。何况日后秦国要与世子报仇,必要伐齐,中间隔着晋国,秦国自然会与晋国联手。战事一起,代国、中山便不能幸免,只怕连赵氏也会因此被祸。嘿,这事情想得如此深远,想必那智瑶也脱不了干系。” 赢利咂舌道:“原来如此,幸好龙伯未中其诡计。” 伍封摇头道:“其实在下也中了计,曾有加害世子的念头,只不过在下不喜欢偷偷摸摸杀人,就算要报仇,也会光明正大的向世子下手,这么一来,这中间的疑处便会被在下察觉。桓魋与在下多番交手,对在下甚是了解,想是知道在下这脾气,是以派人向世子动手,不等在下找上世子。” 赢利叹道:“先前只要龙伯袖手旁观,在下便已经死了。” 伍封道:“这种埋伏杀人之举在下遇过好几次,先前见世子遇袭,一时间忘了南郭先生之仇,才会援手。” 赢利点头道:“好在龙伯有这番侠义之心,否则这日后之时,难以预计,弄不好会天下大乱。这救命之恩,在下必会报答。” 众人说了许久,不禁暗沁冷汗,心知若非伍封刚好撞到此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伍封叹道:“幸亏今日月儿要到邙山上来,要说这救命之恩,全靠了月儿。” 楚月儿叹道:“每每雪地打猎,便会见到刺客行刺。上次在牛山打猎,碰巧救了盘少爷;这一次却救了世子。下次打猎还会有谁被人行刺?” 伍封忍不住笑道:“这真是十分巧合。” 正说话时,鲍兴已经带着铁勇和倭人勇士赶到,商壶也拿了大叉跟来。 赢利愕然道:“龙伯派人带家勇前来,莫非怕人在沿途设伏?” 伍封摇了摇头,问道:“世子先前盘问过刺客,想来知道他们的隐身之所吧?” 赢利点头道:“他们在成周与王城之间的山中。” 伍封道:“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刺客伏击不成,又有人被擒,定会逃往他处躲避,若由得他们逃了,难保不会另施诡计加害世子。今日在下碰上此事,怎好坐视?我们便趁他们未及逃时,飞快赶上去将他们一举剿灭,为世子免除后患!” 赢利见人数甚少,道:“我们有一百数十人,刺客也有一百多人,要全歼只怕不易。” 伍封道:“在下这一百三十名勇士十分勇猛,若用得好了,全歼敌人也不甚难。” 赢利甚是感动,道:“在下与龙伯无甚交情,想不到龙伯会如此维护在下。” 伍封道:“天子脚下怎能由得刺客横行?为公为私,在下均不能放走刺客。” 赢利命人将伤者送走,自己带着剩下的秦卒二十余人跟随伍封,伍封让两个被擒的刺客在前面车上带路,前往刺客隐藏的山中。 一会儿便到了一座茂林前面,那两个刺客指着林中,道:“林中有处空地,设两个大帐,人尽在帐中。” 伍封见林中无法用车兵,让人将那两个刺客捆好,众人全部下车,令勇士与秦卒各执弓弩四面潜入,吩咐道:“我们埋伏在大帐四周的林中,为免自己伤亡,不能硬拼,先用箭弩射杀。一阵间听我的号令,箭射之后勇士再上去冲杀。世子受了伤,带秦卒在周围巡守,若有人要逃便擒住。老商是第一次临阵,小兴儿可要盯着他。” 众人悄然入林,往林中行出了百余步,果然见林中有一处空地,方圆足有二百余步,空地有两座大帐,此刻那帐中乱成一团,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无非是收拾逃走之意。 便听帐中有人叱责:“快收拾了走,休要乱了!没用的东西放在帐中,等一会儿烧了这大帐,便无人知晓。”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了一眼,听出是桓魋的声音。 伍封做了个手势,众铁勇提着刀剑各立树后。伍封看着帐上的积雪,暗暗摇头,若换到夏秋之际,只须放几支火矢,便可点燃大帐,可此刻却不能放火,隔着大帐虽可放箭,但不见目标,箭矢无甚准头,毕竟效用不彰。 伍封看了片刻,立时有了主意。他向楚月儿举了举左袖,露出袖中龙爪来,楚月儿立时会意,点了点头。 二人趁刺客尽在帐中时飞身过去,使出了“比翼双飞”之术,离地数尺飘过,双剑下探,将大帐底上拴在木桩上的绳索割断,每帐有四个桩,他们只割了其中两桩,然后握手上跃,袖中龙爪却已经飞射而出,爪在帐顶之上。 这时候林中朔风正烈,大帐去了两桩便有些晃动,帐内人惊呼声中,伍封与楚月儿在空中脚尖相点,二人疾地往旁射飞,臂上使力,便听轰然两声,两顶大帐竟被他们扯得帐脚挣脱,缓缓倾覆下来。 此刻伍封和楚月儿已经收回龙爪,各自落在离大帐数十步处。便见这厚布帐盖在地上,数十人头在帐中蠕动,惊叫不绝,乱成一团。 伍封喝了一声:“放箭!”话音才落,箭矢如雨般向帐中蠕动的人形射去,矢声铮铮,弓弦鸣响,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刺客被大帐盖住,正忙着挤迫掀帐,看不见帐外,利箭透帐而入,纷纷被射倒,未被射倒的,又被其他的人牵手扯脚,甚是狼狈。 众人射了好一阵箭,伍封见帐内蠕动渐息,知道这些刺客只是一时间手足无措,再等片刻必会破帐而出,便喝道:“冲!” 箭矢立止,鲍兴、小红和商壶带着勇士冲了上前,刀剑往帐中齐下,此刻鲍兴的大斧正合大用,连连向帐中蠕动处劈去,这斧刃甚宽,一斧下去便见鲜血溅开。商壶的大叉只顾向帐内搠下去,每一拔出便有血箭随叉头射出来。 那些刺客被裹在帐中,毫无还手之力,一百多勇士来往刺杀了一遍,帐中便只有极轻微的蠕动了。 伍封和楚月儿缓缓走上来,勇士四下围住,伍封正想让他们掀帐,忽见一口剑从帐顶突出来,“嗤”的一声,帐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一条人影从这口子中闪出来,剑光霍霍,向勇士扑去,正是那老对头桓魋。 伍封大笑道:“桓魋,今日你休想逃了!”他还未及上前,楚月儿早已经闪身上前,只听“叮叮”数声剑刃撞响,桓魋哼了一声,肩上、臂上鲜血溅出。 楚月儿眼下的剑术已比得上董梧,桓魋怎是敌手?桓魋数招之间便伤了两处,心胆俱裂,知道再有数招必会死于这小丫头剑下,闪身急退。 商壶正在其身后撞上来,怪笑道:“嘿嘿,老商在这里!”叉光暴闪,铜叉向桓魋右侧刺去。这一叉甚快,桓魋此刻已是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急让时,恰好一个受伤的刺客从帐中爬出来,桓魋一脚绊上他,打了个趔趄,铜叉从他右胁刺了进去,最长的叉头由胸前透出来,商壶拔出大叉,鲜血射出,桓魋重重地倒地,一命呜呼。 战事已毕,铁勇清点人数,己方未伤亡一人,那些刺客死了三十余人,剩下七八十人都受了伤,轻重不一。铁勇和倭人勇士收拾俘获,将未死的刺客捆绑起来,伤者也包扎好,免他们流血而死,又将尸体堆在一起,用大帐覆好。赢利和那班秦卒见这些勇士悍勇无匹,训练有素,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看着伍封和楚月儿的目光不同,他们见过二人的比翼双飞之术后,不免对二人敬若神明。 伍封问道:“世子,这些秦人是否交由你带回贵舍处置?” 赢利心忖:“他们是秦人,又是被派来刺杀我的刺客,自然要由我处置,这何必问?”正想说话,忽然明白了伍封的用意:“我若处置他们,智夫人要害我的事别人或不会相信,若由其他人来盘问处置,智夫人的诡计便闹得天下皆知了。”笑道:“在下将他们带回去有些不妥,这是天子脚下,应交给周人处置,王子仁甚贤,在下信得过他,最好交给王子仁盘问。” 伍封笑着点头,先派了两个秦卒到城中向姬仁报讯。等收拾完毕后,众人押着刺客一路回城,弄得城中十分轰动。将刺客押到姬仁府上,姬仁早得了讯息,自去安排盘问,又命人到城外收尸不提。 伍封与赢利在姬仁府前分手,伍封道:“世子受了些伤,今晚王姬的寿宴去不去?” 赢利此刻心情大好,呵呵笑道:“在下自然会去,到时候再与龙伯饮酒。” 伍封等人回到府上时,已经是下午时间了。 展如听鲍兴说完了今日之事,叹道:“早知道如此,在下今日应该随龙伯出去立功。” 伍封对铁勇、倭人勇士、寺人、侍女等都赏了些金帛,从离开齐国到今天,视其立功的不同、赏赐自然有别,立功多的重赏,未出外立功的赏赐守府之功,总之是无人有缺。由其是鲍兴、小红、商壶、圉公阳、庖丁刀这些天立功较多,更是重加褒赏,又赐了展如、旋波若干金帛。商壶对赏赐毫不在意,按例尽交给楚月儿,楚月儿让冬雪替他收起来。 齐舍中上上下下极为欢悦,展如见连那些寺人、侍女都有在沙家村剿敌之功,偏偏自己未建寸功,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可没有立什么功劳。” 伍封笑道:“如非展兄和波儿守府,我也不能放心外出。天子赐了在下伯爵,你们都有功劳。眼下在外面不便,等回到莱夷,在下还要对府中臣属一一封赏。” 旋波在一旁笑道:“这也说得是,龙伯的家臣日后大可以授些相国、太宰、司马之类的官属,才合乎身份。” 伍封哑然失笑,道:“我这伯爵只是个虚衔,怎能用一国之体加官授爵?” 鲍兴走上来问道:“听小刀和小阳说,梁婴父与桓魋是一党,我们是否要去将梁婴父擒下来?万一被他走脱到智瑶处,便不好拿他了。” 伍封摇头道:“这事情还急不得,此刻若是拿他,万一被他抵赖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当众说,某年月日,我们曾经偷偷摸到你的剑室,偷听你们说话,险些上了你的大当。” 鲍兴嘿嘿笑道:“这也说得是。” 这时,赢利派了几个人送了一车厚礼来,一是酬伍封救命之恩,二是相借商壶一用。众人大奇,不知道赢利借商壶干什么。 秦人道:“世子对老商的猎艺甚感兴趣,想与他述述。” 鲍兴笑道:“今日剿灭刺客回来,途中小兴儿与老商说起猎雪貂的事,老商大说了一番猎艺,不料被世子听见。” 伍封道:“想来世子是个爱猎之人,老商便去吧。小兴儿,你与小红也同去,免得老商闯祸。晚间我到梦王姬府上赴宴,只带小刀和小阳去就行了。” 晚饭之时商壶等人还未回来,伍封带了圉公阳和庖丁刀到了梦王姬府上,庄城将他引了进去,安排在中央高台上就坐。 这高台是主人之座,客人座席应该在台下左右两排。伍封愕然道:“庄兄怎将在下带到此处?” 庄城解释道:“此乃王姬之意。龙伯之爵远高于诸客,王姬不敢坐在龙伯之上,是以将龙伯安于此席,龙伯的侍从只好委屈坐在台下了。” 伍封道:“到时候在下与王姬坐在台上,成何样子?” 庄城笑道:“不妨,王姬也请了王子仁和王子厚坐于台上。” 伍封暗赞此女想得周到,点了点头,见姬仁和姬厚都没有来,问道:“二位王子没有来么?” 庄城道:“王子仁已经来了,正在后室与王姬说话,王子厚却还没有来。” 正说着二位王子,姬仁和姬厚分别入了大堂,只不过一人是由前院而来,一个是由后宅中来。 庄城将他们引上台,伍封与他们见过后,坐在右首,姬仁和姬厚坐在左首,将中间主人席位留出来。 姬仁道:“幸亏师父今日救了秦国世子,否则,我们这麻烦可不小,弄不好秦军会大举进入王畿。弟子盘问过刺客,他们的确是秦国智夫人所派来的。” 姬厚也点头道:“女人干这种事自然不能周密,更何况刺客不小心遇到了龙伯。龙伯,在下昨日出言不逊,开罪了龙伯,龙伯请勿见怪。” 伍封与姬厚见过了数次,每次见他都是趾高气扬,今日难得他肯这么认错,笑道:“王子何曾得罪过在下?昨日说的也是实话,其实就算王子不说,在下也想试一下自己的气力去举鼎。” 姬厚见他对昨日的事不以为然,惭愧道:“其实在下曾经派人去过南郭先生的旧宅,那是一番私意。只因南郭先生被害的那日,他到王宫求见,在下见父王刚刚用药躺下,才问了问他,将他带回府上。南郭先生说发现了王室旧物,不过并未说是九鼎。在下寻思派人到他府上去,谁知道当晚南郭先生便被人加害了。龙伯因此而发现了九鼎,立下这天大功劳。在下不免有些嫉妒之意,昨日才会出言无状,幸好龙伯并未见罪。” 伍封和姬仁见他公然承认,齐感愕然。 姬仁本来疑心他与南郭子綦一家被杀之事有关,此刻却改变了想法。点头道:“小厚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我原还疑心你与南郭先生一家被杀之事有关哩!” 姬厚忙摇头道:“我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杀害南郭先生一家对我有何好处?何况南郭父子剑术高明,要将他们全部杀了,我府中也没有这样的高手。”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姬厚府中有无高手他不知道,却知道他杀了南郭一家,似乎对他的确无甚好处。 姬厚小声道:“我听说世子利被刺客伏击之事后,想来想去,觉得梁师父有些可疑,或与南郭先生一家被杀之事有些关系。他的剑术高明不说,以他剑室中数十弟子的能力,要杀害南郭先生一家是足够的。何况他是智瑶的人,我猜这事情与秦国之事有关。听说南郭先生收了世子利为徒,要到秦国去,这样一来,世子利的实力增了不少。” 姬仁忽然大悟,也小声道:“南郭先生一家若到秦国,未必能增加世子利太多实力,不过世子利到成周来,南郭先生必定与他在一起,有南郭先生父子保护世子利,刺客要行刺恐怕就要难得多了。” 伍封点了点头,沉吟道:“或是如此,不过在下总觉得其中恐怕还有些内情。” 除了赢利外,各国使者渐渐都来了,他们都听说了赢利被人行刺一事,眼光不停地向伍封、赢利瞧过去,话也说得少了,显是各有主意。虽然出了这般大事,智瑶和梁婴父仍然赶来赴宴,神情自若,仿佛刺客之事与他们并无干联。 智瑶略坐了一坐,向庄城说了几句话,起身向高台过来,向伍封道:“智某有事想与龙伯一谈,龙伯是否有空?” 伍封道:“也好。”站起身来。 智瑶道:“智某向庄总管说了,借王姬府上厢房一用,龙伯请随智某来。” 伍封倒不怕他另有诡计,随他到了侧面的厢房之中,厢房中的侍女奉了美酒果品之后退了出去,留下他们二人在房中。 智瑶道:“听说今日有刺客行刺秦世子,龙伯恰好在场,那为首之人真的是桓魋么?” 伍封点了点头。 智瑶道:“龙君定以为此事是智某所使了?” 伍封见他开门见山说出来,皱眉道:“桓魋似乎已经投奔了智伯,而派遣刺客的智夫人又是智伯的妹子,谁都会这么猜想。” 智瑶叹了口气,道:“不瞒龙伯说,智某的确有意对付赢利,不过今日之事智某却不知情。若是智某要杀赢利,必定会派豫让、絺疵来设伏,府中高手也会大举派来,不会这么轻易被龙伯所破,智某手下并非只有桓魋一个高手。” 伍封见他说得十分直捷,点头道:“这也有些道理。” 智瑶道:“秦国之事与龙伯不大相干,龙伯今日多半是仗义出手。智某之所以向龙伯直言,是相信龙伯不愿意卷入秦国的夺位之争。” 伍封道:“秦国夺位之事在下并不在意,不过有人在天子脚下行刺,在下怎也不会容忍。” 智瑶微笑道:“智某要想刺杀赢利,必定不会选在成周附近,眼下列国使者都在城中,人人都派出耳目散布城中,不易办得周密,更何况有龙伯在此,万一被龙伯知道了,就算尽出府内高手,只怕行刺之事也不易得手。如此蠢笨之事智某自然不会去做。” 伍封皱眉道:“智伯是说,行刺之事是粱婴父和桓魋自把自为?” 智瑶道:“自把自为却是未必,智某猜想他们是被人指使。” 伍封问道:“是令妹智夫人么?” 智瑶摇头道:“他们表面上是受舍妹所托,实则另有所图。龙伯试想,今日桓魋若是行刺得手,天子便要向秦国有个交待,必定四下搜捕刺客。桓魋故意告诉他们行刺是舍妹之令,这百余名身手并不高明的刺客早晚有人会被擒,说出内情,这样一来,鄙外甥公子栩想当世子也不可得了,秦国或会因此而乱,舍妹和公子栩在秦国怎呆得下去?唯有逃回晋国。” 伍封心中一凛,点头道:“智伯言之有理,在下本就有些奇怪,大凡这刺客行刺,必定是受金帛所驭,除了首领知道主使之人外,一般刺客怎会知道详情?可今日盘问刺客,他们却能直接说出是令妹所使,不合常理。” 智瑶道:“舍妹若逃往晋国,秦人定会追杀,就算她们平安回晋,秦人未必会善罢干休,多半会大举伐晋。这事是因我们智氏而起,赵、韩、魏三家怎会为我们智氏虚耗兵革?定会三家联手,配合秦国伐我智氏。我们智氏力不能敌,又不在理,便会因此而灭。三家既救了晋国,又灭我智氏,然后将我们智氏的首级送往秦国,再三分我们智氏之地。龙伯以为这事情会否如此发生?” 伍封道:“莫非桓魋暗中受赵、韩、魏三家所使?” 智瑶道:“并非三家,而是赵氏一家。因为韩、魏两家亲智而慢赵,就算想灭四家中的一家,多半会先对付赵氏。” 伍封道:“依在下所见,赵老将军为人虽然广有智谋,却是个守礼厚道的人,怎会这么做?” 智瑶微笑道:“赵鞅为人十分狡诈,这种事情未必做不出来。不过以他的智谋,还想不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诡计,智某猜想这必是赵无恤的谋划。” 伍封惊道:“无恤兄?” 智瑶喟然道:“智某知道龙伯与赵氏父子交好,对赵无恤也很有好感。不过在下与赵无恤相识得久了,对他的性子比龙伯更为了解。非是智某有意挑拨,龙伯毕竟年轻了些,把赵无恤想得太好了。譬如赵无恤将赵大小姐嫁给代王之事,连赵鞅也被他瞒过了。” 伍封沉吟不语,他知道智瑶为人极其傲慢,自然不屑于在背后说人闲话,此刻当不是故意挑拨离间,必有用意。 智瑶道:“赵鞅有九子,赵无恤排在第八,上有兄下有弟,且出身颇贱,赵鞅却力排众议,立其为嗣,这当然并不是因为被离的神相之术所至。当初赵鞅有立嗣之念,将九子叫过来,说他在常山上埋了宝物,让九子去寻觅。结果九子都空手回来。其余八子均说没有找到,唯赵无恤说有宝,他道:‘常山上临代国,可以占代,天下之宝无过于代国者’。赵鞅因此才将九子带往齐国,立了赵无恤为嗣。赵无恤谋代之急,更胜过对付我们智氏。他将其姊嫁到代国,无非是为宽代人之心。” 伍封不以为然,道:“无恤兄不至于如此不顾亲情吧?” 智瑶冷笑道:“赵鞅的七子赵望镇守巨鹿,这人不服赵无恤,赵无恤将他擒住,软禁起来,赠以丝竹三队,美人数十,每日派人送酒十壶,赵氏族人还以为他这是爱护兄长,其实他这是故意以酒色戗害,前些天赵望因酒色过度而死,无人能查觉赵无恤之谋。智某手下的絺疵先生颇通毒物,曾使人偷了些酒出来,才知道那些酒中虽然无毒,却下有天然的催情草汁。单从此事便可以看出赵无恤不顾亲情。” 他见伍封仍有些不信,道:“龙伯或者不会深信,不过日后赵氏伐代之时,便会想起智某今日之言了。你想,他新婚之日便能弃新妇而不顾,月余方回到晋国,是惜亲情之人么?他哪里是想送赵大小姐,多半是想趁未接掌赵氏一族,身份方便时探听代国的路径和虚实吧!智某以前与龙伯有些许冲突不和,得罪之处请勿见怪,不过无论是公是私,智某并非有心对付龙伯,所有的计谋,多是因赵氏而发。” 伍封见他说得如此明白,道:“这个在下也理会得。” 智瑶道:“智某虽想与龙伯化敌为友,不过也知道一时间为友不易,但化敌未必不能。” 伍封道:“智伯在晋,在下在齐,就算是国事相冲,其实在下还没有将智伯当成敌人。”其实智瑶在殿上以屠岸夷来讥讽其父伍子胥,伍封心中早已经深恨智瑶,口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显出不耐之色。 智瑶暗生惧意,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讥讽伍封亡父肯定激怒了伍封,可惜当时话已经说出口,收回不得,心中叹息,假意呵呵笑道:“这就最好了,智某知道龙伯并非心胸狭窄之辈。” 伍封沉吟良久,道:“若真如智伯所说,桓魋是受了赵无恤所使,但这行刺之事须得随机应变安排,如果无人在此操控,只怕不易谋划,可赵氏并没有派人前来,否则怎也要见见在下吧?” 智瑶道:“赵无恤何须派人来,这各使之中便有他的人。” 伍封愕然不解:“它国之使,怎会成了赵氏的人?” 智瑶道:“那卫使石圃自小在晋国为质,居于赵氏家中,因为他是质子,自然无人理他,恰巧赵无恤因出身不好,众兄弟也不愿意与他在一起。这赵无恤与石圃同病相怜,自小玩到大,关系极佳,情若兄弟。这次石圃出使成周,却先到了绛都,在赵氏府中住了两日,这才到成周来。这些天桓魋和梁婴父不住地往卫舍行走,自然是日日商议。若非如此,智某怎猜得出其中的原由?可惜智某前些天未曾在意,以为他们是为了研习剑术,今日出了事,才慢慢推想出来。” 伍封道:“以智伯之见,那南郭先生一家被害又是谁做的?” 智瑶摇头道:“这件事智某可猜不出来,只因杀了南郭先生一家,似乎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多好处,舍妹派人刺杀赢利,也不会节外生枝,先杀南郭先生。” 伍封道:“智伯以为日后是否还有人刺杀秦世子呢?”他问这句话,实际上是想问智瑶还会不会派人刺杀赢利。 智瑶道:“经过今日之事,赢利再杀不得了。相反,智某还得派人暗中保护他才行,否则无论是谁杀了他,别人都当是智某所为,此事甚为烦恼。何况有龙伯在周,谁也不敢在天子脚下生事。” 伍封点了点头。 二人说了许久,这才出了厢房,到了大堂之上,便见赢利已经来了,伍封看见他时,赢利笑吟吟向他打招呼。堂上众人不知道伍封与智瑶密议些什么,眼光不住在他们二人身上睃巡,却无人敢问。 堂上侍者往来穿梭,丝竹声声,竽笙相鸣,外面固然是寒风阵阵,但堂内炉火正旺,暖意烘烘,众人纷纷脱了裘服,相互间说话饮酒,气氛十分热闹。 伍封忽想:“怪不得梦王姬府上宴客,各国使者每次都赶来,原来他们固然是要见一见梦王姬,更要紧的是可借此机会述谈,展开各国的外交。列国之间或敌视、或盟好,若没有这个机会,相互间拜访得多了,免不了会被它国猜疑。”又想:“梦王姬想必也是知道此中道理,才会以宴客方式让各使交谈说话,这可免了许多私底下的国国交易和猜疑争斗。”他么想着,渐渐忘了烦琐之事。 正热闹间,梦王姬带着婢女从后堂出来。此时她穿了一身浅黄色的衣服,头上盘着乌黑的云髻,袅挪上了高台,与伍封等人点头致意后,坐在主人席上。 众人声音渐止,梦王姬道:“梦梦母难之日,难得各位贵使辱足,诸般寿礼足见盛情,梦梦受之有愧。” 众人纷纷出言:“王姬是天子之女,理当拜寿,些许寿礼更是不在话下。”如此云云。 梦王姬向伍封道:“龙伯诸礼之中有一面透光镜,此物甚难得到,多谢龙伯厚赐。” 伍封笑道:“其实此物在下并没有费多少气力,只是从市肆上购来,且仅费八十金,如此便宜之物充作寿礼,王姬不嫌在下不恭便好了。” 梦王姬笑道:“此镜价值千金以上,龙伯仅以八十金便得到,看来是家学源渊,精通货贸之秘。” 她转头向赢利谢道:“世子那一只雪貂更佳,虽然价值未必比得上透光镜,但世子为雪貂遇袭受伤,旋又返身去猎貂,此举甚为冒险,这番心意比天还大。” 伍封愕然,心道:“原来世子利与在下分手之后,又去了邙山猎貂。” 赢利呵呵笑道:“在下若不觅到那雪貂,怎好厚颜到王姬府上来?不过能擒这雪貂,龙伯也有功劳。今日全靠了龙伯的家臣帮手,才能擒到一只雪貂。我们秦人的猎艺在列国中出类拔萃,想不到猎艺的天下高手却是月公主的徒儿商壶。” 伍封心道:“原来你借老商去,是为了帮你捉雪貂。” 梦王姬十分细心,将各位使者的寿礼都夸了一遍,她见多识广,深知每一件异物的由来,当众将该物的珍贵之处说出来,自然令送礼者大为开怀,心忖自己辛苦准备的礼物,总算让主人体察到自己的心意,人人都觉得在梦王姬心中,自己所送的礼物珍贵之处在他人之上,一个个脸露笑意。 伍封心道:“此女很会说话,毕竟是天子之女,说话大方得体,三言两语便让人心中欢畅。” 这时候侍女们奉上食案铜鼎,匕俎爵壶,众人觥筹交错,听着廊下的丝竹,对饮不迭。 伍封向梦王姬敬酒,梦王姬略饮一些便止,姬仁和姬厚却扯着伍封对饮,众人渐生酒意,堂中越发热闹起来。 此时那鲁使与郑使游参争执起来,便听游参道:“以阁下之见,唯鲁国是最守礼的地方,而我们郑国则最不守礼。此言岂非太过份了么?” 鲁使道:“并不为过。孔子之学问天下皆知,连他也以为鲁国是礼仪之邦。” 游参不悦道:“孔子甚有学问,毕竟有些迂腐,不能尽以其言作准。” 众人闻言而惊,连伍封也有些不悦,他向来敬重孔子,这游参居然说孔子迂腐,实在有些不恭。 蔡使忍不住插言道:“阁下为何以为孔子之言也不能尽数作准?” 游参道:“譬如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逊,远之则怨’。王姬文采风流,赵大小姐精通兵略,越女善剑,若以此三女观之,孔子之言误矣。” 那鲁使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此时女子小人不涉军政,且在坐诸位都有同样的想法,可梦王姬便在眼前,若附合孔子之言,只怕会惹得梦王姬不悦。 梦王姬笑道:“孔子未必有误,只因眼下之世如此,女子、小人不理军政,若以事而论,自然难以沟通。昔日商王武丁有夫人名叫妇好,勇猛善战,商王以之为将,曾伐印方、尸方。孔子若当其时,便不会这么说了。孔子说这话时正在卫国,受卫灵公夫人南子所辱,是依时而言,非指万世之通理。” 游参又道:“王姬说得是,不过自古以来用人殉之制,眼下渐改为土木之俑陪葬以代真人,这是仁政之举。听说孔子反而有些不高兴,曾说:‘始为俑者,岂无后乎?’似乎仍想用人殉哩!” 赢利道:“这又有何不可?眼下我们秦国便以人殉。” 鲁使摇头道:“人殉太过残忍,秦制早晚要改之才好。不过孔子此言,只是推测为何会有人制俑,并非反对以俑代人。” 梦王姬点头道:“梦梦也是这么想。譬如从孔子之言,我们可以类比推想,譬如说‘始制剑者。其必士乎?’或是‘始试药者,其必伤乎?’只须这么想来,便知道孔子语意之中,并非坚持人殉。” 鲁使笑道:“王姬也这么说,可见孔子之言无误,是他人领会有错而已。鲁国有不仅有孔子这大贤,还是周公旦之封国,是列国中唯一得天子特许使用天子之礼乐之国,周礼是周公旦所制,怎比得郑国之无礼?” 游参不悦道:“郑国如何无礼了?” 鲁使道:“昔日天下尊王,唯贵国郑庄公时,公然割天子成周之禾、温之麦,又以军相向,臣军伐王,箭伤周桓王不说,还假王命伐宋,无礼甚矣。从郑开始,世人尊王之心大损。” 游参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觉颇难辩解,强道:“这是数百年前的事,当时实情如何,有谁知道?” 卫使石圃插言道:“要说最先失礼,其实是秦国,然后是鲁国。” 赢利不悦道:“此事与我秦国何干?” 石圃道:“秦之先人非子善牧,周孝王使之在渭水附近养马。周宣王四年时,令非子之后秦仲为大夫,使伐西戎,秦仲战死后,又封其子为西垂大夫,是为秦庄公,列为附庸。周幽王时犬戎攻镐京,庄公之子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周平王封为伯爵,从此成为诸侯。因犬戎占歧丰之地大半,平王将歧丰之地赐给秦国。秦襄公逐戎,得歧丰之地,辟地千里,虽然将歧东之地献王,仍成大国。秦文公时,僭祀白帝。鲁惠公闻讯,僭用郊禘。这祀帝和郊禘都是天子之祭礼,秦鲁僭用在先,才有郑庄公之无礼在后。” 智瑶在一旁道:“秦、鲁、郑都有失礼之处,坏了天子之尊严,不过最坏周制的,当属楚国。楚为芈姓,又称熊氏。周成王封熊绎为楚子,其后楚子僭爵称王,到了周夷王时,楚子熊渠甚至还封其三子为王,后来熊渠怕周厉王伐楚,自去王号。到了周桓王时,楚子熊通见郑国箭伤周桓王,天子唯有默受,便又再僭爵,自立为楚武王,天子也不敢问。君臣名份从此混乱,诸侯敢与王争,卿大夫便敢与诸侯相争。” 伍封见众人在成周之地、王姬府上大肆谈论周室与列国之失,无人以为异,才知道正如梦王姬所说,在她府上常作舌辩的确是就事论事、雅而无伤,心忖在天下间只怕再难找到这么一个能放心直言之处了,想来各国使者爱到梦王姬府上来,这或者也是一个原因。 梁婴父大声道:“智伯言之有理。”他瞥了一眼伍封,笑道:“龙伯祖上是楚人,夫人之中又有楚国公主,未知对此事怎么看法?” 伍封道:“在下没什么看法,只是觉得自从宋灭曹、楚灭陈之后,日后各国事情多多,诸侯大夫难为得紧。何况各国民俗人情迥然不同,以致礼乐军政不同,孰是孰非固然要清楚,不过列国要强盛,先要尊王。礼乐自是重要,军政也不可偏废,只重军政而失礼仪也非强国之道。譬如鲁重礼而兵弱,楚、秦、越重兵而礼废,齐重技艺而流于空谈,晋人奢华而横蛮傲慢,王畿之人喜歌舞诗乐而不尚军事,郑卫不求自强而依附大国,各有其利弊。” 众人听他指点各国之俗,言语中的,暗暗佩服。梦王姬道:“此言甚是。龙伯转战列国,想来对列国士卒较为了解吧?” 伍封道:“在下是齐人,对齐人了解多些。齐人性情刚烈,仓廪盈富,但自景公时开始,君臣骄奢、轻忽民生,以致君位常换,政事多变,令不出于公宫,是以军心不齐、士气稍低。在下曾去过楚国,知道楚人性情柔弱,境大而富足,但王位嗣传无常制,常有弑王自立之时,世代贵卿大臣又厚敛于民,以致政乱,民力疲惫,士卒虽多却不能持久。晋人性情温顺一些,但傲慢而奢华,政事虽然平和,由于处中原之地,战伐过多,民疲于斗,士卒厌战,厌战则无斗志,傲慢则不敬将帅,奢华则贪心不足,因而士卒多而无大用。”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皆合于实情,敬佩之余,又暗暗心惊,梦王姬听得甚感兴趣,问道:“其余之国又是如何?” 伍封道:“小国不论,秦国和燕国在下虽未去过,也略知一二。听说秦人性情强悍,地势险要,士卒好胜,因而甚有斗志,不过秦人上重武技,下不知兵,守有余而攻不足。燕人诚朴谨慎,好勇尚义,交朋友甚好,一旦有战事,便稍缺智诈,也是只能防守,攻则机动灵变不足。”以他的年纪,自然不可能对未到过的国家了如指掌,不过他曾与孙武深谈,听孙武说过,是以照样说出来,以致举座皆惊。 梦王姬叹道:“莫非在龙伯眼中,列国均无能战之士卒?” 伍封摇头道:“最能战的莫过于越国。越人虽然力弱于北人,但坚毅勇悍,又诡诈多智。士卒纯忠,大夫尚义,军令整肃,最能上下一心。在下与越人两番战事,知道越国士卒技艺装备并重,令发之后,数万人行如一人,当真是天下少见的精兵。越国偏居东海,为楚、吴所阻,一旦被它灭了吴国、或是侵破楚国,兵锋北指,便如大河缺口,一发而不可收拾。” 鲁、卫、莒等国使者暗生惧意,这几国紧邻吴国,一旦吴亡,后果堪虞。 姬仁叹道:“眼下列国相兼,兵戈不断,的确是件令人头痛的事。” 梦王姬叹了口气,道:“天子不许列国互伐,但在夷王之时,卫顷侯并邶、鄘之地,首坏王制已经四百多年。其后这些年间,列国攻伐不绝。秦灭荡社、邽、冀、小虢、梁、滑、芮等十余国;齐灭纪、郕、谭、遂、莱等三十余国;楚灭权、邓、息、申、弦、夔、江、六、蓼、庸、英、鸠、赖、陈、唐、顿、蛮等四十余国;晋灭耿、霍、魏、虢、虞、黄、鼓、肥、潞、甲氏、留吁、铎辰、陆浑等二十余国;鲁灭项;郑灭郐、东虢、许;邾灭须句;卫灭邢;莒灭鄫;吴灭州来、徐;宋灭曹;狄灭温。这中间虽然有不少狄、戎、夷、舒、蛮族之国,但大多数是天子封国。另见中山数灭数起;陈三灭于楚乃绝;蔡亡再复;卫被狄人亡后复国;六先亡于晋,复立后又亡于楚;英亡于晋,复后改为蓼,再亡于楚。其中兵祸之烈可见。晋楚争竞,宋郑身处其间,所受战祸各达数十次以上,日后这大国日盛,必使小国日衰,更不知有何国再上覆亡之途。” 此女学识渊博,记忆奇佳,众人听她如数家珍般将诸国兴亡之事说出来,无不佩服,莒、邾、郑、蔡等小国的使者更是脸上变色,添了若干心事。 梦王姬见气氛稍有些低沉,改变话题道:“龙伯今日救了秦世子,又为天子立了一功。只是梦梦有些不解,龙伯为何在大寒天的也跑到邙山上去,终不成是与秦世子同样的目的吧?” 她这么一问,众人的注意力立时转到了伍封身上。 伍封笑道:“在下也是为了雪貂,只不过略有不同。世子利是冲着貂皮而去,在下却是冲着貂肉而去。不瞒各位说,在下并未食过雪貂之肉,听说其肉甚美,不免有些垂涎,谁知道貂儿未吃到,几乎惹了一身臊。嘿,若不是在下学过几招剑术,恐怕早就被刺客射倒在雪地上,来个‘呦呦鹿鸣’了!” 众人想不到“呦呦鹿鸣”在他口中还有这种用法,虽与《鹿鸣》诗意相距甚远,却十分生动,登时哄然大笑。 第四十一章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姬厚笑道:“不过在下总觉得龙伯的运气之佳,天下少有,昨日误打误撞觅到了九鼎,今日误打误撞又救了世子利。” 伍封笑道:“这也说得是。” 梦王姬摇头道:“厚哥哥这话可说得不对。运气看起来是偶然的,其实有其必然之理。譬如说,若非龙伯剑术高明,今日只怕也要招祸。今日之事,对龙伯来说是好运,对其他人恐怕就是噩运了。是以一个人的运气好坏,常常与其自身的本领有关,本领越强,运气就显得越好,而自身之本领便是命了。” 伍封心道:“孔子说命可改运,运也可以改命,王姬的说法大致也是这意思。” 众人不住地点头,姬仁道:“师父的行事方法的确与众不同,未知有何独到之秘呢?” 伍封搔头道:“这事情可不大好说,真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一个字。” 众人的眼光都盯着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字。 伍封道:“这个字就是‘做’。在下觉得,什么事情想到了便去做,做了未必会成功,不做则肯定不成。” 梦王姬轻轻击了一下掌,赞道:“龙伯大有道理,怪不得龙伯这些年名彰列国,每到一处便风起云涌,想来就与这个‘做’字有关。” 智瑶点头道:“龙伯不仅有拔山扛鼎之力,剑术通神,更厉害的是兵法,用兵自然是百战百胜。” 伍封摇头道:“百战百胜可是谬赞了,其实在下虽然有胜,但从兵法上说,常有错漏,其中有两败十分凶险。” 众人的眼光立时向他瞧来,须知道人人都爱自夸本事,这人居然当众自述其败,当真是天下仅见,梦王姬微微一惊,星眸闪动。 姬厚问道:“龙伯还有败时?” 伍封道:“第一次惨败是在鄙国鱼口,在下与田相中伏,几乎被射死,虽然敌众我寡,人数相差悬殊,但在兵法上说,在下便没有料到最后还有一队弓箭手,这是料敌有失。虽然在下靠蛮力救得田相逃脱了性命,在兵法上却算败了。” 梦王姬道:“此战梦梦也听说过,不过龙伯以百人对三千死士,又是被人埋伏,却能成功逃脱,算不得失败。” 伍封道:“第二败是在吴国时,吴越二王议和,却中了越王勾践和范蠡文种之谋,那一战是从头到尾都出错,凶险之极。幸好侥幸擒了越王勾践为质,才算逃过大难。” 智瑶叹道:“智某也次听说此事,越王勾践的五万精兵设伏,不过你们只有五百余人,若非龙伯随机应变,只怕吴国也被灭了。龙伯不仅救了吴王夫差,自身也毫无伤损,越王勾践之谋尽败,其实是龙伯得胜才是真的。” 伍封摇头道:“非是在下过谦,越王勾践、范蠡文种都是极为多谋之人,一人尚且难敌,何况其三人联手?在下宁愿与剑术高手决战,也不愿意与这三人用兵。” 众人不住的点头,虽然伍封自认其败,但众人反对他更为心服,这人用兵败了还能硬生生扳成胜局,手段自然是非同小可。 梁婴父道:“说起剑术来,在下不得不佩服龙伯。王子仁随龙伯学剑了多日,想来剑术大有长进吧?” 姬仁点头道:“略有些长进,不过在下未与人试过剑,也不知道如何。” 梁婴父笑道:“王子仁要试剑那还不容易?在下的剑室中有不少弟子,大可以陪王子试剑。” 姬仁皱眉道:“这个以后再说吧。” 姬厚笑道:“梁师父亲自为在下训练出八名侍卫,名曰八虎,剑术甚好,今日舍妹寿诞,我想让他们试一套剑术,为诸位解闷。” 智瑶笑道:“说了这许久,看看剑手使剑也好。” 梦王姬见堂上众人都十分兴奋,点头道:“既然如此,厚哥哥便请他们上来吧。” 姬厚招来了一个侍女,向她吩咐了几句,那侍女出了大堂,一会儿带了八个精壮侍卫上来。 侍卫向众人施礼之后,站在场中,剑光霍霍试起剑来。一时间这堂上剑气纵横,电光烁烁,大增紧张之意。 伍封暗暗吃惊,因为这八虎剑法之中暗含阵法,所用的阵法与八卦阵相似,只不过大有不同。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侍卫的剑术还算不错,难得是是他们配合颇好,配合这似是而非的八卦阵法,八人当得上寻常的二三十士卒之用。不过他见惯了春夏秋冬四女的四方刀阵,觉得这八人之阵比四女要差得太远,无甚可为。不过他转念又想:“以数人之力布阵本是柔儿之长,天下再未见过,这梁婴父也能将阵法用于剑术之中,怪不得他能在成周自树一成帜,混身于卿大夫之间。” 智瑶等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配合之法,无不大声叫好。梁婴父面有得色,不住地点头。 姬厚笑吟吟看了一阵,道:“仁哥,你随龙伯练剑也有些时日了,想来大有进境,是否走下场去,我找一虎与你试试剑术。” 姬仁摇头道:“上月我与你这八虎之一比过剑术,只十余招就败了,眼下再比,未必能好多少,毕竟我随师父练剑不久,再过些日子还差不多。” 伍封皱起了眉头,心道:“王子仁眼下的剑术只当得上一个倭人勇士,体力却大有不及,更不用说铁勇了,但足以胜过八虎。不过他毫无真实格击经验,缺乏胆气,长此以往,剑术便难以升进。”遂道:“王子如果想比剑,大可以下场去与这八虎试试,单是一虎便无趣了。” 姬仁大吃一惊,堂上众人无不愕然。智瑶心想:“这八虎若无阵法,只是八人齐上,我最多八招便可将他们击败。眼下他们暗合阵法,彼此照应,我要对付这八虎只怕也要费好些力气,王子仁怎可能应付他们?只怕数招便败了。” 姬厚、梁婴父、刘卷、单骄以前都见识过姬仁的剑术,知道他根基不错,但剑术古板寻常,连其中一虎也难胜过,就算他随伍封练剑有所长进,毕竟只有一二十余天功夫,要以一敌八,简直是毫无可能。 梁婴父一直嫉恨伍封,但又不敢与伍封动手,此刻正合心意,笑道:“也好,就让我们瞧瞧龙伯授徒的本事。” 堂上那八虎停了下来,静等姬仁上场。 梦王姬耽心道:“龙伯,是否会有些凶险呢?” 伍封笑道:“王子的剑术足够了,所缺唯胆气耳!若不觅些机会与人真的动手,再难有成。王姬放心,在下说他能胜,他必能胜!” 姬仁亲眼见过伍封大败董梧,随伍封练剑多日,对他佩服之极,既听伍封这么说,立时信心大振,拔出剑来便要下场。 伍封小声道:“王子,这八人暗合阵法,不可大意。你瞧见那八人中有一脸上有疤痕的没有?一阵你上去后,只须向这人抢攻,便能闯入八人之中间去。只要你一进去,这阵必破。然后你依照练剑拆招的办法,谁离你最近你便向他相攻,这场比剑你就赢了。”他对五行阵极为熟练,又与赵飞羽专研过阵法,这“八卦阵”早已经烂熟于胸,这八卦剑阵被他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姬仁打量了八人一眼,点了点头,走下场去。 八虎抱剑向姬仁施礼,道:“请王子赐教!” 姬仁点了点头,道:“请!” 话音刚落,这八虎剑光闪烁,纵横交错处,声威不凡。姬仁见八剑飞来飞去,青光刺目,暗暗有些心怯,想起伍封的话,手起一剑向那脸上有疤痕的侍卫刺过去。 他一剑刺出,梁婴父“咦”了一声。他久在成周,姬仁的剑术十分熟识,此刻见姬仁剑招仍然与以前相仿,但速度力道大异,威力大了数倍。 姬仁无甚格击经验,只是尽展所长,全力向那疤面人抢攻。说来也怪,他一攻这疤面人,其余七人的剑法便受制,剑刺来时,每每被疤面人身子挡住,虽然也有剑能攻到他身边,却尽数被他挡住。八虎只觉得束手术脚,剑术难展,更兼姬仁剑术中那种堂皇的王者之势,使他们心中生寒,甚是不耐。 姬仁使了二十余招时,忽觉八虎的剑术好像慢了许多,才发现自己早已经站在了八人中间。 他与八人交手交手这一阵,信心大振,早已经忘了怯意,此刻依伍封的吩咐,只要有谁离他近了,铜剑便指向那人。只听剑鸣之声不绝,姬仁的剑术也越来越快。八虎围着他的圈子越来越大,此刻八虎只有被动招架的份儿了。 堂上众人看得眼花燎乱,想不到姬仁的剑术竟能以一敌八,而且还大有裕余。智瑶见姬仁剑术虽然还大有生涩之处,但剑中的王者意象却十分难得,有一代高手的风范,暗暗称赞。 梁婴父见姬仁的剑术比以前高出了十余倍,心下骇然,不知道伍封用了什么方法,竟将姬仁这难以再造的剑术提升了这么多。 忽听“当”的一声,一虎腕上流血,铜剑坠地,被迫退了下去,众人吃了一惊,又随着铜剑坠地的数声,堂上只剩了四虎仍在苦苦支撑。 姬厚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此刻喝道:“没用的东西,滚下去吧!” 四虎收剑而退,姬仁收回了剑,缓缓插入鞘中。堂上的人不住喝采,智瑶赞道:“王子好剑法!” 姬仁恍如梦中一般,他对自己的剑术向来没有什么信心,此刻虽然获胜,还有些不相信。待见到八虎收拾铜剑灰溜溜退走的狼狈之态,才醒悟自己以一敌八大获全胜,心中狂喜。 伍封知道姬仁这一胜,心结已解,日后练剑便会信心倍增,更有进境,含笑点头。 姬仁走上台来,向伍封深深一揖,叹道:“若非师父指点,弟子只怕一辈子也不敢与人比剑。” 伍封正色道:“王子的剑术还算不上十分高明,自保有余,与高手比剑却大有不足,王子千万不可因今日之胜而生好勇斗狠之心!”以姬仁的剑术来看,再练下去。最多只及得上他的铁勇,但他的体力比铁勇差得太远,不足以入高手之列。不过以他王子的身份,又是数十年未得高手指点,能将剑术练成这个样子也算相当不容易了。 姬仁心中凛然,点头称是。 梦王姬也是意想不到,又惊又喜,道:“原来龙伯教徒弟的本事也十分高明,这真是意想不到。” 粱婴父叹道:“王子的剑术在下熟知在胸,原以为是属于无法造就,想不到一二十日下来,龙伯便能化腐朽为神奇,王子竟将在下苦心训练的八虎打败!” 伍封道:“王子练剑三十余年,虽然无高明之士指点,却好在根基扎实,胜过他人。单以剑术而论,今日便要他以一敌八殊不容易。幸好八虎见他是王子,不敢有伤,再加上他们的阵法布得有所欠缺,只要觅到弱处相攻,八虎的剑术反而难以尽展,王子才能获胜。若八虎不用阵法,单是上上下下强攻,王子经验未足,胆气有缺,恐怕反而会败。” 梁婴父皱眉道:“此阵是在下依兵阵而设,未知何处有缺?” 伍封笑道:“这阵法便是梁师父依八卦阵推演而成,虽然八虎依八卦之位,变化无穷,但中间缺乏主持,以致威力松散不凝。王子的剑术胜过其中任何一人,先前主攻一虎,便打乱了主持,阵势立破。阵破之后,八虎互相受制,自然落败。” 众人暗暗点头,梦王姬笑道:“原来龙伯对阵法也有研究。” 伍封道:“梁师父以为八卦之阵乃用八人,其实是有所误解。凡布八卦之阵,必要九方之人,是谓九宫八卦。剑阵如此,兵阵亦然。梁师父若在八人之中再设一人,位守九宫,此阵威力方能显示出来。”他将这阵法奥妙说出来,倒不耽心有人会学了去,因为这八卦阵是田穰苴所创,守卫极强,他是从田豹布得并不高明的八卦大营中偷学而来,只告诉了赵飞羽一人,二人研之甚深,更胜过田豹所学。因此,就算有田豹在此,也未必能懂得他所说的布阵奥妙。 智瑶愕然道:“原来如此。这八卦阵图是智某给梁师父的,阵图上并无九宫,只有八方,莫非这阵图有假?” 伍封心忖:“这八卦阵的阵图是我和飞羽推演出来,智瑶那不全的阵图又从何而来?莫非是从田豹处得到?”笑道:“智伯手上的阵图假却未必,不过不全。若非遗失了部分,便是有人故意用不全的阵图来误人。” 智瑶脸色微变,点了点头。 赢利赞道:“今日在下见识过龙伯的剑术,当真是势若天神,委实了不起。” 姬厚道:“龙伯可否一演剑术,让我们瞧一瞧,也算为舍妹助兴?” 伍封愕然道:“王子想与在下比剑么?” 姬厚忙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想请龙伯单独演一两招,相信舍妹也想瞧瞧龙伯的神技。” 梦王姬道:“听说龙伯在吴国时一剑使出才一半,便将伯嚭手下的一个剑术高手活生生吓死,梦梦府上这些侍女都不习剑,别吓坏了她们。龙伯的剑术出神入化,梦梦其实已经看过,佩服之极。”她对剑术并不擅长,是以耽心有人见了伍封使剑,又会生出比试之心,其实她不知道,伍封如真的使几招剑术出来,包管没有人敢兴动手比试之念。 伍封大感愕然,心道:“你何时见过我使剑?”见堂中许多人眼光热切,忽地有了主意,道:“在下有两个从人身怀神技,不如让他们一展所长,权当为王姬祝寿。”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上来,吩咐了几句。 圉公阳和庖丁刀点头下去,圉公阳在自己所坐之处的俎上用手指挑了些肉渍,随手抹在鼻尖上,站在场中。庖丁刀手执铁钺,站在圉公阳之旁。 堂上众人都不解其意,姬仁问道:“师父,这是在干什么?” 伍封笑道:“执钺者叫小刀,另一人叫小阳。小刀要将小阳鼻尖上的肉渍抹去,只不过不用巾,而用他手中的铁钺。” 众人大吃一惊,七嘴八舌道:“用钺去渍?这太过凶险了吧?” 却见圉公阳站在场中,容色自若,庖丁刀手执铁钺,上下打量着圉公阳,忽听他大喝一声,寒影闪动,一片青光从圉公阳面前扫落。 智瑶、姬仁、姬厚等人忍不住好奇,都涌上前去瞧,连刘卷这老头儿也忍不住跑了上去,果见圉公阳鼻上干干净净,也无一丝伤痕,庖丁刀平伸铁钺,钺刃上那一点肉渍清晰可见。众人又惊又喜,满堂喝了一声大采。 伍封挥了挥手,圉公阳和庖丁刀向众人施了个礼,自回席中。 智瑶坐回席上,赞叹道:“这使钺的小刀钺法精奇,运力甚妙,以此决战杀人,只怕是无声无息。” 众人都点头称是,心忖要用铁钺在别人鼻尖上批去肉渍,对方皮肉却丝毫无伤,这种举重若轻的运钺之法,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梦王姬道:“我觉得小阳也很了不起,铁钺从他的鼻尖上擦过,居然毫无惧怕之意,若换了他人,稍稍避身,便不能劈去肉渍,万一不小心颤了颤,只怕鼻尖就被一钺劈下,不免受伤。” 众人不住点头,智瑶举爵道:“如此绝技,委实难见,正当饮酒三爵。” 堂中人一起举爵对饮,宴饮更欢,直到初更时分,这才罢宴,各自回去。 伍封昨晚饮多了些酒,回到齐舍后有泡在热水中洗浴了好一阵,睡得便晚了,次日巳时方才起身,却不见楚月儿在室中。 春雨等女端了铜盆来,伍封问道:“月儿去了哪里?” 夏阳道:“龙伯还记得那市肆铜坊的老板么?先前他来时,小夫人正教小刀和小阳使用龙爪,小夫人见龙伯正睡着,便与小刀、小阳一起随那老板出去了。” 伍封喜道:“这人多半是觅到了那买铜镜的主儿。”盥洗之后,出了大堂,略用了些酒饭,冬雪在一旁问道:“龙伯和小夫人近来食量甚小,小夫人本来量小便无所谓了,龙伯的食量向来很大,现在怎会越吃越少?是否周粱不如齐粟?” 伍封也觉得最近食量小了不少,不过并未在意,此刻见众女面带忧色,寻思道:“莫非这吐纳到了‘龙蜇神境’,改用毛孔呼吸,连食量也会小了?”又想:“吐纳以龟、蛇、龙之征分出不同层次,据说龟可以息代食,蛇可数年不食,均是长寿的灵物。龙蜇之境想来以神龙之征为比类,易曰‘神龙之蜇,是谓藏也’,龙比龟蛇更为灵异,进入‘龙蜇神境’,或者食量因此变小了。”笑道:“粱比粟要好,我与月儿食量变小,或者因为我们最近练功精进的缘故,你们无须在意。” 秋风点头道:“我们还以为龙伯和小夫人胃口不好,这些天小刀和小阳甚是烦恼,天天寻思制些新奇佳肴哩!” 伍封点头道:“难得他们二人有心。这周粱甚好,日后回齐国时带多些。” 才用过饭,还在撤案时,楚月儿与庖丁刀、圉公阳便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另那铜坊的老板,另一个是不认识的粗壮的汉子。 楚月儿道:“这位老板早日又见到了这卖镜的人,难得他一路跟上,觅到这人的住处。今日他来报讯,月儿见夫君正值好睡,便带了小刀和小阳去将他拿住,幸好他还未走。”她从背上解下一口剑,道:“夫君,你看看这‘昆吾’之剑。” 伍封接过剑来,将剑拔出,只见这柄似铜非铜、似铁非铁的宝剑刃口长约二尺,通体盈红,隐隐有火光般在剑身上流动,刃口甚是锋利。剑柄颇长,头上呈火焰形状,显得十分的大气,柄上刻着“昆吾”二字。 伍封点头道:“此剑无法假冒,必是天子之剑。”又将那铜坊老板大大夸奖了几句,问了姓名,赏了他若干金贝,让他先回市肆,等自己禀明天子,由天子封赏。那老板给每人叩了个响头,乐滋滋地走了。 伍封将剑插入鞘中,放在一旁,问那卖镜的人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跪在地上,早已经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矫地道:“小人名叫牛儿,原是齐人。” 楚月儿在一旁笑道:“怪不得你有些蛮力,牛儿这名字没叫错。” 伍封道:“你是齐人,又怎会到了成周?” 牛儿道:“小人原是齐国左相阚止府上的家仆。有一日相爷来了个客人,名叫被离……”,伍封吃惊道:“被离叔叔?” 牛儿吓了一哆嗦,道:“小人被派去侍候被离先生,次日传说大盗柳下跖攻城,府中给小人发了副衣甲,让小人随行。小人还未及走,便被人击晕了。等醒来时已经在床上,便觉府中乱成一团,衣甲也不见了。小人怕相爷知道后责罚,趁乱逃出了相府。小人才走不久,相府便火起,后来才知道相爷与国大夫、高大夫作乱被杀,小人幸亏一早逃走,否则不在府中烧死,也必会被人擒下斩首。” 伍封听被离说起过此事,点了点头。 牛儿道:“小人不敢再留在临淄,连夜出了城,此后一路西来,便到了卫国,好不容易混了个平安日子,前些时听说齐军要伐卫,小人既无家室,又无田产,趁大军还未来便逃到了成周,饿倒在成周南郊。” 伍封心思一动,问道:“你碰到了南郭先生么?” 牛儿点头道:“小人被南郭先生在路上救起,从此便住在南郭先生家中,每日随南郭先生种菜。前不久小人偶尔到了附近竹林,想挖些长竹为南郭先生筑室,不料掘出了几样东西出来,是两面铜镜和这一口剑。小人便拿去给南郭先生瞧,南郭先生大吃一惊,让小人将东西放在原处掩好,不许再掘,也不要说给家中任何人知道。他自己便入城去,说是要见天子,小人也不知道是何道理,是以将剑和镜放了回去,向谁也没说,连几位龙伯也不知道。” 伍封和楚月儿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南郭先生家宅附近的宝物是他发现的。” 牛儿续道:“当天南郭先生回来后,面色甚是不好,小人也不敢多问。不料到了晚间,便有许多人闯进家中,将宅子围住。幸好小人住在菜地中间小草室守菜,听见声音有异,急忙躲了几来。唉,小人自从临淄城逃出来后,过惯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是以容易惊醒。” 伍封问道:“后来如何?” 牛儿道:“小人见周围都有人守住,便伏在菜地中间,后来听见里面叫喊厮杀,等到那些人走后才敢进去,这才发现南郭先生一家都被人杀了。小人见血流满地,吓得魂不附体,知道早晚会有人发现,到时候小人岂非有天大的麻烦?只好逃走,逃出不远,又寻思自己身无寸金,必会饿死,便折回竹林,将那两面铜镜和一口剑拿走,混了些日子见无异常,遂拿到市肆中卖。” 伍封道:“原来如此,你可知道凶手是些什么人?” 牛儿道:“小人躲得远,不知道他们是谁,不过这些人在周围的菜地也曾搜寻过,小人伏在菜地中,听他们说了几句。小人原来以为是因为这铜镜和剑招祸,细听几句,似乎是因为南郭先生知道了谁的身世,被杀人灭口。小人原来不懂得分辨口音,不过近些日成周有些秦人,听了其口音,小人才知道当日杀的人家伙中大多是秦人,还有人与被离先生的口音相仿,不是吴人便是越人。” 伍封道:“那些秦人肯定是桓魋所带的那些秦国刺客,那里面可没有吴国或越国的人。” 牛儿道:“他们的首领是叫桓什么的,不过还有一个姓乐的人,定是吴人或越人,因为小人听那些人从菜园中走过时,一个人说:‘桓司马替你们杀了南郭一家,隐瞒了那人的身世,还有什么好责怪的?’那是秦人说话。有一人答道:‘乐先生还有话要问他们,你们便动了手,我们只好也跟着杀人了。’这人说的是吴人或越人口音。那秦人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另一人道:‘我们也不知道。南郭子綦既然连儿子也不敢告诉,想来是天大的秘密。是了,本想与你多饮几次酒,不过乐先生下令,明日我们要离开成周。’” 这牛儿记性甚佳,虽然对他国口音懂得不多,但学起他人说话来却绘声绘色。楚月儿道:“夫君,你说那人是不是乐灵?” 伍封点头道:“多半是他了,想不到这人不回越国去,又到了成周,当真是阴魂不散。” 牛儿在地上不住地叩头,道:“这可不干小人的事,小人……”,伍封道:“的确不干你事,你起来吧,我们也不会责罚你。”叫庖丁刀将牛儿带下去用饭,将他暂留齐舍。 楚月儿道:“南郭先生一家被杀之事,原来还另有他故,只不知道南郭先生心中藏着什么与越人有关的秘密呢?” 伍封道:“这事情可想不到,相信这秘密姊夫也不知道,否则姊夫在我们赴吴国之前就告诉我们了。此事慢慢再说,这柄天子之剑我要先入宫献给天子。” 他用锦盒将“昆吾”宝剑装好,赶往宫中,禀告过后,侍卫带他到了大殿,王宫不能带剑上殿,伍封将佩剑和锦盒交给殿前侍卫后进去,却见除了姬仁、姬厚、刘卷、单骄正在殿上与周敬王议事之外,骇然还有一人在殿上,竟然是公子高。 伍封吃了一惊,先向周敬王施礼,寻思:“公子高怎会来了?”不过天子在前,自然不能因私而循公。 周敬王见了伍封,喜道:“寡人正想派人召龙伯入宫,不料龙伯自来了。” 伍封施礼道:“微臣先前得到了一物,遂入宫来献给天子。” 周敬王笑道:“寡人宫中何物没有?龙伯真是盛情。” 伍封道:“此物本是天子所有,微臣怎敢留用?不过留在了殿前,请天子传旨让侍卫拿进来。” 周敬王点了点头,一个寺人出殿,将锦盒拿了进来,交给周敬王。周敬王甚是好奇,打开了锦盒,吃了一惊,将剑拔出少许又插上,喜道:“这柄‘昆吾’宝剑龙伯从何处觅来?” 姬仁知道前情,早猜出了一二,故不甚吃惊,姬厚、单骄、刘卷却是又惊又喜,一起看着伍封。 伍封将那日逛市肆以及今日牛儿所说之事一一禀告,不过对越人之事没有说出来,一来怕猜测有误,二来免得天子烦恼,须知天子就算知道有越人在成周杀人,也是无可奈何,徒自生气。是以他只说是桓魋与南郭子綦有私仇,故带那些秦人刺客杀了南郭一家。 周敬王恼道:“想不到桓魋行刺秦世子之先,还有杀害南郭先生一家的事,好生可恶。”姬仁道:“师父杀了桓魋一众,固然是救了秦世子一命,无意中还为南郭先生一家报了仇。” 周敬王点头道:“要是秦世子在周被刺死,这场祸事非同小可,龙伯先觅到九鼎,再救秦世子,今日又将这‘昆吾’宝剑找到了,连番立功,正该褒赏。寡人便赐龙伯剑履上殿,以为殊荣。”本来觐见天子之礼,不论是诸侯还是卿大夫都得在殿前解剑脱履,剑履上殿即是可在天子面前佩剑着履,这虽然不是什么赐爵赠金,却是极大的荣誉,连刘卷这三代老臣也无此殊荣。 伍封忙道:“微臣这点微末功劳,怎配让天子如此厚待?” 周敬王道:“龙伯勿须推让,寡人还有事相求。” 伍封暗暗心惊,心忖:“天子说到这‘求’字,只怕所托之事难办之极。” 这时,一个寺人捧着玉盘上来,盘上放在一座尺径尺高的青铜小鼎,周敬王走下殿来,接过玉盘走到伍封面前,道:“寡人赐了龙伯之爵,赶制了这金鼎宝玺,日后龙伯以此驱策臣民。”鼎是青铜所制,不过人惯称这种官鼎为金鼎。 伍封跪地接过玉盘,只见鼎身上刻着一行字:“天子匄制……”,鼎内还有一颗半尺见方的金玺,一时也不便细看,只好先托住再说。这鼎是封国的象征,玺是爵位的象征。 周敬王将他搀起身来,道:“龙伯,寡人自从齐国右司马田盘回齐之后,便派使向齐侯借将。今日齐使前来,便是宣示齐侯之意,将龙伯暂借给寡人两年,这两年还要辛苦龙伯。” 伍封大吃一惊,向公子高瞥了一眼,公子高苦笑着微微点头。 周敬王道:“寡人也知道龙伯家中有事,多半是归心似箭,是以此举有些不近人情。”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不过寡人和齐侯也有苦衷,请龙伯万勿推辞。” 伍封见他眼中甚为热切,暗叹了口气,点头道:“既然是天子和寡君之命,微臣不敢推辞,多谢天子厚爱。”心忖:“怪不得天子赐我伯爵,今日又许我剑履上殿,如此盛意,想必是早就有此打算。”又想:“国君必是拗不过田恒,被迫答应。” 周敬王大喜,笑道:“有龙伯在周,许多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他又让寺人取来两面玉碟,上面各篆着“周太保”和“周少保”几个字,道:“平王东迁以来,太师、太傅、太保三公之中,太保再未授人,龙伯日后或要为我大周开辟疆土,可授此爵于豪强,以为龙伯之辅助,便于行事。少保为太保之助,也可授人。” 伍封伸手接过,由此而想起一事来,道:“那铜坊老板立了功劳,微臣以为天子应该略加封赏。” 周敬王点头道:“寡人便封他为大匠尹,赐田百顷。” 伍封与公子高从王宫出来,一路上并车而行,伍封连忙追问为何会如此,公子高便将近来齐国的事向他细述了一遍。 原来,自从伍封送田燕儿离开了齐国,田恒便将鲍息派出去修长城,将公子高派往鲁国为使约兵入江淮,又派闾邱明重新修葺临淄、平陆、高唐、即墨、琅琊以为五都。其后又借口向吴国和卫国兴兵,尽收国中各城之士卒,派田盘领一军入江淮之上,逐东夷中的一族,占数十里地,假意伐吴,十余日收军而回,自己亲率士卒前往卫境。其实以卫国和东夷之弱,根本不必用此倾国之兵。田恒和田盘从卫国、江淮回齐之后,将士卒改驻在五都,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控于父子二人手上,他自掌临淄、高唐、琅琊三都之兵,其子田盘掌平陆、即墨两都之兵,从此一国之兵权尽被田氏父子掌握。伍封、鲍息、公子高都不在身边,而闾邱明、宗楼等一班齐臣又尽数附合田氏,齐平公无法争辨,也只能由得他们,等鲍息和公子高抽空赶回临淄,却已经是大势所趋。 奇! 书!网!w!w !w!.!q !i! s!u !w!a !n !g!.!c!co m 不过伍封在莱夷的都辅军和公子高所掌的宫中侍卫田氏丝毫未动,反而不住地向庆夫人、鲍息、公子高示好,让齐平公封了鲍息之子鲍琴、鲍笛为少师和少傅,又将田盘的临淄都大夫之职让给公子高。伍封虽然不在莱夷,田氏却是馈赠不绝,单是丁口便赠了千户之多。田逆被升为大司寇,却毫无实权,比当日晏缺还不如。 伍封越听脸色越沉,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自己远在成周,无可奈何,此刻就算自己飞赶回去,也是回天乏术。 公子高叹道:“本来齐国的军权就在田氏手中,只不过以前田氏还不能尽控,譬如鲍大司马还可以带兵驻卫,现在却是不可能的了。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法子,不过田恒怕国君见疑,与国君立盟,誓不相害。” 伍封道:“国君是田恒的女婿,世子积又是其外孙,田恒与田盘都注重名声,只要国君不生异念,他们恐怕还不会对付国君。” 公子高道:“先遣你为天子贺寿,再将你留在成周两年,这都是田恒的主意,国君几次反对也不成。” 伍封叹道:“国君性子本就谦和,怎比得上田恒计谋多端?自然是说他不过。” 公子高道:“不过田恒赠了良医二十、侍女五百给你府上,以照顾公主生产,还亲往莱夷向公主和令堂大人解说,他做到这个样子,令堂大人和公主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一切由他,这次见我出使,令堂大人和公主让我带了数十辎车的日用之物来给你。” 伍封问道:“有个叫田豹的人是否回了齐国?” 公子高摇头道:“没听说过。我一向留心田恒身边的人事,不见什么田豹。他是什么人?” 伍封道:“这田豹是田恒的族人,这些年在中山十分跋扈,差点被他夺了中山的王位,却被我从中间搅和了。我原以为田豹到中山之事是田恒所指使,他既然未回齐国便不是。这人在中山叛逆犯上,若留他在齐国为官便不好了,中山人定会不悦。中山虽小,毕竟是盟国,万一与晋国发生战事,中山还能援手。” 公子高又道:“南郭先生一家遇害之事传到了莱夷,九师父哭昏了数次,如今随我到了成周。楚姬因有孕在身,不耐途中颠簸,未能赶来。” 伍封喜道:“姊姊有喜了?这可是件好事。咦,怎未见姊夫到齐舍去?” 公子高道:“九师父按其家乡的远丧之礼,先要到父兄墓前哭祭,然后再到龙伯府上去。” 伍封道:“大舅远来不易,就与我一起住在齐舍最好,我再派人去接姊夫和你的从人来。”公子高答应。 二人回到齐舍时,列九早已经先到了齐舍。 伍封见列九身子甚健,只不过眼睛红肿,叹道:“姊夫还要节哀才是。” 楚月儿道:“先前月儿得知了消息,遂派人将姊夫接了来。” 列九哽咽道:“好在龙伯杀了桓魋等人,总算为先父和先兄报了仇,否则我真是愧对先人。” 伍封道:“还有一个叫乐灵的仇人,这人三次落在我手上,都被我放了,想不到他竟做出这样的事来,日后见了他,我必会一剑杀了,姊夫尽管放心,这报仇之事便落在我身上。” 列九叹道:“前些时我们得知了消息,心如刀割,这么多天下来,已经渐渐冷静了,谁知道先前一到墓边,又止不住嚎陶大哭。是了,听说龙伯升了伯爵,比于诸侯,我还未向你道贺哩!” 伍封摇头道:“这升爵之事其实是天子早已经盘算好了,想将我留在成周。” 公子高顺手拿过那铜鼎,读上面的文字:“‘龙伯国鼎’!”见鼎上都是铭文,无非是赐爵封土之意,又看那颗金玺,读道:“‘龙伯之玺’。你得享高爵,国君知道必定喜欢。” 伍封苦笑道:“什么龙伯之爵、剑履上殿都是虚的,虽然荣耀,但我宁愿不要,只求让我尽快回到莱夷,瞧瞧公主如今怎样了。” 列九道:“这个龙伯便大可以放心,公主日益腹隆,能食能睡,与以前一般地顽皮。” 伍封道:“姊姊有孕,未知身子如何?” 列九道:“她的身子甚好,不过她初孕二三个月,不敢带她来。”他停了停,又道:“小鹿儿整日在海上飘荡,终被他找到了玄菟法师和被离先生。原来他们二人海上遇风,一路飘到了朝鲜,与朝鲜人甚好,那朝鲜王还拜了法师为师父。他们颇喜欢朝鲜,暂无回莱夷之念,小鹿儿便自行回来了。” 伍封道:“那朝鲜王是箕子的后代,也是天子所封,只不过属而不臣,生活想来与我们差不了太多。” 列九又道:“我想将先父和兄嫂移葬到海岛上,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点头道:“其实我也曾这么想,就怕你不愿意,如今迁葬回去正好,你们拜祭起来也方便些。明日我便向王子仁去说说此事。” 众人在家中宴饮说话,伍封将展如和旋波介绍给众人认识,众人见展如是水军宿将,对他甚是敬重。 展如叹道:“在下家传的这点水军本事,实在算不了什么。龙伯兵法精通,这些天来与在下时时研究,反而是在下大有所获。” 伍封道:“展兄之才非同小可,我这些天学了些水战之法,越想越觉得侥幸,那日剿伐‘海上龙王’徐乘时,这人只要有展兄一半的本事,我便会败在他手里。” 展如道:“龙伯兵法高明,一点就透,日后再要研习水战,在下就要反过来向龙伯讨教了。” 伍封道:“我要留在成周两年,此处无甚水军,以展兄的大才,长留此处不免埋没。我这便请展兄暂任我水军统领,过些日子先与波儿回到莱夷,为我训练水军。” 公子高道:“我过几天便要回齐国去,展兄与我一起走吧。” 伍封奇道:“大舅这么急着走干什么?” 公子高道:“你常年在外,鲍大司马又被修长城的事拖住脱不开身,我回去后便有个照应。最要紧的,是国中有点什么事,至少有个向你报讯的人。天子大寿有你为使便够了,我若再等着天子大寿后再走,别人还以为是想留着向天子讨赏哩!” 伍封看着他鬓间的几缕白发,叹道:“大舅这些年风尘仆仆,东奔西走的,委实辛苦。” 公子高摇头道:“我府中人常常劝我不要太过辛苦,说我这么搞法,早晚得累死!唉,我可不能安坐家中。不过我是如此,你又如何不是呢?我无甚凶险倒好些,你可是南征北战,十分不容易。” 二人相对苦笑,摇了摇头。 次日那新任大匠尹的铜坊老板跑来向伍封叩头相谢,他见伍封言而有信,果然向天子相荐,得了个大匠尹的官职和良田百顷,虽然是个小官,却是由庶人变成了士,身份高贵了许多,足以光宗耀祖。 伍封与他说了几句话,想起一事来:“阁下既在市肆设铜坊,想是精擅铸艺?”那大匠尹道:“精擅不敢说,小人略懂一二。”伍封道:“在下有些物什想要打造,想烦阁下安排一下,金铁所费在下自会送到贵处。”那大匠尹大喜道:“龙伯瞧得起小人,小人万死不辞。龙伯要打造什么尽管交给小人,金铁之费怎好要龙伯的?”伍封笑道:“在下要打造的东西甚多,极耗铜铁,好在粗疏铜铁均可,不求精细。所费甚大,自不能让你倒贴。” 那大匠尹点了点头,道:“若是打造物什多的话,干脆小人派些人手,在龙伯府上立个冶炉,再使些匠人来,龙伯要铸什么都方便之极。”伍封大喜,道:“如此甚好,便这么办。”让人拿了百金给他立炉之用。大匠尹忙道:“立个冶炉何用这许多金?”伍封笑道:“还要烦阁下搜买铜铁,百金肯定是不够的。”大匠尹自去安排不提。 伍封想起那牛儿来,命人将他叫来,问道:“牛儿,你会做些什么?” 牛儿道:“除了农耕之外,小人什么事情也不会。” 伍封道:“看在你是齐人份上,又与被离叔叔有一面之缘,便留你在府上。”牛儿大喜,想不到伍封愿意收留他,不住地叩头。 公子高和列九在成周只住了数日,伍封向姬仁说了迁葬的事,姬仁派了若干人依足了礼仪,办好了迁葬之事,公子高到王宫辞行后,一起动身回齐国。展如和旋波也一起回去,旋波与众女甚是相得,不免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这日,周敬王又召伍封入宫,伍封赶到王宫时,门外早有寺人等着,将他带到了后宫的天子寝殿,只见周敬王正斜躺在床,梦王姬正坐在床边与他说话。 伍封心中纳闷,自己是外臣,天子怎会让人带自己到后宫寝殿来?他不敢入内,只是在门外施礼。 周敬王招手道:“龙伯请进,寡人有事情与龙伯商议。”伍封告罪之后,轻手蹑脚入殿,立在床边。 周敬王道:“龙伯,寡人正听梦梦解说周事,龙伯不妨一听。”伍封心知道天子必有用意,细听梦王姬说话。 梦王姬道:“本来王畿甚大,西起陇山,东至曲阳,南起汉上,北至铜川。幽王烽火戏诸侯,犬戎入侵,幸得晋、郑、申、秦、卫勤王,平定周乱。平王加郑祗田千顷,本来郑地包于王畿之中,这千顷虽小,却使郑东控于曲阳,郑卫再逐戎狄之族,再加上平王将河内附庸之地予晋,从此王畿东境便缩至温、原,即眼下的成周以东不到百里处。平王东迁之后,加将歧丰赐予秦国,秦国逐戎人,得歧丰,将歧东之地献给王室,使王畿西境退至东淆山,北退至王屋山,南面因有戎蛮、陆浑之戎,被楚占有汉上,退境于颖阳,此时王畿只有六百余里之地。后来因甘公太叔带之乱,晋文公平之,襄王割赐以温、原、阳樊、攒茅四邑,河北与太行之间的地归于晋国,王畿益小,只余眼下这三百里之地。可王畿之内还有刘、单等卿大夫的邑地,父王自食的邑地仅一二百里。好在王畿内富足,又少有兵事,还算能维持天子的金面。” 周敬王叹道:“王畿地少,眼下倾所有之兵也不过三百乘,还不如郑卫,王室甚弱,以至附于大国之政,事事都看晋国的眼色。” 伍封道:“虽然只有三百乘,只要精勇善战,万一有不臣之国相害,只要能抵御一二月,各国勤王之师便可以赶到。是以王师虽然无力远伐,自保应该还可以。” 周敬王点头道:“寡人也是这么想,可这三百乘现一分为三,成周的百乘是寡人所掌,王城的百乘归于厚儿,孟津百乘却是在单公手中。刘公虽无士卒,却掌宫中武库。眼下兵不统属,刘单二卿不和,厚儿势大,智瑶、梁婴父插手王事,情形颇为复杂。” 伍封皱眉道:“大国三军,小国二军,王师有三军自然是依礼而行。只是以王畿之地,只须将士卒驻于成周,境有变故,立发可至。总共三百乘之士卒,为何会将三军分三处列营?” 周敬王道:“这都是厚儿和单公强要如此,其实这成周大营,足以驻三百乘练用。本来军中以虎符调动,一剖而二,寡人执一,军中执一。可王子朝之乱后,刘单二卿改了调兵之制,三军各用金牌一面,金牌在谁手上,大军便听其调动。眼下寡人只有一面金牌,另两面在厚儿和单公手中。” 伍封道:“天子今日将微臣召来,莫非是想命微臣替天子收回调兵金牌?” 梦王姬见他思维敏捷,眼带赞许之色,点了点头。 周敬王道:“不仅是金牌,连刘公手上的武库也要收回,然后将士卒尽迁到成周大营,从此虽有三军,却只设一营。如此一来,厚儿、单公、刘公势力大减,也就少了许多争执。以前田盘在成周时,也说要三军合一。” 伍封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此事理应不难办到,只是微臣对王城、孟津营中的布置不甚了解,须有人解说。” 梦王姬微笑道:“这二营的布置梦梦知道。”她从袖中拿出两块黄帛,上面画着王城、孟津二营的形势布置。 伍封这才知道此事必定在周敬王和梦王姬心中盘算已久,早有准备,细看了好一阵,点头道:“眼下王子厚和单公是否在营中?” 梦王姬点了点头,道:“刘公却在其府上。” 伍封道:“微臣拟先往孟津,再往王城,如此一来,便不好带士卒入驻成周大营,否则另一营必会知道,恐生变故。天子是否还派一位信得过的人随微臣前往?”他用兵经验甚足,知道自己收了孟津之兵,若带他们到成周来,姬厚在王城必会知道,万一他带兵作乱,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是以非得有一人随往,自己收下一营,便由他统属弹压,等自己在另一营收兵之后,再同迁成周,如此方可以安然无恙。 周敬王和梦王姬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毕竟无兵阵经验,未想过此事,见伍封想得周到,不住点头。周敬王道:“如此就让仁儿随你去。” 伍封心忖:“看来天子已经决心要立王子仁为太子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微臣收完二营之士卒,将他们带到成周大营后,是将调兵金牌交给天子、还是交给王子仁呢?” 周敬王和梦王姬暗赞这人点头知尾,不禁微笑,周敬王道:“金牌便交给仁儿。是了,龙伯此去要带多少士卒?寡人这城中还有百乘,也当得一用。” 伍封摇头道:“人多了不好,会让人产生戒备之心。微臣只带随身侍从前往,王子厚和单公便不会生疑。” 周敬王命人召姬仁之时,伍封叫来一个侍卫,让他到宫门吩咐鲍兴,将楚月儿和三十铁勇召来宫外等候。 姬仁匆匆入宫,周敬王将事情略说了一遍,从腰上解下金牌交给他,道:“这调军金牌寡人便交给你,你随龙伯同往办事,一切听从龙伯吩咐。” 姬仁又惊又喜,接过金牌一迭声答应。 伍封道:“微臣等走后,请天子将刘公召来,不要放他出宫。” 周敬王点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伍封见他欲言又止,会意道:“天子请放心,微臣不会伤了王子厚和单公。”其实周敬王担心他伤了姬厚,毕竟是父子,自然心中不忍,至于他是否伤了单骄却无所谓。 伍封与姬仁出到宫外,便见楚月儿带着铁勇已经等着,连春夏秋冬四女和商壶也一起来了。 四女怕伍封责怪,一起上前,冬雪解释道:“龙伯,我们在齐舍中闷得紧。” 伍封哪里会怪她们,呵呵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今日正要用上你们。” 姬仁只带了十余人贴身的侍从,随着伍封等人飞驰出城。 有姬仁带路,众人一起前往孟津军营,姬仁问道:“师父,这先往哪一营也有讲究么?” 伍封笑道:“也没有什么讲究,只是我们若到王城,二位王子兄弟见面,恐怕会从此生出嫌隙,日后有损兄弟感情。先到孟津办完事,王子便留在孟津营中,不必随我到王城去了,免得兄弟不和。” 姬仁想不到他连这么细小的事也考虑到了,感动之余,又暗暗佩服。 到了孟津,果然见一座大营扎在河岸,虽然营中只有百乘万余人,却象一座小城似的,有着其雄壮不凡的威风。 守营士卒见伍封和姬仁到了营外,飞跑入营报讯,片刻间单骄引了数十人出营,笑道:“龙伯和王子怎有暇到孟津来?” 伍封笑道:“在下听说当年武王伐纣,便在这孟津大会诸侯,今日邀了王子为向导,特来看看,只是出得匆忙了,忘了带酒水,眼下姬妾口渴,便到单公营中讨些酒饮。” 单骄眼光不住在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身上转来转去,连小红也不曾放过,此刻哈哈大笑道:“龙伯真是好兴致,诸位请随在下入营。”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伍封和姬仁来是另有目的,是以浑不在意。 伍封道:“这么多人入营不好。”将鲍兴、商壶和铁勇留在外面,向鲍兴使了个眼色,然后与众女、姬仁及其从人步行入营。 到了中间大帐,伍封一眼便见到帐中间的那张大案上,插着那面调兵金牌和些令旗令牌等军中号令之物。 伍封向楚月儿看了一眼,楚月儿微微一笑,她身法奇快,只一闪间便抢过了众人,到了大案之前,伸手便将那面调军金牌拿到手中。 单骄吃了一惊,忙道:“月公主,这金牌是调军之信物,不可拿来玩儿。” 伍封从楚月儿手中接过金牌,微笑道:“单公,在下今日奉了天子之命,特来收回这调军金牌,烦请单公将军中将佐召来大帐议事。” 单骄吓得变了脸色,他的那些随从还想上前夺回金牌,却被春夏秋冬四女拳脚如飞,尽数打倒在地。时人练剑是常事,但很少有人练习空手格击的本事,单骄的这些从人手中无剑时,自然是毫无能为。春夏秋冬四女在吴国时便向伍封学过“空手搏虎”的格击之术,从来未曾用过,此刻略显身手,趁这些人剑未拔出之际,便轻易将他们击倒。 姬仁和他那十余随从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四女笑靥如花,手上功夫却如此了得,暗暗咂舌,心忖若无十分本事,谁敢将这四位甚恶的美人儿留在身边。 伍封向单骄看了一眼,单骄浑身沁出了冷汗,只好大声将帐前小卒唤来,命他们将军中将佐召来。 不一会儿十余名将佐入帐,却见中间大案坐着的是伍封,楚月儿和姬仁各立左右,单骄远远站在一边。 伍封举着调兵金牌,道:“天子有令,自今日开始撤孟津之营,单公国事烦忙,从此不理军务,诸将日后尽由王子仁亲自调动。”将金牌交给姬仁,然后让姬仁坐在中间。 那些将佐七嘴八舌说起话来,或惊奇、或不满、或应合、或疑惑,其声甚喧。伍封皱起眉头,斥道:“军中以令为先,军令既下,为将佐的怎能胡加评论?” 众将佐大部分噤声不语,不过仍有二人在说话,伍封怒哼了一声,向姬仁使了个眼色。 姬仁会意,喝道:“龙伯有令在先,将这两个不遵喧闹大帐的家伙拖下去,重打五十棍。”他本来不懂军务,这都是伍封一路上所教,正好借两个不懂事的家伙来树立军威。 姬仁一声令下,他的从人如狼似虎般将那二人拖了出去,就在帐前责打。帐中众将吓得面如土色,他们并不认识伍封,却早听过龙伯大名,见龙伯在此,不免汗出如浆。 等从人将那两个被打得半晕的家伙拖进帐来,姬仁道:“这二人从此降为小卒,如无军功,再不予升迁。” 姬仁在周人心目中向来慈和,这些将佐对他也不怎么害怕,他今日将这两个将佐责打处罚,余人心中凛然,齐声应命。姬仁也是第一次体会众人都他的恭敬之意,心中暗喜。 伍封见这一营士卒已经听从号令,小声与姬仁商量了一阵,让他派人将单骄看起来,暂不许出营,道:“王子留在营中,两个时辰后,带士卒和徒卒进驻成周大营。” 鲍兴、商壶和铁勇一直守在营门不许人出去,此刻交给姬仁的从人守住营门后,由姬仁的一个从人引路,随伍封和众女又赶往王城。 王城的驻军大营在城外一里处,占地近十里,栅立如墙,里面大旗飘扬,比孟津的军营气势更大。 伍封到了营门口,士卒进营通报,一会儿便见姬厚乘着革车,带着数十人出来迎接。 姬厚见了伍封,笑道:“龙伯大驾光临,未知有何见教?” 伍封笑道:“在下到王畿许久了,还未来过王城,本想来瞧瞧王城,恰见这座大营,猜想王子或在营中,遂来讨扰,略作休息。” 姬厚笑道:“此事容易,龙伯请进在下的大帐饮酒用饭,不过军中严整,龙伯的这些勇士只怕不便入帐。” 伍封点头道:“那是自然,他们便留在帐外好了。” 众人一起入营,见营中士卒正在操练,饶过中间的练兵之场,伍封和众女随姬厚入帐鲍兴与铁勇便留在帐外守护。 帐中布置与孟津营中差不多,只不过中间那大案之上并不见调军的金牌,想是被姬厚另放它处。不见这金牌,便不好依前例夺牌,伍封等人只好先坐下来。 姬厚坐在中间,轻轻击掌,帐后忽然涌出数十人来,按剑站在伍封等人背后,更有二人拔出了剑,紧贴在伍封身后。 伍封心中暗惊,笑道:“王子这是何意?” 姬厚道:“龙伯无须在意,这是军中之俗,以防有小人图谋不诡。” 众女见姬厚说话无礼,心中生怒,都变了脸色,一起向伍封瞧去。 伍封微笑道:“王子以为在下是图谋不诡的小人么?” 姬厚道:“这个不敢,只不过龙伯到成周两个多月,向来不理周事,今日忽然赶到在下大营之中,想是另有用意,绝非路过那么简单。” 伍封微笑点头,道:“王子说得不错,在下的确是另有用意。”话音未落,他猛地仰身,双拳挥出,击倒了那紧贴的二人,跃起身时,已经将“天照”重剑拔出来。本来他的身手就快,更兼这么突然出手,身后那些士卒一阵慌乱,还未及拔剑时,只见伍封手中剑快如电,离众女较近的几个士卒立时被刺倒在地,众士卒早听过龙伯的威名,见他如此快捷,吓得纷纷后退。 众女得此暇时,各拔出刀剑,一起向那些士卒杀去。楚月儿身法更快,伍封动手之时,早已经拔剑闪身,抢到姬厚身边,姬厚才起身,手握剑柄未及拔出,便被楚月儿一剑挑来,那柄还在鞘中的佩剑连鞘带剑飞出丈外。姬厚大骇之下,还来不及退后,楚月儿的“映月”宝剑已经放在了他的颈上。 姬厚吓得大叫:“住手!弃剑!”众士卒纷纷弃剑停手,被春夏秋冬四女用刀指住。 伍封缓缓走到了姬厚身边,问道:“调军的金牌在哪里?”姬厚虽然吓得面如白纸,却咬牙不答。 伍封冷笑一声,长剑指着姬厚的两眼之间,缓缓道:“别看你是王子,在下可没有将这个王子看得有多大。何况在下奉天子之令来收调军金牌,你若不交出来,只好将你杀了。你违王旨在先,杀了你又能如何?” 姬厚听他说得凶狠,惧意大生,他连番见过伍封的神勇,恐惧之意早就藏在心里,此刻被伍封一吓,又觉得剑上的寒气沁人,眼光不禁向胸前瞧去。 伍封伸手在他胸前一摸,果有硬物,掏出来看时,正是那面调军的金牌,此时只听帐外也响起了兵器格击之声。 伍封呵呵笑道:“王子既然交出了金牌,那便无妨了,月儿,你们先保护王子和这些人,他们的剑暂用不着,放在一边去。”又对姬厚道:“在下对王子好生相敬,王子尽请稍坐,别逼得在下将你捆起来,那就太过丢脸了。” 姬厚等人见这几个女子如此厉害,哪里还敢生反抗之心,乖乖地坐成一堆,秋风将他们的佩剑尽数缴下,堆在帐角。 伍封走出帐外,见许多先前正操练的士卒围着鲍兴、商壶和众铁勇动手,但这些士卒与鲍兴等人相比,就像蚂蚁见象一般,商壶此刻也没有拔剑,只是伸出两只大手,展其神摔之法,每有人被他碰到,便如粘上了一般被摔倒,伍封只看了片刻,商壶已经摔倒了五六个士卒。如果没有伍封事先的吩咐,鲍兴、商壶和众铁勇早就将这些士卒杀得血流成河了。 伍封高举着金牌,喝道:“令牌在此,都给我住手!” 鲍兴、商壶和众铁勇退到了边,那些士卒惊疑不定,大多数已经住手,偏有十余人还不知道好歹,仗剑向鲍兴等人逼过去。 伍封大怒,叱了一声,撞身上去,长剑疾闪,眨眼间这十余人尽被他刺倒在地,众士卒见他剑术如此厉害,无不色变。 鲍兴在一旁笑道:“你们真是不知死活,在龙伯面前也敢舞剑!” 商壶也道:“姑丈和姑姑是神人,连天子也这么说,你们算得了什么?” 众士卒听说这人便是龙伯,吓得不住后退。 伍封举着金牌道:“在下奉了天子之命,特来收金牌士卒。如有不从者,军法处置!”他瞥见帐边有一块压着帐角的大石,几乎有半人之高,喝了一声,一剑向大石劈下去,只听“轰”地一声,大石应声而开,一裂而二,伍封将剑插入鞘中时,那两块裂开的大石仍被适才这一剑的余力催动,缓缓裂成了数十片,散了一地。 众士卒见他一剑之威竟至如斯,吓得跪伏在地,满营士卒尽数跪倒,不敢仰视。 伍封将营中将佐唤上来,就在帐外发令,命他们带士卒火速收拾,即刻迁往成周大营。适才被他们刺倒的士卒都只是腿上一点点轻伤,包扎后可以由兵车载行。 虽然这一万多士卒比伍封莱夷的士卒差得甚远,动起来不免混乱,但他们远远眼见伍封如一尊天神般立在中央大帐之前,心中惊惧之下,倒也十分迅速。 王师军中分为士卒和徒卒,士卒为可战之人,徒卒却是军中的庖人、医士、圉人、匠人等。不一会儿,众军便尽数肃立于练兵场上,伍封一声令下,人车辎重随他的铜车向成周进发,鲍兴、商壶与铁勇簇拥着姬厚和他的贴身侍卫跟在后面,一路上浩浩荡荡,不久便到了成周的驻军大营。 姬仁此刻也带了那另外一万多士卒徒卒押着单骄等人赶来,又用周敬王给他的金牌将营中原有的一万士卒徒卒唤出来。伍封让三万士卒和数千徒卒肃立于场中等候,派了鲍兴往王宫向天子报信。 大约顿饭时,周敬王带着百余侍卫赶到了场中,在众人跪拜行礼中,携着姬仁和伍封走上练兵场上高高的阅兵台。姬仁将三面金牌交给了周敬王,周敬王本不欲接,想了想又接到手中。 周敬王见这近四万士卒徒卒完好的聚于大营,心中甚喜,让士卒起身,将众士卒褒奖了几句,道:“王师之责,非旦要守戍王畿,还要讨伐不臣,分营为三则难以统属使用。自今日开始,三军士卒合为一营,听王子姬仁调遣,士卒调动不再用金牌,只看这‘昆吾’宝剑。众军见此天子之剑,即如寡人亲面!”他解下腰间的“昆吾”宝剑,亲手挂着姬仁的腰间。 姬仁满脸兴奋,站在前面,拔出“昆吾”宝剑举着,近四万人齐声道:“谨遵王命!”声震于天,一起拜伏下去。姬厚和单骄见大势已趋,虽然心中不甘,却也只能随众军拜伏。 周敬王又道:“龙伯伍封名震天下,自今日始便是王师三军之统领,众军听令即遵王旨,违令则如同叛王。” 众士卒又拜呼:“唯天子、王子仁、龙伯之令是听!” 忙了好一阵方罢,周敬王与伍封、姬仁坐于营帐,叫诸将佐叫上来,吩咐安顿,周敬王将这些将佐都予以赏赐,姬仁不熟军务,好在伍封是军中老手,恩威并重,将军中之事大致安排好了,这才带着单骄、姬厚赶回宫中。 那刘卷被周敬王留在宫中饮宴,不许他出来,这老头儿还以为天子对他格外器重,正饮酒观舞,此刻见众人入来,姬厚、单骄面色不虞,还不知道是何缘故。 周敬王道:“自今日始,宫中武库由王子姬仁掌管,刘公不必再为此事操心。” 伍封走上前来,对刘卷道:“烦刘公将金钥交出来。”刘卷心如电转,这人毕竟是数十年的卿士,立时明白其中缘由,见伍封手按剑柄在前,二话也不敢说,忙将金钥交出来。其实这金钥只是个象征,如同以前调兵所用的金牌一样。 伍封将金钥递给姬仁,姬仁立时传令下去,将武库的守吏和士卒尽换成自己的侍从和宫中的侍卫。 这兵备一收,周敬王心中大定,将众臣留在殿上,命侍卫将各国使者请入宫中。 智瑶等诸国使者赶来殿上时,见伍封、两位王子、刘单二卿都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周敬王道:“今日寡人召群臣和使者来,是有事情要宣布。第一,日后王师三军合为一军,唯寡人和仁儿方可以调动,龙伯为王师之统领;第二,宫中武库由仁儿代寡人管理,他人不可轻动武库之兵甲战车,否则以谋反论处;第三,寡人年事已高,今日便立仁儿为太子。寡人归天之日,仁儿便是天子。” 他借今日收士卒兵备之势,立时宣布姬仁为太子,连伍封也没有想到,愕然之下,心忖:“天子在位四十余年,手段老辣之极,今日将三军之权一收,马上就立太子,正是以快打慢。若拖了数日,只怕王子厚会被势所逼,生出异心来,今日宣布之后,木已成舟,王子厚和刘单二卿就算有所不满,但手中再无士卒兵甲,单靠府中的家将食客,怎敢与太子仁的王师三军相抗?如此反而会平安无事。” 姬厚、刘卷、单骄今日处处被动,哪里敢反对?齐声道:“太子仁贤明慈和、政事通达,可为天下之主!” 众使者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就算天子想立姬仁,但姬厚势力甚大,手中有士卒不说,还得晋国智瑶暗中扶持,这太子之位早晚必定落在姬厚头上,此刻天子却立了姬仁,大出其意料之外。 众使中也有人消息通达,得知了今日成周士卒大为调动,正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此刻听周敬王宣布三事,立刻知道政事大生变故。 智瑶还想仗着身份向天子提出异议,忽见伍封手按剑柄,目光冷冷地向他看过来,吃了一惊,心忖:“今日之事必与此子有关,否则天子立嗣怎会拖到现在?”此刻他已经踏出了一步,正尴尬着寻思是否退回去。 周敬王和姬仁眼尖,瞧见智瑶跨出了一步,却被伍封双眼一瞪,又不敢出列,二人对视一眼,不禁微笑,心忖有伍封在这殿上,恍然一座镇殿之神,事情都要好办得多了。殿上的人除天子之外不能佩剑,唯伍封是剑履上殿,不说智瑶等人剑术远不及伍封,就算他们比伍封剑术高些,此刻也不敢空手与伍封交手,何况天下间有谁敢公然在王殿以武力抗旨呢? 周敬王道:“智伯有话说么?” 智瑶只好出班,施礼道:“天子圣明,太子仁甚得晋人之心,臣等自当忠心效力于天子与太子仁。” 燕国的姬克也出班道:“太子仁德高望重,臣等深幸日后有此贤明的天子。” 赢利也出来道:“我秦国上下,唯天子和太子仁之令是从。” 其余各国使者纷纷出班相贺,他们以前看走了眼,以为姬厚会当太子,来成周多日,与姬厚甚是结纳,对姬仁不怎么理睬,此刻自然要尽力弥补才是,弄得殿上十分热闹。 周敬王道:“龙伯要留成周两年,为寡人练养士卒,自不能长住齐舍,寡人当觅一善地,为龙伯起一座府第才好。” 伍封道:“微臣在齐舍住得惯了,也不必费宫中金贝,另起新府。天子的好意,微臣心领了。” 姬仁道:“父王,既然龙伯住惯了不愿意迁,儿臣倒有一个主意。齐舍之旁便是曹舍,不妨将齐舍与曹舍合并为一,权作龙伯的府第。再将陈舍改为齐舍,这就两全其美了。” 周敬王点头叹道:“眼下陈曹已亡,陈曹二舍暂用不上,仁儿之言甚当,就这么办吧。” 晚间又是梦王姬宴客之时,伍封心忖日间得罪了姬厚和单骄,日后要在成周住两年之久,关系弄得僵了便多了许多烦恼,在大营办了些事之后,天已经黑下来,伍封也不回府,叫上鲍兴前往梦王姬府上。 上次梦王姬寿宴他来得早,这一次甚晚,府上早已经是觥筹交错,甚是热闹。 梦王姬见他赶来,道:“只道龙伯今日又不会来哩!梦梦不曾等候,甚是不恭。” 伍封笑道:“王姬宴客,怎可因在下一人而耽误诸位?在下忙了一天,有些肚饿,遂跑来讨些酒饭一用。” 梦王姬笑道:“难道贵府没有酒饭么?” 伍封道:“在下除了用饭,还想向王子厚和单公告罪,正好一举二得。” 众人与伍封各打招呼,知道这人在列国中都大有脸面,人缘又广,自然是着意巴结。 伍封的爵位甚尊,梦王姬不好将他安置在台下,若安在台上时,不免二人并坐,有些不成样子,太子仁与王子厚又都在台下,再将他们迁到台上,又太着痕迹。 梦王姬正踌躇时,伍封猜出她的心思,笑道:“在下便坐在太子仁身边好了,他是未来的天子,尚坐台下,在下为何又坐不得?”自行到了姬仁身边,姬仁和姬厚本来并坐,见他走来,各将席往两侧移开,庄城带人加了一席在中间,奉上食案,伍封坐下来,鲍兴自然坐在他身后的从人席上。 伍封低头饮酒用饭,也顾不上与他人说话,梦王姬见他自顾自狼吞虎咽,也不讲什么俗礼,甚觉滑稽,忍不住微笑。其他人见梦王姬的神色,也一起看着伍封。 伍封眼下食量并不大,片刻便饱了,从侍女手上接过丝巾拭嘴,抬头时,见众人都盯着他。 伍封愕然道:“各位这么瞧着在下,是否当我是个吃白食的?” 众人忍不住好笑,姬仁笑道:“只看师父用饭,便知道师父是个真诚无饰的人,不会虚伪。” 伍封笑道:“从用饭也能瞧出人的性格么?” 梦王姬点头道:“大凡看人,常人喜欢由大事瞧起,其实从小处最能看出一个人来。有人不拘小节,说是小节不顾,大节不误,以此为藉口,常常生祸。若真是如龙伯这样小节不顾、大节不误那就好了,但常有人连大节和小节也分不出来。譬如郑灵公之时,其弟公子宋素喜美食,每有异味可食,食指便预先而动。” 众人听她突然说起故事来,无不凝神细听。须知此时简籍不传,众人对国之往事、它国之事都不太容易知道,就算知道也不甚详细,梦王姬便如一座大典之府,腹笥甚广,此刻说起郑国的往事,连那游参也不甚了解。 智瑶奇道:“居然还有公子宋这样的食指,可谓异人也。” 梦王姬道:“一日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入宫见郑灵公,公子宋食指大动,公子归生十分好奇,公子宋就说食指一动,必有异味可尝。果然那日郑灵公得一大鼋,正准备烹了分给诸大夫尝,公子宋与公子归生相视而笑。” 赢利赞道:“公子宋这根食指灵验得紧,甚是难得。” 梦王姬细道:“郑灵公见二人笑容有异,好奇相询,公子宋便说了食指动的缘故。郑灵公戏道:‘你这食指是否灵验,全在寡人身上。’后来鼋熟,郑灵公果然遍赐群臣,偏不给公子宋。这倒罢了,郑灵公还笑公子宋的食指动得不灵。” 姬克皱眉道:“国君如此戏弄臣下,只怕不大好。” 梦王姬点头道:“世子说得不错,公子宋自然是挂不下脸来,当时便趋步到郑灵公的鼎前,染指鼎中,擅取鼋肉一块吞下,道:‘臣已食一块,食指如何不灵?’” 众使纷纷道:“这公子宋也无礼了些。” 梦王姬道:“郑灵公大怒,便想杀公子宋,众臣出言开解方罢。从此郑灵公与公子宋之间不和,公子宋时时耽心郑灵公会杀他,后来乘郑灵公秋祭斋宿,带人杀了郑灵公,想立郑穆公之后子良为君,子良力辞,遂立灵公长子坚为君,是为郑襄公。其时公子归生执政,懦弱不敢问,故孔子作《春秋》,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郑襄公见穆公后嗣族盛势大,想尽去穆氏,被子良劝止,郑襄公依子良之谏,重用公族,将穆公之嗣尽任为大夫。郑是小国,本来只有二卿,但到了悼公时,因为穆族人多,卿位不敷所用,郑国始为六卿之制,以当国、听政、少正、司马、司空、司徒为六卿,从此郑政尽由穆族掌握。”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最终却演变成了弑君的大事。郑使游参便是穆氏公族,现为郑国少正,即六卿之一,自然知道这些本国之事,叹道:“穆氏之外,其他公族常想争夺施政之权,不过总是失败。” 梦王姬道:“慢人者,人亦慢之。郑灵公和公子宋为了异味,互相戏弄,看起来是小节,实则坏了君臣尊卑的大节。所以这是因小失大,而今日龙伯或有得罪于厚哥哥和单公之处,却是因小节而顾全大节,与此不同。” 众人早已经打听明白的今日发生的事,听了梦王姬说的故事,此刻恍然大悟,才知道梦王姬叫这故事的用意,不住点头。 伍封向姬厚和单骄分别拱手告罪,道:“今日在下得罪了二位,的确有些不好,但是王旨在身,不得不为,请二位万勿见怪。” 事已至此,姬厚和单骄怎敢另生枝节,只好还礼说话,大意是:“龙伯奉旨而行,我们怎会见怪?” 梦王姬道:“刚才说的这件事,本来是件趣事,却酿成了家国之变。不过由此而来,却使人说话时多出两个典故来,一是‘食指大动’,即见猎心喜之意,二是‘染指’,即是横里插手占便宜之意。” 智瑶等人不住点头,伍封道:“常听人说话时,用到‘食指大动’或‘染指’之辞,原来是因此而来。” 梦王姬道:“当年晋国向虞国借道,灭了虢国,回兵之时灭了虞国,因此有了‘假途灭虢’和‘唇亡齿寒’之辞;晋楚城濮之战,晋人退九十里而战,又有了‘退避三舍’之辞。如此甚多,这就是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思。” 伍封点头道:“太子仁和王子厚自然是‘唇亡齿寒’。譬如在下每想起秦世子利送给王姬的雪貂,不免‘食指大动’,有意‘染指’,但又怕王姬见怪,以为在下是‘假途灭虢’,另有它意,只好噤声不语,‘退避三舍’了。” 众人见他将这些词一堆儿用上,哄然而笑,梦王姬格格笑道:“原来龙伯今日真的是另有用意,大抵是为了这雪貂而来吧?上次世子利送梦梦一只雪貂,龙伯便大有垂涎之意,可惜雪貂被世子利的神箭射死了,肉味恐不甚好。是以梦梦这些天派人到邙山,虽没有擒到雪貂,却擒射了许多雪雁回来,适才已经派人送了八只到龙伯府上去了,仍是活物。” 伍封大喜,没口子致谢,旋又皱眉道:“王姬岂非是趁心让在下后悔?今日在王姬府上食的饱了,回府之后,虽有雁肉也无甚胃口。早知道如此,便该苦忍肚饿,回去才开怀大嚼才是。” 姬仁在一旁呵呵笑道:“师父也不用担心,这雪雁既是生擒,大可以养之数日,等师父哪天‘食指大动’时,再用来下酒。” 伍封却面有忧色,道:“太子可不知道,上次在晋国时,老商买了些小鹰要制些野味,被月儿瞧见后,养在府中多日,临走还送入了赵府给赵无恤夫人玩,那鹰肉可是一丝儿也没能吃上。” 姬厚叹道:“龙伯和月公主宅心仁厚,怪不得今日只是略伤些人,却未曾杀死一人。” 智瑶道:“龙伯的剑术绝世无双,智某见过之后,佩服不已,只是想不到月公主的剑术也厉害无比,竟能与董梧相类,令人思之甚惭。龙伯的剑术真是家传的么?”也难怪他会这么问,他见伍封年纪甚小,王子庆忌死时还未出生,而伍子胥又死了多年,那时伍封尚幼,就算亲授剑术,伍封也学不了多少。 伍封道:“在下从小便由家父逼着苦练体能,家母又教了先舅父的‘空手搏虎’之技,后来练了老子一门的奇术,底子打得好。在下的剑术是由董门剑术启发,加上伍氏独门剑诀,才略有所成。其后的剑术增进,却是由每一次与高手比剑时悟得,每比一次剑术,多少有些领悟。剑术初时长进得快,从吴国之行便慢了些,到晋国后略有进境,才能与董梧一战。幸好到了成周后见了老子,剑术方能大为增进。” 智瑶叹道:“原来龙伯的剑术是从实战之中而来,怪不得简单而实用,凌厉无匹而自成一家。” 他关心的是剑术,梦王姬留心的却是老子,愕然道:“原来龙伯也见过老子,梦梦曾见过一次,受了些教诲。” 姬厚奇道:“在下数次去找老子,总未见着,龙伯怎能得见?” 伍封道:“老子便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与月儿虽然是老子的弟子,可惜未能随他老人家练剑。不过老子学究天人,蒙他老人家片言指点也能有成,眼下连月儿也能胜过当日的董梧了。” 众人惊骇不已,知道伍封自从打败董梧之后,剑术绝世的盛名天下皆知,也不必要自我夸耀,眼下他这么说,连楚月儿的剑术都已经敌得上董梧,他自己的剑术想来更是高明。 梦王姬神往道:“老子当真了不起,虽然世上有许多人与老子一门大有干联,譬如老莱子、长沮、桀溺、柳下惠、荷蓧上人、庚桑楚都被视为老子一门,但梦梦听老子说过,他只收过关喜和接舆两个弟子,龙伯和月公主想是老子新收的弟子吧?” 伍封道:“那日老子西去之时,收了在下和月儿为弟子。” 梦王姬点头道:“看来老子之学也进入神境了。以前老子一门学的是无为之道,隐而不争,以求天人之合,注重的是‘不争’。如今老子收了龙伯和月儿为弟子,可见老子之学更贴合于世,已侧重于有为之道,为而不争,注重的是‘为’。为无为,这才是老子的真正学问!” 她虽然只有几句话,伍封却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此女见识如此高明,若非对老子学说极为了解,万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伍封心中,原来只是以为她阅籍甚多,见识甚广,此刻才知道她绝非只是一座活着的大典之府那么简单。 姬仁呵呵笑道:“师父是老子的弟子,这么说起来,我也算得上老子一门了?” 伍封摇头道:“我对老子的学问还在渐悟之中,无以教起。虽然我教了你一些剑术,不过这与老子的学问不大相干,我并未见过老子的剑术,想来不在剑中圣人支离益之下,我这点微末的剑术,绝不敢托言老子以增光采。” 虽然有关老子的言论世上颇有传诵,但多数与闻孔子的言论时一般,时时有人能听到一点,却不成体类。堂上众人除伍封和梦王姬外,大多对老子的学问不甚了解,此刻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推觥移爵,不住地向伍封、梦王姬以及姬仁敬酒。 伍封回府之时,郑使游参与他并车而行,说了好些话,分手时道:“龙伯有暇时,请到鄙邑一游,在下当尽地主之谊。”伍封点头道:“在下到郑国后,自会拜访阁下。” 回到府中,楚月儿兴冲冲地道:“今日梦王姬使人送了数只雪雁来,这雁儿甚为有趣。”旋又叹气道:“可我一个没小心,忘了吩咐小刀将它留着,等我从小雪儿处拿了了小笼来时,却已经被老商提了出去,交给小刀宰杀了。” 商壶在一旁道:“都是老商不好,姑姑勿怪。” 楚月儿笑道:“这也怪不得你,谁让我先前未吩咐过你呢?再说这雪雁是王姬送来给夫君食的,我若养着,夫君天天眼见,偏又到不了口,只怕会在心里怨我。” 伍封笑道:“我也不会馋成这样子吧?”让庖丁刀将雁肉拿上来,叫上众女各尝一尝,众女未食多少,剩下的便都划入了庖丁刀、圉公阳、鲍兴和商壶肚内。 春雨笑道:“今日太子仁派了些匠人来,将齐舍和曹舍之间的墙拆了,两头重新砌墙,合成一府,平白大了一半,眼下那边空空荡荡的,龙伯是否去瞧瞧?” 伍封道:“这也不必瞧了,府中人手怎么个住法,你们安排着办吧。” 一夜无话,次日伍封带着鲍兴去了王师大营,先将将佐们叫来,细问军中的情形,又让他们率士卒分批操演,看了半日,只见这些士卒不仅体弱,技击又差,想是极缺训练之故,队列也不够整肃,看得不住地摇头叹气。 他与鲍兴在帐中午饭之时,太子姬仁到了营中来,伍封叹气道:“太子,这些士卒是在下生平所见最弱的了,王师怎会嬴弱至此?” 姬仁道:“弟子不大懂得兵法,说不出什么原由来。” 伍封沉吟道:“以我今日之所见,这些士卒一个个面带衿持之色,想是自忖王师,与列国之士卒不同,故自高自傲,不求上进;而将佐们又缺乏征战经验,不知道战事之凶险,再加上他们不善练兵,无统辖士卒之能,以致军旅不振,士气低落。” 姬仁面带忧色,道:“既是如此,师父以为当如何是好?” 伍封道:“在下觉得这王师积弊甚多,非要大行改革不可,我再看数日,便禀告天子,定王师之策。” 姬仁点头道:“师父尽管放手去做,父王好不容易将师父由齐国借来,又命师父为王师统领,正是希望师父能将王师善加训练,以成精兵。” 伍封点了点头,叹道:“可惜在下府中几个善兵的家臣不在,否则要好得多了,早知道如此,就该让展兄多留些日子,以为帮手。” 姬仁道:“成周各府都有些人才,未必不能帮助师父。” 伍封沉吟良久,点头道:“太子此言甚是。” 一连数日,伍封都观看士卒操演,又到宫中武库看过兵甲战车,到第六日时,已有定计,叫了姬仁一起入宫见周敬王。 周敬王这些日子精神好了许多,正与梦王姬在后宫说话,让寺人将二人带到后宫中来。 伍封施礼之后,道:“天子,微臣这些天在军中阅武,只觉积弊甚多,难堪其用,非得大动手脚改革不可。” 周敬王点头道:“仁儿前几天说过此事,王师数十年都无甚战事,是以缺乏作战经验,数十年未打过仗的王师,其弱可知。龙伯有何妙策?” 伍封道:“要练王师,微臣有三策。其一,改善军制。眼下王师三军虽然只有三万人,但加上军中庖人、医士、圉人、匠人等徒卒,合有近四万人,人数多而不精。臣拟去老弱、招强壮,合为二万七千五百人,仍用三军之制。车步卒二军,各一万二千五百人,水师二千五百人,仍称一军,合天子三军之制。车步军精卒各万人,另二千五百人都是徒卒,水师精卒二千人,徒卒五百。” 周敬王道:“每军的精卒和徒卒这么安排甚好,寡人理会得,为何要设一队水师呢?” 伍封道:“王畿单是河洛二水,便足以控中原列国往来之军旅,况且用兵之道,无非虚实奇正,水师人数虽少,却正合用奇之道。微臣助吴抗越之时,全靠少量水师饶道海上,攻破越都,是以水师颇为重要。天子设此水师,逆河而上,可至晋国绛都,由河入渭而上则入秦境,沿河而下可入郑、宋、卫、鲁、齐、燕,人数虽少,只要用得好了,便可以出奇至胜。” 周敬王点头道:“我们也有一些战船,正愁无用,便依龙伯所奏,设一水师。” 梦王姬也道:“王畿甚小,养兵近四万也多了些,眼下减去万余人,只要是精卒,足堪其用。” 伍封道:“这是一策,其二:招考成周各府之名士,重选军中将佐,不论出身,唯材是选,天子如有疏族亲属,最好让他们参加甄选。” 周敬王哈哈大笑,道:“寡人早有此意,只是这军中将佐大多是厚儿的亲随,抑或是刘单二公的子侄,不得其便,如今他们都怕了龙伯,龙伯这么一来,他们便不敢多话了。” 伍封道:“其三:奖赏军功,以励训养。只不过天子千万不要赐以田宅,否则士卒老了便难收回。士卒只赏金帛,免些徭役;将佐赏金帛之余,可赐些民户。无军功者绝不可赐爵,如此一来,士卒便会奋勇。” 周敬王笑道:“那日听梦梦转述过龙伯赏耕励战之语,寡人觉得极其实用,梦梦赞不绝口,说是龙伯绝非只是勇将之才,寡人深有同感。日后军中有升迁奖赏,龙伯只须报上名来便是。” 伍封道:“治国之道,无非是富国强兵,微臣有两年时间,足以将王师练成精锐之师。” 周敬王点头道:“‘富国强兵’这四字十分恰当,不过龙伯日后要忙些了,仁儿日后要忙于政事,不可能天天到营中去,昨天还要寡人暂撤北邙山之猎场,用来牧养战马哩。” 伍封喜道:“天子能够撤下数十里之猎场,足见天子是圣明之主,百姓知道必定高兴。” 梦王姬道:“龙伯事忙,是否将府中勇士也带到营中,帮助练兵?” 周敬王道:“正是,龙伯可将府中家臣任几个军职,这样才好在军中号令。” 伍封见他们想得周到,将鲍兴、商壶和那些铁勇等人报上名,周敬王便赐鲍兴为大校尹,商壶为中校尹,三十铁勇俱为中校,其他倭人勇士为小校,梦王姬又提起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伍封道:“这二人原是楚子宫中的寺人,只怕不好授以军职。” 周敬王道:“既是寺人,便称左右监军使。寡人便令宫中铜坊制以铜牌,日后好在军中行走。” 伍封代替府中诸人相谢,虽然这些大校尹、中校尹、中校、小校、监军使等官职都是些临时性的小职司,但却是天子亲赐,比于士人,足以让他们极感荣耀了。 梦王姬又道:“龙伯在军中忙碌,是否会冷落了姬妾?她们若闷时,大可以到梦梦府上去玩儿。” 周敬王点头道:“梦梦想得周到,一阵寡人派人送几面宫中的令牌去交给她们,她们闲事也可以入宫来,有人陪王后聊聊也是好的。她们有这令牌在手,也可以到军中陪一陪龙伯了。” 伍封不住逊谢,心中甚是感动。天子待他可谓极厚了,不仅赐以高爵,还能处处替他着想,看来是一心要笼络于他,想让他尽心尽力为王室效命。 伍封出宫回府不久,周敬王的使者便来了,封了伍封府上勇士各职,赐以身份铜牌,又赐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宫中令牌,旨意中对府中上下不住的褒奖。 鲍兴及各位勇士大喜,觉得跟随伍封往这成周一趟,竟能得天子赐予官职,虽然不算大官,但足以光耀一族了,均想:“若非龙伯得到天子厚爱,我们这些人怎可能被天子赐封?”对伍封更是感激涕零。 楚月儿等人倒不甚在意,不过有这令牌在手,这成周上下可说是通行无阻,立时开始寻思去何处玩一玩最好。 次日伍封将鲍兴与铁勇带到营中,在营前竖了招军木牌,前来报名者甚众。一连数日,伍封都在营中考校士卒和新报名的人,有鲍兴和铁勇帮手,自然快捷了许多,终于将近四万士卒中不合选者退出了营,有家室的便回去,无家室的由姬仁安置,或归田,或入市肆,不一而足。 剩下这二万七千五百人之中,体能、武技差的便列为徒卒,眼见这二万二千精卒都是身强力壮,伍封这么拔优谪汰,士卒人人心中惊惧,惟恐被伍封看不上眼赶出军中,任何操练自然都是谨慎卖力。 这些天,各府中的家臣名士也纷纷来军中图为将佐,一些天子的疏族亲属也赶了来,总共有一百余人。伍封为避嫌疑,没有出面,尽数让铁勇登记,然后将这些人与军中原来的将佐一起,从一到百余编为数号。 这日考校之时,梦王姬和姬仁都被伍封请来旁证。鲍兴在帐前呼叫数字,这些人一个一个入帐来。梦王姬与姬仁见他们进来时都戴着一个薄铜面具,甚为愕然。 伍封解释道:“在下这是为了唯才是用,虽然在下不认识什么人,但他们可不知道。眼下要选将佐,自须慎重,何况原来的将佐也一同参选,选不上的恐怕不会心服。他们都是世族子侄,有的还是天子疏族亲属,在下这么做,他们些选不上时,也只能怪自己艺不如人,而不损天子爱贤之名。” 梦王姬和姬仁不住点头,都赞伍封这法子极妙。 伍封向这些一个个问些兵法、军令、武器和军旅常识,然后按其数号予以评价,忙了三日,从中选出了优胜者五十人。 第二步是考校其体能,让入选的人仍用前些日数号,各戴着面具,着厚甲、负劲弓、带五十箭矢、携三日之粮、执长戈长干,每人背上加负五十斤碎石,沿练兵场奔跑,不求其快,只以同样的速度而驰,体力不支者可随时自行退下。 梦王姬与姬仁随伍封坐在阅兵台上,看了好半天,姬仁忍不住问道:“师父,这又是在考什么?” 伍封道:“这是考校体能。大凡为将者,率军作战多要身先士卒,技击本事再高超,如果体力不支也当不上大用。以前两国之战,以车对车,各依阵法,数冲则分出胜败,眼下这作战与以往不同,兵车步卒弓手甚至骑兵用法巧妙,战法正奇相兼,每有缠战,为将者有时数日不能寐,有时与敌将交手数百招以上,若是半个时辰便气喘,而以领兵?在下自小由家父逼着练走,能身负三百斤急驰三百里,中途不歇;小兴儿每日负百斤陪我,也是一口气能疾奔三百里;还有在下府中的铁勇,能负百斤奔一百五十里以上,在水中更能一口气游二三十里;其他的倭人勇士也能携七日之粮、披甲执兵日驰二百到三百里。非有如此体能不可为将,眼下考较的便是体能。” 梦王姬点头道:“当年吴王阖闾选精兵为前阵,教养七年,使能披甲执兵驰三百里,用来闯阵荡敌,十分厉害。这是选士卒,想不到龙伯还以此选将。” 伍封道:“以前列国之中,无专属的武职,卿大夫平日里执政,战时披甲为将,那时是因为战事较短。如今列国间征战极烈,便应该改制以合时势。王师之将佐,非用骁勇之士不可。” 三人在台上说话,过了半个多时辰,下面奔跑的人渐渐有人气力不加,一个个退出场来。再过一个多时辰时,场上便只有十一二人了。 伍封与众人用膳回来,见场上只有一人在跑着,伍封赞道:“这人相当不错了,能负数十斤奔行两个多时辰而不停。前些天在下选拔士卒也用此法,不过士卒比这些人体力要差些,跑得最久的也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问鲍兴道:“这人是多少号?” 鲍兴道:“四十一号。”伍封挥手让那人停下来,让鲍兴将能坚持到后面的二十人留下,记下数号,带他们去用饭,命他们休息半日,明日才考剑术戈矛。 次日这二十人各戴面具站在场上,伍封与梦王姬和姬仁又上了阅兵台。先派铁勇与他们比试剑术,再由鲍兴执大斧考校其戈术矛法,选出十五人来,其中一人能执剑与一个铁勇交手五十余招,又执长矛接了鲍兴二斧,算得上众人中最出色的了。 鲍兴将那人带上来,道:“龙伯、太子、王姬,这四十一号十分了不起。” 伍封见这人身材粗壮,点头道:“行了,让他们都取下面具,报上真名来,这十五人日后便是军中的将佐。” 待眼前这人脱下面具时,伍封与梦王姬、姬仁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人竟是姬介。 伍封愕然道:“原来是王孙,这真是意想不到了,前些天考校兵法时,在下可没有听出你的口音来。” 姬介笑道:“小侄趁心想试一试自己的本事,不仅报了假名,还故意沙哑了嗓子说话,瞒过了你们。”他掀开外衣,原来他在衣中塞了许多布帛,才扮成这么粗壮的样子。 姬仁呵呵笑道:“介儿居然连我都瞒过了!怪不得你从邑地回来,这几日晚间总是缠着我教你剑术,原来是为了考校将佐。师父,我未得你的许可,将你教我的剑术授给了他,请勿见怪。” 伍封见姬介身为天子之孙、太子之子,居然甘心埋名参与激烈的考校,委实难得,其实以他的身份,多半是姬仁之后的天子,根本不必要在王师当一个将佐。这么想着,对姬介更是喜欢,没口子赞道:“王孙如此以身作则,委实难得。太子有如此佳子,实在是王室之幸事。” 姬介不好意思地笑道:“龙伯谬赞了,小侄若非这几日随家父苦练剑术,恐怕敌不过贵府勇士十刀。” 伍封点头叹道:“在下这些铁勇都是精选出来,每一人都比得上军中悍将。先前在下未曾留心你的剑术。太子、王姬、龙伯都甚好学,在列国世家子侄中颇为少见,龙伯若是喜欢,日后练兵之暇,在下再教你些剑术。” 梦王姬笑道:“先前梦梦瞧着便有些疑心,想不到还真是介儿。” 鲍兴将十五人的名字都报上来,除姬介外,伍封拟将前三人列为三军之将,其余十一人为佐,车步卒之佐各领二千五百人,水卒之佐为水军将的副手,共领二千五百水军。这十多人之中有一人是王后的亲属,还有姬仁的家臣二人、梦王姬的家臣一人,其余都是成周其他世族大夫家的子侄和家臣,原来的军中将佐中仅有三人合选。 虽然有许多人未能选上,但伍封这么公开选拔之法军中士卒人人看在眼里,见姬介也是几经辛苦方靠真本事选上,无不心服。 伍封与姬仁、梦王姬商议之后,带着姬介和另十四人前往宫中,觐见天子。 伍封将选拔之法与结果向周敬王禀告之后,道:“眼下已经选出了十五人,微臣拟在水师设将佐各一人,其余两军各设将一人、佐五人。王孙最优,又是天子之孙,可为王师三军的副统领。” 周敬王呵呵笑道:“龙伯这选士之法,寡人真是大开眼界。介儿能出类拔萃,令寡人十分高兴。只是介儿涉世不深,能否当得上三军副统领之职?” 伍封道:“这个请天子放心,微臣有两年时间,可以与王孙研习军务,当有所成。微臣最担心的便是两年之后回齐,王师却无人为三军统领,届时三军之将各不统属,容易生乱。眼下有王孙在军中,微臣便放心了。” 周敬王点头道:“便依龙伯所奏,介儿虽然年轻,但龙伯任人唯才,士卒不得不服。” 姬介与这些将佐得赐封之后,伍封将他们带回军中,各自安排于三军不提。 城南的水寨仍在修葺之中,伍封命水卒先随车步卒操练,从武库中调整兵备,车步二军各用武冲大车三十六乘、武翼战车七十二乘、提翼小车一百四十四乘、大黄和大冲战车各三十六乘,矛戟轻车一百六十乘,其中各车用法不同。 众车之辙相同,但大械属陷阵之轻车,大黄车上主要是弓手,大冲车上主要用技艺精强的甲士,矛戟轻车是车上装有矛戟的轻捷之车,用来配合大冲车作纵横应敌之用。 士卒配备也有不同,力大者用十二斤大方头铜殳和八斤重的大铜斧,柄长均在五尺以上,另外的剑、刀、矛、戟、戈等攻具,木螳螂、木蒺藜、地罗、虎落、锁连等守具,飞桥、飞江等渡水之具,徒卒配铜斧、铜锄、铜耙、铜叉、大镰、槽刃、铜栋、大锤若干,既可为兵,又可当日用之物。 伍封视士卒之高矮力气、技艺能为将士卒各有分配,半日练习体能以增战力,半日练习八卦阵型以增整肃,如有违令者便大加责罚,勤力者褒赏。 这日,伍封见士卒披甲执兵在练兵场上奔走练力,一个个挥汗成雨,虽然十分卖力,却总是满面怠色。 鲍兴道:“龙伯,这么练步略有些枯燥,士卒易生怠意。” 姬介也道:“正是,龙伯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将练步也当成趣事?” 伍封笑道:“在下与小兴儿自小就这么练法,有什么其它的法子?就算是孙武、管仲在世……”,忽想起一事来,道:“当日管仲由鲁到齐,恐鲁人追赶,作歌而授役人,役人唱歌而行,乐而忘倦,一日能行两日之程,这法子只怕使得。” 他让士卒停下来,将士卒尽集场中,道:“如此练兵不免枯燥,在下有一词,你们边歌边练,必能解倦。” 士卒们愕然之余,又大觉有趣,不知道这位龙伯要教他们何辞。 伍封当下唱道:“肃肃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肃肃兔苴,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苴,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这便是当日迟迟和平启在莱夷曾唱过的曲词,由于用的是胡人的曲调,显得十分豪迈。 曲辞都很简单,伍封教了若干遍后,见士卒都学会了,就让带兵的佐领日后操演之时,领带着士卒边唱边练。 姬介在一旁道:“龙伯唱词也甚有些造诣,想是得过高人指点。”周人喜欢歌舞,姬介对此道自然甚为精通。 伍封道:“在下学过此词,所教之人的确是歌舞妙绝。” 姬介笑道:“龙伯可见识过梦姑姑的歌舞?真可谓天下一绝。可知这首《兔苴》也是姑姑所作,后来被孔子收入《诗》中,编于《桃夭》。” 伍封惊道:“王姬可了不起得很。” 片刻间,场上歌声大起,气势雄浑,声震于天,众士卒士气大生,练得格外有精神。伍封等人见效用极彰,也有些愕然,姬介忍不住叹道:“贤人遗法,果然了不起。难得龙伯想出这么一支曲调来,虽然近于胡音,却豪迈雄奇,最适于军中。” 伍封暗赞他音律颇熟,笑道:“这正是胡音。不过在下不会几首曲辞,若叫他们唱‘呦呦鹿鸣’抑或是‘兼葭苍苍’之类,似乎有些娘娘腔。王孙对音律甚有见识哩!” 姬介笑道:“小侄这些音律本事都是梦姑姑所教。咦,龙伯是家父之师,小……我再称‘小侄’只怕有些不妥,是否要改称师祖?” 伍封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哈哈大笑,道:“这也不用改了,有些事情可讲究不得,我也没那么老。” 就这么忙了多日,眼见士卒渐渐变得整肃如一,伍封心中暗喜。 第四十二章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 那大匠尹忙了些日,派人在伍封府上立了冶炉铸台,伍封又给他无数金贝,命他搜买了许多铜铁。准备停当,大匠尹将几名匠人带来,问:“龙伯,炉台完备,未知要打造何物?”伍封因庖丁刀也善铸艺,将他也叫来,笑道:“其实打造的物什倒简单,只是多些而已。”他取了个图简出来,交给匠人,道:“在下常年在外,一年之中,常有数月在路途之上。我想将辎车改造改造,以铜铁铸后板,上镶尖锥利刺,如此辎车相并,恍如铜墙,又多了尖刺利锥。锥大而长些,刺稍短,若是人倒而推之,又可破营攻寨,是以可以攻守兼备,还可当辎车之用,一举数得。” 大匠尹和庖丁刀看了好一阵,大匠尹不懂兵革之事,倒不觉如何,庖丁刀却佩服不已,道:“龙伯此车构思极妙,普普通通的辎车,竟可用着攻防战具。委实了不起!”伍封笑道:“数年前我千里援赵,便想过此物,后来忙碌了未曾用心,如今在成周还有好些日子,正好打造此车。此车名曰‘軘车’,屯而相连,形如铜墙。”仔细指点匠人后,伍封让大匠尹不必常来,免得误了他这新任的大匠尹的公事。其余几个匠人便留在府中,将妻子也接来府中同住,慢慢打造軘车不提。 这日伍封抽空回府一趟,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甚至圉公阳和庖丁刀都不在,只有小红与那些倭人勇士守在府中。伍封奇道:“她们去了何处?” 小红笑道:“小夫人本来教小刀和小阳龙爪之技,后来梦王姬使人相邀,遂一齐到梦王姬府上去了。天子也极喜欢小夫人,龙伯在营中之时,时时召小夫人入宫,晚饭前才让她回来,赏赐了无数东西。天子养病时,梦王姬便将各位夫人请到王姬府上去,这些天她们时而府中、时而王姬府,往来不倦,想是甚乐。不过她们晚饭前便回来,莫非没向龙伯说过么?” 伍封笑道:“这些天我总是想着军中之时,有些心不在焉,她们或者说过,定是我不曾在意,一时忘了。月儿人见人爱,也怪不得天子喜欢,何况她是楚国的公主,又救过天子之命,天子自然要好生相待。” 小红叹道:“天子对龙伯和小夫人真是好了,几乎比得上国君。” 伍封也有同感,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后,又回军中。 他晚饭之前出营,带着铁勇径往梦王姬府上去,接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 庄城将鲍兴和铁勇安置在侧院,命人好生款待,自己带着伍封往后院去。还未到前后院之间的月门,便见商壶头上顶着一个小僮儿,正绕着廊上的大柱转圈。 庄城喝道:“周儿,快下来,如此像什么样子?”商壶笑道:“周儿甚为有趣,比老商聪明多了,老商喜欢得紧。” 伍封看那小僮儿时,认出他是大典之府上的庄周,奇道:“咦,这个庄周怎会在王姬府上?” 庄城道:“周儿是小人的孙子,小人的二子一女均已经亡故,仅留这一长孙。王姬颇喜欢他的聪明,让他在大典之府求些学问,还时时考较他。前些时这大典之府关闭了,典籍收藏起来,周儿便回来,王姬收了他为弟子。” 伍封又奇道:“原来令孙是王姬的徒儿。在下好些天未去过大典之府了,为何会关闭了呢?” 庄城道:“王姬说大典之府没有了老子,便不成大典之府,又怕典籍遗失,奏明天子后关闭了。” 伍封点头道:“那些简籍十分珍贵,正该藏起来,万一有所遗失,后人便难看到了。”又道:“庄兄,这老商是月儿的徒儿,性子天真,难得他喜欢令孙,便由得他们二人去玩闹了。” 伍封随庄城入了后院,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正与梦王姬兴致勃勃地一边说话,一边投壶为戏。伍封时常与楚月儿投壶,壶的距离不超过两丈,但她们眼下这壶足在五丈之外。伍封悄悄在树后看着,见春夏秋冬四女因壶远了,投不大准,自然不像楚月儿百发百中,奇怪的是梦王姬投壶也极准,每投必中,手法比楚月儿更熟。 此刻梦王姬正手执三矢,轻轻投出,居然三矢同中,伍封忍不住赞道:“好!”楚月儿等女见伍封来,笑嘻嘻跑了过来。 梦王姬未料到他会来,愕然笑道:“龙伯大驾光临,是否又饿了呢?” 伍封笑道:“确是有些肚饿,不过不敢打搅王姬。” 梦王姬笑道:“龙伯可走不脱了,今日燕世子送了七八只野雉来,此物肉稍粗些,却有异香,最宜饮酒。小刀和小阳已经去了庖室,说要亲手制肴,梦梦正寻思派人去请龙伯来。” 伍封呵呵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必走了。是了,王姬府上是否常有人送些异味来?上次是雪貂,这一次是野雉,未知还有什么?”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可嘴馋得紧,你道人人都送异味么?昨日智伯送了柄铁剑来,名曰‘天丛云’,有本事你便将那口剑啃下去。夫君是个粗……,嘻嘻,那个人,怎及得上王姬这文采风流、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得人喜欢?” 梦王姬脸色微红,伸手在楚月儿脸上轻拧了一把,笑道:“月儿胡说什么。” 伍封想不到楚月儿她们与梦王姬混得如此熟络了,居然还拿梦王姬打趣,看来是十分地脾气相投。笑道:“王姬手上力气甚弱,但投壶之准还胜过月儿,十分难得。”梦王姬笑道:“这也没有什么,梦梦自小便喜欢投壶为戏,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投得准了。”伍封点头道:“王姬若是投箭来伤人,寻常的剑手只怕也难以抵挡。”梦王姬愣了愣,道:“这个梦梦倒没想过。”楚月儿笑道:“王姬是个雅人,怎会如夫君般整日想着武技格斗?” 只因是款待伍封的女眷为主,自不好到大堂上去,梦王姬吩咐在后堂设宴,不一会儿钟鼎齐备,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庖人将盛着野雉、热气腾腾的小铜鼎捧上来,梦王姬也请他们坐下来。众人食着野雉,饮酒说话。庄城去陪鲍兴、商壶和铁勇用饭,圉公阳和庖丁刀是寺人,到后院无妨,鲍兴等人便只能在前院用饭,可不能随便跑到后院来。 伍封饮了些酒,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当年田盘在成周时,是否也常到王姬府上来?”梦王姬道:“梦梦每次宴客他都会来,不过这人虽然是个精明人,但性子拘谨,也算忠厚,是以沉默寡言,与龙伯可大不一样。” 楚月儿等人闻言微笑,伍封笑问道:“王姬,在下有些事不甚明白,想向你请教。” 梦王姬笑道:“龙伯聪明过人,见一而知十,还有什么能不明白么?” 伍封笑道:“在下可不能见一知十,不过王姬是见一知百,在下可比不上。眼下各国使者来为天子贺寿,其他人便罢了,那位智伯在晋国可忙碌得紧,居然一来便近两个月,若仅是为天子贺寿,大可以另派使者来吧?” 梦王姬道:“智伯来周,梦梦以为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想劝父王立厚哥哥为太子;第二件事是为了秦人;第三件事便不大好说了。” 伍封想了想,点头道:“第三件事想必与王姬有关吧?” 梦王姬脸色微红,道:“眼下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都不成了,他留在此地,一是为了办第二件事,二是为了向父王贺寿。父王大寿只有数日了,他若是就这么走了,成何样子?” 她说了第一和第三件事,本以为伍封会问第二件事,谁知道伍封问道:“为何他第三件事也不成了呢?” 梦王姬怔了怔,秀眉微蹙,小声道:“父王和梦梦借故拒绝了他,这人好面子,自不好纠缠不休。”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旋又叹道:“这就有些可惜了,智伯正当盛年,智勇足备,仪表不凡,可算女儿家的良配哩。” 梦王姬不悦道:“虽然他并许多俗人强些,但梦梦可不觉得他有多少好处。” 伍封叹道:“王姬请恕在下直肠直肚说话,王姬这眼界也忒高了些,智伯还不合适,天下间找个合适的人可颇难了。” 梦王姬嗔道:“难道梦梦非要嫁人不可么?” 伍封怔了怔,叹道:“王姬若不嫁人,只怕天下间的男人都会觉得可惜。这么一来,成周固然会总这么热闹,但王姬……”,梦王姬大嗔道:“你这人可真是……,嘿!” 伍封见她生气,搔头道:“我说错了话么?” 楚月儿笑道:“夫君说话可太直接了些,你以为这是与我们说话么?” 伍封呵呵笑道:“是极,原是我说错了,王姬多半脸嫩,不像你们。” 楚月儿与春夏秋冬四女不依,夏阳嗔道:“龙伯是说我们脸皮厚了?” 伍封忙道:“你们怎会脸皮厚?是我脸皮厚才是。” 梦王姬忍不住笑道:“月儿,你这夫君时时这么说话么?” 楚月儿嘻嘻笑道:“更放肆的都有哩!譬如说那鸳鸯戏……”,伍封瞪眼道:“月儿!” 楚月儿吐了吐舌头,笑吟吟向他扮了个鬼脸。 伍封道:“智伯这第三件事暂不理他,第二件事是为了秦人而来,想必是为了世子利。” 梦王姬道:“上次行刺世子利的事,相信智伯也是知道的,后来他曾对父王说过这事,声称并不知情,还说如果他真要动手,便不会选在王畿之内。” 伍封道:“他也曾对在下这么说。” 楚月儿道:“秦国与王畿相连,他不在王畿内动手,莫非会在秦国行刺?” 梦王姬道:“在秦国更为不易,世子利被立为世子已经十余年,在秦国甚受人尊重,秦臣敬服。世子利一入秦国,四处都有人保护,智夫人绝难成功。就算她在秦国得手,又怎么瞒得过秦人?想让公子栩为世子,单是秦君那一关便过不了,更不说大大小小的秦臣了。如果世子利在王畿内被害,放着智伯在此,有他在成周做些手脚,便可以将责任推到它国身上,譬如说齐国或楚国便最好了。” 楚月儿愕然道:“为什么齐国或楚国最好?” 伍封道:“只因齐楚都是大国,秦人不能以一国之力伐齐或伐楚成功,必会联合晋国。就算秦君不想立公子栩,但要巴结晋人一起出兵,只好立公子栩为世子。智伯看在外甥份上,便可以大兴晋师了。说不定他还会另有想法,趁机对付赵氏,抑或韩魏。” 梦王姬道:“不管伐齐还是伐楚,王畿被兵是不可避免的了。幸好龙伯无意之中救了世子利,又剿灭了刺客,才算解了王畿、齐楚之难。” 伍封道:“不过在下总觉得以智伯的性子,不会就这么善罢干休,否则世子利一回秦国,那智夫人和公子栩便麻烦了。” 梦王姬点头道:“梦梦也是这么想,是以请厚哥哥将世子利请到了他府上同住。” 伍封愕然半晌,惊道:“王姬这法子可高明得紧!世子利到了王子厚府上,王子厚定要悉心保护,就算他以前与智伯交好,也不能由得人害了世子利。想来王子厚对智伯的势力十分了解,知道该如何保护世子利,智伯多年来扶持王子厚,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因此而撕破脸皮。” 楚月儿问道:“万一智伯撕破脸皮下手呢?” 梦王姬道:“智伯若真想下手,未必能够成功,得失在五五之数。以智伯的为人,不会为了五五之数而弃多年来在成周的经营成果。不过梦梦还是担心他挺而走险,所以请了几位晋国的高手到厚哥哥的府上。” 伍封奇道:“王姬请了谁来?” 梦王姬道:“譬如张孟谈、高赫、段规、申叔望、任章、西门勇等六人。” 伍封“咦”了一声,道:“原来赵、韩、魏三家也各派了二人来成周,他们来干什么?” 梦王姬道:“这六人剑术甚好,张孟谈、段规、任章更是赵、韩、魏三家的第一谋臣,也许赵、韩、魏三家是怕智瑶有何不利的图谋,才会将家中最得力的家臣派来监视。” 伍封道:“他们既到了成周,为何我没有见着?尤其是张孟谈与在下十分熟络,竟然也不来打个招呼?” 梦王姬笑道:“他们来了数日,上次梦梦宴客时龙伯未来,是以未见到他们。梦梦早就认识他们,求他们办事,他们自会愿意。这三人对龙伯和月儿佩服得五体投地,都想到府上拜访,不过梦梦请他们不离世子利身边,他们无法脱身,龙伯勿要见怪!其实他们保护了世子利,交好秦国,可抵消一点智瑶在秦国的势力,对三家大为有利,是以特别尽心尽力。” 伍封心道:“你曾是晋国的世子夫人,当然认识赵、韩、魏各家的高手。以你王姬和晋国世子夫人的身份,自然可以差遣他们。就算你没这些身份,但如此美人儿软语相求,谁能不听话?”忽想起一事,道:“那位高赫是赵氏新得的高手,王姬怎么也早就认识?” 梦王姬微笑道:“上次仁哥哥赴晋国时,梦梦悄悄跟了去看望晋君,还在宫中住了一晚。这位高赫便是那时候认识的。龙伯在驿馆与仁哥哥和介儿说话时,梦梦便在后面房间的帘子后面。龙伯与月儿大战董梧时,梦梦正扮成一个小卒混在仁哥哥的从人之中,因此见识了龙伯和月儿的绝世剑术。” 伍封张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道:“怪不得那日我初到府上,王姬一眼就认出在下来。这事太子仁何不早说?” 梦王姬笑道:“这可怪不得仁哥哥,是梦梦不让他说出来。梦梦宴客次日便去了晋国,赶回时恰好第七日,又再宴客,是以谁也不知道梦梦这七日间去过晋国。” 伍封叹道:“王姬是否时时这么跑到晋国去?” 梦王姬脸上微红,道:“这倒是很少,不过梦梦曾悄悄去过秦国,也是用这法子。” 伍封摇头道:“王姬这么做大有凶险,万一碰到了歹人如何是好?是了,智伯给王姬送了一口宝剑,是否因为王姬擅长剑术?” 梦王姬摇头道:“剑术我见得多了,不过未练过剑术,梦梦害怕与人持剑相对。” 伍封点头道:“王姬不习剑术,竟敢四处乱走,这胆量可不小。” 梦王姬道:“这天下又不是处处凶险,为何走不得?那些商旅途人不也上任意行走列国之间?” 伍封笑道:“那怎相同。别人是些粗鲁汉子,王姬可是天下美女,须知这世上的色鬼可要多过盗贼。” 梦王姬脸上微红,嗔道:“龙伯又来了。” 伍封忙道:“是是,在下一时说走了口。” 楚月儿笑道:“可惜王姬身边没有夫君这样的高手,否则就算跑到西域抑或东海,包管也能平平安安。” 正说话间,姬介走入后堂,见这里十分热闹,笑道:“小侄可来得巧了,原来龙伯、月公主与各位夫人也在,正好一并请安。” 梦王姬道:“介儿这么晚来,有事么?” 姬仁笑道:“小侄可没有什么事,不过想在这里打个转儿,听听姑姑有何教诲。” 梦王姬笑道:“我可没什么话说,龙伯在此,你有事就问他算了。” 姬介道:“没事没事。”他一双眼睛在伍封和梦王姬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笑吟吟地也不说话。 梦王姬奇道:“咦,介儿今日想干什么,笑得这么古怪。” 姬介笑道:“小侄心中想的事可说不得,哈哈,说不得。”他向众人施礼道:“龙伯、姑姑、月公主、各位夫人,小侄告辞。”笑嘻嘻地走了。 梦王姬笑道:“介儿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规矩,龙伯莫怪。” 伍封笑道:“少年人就是这性子,日后经历渐长,便会变得沉稳了。” 众人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日终是天子大寿,成周上上下下一片欢腾。也难怪周民高兴,这许多年来,天子年年贺寿,可都只是周臣往来宫中相贺,今日却有列国使者前来,除了楚、吴、越、巴、蜀、中山、代国外,其它各国都派了使者来,成周百姓不免面上生辉,往来途人弹冠相庆。 伍封一大早便到了宫中,代表齐国向天子贺寿,各国使者、天子亲属、刘单二公毕集宫中,由礼仪官领着向天子叩拜贺寿,诸礼不一而足。 周敬王满面红光,精神甚佳,也不用宫女搀扶,对各人大加赏赐,说了许多面子上的话。 众人拜毕,周敬王道:“龙伯,那王师三军练了近二十天,想来有些长进吧?” 伍封道:“微臣不才,时日甚短,三军只是略有些进境。” 周敬王笑道:“寡人想去阅兵,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道:“天子既想阅兵,微臣得先去准备。” 周敬王点头道:“龙伯先去,寡人一个时辰后便带群臣、各位高使前往阅兵场。” 伍封与姬介匆匆告辞出宫,赶到营中,众士卒听说天子和各国使者要来阅兵,自然十分肃重,忙不迭整备兵甲。伍封让铁勇从府中取来甲胄铁盔,穿戴起来,又披上西施所制的那件赤红大氅,姬介也穿了伍封给他的金甲,伍封让铁勇的兵车压住阵脚四门,带着士卒肃立场中。 周敬王带着大队人马到来时,只见阅兵场上近三万士卒排成九个方队,肃立于场中。 众人上了阅兵台,向台下细看,只见军容整肃,诸般战车排列有置,士卒披革甲、右执长兵、左携干盾,那一片整齐的长戈、长矛如同笔直的小林一般,人既威武、马尽雄壮。整个军行之中,无一稍动者,除中间方队上的大旗上写着“王师”二字外,其余各队都有一面大旗,分别写着“风”、“云”、“雷”、“电”、“霆”、“雾”、“霞”、“露”。 周敬王看了好一阵,心中大喜,想不到这十余天内,这三军完全变了个模样。智瑶等人见士卒显得十分精良,暗暗吃惊。王师在他们心目中素来疲弱不堪,想不到今日一见,不下于列国之士卒。 此时伍封的铜车缓缓移向阅兵台,只见他黑盔黑甲,赤红的大氅在风中飘动,丈高的身材显得格外雄壮,形若天神。姬仁和梦王姬都未见过他着甲的样子,此刻看在眼中,只觉此人威武如龙。 伍封将手中的大铁戟高高举起,向台上施举兵之礼,道:“请天子阅军!”众士卒齐声道:“请天子阅军!”声震于天。 鲍兴驭着铜车移至台下,转头对着士卒。伍封左手拔出车上的赤旗,在空中晃了晃。 忽见场中士卒队列一变,长短兵整齐交错,阵中大旗驰动,片刻间变了方位,换成了另一个阵形。场下只听步履整齐的声响,未听见一丝兵器碰击之声,显见是秩序极整。 伍封手中的旗展动八次,阵形便变了八次。阵形变幻莫测,隐含层出杀气,玄妙之处,难以测度。 智瑶等人看得心中暗惊,想不到被伍封训练十数日,这王师虽然还算不上精兵,但军法整严,可用于战了。 其实由于时日太短,伍封这八卦阵只教会了八种基本变化,再要多变也不可能。 伍封按下赤旗,又举起一面黑旗来。士卒四下分开,战车在外,步卒在内,在四周围成两层方圈,两队士卒从两侧出来,对练刺击之术。 此时姬介站在一乘武冲大车之上,领着其它武冲大车击起了战鼓,战鼓一起,四周围成两层方圈的战车士卒各按不同的方向,士卒奔跑,战车迅速按反方向驰行,伴着鼓声,众士卒唱起歌来:“肃肃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肃肃兔苴,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苴,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配合鼓声、脚步声和中间刺击格斗队伍的喊杀之声,声音极为整齐而雄壮,士气也因此大振。 周敬王在台上击掌大笑,赞不绝口,想不到三军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心中喜不自胜。姬厚、单骄此时也不得不叹服,他们领兵日久,可在他们手下,士卒何曾有眼下这么威武有序? 伍封手中的黑旗展动,鼓声骤停,众士卒立时停下,片刻间又恢复成最早的阵形。 周敬王赞道:“好!龙伯和众士卒辛苦,寡人今日能见如此威武之师,于愿已足,士卒每人赐粟百钟、佐领五百钟、将领千钟,正副统领三千钟。” 伍封与众士卒齐声道:“谢天子赏赐!” 周敬王带着众人下了高台,姬介的战车也驰了过来,周敬王对伍封道:“龙伯与介儿随寡人入宫赴宴。” 周敬王等人先回了宫中,伍封与姬介除了甲胄,叮嘱士卒勤练,将佐士卒今日大大露脸,又得了赏赐,十分兴奋,伍封与姬介同往宫中。 大殿上设好了酒宴歌舞,周敬王道:“梦梦在后宫陪各位的夫人姬妾饮酒,寡人想将她们移至大殿同乐,仁儿以为如何?” 姬仁道:“宴乐并非政事,父王这样最好,想来各位大国使者也会高兴。” 过了一会儿,梦王姬将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以及随其他使者来的姬亲都带到了大殿,坐在各人之后,梦王姬与姬仁坐在周敬王的左右。此宴不分男女贵贱,总是天下同乐之意。 众人纷纷向周敬王敬酒,口中贺辞不绝,此时成周百姓也自行编了一支杂耍队伍来,在殿上演了诸般玩意儿,周敬王将赏赐他们后,让他们退下去。 刘卷道:“天子,臣有一辞献于天子。” 周敬王点头道:“刘公请颂。” 丝竹声中,刘卷击节唱道:“笃公刘!匪居匪康。迺场迺疆;迺积迺仓。迺裹餱粮,于橐于囊,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这老头儿声音虽然平常,不过这首《公刘》词倒唱得甚好。 刘卷唱完,那石圃施礼道:“微臣与鲁、莒二使有一合舞,欲献给天子。” 周敬王笑道:“甚好,请三位一展妙技。” 随殿下丝竹响起,三使对舞和辞,无非是“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之类。其后姬厚、单骄和各国使者都有乐相贺。 伍封颇有些愕然,不知道成周还有卿大夫亲舞亲唱为王贺寿之俗,他的下首坐的是姬厚,其下是姬介,趁姬厚上前歌舞时,伍封细问姬介,姬介道:“周人本喜歌舞,王爷爷每年贺寿都是这个样子,这各位使者想是知道此习惯,才会如此。” 眼见姬仁、姬厚也各献其技,伍封心忖:“这事情一早未打听明白,未能准备。眼下各人都有所献,我若不上前试试,虽然天子不会因此而不悦,但总有些杀风景,让它国之人以为我们齐人粗俗。” 这时候,只余了梦王姬、赢利和他未曾上去。 梦王姬让人拿来那具“凤鸣”之琴来,还未及抚琴,赢利出来道:“微臣不大擅长歌舞之道,想借王姬之妙音和一秦曲,王姬是否愿意?” 众人都暗暗好笑,这赢利看起来便粗粗鲁鲁,显然无甚文秀,想得倒精,要借梦王姬天下无双的琴音唱曲,也亏他想出这法子来,就算他唱得不好,但有梦王姬的妙技,也足能混过去了。 梦王姬微笑道:“世子想唱何辞?” 赢利道:“微臣只懂一曲,名曰《无衣》。” 梦王姬点了点头,“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赢利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人想不到这人外粗豪,这首《无衣》却唱得极有气势,再加上梦王姬绝妙的琴声相配,效果极佳。 伍封击掌叫好,这时楚月儿从后面探过头来,道:“夫君若唱那首《关雎》,只怕还要好些。” 伍封微笑道:“人人都唱曲,我便不唱了。”他站起身来,道:“天子,微臣对词曲不甚擅长,既然是天子大寿,微臣理应献技相贺。只不过微臣拟作剑舞,请天子恕微臣在殿上舞剑之罪。”虽然他是剑履上殿,但拔剑而舞,则非要向天子请罪不可。 剑术分剑击和剑舞二途,剑击即为剑术,是格斗之技,剑舞却属歌舞一途。众人闻言,立时兴趣大生。伍封的剑术无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从来无人见过他的剑舞,想象不出他拔剑而舞又是什么样子。 伍封的剑舞是教西施时想出来,后来又与西施互研,从此未曾舞过,连楚月儿她们也未过见他的剑舞,众女自然是兴致勃勃,急欲一睹而快。 周敬王笑道:“龙伯剑术绝世,原来还擅剑舞,寡人正想一睹。只是这拔剑作舞,常要琴歌,是否让梦儿抚琴作歌?” 伍封道:“王姬若能以妙技相和,正是大妙。” 梦王姬微笑道:“梦梦想用那首《关雎》,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微微一怔,点头道:“甚好。” 梦王姬琴声响起,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的声音柔和清脆,婉转动人,伍封不料她琴艺绝妙,歌声也极好,似乎不下于迟迟,立时精神大振,拔出剑来,在殿上飘然而舞。 众人只见他这剑舞气势雄浑,大具兵甲之意,但顾盼展折之间,剑如柔云,衣若回鹰,浏漓顿挫,意逸神扬,又悠然健美之极。 伍封与西施互研出来的这套剑舞自然是与众不同,伍封的剑艺高明,西施的舞技更是冠绝天下,一者剑气纵横,一者舞如惊鸿,这套剑舞取二人之所长处,刚柔相济,只不过伍封去其女儿之柔美,尽显男子之刚强。更兼他身高一丈,大袖如翼,显示出一种说不出的飘然欲仙之意。 梦王姬文采无双,风流绝世,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刚柔相济、若景若差的剑舞,神为之荡,更是琴音如清泉飞落,歌声如风逐天外,琴歌相随,如同天籁。 众人耳中灌满仙音,眼中尽是妙影,无不迷醉。楚月儿等女想不到夫君的剑舞美伦美奂,世上少见,心旌动荡,更是大为痴迷。 终于曲尽舞罢,伍封插剑入鞘,向周敬王施礼道:“微臣的剑舞,未必入天子法眼,请勿怪罪。” 周敬王与众人此刻缓过神来,满堂叫好。周敬王大笑道:“龙伯的绝艺层出不穷,实在难得,寡人自小见过剑舞无数,从无胜过此舞者。梦儿的琴歌也极妙,正合得上龙伯之舞。” 姬仁道:“龙伯的剑舞好,适才梦梦的词也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合周人的脾性,想是梦儿新作?” 梦王姬笑道:“这首《关雎》是龙伯所作,孔子修《诗》,列于第一首。” 众人更惊,不料伍封还会作诗,智瑶叹道:“这真是巧了,孔子作诗,收王姬之《桃夭》、《卷耳》、《兔苴》,还有龙伯的《关雎》,诗三百零五篇,竟有数篇出自此殿上人手。龙伯将王姬的《兔苴》用于军中,可谓文有武用。” 伍封刚刚坐下,道:“在下未曾先问过王姬,可谓不问自取,惭愧得很。” 伍封这首《关雎》此时是第一次宣于众人之前,后世人整抄《诗经》,误将《关雎》列为“周南”之《风》,以为是出自周地之词,便是因为今日在成周首现于列国人前之故。 楚月儿等女见伍封的剑舞配合梦王姬的琴歌,立时将各人比了下去,心中大乐,在后面叽叽喳喳地十分兴奋,惹得人人侧目,为众女之色所迷。 天子大寿一过,数日又到了年末,再加上正值雪融之时,路上泥泞,各国使者自不好早离,都盘算着过了新年,等到春暖之时才回国去。只有卫使石圃推说国中有事,为天子贺寿之后便匆匆回国去了。 新春一过,便已经是公元前477年了。从天子大寿到新春之庆,热闹了许多日。 伍封这些日又教了士卒新的八种阵变,这日伍封穿着甲胄,正在军中指挥八卦阵形,见士卒队列甚熟,对十六种变化相当默契。心忖可以教些技击了,便让众铁勇午后开始教士卒矛法。 快午饭时,姬介才匆匆到营中来。这人一向勤勉,每日早来晚归,今日却如此反常,颇有怪异。伍封还未及问他,姬介便道:“龙伯,梦姑姑病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可严重么?” 姬介道:“姑姑昨日睡得晚些,染了风寒,虽不甚重,但医士在府中来往,不免惊动了许多人,智伯等人都去瞧过,不过都被老庄挡了驾。小侄在府上忙了好一阵才来。” 伍封道:“王姬既病,我可要去瞧瞧,你督促士卒,我到王姬府上打个转儿再来。”他也不及换下甲胄,叫上鲍兴,驭车赶到梦王姬府上去。 庄城正在府门忙着,见伍封到来,喜道:“龙伯来了,请进请进。” 伍封道:“听说王姬抱恙,在下特来瞧瞧,王姬可好?” 庄城道:“早间有医士瞧过,王姬适才用药后小睡,先前太子仁来时已经醒来。” 伍封止住了脚步,道:“在下是否当晚些时候再来?” 庄城道:“这却不必了,其他人小人敢擅自挡驾,对龙伯却万万不敢,龙伯请随小人来。” 伍封顺嘴问道:“令孙庄周可好?” 庄城道:“谢龙伯相询,周儿甚好,今日贵府的老商又带了他出去玩,还未回来,这些天老商时时带他出去,买些玩物果品给他。” 伍封这些天在军中忙碌,未理会府中的事,想不到商壶对庄周的小儿如此喜欢,笑道:“老商性如孩童,想不到与令孙如此相得。” 庄城让人引鲍兴去用些酒果,自己带了伍封往后院去。走过月门之时,一个家人赶上来道:“庄爷,智伯又来了,如何是好?” 庄城叹了口气,道:“这人倒有耐心,只好由小人去接待。”他叫了个侍女,让她带伍封到梦王姬的寝室去。 这庄城对他还是另眼相看,智瑶之类的人一到府上,庄城无须问过梦王姬便自行挡住,对伍封却不然。伍封心想:“如果王姬睡着,我便不好打搅,只好先走;若是未睡,便说几句话,好歹应个景儿。” 后院中往来的侍女不少,见到伍封黑盔墨甲雄纠纠地到后院来,对他十分注目,无不甜笑。伍封到了寝室之外,便闻到药香由室中飘了出来,侍女停在门前,示意伍封自行进去,伍封颇为些踌躇,小声问那侍女道:“王姬是否睡着?” 那侍女微笑道:“先前已经醒了,想来还未睡。” 伍封点了点头,走进室内,只觉室内热气腾腾,门后是数扇淡绿色的屏风,转过屏风,便见室中几个铜炉烧得正旺,中间有一个斜面的卧榻,梦王姬盖着一张绿被,正倚在上面小睡,手中一大卷黄帛由被上垂下来,一端在她的手中,一端卷落在地上,帛上尽是些蝇细小字。 伍封所立之处离卧榻不过五六步,见她云髻散落在枕上,露出那张洁白的脸来。只见她眉弯嘴小,长长的睫毛低垂,偶尔轻轻翕动。 伍封与她离得甚近,只觉幽香扑鼻,心忖:“她正睡着,我这么进来可不好。”蹑步便想退出去,可他身上的甲胄都是铁片缀成,此刻心中略慌,铁甲发出轻微而清脆的金属碰响。 梦王姬立时醒来,睁眼见伍封正尴尬站着,微微一笑,懒洋洋道:“龙伯来了。” 伍封只见她两颗漆黑的眼珠如黑夜的星星般明亮,仿佛如夜空一般的深隧,从她眼睛中瞧进去,似乎是无限的空间一般,令人有一种极美且极神秘的感觉,心中一动,痴痴看着,忘了说话。 梦王姬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脸上转红,嗔道:“龙伯!” 伍封“噢”了一声,搔头道:“在下,这个,听说王姬抱恙,特来看看。” 梦王姬道:“龙伯既来,梦梦这样子有些不恭,须略略梳洗后才来。” 伍封摇头道:“这也不用,王姬这不施粉黛的样儿甚好。” 梦王姬坐起来,她衣襟甚松,被伍封一眼瞧到颈下如玉一般的肌肤上去,伍封心中一荡,又觉甚是尴尬,忙退了数步,险些撞到了背后的屏风。 梦王姬脸色变得如晚霞一般红,白了伍封一眼,将衣襟拉好,顺手将黄帛放在一边。 伍封颇有些手足无措,正怕梦王姬责怪,便听她柔声道:“龙伯请坐。” 伍封见床前四五步远处有一张厚席,遂坐了下来,铁甲发出一连串声响。伍封道:“在下刚从营中来,未及卸甲,甚觉累缀。” 梦王姬道:“不过龙伯着甲时更显得威武。”她见伍封盯着那黄帛,便道:“这是梦梦请人从大典之府的竹简上抄下来,竹简不易拿放,用帛书最好。上次月儿口述的五千言《道德经》也抄上了,这些天梦梦正值研看。梦梦虽不懂兵法,不过那《孙子兵法》也甚为喜欢。” 伍封愕然道:“王姬这《孙子兵法》由何而来?” 梦王姬笑道:“那是梦梦以前到晋国时,赵大小姐所授。” 伍封心道:“怪不得飞羽说你琴技无双,原来早就是熟人。” 梦王姬此刻本拟掀被下床,一双雪白的脚从被中探出来,可又觉不好,忙将脚缩回,又斜靠下去。 她这么懒洋洋一动,越发地显得妩媚动人,伍封虽只是看了这双纤足一眼,却已经心旌颤动,良久方道:“初春正寒,王姬可要小心。” 梦王姬秀眉微蹙,道:“龙伯此来就是想说这话么?” 伍封也觉得此语颇俗,道:“大凡人来探病,无非是说这样的话,在下只不过依样如此。” 梦王姬点头道:“俗言甚多,人活世上便不得不说这些话。” 伍封也点头道:“正是,人也没理由时时直述胸臆,实话实说。” 梦王姬静静瞧着他,道:“譬如龙伯此刻心里想的,未必便愿意说出来。” 伍封怔了怔,脱口道:“在下并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觉得王姬极美,这话也未必说不得。” 梦王姬本来脸色已经平和下来,此刻又微微一红,嗔道:“难道你们心中,除了美不美的,便没有其它的言语?” 伍封叹道:“在下知道王姬学问通天,也知道王姬精通音律曲辞,可在下是个俗人,每见王姬,首先不免惊叹美艳,其次才会想到学问音律上去。” 梦王姬见他倒也老实,点头叹道:“这世上本就是如此,只因世事全在男子手上,女子的学问再好也是无用。男子看女,还是比较注重色相一些。” 伍封道:“就算是女子当权时,男子这心思估计也是变了不的了。女子看男是否也是如此?” 梦王姬道:“在女子眼中,所求或要多些,外表固然重要,恐怕还不排在第一,其余人品、本事、功名、富贵之类恐怕在意得多些。不过世势对男子的期望甚高,像龙伯这样战功显赫、爵高位重只怕是古今少有的了。” 伍封道:“在下这三年之间东奔西走,总觉得身不由己,虽然威权日重,名气远播,可心中还是喜欢三年前藉藉无名、悠然自在之时。” 梦王姬叹道:“这世势本就是如此,人活在世上,并不是责于己而是责于世,一个人的才能可以自求,但其身之生存价值却是取决于别人的评价,功名富贵便上其中一项。人若是能为自己随心所欲而活,只怕是不大可能。老子学说之可贵,便在于教人追求在这世势中追求自身的随心所欲。” 伍封沉吟道:“王姬这么说,倒让在下有些迷惑了。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譬如人是自然之物,所言所行亦属自然,那么世人之征战杀伐也应该是自然的了。既为自然,就无所谓善恶,也不必说无欲无求,然后老子却让人弃善恶之见,无欲无求,似乎又并非自然了。” 梦王姬摇头道:“老子说人是自然,是指初出世的人,所以他说‘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德即是自然之道。人渐长成,非自然之物相侵,渐渐偏离大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而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便是教人复归自然的方法。” 伍封叹道:“这法子可难了。” 梦王姬道:“老子之法是大道,让人求于自身,可难以做到。此时便需要孔子的方法了。孔子以礼治世,将每一个人的生存地位作出限制来,这样便能够使人摒弃非自然之物了。” 伍封道:“这样只怕也甚难。” 梦王姬道:“正因为如此,便需要法了。” 伍封点头道:“礼教人何事该做,法教人何事不该做,不过这离自然便有些远了吧?” --奇@ 书 #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梦王姬道:“以法治世,是用来去恶,即是以强制的手段使人守礼;以礼治世,是用来扬善,人若能守礼,便能无过份的欲求,为而不争,渐渐便能归于赤子之心。老子曰:‘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就是这个道理。” 伍封张口结舌,良久方道:“王姬竟能将老子、孔子之学混而为一,果然了不起。不过这法和礼都是人为,制之者未必合于道,岂非误人?” 梦王姬道:“所以老子、孔子都希望有圣人出现,圣人圣制,一切便大有可为了。” 伍封摇头道:“这圣人可就难找了。” 梦王姬道:“老子西去之前,收龙伯和月儿为弟子,虽然未必视你们为圣人,但肯定是以为你们较能合于道。去恶扬善,法礼并重,其后才能使人归于自然。” 伍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只怕会让老子失望。” 梦王姬微笑道:“那也未必,只要……”,这时门外履声急响,庄城在门外道:“龙伯,王姬,天子负恙!” 二人听说天子有病,梦王姬顾不得有恙在身,忙不迭与伍封一起赶往宫中去。 周敬王自从大寿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了,再加上新春与群臣闹腾时受了些风寒,病势渐转沉重,各国使者入宫看过后,心知天子本来病重,自从各国使者入周,人逢喜事,精神爽利了些,如今再病,自然是非同小可。本来各国使者正打着回国的主意,此刻就不便离开成周,要时时入宫探病才合于礼。 他这一病不起,梦王姬虽然病愈,但天子病重,自然是暂罢宴客,每日与姬仁在宫中守候,弄得众使者少了一大乐事,平日碰面时都没甚精神。 眼见已是春暖雪融,草木滋长,满地披绿,伍封见姬介对军务渐渐上手,每日由他带着铁勇在营中督促士卒练习阵变技击剑术,自己半日在营中带兵,抽空指点姬介的剑术兵法外,另半日不是入宫探病,便是与燕世子姬克和秦世子赢利聚一聚说话,谈论些天下大事。 这日伍封正抽空回府,与楚月儿等女说话,王宫派了个寺人来,急召伍封与楚月儿入宫。伍封见天子连楚月儿也召入宫,心中一惊,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匆匆忙忙与楚月儿赶到天子寝宫。 门外站着姬仁、姬厚、姬介以及刘单二公,姬仁抢上来道:“龙伯……”,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伍封心中一沉,小声吩咐姬介,命他速入营中,约束三军,不可轻出。 姬介走后,寺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带入寝宫,伍封便见周敬王躺在床上,梦王姬伏在床边正哭着。 周敬王见了伍封入宫,眼中一亮,道:“梦儿先出去,寡人有话要与龙伯和月公主说。” 梦王姬退出去后,伍封与楚月儿跪在床边,周敬王此刻目光散乱,缓缓道:“月公主,寡人有一事……,有一事,梦儿一生被寡人所误,日后烦你多多照看。” 楚月儿这些天时时被天子召入宫说话,周敬王对她便如自己的子侄一样。此刻她眼泪汪汪地说不出话来,不住点头。 伍封却不解天子之意,心忖天子病重,有些语无论次,这话理应说给姬仁听才是。周敬王忽抓住伍封的手,道:“龙伯,仁儿敦厚慈和,性较懦弱,烦你保护仁儿即位,勿使生乱。” 伍封点头道:“微臣知道。” 周敬王点了点头,含笑而逝。 伍封想起自己到成周数月,所见的天子慈详谦和,政事精明,而他对自己极厚,不下于齐平公。齐平公厚待他,那是因为他是其女婿,天子与自己无亲无故,却如此厚待自己,视若家人,早令他大为感动。此刻见周敬王薨了,便如至亲的长辈去世一样,与楚月儿一起放声大哭。 此时,众臣都抢进寝室来,伏地大哭。周敬王自王子朝之乱时即位为天子,共四十三年,为政仁和,有长者之风,周臣与他相处日久,对他尊敬之极,此刻伏地痛哭倒不是伪作伤痛之状。 宫中的大钟鸣响了十二声,声振极远,想来全城都能听见。这丧钟一响,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薨了。也没过多久,智瑶、姬克、赢利等各国使者果然都匆匆赶入宫来赴丧。 伍封哭了一阵,忽想起周敬王的话来,此刻新天子未立,便以他的爵位最尊,道:“先王归天,理应另立新王,由新王主丧。” 这时,众臣抬起头来,伍封见有人欲言又止,也不想听他们说话,免得多生枝节,道:“先王身前已立太子,今日当奉太子为王。各位或是先王之子、或是王臣,还有各国的臣属,自然知道王意。如有异议者,便是违了先王之旨,在下便会以违旨作乱之罪将他拿下来处置。”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那是预先封住众口,眼见他按剑而立,谁敢多话? 立太子之日,宫中匠人便赶制了冕冠王服,此刻伍封让寺人将冠服请来后,扶太子姬仁坐在中间,亲手将冕冠为他戴上,又替他换上赤色的王服。 伍封领着众臣在先王床前参拜新王。新王姬仁谥称周元王,此刻即位为王,受众人参拜后,命寺人拿来丧服替众人换上,自己在王服上加了件丧服,开始主持诸般丧礼。内有伍封在宫内镇住众臣,外有姬介在营中统辖三军,这新王之立顺利得出人意料。 周元王姬仁见大局已定,鉴于前事,即刻宣布立姬介为太子,以免日后因为太子之争而生乱。又赐伍封为太师,梦王姬、楚月儿为太傅。王室本无太师、太傅二职,晋、楚二国有太师,宋国有左师和右师,楚还有少师,晋国有太傅,齐国叫太子牙傅,还有少傅。周元王便学晋国设了太师和太傅二职,太师是天子之师,是朝官,比同二卿;太傅是太子的师傅,类似楚国的少师,不过不算朝官,不上王殿。他这是因为时移势易而设二职,不料其后各国都学王室,也设出这两种官职来。 天子之丧礼比一国之君的丧礼更为复杂繁琐,一连许多日来,诸般礼仪让众人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在各国使者除了卫使先回国以外,其余的早在成周,到无须等候各使由各国赶来拜祭,周敬王的铜椁便置于太庙的侧殿之中,等停椁七月满后再葬。 三年前齐简公的丧礼,各国使者是等五月下葬后才离齐,那是因为齐国新君未立,政事上隐含变数之故。如今旧王已故,新天子已立,连太子也立了,各国使者已经依足了礼节,便不必等到周敬王下葬后才走了。先是智瑶托言离国日久当回,匆匆赶回晋国去了,周元王和伍封知道这人境大事烦,也难为他在成周呆了这么久,周元王亲自送了他出城。 智瑶走后,各国使者也陆续告辞,最后只剩了燕世子姬克、秦世子赢利还留在成周。 伍封是周敬王向齐国借来的臣属,以齐使之礼行天子之丧后,暂时便成了天子的臣属,眼下王畿内已经无人不知龙伯这位太师、三军统师、天子之师了。只不过新王初立,伍封不敢大意,每日要上朝与周元王议事,军中大半事务交由太子姬介来打理。 新王已经立了三个多月,这日伍封从朝上回来,到大营中去了一趟,见铁勇正教士卒剑术、矛法,十分忙碌,众士卒甚有长进,心中暗喜。 回到府中时,楚月儿等人刚从梦王姬府上回来,冬雪笑吟吟地跑来,道:“龙伯,莱夷的信鸽飞来,说九师父、楚夫人、展爷和波儿到了莱夷,展爷已经开始为龙伯训练水军。最要紧的消息,是说公主生了一子,十分健壮,母子均好。” 伍封大喜道:“这我便放心了,这小子生得像我还是公主?” 冬雪笑道:“帛书写不了那么长,可没有说,不过起了个小名叫敬儿,等龙伯回去后起名,早儿如今也会说话了。” 伍封喜孜孜地在堂中打着圈儿,乐不自胜。 小红道:“先前有个晋人来过,他是赵老将军府上的人,到成周来办事,田力托他来传个讯,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 伍封暗吃一惊,道:“不是燕儿有何事情吧?”心忖这晋人必是找张孟谈和高赫的。 小红道:“四小姐的确有事,不过是喜事,听说她有喜了,算来应该有了四五个月。” 伍封笑道:“这的确是件喜事。” 这时,燕世子姬克到府上来拜访,伍封忙将他请进来,楚月儿等人与姬克也很熟了,便不再回避,一起在堂上说话。 姬克道:“龙伯,在下明日便起程回国,想到齐国去打个转,顺便到莱夷拜访一下令堂,未知龙伯有何言语转告?” 伍封怔了怔,立时明白这是姬克的一番心意,他到齐国落脚是顺路,但跑到莱夷去纯粹是看他的面子,忙道:“在下无甚其它话语要转告,无非是请家母保重身体而已。” 姬克点了点头,道:“在下其实早该走了,不过羡慕成周的繁华富庶,有些舍不得此地,我们燕国境地甚大,可没有这么热闹。” 伍封道:“依在下看来,燕国虽然不如周富,天下形势还胜过成周。” 姬克道:“龙伯有何见教?” 伍封道:“成周地处天下之中,夹在晋、楚、秦大国中间,易攻难守,若非各国不敢对天子动武,早就并入大国了。燕国却要好得多了,地处冀北辽东,周围大国只有齐国,与晋国之间又有代和中山相隔,东南有海,西有大漠,只要驱逐胡人,便可以扩地,外交好齐国,有齐国为外防,国内施仁政,励农耕,早晚会成一等一的大国。” 姬克点头道:“在下也有同感,只是燕国再强,终不如晋楚齐秦。” 伍封摇头道:“这也未必。以天下之势,中原各国争竞不休,日后战事定会愈演愈烈,战必损国,燕国地处边陲,又无甚仇国,只要休养生息以自强,彼消此长,大有可为。” 姬克眼中一亮,点头道:“龙伯此言确是高论,在下回去定会与父君仔细商议,多谢指教。” 伍封道:“世子已经向天子告辞了么?” 姬克点了点头,道:“适才已经去过宫中,又去过王姬府上。自先王故后,梦王姬神情抑郁,颇令人耽心。” 楚月儿道:“梦王姬近来心情不大好,我们每到她府上时,都见她郁郁不乐,幸好她与我们还谈得来,暂可解忧。” 姬克叹道:“正是,在下也有些耽心。” 伍封问道:“月儿平日到王姬府上,与王姬说些什么?” 楚月儿道:“王姬喜欢问各国的风物,譬如齐国、楚国、吴国月儿知道些,另外便是鲁国、越国、卫国、宋国便所知不多了,王姬虽未去过,却比我还知道得多。” 伍封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失望,点头道:“王姬想来是从各国使者处打听到,眼下各国使者都走了,只余下世子和秦世子利二人,明日世子一走,这成周只怕再没有这么热闹了。” 姬克点头道:“秦世子早也要走了,不过王子厚送了他美女数人,整日沉迷酒色,乐不思归。” 伍封皱眉道:“秦国的智夫人遣人行刺,他还不尽快回去,这么数月在外,国中恐生变故。” 姬克道:“正是。”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告辞走了。 伍封送走了姬克后,心情甚好,忽想起梦王姬来,心忖这数月间梦王姬深入简出,未能见着,也该去瞧瞧她了,匆匆赶到梦王姬府上。 自从他上次探病来过之后,由于旧王去世、新王继立,又为天子之丧、各国使者离城,十分忙碌,已经有三四个月未到过梦王姬府上了,这次赶来,庄城乐呵呵地道:“龙伯可是久违了。” 伍封问道:“王姬可在府中?” 庄城道:“在在在,请随小人来。”他一连说三个“在”字,伍封暗感心热,可见这位老庄对他的到访甚是喜欢。 庄城又带着伍封往后院去,伍封上次到后院去,正赶上梦王姬小睡,甚觉尴尬,此刻怕重蹈覆辙,觉得这么往后院去不妥,道:“王姬在后院么?” 庄城明白其意,笑道:“龙伯勿须见外,王姬每与龙伯说话后便十分开怀,近来她心情不好,龙伯去谈谈是最好不过。” 伍封想想也是,梦王姬颇喜欢老子的学问,除了自己和楚月儿外,谁还懂得老子之学,能与梦王姬一谈? 入了后院月门,伍封一眼便见梦王姬正扶几斜坐在院中树下的厚席上,身前摊着那一大卷帛书。周围有八个侍女正在一旁做布鸢,细看便是当日歌舞“呦呦鹿鸣”的那几位。 庄城将他带过了月门,便告辞走了。众侍女面露甜笑,向伍封盈盈下拜,梦王姬抬头看时,见伍封正走过来,道:“龙伯是个大忙人,今日怎有暇来?” 侍女拿了一张革席和一张布筵,在梦王姬面前铺好,请伍封坐下。伍封与梦王姬接触多了,知道她不喜欢太多俗礼,看了一会儿侍女做出的布鸢,只见有燕形、鱼形、圆钱型的好几个,造型十分生动,称赞了几句,径自坐了下来,阳光透过树上枝叶洒落在梦王姬身上,伍封只觉得梦王姬因此更显得清雅高贵,大有仙气。 伍封道:“久未见王姬,听说王姬有些抑郁,遂来探望。” 梦王姬不悦道:“莫非定要梦梦身子不好了,龙伯才来么?”话说出口,便知这话有些强辞夺理,伍封与她无亲无故,未必定要时时来看她,脸上红了红。 伍封却觉得此言有理,惭愧道:“在下近来实在忙碌,真是对不住。” 梦王姬道:“以龙伯的性子,似乎不甚喜欢俗务,近来投身于琐事,定是想通过俗务而忘记对家人的牵挂吧。看龙伯的神情,似乎家有喜事。” 伍封被她一语说中,暗暗佩服此女的细心,点头笑道:“在下的夫人妙公主上年底生了一子,昨日传来了消息。” 梦王姬笑道:“原来龙伯有得麟之喜,理应相贺。” 伍封呵呵笑道:“是是,不过此子还未见着,只怕与公主一般顽皮,日后可有得烦了。” 梦王姬道:“龙伯已有二子,想来日后都是名将。” 伍封摇头道:“这可不好,在下不太喜欢他们如我一样,整日里打打杀杀,若能像王姬这般,那才好了。” 梦王姬微微叹了口气,道:“梦梦是闲来无事,才会投情于音律简册,这些东西只能怡情,不足以振兴家国,用途并不甚大。” 伍封道:“那也未必,眼下列国尚武轻文,武人大多粗俗不文,日后恐怕文士反能见功。譬如管子虽然也懂武,但终是以文事取胜。” 梦王姬叹道:“孔子周游列国,无国能用,由此可见文士当国之难。” 伍封见梦王姬席边一个纯铜的柱状盒子,上面雕饰甚精,打量了两眼。梦王姬道:“这是装帛书之用,平时盖上铜盖,既可防虫蚁,又能防雨水。” 伍封此刻心情极佳,只觉得异香扑鼻,虽然他以毛孔呼吸,但以鼻吸味却倍觉灵异,此刻忽觉异香传来,如同多种花草便在身侧,四下打量。 梦王姬奇道:“龙伯在看什么?” 伍封道:“好香,在下正寻思是何花草竟能如此之香?” 梦王姬笑道:“春暖花香,想是院中花卉气息。” 伍封摇头道:“不然,在下眼鼻甚灵,这香决非远处传来。”渐渐将上身向梦王姬移过去,笑道:“原来此香是从王姬身上而来,怪不得上次探病之际,也觉有此异香。” 梦王姬脸色飞红,嗔道:“龙伯忒也无礼,怎可如此说话?” 伍封仔细嗅了一阵,道:“这不算无礼,在下只是实话实说。”他细细看着梦王姬,见此女似恼还羞,旖旎动人,心中一荡,忽有一种抱揽入怀的冲动,心知不妙,连忙起身。 梦王姬吃了一惊,问道:“龙伯……”,伍封心道:“这么下去可不好,我可没有柳下惠大哥的本事。”道:“在下告辞。” 梦王姬见他突然要走,惊道:“是否梦梦有所得罪?” 伍封摇头叹道:“王姬没有得罪在下,只是在下与王姬在一起久了,怕会得罪王姬,只好先走,避之则吉。” 梦王姬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脸红如霞,也未留他。 伍封走出数步,忽想起一事来,回头问道:“王姬请去保护秦世子的张孟谈、高赫等人还在么?” 梦王姬道:“他们还没有走。不过秦世子还不愿意回秦国去,梦梦曾提醒过秦世子,他说其父君在嫡庶长幼事上甚是英明,自会处置智夫人,若是自己早早回去,恐担上杀害庶母兄弟的罪名。” 伍封点了点头,出了梦王姬府,吁了口长气,心道:“梦王姬委实魅力惊人,不知不觉之间,令人神迷。”他并非不好女色之人,自从上次到梦王姬府上探病之后,便大生亲近之意,但想人家是王姬,不可能嫁自己当妾,自己与她几乎没有什么可能。此刻只好按捺心思,又到王师大营去了。 伍封见士卒人多,三十铁勇有些忙不过来,想了想,便将一百倭人勇士调到大营教士卒兵戈刀矛,换回三十铁勇回来府中。营中两万多士卒,干脆改由倭人勇士任教,或能快捷一些。 晚间时,张孟谈、段规、任章三人一起到府上来拜访,伍封想不到赵、韩、魏三家的谋臣竟会携手同来,忙将他们请到大堂说话。 张孟谈道:“小人早想来拜见龙伯,可惜不得其便,明日小人等便要回晋国去了,特来告辞。” 伍封心道:“昨日到府上来报讯的赵府晋人,原来是召你回国的。”笑道:“其实在下也想见见各位,今日还向王姬问起哩!” 任章叹道:“龙伯每到一处便能建功,如此能为,小人等真是望尘莫及。” 段规点头道:“小人临来之时,韩公命小人一定要拜访龙伯,代主人致问候之意。”这人身材矮小,说起话来却精神十足。 伍封道:“这真是有心了,各位能来一述,显是当在下是个朋友,在下欢喜得紧。燕儿嫁给了无恤兄,日后长居晋国,各位如有机会,还请多多照应。” 张孟谈点头道:“龙伯放心。” 段规道:“小人虽不是赵府的人,不过四小姐如有用得上小人之处,小人看在龙伯和月公主面上,必会尽力而为,相信任兄也会如此。” 伍封点头道:“这就好了。”他让鲍兴取三口“步光”铁剑来,送给他们每人一口,道:“三位都是智勇之士,这剑或能用得上。” 张孟谈三人大喜,这“步光”铁剑锋利之极,十分有名,胜过他们自身的青铜剑不少。 楚月儿闻说张孟谈等人来了,早在后院收始了若干奇货玩物,此刻上堂来,给三人各有所赠,她在绛都之时,这些人也送了她不少东西,此刻自然要加倍馈送。道:“这里有个大礼盒是夫君送给燕儿之物,烦三位带回去交给燕儿。愿她小心身子,顺利生产。” 张孟谈道:“这是举手之劳,小人等定会照办。” 这三人属于三家,又只是家臣,自然不好与伍封说得深入,只是说些客套话,告辞走了。 伍封对楚月儿大加赞赏:“月儿甚得我心,我们正该给燕儿送些礼物。” 楚月儿笑道:“我在绛都时,人人都送了不少东西,尽是些稀罕物儿。两位时时天子赐些物什给我,正好送给燕儿一些。其实这都是看在夫君面上,只不过夫君在外出力,月儿在家受赏罢了。” 伍封心想:“张孟谈他们走后,世子利在姬厚府上便不甚安全了。”连夜入宫见周元王,说起赢利之事。 周元王也有些耽心,道:“寡人想请世子利在宫中暂住,龙伯以为如何?” 伍封道:“如此甚好,微臣便赶到王城去,将世子利请来。” 他带了三十铁勇和一百倭人勇士连夜出城,赶到王城的姬厚府上,亲自将赢利接了出来,一路护送到成周王宫。姬厚虽有些不悦,但也如释重负。 赢利感其爱护之心,叹道:“在下与龙伯无亲无故,龙伯竟然如此照拂,比若兄弟,在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伍封笑道:“为公为私,在下都不能让世子身临险境。” 次日伍封在营中忙了半日,回家用过午饭之后,伍封看看匠人将辎车改造成的数十乘軘车,果然甚好,给诸匠人赏赐了若干金帛,这才到后院去。见楚月儿正笑嘻嘻地与春夏秋冬四女说话,心忖这丫头最可人心,不论自己是忙是闲,她总是能自得其乐,从来不让自己为她担心。想到此处,心中爱念大生,召手道:“月儿。” 楚月儿笑着过来,道:“夫君,有事么?” 伍封道:“这些天忙了些,久未带你出去玩儿了,你是否愿意外出走一走?” 楚月儿笑道:“这最好了,月儿正寻思是否找王姬去说话。” 伍封见春夏秋冬四女也都热辣辣瞧着自己,笑道:“你们也一起去。不过先得去一趟营中,你们有先王所赐的金牌,来去军中无妨。你们都换上甲胄,我们一起看士卒练武,此之谓一举两得。” 他们都换上甲胄,让圉公阳、庖丁刀与三十铁勇守府,正要出门,却见商壶头顶着庄周由府外回来。伍封和楚月儿原怕商壶在外闯祸,不敢轻易让他出府,不料这人平日有些浑沌,楚月儿几番带他到王姬府,却应对得当,并不惹事生非,这才许他可以自行外出。 楚月儿笑道:“老商怎么才回来,快带周儿去用饭。” 商壶道:“老商在王姬府上已经吃过了。” 鲍兴见庄周小手上高举着一个布鸢,笑道:“原来你带周儿去放鸢。” 庄周那小僮儿却道:“这布鸢是一尾大鱼,这是王姬送给龙伯的,周儿可不敢拿去放。” 楚月儿见这布鸢是一个鱼形,颇为有趣,忙接了下来,好奇道:“王姬怎么突然间送了个布鸢来?” 伍封笑道:“昨日我去看她时,她的侍女正制布鸢,被我瞧见,王姬只好送一个来,这叫作见者有份。” 商壶兴冲冲道:“姑丈,我们是否就放鸢去?” 伍封道:“你带周儿随我们去吧,一阵间有暇,我们便去放鸢。” 商壶大喜,将庄周放在一乘车上,自己也上了车,随他们同往大营。 到了大营,姬介见伍封带了各位夫人来,道:“龙伯的各位夫人都是善战的骁将,正好指点士卒。”又见庄周,笑道:“咦,周儿也来了。” 众人上了阅兵台,观看士卒练武。众士卒见龙伯的各位夫人均在,自不好在女子面前示弱,一个个格外卖力。 众女兴致勃勃地看了一阵,渐觉无趣,眼光不住向身旁的布鸢上瞧去,庄周年纪虽幼,却十分聪明,知道这军营不比它处,一声不吭。 伍封笑道:“这些士卒的剑术矛法,你们自然是看不上眼了,我们到城头放布鸢去。”让姬介自督军练习,带了众人又往成周的城墙上去。商壶又将庄周顶在头上,跟在众人后面,自己与庄周说话。 这王师大营本就在城北边墙下,众人由营中上城,沿城墙缓步走着,看着城内外的景色。 成周城墙高达三丈,向城外看去,只觉满目绿荫,蓝天白云,连春夏秋冬四女也可一直看到城外七八里处,见邙山一带低矮的小山起伏,山中紫气氤氲,登觉心怀大畅。 众人沿城墙一路走着,指点着周围的景色,伍封道:“我总觉得这城外的景致不如莱夷。这里地势平缓,一眼便看得十分清楚,比不得莱夷处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大山小丘,总觉得里面藏着杀气。” 鲍兴在一旁愕然道:“龙伯,那杀气也好看么?” 伍封笑道:“杀气是看不到的,不过若能感受到其中的杀气,便知道有许多变数。人若是从开始便知道如何结局,那便无趣了。” 鲍兴笑道:“不过小人觉得小刀的庖室之中最具杀气,牛羊豕凫,杀气腾腾。” 众人由北至南,在城墙上走了一大圈,伍封怕众女累着,便在城南头上休息,城头士卒忙不迭替众人准备席筵酒果。 商壶将庄周放在身边,替他剥削果品,拭汗擦额,忙个不迭。伍封讶然道:“只道老商是个粗人,想不到对小孩儿却十分心细。” 楚月儿点头道:“周儿天天与他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天,居然衣饰干净,想来照顾甚周。” 伍封道:“日后带老商回到齐国,等早儿和敬儿大了些,便让他带着去玩耍,只怕极好。” 说了一会儿话,伍封与楚月儿又站在城墙边上远眺,只见城南不远处河水浑黄,滔滔东流,数里外有一处较高的山,隔着河两岸相望,山壁陡削,造型甚奇。伍封叫来一个士卒相询,知道是龙门山。伍封点头道:“原来这便是龙门山,那大鲤逆上跃过龙门,便化为龙的传说想是在此地。我教匠人将水寨建在龙门山下,想来应建好了,抽空带你们去看看。” 眼下正是春暖花香之际,看城下时,只见卿大夫家中多有出郊踏春者,城下人来往甚众。远方田中早已经播种完毕,有不少人正在田中除草,满目看去都是平和安详。 众人见南门风大,便将布鸢放起来,越放越高,只见这布鸢如一条鱼般在风中游动。楚月儿将布鸢放得高了,将绳交给庄周,自己兴致勃勃地跃上城墙,坐在城头上远眺,那些士卒吃了一惊,这城头比城墙更要高出一丈,离地有四丈之高,若是不跌下来,后果堪虞。伍封等人知道楚月儿的手段,并不在意。 城头上春风洋洋,送来远处的花草气息,令人欲醉,众女和商壶、庄周叽叽喳喳地抢着绳放鸢,不过商壶每抢在手中,便交给庄周。 伍封见春夏秋冬四女变得与玩童相似,追逐笑闹,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向楚月儿瞧去,见她长发飘动,细腰堪握,也跳上了墙头,坐在楚月儿身边,顺手将楚月儿揽在怀中。 楚月儿仰面躺在伍封身上,看着空中那布鸢,随口道:“夫君,你喜欢春天还是秋天?” 伍封顺嘴答道:“或是秋天吧。” 楚月儿道:“为何是秋天呢?” 伍封道:“秋天收获之时,满目金黄,是人一年中最辛苦而又最心安的时候。” 楚月儿笑道:“我倒觉得春天好些,生机昂然。” 伍封叹了口气,道:“也说得是,我小时也喜欢春天些,眼下更喜欢秋天,固然是俗念多了之故,只怕也是心态老了。”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如还说老,天下只怕都是老翁老妇了。” 伍封细细看着她的小脸,见她笑靥如花,眉心的小红痣更使她显得娇艳欲滴,笑道:“月儿之美,真是越看越觉得动人!我与你在一起时,如沐春风,最觉得轻松自在。” 二人在城头上喁喁私语,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儿,心神渐醉。过了好一阵,楚月儿忽指着天上道:“夫君,你看。” 只见远方不知何处也放了一只鹰形的大布鸢来,越放越高,渐渐向伍封他们这只鱼形的布鸢靠近。 春夏秋冬四女指指点点,觉得更有趣味。 伍封看了一阵,笑道:“那是王姬的布鸢,我在她府中时,正见她的侍女造这布鸢。” 庄周年纪虽小,颇擅放鸢之道,伸缩长绳,将鱼鸢放得愈高,与那个鹰鸢此起彼落,互相追逐,仿佛两只活物一般。 城下的人渐渐被这二鸢吸引,都抬头看着空中,手中指指点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庄周“哎唷”一声,一时未曾注意,两只布鸢靠得近了,来不及收绳,猛地缠在一起,两边放鸢的人情急之下,猛力拉扯,长绳断开,两只布鸢因为被绳子缠住,随风缓缓飘落。 众人惋惜而叹,楚月儿道:“夫君,好不好我们跃上去,看看能否追上这布鸢。” 伍封见这鸢离地足有数十丈高,吃了一惊,道:“我们能上得这么高么?” 楚月儿道:“若不试试,怎知道成不成。” 伍封寻思只要二人互相借力,便可将下坠之力化去,不怕摔下来受伤,点头道:“好吧,我们便试试。”自从他得知妙公主平安生子后,心情甚好,早想浑身舒展一下了。 二人站起身来,伍封道:“月儿,去吧!”二人尽力上跃,飞起了丈余高,心中均是暗自欣喜,以前他们一跃之下,绝高不过丈,要再往上升便须借力,此刻一跃便差不多两丈之高,知道是吐纳进入“龙蜇神境”的缘故。一跃到尽,二人双手互握,借力向那二鸢迎上。 城下的人齐声发出惊呼之声。春夏秋冬四女和鲍兴等人见二人向上跃起,越飞越高,暗暗吃惊。只见伍封和楚月儿互握着手,一黑一白的甲胄在夕阳下闪闪生辉,渐渐向上飘去,速由快变慢,恍如仙神一般,离地有数十丈之高。春雨等人虽然常见他们的“比翼双飞”之术,却从未见他们能飞得如此之高,相顾骇然,唯恐他们就此没入云中,不禁担心起来。 伍封和楚月儿到了那布鸢近前,捉住了鸢,只觉心旷神怡,大有余力,再向上飘飞了一会儿,伍封觉得一手举鸢,可减许多下坠之力,不过此刻也无暇深究,他怕春雨等人耽心,道:“月儿,下去吧。” 楚月儿点了点头,二人变换身形,俯身下冲,如同两头大鹰一般,先前速度极快,渐渐变慢,离城头十余丈时转过了身,再成头上脚下之势,缓缓落在城头上面。 伍封心中一动,向天上看去,心忖:“我学会脐息之后,便能凌空行剑,这‘比翼双飞’之术互相借力,仍用的是‘借’,眼下已经到了‘龙蛰神境’,是否可以真的与天地相合,不用借力而飞呢?” 春雨等人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相询,鲍兴和商壶早张大了口,半晌合不拢来,呆了好一阵,问道:“龙伯,小夫人,这天上是什么样子?” 伍封回过神来,搔头道:“这个我可没注意,只是看着月儿身形甚美,忘了看四周了。” 楚月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风稍大些而已,若再往上去,只怕有些不同。” 庄周奇道:“原来龙伯和小夫人会飞。” 商壶道:“天子说姑丈和姑姑是神人,天子的话是不会错的。” 伍封笑道:“今日便这么着吧,眼下天渐晚了,先前我往下看时,偶见梦王姬带着侍女正在城外,我们将她的布鸢送去,顺便打个招呼。” 众人下城墙时,却见城下百姓黑乎乎地跪了一地,伍封吃惊道:“他们这是干什么?” 小红道:“先前公子与小夫人上飞时被他们瞧见,便这么跪下,后来人越来越多,就成这个样子了。” 伍封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百姓大声欢呼,声若雷动。 众人徒步出城,没行多远,便见梦王姬等人在一株大树附近。伍封拿了那鹰形布鸢上去,梦王姬的那班侍女看见他更是惊异尊敬,忙不迭将布鸢接过去。 梦王姬道:“梦梦偶尔出来踏青,不料碰上龙伯,这真是巧了。” 伍封道:“王姬正该出城走走,久闷府中可不好。” 梦王姬叹道:“龙伯与月儿竟能比翼而飞,这真是天下奇术,梦梦可是从未听闻过。” 伍封笑道:“这都是与人打架多了,逼出来的本事。” 夏阳看着附近的那株大树,甚感好奇,笑道:“这株丑树生得甚怪。” 众人看那树时,果然生得奇形怪状,满树都是节子,无一处不弯,弯得又毫无规则,虽然不是死树,却光秃秃地没见几片叶子,树皮上青苔堆得老厚。 商壶颇懂树木花草,看了看那树,道:“这树质地松散,怕有五六百年了。” 春雨奇道:“五六百年竟没有人将它砍了去?” 伍封道:“正因为此树无用,便能活五六百年。” 梦王姬点头道:“此树弯曲不规,质地松散,制舟易沉、造车易烂、为梁易朽、当柱易蛀,百无一用。更兼它不挡道、不遮荫,因而无人会想着砍来用,才会如此长寿。” 秋风愕然道:“原来无用也有好处。” 梦王姬道:“当它百无一用时,无用便是其用处了。” 伍封和楚月儿不住点头,楚月儿道:“王姬这说法很有道理,不过消沉了些。“ 伍封道:“但王姬的说法大可以借鉴,譬如有的人以为可用金帛来解决任何问题,那么对他来说,金帛便成了他的问题,早晚出事。” 春雨等人目瞪口呆,茫然互顾,倒是商壶与庄周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伍封等人告辞回营,上车回府,才到府中,庖丁刀便上来道:“龙伯、小夫人,那大叉已经打造好了。” 伍封奇道:“什么大叉?” 楚月儿道:“我见老商那柄青铜叉子粗笨,无甚韧性,上次在绛都时魏公送了些良铁,虽然不比越国的精铁,却可以铸兵,既然府中有冶炉匠人,便让匠人为老商重铸,小刀是此道高手,时时监督,这几个月下来,终于铸出来了。” 庖丁刀将那大叉递上来,伍封见仍是青铜所铸,不过里面用了许多良铁,两个叉尖上用铁较多,各长一尺,相距五寸,叉长一丈多,最奇怪的是叉尾上有个大铁环,连着一条细长的铜链,也含铁质。 庖丁刀道:“连叉带链共重二十八斤,链长二十丈,甚是坚韧。” 伍封喜道:“这铜链想是为了作飞叉之用,月儿定是想出了一套叉法吧?” 楚月儿笑道:“这这叉法是从矛法之中变出来,不过有几招飞叉之法,还算过得去。” 伍封忙道:“月儿快试来瞧瞧。” 众人到了前院场上,楚月儿拿着这大叉,使了套叉法出来。只见她用的是横、拦、绞、剪、扎、缠等法,身叉相随,走横落顺,闪转吞吐,轻灵飘逸,比商壶自己的叉法要高明百倍,楚月儿只使了十余招,伍封已看得血脉贲张。 忽见楚月儿手振处,大叉猛地向天上飞了出去,拖着那铜链如一条长尾,大叉如一条蛇般往空中游去,凌厉无匹,又夭然灵动,如同活物。 伍封大声叫好,楚月儿提叉回来,伍封道:“最后这几招飞叉是最妙的,难为你怎能想得出来。” 楚月儿笑道:“月儿可是从晋国时便想起,好不容易想出来的。” 伍封叹道:“你对徒儿的爱惜之心,连我也觉得有些妒嫉!” 楚月儿格格笑道:“月儿对夫君才是最爱惜的哩!这叉法步战最为有用,车战和马战稍差些,不如小兴儿的那套斧法。老商,这叉法想不想学?” 商壶早看呆了眼,此刻跑上前,“梆”地一声向楚月儿叩了个头,笑道:“姑姑这叉法忒好,老商可没有拜错师父。” 楚月儿将叉法一招一式教给他,这叉法只有二十一招,后面六招都是飞叉之法,最为难学,虽然这是楚月儿特地为商壶所创,商壶也学了一两个时辰,才尽数学会。只见商壶那几招飞叉本事十分神妙,一条叉夭如骄龙,破风而飞。 伍封看着那在空中飞闪的大叉,又想起“比翼双飞”之术,心忖:“‘比翼双飞’靠的是借力,那是‘借’,最高明当是‘合’,如何才能合呢?”忽想起那日见到老子,送到西门,鲍兴所说的那番话,想道:“老子仍是老子,在小兴儿的眼中却如龙、如木,幻像无数,虽然这发自小兴儿之心,却也是因老子无形无像、无境无界。我和月儿还未到此境,能否由‘合’字着手?” 他想了一阵,跃身而起,飞在空中,双手下拍,想学鹰隼般上飞,却毫无能为,落下地来,连试数次都是如此。 众人见他凝神苦思,知道他又在钻研奇术,不敢打搅,楚月儿看在眼中,心知其意,上前道:“夫君想借天地之力而飞么?” 伍封皱眉道:“鹰鸟腾飞,借的是风力,大可以凭此相试,不过我们从‘借’上着手,毕竟不是最高明的本事,这么做法恐怕还是不成。” 楚月儿沉吟道:“天地有风,那风又是借的什么?” 伍封脑子一个念头急闪而过,道:“风便是无形无像,它是与天地相合,无以为借。”一跃而起,心中当自己是天、是地、是风,果然轻盈了许多,上窜了三四丈高,可临到尽处,仍不能续往上飞,下意识地蹬了一下脚,忽然脚底生风,又窜上了三丈多高。 伍封大喜,或轻轻摆手,或微微蹬足,便可以控制上下左右之方位,在空中往来自如,纵横随心。 楚月儿看了好一阵,也跃身起来,将坠身时,伍封伸手扯了扯她,带着她飘动,告诉他新悟的妙法,不一会儿,楚月儿也如他一般,便如一条鱼般,在空中能够随心所欲地游动,二人再也不用互相拉拉扯扯借力,单是一人,也能够自行上飞前飘。 众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连鲍兴和商壶心里也知道,这二人的本事已经进入了神境。 二人终能尽数控制身形,在空中自由往来之后,缓缓下来,飘落场中。 伍封叹道:“月儿,这才是真正的御风之术,我们以前可夸张了。” 楚月儿道:“若非我们练成了毛孔呼吸,恐怕还练不成这本事。” 伍封点头道:“眼下我们虽然是合天地自然之力,可以力道环生,但还是要借一点力来控制方位,是以不够快。如果再要精进,只怕要到无境无界时方可达到完完全全地‘合’。此时只能叫御风之技,真正完全合时才是行天之术。” 楚月儿道:“若真的到了无境无界时,想来我们便更能够身随心而动,说不定还能带人而飞。” 伍封笑道:“到那时还可加快速度了吧,说不好真能做到传说的瞬间千里,只不过能否到无境无界的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强求不得。” 从此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常练此技,只不过因此技太过骇人,是以每每选在夜深人尽时悄悄与楚月儿试试,他们在空中之速度渐快,不过也只如重车之速,楚月儿与伍封要快些,及得上快马奔驰。 次日伍封入宫时,周元王笑道:“听说师父昨日在城头上与月公主一展神技,见者逾万,寡人却未能见到,思之甚憾。” 伍封道:“微臣是一时胡闹,想不到却惊扰了百姓。” 周元王点头道:“王妹昨晚入宫说过此事,还说师父喜得麟儿,怪不得今日师父神采奕奕,不比往日。” 伍封道:“微臣这些日子的确是心有牵挂,眼下终可放下心中大石了。不过王姬没有往日的精神,颇见消沉,令人有些担心。” 周元王叹道:“寡人也有同感,既然师父说起,寡人想请师父带她四处走走,以遣心怀。” 伍封皱眉道:“并非微臣不愿意陪王姬,只是怕让人看见有些不好。” 周元王哈哈笑道:“又不是偷偷摸摸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了?何况以龙伯的爵位,与王妹在一起正是合适不过,师父怎么反而迂腐起来?” 伍封笑道:“天子说得是,微臣这是过虑了。” 周元王道:“昨晚介儿来说,那座水军大寨已经按师父的意思建好,是否将水师迁进去?” 伍封点头道:“微臣正有意去看看,今日我便将水师迁进去。” 周元王又道:“昨日卫国派了使来拜祭先王,不过并不是石圃。听说那石圃回到卫国后,将卫君起赶走了,他是卫君一族,有意自立为君。卫君起跑到了齐国,由田氏养着。” 伍封愕然道:“想不到这石圃如此大胆,这不是谋逆么?” 周元王笑道:“不过没过数日,卫出公又回卫国,将石圃逐走,这人剑术虽好,毕竟是不得民心,眼下不知道躲往何处去了。” 伍封道:“想不到这卫政变来变去,最终还是由卫出公为君。” 他告辞出宫后,直接跑到梦王姬府上,到后院见梦王姬又在看那帛书。 伍封笑道:“王姬整日阅籍,恐怕是缺少运动,久必不好。” 梦王姬道:“梦梦又没有龙伯的本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动。” 伍封脱口道:“在下想请王姬到府……到南郊一游,王姬是否愿意相陪?”本来他想请梦王姬到府上去,但转念一想,她是孀居之人,请她到府会有损其声名,遂改口到南郊。 梦王姬又惊又喜,旋又踌躇道:“这么出去只怕不像样子。” 伍封笑道:“无妨,在下让月儿来陪你,权当月儿请王姬出游,在下只是个护花使者,便无妨了。” 他不管梦王姬是否同意,让一个侍女去告诉鲍兴,让他将楚月儿等女请到王姬府上来,一并到大营中去。 过了一会儿,伍封与梦王姬出府,见楚月儿、商壶等人已经到了府中,遂赶往大营,对姬介道:“太子,今日我便将水师带到水营中去,车步卒日后你多多看视,我常往水军里面走,未必日日会来。” 姬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梦王姬,笑道:“左右是无甚战事,龙伯尽管去忙,闲时也未必非要到水营之中,譬如去看看风景,与姑姑一起放放鸢儿,营中的粗重活儿便交给小侄算了。” 伍封见他笑得有些古怪,回头瞧了瞧梦王姬,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放松些了。” 他在营中点齐了水师,叫上水军的将佐二人,一起向城南郊的龙门山进发。 到了水寨之中,只见营寨十分整齐,果然一切按他的要求。水寨建在龙门山北侧的山壁之下,寨中依山壁建着上百座营房,两道相距数里的粗木栅栏和一条青石的甬道透入水中二十余丈,青石两旁舶着大小战船,全部包在木栅之内。中间一座大船甚高,虽然比不上余皇之坚硬高大,却装饰极精,正是中军发令之船。 将佐将士卒安置在营房,立垒门、设鹿角、埋拒马,伍封带着楚月儿、梦王姬等人上了大船,一上大船,立时想起在莱夷水营的光景。 河上风大,伍封见梦王姬的大袖如飞,隐约可见其丰姿焯约的体态,心中一动,对鲍兴道:“小兴儿,你让匠人在营中水浅处设一个大水帐。” 鲍兴匆匆跑下船去,众女想起在莱夷时的游水之乐,登时兴趣昂然。伍封与众人坐在船头,看着满河水光,心怀为之一宽。 梦王姬与楚月儿等女说了一会儿话,起身站在船头,看着浑黄的河水,若有所思。 伍封问道:“王姬在想什么?” 梦王姬道:“当日孔子在水上曾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说光阴似电,如同白驹过隙,岁月如此,人亦将老。” 伍封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道:“王姬怎么老想着些不如意的事?这样下去,人的面容虽然不老,心志也老了。” 梦王姬道:“见了这水,龙伯又能想什么呢?” 伍封笑道:“在下所想的事情便多了,譬如我在想,这河中大鲤正肥,正好捉几条上来制鱼羹;又如在水中嘻游,看看河水之中有何灵物等等。” 梦王姬道:“河中自有灵物,当年伏羲氏观象于天,观法于地,一日有龙马由河中跃出,伏羲氏画下龙马身上的旋毛条纹,后来便研成了八卦,此称河图。” 楚月儿愕然道:“月儿幼时曾听过河图洛书的事,原来如此。那洛书又是怎么回事?” 梦王姬道:“大禹治水时,洛水中有灵龟现身,大禹将龟身上的裂纹画下来,由此将伏羲氏传下的八卦演变成了六十四卦。这便是洛书的故事了。这六十四卦在夏时称为‘连山’,商时称为‘归藏’或‘乾坤’。后来到了文王之时,文王被商纣王困于羑里七年,其间推演六十四卦,重理卦辞,人称‘周易’。” 伍封看着河水,道:“若是这河水中再跃出一灵物,不知道又会演出什么学问。是了,王姬可会游水?” 梦王姬摇头道:“梦梦可不会游,小时候曾想游水,但又觅不到僻静之处。” 伍封笑道:“何用僻静之处?在下立这水帐,便是给你们游水之用,等水帐立好,便由月儿教王姬游水。” 梦王姬问道:“为何非要学会游水呢?” 伍封搔头道:“这中间的理由可不好说。” 梦王姬愕然道:“有什么不好说的?” 伍封支支吾吾好一阵,寻思:“我总不能告诉你,是想看看你的身材如何。”道:“学会了游水有很多好处的,既健身,又有趣。” 梦王姬道:“是么?” 伍封顾左右而言它道:“月儿,你们带了水靠来没有?” 楚月儿道:“我们的水靠总放在铜车之上,便不用带,未知小雨儿她们带了没有?” 春雨道:“我们可没有带来。” 小红道:“无妨,我到府中去拿来。” 伍封问道:“你看看有没有适合王姬和老商用的,也拿几件来。老商,你会不会游水?” 商壶笑道:“老商的水性可好哩,还能在水中叉些鱼儿起来。姑丈、姑姑、你们忙着,老商去练叉了。”他新学的叉法,自然是兴趣昂然,觅了个空旷人少的地方,自行苦练不提。 小红去后,伍封在舟上不住催促鲍兴,在鲍兴的喝斥声中,那水帐飞快立好,这时候小红也拿了众人的水靠来。她拿出一件道:“这雪鹿皮书应该较符合王姬的身材。” 这些水靠就像众人随身的兵器一样,离开齐国时便一并带来。雪鹿皮的水靠只有数件,梦王姬身材高挑,与她身材相仿的便只有叶柔了,当日将叶柔的剑、矛和甲胄一起放入棺内时,这水靠却忘了放进去。小红不提叶柔,是怕伍封想起了伤心。 不过伍封心里却明白,他心中微微一酸,点了点头,道:“月儿,你们带王姬到水帐去玩吧。” 楚月儿、梦王姬和春夏秋冬四女、小红一起下了大舟,到水帐中间去,鲍兴自告奋勇守住水帐之门,伍封在船头静坐了一会儿,不禁想起叶柔来。忽想:“其实柔儿与王姬的经历有些相仿,虽然柔儿没有王姬这样身世,但心上都是一样的凄苦。”梦王姬和叶柔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时而是两人,时而又像是一人。 伍封摇了摇头,走下了大舟,先看商壶练了一会儿叉,又到水寨各处去看视,见众士卒新换的营房,正忙着收拾挡扫,庖室中已经开始准备饭肴。 那水军将领来问道:“龙伯、王姬和各位夫人是否在营中用膳?” 伍封抬头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便在营中用膳。” 将领道:“可惜未一早准备,营中无甚佳肴。” 伍封问道:“若有几条河鲤,庖人能否制好?” 将领点头道:“自是可以,可小将一时间只怕买不来河鲤。” 伍封笑道:“听说这河中鲤多,我自有办法觅几条来。” 他让鲍兴将水靠拿来,在舟上换了水靠,带着“天照”宝剑跃下水去。只觉这河水与莱夷海中大不相同,海中清澈,而河中浑黄,视物不远。 伍封在河底缓缓游着,只觉得比脐息之时,在水中更加悠然自如,游了一阵,连自己也有些怀疑自己变成了大鱼。他怕惊了水中的鱼,在水中拔出了剑,只是缓缓游动,周围细看,猛见一尾大鱼由眼前游过,眼明手疾,一剑刺出,将那大鱼穿在剑上。又游了一阵,依前法再刺了两尾大鱼,这才升出水面,宝剑挥处,三尾大鱼飞落在岸上。 那将领正带着十余士卒在岸上等着,见他潜入水中甚久,正暗暗耽心,忽见他冒出身,果然得了几尾大鲤,无不佩服,又惊又喜,心忖这种捕鱼之法从未见过。 伍封又潜入水中,过了好一阵又刺了三尾鱼上来,在水中挥手,让士卒拿去制肴,自己却入水嘻游。 在水中游了好一阵,伍封潜到水底最深处,目力只能看出三四尺远,觉得甚不畅快,此刻他又顺手刺了两尾大鲤,忽觉身侧有鱼影游动,忙扭身去看,只见一条大鱼的身影一闪而逝,忙追游过去。 那鱼游得甚快,本来以伍封的游速并不会慢过它,但水中浑黄莫辨,鱼稍游得远些便瞧不见。伍封心想:“先前刺了数尾鱼都十分容易,为何这一尾速度要快得多?”一直追过去,眼看那鱼离自己只有四尺,却不知死活地打了个圈儿,伍封大喜,一剑刺过去,将那大鱼刺在剑刃上。 伍封暗叹:“若是在莱夷的海中,哪里会让你逃出这么远?”举着剑从水中缓缓潜上来,刚从水中冒出头,便听前面一声惊呼,看时只见梦王姬正氽着水在眼前一丈多远处,楚月儿在她身旁,也面带惊色。 伍封吃了一惊,周围看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游入了水帐,忙道:“对不住!”心想:“在河水中难以视物,用剑可有些凶险,幸好离王姬还有一丈多远,万一不小心从她身下冒上来,岂非会刺到她?” 他正这么想时,梦王姬缓缓向水中沉下去。她新学游水,刚刚才知道如何浮在水上不沉,不料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手上还血淋淋刺着几尾大鱼,虽然认出是伍封,但惊骇之下,忘了击水,遂不自主沉下去。 伍封连忙在水中窜过去,一把将她揽住,往上泛起,再冒出水面时,见楚月儿也握着梦王姬的手臂,正怔怔看着他。 梦王姬轻咳了数声,吐了几口水,伍封忙道:“月儿,快将王姬送上船去。” 楚月儿拍着水,虽然她托着梦王姬,却如一条鱼般轻盈地在水中划过,片刻间便到了水帐的小船边上,将梦王姬推了上舟,自己在舟板上轻撑,也跃上了舟。冬雪忙取净水来,给梦王姬嗽口。 伍封急道:“王姬是否呛着了?” 梦王姬坐在船上,嗔道:“龙伯这么失惊没神从水中冒出来,好生吓人!” 伍封见她无事,这才放心,歉然道:“这真是对不住了,先前我在水中追鱼,一时未曾留心,想不到撞入了水帐。” 楚月儿格格笑道:“连月儿也被夫君吓了一跳。” 冬雪在一旁服侍梦王姬嗽口,道:“龙伯这剑上血淋淋的,还真是吓人,也怪不得王姬受惊。” 伍封看了看剑,陪笑道:“是我不好。”游到船边,将剑上的大鲤抖落,只见最后刺到了那一尾甚大,只怕有四五十斤重,也怪不得此鱼游速甚快。 小红过来将鱼拎走,扔出了帐外,又在帐门口大声将鲍兴叫来,让他将鱼拿走。 伍封将剑插入鞘中,窜上了小船,梦王姬又惊呼了一声,缩身到了楚月儿背后。伍封一瞥之间,只见她身材甚是惹火,胸挺腰细,曲体玲珑,极为诱人。 伍封心中一荡,忍不住赞道:“王姬这……”,说了几个字,忙住了嘴,暗骂自己是个好色之徒,在众女的嘻笑声中,急忙出了水帐,回到大舟上换下水靠,将衣裳穿好,心忖今日可是得罪了梦王姬,寻思一阵间如何向她陪罪。 日中之时,军中庖人将饭肴拿上了大舟,伍封将商壶叫来,又命鲍兴将众女请来用饭。 众女换下了水靠,嘻嘻哈哈由帐中跑出来,上了大船,只闻鱼香四溢,登觉胃口大开,一起用饭。她们一边用饭,一边斜着眼睛向伍封瞧,笑容甚是古怪。唯有梦王姬似乎面带愠色,若有所思。 商壶练叉正有瘾头,三两口吃完,又跑下舟去练叉。 伍封起身向梦王姬深深一揖,道:“王姬,先前在下不小心冒犯了,有得罪之处,王姬幸勿见怪。” 梦王姬点了点头,叹道:“龙伯请勿在意。” 伍封见她仍然有些郁郁不乐,不知道她是何缘故,向楚月儿瞧了过去,楚月儿微微摇头,伍封又道:“先前在下是一时鲁莽,王姬……”,梦王姬皱眉道:“龙伯还真是有些罗嗦哩!” 伍封笑道:“在下就怕王姬怪我是‘假道灭虢’。” 梦王姬忍不住笑,向楚月儿道:“月儿,你们这夫君真是有些无赖!” 楚月儿笑眯眯地点头道:“正是。” 伍封愕然道:“月儿居然不帮为夫之口,这真是奇哉怪也。” 楚月儿笑道:“谁让你冒冒失失地在水中乱跑?月儿当时在王姬身边,还真被你吓了一跳。” 伍封点头道:“不过说起来,这河水委实浑黄了些,我总是记挂莱夷的海水,清澈之极,海底的景致极佳,不像这河水之中,伸了手去,还搞不清楚自己有几根手指。” 楚月儿道:“先前我在水中时想起个主意,等我们回到莱夷,在海中起一座小屋子,你说好不好?” 伍封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梦王姬听得大感好奇,道:“你们在水中不惧被水淹了么?” 伍封蹲在她身边笑道:“我不用鼻吸,而用毛孔呼吸,是以并不怕水。王姬不信,大可以探指在我鼻下试试。” 梦王姬大为错愕,伸出手指来,但又缩回去,缩了伸,伸了缩,终是忍不住好奇,将手指伸在伍封鼻下良久,果然毫无气息。 伍封鼻中闻着梦王姬身上发出的幽香,垂眼看着她洁白浑圆的小臂,又见她的两根手指如同新剥的鲜葱一般白嫩晶莹,大为神迷。 楚月儿在一旁忍不住格格娇笑,指着他道:“夫君何时变成了斗鸡眼了?”原来伍封垂眼下瞧鼻端,两颗眼珠子便靠在一起去。 梦王姬抬头看了看伍封,觉得他挺大个身躯蹲在这里,两眼作斗鸡之状,委实滑稽之极,也忍不住嫣然失笑,将手指收了回去。 伍封哈哈大笑,站起身来,自走回席坐下。 梦王姬奇道:“若不用鼻吸,岂非嗅不到这鱼香?” 伍封笑道:“这‘龙蜇之息’不损口鼻之能,若有气息,自能入鼻嗅到。”他正色道:“不过先前在下只嗅到王姬身上的异香,的确不闻鱼香。” 梦王姬满脸绯红,嗔道:“龙伯又在胡说了。” 楚月儿笑道:“夫君可不是胡说,月儿也能闻到。” 伍封大赞道:“还是月儿心里向着我。” 春夏秋冬四女四双眼睛一齐向他看了来,大有嗔怪之意,伍封忙道:“当然,雨儿四人也是偏帮我的,不过离王姬远了些,只怕未嗅到。” 梦王姬笑道:“这人还真是个怪物!” 伍封笑道:“其实月儿也不用鼻息,与我一样,世上有她这么美丽的怪物么?” 梦王姬格格笑道:“月儿是灵物,但你的的确确是……”,众女齐声笑道:“怪物!” 鲍兴两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向伍封上下打量,奇道:“原来龙伯和小夫人用毛孔呼吸!不过无论小人怎么看,也看不出龙伯何处怪了。” 小红在一旁叱道:“又关你甚事了?吃鱼!”她从俎上捞了大块鱼,塞到鲍兴口中。 鲍兴笑道:“还是小红……,哇!”他忽地大叫一声,从口中扯了条大鱼刺出来,哼哼唧唧地道:“小红,你是否想谋杀亲夫呢?”被小红拿眼珠子一瞪,便不敢说话了,在一旁不住口地“呦呦鹿鸣”。 用完饭后,梦王姬与众人笑闹了好一阵,然后与楚月儿站在船头小声说话。她自小生长在王室,性子又怡静,周围从来没有人说笑打闹,早已经习惯了。她嫁给晋世子以后,晋人敬她的天子之女,更为敬重,回周后孀居,人们见了她越发地不敢轻侮。谁知道碰得伍封这么个放肆的家伙,时时口不择言赞她,虽然常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到心里总是受用。只道天下间的卿大夫家里都是规矩多多,不料与伍封一家人在一起,却是十分的轻松自在,说话行事没什么拘束,让她觉得大有亲近之意。 伍封远远瞧着梦王姬与楚月儿说话,心中甚喜,注意力始终放在梦王姬身上。忽想:“若能将王姬娶回去,可谓平生愿足!”这么想着,忽然一惊,才知道到成周半年之间,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喜欢上了这位文采风流的梦王姬。 伍封旋又想:“天子似乎也有这意思,他说我的身份已经够了,眼下我这伯爵类似诸侯,娶王姬自然可以,只是天子是否愿意将嫁给我当妾呢?”又想:“王姬眼界甚高,她常与月儿在一起,只问齐国、楚国、吴国的风物,可见并不怎么将我放在心上。以她眼下的态度看来,她对我只是比对其他人多些好感而已,未必看得上我。如何想个法子先让她垂青?只要她愿意了,我便向天子相求,万一天子不允,我是否索性来个偷香窃玉,将她掳回齐国去?” 他正这么乱七八糟想着,便没有在意楚月儿与梦王姬向他走过来,梦王姬见他正在出神,问道:“龙伯在想什么?” 伍封心中正打着鬼主意,猛被她这么一问,吃了一惊,仿佛自己的心思被人捅破一样,觉得颇有些尴尬,眼光不禁向梦王姬身上瞧去,支支吾吾道:“这个……,可说不得。” 楚月儿好奇道:“有什么事说不得?”她心思纯净,怎猜得出伍封的龌龊念头? 梦王姬见伍封两眼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猜出他定是在打自己的主意,满脸通红,扯着楚月儿往水帐去了。 伍封见众女都去游水,自己坐在船头好生没趣,心痒痒地想混到水帐中去,又怕梦王姬见怪,万一唐突佳人,她真的怒了不再随来,便得不偿失了。他没精打彩地将水军集合起来,教他们如何练习水性和水战,将展如教的水军经验用于水军之中,听得水军士卒将佐甚为佩服。 一连在水营中忙了一个多月,眼见已经是五月盛夏天气。 商壶的叉法日见精熟,便不再整日练叉,时时与伍封、鲍兴着水靠到河中游水,果然如他所说,这人的水性甚佳。 梦王姬每日与众女在水帐中嘻戏,此女水性已经练得极佳了,能与春夏秋冬四女水性相比,她新学的水性,不免兴致勃勃,每日由楚月儿用铜管带她潜入河底,时不常翻出些数十年、数百年前沉于水中的兵甲故物来,晚间拿回府中研究。这一个多月中伍封甚是老实,不敢踏入水帐半步,规规矩矩训练水军,才知道展如所教的水战本事的确非同小可,自己在实用之中也大有启发。 这日午饭之后,梦王姬正对着早间由楚月儿在水底觅到的一面青铜圆盾发愣。伍封好奇道:“王姬,这盾有什么古怪么?” 梦王姬点头道:“步卒所用的盾名曰干,作长方之形,上有凹口;车卒所的用的盾虽是圆形,但比这种盾要大,且并非纯圆。这种圆盾是胡人骑兵才用,可梦梦见盾上的纹丝却是中原人的鱼纹,中原人何曾有过骑兵呢?况且这是五六百年前的故物,甚是怪异。” 伍封顺口道:“或者以前的盾是这样子,要不就是胡人曾到过此地,总之是事出有因。” 梦王姬沉吟道:“莫非这是驭象所用?梦梦见籍上常提到象,似乎这中原之地,古时候有不少象群,前些天月儿在水底觅了许多象牙饰物,理应是如此。” 伍封见她只是醉心于学问,暗暗叹气,心知自己的学问远不及她,若要蒙她垂青,只怕用学问是不行的了,唯有想些其它的法子才行。 正想着,那水军佐领跑来禀报:“龙伯,王姬,天子派人相召,说有急事。” 伍封不敢怠慢,让众女自在水帐去玩,自己与梦王姬急赶入王宫。 到了王宫大殿,见姬厚、姬介、刘卷、单骄等一众周臣都在殿上,那秦世子赢利也在殿上,一个个满面忧色。 周元王见伍封到来,忙道:“龙伯,秦人联合巴蜀,大军逼到渑池城下了!” 第四十三章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伍封大吃一惊,问道:“怎会如此?” 周元王叹道:“秦君突然去世,谥曰悼公,智夫人立其子公子栩为君,以秦世子在成周之故,派人索要世子,同时派了大军到了秦之边境,逼于渑池城下,渑池离成周仅百余里,好生凶险。” 赢利流泪道:“父君身子甚健,日食一羊,饮酒数斗,无缘无故怎会去世?多半是智氏那贱人加害。微臣久留成周不回,便是为了逃避杀害庶母兄弟的恶名,以为父君能对这贱人有所处置。不料结果反是如此,想是智氏见行刺微臣事败,怕被贬责,抢先下手。” 众人心想定是如此了,否则秦臣为何会将先君谥号为“悼”呢?如果是善终,必不会用此恶谥。 伍封怒道:“王乃诸侯之源,是以天下尊王。这智夫人是否失心疯了,居然引大军指向天子?” 梦王姬道:“依梦梦之见,必是秦臣表面畏服智夫人的权势,心中却不服她,仍然侍奉世子。智夫人索要世子,一是想除掉世子以绝后患,二来是断了秦人心中的指望。” 伍封点头道:“王姬言之有理。” 伍封问道:“秦军有多少人?” 赢利道:“在下府中有人逃来成周,说智氏起军五万,再加上巴人一万、蜀人二万,共八万人,志在必得。” 姬厚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忖秦人素来悍勇,巴蜀觊觎中原之地以久,这八万大军非同小可,王师三万人不到,何以御敌? 单骄道:“最好是应了秦军之求……”,他看了看赢利,不敢说下去。因他应了秦军之求,即是将赢利交给秦人,任其宰割。 刘卷也点了点头。 姬厚道:“这样岂非丢了王室之面?不如派人向晋、郑求救,这二国甚近,由它们派师勤王。” 梦王姬叹道:“王室蒙乱数次,幽王之乱后,割歧丰之地予秦;王子带之乱,晋文公勤王,割温、原四邑。每次请师,最终所损都是王畿之地,今若再请晋郑之师,又割何地相赐?” 众人想想也是,摇头叹息。 伍封道:“天子,若从秦人之请,不仅天子脸面荡然无存,而且坏了礼制,等同于天子默许其谋逆之罪,日后列国再有谋逆之事,天子何以为辞?微臣不才,愿领王师到渑池御敌,也不必请晋郑之师。” 周元王喜道:“师父愿意领兵御敌,那是最好不过。” 姬厚道:“龙伯虽然勇猛,但王师新练未久,何况寡不敌众,万一败时,更损王室颜面,而且割邑损地不免,日后要天下尊王便更难了。” 伍封道:“巴蜀兴师助秦,想是另有所图,秦人与巴蜀的联军虽有八万,毕竟各怀鬼胎,不相统属,此为其一败;秦人并不齐心,臣属不服,民心不附,此为二败;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智夫人谋逆兴师,索要世子,其名不佳,士气必然低落,秦伯、巴子是天子封国,久受王恩,只是不通中原才被视若蛮夷,今兵指王畿,以下犯上,此为三败。用兵之道,关键是上下齐心,士卒才会甘心赴死,如今秦师与巴蜀混杂,士卒又怀有异心,就算是天下精兵,也不能有何效用。” 梦王姬点头道:“龙伯说得是。如果这一次王师能够胜秦人联军,顺便将世子送往秦国即位,列国必定会生敬畏之意,从此周室便有复兴之机。于情于理,于礼于法,都不能将秦世子交给秦人处置。再者说了,郑国势弱,若向它求援,未必能派出多少人来,军势只怕还比不上王师;晋国更不好说,智夫人是智瑶之妹,万一智瑶带兵前来,明为勤王,暗地里却相助秦师,只怕后果更是堪虞。” 众人心中凛然,暗暗点头,周元王起身道:“好,寡人便令师父为帅、介儿为副,引王师三军御秦,顺便将秦世子送国秦国即位。如果三军人数不足,寡人再从宫中三千侍卫中点二千人交付师父。” 伍封摇头道:“王师三军,留下水师驻守成周,微臣带二万五千人去便够了。” 周元王颇有些担心,道:“这人数毕竟相差悬殊,寡人有些放心不下。” 伍封慨然道:“天子尽管放心,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只要运用得当,未必不能成功。天子不必担心。” 梦王姬在一旁道:“眼下成周城中,只有龙伯和刘公指挥过战事,刘公年事已高,龙伯的经验最丰富,王兄尽管放心。” 刘卷苦笑道:“老臣是王子朝之乱时带家兵勤王,算不上什么正规的战事,三四十年前那一点点经验,怎及得上龙伯转战列国的本事?王姬无须在老臣面上贴金了。” 伍封忽想起战事在即,只怕要拖上个数月甚至盈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与梦王姬说话,别在这几个月中成周来个英俊有文采的家伙将王姬的心勾了去,那可大大不妙了。何况近三万王师被自己带走了大半,天子虽然对他不疑,难保其他的周臣不会担心,就算有姬介在一旁,只怕还有不少人在天子面前嘀嘀咕咕。如多一个梦王姬在身边,周人便会安心得多。便道:“天子,微臣想请王姬随军而去,王姬精通列国之间的风俗,又熟读兵法,或可在军中参赞军机。” 周元王笑道:“也好,便请王妹为军中司士,一同前往渑池。”答应得甚是爽快。梦王姬道:“可下月先王的葬礼……”,周元王笑道:“这葬礼本就无须女子参与,一阵你先到太庙先王椁前致礼便是。” 梦王姬心中大喜,以她心中所学,不在任何周臣之下,可惜她是女儿之身,朝中大事向来管之不上,不免有怀才不遇之意,如今伍封对她十分器重,居然提出让她参与军国大事,自然是十分高兴。 议事已毕,姬介自去整备兵甲,暂将水师二千五百人调到城中守备,伍封叮嘱周元王这些日不要离宫,万一外出也要带足侍卫。 伍封先让鲍兴将一百倭人勇士从营中召回,回到府中,让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阳、庖丁刀、鲍兴夫妇、商壶、铁勇、倭人勇士集齐,告诉他们要与秦人打仗的事,晚间一起迁到大营之中,又派人将梦王姬、赢利及其从人请来营中。从齐国带来府中的寺人、侍女虽然也能战,毕竟在兵阵上当不得大用,便留在府中。 姬介已经点好了士卒车仗,这人随伍封数月,学会了不少用兵之法,此时连粮草兵甲也尽数准备好了。 伍封将众人叫到帐中,道:“兵贵神速,渑池离此百里,我们连夜行军,明日天亮之前赶到渑池。” 姬介愕然道:“虽然眼下兵甲粮草备齐,但士卒训练一日未歇,这么连夜赶去,是否太过劳累士卒?” 伍封道:“行军百里不算什么,用兵之道,贵在出奇不意。秦人大军进发,肯定派了奸细到成周,今日军中大动,奸细必定回报,秦人明早便会得到消息。我要让他们得知消息之前,渑池上插满王师的大旗,足令秦人丧胆。士卒虽然劳累,明日我犒赏酒肴,许他们休息一日。” 梦王姬虽然未参与过兵阵,但她熟读兵书,立时明白伍封的用意,点头道:“龙伯果然是用兵的行家。依梦梦看来,秦人联络巴蜀八万大军前来,未必真想冒天下之大不讳伐王,只怕是威吓的意思多些。我们一旦兴师,他们得知消息,便唯有进攻渑池了。渑池虽然处崤山和中条山之间,但两山颇远,并不险要。城中守兵仅二三百人,万一秦人明早攻城,渑池必失,到时候秦人联军驻在渑池,我们人少驻扎城外,反会因此被克制。” 伍封点头道:“王姬果然聪明,若在军中久了,必定是妇好一类的名将!” 姬介听明白后,出去传令,众人整肃兵车,即时行军,一路上兼程西去,还未到卯时大军便赶到渑池,驻入城中。伍封将城守的官署改为中军营房,安排诸将各自把守城门城墙。 伍封让士卒在城头插上王师大旗,安排守戍之后,让士卒用饭后休息,自己却与楚月儿、梦王姬、鲍兴、商壶、姬介、赢利一起在城上察看秦人的联军。 敌营离城不到两里,营中火光虽明,黑暗之间也看不大仔细,天渐亮时,敌营便看得清楚些,只见敌营层层迭迭,壁垒森严,营中旗帜召展,气势甚大。 伍封叫上一个渑池的戍卒细问敌营情况,小卒道:“龙伯,中间那黑色大营寨绵延无数,那是秦军;左边是巴人,右边是蜀人。” 伍封问道:“可知是何人为帅、何人为将?” 戍卒道:“蜀人是由蜀王亲自带来,巴人却是巴国的王子领军,秦将有荀昌、甘成、公子萧、公孙责等人,荀昌为三军之帅。” 赢利道:“公子萧是在下的叔父,公孙责是世族子侄,这二人并不可惧,但那甘成是秦国名将,勇力过人,号称秦人第二,又善用兵,手下有十二骁将,都是勇猛善战之辈。西戎闻其名而丧胆,非同小可。” 伍封道:“那荀昌又是个什么家伙?” 赢利道:“荀昌剑术甚高,据说不在甘成之下,不过未见他用过兵,未知道兵法如何。这人是个大胡子,生得倒很威武神气,是智氏随嫁来秦的家宰,听说是智瑶的亲属。” 伍封细看了良久,这才带着众人回营。 当日秦人见渑池忽然有大军驻守,有如天军,无不骇异,不过他们素轻王师,也不知道伍封的厉害,并不在意,聚师于城下,派了若干骁将挑战,伍封却不予理会,只是与楚月儿、梦王姬、姬介在城上观看,大军静守不出。 梦王姬道:“秦国与巴蜀之士都颇为善战,王师数十年未经战事,更兼敌众我寡,只怕难以硬拼。” 伍封点头道:“虽然敌人联军士气不高,但王师士气也弱,列国素轻王师,秦人必不将王师放在眼里,在下于天子面前不敢提及,是怕天子忧心。” 梦王姬道:“如何才能鼓舞士气,而威加秦人呢?” 伍封道:“明日在下会向秦人挑战,擒杀其将,以振军心。今日便全军休息,等明日再说。” 晚间时分,伍封仔细询问过周围的地形,又向赢利打听清楚秦将的身份本事,知道他们并没有能偷入城中行刺的高手,遂放了心。 他见月色甚明,让众女准备兵甲战具,自己带着鲍兴出了中军营房,单独在城头缓步行走,正走时,便见梦王姬带着几个侍女正在西门之上,也在察看敌军营寨。 侍女见伍封走近时,一齐道:“龙伯!” 梦王姬道:“龙伯也来察看敌情么?” 伍封摇头道:“其实只是顺便走走,白天已经看得清楚,现在黑黝黝地也看不清什么敌情了。” 梦王姬点了点头,又看那火光甚亮的敌军营寨,伍封走近时,又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心忖:“这种体香以月儿和王姬最浓,月儿的体香闻得惯了,但王姬这体香如花如草,与月儿大不相同。” 伍封不禁走近到梦王姬身边,梦王姬愕然扭头看他,伍封见她眼中带着忧色,问道:“王姬在耽心什么?” 梦王姬叹道:“眼下我们只有二万五千士卒,敌军有八万人,尤其是秦人与西戎北胡交战多年,十分善战,王师向来安逸,又是敌众我寡,此战还真有些难。” 伍封点头道:“王姬说得是,兵法上说,未思胜,先思败,这是用兵之法。” 梦王姬奇道:“龙伯也耽心么?” 伍封道:“在下每战之前,多少有些耽心,唯有这样,所思所虑才会比较周全。别看在下在天子面前说得轻松,其实心里却一点也不敢懈怠。” 梦王姬道:“原来如此,可梦梦所见,龙伯总是信心百倍,从无耽心之时。” 伍封道:“有信心并非不耽心。其实在下毫不耽心的样子是做给人看的,若是主将忧心忡忡,必损士气,这仗就没办法打了。不瞒王姬说,在下从十三岁开始,对付生平第一个敌人,那时候面对敌人,心里惊惧,手脚打颤,背上还沁出冷汗来。” 梦王姬好奇问道:“龙伯十三岁便开始打仗么?” 伍封摇头道:“也不算打仗。在下十二岁到齐国,十三岁时先父亡故。当年伯嚭就派了三批刺客到齐国寻觅在下,不过他们虽然猜想在下藏在鲍家,却不敢确认,只是打探不休。我伍堡地在龙口,附近有座山名叫大昆仑。有一天家母对我说,在大昆仑山洞中有个长得什么样的人,那是我们的仇人派来的刺客,让在下去杀了他。在下当时的剑术平平,赤手搏击的功夫还算不错,便赤手空拳去杀那人,当时心中十分害怕,本来可以在三十招内杀掉那人,结果用了五十余招将他一拳打死,自己还受了点伤。回去后本以为家母会夸奖,谁知道家母一边为在下裹伤,一笾将在下大加斥责,说我哪一招哪一式不行,在下才知道其实家母一直悄悄跟着我,如在下不敌,家母便会挺身相救。” 梦王姬听得入神,道:“令堂这是在训练你吧?她这法子倒是与众不同。” 伍封道:“那是在下生平杀的第一个人,其后连续三晚未敢睡,睡时非要有家母在身边才会安心,不过三天之后,胆量便大了许多。第二次敌手是二人,在下寻思家母肯定在身边某处藏着,我若敌不过时便会出手相救,是以不怎么担心,虽然空手对剑时仍有些惧意,不过我在四十招内便杀了这二人。第三次对手有三人,在下却只用了三十招。其后家母才告诉我,这三次与敌人交手时她根本未去,第一次说我招式没用好,其实是从我身上的伤推想出来。从此之后,在下便不再畏惧,对自己产生了信心,其后数年之中,像这样的刺客被我杀了二十一人。” 梦王姬面露尊敬之色,道:“令堂大人可真是了不起!她这是训练你的信心,未必全部是为了格杀之技。格杀之技或者易练些,信心要练出来却难。” 伍封点头道:“正是。在下有了信心之后,剑术技击便突飞猛进,从此之后,便未曾败过。除了在卫国与颜不疑一战时略有不敌,不过并未败过他。在下是一军之帅,为了振奋士气,令将士安心,自然要学一学家母的法子,给将士以信心。” 梦王姬道:“梦梦只知道龙伯剑技厉害,想不到空手之技也很了不起!” 伍封笑道:“剑术有支离益号称天下第一,在下不敢与他相比,但空手格击之术在下却不敢妄自菲薄,至少目前还未遇过比我厉害的人,这可不是吹牛。是以我总是寻思,万一哪天支离益找上门来,要么骗他在水中比剑,要么骗他空手格击,说不定在下便会胜了。” 梦王姬微笑道:“想来龙伯是很会骗人的吧?” 伍封笑道:“在下只骗敌人,不骗自己人。对月儿、公主她们最多只是花言巧语让她们开心,却不会骗她们。譬如王姬在下更不敢骗,况且王姬冰雪聪明,在下想骗也不能得逞,唯有老老实实。不瞒王姬说,在下在其他女子面前从来未这么老实说话过。” 梦王姬睁大了俏眼,问道:“是么?”嫣然笑道:“梦梦倒疑心你刚才这句话就是在骗人。” 伍封指天划地叫屈,梦王姬终忍不住格格娇笑。 伍封见她笑靥如花,忍不住叹道:“有没有人说过王姬生得的确很美?笑起来极美,但生气时更美。” 梦王姬嗔道:“除龙伯之外,谁敢胡说!”立时反应过来,知道伍封是故意激她生气,而一窥其生气的美态。 伍封瞥着城外的营火,叹道:“可惜我的家臣大多在齐国,平兄和招兄又去了代国、中山,若多几个人帮手就好了。” 梦王姬道:“过去之战是抢俘掠财产,现在渐渐变成争城夺地,正因如此,才智之士便更有可为之处。天下人材甚多,有要是各国之强者,自然就会有人才投靠。龙伯名满天下,早晚会有更多才士依附。” 次日一大早,伍封等人才用过饭,士卒来报:“龙伯,敌将在城下搦战。” 伍封笑道:“今日我便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月儿,你随我去。小阳、小刀,你们在城墙上保护王姬,别让流矢伤着她。”他们穿上盔甲,到了城头时,赢利看了一阵,道:“龙伯,这二将是公子萧和公孙责。” 城门打开,放下吊桥,伍封和楚月儿由鲍兴驭车,商壶提着大叉,徒步跟在车后,出了城门,身后只有三十铁勇的十乘兵车相随,在城下一字排开。敌军见城中出兵甚少,相顾愕然。 伍封见对面有数千敌人,打着秦人的旗号,并无巴人和蜀人。当先两乘革车上面二将一个老迈,一个年轻,既然公子萧是赢利的叔叔,心想这老迈的必是公子萧,年轻的定是公孙责。 伍封身着黑色铁甲,仍披着西施为他造的红色大氅,手提铁戟叱道:“秦人亦天子之臣,今日不思忠义,反而联络异族,引军伐王,以臣伐君,罪同谋逆,如不早早撤军,派使向天子请罪,王师当奋义军,格杀逆臣。” 公子萧不敢说话,公孙责却道:“秦君不思伐王,但罪臣赢利在周,若能将赢利交还,我军必退,否则,以我数十万之师,大军东指,渑池必定化为齑粉。” 伍封“嘿”了一声,让鲍兴将铜车驰上前去。秦军渐渐迎上来,到了离城三百步处停下来。既然城中只派出了少数人,又以一车上前,那是将战之法,秦军士卒便都止步,只有公子萧和公孙责二车迎上前来,鲍兴猛叱驷马,铜车向二将冲上去。 车到公孙责的革车近前,伍封手起一戟,向公孙责刺去。公孙责举戈向迎,却被伍封轻轻将戈拨开,戟上月牙回勾,将公孙责从车上扯下车来。此时楚月儿早已经一矛将公孙责的车右刺下革车,他们二人不愿意伤人性命,未下杀手,鲍兴却不顾这么多,口咬着缰绳腾出双手,将大铁斧的斧柄早拔开了,手起一斧,将公孙责车上御者劈成两段。 商壶从车后闪出来,先将公孙责按住,他手力奇大,一按之下,公子责丝毫未能动弹,商壶夺了佩剑,用叉尖穿在公孙责腰带上,扛了上肩,又去捉那公子萧。 那公子萧年纪大些,才爬起身,却被商壶一手揪了个跟斗,也夺下佩剑,用叉尾穿上玉带。 商壶一肩儿挑着两个秦将,健步如飞,飞跑回城门,将二人扔在地上,再跑到伍封车后去。自有士卒将二将捆起来不提。 他这么往来如风,看得两边的人目瞪口呆。 秦军一阵骚动,相顾失色,伍封见他们连失二将,居然不上前救人,由得商壶往来奔跑施施然擒人,暗觉奇怪。 等了好一阵,便见敌人寨门大开,数万士卒拥出寨来,先前出寨的士卒退了回去,与这数万士卒合在一起,摆出了一个大阵来,都打着秦军旗号。 伍封见那阵为方形,每用革车二十五乘,便有二十五甲士在后,以备车伤之用,知道这阵名曰“鱼丽阵”,是军中常用之阵,颇为坚密,以攻为主,一旦阵形前移,则有进无退,直至分出胜负为止。 伍封微微一笑,向城头上的姬介做了个手势,姬介会意点头。片刻间五千士卒出了城门,三十铁勇的轻车在前,一百倭人勇士革车在中,其后两千步卒各执干戈,长干立地相联,形如一道木墙,其后三千弓手藏于干后。他这阵形也是常见的,名叫“锋矢阵”,这锋矢阵也是主攻的阵形,只不过伍封将阵形略改,后续的车步改为步卒和弓手,是为了配合铁勇和倭人勇士荡阵决杀之用。 秦军旗门展开,十三乘车从阵中驰出来,在阵前一字排开,中间一人满面虬髯,旗上写着一个“甘”字,旁边十二乘车上的秦将都是魁梧雄壮之人,看来这便是秦将甘成及其部下十二骁将了。 甘成见对面旗号上写着“龙伯”二字,大声道:“这位想来便是龙伯了。久闻龙伯威名,想不到今日会在战阵相见。” 伍封笑道:“在下也听闻甘将军是忠义之士,谁知道所传有误。甘将军辅谋逆之辈,引军向王,原来是个犯上作乱的小人。” 甘成面带惭色,道:“在下不敢有伐王之念,不过罪臣赢利在此,特来索要而已。” 伍封叱道:“世子利是贵国先君所立的储君,何时变成了罪臣?阁下身为秦臣不思报效君父,拥立庶子不说,还想加害世子,眼下更引兵进入王畿,可见只是个贪图富贵、趋炎附势、不识上下尊卑之徒。今日王师大军到来,阁下还是乖乖地下车受擒为妙。” 甘成本来口才就不敌伍封,何况他本不在理,强说了几句,便无话可说,只是回顾两旁,道:“谁去将龙伯擒来?”心忖:“少年人不知道分寸,带这点车马便敢上阵,若不让让你吃个大亏,你们怎知我们秦人的厉害!”伍封的名气虽大,但秦人素来不通中原,甘成只听说过伍封之名,见他虽然生得高大健壮,但毕竟年纪轻轻,想来无甚厉害本事。 一个骁将迎声而出,一车上前,道:“小将先宰了这小子,敌军定会丧胆!”虽然伍封先前擒了公子萧和公孙责二将,可这二人本事稀松,这些骁将向来不将这二人放在眼里。 伍封见敌车上前,叫鲍兴将车迎了上去,两车只一相交,秦车上面的骁将、车右、御者三人一齐翻身落车,两军根本未看得清楚,商壶来不及将秦将和车右担起来,只好将大叉咬在口中,一手一个提了回去,战场只余下空车和御者的尸体。 两个秦将立时冲出来,齐声道:“放下人来!” 伍封大喝一声,一戟横扫,硬生生将一车上的三人尽数扫落车下,楚月儿的矛法刁钻,连刺两矛,将另一车上的骁将和车右刺下了车,只剩那御者吓得面色如土,眼见鲍兴恶狠狠举起大斧时,忙不迭扯过缰绳,一车逃了回去,跑了慌乱了,居然将自己的阵形冲动。 伍封、楚月儿、鲍兴探身各擒了一人,商壶又跑过来揪了剩下二人,铜车回转,将五人捉回去,回转车头等着。 秦人见一连三将都被对方生擒,心中暗惊,阵中微乱。梦王姬、姬介、赢利等人都在城头观战,见伍封三人轻轻松松地连败数将,大喜之下,也暗暗佩服。 甘成想不到伍封等人如此厉害,能连败他手下三员骁将,脸色微变,见阵形略乱,喝道:“乱什么?!”命人将那御者捉了来,在阵前斩首,喝道:“再有如此人般畏死而逃、冲撞本阵者,立斩!” 秦人立时安定下来,谁也不敢乱动。 甘成心道:“这三人一车大有古怪,不可硬拼。”挥手道:“击鼓!” 秦阵之中鼓声如雷,秦阵缓缓前移,只听车声隆隆,步履整齐,数万秦兵缓缓逼了上来。 梦王姬等人在城上见敌军声势浩大,虽然是缓步上前,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心中暗惊。 伍封暗赞这甘成果然极有将才,片刻间便能整肃士卒,发动阵势。笑道:“小兴儿,我们先退。” 铜车退回城门之前,眼见敌军逼近在百步之外时,伍封喝道:“放箭!” 铁勇和倭人勇士手中的连弩齐发,再加上三千弓手的劲矢,箭如飞蝗般向敌军射去。敌军阵形本有防箭之策,各执干盾以遮头面,阵势不退。谁知道伍封军中射出的这些箭矢大有讲究,勇士们的箭矢寻常,但三千弓手所射的都是火矢,且是专门射马而不射人。秦军马背上覆着革甲,毕竟只挡得了部分马身,这些箭矢大多能透甲而入,虽然射入马身只有半寸一寸,可火头一燃,战马终究是畜牲,负痛之下,开始乱撞起来,将前面的阵形弄得大乱。 这就是“鱼丽阵”的弊处了,此阵兵车在前,实则在最前面的便是战马,战马比不得人,被火一烧便乱了。伍封精研各种阵法,深知这“鱼丽阵”的利弊,先前他向姬介打手势,便是告诉他派出火矢弓手来。 甘成虽然大声喝斥,可前面阵形一乱,将后面的阵形也冲动了,一时间难以约束。正喝斥间,忽听风响,一柄大叉向他飞射而来,来势极为凌厉,甘成吃了一惊,挥剑去格挡,只觉剑上剧震,险些脱手。 不过这么一挡,大叉方位略变,“哆”的一声,正扎在车上“甘”字大旗上面,商壶哈哈大笑,手上铜链回扯,那大旗被他扯落,飞一般到了商壶手中。 伍封哈哈大笑,等对方更乱之时,挥了挥手,弓手停下了射箭,伍封喝道:“冲!” 铜车在前,铁勇与倭人勇士在后,一起向秦军冲了过去,此刻弓手退守城门两边,一百乘兵车忽地由城门内撞出来,跟在倭人勇士之后,向秦军杀了过去。 铜车冲入敌阵,片刻间又有三乘骁将被刺倒撞下车来,那三名骁将尽被生擒。铁勇与倭人勇士人数虽少,却上少见的精锐士卒,攒簇成一团,每过处便如风扫落叶,敌车纷纷败落。 王师这百乘操练了大半年,装备又十分讲究,武冲、武翼、大冲、大黄各类兵车配合默契,大有大用,小有小用,秦军本已经混乱,被他们一阵冲杀,伤亡甚众。 伍封见敌军毕竟人多,不敢深入,冲杀了一阵,见敌军后队又渐渐有整合之势,挥手道:“退!” 战车立时后退,在弓手的箭矢掩护下,依次入城,最后弓手和步卒也退入了城,绞上吊桥,紧闭城门。 此刻甘成已经重整阵形追到城下,只气得在城下哇哇乱叫。他带着骁将在城下搦战不休,伍封却毫不理会,只是紧闭城门不出,直到晚间天黑时,甘成才恨恨地撤军回寨。 伍封在中军营房升帐,清点士卒,见伤亡甚少,铁勇与倭人勇士无一伤损。众将士各自带着俘获、割下的敌耳来报功,此战敌军伤亡三千余人,姬介命军中册史一一记下众人军功不提。 众人本来因敌众我寡,还有些耽心,见了今日一战,都对伍封佩服得五体投地,王师上下第一阵便大获全功,更是信心倍增,士气正旺。 梦王姬笑道:“今日才亲见龙伯的兵阵将才,果然不凡。” 伍封道:“今日一战有一点侥幸,我猜秦人不敢与王师作战,是以威吓为主,想吓退我们,将世子利送给他们,不料我们会不惧其势大,全力一攻。不过这也不迫不得已,在下若不让王师今日立个功劳,难以鼓舞士气。至明日开始,秦人定会奋勇,再不会想着不战而胜了。今日擒了秦将八人,烦王姬与世子利与这八将谈谈,晓以大义,再放他们回去。” 梦王姬微笑道:“如此最好。” 鲍兴愕然道:“真要放他们回去?” 伍封道:“兴兵举伐,攻心为上,此次战事,好就好在秦人的目的并非攻城掠地,而是想以兵威压服我们,便不怕他们会偷袭其它城池,正好放心与他们在城下一战。秦人士气不附,我们若将所擒秦将放回去,甘成见我们不杀其爱将,定会感念我们的恩德。而那荀昌既然不是军中之人,智夫人以私谊命他为将,甘成未必服他,而他对甘成的手下也未必有好感。到时候这人定会疑心我们放回去的秦将向我们泄露了军机,抑或是与我们有何约定,说不好会出手对付他们,这样甘成又不会坐视。如此将帅不和,秦军便乱了。” 梦王姬击掌笑道:“龙伯这计谋甚妙!” 姬介与赢利都点头赞叹不已。 梦王姬道:“龙伯拟在何时放秦将回去?” 伍封道:“这不必忙,只因秦人还有巴蜀联军,今日这二军未出,先得除了秦人这二翼再说。” 姬介道:“龙伯,我们若是连夜乘胜劫寨,是否可行?” 伍封摇头道:“先前在下仔细看过,这甘成兵法严谨,是军中宿将的风范,晚间必定有所防备,劫寨必定不成,反会被其所乘。不过敌众我寡,劫寨是个良法,须得过几日再说。” 姬介点了点头,又问:“为何要过几日呢?” 伍封解释道:“秦人是荀昌为帅,但今日秦师却让甘成为主将,可见这荀昌自知军旅经验不足,便让甘成为帅,想是对甘成十分心服。我们这几天要设法挫甘成的锐气,让他小败数次丢脸,到时候荀昌便不会服他了。荀昌若罢甘成不用,他经验不足,再加上我们数日都不次劫寨,荀昌定会宽心。到那时我们再劫巴蜀营寨,减除其翼。” 梦王姬笑道:“等荀昌不服甘成之时,我们再放秦将回去,这二人之间必定会大生争执了。” 伍封道:“那日智瑶说行刺世子非他所为,还攀诬到赵氏身上,言之凿凿,我差点信了他,如今智夫人兴兵,便知这事是智氏所为。”问赢利道:“昨日听世子说,甘成人称秦人第三,莫非还有胜过他的人么?” 赢利道:“甘成的剑术在秦国排在第一,但还有二人十分厉害,一人名叫秦失,这人不习剑术,只以空手对敌,甘成曾与他交手,可是一顿饭之间,宝剑便被他夺了三次,可谓神手。不过他不习军阵之事,现领宫中侍卫,凡有刺客,便被他手到擒来。” 伍封心忖:“原来天下间还有秦失这样空手格击的高手!” 梦王姬道:“老商今日擒将夺旗,颇擅拿人的本事,手上的本事也不小。”商壶常到她府上抱庄周出去玩,因而与梦王姬格外熟些。 楚月儿笑道:“他今天跑来跑去,说是拿人,不过我总觉得他像是搬家多些。” 众人忍不住笑,伍封道:“明日我便专派一队人跟着他,助他将敌将拿回来。” 商壶问道:“世子,秦国谁最厉害呢?” 赢利又道:“秦国最厉害的还是无人。” 众人都感愕然,不知道此语何意,鲍兴道:“原来最厉害的人并没有。” 赢利笑道:“不是,那人原名叫伯高,不过他双目盲了,自号无人,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只称他为伯昏无人。” 伍封奇道:“盲人如此厉害么?” 楚月儿好奇道:“是否伯昏无人以前很厉害,后来才会目盲?” 赢利摇头道:“伯昏无人目未盲时,谁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反是他目盲之后,人们才知道他。” 伍封大为愕然,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伯昏无人会什么本事?” 赢利道:“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秦国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庶人,后来父君请他守宫中门户。秦失每见了他便害怕,甘成每见了他便恭敬施礼。向来没有人见过他的本事,可父君常对在下说伯昏无人是天下奇人。” 伍封叹道:“有空见一见这二人才好,他们会否偷营行刺?” 赢利道:“伯昏无人一定不会,父君也遣不动他,怎会听智氏的差遣?秦失便难说了,他对智氏似乎十分忠心。不过秦失只怕没有本事越墙而入。” 伍封点了点头,笑道:“有世子在这里,我们便易知道秦人的虚实,智夫人派士卒来战,委实不智,亏她也算是智氏一族。” 晚间之时,赢利来道:“龙伯,公子萧和公孙责都已经归顺了。” 伍封点头道:“先不要放他们,命人好生款待,下次擒了人,再由他们帮口劝降,只怕更易见功。” 赢利走后,伍封借故去找梦王姬说话,到梦王姬室前时,侍女却说她又到了城头上去。伍封心道:“此女这好奇心不小,又十分认真,我请她参赞军机是想趁机结近,想不到她还当真地每日研习军事,早晚必会如飞羽一般,成为用兵高手。”这么想着,忽然心中一动:“以前每念起飞羽,总觉得心中酸楚,可今日却不大觉得了,莫非是时日久了习惯之故?” 信步走到城头,果见梦王姬正扶墙沉思。伍封本想悄悄走到她身边去,结果又被侍女瞧见,齐声打招呼施礼。 梦王姬见他又跑了来,问道:“龙伯今日又为何上城?” 伍封老老实实答道:“在下是想与王姬说话。” 梦王姬奇道:“龙伯有事么?” 伍封笑道:“没事,没事也可以与王姬说话吧?” 梦王姬点了点头,忽问道:“是了,龙伯今年贵庚了?” 伍封不料她会问这么一句,心中暗喜,心忖:“你终于对我的私事感兴趣了。”忙道:“这话不大好说。王姬怎会这么问呢?” 梦王姬道:“昨日龙伯说,十二岁便到了齐国,那应该是齐简公即位那一年。简公在位时年,然后是令岳继立,令岳在位至今也有快四年了,龙伯岂非今年才二十岁?” 伍封想不到她算得如此清楚,点头道:“在下的确是二十岁。” 梦王姬道:“这就怪了,男二十而行冠礼,冠礼之后方可娶妻,可龙伯娶妻已经有两年多了,还有两位子嗣,是何缘故?” 伍封小声道:“这事在下可没有骗王姬,的确如此。只因十六七岁那年,为了与田逆那厮抢聘妙公主,才会被迫将年纪说大了。” 他说得声小,梦王姬大感好奇之下,不禁向他靠近了些,问道:“抢聘妙公主是怎么回事?” 伍封见她靠近,心中大乐,便靠得她更近了,在她耳边小声将当时的过程说出来,道:“这事情有些迫不得已,外人可不知道。” 梦王姬听来觉得十分有趣,笑道:“原来还有这事。”忽觉得伍封话里有话,这事情外人不知道,自己却知道了,在伍封心中自己不算外人,可自己莫非又是他“内人”么?这么想着,脸上却红起来,瞪了伍封一眼。此时才醒起伍封离自己不过数寸,说话也是贴着自己耳边,在他心中,只怕又在想着“幽香”之类,连忙退开数步,又瞪了伍封一眼。 伍封被她连瞪两眼,心中却十分受用。梦王姬以前与他在一起时,总是有王姬与臣属之别,从不问他的家事,现在却对他的私事听得极有兴趣,至少已经当他是十分亲厚的朋友了。 伍封虽看不见梦王姬脸红,却也猜得出来,上前一步,小声问道:“王姬好不好告诉我你的贵庚呢?” 梦王姬心道:“你不知道问女子的年岁是颇为无礼的么?”嗔道:“你这么问我干什么?”不知不觉之中,此刻她连“龙伯”也不叫了,直接地尔我相称。 伍封道:“不问贵庚,总不至于问‘王姬高寿’吧?大不了我改一改问法。王姬今年几岁?” 梦王姬见他十分无赖,颇有些哭笑不得,小声道:“我大你四五岁,行了吧?” 伍封大乐,笑道:“这便好了,我总算也知道了王姬一点点小秘密,哈哈!” 梦王姬大嗔,气哼哼地道:“你这人实在无赖得紧!梦梦走了,哼!”跺了跺脚,带着侍女下了城墙。 伍封连忙追上去,将她送到住室。梦王姬表面上生气,却觉得与伍封这么说一会儿话,心中颇有些欢悦之感。 次日一早,敌军又在城下搦战,伍封等人登城看时,见这一次敌军离城七百多步,打的是巴蜀旗号,步卒为主,少量骑兵在前,巴人头扎白巾,蜀人下穿布裙,与中原各国人的穿着迥异。尤其是他们脸上都花花绿绿的擦着颜色,显得十分勇悍。 伍封看了一阵,又向两旁观看了良久,点了点头,将姬介叫来吩咐了一阵,姬介自去准备。 楚月儿笑道:“月儿早觉得战车有些笨拙难转,不遂心意,敌军既然是有骑兵,我们也用骑兵可好?” 伍封点头道:“正好,我们的勇士骑马时还厉害过乘车。” 鲍兴大喜,他为伍封驭车时,四马之缰拿在手中,较难腾出双方手,战事不免有些心痒,眼下改用骑兵,自然是如意得多了。 圉公阳将黑龙、青龙牵了来,这二马虽然每日由他带着驰一个多时辰练力,毕竟不比战阵之时,此刻伍封与楚月儿骑上马背,二马久未被主人乘坐,此刻十分兴奋,长嘶一声,四蹄不停地在原地踏步,马蹄铁在石上踏得脆响。 庖丁刀将伍封和楚月儿的大小连弩挂在马背上,此刻鲍兴与铁勇、倭人勇士也骑上了马背,城门开处,一百多骑冲出了城门,在敌军前面二百步处停下,城中五千士卒依次出来,都是车兵,商壶带了一百步卒站在车兵之后,手中都拿着长木竿制成的搭钩,专用来擒人。 梦王姬等人往城下瞧去,只见伍封手提着铁戟,一身黑色的盔甲,骑在那匹极为壮实的黑龙背上,显得更加威武神气,与楚月儿白盔白甲相映成趣,那些铁勇和倭人勇士骑马挂刀,手提铜矛,整整齐齐地排在后面,人数虽少,却并不比其后五千车卒的声势少了。 伍封本想喝斥几句,不料前面蜀人阵中闯出二将来,一人手执长戈,另一人手捻着一柄鱼叉模样的兵器,驰马而来。 伍封见他们二话不说便要打,颇觉痛快,正想迎上去,鲍兴在一旁呵呵笑道:“龙伯、小夫人,这一阵便由小人露个脸儿!”一边说着,拍马迎了上去,问蜀将道:“喂,你叫什……”,话未说完,一个蜀将已经一戈刺了过来。 鲍兴怒道:“急什么?”手中铁斧扬起,“唰”地一声向那蜀将横劈过去,他的斧法并那蜀将快捷得多,叉尖还离他二尺时,铁斧已经将那蜀将的头斩了下来。口中叫道:“这蜀人真不懂规矩,好歹要说几句话才是嘛!” 这时便听那执着鱼叉的蜀将惨叫一声,被伍封车后飞来的大叉刺了个对穿,拖下马来。 伍封笑道:“小兴儿和老商算得上是阵前猛将了。” 对面的巴人、蜀人见这一斧一叉极为凶猛,暗暗吃惊。立时又有两个蜀将冲了过来。 楚月儿看得手痒,飞马上前,抢在鲍兴斧落之前,已经将一员蜀将刺下马来,那蜀将坠马之时,便听一声惨叫,另一蜀将又被鲍兴劈死。 伍封见楚月儿刺倒的那蜀将只是伤在肩头,并不致命,比不得鲍兴的斧子不识分寸,有死无伤,便将鲍兴叫回来,他见商壶将那受伤的蜀将提了回来,笑道:“小兴儿,你这斧子下去,对手便死了,我们还是少杀些人,尽量生擒为妙,否则老商便没有活儿干了。” 鲍兴笑道:“小人可不知道如何生擒,不过杀了二将,心中畅快,剩下的便看龙伯与小夫人的了。”他从商壶手中接过那蜀将,回马到己方阵前,将蜀将扔回阵中,自有士卒将那人缚住。 这时,巴人和蜀人队中又冲出了五人来,齐向楚月儿围过去,伍封夹了夹马,黑龙冲了过去,铁戟横扫,砸倒了一将,顺手转过戟头月牙,向另一将斩去,那将怎挡得住他的铁戟,被铁戟斩到胁下,幸好伍封不想伤他性命,刃口入肉摆成便收手,这二将跌下马时,另三人也被楚月儿刺倒。 敌军连失数将,颇有些慌乱,十余骑冲出来想抢人,却被伍封和楚月儿一戟一矛挡住,结果人未抢到,反而又有三人被刺落。此时商壶带着步卒拥了上来,将受伤的敌将尽数擒回本阵,与伍封和楚月儿配合得十分默契。 梦王姬和赢利等人在城头上看得真切,见敌将无一人在伍封楚月儿手下能过一个回合,商壶带人生擒敌将,视敌如无物,相顾骇然。 楚月儿皱眉道:“夫君,怎么这些人都不成器,似乎还比不上那莱夷的胡胜?” 伍封笑道:“并非他们不如胡胜,而是你的矛法精进了,你与勾践比试矛法之后,已经深得矛法精髓,再加上我们练了‘无心之诀’,这些蜀将自然是不堪一击了。” 楚月儿笑道:“莫非这巴蜀之中便无高手?” 此时两骑从蜀人和巴人队中冲了出来,伍封见那蜀将身雄背厚,双臂极粗,手执一根青铜大殳,此殳与其它所见的圆头铜殳不同,殳头上固然是个大圆头,但其上面有一二十根倒镶的青铜钉,要是被这一殳击中,就算不会骨碎,殳头上的铜钉也会深刺入体内。那巴将却没有这蜀将雄壮,不过手臂甚长,腰细肩宽,手上拿的也是一根青铜殳,只不过殳头甚尖,想来可以当成矛用。 伍封心想这蜀将定是力大无穷,便道:“月儿,这两人恐怕稍厉害些,这壮的归我,瘦的归你。” 楚月儿笑道:“还是两个都归我好了。”她抢在伍封之前,先向那那蜀将迎上去,那蜀将大喝一声,铜钉大殳恶狠狠向楚月儿当头砸下。 楚月儿见他的身手果然比先前的蜀将厉害,一矛向殳尖上挑去。这蜀将不知道楚月儿是女子,见她美貌白净,心忖这小白脸怎敌得过自己的神力,定是一殳下去,连人带马也要砸倒。 梦王姬等在城上瞧见楚月儿居然与蜀将以硬碰硬,暗暗耽心。 那蜀将一殳劈下,被楚月儿的矛尖点处,顿觉手臂微震,殳上的力道侧过了一边,大惊失色,想不到眼前这人不仅力气不弱于自己,用矛之法更是极为巧妙,能将自己奋力一劈轻松化解。 伍封本来有些耽心,见楚月儿这一戟极妙,力气也不弱,赞道:“月儿,好!”索性按戟在一旁观战。 楚月儿矛尖顺着蜀将的殳身划下去,正值此时,那巴将一殳向楚月儿身侧刺下来,楚月儿似乎毫无所觉,矛尖向那蜀将腕上点下去,她的矛法奇快,蜀将来不及回殳相格,只好以矛杆封挡。 鲍兴等人见那巴将的殳正向楚月儿刺下,而楚月儿似乎并未见到,大惊失色,鲍兴大叫道:“小夫人,小……”,这时,楚月儿矛尾微微上翘,那巴将的一殳正好刺在她的矛尾上。虽然楚月儿手中的铜矛只有笔管粗细,但她的方位巧妙,那巴将的殳尖正正当当刺在其矛尾上,这一刺之力,加上楚月儿自身的气力,这一矛点在蜀将殳身上时,便见火星四溅,蜀将只觉殳上巨力传来,拿殳不住,“当”的一声,殳落地上。 楚月儿微微一笑,矛尾轻摆,让过巴将的殳尖,在马背上侧身,巴将那一条殳便从着胁下让了过去,楚月儿长矛横弹,笔管矛忽弯又直,如鞭一般抽在巴将的背上,便听“噗”的一声,巴将口中吐血,栽下马背。 此时蜀将兵器已失,趁楚月儿对付蜀将时,拨马相逃,楚月儿左臂轻挥,一道黄灿灿的光由袖中射出,正是藏在袖中的龙爪,爪尖抓在蜀将肩上,被楚月儿一拉,巴将马往前奔,爪却往后拉,立时从马股上倒栽下来。 楚月儿这几招如电光石火一般,方位拿捏极妙,用力也恰当,鲍兴等人齐声喝采。伍封看在眼里也大觉意外,想不到楚月儿的矛法竟然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比起在中山时更有精进,比自己进步得快速多了。 楚月儿拨过马头,弯腰提起那受伤的巴将,一骑马向本阵跑回来,那蜀将还来不及坐起身,便被龙爪拖着,一路由场上拖过去。商壶本想帮手擒将,却不及楚月儿手快,只好在车后等着。 步卒上前将巴蜀二将按倒捆绑,此时那一众巴将、蜀将一窝蜂般冲上来要救人,伍封拍马挥戟向人群迎上去,只见一人一戟在人群中如黑光划过,敌将纷纷落马,伍封战马打一个圈,又回冲了一次,将敌将杀散。地上十余敌将或躺或坐,此时双方士卒都抢上来,不过铁勇与倭人勇士随伍封挡在敌人步卒之前,敌人步卒丝毫不能上前。眼睁睁看着商壶领着步卒将己方的人按倒生擒,无能为力。 伍封忽见敌寨大开,三队秦人车兵由三个寨口猛冲出来,速度奇快,看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来突击的。 伍封见敌势甚大,来速也快,挥手让勇士急退到城边,他们离城有五六百步,等到城边时,秦人的车队离他们只有五十余步。如果伍封这五千多人尽数入城,必定来不及退尽便会被秦军赶到城门之下,如果关下城门,这五千多人怎也敌不过敌人的数万大军。 眼见敌军突击甚快,商壶与那些步卒回跑之速自然不及敌人车兵之快,眼见要被敌军追上,伍封丝毫未乱,勒马站在城下,铁戟高举,喝道:“放箭!”此时城头上忽然冒出无数弓箭手,向秦军乱箭齐发,箭如雨下,无穷无尽似的,秦军纷纷落车跌倒。 伍封瞥见那甘成正在人群中约束士卒,哈哈大笑道:“老甘,你这突击好像不怎么有效吧?” 趁敌军乱时,商壶和步卒已经安然退回,伍封与众军等入了城,关上城门,甘成见再留城下,唯有挨箭的份儿,长叹一声,迎军退回寨中。 姬介哈哈大笑迎上来,道:“原来龙伯早料到秦人会从营寨突击,才叫小侄预先准备了一万人当弓箭手!” 伍封笑道:“兵法中本就有突击一法,那是以快打快,出奇不意之策。此战本是秦国的事,巴蜀之人怎会代替秦人出战,拼着自己二国损兵?定是有秦人配合,这两侧均是旷野,无法埋伏,只有由寨中突击了。巴蜀之人来搦战,居然离城七八百步远,自然是为了方便营寨中秦人突击,不过也因此露出破绽来。” 梦王姬笑道:“龙伯、月儿和贵府勇士大显神威,生擒敌将二十余人,小兴儿和老商甚是勇猛,还杀了三将,梦梦真是佩服得紧。” 伍封笑道:“月儿立了大功,不过这两战都是蛮战,虽然大挫敌军士气,可对敌军杀伤毕竟不算太大。” 楚月儿道:“这一次,荀昌对那甘成便不会心服了吧?” 伍封摇头道:“这还不够,荀昌会以为这是将不够勇之故,他仗着兵多,不会服气,仍然会重用甘成。斗将他们是不成的了,以甘成之才,定会与我斗士卒。” 姬介问道:“如何斗士卒呢?” 伍封道:“无非是双方各自摆阵,当场冲决而已。此地平旷,也只有这法子能收服秦人。” 梦王姬皱眉道:“敌众我寡,斗士卒我们只怕要吃亏。” 伍封笑道:“不怕,下次我就让他见见中原的阵法,他士卒虽多,我让他不能尽数用上。” 赢利在一旁施礼道:“龙伯与月公主宅心仁厚,手下留情,在下不胜感谢。” 楚月儿道:“今日生擒的是巴蜀两国之将,不是秦将,世子又何必谢?” 伍封笑道:“月儿,世子是怕我们下次杀秦人太多,先这么说,预先打个底子,不过阵势发动,后果难料,我们尽量少杀人便是了。是了,明日秦人搦战,我们便坚守不出,三天之后再与他们决战,憋得他们心急火燎时,我们的阵势便有更好用了。” 晚间时,梦王姬来找伍封,伍封大喜,心想这两晚说话,今日自己还未及找她,她自己便来了。 谁知道梦王姬道:“龙伯,上午月儿擒的那两人大有来头,一个是巴王子,一个是蜀王,是巴蜀二军之帅。梦梦与他们谈了几句,原来巴蜀二国前来助秦,各有所图,并非一心一意相助智夫人。” 伍封心中微感失望,心道:“原来你因公事而来。”顺嘴问道:“原来王姬懂得巴蜀言语。” 梦王姬笑道:“巴蜀和秦地的言语我只是略懂一点,好在这蜀王和巴王子又懂得秦语,再加上归顺的公子萧和公孙责帮口,故而能说上话。” 伍封惊道:“原来王姬还有这本事,我正拟派多几个人向老商学各国言语口音,不过这家伙有些混帐,只怕教不好。” 梦王姬愕然道:“你想派人学各地口音言语?” 伍封道:“想是这么想,总觉得日后或有用。不过老商善各国言语,故我并不甚急。除胡语外,老商懂的是方言,若能像王姬这样懂当些异族言语便好了。” 梦王姬眼露赞许之色,道:“龙伯果然了不起,看来你这几年能纵横列国,处处顺遂,绝非单以武力为之,我以前可想错了。” 伍封愕然道:“派人学各口音言语只是件小事,况且还没派人出去,哪用得上王姬这么赞许。” 梦王姬叹道:“由小可以知大,你由常人不经意处着手,预先作了有各种准备,到日后用时便能大见成功了。” 伍封道:“王姬懂得多少国的言语?” 梦王姬道:“我未曾专学,都只是略懂一些,不过成周曾有各般人等逗留,梦梦认真学过朝鲜言语,巴、蜀、胡语、肃慎言语等等都略会些。”伍封叹道:“有王姬和老商在,天下何处不去得?”梦王姬道:“这些言语都不太难,难的是扶桑言语。东海之上有个大岛,曾有人飘流到燕国,燕人见他们风俗大异,行事古怪逗人,特地将他们送给先王,以为笑乐。我也学过他们的言语,略知其俗。口音语言之中,此地似乎是‘阜落’之国,我也说不准,遂以传说中的扶桑之木称之,名为扶桑。” 伍封对这扶桑之地不感兴趣,“噢”了一声,问道:“那么这……”,才说几个字,赢利匆匆而来,面带失望之色,向梦王姬摇了摇头。 伍封愕然道:“何事?” 梦王姬道:“先前梦梦曾经问过蜀王和巴王子,原来蜀人兴兵助秦,是因为秦蜀边境有一丹砂大矿。蜀人与秦人为了这矿争了许多年,时有冲突,智夫人请蜀兵出兵相助,许事成后将丹砂之矿让给蜀人,秦人不再与争,蜀人这才高高兴兴,由蜀王亲自带了两万士卒来。”她当着赢利,自然不好再与伍封尔我相称了。 伍封道:“为了一矿,蜀人甘愿兴师二万,想来此矿收益甚丰了?” 赢利道:“眼下丹砂销往列国,此一矿之利胜过铜山四座,蜀人对此矿垂涎已久了。先前在下向蜀王述说,只要他引兵退还,在下即位之后,便将此矿让给蜀人。” 伍封皱眉道:“战事未结,世子便答应将矿让出去,岂非太过示弱了?” 赢利笑道:“此矿并非秦人所有,况且只是暂时给他们而已,蜀地紧邻秦壤,早晚整个蜀国也是我们秦国之地,又算得了什么?” 伍封问道:“蜀王答应退兵了?” 赢利叹了口气,摇头道:“这蜀王固执之极,因战事未结,不信我们能够取胜,不愿意答应。” 梦王姬道:“巴人兴师的原因又不同。这些年楚国不断蚕吞四周,眼下西境已经与巴人相邻。为边境之地,秦巴有些小的战事,这一次巴人起大军三万,一万派到秦国,二万伐楚,智夫人以为索要世子利之事必成,是以答应事成之后,秦军南下,助巴伐楚,听说现在伐楚的巴人已经到了楚国鄾城附近。” 赢利叹道:“正因为巴人要联秦击楚,是以在下费尽口舌,那巴王子伤势较重,要将养些时日,他也不肯退兵。这二人不顾自身之生死,倒是两个硬朗家伙。” 伍封摇头道:“巴人太蠢了些,同时开两面之战,实非兵家所为。王姬和世子或者对楚事漠不关心,不过楚王是月儿之族弟,见了在下还要叫一声姊夫,如果楚人有难,在下不得不救。” 王室对楚国向来不满,不过梦王姬却并不在意,点头道:“龙伯是个重情之人,助楚也是理所当然。” 伍封笑道:“楚人势大,更有叶公子高这样的名将,有叶公领兵,自不怕了巴人,在下倒不甚耽心,说不定我们败秦师之事,巴人也被楚国击败了。” 梦王姬道:“巴蜀二国之人不易得罪,我们应以德报怨,还是善待蜀王和巴王子二人好些。” 伍封点头道:“王姬说得有理。”他寻思蜀王和巴王子都是颇有勇力的悍将,如果不五花大绑捆住,恐士卒看守有失,叫了商壶来,道:“老商,你带人去看守蜀王和巴王子,那巴王子伤重,暂不必绑,不过蜀王却厉害,你只捆住他的手,在一旁看着,别让他跑了。” 商壶点头道:“老商知道了。” 既然与巴蜀倾谈无功,伍封只好依前计行事。当晚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来,派往楚国鄾城,令他们携信鸽快马轻车兼程而行,打探消息后以信鸽回报,又道:“你们的龙爪之技已经学会了,眼下我和月儿已经能自行施展御风之术,再用不着这龙爪,便给了你们,或能用上。”他和楚月儿解下龙爪,交过了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二人连夜出营不提。楚月儿由怀中拿了条铁链出来,交给伍封。伍封愕然道:“这是……?”楚月儿笑道:“君夫人送我们的千钧绳被你分成四条,有两条已经用在‘龙爪’上了,还有这两条你让我藏着,一直未用上。”伍封想不到她一直将这两条铁链带在身上,笑道:“这链儿你总是带在身边?”楚月儿道:“那倒不是,只是临阵才带着,总怕万一有个不测,不会想在卫国偷袭桓魋大营时那么冒险。”伍封道:“虽然铁勇都带了铜链,但我们擅御风之技,用不上链。”楚月儿道:“世事难料,实在不行还可以拿来捆敌将。眼下我们一人一条带着,说不好哪天可以用上来。”伍封心想也对,譬如那短匕带在身上,似乎无用,可那日被计然用迷药暗算,全靠了短匕之效,遂接过来藏好。 从次日起,秦军天天在城下叫骂,一连三日,伍封都挂免战之牌。这三日间,梦王姬忙着和赢利一起,与被擒的秦、巴、蜀三国将领说话,打探军情,晓以大义,伍封想找梦王姬私下说话也不可得,只是与楚月儿携手看视士卒,众士卒视其二人为神,尊敬不已。伍封见士气旺盛之极,暗暗心喜。 到第三日时,一个士卒拿了枝信箭来,道:“龙伯,秦人射了封帛书上来。” 伍封打开看时,只见上面简单写着几行字,无非是讥讽王师胆弱、龙伯无能之语,唯求一战。 楚月儿见信中言语欺人,不悦道:“秦人十分无礼。” 伍封笑道:“甘成是秦军名将,眼下不顾身份乱骂,可见是憋急了。”他拿着朱笔在帛上批了四字:“来日决战!”,命士卒绑在箭上射给秦人,又将姬介叫来吩咐了好一阵。 第二日早间,伍封盔甲整齐,将众人请到大帐,道:“今日与秦、巴、蜀三国联军决战,前两仗我们虽然大有斩获,毕竟对敌军是实力所损不多,今日一战至关重要,我们若是败了,不仅秦事大乱,天下礼仪沦丧,而且王室脸面无存,王师也会从此一蹶不振,从此中原多事了。诸位务要小心听令,如有违令者,不论是何人,休怪在下不讲情面,责以军法!” 众人心中凛然,听从伍封号令。 伍封道:“敌军虽多,毕竟士气低落,巴蜀二师主帅被擒,心胆已寒。今日在下布的阵法名曰‘八卦阵’。中间主持之人最为要紧,便请太子介率二千五百士卒谨守中军之位,以旗鼓号令阵形之变。世子,若见敌人中军溃败,便全军进攻。” 他一一安排下去,将王师将佐分为八队,各带二千五百士卒守住其位,一千人由梦王姬、赢利率领守城,以免城中空虚。 伍封叫楚月儿、鲍兴夫妇和春夏秋冬四女叫来,道:“月儿和小兴儿与我一起,带着铁勇和倭人勇士,以作骑兵附为阵尾,另有妙用。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乘轻车,随在我们骑兵之后。雨儿四人今日也要辛苦,便守在中军,保护太子介。小红在城上保护王姬,老商在城中看守所擒之将。” 颁下军令后,伍封命城中擂鼓,士卒出城设阵。不一会儿,士卒已经安八卦方位排好,只见兵戈严整,旗帜鲜明,两万多人的队伍无丝毫杂声,只有“风云雷电霆雾霞露”八面大旗在风中吹得展动以及战马喷鼻踏蹄之声。中军用粗木建了座小高台,姬介带两的小卒站在台上,春夏秋冬四女骑马在台下守护,台后是十乘安放着大鼓的武冲大车。 伍封、楚月儿、鲍兴带了铁勇、倭人勇士和一千五百士卒列于阵前,骑兵在前,轻车在后,静等着秦人出战。 便听敌寨中鼓声震天,一队队士卒由寨中出来,在寨前集结,不多时也结成一个大阵,只见此阵中间呈四方模样,也由九个方队排列组成,每队约有四千人,兵车在前,步卒在后。左右二侧各有一个小阵,小阵比中间大阵往前百步,各由五个方队组成,每队约有四千人,由秦人、巴人、蜀人混杂而成,巴蜀骑兵在前、车步在中,步卒在后。总观其阵,共有七万余人,成箕形之势,与己方之阵仅离三百余步。 又听敌阵中鼓响,旗门开处,二十余乘革车驰出来,当先一人长须飘动,旗上写着一个“荀”字,看来是秦人主帅荀昌;旁边一车上是秦国那位名将甘成,二人身后六乘兵车上是甘成的六位骁将,后面还有十余乘甲士。 荀昌摧车往前,向伍封拱手道:“龙伯,在下是荀昌,幸会了。” 伍封拱手道:“兵阵相交,所会非幸。” 甘成也摧车上前,道:“龙伯,今日若是敝军获胜,烦请交还被擒将佐,送回赢利以及蜀王、巴王子。” 伍封笑道:“阁下要想获胜,先得打破在下此阵再说。” 甘成皱眉道:“阁下此阵古怪,在下还未曾见……”,荀昌在一旁冷笑道:“不就是八卦阵么?也没见什么了不起之处。” 伍封心中暗惊,甘成愕然道:“原来荀将军认识此阵!” 荀昌傲然笑道:“此阵依九宫八卦所列,分风云雷电霆雾霞露和中军共九方,‘风云雷电’可以互变,‘霆雾霞露’可互换,全仗中军主持,最能够以小胜多。不懂此阵者,攻之必然受困,三十万人也无用。” 甘成面露佩服之色,道:“荀将军原来深知兵阵之要,小将可失敬了。” 伍封忽想起一事来,当日梁婴父在梦王姬府上设的八虎剑阵便是依八卦阵而来,只不过所知不全,智瑶自认有此阵图。后来自己曾略加解说,先王大寿之日阅军,智瑶也在阅兵台上看了此阵。这人十分聪明,想是因此窥破了八卦阵的玄机。这荀昌是智瑶的人,想必是由智瑶处得悉阵秘。 这时,小红由城中驰马出来,到伍封身边,小声道:“王姬说这八卦阵只怕被智瑶识破了,若传给了荀昌,大为不妙!” 伍封暗赞梦王姬心思细密过人,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叫王姬不用担心。” 小红又驰马回城,伍封笑道:“荀将军的阵学想是来自晋国的智伯。既然荀将军认识本阵,不妨派人来破阵试试。” 荀昌冷笑道:“此阵布得虽好,又有什么不敢破的,阁下便看在下如此破此八卦之阵。” 双方勒马回车,各自回去,伍封带着人附于八卦阵旁不提。 荀昌回到本阵,对甘成道:“这八卦之阵依八卦方位,变化万方,但并非不能攻破。有劳甘将军带六位骁将和一支四千人的方队,由‘电’和‘霆’两队之间插进去,只要一队攻入,‘风云雷电’四队变不能变动,而‘霆雾霞露’四队也互换不得。到时候阵中必乱,九队相互隔绝,你这四千人队便可长驱于中军队之下,此时这八卦阵便如长堤决口,惊乱四溃。” 甘成等人记得清楚,暗暗佩服,看清了王师的阵形后,低声商量片刻,由中军方队中带了一支四千人的锐士,缓缓移近八卦阵。到离阵百步时,甘成大喝一声:“破阵!”四千车步士卒如一阵风般直撞入阵,由打着“电”、“霆”二旗的队中直插而入。 伍封暗赞荀昌果然懂得阵理,微笑向姬介做了个手势,姬介喝令擂鼓,便听鼓声震响,每击三声便一停,鼓响一遍时,这八卦阵突然开始变化,鼓响三遍时,阵形便全部变了方位。 此刻甘成带着人车未有一次交刃便已经深入阵中,此刻只见四面八方尽是敌军,戈矛戟钺交错,四周被长干立地围住,干后箭矢如雨,这四面而来的箭雨无法闪避格拨,片刻间近千人被射倒,空着的战车被驷马拖着乱跑,每跑到长干之前,长干便自动让开一口,战马一入而没,长干便合拢在一起,那些兵车立被吞没。 甘成心知不好,一迭声道:“退出去,退出去!”可此时此刻八卦阵内杀气腾腾,旌旗蔽日,秦卒谁也辨不清方位,唯有乱冲乱撞,再过一会儿,人车大半被射倒了。 甘成长叹一声,道:“拼死杀出去!”他一车在前,两名骁将在后,硬生生向如墙般的长干撞过去,到近前时,长干让出了一道口子,只见干后层出迭迭的兵车和辎车挡住,根本无路可出,这些兵车和辎车都是空的。他们一连冲了三处均被挡住,回首看时,只见自己的士卒所剩已经是寥寥无几。正徨恐间,车后忽然飞出数十根极长的竹竿搭钩来,甘成等人只隔开其中数根,便被搭钩勾搭住,三车上的人尽数被拖下了车,还不及挣扎起身,一个个便被死死按住,捆成了一团,扔进空车里面。 阵内刀光剑影,杀声四起,可在阵外却只闻其声,只觉其厮杀激烈,不知道阵中究竟如何了。 荀昌远远瞧着,心中忐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便听杀气渐息,八卦阵仍然如常,见对方阵形从外表看来仍是一个大方队,无甚变化。只是甘成与那四千人就好象泥牛入海一般,再无消息。 伍封跨马上来,笑道:“甘成已经被擒,荀将军最好再派人来破阵。” 荀昌心忖此事极为邪门,这八卦阵的破法是一定没错的,为何四千人进去毫无作为?忽想:“甘成这人并不心服夫人,向来忠于先君和赢利,莫非这人竟带着四千人反叛了?!”这么想着,脸色微变,冷哼一声,叫了二将上来,让他们带两队人车,仍由“电”“霆”二队中间杀进去。这二将原是随他由晋到秦的家将,十分忠心。 两队共八千人又攻入八卦阵中,便听阵中杀声四起,只见烟尘滚滚,旗行如梭,一到顿饭时,这八千人又没了消息。 荀昌脸色大变,对方这八卦阵只有二万多人,就算真的将自己的一万多士卒擒杀,可这么多活人抑或尸首在阵中怎容得下来?莫非这些人变成了飞灰不成。他虽然知道这八卦阵的破法,却没有什么领兵的经验,此刻惧念大生,心中便失了方寸。 伍封与楚月儿等人带着骑兵车卒又迎了上来,伍封笑道:“荀将军是否还想破阵?” 荀昌此刻见他,如见鬼魅一般,吓得将身往后缩,不敢说话。 伍封笑道:“其实王师这八卦阵还未学全,智伯见过八般阵形变化,破法也没有错。不过他所见的是正八卦之阵,在下今日所布的阵是反八卦之阵,只不过仍用正八卦的大旗。这反八卦之阵智伯就算见过,只怕也难破解,何况他并未见过呢?”将铁戟举了举。 姬介在中军高台见到他的号令,将中军大旗挥动,阵中“风云雷电霆雾霞露”八面旗帜突然间变成了“龙虎豹熊狐马鹰犬”八旗。 荀昌面如土色,伍封笑道:“你既不敢破在下的阵,便看在下破你这‘箕形阵’罢!” 他一马前冲,楚月儿等人率士卒跟了上来,荀昌吓得急退。 伍封到了阵前,忽然扭过马头,向左侧小阵杀过去,他与楚月儿、鲍兴三人在前,将敌军士卒破开,便如大河中的尖头小舟一般,敌军如同舟侧的水浪被向两侧涟涟翻开,其后的铁勇和倭人勇士最善荡阵,再加上后面有一千五百甲士的轻车掩杀,立时将这小阵击碎,四分五裂。 这小阵兼杂巴蜀士卒,巴蜀士卒不谙阵法,全靠秦人指引,是以伍封些这侧阵相破。本来,若是甘成在阵中主持,士卒或能一战,不至于如此不济事,可甘成与六骁将被俘,荀昌在军中的威望又不足,再加上连连惨败,今日一万二千人没于王师阵中,秦军士卒早已经心胆俱裂,巴蜀之人主将被擒之后,早无战意,眼下被伍封这群人如狼似虎般撞入阵来,立刻溃败。 伍封等人如一阵风般由阵中插过,见破了小阵,又向大阵杀了过去。这箕形之阵中央大阵严谨,两旁小阵成犄角之势相应,一阵被攻,另两阵便急速合围,本是阵法发动之妙法,可是眼下敌军士气奇弱,荀昌号令不得,左侧小阵被破时,另两阵却在原地未动,根本发挥不出阵形的威力来,被伍封等在阵中四下冲突闯荡,不一会儿这中间大阵也四溃了。 此时那右翼小阵士卒哪里还敢再战,纷纷后退,先是少数人退走,后来是一窝蜂般四下溃逃。 姬介在高台上见敌人三军溃败,喝道:“击鼓!全军进攻!”台后武冲大车上的十面大鼓急速擂响,这是进军的鼓声,王师二万余人改变了阵势,九队一齐全力追击抢攻。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众军一边进击,口中却一边唱着“肃肃兔苴、啄之丁丁”的曲词,声震于天。 战场上烟尘滚滚,杀声连连,敌军已经一败涂地,此刻自顾自逃命,荀昌就算扯破了嗓子,也无法整备士卒,反被败卒簇动,往西而逃。王师随后追杀,敌军有的虽入其营寨也不敢停留,王师顺便夺了营寨,一路掩杀数十里,到了王畿西境的东崤山,伍封见山口奇窄,里面如羊肠之路,不敢追进,叫小卒来问路。 小卒道:“此地往西是崤山之径,都是山中险地,一直到西面出口叫桃林塞,属秦地,此径深长,两面都上极高的山壁,颇难行军,人称函谷。” 伍封惊道:“快追上去,务要将此函谷尽占,万一此地若被秦军所控,军势尽去,再难图矣。” 众军奋勇而追,果见函谷之中地势险峻,路径狭窄,好不容易追过了函谷,到了桃林塞地面,到了一处两边是山,中间狭窄之地时,伍封才令在此地安营扎寨。见前方地势渐平,处处都是低矮桃林。 伍封派数千士卒谨守于前,等营寨立好之后,前面设拒马、鹿角、木蒺藜等物,此时已经是申时,众军一口气追了近百里,连午饭也没有食,众士卒收拾釜甑,准备饭肴,伍封派出数队哨探在前方侦察不提。 其后梦王姬、商壶等人陆续赶了来,姬介一路收拾俘获,来得慢些,到酉时才赶到大营。 众人与士卒大获全胜,心情极佳,用饭之后,在伍封大帐中报功。此战王师伤一千三百余人,阵亡六百多人,秦、巴、蜀三国联军俘虏有近二万人,伤亡无数,单是一路遗落的尸体便超过五千具。所获大小兵车四百多乘,战马、营帐、兵甲、器具、粮草不计其数。 姬介十分高兴,道:“原来龙伯早就料定敌人识得破解八卦阵,才会让小侄以正八卦之形,布反八卦之阵!” 梦王姬叹道:“此战以少胜多,足以令王师名扬天下,日后列国只怕再也不敢轻忽王师了。龙伯用兵如神,的确是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伍封道:“此战只求胜,不求杀敌,想不到仍伤了不少人。不过在下对这崤山地形甚感兴趣,适才那函谷之中,如果设一关隘,可谓险关。眼下我们扎营的桃林之塞,也可设一关,以函谷为后隘,更可谓天险。为何天子和秦人都不在此地建关呢?” 姬介苦笑道:“成周哪有龙伯如此知兵之士?” 梦王姬道:“这崤山之险,古今闻之。不过以前东崤山是晋国地方,秦晋崤之战后,晋襄公为避秦师,以此地换天子河北之邑,从此东崤山属王畿。秦人不敢天子为仇,自然不敢在桃林之塞设关,而天子也不会无端在函谷建关隘。” 伍封叹道:“函谷天险,天子得之设关,从此不惧西人;秦人得之建关,便不惧中原诸国。此乃兵家之争、用兵之地,居然弃而不顾,在下实在不解。如果天子在函谷设一关隘,秦人又怎能直趋渑池之下?” 梦王姬道:“这函谷是不详之地。襄王十二年,即一百五十年前,秦兵三千袭郑,灭滑而还,途经函谷之时,被晋人与姜戎联手,伏兵掩杀,秦国全军尽默,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大名将被称为秦之‘三帅’,尽数被擒,晋襄公之母是秦国公主,劝晋襄公放回三帅,晋襄公一时不察,将三帅放了回去。两年之后,秦国三帅伐晋报仇,又被晋人所败。秦穆公不怪三帅,仍然重用三人。次年秦师再来报仇,渡河后焚舟以示必死之心,进至王官,晋人不敢出,秦人收崤山阵亡将士之骨以归。下一年晋人欲报王官之仇,围秦邧城和新城,不果而还。秦穆公却用名臣由余之计攻戎王,戎人因秦人终能败晋,畏惧请降,秦穆公因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襄王遣使,命秦穆公为侯伯,此为齐桓公、晋文公之后的第三个侯伯。以上诸事,皆因这崤山而起,周、秦之人均视函谷为不详之地,向来无人敢行走,故而未敢设关。” 伍封心想这梦王姬简直是一册活着的春秋,愈生敬爱之意,叹道:“王姬强闻博识,实在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梦王姬笑道:“龙伯料敌先机,梦梦佩服得五体投地才真。” 楚月儿在一旁格格笑道:“你们是否算作互相吹捧呢?” 伍封哈哈大笑,这时哨探来报:“龙伯,敌军在二里之外下寨,收拾残兵,不过他们粮草馈乏,士气极低,有不少士卒逃走,不能约束。” 伍封笑道:“如此正好,今晚在下便带精锐之士劫敌寨,让他们心惊胆战,不敢停留。敌寨是如何扎法?” 哨探道:“秦人中军之寨士卒仍有三万余人,左寨有万余蜀人,右寨是数千巴人。他们只是伐木为栅,少有营帐,想是帐幄奇缺。” 姬介道:“巴人兵少,正好劫其右寨。” 伍封摇头道:“不劫右寨,此战应劫其左寨。” 姬介和赢利大惑不解,梦王姬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巴人主将被擒,但其主将是王子,如有巴将借巴王之令,仍有所控。蜀人主帅是蜀王,眼下蜀王被擒,一时间只怕无将能控制大局,蜀人士气更弱于巴人。何况巴人兵少,劫之成功,不足以憾敌之胆,如果万余蜀人的营寨被劫,秦、巴、蜀三国之人恐怕会心惊胆裂,再无人敢与王师抗手了。” 晚间时分,伍封、楚月儿和鲍兴带了铁勇、倭人勇士和三千精锐士卒悄悄出发,三千士卒都是步卒,其余的人都是骑兵,战马蹄裹葛、口含枚,借桃林之便,小心到了敌方左寨前面的桃林之中。 伍封借敌寨营火看了一阵,见营内帐幄甚少,士卒没精打采地、东一堆西一堆躺在地上,往来巡营的士卒也没有几个人。笑道:“蜀人不太懂兵法,又没有甘成一类的名将指点,这营寨布得甚不成器。”心中计较定后,小声吩咐士卒如何劫寨。 楚月儿问道:“夫君,是否先射箭呢?” 伍封道:“月儿聪明得紧,正是要先射箭,后闯营。咦,你如今对兵法也颇为知晓了?” 楚月儿笑道:“月儿不懂兵法,不过我见夫君每次战事,都喜欢用箭矢,才会这么问。” 伍封点头道:“箭矢用得好,最能消敌士气,又能够保全士卒,我们有连弩这种厉害武器,不用箭矢岂非可惜?” 三千士卒伏地潜行,到营外数十步处准备弓箭。伍封一声令下:“放箭!”士卒的点燃火矢,向营内射出,他们一阵箭便是一千枝,分三队连续相射,当真是箭如雨下,营中少有的帐幄、草车尽数燃着。士卒各射了九枝箭时,营内已经乱成一片。 伍封与众勇士的骑兵冲了上去,用铁戟长矛挑开营前拒马,撞入营寨之中,他们手上的连弩不住地向往来奔跑的蜀人射过来,三矢射完,营中已经横七竖八躺下许多人。 伍封等人将连弩挂上马背,一路在营中驰骋,刀矛剑戟四下里挥动,他们这一百多骑都是勇猛善战之士,蜀人士气低落,又是猝不及防,此刻只想着逃命,当真是摧枯拉朽。三千士卒从地上跳起来,向营内杀进去,杀声震天。 蜀人虽有一万多人,但无一人敢迎战,自顾自奔逃出营。伍封带着士卒往来冲杀了七八回,见蜀人逃尽,哈哈大笑,道:“回营!” 他们一路凯歌回了营寨,清点人手,只是伤了二三十个士卒而已。 姬介让军中册史为众人记功,口中敬赞不已。 鲍兴道:“龙伯,其实敌军已经不能战了,适才大可以将秦营、巴营也劫了。” 伍封道:“敌军士气低落,我们若是大军西进,当能一口气攻到雍都城下。只是我们要护送世子利即位,并不是要灭掉秦国,王师深入秦境,便不太好了,再多杀人,又怕激起秦人的抗拒之心。再者说了,我们打到雍都城下,送了世子利即位,可秦国也因此残破,世子利这国君当起来只怕也无甚滋味。” 梦王姬点头道:“正是此理,这仗打成这个样子,秦人受重创,必定深恨智夫人和公子栩。如果我们破其国而立世子利,日后秦人反会记恨世子。所谓穷寇莫追,敌军既然不敢再战,大可以派人劝降。” 这时哨探来报:“龙伯,敌军左寨被劫后,其余二寨立营不稳,已经后退十里外重新扎营了。” 伍封道:“一阵间烦王姬、世子利带着公子萧和公孙责与甘成和那些骁将去谈一谈,趁夜放他们回去。” 姬介惊道:“这么多敌将都放了?” 伍封道:“日后他们都是世子利的臣属,看在世子利面上,便放了他们,王姬再与蜀王和巴王子谈谈。这些事情就有劳王姬和太子介了,在下正好休息休息。” 他辛苦了一日,带了楚月儿去睡,次日甚晚才起身,盥洗之后,与楚月儿穿戴盔甲,顺便用了些饭,这才出了睡帐。 冬雪上来道:“敌营一大早派了个求和使者来,太子介想来叫龙伯起身,不过梦王姬让那使者等着,静候龙伯睡起再说。” 楚月儿笑道:“王姬怕累坏夫君么?” 伍封摇头道:“王姬聪明过人,决不仅是为此。眼下敌军胆寒,遣使求和,他们仗着人多,多半有些条件,想必以为我们能立刻答应,王姬这么做,是故意让使者觉得我们对和议并不在意。” 他这么说时,梦王姬正与春雨等人走过来,听在耳中,梦王姬笑道:“梦梦这点本事,可瞒不过龙伯。不过梦梦见龙伯辛苦了数日,也想让龙伯多多休息。蜀王见大军惨败,已经答应退兵了,不过巴王子不敢得罪秦国,仍很固执。” 伍封喜道:“秦人没有蜀人相助,势力大减,如此最好。” 他正想去放蜀王,士卒来报:“龙伯,天子派了单公为使,前来犒军。” 伍封道:“快请单公入来。” 士卒将单骄请入大帐,单骄哈哈大笑道:“龙伯果然不负天子厚望,大败秦国和巴蜀联军,眼下王畿喜气洋洋,无人不称颂龙伯的威名。” 伍封笑道:“这都是士卒的功劳。” 单骄道:“自桓王以来,王师向来被列国所轻忽,今日能建奇功,天子大悦,命在下携牛酒请来犒军。” 伍封点头道:“单公既来犒军,便请太子介与单公到各帐去颁王命,探看士卒。” 姬介与单骄出去后,伍封道:“我们先将蜀王放回去,那秦军使者便多等一阵算了。” 他和楚月儿等人先去见蜀王,商壶按着大叉坐在帐中,眼睛总盯在蜀王身上。蜀王正坐着,这人力气甚大,商壶在他手腕上捆着七八根粗绳,看起来就像合掌在胸前一样。众人一进帐去,蜀王的眼光便恶狠狠地瞪过来。 伍封笑道:“大王可受委屈了。”又对商壶身边的士卒道:“这人是一国之君,怎可捆成这个样子?”他走到蜀王身前,双手抓住蜀王腕上的粗绳,用力一分,便听“噗”的一声,七八根粗绳从中间齐齐断开。蜀王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人力气如此之大,自己挣了多日也丝毫未损的粗绳竟会被他一扯而断。 商壶笑道:“姑丈的手劲很大。” 士卒道:“这人力大得很,小人听老商之言,才会将他捆住双手,免他逃走。” 伍封笑道:“老商可不会捆人之道,不过大王定不想逃,否则像你们这么捆法,他大可以用牙将绳头咬开。” 商壶愣了愣,道:“姑丈聪明得紧,老商可没有想到,下次捆人,便将其双手捆在身后。” 蜀王叹道:“龙伯说得是,不过我可没想过用牙去咬。”他说的是秦语,众人听惯了赢利的口音,故而能听懂他的说话。 众人暗暗好笑,这捆人的和被捆的都甚有趣,大凡这人被绳捆住双手,为了脱开,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人双手被捆在胸前,可以上下移动,居然连用牙咬也想不到,脑筋委实不大灵光,比起商壶来只怕是不遑多让。 伍封道:“今日在下便将大王放回去,大王请火速退兵返国,否则在下大军前击,蜀人必不能免。” 蜀王叹道:“今日既然败了,不退兵还干什么?不过你们可不许追击。” 伍封笑道:“我们要对付的只是秦国逆臣,不干蜀人之事,这次是蜀人自己跑来,你们退兵之后,我们决不会追。” 蜀王点了点头,伍封让士卒将所擒的蜀国将士尽数施放,交给他们随身兵器马匹。蜀王带着蜀人站在营中,一时却不走。 伍封奇道:“你们为何还不走?” 蜀王道:“我想见一见小将军。” 伍封愕然道:“什么小将军?” 蜀王道:“那日将我从阵上擒来的小将军。” 伍封笑道:“月儿,你来与大王打个招呼。” 楚月儿笑嘻嘻走上来,道:“大王,月儿可得罪了。” 蜀王睁大了眼睛,一张嘴咧开忘了合上,好一阵才道:“原来小将军是女子!”楚月儿此刻未穿甲胄,是以蜀王先前未认出来。 楚月儿笑道:“大王勇力过人,十分了得。” 蜀王长叹了一声,道:“中原女人也如此厉害,我们可不敢再入中原之境了。”黯然摇头,带了士卒出营。 伍封带着众人入了大帐,让人将秦使请来。 那秦使早已经等得十分焦躁,入帐之后,向众人施礼,道:“小人奉了荀将军之令,特来求和。只盼王师能退,我们也不再入王畿一步。” 伍封皱眉道:“就是这样么?” 秦使看了看他的脸色,道:“当然,我们不再向天下索要罪臣赢利,便让他留在成周贻养天年。” 伍封哼了一声,道:“算了,你回去吧,告诉荀昌,就说王师伐逆,决无罢兵议和之理。” 秦使见伍封一言便将他打发,忙道:“龙伯虽勇,可我们秦、巴、蜀三国联军仍有战车数百、甲士数万人,万一再战,各地援师一至,只怕胜负难料。龙伯远征辛苦,何不见好就收呢?” 伍封道:“上下尊卑、天下伦理不可含糊,王师奉天子之命讨逆,上和天意,下体民情。如此含糊收兵,成何样子?你们是否能战,贵使心知肚明。在下已经打定主意,一路西向,直杀入雍都城中,此地离雍都数百里,一路西去,你们的数万之众想来无几人能够入城了。” 秦使吓得面如土色,心忖这雍都一破,不免宗社沦丧,忙道:“以龙伯之见,王师如何才能退兵呢?” 伍封冷冷地道:“要王师退兵,唯有自除逆臣,秦臣到此迎世子利即位,除此之外,再无二法。在下于此地等你三日,如无消息,便大举西进。来人,将这家伙送出营寨。” 他不等使者说话,便让商壶将秦使送走。 姬介问道:“龙伯,真的不议和么?” 伍封笑道:“当然要议和,在下可不愿意杀戮太多,只不过大节不能毁,我们一路取胜,荀昌居然还想让我们就此回去,简直是不知所谓!” 梦王姬道:“甘成那人并非智氏一党,只不过这人不大懂得政事,有些愚忠,智夫人以所谓新君公子栩的名义命他前来,他不敢不来。昨日梦梦与世子利与他和那些骁将长谈了一夜,这人已经有些心思活动了。秦使这一回去,甘成等人或有所为。” 伍封见姬介与单骄还未回来,心想等他们犒军完毕还有好些时候,站起身来,道:“在下想去看看这函谷,各位自去忙,但请王姬留下,以为向导解说地形,王姬是否愿意?” 梦王姬其实早已经察觉伍封对她的追求之意,见他越来越直捷了当,忍不住微笑,点头道:“梦梦便带你们去看看。” 楚月儿道:“夫君和王姬先去,月儿等老商回来,再一起追上去。” 伍封见她如此维护徒儿,暗暗好笑,让春夏秋冬四女也等着,再一起赶上来,他叫上鲍兴夫妇,又带了十个铁勇出营,乘轻车在函谷中缓缓行走。 只见岩上柏林荫谷,殆不见日。梦王姬一路解说谷中有名的险处,如断云峪、鬼愁窟、落魂涧、绝命岩、堕马崖、上天梯等等,众人见地形之险,闻地名之恶,暗暗心惊。到了堕马崖与上天梯之间的地方,地形更奇,松木参天,荆棘遍地。 梦王姬道:“此谷东西长十五里,深险如函,故称函谷。当年三千秦人全军尽没,便在这堕马崖和上天梯之间。此地有个名堂,唤作文王避雨处。” 鲍兴在林边大呼小叫道:“龙伯、王姬,此处有面石碑。” 众人过去看时,果见有一面石碑,鲍兴拨开周围的长草,只见上面刻着数字:“文王避雨处”。 梦王姬道:“商纣王时,见文王在西歧甚得人心,遣使相召。文王由函谷入殷,在此地遇到大雨,避于林下。武王伐纣成功之后,太公姜尚途经此地,命人立碑在此处。晋人埋伏周围,在此地袭杀秦人,便是在碑边堆以乱木,木中插着大旗。秦将孟明视要看碑上之字,命人搬开乱木,放倒大旗。这大旗便是伏军的记号。大旗一倒,晋人四出掩杀,遂能一举成功。” 鲍兴笑道:“龙伯,小人想在此处也立一碑,唤作‘龙伯王姬观景处’,是否妥当?” 伍封笑叱道:“胡说什么?我们怎能与文王比肩?!” 鲍兴点头道:“说得也是,那小人便在落魂涧和绝命岩立这碑算了。” 伍封道:“什么碑都不要立。像你这么搞法,日后有人过此地时,立碑曰‘某某大夫到处一游’,抑或‘某某夫人梳妆处’,这函谷成什么样子?” 鲍兴点了点头,想起一事来,道:“小人当日在莱夷立碑,只刻了‘群贼之冢’四字,这四字太简单了些,下次路过,便改为‘封大将军杀贼处’,再添一句‘封大将军即龙伯也,小兴儿立’,如此可好?” 众人都笑起来,小红笑道:“龙伯倒不喜欢虚名,小兴儿是想自己混出点名堂来吧?” 鲍兴笑道:“我的确是这么想。龙伯的盛名后人多半会知道,只是后人一定不知道龙伯身边有我这么个家伙。日后见了那碑,定会寻思,龙伯自然是了不起的,可这立碑的小兴儿又是谁呢?说不好有些迂腐之辈还会因此大加考证、著籍立说,立个‘小兴儿学’,岂不妙哉?” 众人大笑,梦王姬格格笑道:“小兴儿干脆在碑上刻下自己的身份名堂不就成了?” 鲍兴道:“王姬这提议极好,不过龙伯常说兵法虚实,这玩意弄些玄虚也好,刻得清楚了,那‘小兴儿学’却立不起来。” 小红笑道:“那就将你这幅尊容刻上去,包管吓得冢中贼鬼也不敢出来。” 鲍兴道:“这还真是个法子。不过我就怕别人见的我的尊容,反当了我是鬼,岂不糟糕?” 梦王姬笑道:“这函谷自从秦人全军覆没后,三年后秦人才能收埋尸骨。整整三年之间,此地白骨森森,阴风阵阵,人们常说有鬼。昨日在帐中我可不敢说,怕惊了将士,只说这是不详之地。” 小红听说此地有鬼,暗暗心惊,不禁四下观望,鲍兴哈哈大笑道:“小红也无须怕,有龙伯在此,就算是鬼也不敢出来。西施夫人还将龙伯的大戟留在吴宫之中镇鬼哩!” 正说着鬼,谷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十分清冷,鲍兴刚刚还笑,此刻吓得变了脸色,道:“这阴风好生恻人。” 伍封见他头先还说得嘴响,此刻反而怕起来,不禁大笑。 梦王姬笑道:“这函谷还不算什么,王畿西南有一山名曰阳城。山中有一处幽不可测,似非人所能居,谷极深,林极密,叫作鬼谷。” 伍封奇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梦王姬道:“地名叫鬼谷,有没有鬼我可不知道。” 伍封笑道:“在下最擅长装神扮鬼骗人,就算有鬼,见了在下也会错认同类。”忽想起上次在铜坊中买来的薄铜面具,若是戴着它晚间劫寨,敌军会否吓得魂不附体、屎尿失禁?当日在吴国时若在坊中买些面具,晚间闯到伯乙府上,这家伙只怕会吓死了吧?想到得意处,不禁微笑起来。 梦王姬见他微笑沉思,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正响询问,忽听有刺耳的怪声从身后传来,这一次连也她也微觉吃惊。 伍封凝神听了听,笑道:“是老商追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后面脚步声响,商壶大呼小叫跑了来,原来他拖着叉一路跑着,其快如飞,叉尾与山石上相擦,发出刺耳的怪声。 商壶道:“姑丈,姑姑和老商在营中擒了几个刺客。” 伍封惊道:“什么刺客?” 商壶呱呱叽叽地说了一阵,原来他送了秦使出营后回来,劈面撞到赢利,赢利非扯着商壶说些猎艺。正好有刺客行刺赢利,商壶与赢利猝不及防,十分凶险,幸好楚月儿久等他未回来,问过士卒后,到赢利的帐中找商壶,她的空手格击厉害无比,有她出手,那些刺客尽被生擒下来。 伍封问道:“你们有没有伤着?” 商壶笑道:“有谁伤得了姑姑呢?老商和世子利也没受伤。” 梦王姬奇道:“大营之中,怎混进了秦人的刺客?”她想,刺客既然是行刺赢利,必定是秦人遣来。 商壶道:“不是秦人,刺客是单公从人。眼下太子介已经将单公请去说话。” 伍封和梦王姬大吃一惊,此刻还哪有心思看景,众人连忙回营,营中一切寻常,姬介将他们迎进帐中,只见二十多个刺客都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楚月儿正笑嘻嘻地与赢利说话,单骄也坐在一旁,脸色甚是难看。 单骄见伍封一众进来,忙道:“龙伯,王姬,这些刺客可不干在下的事。” 伍封沉声道:“刺客随单公而来,怎会不干单公事?” 单骄道:“这都是王子厚的人。前来犒军本是王子厚向天子提议,天子便派了王子厚来,不料王子厚才出西门,驷马受惊,王子厚从车上摔了下来,虽无大碍,但脚受了点伤,行走不得,在下才会自告奋勇而来,虽然也带了些家人,仍用了王子厚的这些从人,却想不到他们竟是刺客,与我们混在一起。” 伍封点了点头,问姬介道:“太子可曾拷问过刺客?” 姬介笑道:“龙伯是一军之帅,这些事原该留给龙伯去做,小侄可不能乱问。这些刺客都是早被割了舌头,又被刺聋了双耳的废人,也无从问起。” 单骄叹道:“怪不得一路上这些人都不说话,原来是哑的。” 楚月儿笑着指住一人,道:“先前月儿擒住这人,拿住他的肩骨时,这人哼了一声,似乎不哑。” 姬介奇道:“原来有人能说话,小侄看了七八个人都是又聋又哑的家伙,以为都是哑子哩!” 伍封看那人时,见他低垂着头,道:“便问这人算了,其他的人都带走,好生看押。” 商壶将那人揪出来,重重扔在中央大案之前,那人被摔得呲牙咧嘴,头上的布冠也滚落,露出头上光秃秃一块青皮来。 伍封哈哈大笑,道:“刘始,原来又是你!你以为脸上擦灰我们便认不出了?”他向梦王姬解释道:“这刘始是王子厚的家臣,上次偷偷潜入南郭先生旧宅的就是他,他的头法便是被小刀一钺斩落。” 商壶伸出大手在那人脸上擦揉,掉下了许多泥灰,露出其真面目来,果然是刘始。 刘始叩头道:“龙伯饶命!” 伍封冷冷地看着他良久,让刘始心中直发毛,忽问道:“梁婴父派你来行刺么?” 刘始道:“是王子厚派小人来,与梁师父无干。” 伍封喝道:“胡说!此事对王子厚一点好处也没有,王子厚有何理由刺杀世子利?” 刘始战战兢兢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自然是……”,伍封冷笑道:“你虽然是王子厚的家臣,却也是梁婴父的弟子!你临行前梁婴父是否对你说,万一事败,便攀诬在王子厚身上,因为我们会看在天子面上不了了之,遂留你一命?” 刘始张大了嘴看着伍封,满脸惊讶之色,显是被伍封说中了。 伍封又道:“那梁婴父是否还说,你若说是他指使的,我们便毫无顾忌,将你杀了?” 刘始道:“这……,龙伯怎听到的?” 伍封叹道:“你这人真正是个蠢材!你若说是梁婴父派来,我们要治他的罪,自会留你一命,当个证据;若说是王子厚,我们要维护他,难道不会杀了你灭口?” 刘始吓得一哆嗦,满脸流汗,道:“小人真是梁婴父派来!梁师父说了,龙伯大败秦人,智夫人和公子栩便凶险了,唯有刺杀了世子利,龙伯这场仗就算白打了。” 众人心里十分佩服,须知这刘始行刺失败,自知罪大,要他老实招认甚不容易,想不到伍封三言两语,便将他的真话逼了出来。 刘始道:“前几天智伯派了絺疵到梁师父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梁师父便派小人带人来行刺。因为等闲难入大军之营,梁师父故意与王子厚说起犒军之事,王子厚果然向天子提及,正合天子之意,天子就派了王子厚前往。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悄悄在王子厚驷马的缰绳上插了几根尖针,驭车时每一年勒缰,针便扎深一点,出了西门不久,尖针终刺在马身上,驷马负痛乱跑,便将王子厚摔下来。正好单公送出西门,遂自告奋勇而来,因我们已在途中,单公便不会换人了。行刺不论成败,罪责都由单公担当了去。就算单公脱了罪名,仍会由王子厚承担了,怎也不会算到梁师父身上去。” 单骄气哼哼道:“这梁婴父当真是可恶之极!” 伍封点头道:“这计谋甚高明,定是絺疵想出来的,这人果然甚有智计。那些刺客也是智瑶派来的么?” 刘始摇头道:“刺客是梁师父自己训练的,他从各地收罗死囚,割舌刺耳,每日酒肉美女服侍,又教以行刺之技,总共有一百人,费了四五年才练成。梁师父说他们的刺杀之技不在董门刺客之下。” 楚月儿道:“怪不得这些人十分悍勇,奋不顾身,原来本是死囚。” 伍封问道:“除了这些刺客,梁婴父还有多少能为他卖命的弟子?” 刘始道:“如果不算世族子侄,大约还有七八十人。” 伍封又问:“梁婴父与刘公私底下有何交往么?” 刘始道:“这倒没有,龙伯未来成周之时,梁婴父最忌惮的便是刘公了。” 伍封皱眉道:“想不到梁婴父手下有一百多个好手,怪不得他在成周势力不小,能与卿大夫并肩。上次他与桓魋合谋加害世子利,我一直隐忍不发,便是想弄清楚粱婴父与王子厚、刘单二卿的关系,免得他们盘根错节,极容易弄得一团糟。既然梁婴父与王子厚、单公、刘公无涉,这便好办得多了。” 梦王姬本来担心王子厚牵涉在内,此刻见行刺与王子厚无关,放下心来,问道:“你们怎么想着大白天在营内行刺?这不是甚难成功么?” 刘始道:“本来梁婴父让我们晚间动手,其实小人也觉得晚间动手易成功些,不过小人知道龙伯府上个个都是高手,总是在想,晚间就算杀了世子利,有龙伯在这里,我们也无法逃出大营。” 赢利忍不住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为何还敢动手?” 刘始道:“小人是临时起意,因见龙伯带了府中人出营,心忖这是天赐良机,便冒险一击。其实不管能否得手,至少逃出去的机会大些,这也是小人的一番私心。” 伍封点头道:“今日是我大意了,只顾防着秦人,没想到有人敢在大营行刺。其实梁婴父此举看来很险,实则趁我们大胜松懈之际下手,更容易成功。” 梦王姬叹道:“这事可怪不得龙伯,梦梦虽想过可能有人会行刺世子利,可没料到真有人敢这么做,尤其是来自成周的自己人。” 赢利道:“今日幸好有老商暂挡了一阵,等到月公主赶来,若非月公主神勇,梁婴父这诡计恐怕便得逞了。” 伍封见再问不出什么来,让士卒将刘始带下去。 梦王姬秀眉微蹙,道:“成周有梁婴父这个祸患,甚为可虑,若是秦人顽抗不降,时日拖得久了,不免夜长梦多。” 伍封想了想,道:“秦使必会再来,我有一个办法,等秦使来后,吓一吓他。”向鲍兴道:“小兴儿,等秦使出营时,故意放出一匹马来,假意是走脱。你找一个看来蠢笨的家伙,让他背着十日干粮,扮作追那马儿,不小心将干粮露出一点,让秦使看见。” 鲍兴呵呵笑道:“本来这小卒让老商去做最为合适,不过那秦使认识他,只好另派他人。” 梦王姬点头道:“龙伯是想让秦使误以为我们想全力进军?” 伍封点头道:“不这么吓一吓他,只怕秦人还有些拖拖拉拉。是了,梁婴父之事,各位千万不要泄露,免得走露了风声,让他逃了。等秦事一了,在下便治这家伙的罪。” 经过这件事后,帐中人人都痛恨梁婴父起来,一齐点头,唯恐被那梁婴父逃了。 第四十四章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 伍封沉吟了良久,对楚月儿和姬介道:“太子、月儿,你们带些干粮,点五千士卒火速赶回成周去,连夜将天子御驾请来,老商带着我们的勇士也同去,免得梁婴父狗急跳墙,胡乱行凶。这招叫作‘釜底抽薪’,智瑶府上高手不少,絺疵在成周,万一那豫让也来了,成周可无人能敌。” 他不说则已,这么一说,人人都吓了一跳,眼下成周十分空虚,万一梁婴父与絺疵有何诡计,天子便凶险了。 梦王姬惊道:“龙伯言之有理,万一有人入宫,就算只放一把火,只怕也会逼得我们撤回成周。王兄若与我们在一起,便不用怕了。” 伍封道:“除了担心天子的安危,在下还有其他的用意。一来秦事宜尽快解决,久拖下去易生变故,有天子亲征,秦人必然丧胆;二来天子即位未久,在军中打个转,得胜之师可增天子美誉,也免得有些人总生些不臣之心。” 梦王姬叹道:“龙伯真是忠义之士!” 楚月儿和姬介面色凝重,带着商壶匆匆出了大帐。伍封追出帐去,叮嘱道:“月儿,你要小心!” 楚月儿笑道:“夫君放心。” 楚月儿一众走后,伍封怔怔地看了许久,这丫头向来未曾离开过他身边,虽然此刻她的武技剑术已经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除了那屠龙子支离益外,能胜过她的人恐怕再没有了,但她是第一次自行去办事,多少有些不放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保护天子的事十分要紧,万一碰到豫让一类的高手,也只有自己和楚月儿能够对付,两军对峙,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离营而去,只好破天荒地将楚月儿派出去了。 伍封呆立良久,这才回帐,请赢利移到自己的帐中,又让春夏秋冬四女陪梦王姬搬到自己的大帐之侧,道:“我今日忒过大意,险些生出大祸,秦人既有伯昏无人、秦失之类的高手,还是要小心他们也来行刺。” 梦王姬见他十分谨慎,暗暗点头。 下午哨探来报,说蜀人大军尽数退走,走得一个不留,伍封闻言甚喜。 没过多久,那秦使又来议和,伍封让士卒带他进帐来。 秦使道:“龙伯,鄙国愿意割严邑六百里以奉世子利,封世子利为严公,如此王师可退兵否?” 伍封哼了一声,道:“割邑封爵不出自雍都,单靠荀昌之言怎信得过?何况就算真能如此,也不能使王师退兵。眼下唯有一法,让秦臣来迎世子利即秦君之位,方可罢战休兵。”命鲍兴将秦使带出去,那秦使憋了满肚子的话,却是毫无机会说出来,灰溜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鲍兴回来笑道:“先前那秦使见小卒身上的干粮,脸色都变了,急赶回营。” 当晚伍封意气阑珊,总是担心楚月儿,梦王姬和春夏秋冬四女心知他牵挂着楚月儿,与赢利一起陪他说话,伍封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连赢利也觉得伍封对此女格外不同。 伍封见天色已晚,让各人自去休息,自己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阖眼。冬雪往来帐中看了几次,见他彻夜难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迷糊之间,士卒来报,说天子的御驾已经来了营外。伍封的军令甚严,士卒不敢擅自开营迎驾。 伍封大喜,从床上一跃而起,出到帐外,见梦王姬、赢利和春夏秋冬四女都在帐外等着。伍封引着众人到营外,果见赤红华盖下,周元王正笑吟吟等着,楚月儿和姬介两乘车在左右护卫,连姬厚和刘卷也一同跟了来。 伍封放下心来,将周元王一众请入了大帐。 周元王笑道:“师父这招‘釜底抽薪’甚妙,梁婴父便毫无能为了。寡人可没料到梁婴父竟会如此大胆。寡人体察师父之意,将王弟和刘公也请了来,成周城中就算有何变故,也不用惊慌了。” 伍封道:“此地离成周一百余里,天子一路可好?” 周元王笑道:“有月公主护驾,自然是平安得很。” 伍封道:“天子一夜赶路,想是辛苦,请先用早膳,然后再休息。”命士卒将天子大旗挂起来,道:“秦人知道天子御驾亲征,必会丧胆。” 周元王道:“你们想来也未用早饭,寡人便与你们同进饭食,士卒吃什么,寡人便吃什么。” 梦王姬点头道:“王兄这么向士卒看齐,士卒必定悦服。” 伍封暗叫惭愧,他是自小享受惯了的,每日好酒好菜,没怎么与士卒同甘共苦,叹道:“天子这才是名将风范,微臣可比不上。” 姬厚、单骄、刘卷口中不住称颂。 用过早饭,周元王由宫女服侍安歇,伍封安顿了姬厚、刘卷,将楚月儿等女带回帐中,细问了好一会儿。 冬雪道:“龙伯记挂小夫人,可是一夜未睡。” 楚月儿叹道:“月儿也甚不习惯,总觉得心有牵挂。” 伍封笑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本领高强,只是习惯了你在身边,否则总是有些耽心。雪儿,你们也没有怎么睡,便去陪王姬休息。”又对楚月儿道:“月儿赶路辛苦,也该休息。” 二人自从吐纳练到了“龙蜇神境”,再也无须调息,何况现在呼吸由毛孔自然而行,不受控制,每日坐卧行走间自然而然地在修炼吐纳,享受“龙蜇”的妙处,也无从调息起。 众人到午饭时才起身,伍封穿上盔甲,才走入大帐之中,便有哨探来报:“龙伯,敌营自昨日从开始便见骚动混乱,今日我们挂出天子的大旗后,有不少秦卒弃营而逃。” 伍封笑道:“想来秦人还有乱处,你们仔细看着。” 到周元王帐中请安,周元王正与梦王姬说话,见伍封进帐,道:“师父来得正好,寡人正想视军,烦师父和介儿相陪。” 他由伍封和姬介陪着在营中各处探视,众士卒本来就士气高昂,见天子亲来视军,越发的感到鼓舞,营中上下处处透着沛不可当的战意。 众人回到中间大帐用饭,周元王问了些军情战况,又向赢利问些秦事,这时,士卒来报:“天子、龙伯,秦将甘成亲自来了,自当使者。” 伍封笑道:“甘成亲来,想是秦事已定。” 周元王点头道:“请秦使入营。” 甘成入帐后,见帐中间的人穿赤色王服,头戴冕冠,知道是周元王,下跪施礼,礼毕起来,道:“今日见天子之旗,小将还以为是龙伯虚张声势,想不到真的是天子御驾亲征。” 周元王请他们坐下,道:“天下一家,秦国有谋逆之事,寡人怎能坐视,久闻甘将军是忠义之士,为何会依附谋逆?” 甘成满面惭色,道:“小将只知道奉国君之命,宫闱之事,非小将所能闻,何况军中主将是荀昌,小将虽不愿意与王师作战,但不敢违令。” 伍封道:“今日甘将军前来,是想约日决战么?” 甘成一惊,忙道:“非也,两军对峙,眼下军中生变,荀昌已经弃军而逃,小将暂领士卒,决定与王师议和,迎世子利回国为君。” 伍封心道:“你们果然军中内乱,逐走了荀昌。”道:“雍都有公子栩自号为君,彼君不去,世子利怎能顺利继为秦君?” 甘成道:“先君猝故,世子利又不在国中,秦臣多为智夫人和公子栩所逼,被迫暂立公子栩。眼下大军在外,秦臣无力与智夫人相抗,唯有小将班师回雍都,才能逐走智夫人和公子栩。” 伍封皱眉道:“甘将军之意,是想让我们先撤军,你们再能回雍行事?” 甘成点头道:“正是。最好是世子利与小将一同回去,这便能名正言顺了。” 王子厚插言道:“如果秦人不守信诺,我们撤军之后,他们却加害世子利,如何是好?” 甘成并不认识单骄,不悦道:“这么说,阁下是信不过在下了?” 梦王姬柔声道:“非是厚哥哥信不过你,若换了甘将军是我们,只怕也会担心。” 赢利道:“甘将军一言九鼎,当非无信之辈,微臣信得过他,愿意与他同往。” 周元王颇有些犹豫不决,问伍封道:“师父以为如何?” 伍封道:“这里最了解甘将军的莫过于世子利了,既然世子利以为甘将军可信,天子不妨信他一次。如果秦人加害世子利,王师大可以再西进伐秦,到时候就算天子收回了秦之封邑,秦人也不能有怨言。” 周元王对他言听计从,道:“师父言之有理。” 伍封道:“不过雍都离此四百余里,路途颇远,况秦臣不少,世事未必尽如甘将军所能预料,微臣愿意带三千士卒送世子利入秦,甘将军大军在前,微臣在后,万一有何变故,微臣一来可接迎甘将军,二来可保护世子利。” 周元王点头道:“这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又得烦劳师父走一趟。” 伍封对甘成道:“非是在下信不过甘将军,而是怕忙中有错,万一世子利有何不测,我们岂非弄巧成拙,而甘将军也失信于天子?” 甘成点头道:“如此甚好。巴国王子是否请龙伯放了回去?” 伍封笑道:“巴王子受了些伤,我们要将他带到成周疗伤,伤愈后便放回去,这是天子抚夷之心,甘将军尽管放心。所擒俘获,等秦国君位定后,必会遣放回国。甘将军回去后,请将巴国士卒打发回去,免得他们久留秦地,弄出些乱子来。” 甘成只好答应。 周元王笑道:“既然如此,寡人便令师父兼为使臣,见证世子利即秦君位。”他见伍封的眼光不住向梦王姬瞧去,笑道:“王妹对秦事颇熟,便陪师父走一趟,或有帮助。” 梦王姬点头道:“梦梦遵王兄之旨。”伍封大喜。 甘成道:“事不宜迟,小将这便去安排,再与龙伯相约同进。” 伍封道:“秦国之事久拖不得,后日我们的动身好了。” 甘成本来心急火燎,想在明日便动身,却见伍封约在后日,也不算晚,便答应下来。 甘成走后,伍封借故将王子厚、赢利等人遣开,帐中只余周元王、梦王姬与姬介同自己在一起。 伍封道:“微臣等走后,天子与太子带大军回去,那巴国王子和巴将带回成周好生犒养,可收服巴人之心。微臣本想明日动身,只是有些功夫要预先做好,只好耽搁一日。” 梦王姬会意道:“莫非龙伯想悄悄回成周去,将梁婴父一党剿灭?” 伍封暗赞此女聪明,点头道:“正是如此。梁婴父派刺客到军中来,久而无功,又见天子亲征,就算他想不到,絺疵也能猜到其谋已经败露。有他们在成周一日,我这心上便如有一块大石,无法轻松下来。虽然他未必敢行刺天子,但为防万一,我可不敢让天子带大军回城。” 梦王姬点头道:“世子利一日还不是秦君,梁婴父等人便有一日的谋划,总是这么被动防他也不好。” 姬介道:“这未必要龙伯亲自动手,是否小侄先派人回城,让城中的二千五百水师先将梁婴父的剑室围住,等小侄赶过去,率二千多人攻入剑室,应可成功。” 伍封道:“人多易乱,容易走露消息,城中若有调动,梁婴父必会知道。况且梁婴父和絺疵等人都是剑术好手,单看他的一百死士和数十弟子,便知道其势力不弱。何况这人有智瑶的支持,经营多年,说不定还有其他高手藏在府内,尤其是那些又聋又哑的死士令人耽心,若被他们逃脱了数人,日后又会生祸,非得一网成擒不可。” 周元王点头道:“师父言之有理,若被死士走脱了几个,成周君臣外出时不免耽心。” 梦王姬问道:“龙伯想如何行事?” 伍封道:“我想带府中勇士和一千士卒晚饭后轻车出发,子时便可赶到城下,乘夜间包围剑室,一举攻入,打他个猝不及防。虽然对手人少,但我们有许多士卒可用,正好以多胜少,来个猛虎搏兔,以图全功。” 众人计议已定,晚饭之后,伍封借口要到函谷布防,点了一千士卒,带上干粮兵器,准备轻车。又让鲍兴将三十铁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叫上准备。军中本有轻车五六百乘,加上缴获的四百余乘兵车,共千余乘车,这一千多人尽用车兵也只须三百多乘,足够使用。 楚月儿带着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和小红赶来,楚月儿小声道:“夫君有所行动,怎不叫我?”她们见鲍兴让家勇准备,便知道伍封必有兵用,戎装赶来。 伍封道:“昨日你辛苦了一日一夜,正该休息。” 楚月儿想了想,问道:“你想去对付粱婴父么?” 伍封笑道:“月儿可聪明得紧,我可瞒不过你。” 楚月儿撅着小嘴,道:“月儿随你去吧,免得像昨日般好生牵挂,心中甚不痛快。” 伍封叹了口气,将她抱了抱,道:“其实我也不想与你分开,既然如此,你带雨儿她们一起随我去吧。我已经打定主意,日后无论如何,与你决不分开。” 众人准备停当,轻车向谷中出发,过了函谷,向成周兼程赶路,伍封一路吩咐士卒,攻入剑室时,放过妇孺和降者,只杀顽抗之辈。由于并无辎车步卒,刚到子时便赶到了成周城下。 城上都是水师士卒,见是龙伯亲来,不敢怠慢,急忙开城。此刻闾里门禁已闭,途中并无行人。 伍封带着士卒急赶到剑室,四下里团团围住,士卒手上的火把将周围映得亮如白昼。 这时候,剑室中骚乱之声传出,片刻间门户大开,梁婴父带着十余人出来,满脸惊慌之色,问道:“龙伯夤夜带士卒围住在下剑室,意欲何为?”心忖:“这人明明在桃林之塞与三国联军打仗,怎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 伍封道:“梁婴父,你派遣刺客在军中刺杀秦世子事败,刺客被擒。在下奉了天子之令,特来捉拿。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梁婴父惊道:“你怎知道?那些刺客都是聋……”,伍封笑道:“可阁下有名弟子刘始却不是又聋又哑,将你的计谋尽说了出来。” 梁婴父骇然道:“刘始?他……,这个畜牲!” 伍封问道:“听说智伯府上有几个客人在剑室,烦阁下请他们出来,别在乱军之中杀了。” 这时,一人从剑室中走出来,叹道:“龙伯神出鬼没,好生厉害!”这人生得甚丑,正是智瑶手下的第一谋士絺疵。絺疵扔下佩剑,缓缓走到士卒之中,由得士卒将他捆起来,这人一看这形势,便知道绝对无法逃脱,自甘受缚。 梁婴父惊道:“絺疵先生,你这……”,伍封道:“梁婴父,在下不愿意伤及无辜,你先将剑室内老弱妇孺遣出来。” 梁婴父缓缓拔出剑来,沉声道:“事已至此,只好全力一搏了!” 伍封奇道:“你不顾府中的妇孺了?” 梁婴父哼了一声,道:“她们既能入我剑室,便该与剑室共存亡!” 楚月儿闻言大怒,心忖这人委实冷酷无情,娇叱一声,飞身由铜车上下来,“映月”宝剑向梁婴父刺去。 梁婴父未见过楚月儿的本事,不知道她的厉害,见她动手,心中暗喜,想:“我若擒住这丫头,便可以以她为质。”拔剑相迎。 火光下便见剑光闪烁,只十余招时,便听梁婴父痛哼一声,楚月儿的宝剑已经从他的肩头刺入,剑尖由后面透出来。商壶上前将他按倒,提了回来,交士卒捆绑。 便听剑室内有人发一声喊,百余人手执铜剑冲了出来,围住了楚月儿。 伍封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鲍兴和商壶带着铁勇杀了上去,春夏秋冬四女与小红也不甘落后,上前冲杀,便听剑室四周杀声四起。伍封见剑室这些人的剑术都算高明,但比起铁勇来也大为不及,何况还有楚月儿这等高手,这些剑室中人怎能抵挡?片刻间这些人尽数倒地,楚月儿等人近来武技大进,单是小红便无人能敌,立时杀入了剑室之中。士卒们齐声发喊,伍封车后的倭人勇士与一支三百人队伍也冲入了剑室。 伍封见敌寡我众,根本无须自己动手,只在车上看着,不消顿饭时,剑室内杀气渐息,楚月儿走出来道:“夫君,可以进去了。” 伍封入了剑室,见老弱妇孺、仆佣庖圉无甚受伤,尽被关在一间大室,由数十士卒看管。还有一二百人被捆起来,身上大多有伤,想是顽抗所至。好在伍封事先叮嘱过,众人大多手下留情,杀死的只有二十余人,多是又聋又哑的死士。己方伤了十七八个士卒,伤势都轻。 伍封此刻也不愿意理会太多,让士卒将剑室所有的人解到城内营中,交付水军将佐看管,等候发落,只留下絺疵和他的几个从人。然后带众人出了剑室,紧闭门户,等水师将领带人来时,伍封让他派人清点府内,等姬介回来安置。 众人略休息了一会儿,连夜由西门出城,赶往桃林之塞的大营。行至中途,伍封让人将絺疵及其从人带来,道:“絺疵先生,看在智伯面上,今日在下就放了你们。先生回到晋国,务要劝一劝智伯,这成周是天子之地,智伯就不要插手了。” 伍封让人将他们的佩剑拿来,絺疵满面惭色,无言以对,接过佩剑,向伍封叩头相谢,匆匆北去。 等伍封等人赶到桃林之塞的大营,正值天明之时。 早饭之时,伍封到周元王帐中,见梦王姬和姬介也在,禀告详情后,周元王点头道:“师父处事极当,这絺疵是智瑶的心腹,可杀不得。” 姬介不解道:“絺疵与梁婴父谋刺秦世子,这个罪不小,若是明典正刑杀了,岂非可以震慑智瑶?” 梦王姬笑道:“介儿对政事了解未深,不知道龙伯的用意。晋国紧邻王畿,智瑶势力极大,我们可不能轻易得罪。天子是天下之象征,务要公正,列国方能敬服。龙伯若将絺疵解到营中,天子便只能杀他了,而且这么一来,人人都知道智瑶卷入了秦事。若放了他,一来有失天子公正,二来对世子利不住,予人话柄。龙伯卖个人情将絺疵放了,天子只装作不知道智瑶插手之事。” 姬介道:“既然如此,是否也要将梁婴父放走呢?” 梦王姬道:“絺疵是晋人,梁婴父却是成周之民,可放不得。人人都知道梁婴父久居成周,他谋刺秦国世子,正该处置,虽然他与智瑶有交情,但智瑶也不会因此埋怨天子。何况杀了梁婴父,正好掩饰智瑶之谋,对智瑶来说是件好事。” 姬介叹服,道:“介儿今日才知道这政事律法甚有讲究,有时表面上要做个样子给人看,实则私底下还有许多隐情。虚虚实实,常人可不易弄清楚。” 周元王叹道:“师父用兵真是神妙,一夜之间,便往成周走了个来回,还将梁婴父一党擒杀了。” 伍封道:“这梁婴父肩骨被刺穿了,剑术全废,天子回去后可以当众处置,只说他与秦世子有旧怨,派人行刺就成了,智瑶之事非含糊不可。” 当日伍封与楚月儿等人休息,等到第二天,甘成派人来相约起程,伍封带着梦王姬、府中人等和勇士,引三千士卒护送赢利西进,与前面甘成的大军相距只有五里之遥。 伍封走后,周元王多留一日,这才引王师回成周,押着近二万俘虏、无数战具粮草,一路上声势浩大,王畿之地无人不知王师大胜,举国同庆。 其实在秦国与中原各国之间,隔着许多戎族,在洛水与泾水之间的戎族叫作大荔戎,相当强大,只是戎人的地域不很固定,虽处在晋秦之间,但又没有完全阻隔秦晋的交错边境。由于戎人政事多变,军政落后,势力不足以与秦国相抗。 途中有梦王姬同行,此女学问通天,一路解说着形势,再加上赢利补述些细致的习俗,伍封等人对秦国的了解渐多。 伍封一路上见满目山林,周围都是旷野,群山起伏,虽见荒凉,却都是天然的景致,道:“如此看来,秦国地域虽广,却是户稀人少,否则这么多地方怎会空置?” 赢利点头道:“秦人确少,现在中原各国多用牛耕,用铁铜农具,秦国大多用木具,既没有海盐,也少有池盐,又少见铁矿铜矿,非得向它国买不可。” 伍封叹道:“只看这四周秦境,便知道秦国比其它国要贫乏得多,怪不得秦国向来被中原各国看不起。” 梦王姬道:“不过秦国少经战事,中原列国之争与秦无尤,时日长了,只怕秦国反而会强过那些常年攻战之国。” 众人一路说着话,一路西进,到了十余天后,便到了雍都之外。 甘成先引大军入城,伍封等人率三千士卒在城外扎营等候,午饭后,甘成带着大批秦臣迎出城外,到营中拜见世子利。 伍封、梦王姬和赢利坐在帐中,甘成与秦臣叩拜,甘成道:“臣等恭请世子入城即君位。” 赢利想不到如此快捷,颇有些不敢相信。 公孙责道:“微臣先回雍都数日,智夫人与公子栩听说前方战败,又听说甘将军迎回了世子,甚是惶恐,前日竟带着侍女从人离开公宫,想逃往晋国。” 秦臣纷纷出言叱骂智夫人,说她毒杀先君,祸患公宫,威逼群臣,兴师犯王,论罪当诛之类。 赢利哼了一声,怒道:“既然真是她毒杀先君,各位为何由得他逃走?” 一个秦臣道:“微臣带宫中侍卫追擒,智氏与公子栩有豫让接迎,此人十分了得,微臣擒不住他。不过我们人多,已经擒住了智氏和公子栩,现囚于宫中,等世子发落,豫让却逃了。此后豫让三番四次来救人,微臣与他交手数次,虽然不曾败,却留不住他。此后豫让未曾再来,想是见无法得手,回晋国去了。” 赢利笑道:“郎中令立了大功,日后定有封赏!”他扭头对伍封和梦王姬道:“这位便是我秦国的郎中令秦失!” 伍封见秦失生得粗壮结实,臂腿甚长,拱手道:“幸会幸会。”心忖:“原来他便是人称秦国第二、擅长空手格击的秦失。他竟能与豫让不相上下,委实了得!” 秦失向伍封瞥了一眼,脸上无甚表情,点了点头,又向赢利道:“世子,智氏是先君夫人,公子栩是世子之弟,微臣虽将他们擒回,却想请世子日子饶过这母子性命。”他语气中颇为傲慢,看来对赢利并不怎么信服,怪不得赢利说起他时,对他也不大信任。 赢利点头道:“郎中令言之有理,本世子决不会伤他们性命。” 甘成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便请世子入国即位。” 赢利站起身来,道:“龙伯是天子之使,王姬、月公主都是贵人,请随在下入城。” 伍封与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带着一百多府中勇士和三百士卒,陪着梦王姬跟在赢利和秦臣之后入城,让鲍兴夫妇带着其余的二千七百士卒驻守城外王师大营。 这雍都城墙虽高,但城中并不十分繁华,闾里严整,都是灰土之道,不像许多国都的大道用石块和石板铺就,正是盛夏天气,人车经过时,道上扬起许多灰尘来。 到了公宫之外,伍封让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带勇士、士卒守于宫外,与楚月儿、梦王姬入宫,见证秦君即位之礼。 伍封、楚月儿、梦王姬和赢利先到秦悼公棺椁前祭拜,然后到了大殿之上,赢利换上黑色的君服,伍封以天子使者身份宣读册文,亲手替赢利带上冕冠,楚月儿、梦王姬上前贺毕,赢利请伍封和二女陪坐,自己站在殿台上接受秦臣参拜,这就正式即位为秦君。赢利在位三十四年,谥称秦厉共公。 礼毕,秦厉共公赢利派大行人请伍封、楚月儿、梦王姬及随从到城中驿馆休息,伍封等人知道他新即君位,秦军又新败,与群臣定有许多事要商议,出宫带着勇士和士卒到了驿馆。 秦厉共公派人送了许多酒肴,又遣了二百侍女寺人来服侍,还使人赠牛酒若干到城外王师大营,犒赏士卒不提。 伍封与楚月儿、梦王姬、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在堂上商议,伍封道:“先前我见秦臣之中,不少人面色古怪,对这新任秦君未必心服,譬如那秦失脸上有不服之意,他是个高手,我们不可大意。” 梦王姬点头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妥,不过秦臣未必是对秦君不服,而是对我们怀有敌意。眼下秦师大败,死者六七千、伤者无数,还有近二万俘虏在王师手上,秦人只怕恨我们入骨。” 楚月儿道:“既然世子利已经即位,我们早早回去不就成了?” 伍封道:“若非是他,秦人也不会丧师辱国,就怕秦人迁怒于他,怕他追究依附逆臣之罪,心下忐忑不安。等我们一走便将秦君逼走,我们岂非事与愿违?” 楚月儿愕然道:“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要长留秦国?” 梦王姬笑道:“也不用那么耽心,秦君是个厉害人,自有办法控制大局,不过他是刚刚即位,许多事还不便做,我们稍呆数日,便有分晓。” 伍封叹道:“若非我们率师败秦,他也当不了秦君;可他任了秦君,又要面对新败的秦师,当真是为难。” 晚间时,秦厉共公由百余名侍卫陪,亲自到了驿馆来。他将侍卫留在馆外,只带几个寺人进来,一见伍封,便道:“寡人这个位儿可不好坐,非龙伯相助不可。” 伍封皱眉道:“在下是个外人,也不大好插手秦事。”眼下他是伯爵,比于诸侯,与秦国是同一爵位,所以与秦厉共公分庭抗礼,不用自称“外臣”。 秦厉共公道:“龙伯想来也见到了,秦臣对寡人颇有怨意,并不十分心服。” 梦王姬笑道:“以国君之智,想来已有定计吧?” 秦厉共公叹道:“寡人今日已经宣布,不究群臣附逆之罪,反而夸赞群臣能以国事为重,委曲求全,群臣大多已经释怀。” 伍封暗暗佩服他这一手甚是高明,果然如梦王姬所说是个厉害人。 秦厉共公道:“只是甘成和秦失二人有些不满。甘成在军中威望极高,秦失掌宫中侍卫,得士人之心,只要这二人心服了,其余群臣更会伏首贴耳,不足为虑。” 伍封道:“国君有何良策?” 秦厉共公道:“寡人曾仔细盘算过,秦人少与中原相通,不知列国中事,因而不知道龙伯的厉害之处。甘成此次惨败亏师,虽然多是荀昌之过,但秦人向来自负,都以为甘成无能,对他大失所望,以至他无颜见人,不免迁怒于寡人。” 伍封吃了一惊,道:“莫非国君想杀了他?这人是秦国名将,杀了不免可惜。” 秦厉共公叹道:“寡人也不想杀他,虽然他有尾随智氏和公子栩谋逆之罪,但又有反戈拥戴之功,寡人放他也可,杀他以追究兴师伐王之罪也可。给他赏爵升官,他或会心服,但他是新败之将,群臣必不能服。此时杀他,群臣必会生出忌惮之心,说不定真的谋反起来。” 梦王姬惊道:“如此说来,甘成若想通这道理,岂不是真会被迫谋反?” 秦厉共公道:“寡人倒想升他的官,以此收服。只是要龙伯显一显本事,当着群臣再败他一次。秦人见了龙伯的身手,人人心惊,便会觉得甘成之败非他之过。甘成虽败,反而能挽回面子。如此一来,寡人再将兵败之过尽数推在荀昌身上,嘉甘成拥立之功,甘成一来感寡人不念旧恶,二来忌惮龙伯在成周,便会死心踏地归附。甘成心服了,士卒自然就归心。” 伍封愕然道:“国君居然有心要在下让秦人丢脸,这法子倒是古怪。” 梦王姬沉吟道:“此事听来荒唐,却不失为一个良法。” 伍封问道:“那秦失又怎么办呢?” 秦厉共公笑道:“秦失自视甚高,只服先君一人。其父是秦国丝织高手,本是我赢氏一族,祖上因故失爵,后来得先君喜欢,引而为官,父死子承,秦失这人武技奇高,最后当上了郎中令。或是因出身低微之故,反而傲慢,甚难驾御。龙伯若是打败了甘成,以秦失的性子,这人必定会主动来找龙伯比试,龙伯正好收一收他的傲气,他信心所挫,或会听从寡人的吩咐了。”他顿了顿,又道:“秦人自傲,不知道它国之强,是以才有兴兵伐王之举,龙伯能让他们懂得天外有天的道理,生警惕之心,秦人方能自强。” 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尽力而为。” 秦厉共公笑道:“明日寡人在南郊观武台设宴,宴请群臣。这观武台不比宫中,都可以带剑而坐,龙伯请带勇士入台,寡人自有安排。” 商议定后,秦厉共公出了驿馆回宫,伍封忽想:“如果我是秦君,又当如何处置这些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良法来,摇了摇头。 第二天早间,秦厉共公派了几个寺人来,邀伍封、楚月儿、梦王姬等人到观武台饮宴,伍封等人带着商壶、春夏秋冬四女和三十铁勇赶到城外观武台,只见秦臣都已经先来。 这观武台是城南的一处山丘,用土垒成高台,台上甚大,台下空旷平整,如同阅兵校场一般。 伍封、楚月儿、梦王姬等人的坐处设在右边,秦臣设在左边,对望而坐。公子萧将秦臣一一介绍给伍封等人,伍封见都是些世袭的卿大夫,或长或少,都无甚值得注意处。甘成带着他的十二骁将见了伍封和楚月儿,脸上甚不自然,低着头在一旁饮酒,秦失却是微眯着眼,自顾自地与身旁秦臣说话。 秦厉共公还未来,众人对坐饮酒,也没有太多话说,看了一会儿歌舞,又有四个侍卫在台上搏打厮斗为戏,这些侍卫手来脚往,时摔交时扭打,斗得甚是紧张。 伍封见他们打斗之时,招式与自己的空手格击大为不同,自己的空手格击以拳脚击踢为主,而这些侍卫都是手指如爪,抓扯擒拿,然后用跤法相摔,虽然比不得商壶的跤法高明,但纯是因为这些侍卫不够高明之故,只看他们的手法,便知道传授其术者是个高明之士,胜过商壶多了。他看了看楚月儿,见楚月儿也看得十分认真,想是心有同感。 便听那公子萧叹道:“以前见士卒搏戏,觉得紧张刺激,甚以为乐,经过这一场大战后,再见此戏,便觉得如同小儿弄泥,委实无可看处。” 伍封道:“这些侍卫的擒拿本事是否郎中令所授?” 秦失点头道:“确是在下所授,可惜他们练得不好,当不得大用。” 公子萧道:“这个自然,他们的擒拿本事怎能入龙伯的神眼。” 楚月儿赞道:“郎中令的本事可了不起,月儿十分佩服。” 秦失道:“这种空手擒拿在战阵之上,毕竟不如剑术有用,要说了不起的,还是算甘将军。” 公孙责叹道:“可惜甘将军名震西陲,却不敌龙伯,莫非我们秦人的技艺终是比不上中原么?” 伍封等人听公孙责和公子萧的说话,便知道这二人必是秦厉共公指使,故意挑起秦失、甘成等人之怒。 甘成果然面带不悦,哼了一声,他身后那十二骁将满脸怒气。 秦失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秦人爽直,不比中原人多诈,若非有荀昌那厮胡乱指挥士卒,甘将军未必会败。” 公孙责摇头道:“既然败了,便要知道不如人处。如果龙伯能多留些日子,指点一下秦卒的技击,必能使士卒技艺倍进。” 公子萧道:“在下正有此意,一阵国君出来,在下便向国君进言,请国君挽留龙伯。” 甘成终忍不住,勃然怒道:“既然诸位都以为秦人之技不如中原,在下倒想与龙伯一较剑击,见识一下龙伯的剑术。” 公子萧愕然道:“在战阵之上,甘将军不是见识过龙伯的神勇么?” 甘成怒道:“龙伯兵法精熟,铁戟无敌,不过其剑术却未曾施展,若不一试,在下不免终身为憾。” 秦失点头道:“甘将军与十二骁将的‘十三绝剑阵’能敌二千人,从未败过,真正说得上是所向无敌,到时候伤了龙伯可不好,龙伯是天子之师,败了有损天子颜面。” 伍封听说“十三绝剑阵”,心中一动,好奇心上来,道:“既是如此,就比一比也未尝不可。” 这时候便听履声响起,秦厉共公带着寺人由台下上来,哈哈大笑,道:“既然龙伯也有此意,比试一番也无妨,寡人与王姬便作个见证。甘将军若是败了,秦人自不会对龙伯不满;龙伯败时,想来也不会怪罪甘将军。”说着向伍封使了个眼色。 伍封心中一动,想道:“秦君让我与甘成比试,只怕另有他意。我若胜了,他固然能收服甘成;我若败了,秦人士气复振,他再赏赐甘成,一样能收服他。只怕在秦君心中,还盼我失败哩!这人果然手段厉害。” 梦王姬小声对伍封说道:“这‘十三绝剑阵’只怕很是厉害,龙伯可要小心。”伍封看她的眼色,此女显是也猜出了秦厉共公的用意,才会出言提醒。伍封微微一笑,点头道:“在下明白。” 梦王姬见他已经想到,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甘成站起身来,叱退侍卫,大步走到中间,拔剑道:“龙伯以剑术驰名,在下便领教龙伯的剑术。” 伍封起身出场,站在甘成面前,拔出“天照”重剑,道:“请指教!” 甘成在战场上见识过伍封神出鬼没的铁戟,心想能有如此高明的戟法,剑术必定不会太弱,不敢轻敌,手腕轻颤,只见剑尖上寒光闪烁,画出了一个小小的剑花,剑尖由剑花中倏地透出,向伍封胸前刺来。秦臣见此一剑,暗暗赞叹甘成剑术之妙,果然不愧秦人第三之号。 伍封见甘成虚实相兼,剑术非常奥妙,知道这人在秦国以剑术称雄,果然是有真材实料,微微一笑,不理会那眩目的剑花,随手一剑向甘成剑尖上点去,只听“叮”的一声,剑尖虽小,却碰在一起。甘成只觉得浑身剧震,一股大力由伍封剑尖上传来,站立不住,踉跄后退了数步。 他还未及出第二剑,伍封跨上两步,长剑已经长驱直入,抵在甘成的嗓间,凝住不动。甘成脸色大变,只好呆立不动。伍封虽然跨了两步,实则只用了一剑,不仅击散甘成的剑势,还顺势制服了甘成。 楚月儿见伍封能以剑尖击中甘成的剑尖,难度之大,非自己所能及,其运剑之巧妙的确已臻化境,不禁拍手叫好。 秦臣面面相觑,想不到以甘成的剑术之高,居然被伍封一剑便击败。其实甘成的剑术比梁婴父还要高明些,只是伍封与梁婴父一战时,还只是脐息的“蛇藏”之境,眼下已经到了毛孔呼吸的“龙蜇”神境,力气增进倍余,手脚也加倍敏捷,剑术也大有所进。 伍封撤回剑退开,剑尖指地,笑道:“甘将军的剑术甚妙,只是虚招多了,不免减了些威力,不妨再试。” 甘成心中一惊,心忖自己的剑术花巧眩目,的确可惑人耳目,但面对伍封这样的高手,便显得劲力偏虚,威力受制。这么想着,心中又一喜,知道自己日后若弃不必要的虚招,剑上的威力必可增进不少,点头道:“多谢龙伯指点。” 他盯着伍封片刻,忽地大喝一声,铜剑由上而下向伍封劈下去,寒光疾闪处,杀气森森。 伍封见这一剑威力大了不少,点头道:“好!”重剑向上撩去。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甘成力道不能浑成,宝剑忽地爆开一个剑火,正好击在甘成铜剑的劲力断续处,便听“当”的一声,甘成当不得伍封的巨力,虎口震痛,铜剑脱手而飞,往天上疾射上去。甘成跌退一丈多远时,便觉嗓间寒气森森,伍封的剑尖又指在颈下。甘成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剑术与伍封相差太远,苦笑摇头。 伍封退开数步,向天上看去,众人也顺着他的眼光上瞧,只见甘成那口剑兀自上飞,足有十余丈高,仍不减上飞之势。 伍封笑道:“月儿,将甘将军的剑拿来。” 楚月儿迎身而起,只见她袅娜飘了上去,一身淡绿色的衣服扬动,如风似云,飘然逸如,恍如仙灵一般,在空中看起来飘飞似慢,实则甚快,直上了二十丈高处,追上了铜剑,一手握住剑柄,盘旋飘下。众人见她如一只绿鸟般宛转飞落,心惊目眩之余,齐喝了一声大采。 楚月儿双手捧剑,递在甘成面前,笑嘻嘻道:“甘将军,还你宝剑。”甘成茫然接过,一直见楚月儿走回坐下,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伍封向甘成那十二骁将看了一眼,道:“听闻甘将军有一套‘十三绝剑阵’,想来是极妙,在下想试一试这剑阵,甘将军请勿推辞。” 甘成向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商壶等人扫了一眼,问道:“龙伯拟派多少人下场?” 伍封笑道:“还是由在下一人来试这剑阵好了。” 秦失皱眉道:“龙伯,这‘十三绝剑阵’是甘将军得高手所授,当年曾以此阵杀入戎人阵中,擒杀戎王,数千人也不能攻破,龙伯如此托大,因此受伤便不好了。休道我们言之不预。” 伍封笑道:“无妨,在下向来是遇强愈强,正想试一试剑阵的厉害。” 秦臣一片哗然,他们大多亲见过这“十三绝剑阵”,知道其厉害之处。虽然适才见了伍封的绝妙剑术,仍不信他能以一人之力破“十三绝剑阵”。 甘成暗想:“你自己要出丑,便怪不得我们了。”挥了挥手,那十二骁将走出来,各拔出铜剑,十三人各按方位站好。这些骁将中数人负伤在身,但伍封等人伤得他们并不重,又不在紧要处,如今过了多日,伤已经渐好,故仍能出战。 伍封细看他们所站位置,似北斗之星形,又多出五人,似九宫八卦,又溢出四剑,十三人分为三圈,甘成站在中央位置,周围有四人,五人成五行之态,外圈八人按八卦方位所立,既有五行之威,又具八卦之妙,呈浑元之势。 他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该从何处破阵。正思忖间,便见剑光霍霍,数口长剑向他递了过来。伍封一时辨不出阵法之奥妙,挥剑相迎,他一剑挥出,便有三四口剑格住,另有数口剑向他或斩或劈、或刺或削。伍封仗着剑法快,攻守相兼,这剑阵虽然伤不了他,他一时之间也逼不退这剑阵。 斗了十余招,伍封暗暗佩服创这剑阵的人十分了不起,所谓人多手杂,可这剑阵十三人,或攻或守,毫无杂乱之处。每一招之间,都要面对十三口剑的攻守,仿佛一口人不仅有十三个人的力气,更有十三只手臂一样。 众人见伍封以一对十三,大有余裕,心惊之余,暗暗佩服,又见这剑阵纷纷扰扰,织剑如网,剑阵圈子逐渐扩大,剑光闪烁之中,透出一种诡异莫测之意。 伍封见一时间破不了这剑阵,展开身法,围着剑阵急转,剑上渐渐加力,虽然他每一剑挥出便有三四囗剑格挡,但对方合三四人之力,仍敌不过他的神力,每一剑之间,数人便被震得不住摇晃。即便是如此,对付仍能守住其位置,使这剑阵不乱。 众人见伍封大袖飘然,围着这剑阵急转,东刺一剑,西挥一剑,身法快捷如电,将这剑阵渐渐被他逼得缩小。 过了一会儿,甘成见剑阵渐小,略显挤迫,大喝一声,这剑阵再又发动,只见中间那四人由左往右围、外面八人由右往左,都围着甘成转动,剑光吞吐,气势非凡,此时伍封一剑攻去,便有八九口剑格挡,这剑阵虽然攻势不再,防守却是极为严谨。 又斗了二三十招,伍封心道:“这剑阵果然厉害,比柔儿所创的四方刀阵要精妙了许多,斗了许久,居然未露出破绽来。” 此时一众秦臣对伍封的剑术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们眼见这剑阵布局之妙、威力之强,心忖自己上去,只怕一招也递不出去,早已经被这剑阵撕得粉碎,想不到伍封真的能以一人之力敌过这十三人所布的绝妙剑阵。 楚月儿剑术极高,虽然说旁观者清,可看到现在,却想不出如何才能破这剑阵,暗暗替伍封着急。 伍封见斗得良久,居然不能找不到此阵破绽,微觉焦燥,大喝一声,双手握剑,向剑阵劈了下去,仍有七八口剑格挡,可他的双手剑术比单手力大了一倍,对方敌不过他的神力,剑阵立时显出一个缺口。 伍封大喜,剑运如飞,向那缺口撞过去,不料甘成在阵中刺出一剑来,立时补上了这缺口,剑势又呈浑元之势,撞之不入。 伍封心中一动:“甘成在剑之是补剑阵之缺,那么他在阵中只是补替之用,非剑阵之本身。这剑阵中央,必是剑阵之破绽。”可就算知道了剑阵的破绽处,也无非攻破十二人的两层剑圈,伍封本想以行天之术直攻阵中,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凌空而下,对方便能以剑向天,自己行天挥剑虽妙,但只是将剑阵的对向换了个方位而已,并不损剑阵本身。 这时便听商壶咕咙道:“怪不得秦人敢出大言,这剑阵委实厉害!”他虽然是小声说,但他天生的嗓门大,此语却被伍封听到耳中。 伍封忽想起商壶的飞叉之技,心如电闪,大喝一声,“天照”重剑脱手而飞,向剑阵中间的甘成急射。 立时有七八口剑向“天照”重剑格挡,伍封抢上数步,两拳如飞,趁外圈骁将格剑之际,击在两个骁将肋下,他手上有举鼎之力,又怀空手搏虎绝技,虽然只用了一成力气,二骁将仍觉剧痛难忍,痛哼后退。这二人一退,立时自撞了剑阵,剑阵显生涩之势。 伍封闪身上前,又击开二人,此时只见“天照”重剑被格挡上射,飞上到两丈多高处,伍封跃身而起。空中握住了“天照”重剑的剑柄,落身之时,剑上圈起一片暗红的剑光,划开了七七八八的铜剑,正好落在甘成身旁。 伍封一站在甘成之旁,正值剑阵的中心处,四下瞧去,由内向外登时觉得阵中破绽无数。他长笑一声,宝剑如风般挥过,便听“叮叮当当”的剑撞之声,十三囗长剑被他神力震得直飞上天,甘成和十二骁将还不明所以,便被震倒在地,四下跌撞。 伍封见剑阵尽破,哈哈大笑,将剑插入鞘中,再看天时,只见十三口长剑四方乱飞。伍封飘身起来,使出了“行天”之术,只见他在空中翩翩地左飞右舞,往来自如,将十三口剑尽数在空中抓起来,捧在手中,下落之时,只见他双手挥出,十三口铜剑急射下来,齐齐插在甘成和十二骁将之前。 甘成和十二骁将面色如土,便见自己眼前插入土中正颤动着的铜剑,正是自己的佩剑,并无混乱,十三人面面相觑,齐向伍封拜倒,不敢仰视。 秦厉共公也想不到伍封如此厉害,真的将这“十三绝剑阵”破了,脸色微变,旋又笑道:“龙伯果然厉害,荀昌怎是龙伯对手?怪不得秦师败绩,幸亏甘将军精通兵法,使秦师不至于全军覆灭。甘将军本是将军,寡人升你元帅之职,加秩二千钟,统领我秦国士卒,十二骁将也加秩千钟。”元帅之职是秦晋二国才有的官职,相当于齐国的大司马,即一军之首。 甘成刚刚败在伍封手上,正沮丧之极,无地自容,秦厉共公这么一说,不仅顾全了他的脸面,还将秦师之败绩尽数推在荀昌身上,言下之意反当他有功,升他为秦师元帅,又惊又喜,便觉得这位新君眼光独到,对自己格外看重,立感荣光,与十二骁将跪倒谢恩。相比之下,适才的惨败便算了不什么了。 公子萧笑道:“国君甚是贤明,甘将军是我秦国第一勇将,正该嘉甘将军迎立之功,这元师之职,非甘将军莫属。” 公孙责也道:“龙伯是天降神人,甘将军却能与龙伯抗手,迫使龙伯施展神术,甘将军虽败犹荣,微臣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国君以甘将军为帅,必能镇抚诸戎。” 伍封和梦王姬便知道他们二人先前用言语逼挤甘成,定是秦厉共公指使,此刻出言,正是为了拉拢甘成,免得甘成对先前之事怀恨在心。 群臣被公子萧和公孙责抢了先手,纷纷出言附和,誉辞如潮,仿佛甘成适才大胜了一般。 秦失皱起眉头,冷哼一声,道:“龙伯虽神,在下并不怎么心服。适才见龙伯空手相击,手段甚是高明,在下不才,也想向龙伯讨教。” 伍封适才一战,正觉痛快,就算没有秦厉共公的事先安排,伍封也会想个法子逼秦失一战。此时秦失主动搦战,正合心意,笑道:“正好,在下自小练习空手格击之术,未遇敌手。久闻郎中令擅空手格击,先前见四侍卫的空手之术极妙,正想见识一二。” 甘成此刻对伍封打心眼里佩服出来,忍不住道:“龙伯,郎中令的本事远胜于在下,他一爪拿下,巨石也能捏出指印,当真是神乎其技!” 伍封点头道:“多谢指点,如此高手正该一试。” 秦失站起身来,正要下场,伍封却道:“且慢!”秦矢皱眉道:“怎么?龙伯改变了主意么?” [奇^书^网][q i ].[ s u][w a n g ].[c C] 伍封笑道:“先前在下见四侍卫搏打为戏,从中间窥出了郎中令格击之术的一点奥妙,而郎中令对在下的空手之技毫无所知,我们此刻相斗,在下不免占了便宜,胜之不武。” 秦失愕然道:“龙伯想怎么着?” 伍封道:“宫中侍卫想来有不少学过郎中令的绝技,烦叫上些人来,先与在下比试一场,以郎中令之才,当能因此知道一些在下的格斗方法,彼此都能够知己知彼,比试起来谁也不会吃亏。” 秦失虽向伍封挑战,其实心里却毫不大意,他见了伍封破“十三绝剑阵”之时的神技,知道这人不仅手足敏捷,而且力大过人,单以力而论,必在自己之上,正有些忌惮,忽想:“你与侍卫们交手,正好消你一些力气,我也可窥一点大概。虽然我与你比试占了便宜,有些胜之不武,但此战关系我秦人脸面,非胜不可,否则我在秦国也呆不下去了。”他这么想着,点头道:“龙伯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叫上来十个侍卫。 伍封摇头道:“十人太无趣了,烦郎中令再叫十人上来。不瞒你说,在下自小练这空手搏虎之技,可天下人练剑者多,从来无人与在下认真比试过空手格击,今日难得遇到同道中人,不尽展所长,便太过遗憾了。”此刻他斗志旺盛,说起话来也格外豪气,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大为心折。 秦失心中凛然,心想这人手上的功夫必定不凡,自己向他挑战只怕颇为不智,暗生悔意。不过现在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又叫上十名侍卫。 这二十侍卫是秦失所授格击之术中最高明的,他们知道这一战关乎秦人脸面,当着国君和所有秦臣之面,谁也不敢大意,向秦厉共公、楚月儿、梦王姬告罪之后,各自脱衣露出精壮的上身来。 伍封大为愕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定要脱衣。正不解时,二十侍卫缓缓踏着步,将他围住,双脚轮换在土上踏着,声音中似乎着诡异的韵律。 伍封虽然斗得性起,但心里却十分谨慎,微微晃了晃身,以为试探。他只一晃身,侍卫纷纷拥上来,挥拳如雨,飞脚如风,或擒拿,或捶击,猛恶之极。伍封大喝一声,拳脚如飞,一拳一脚先打倒了二人,此时一人向他手腕抓来,伍封手臂振动,便听“嗤”的一声,大袖被扯落一块去。伍封心道:“怪不得你们要脱衣,想是怕我也用此技擒拿,将你们摔倒。” 若论剑术,或者还有剑中圣人支离益能胜过伍封;若只论空手格击,伍封几乎可说得上是天下无敌。当年王子庆忌威震天下,空手搏虎天下第一,伍封自小练习此技,精熟之处更胜过剑术,而他的力气又大得骇人,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与人空手比试,此刻施展开来,如一阵风般在侍卫中间卷过,左冲右突,片刻之间,这二十侍卫如尽数倒在台上,半晌爬不起来。周围人中除了楚月儿、秦失这两个空手格击的高手看得清楚外,其余人只觉人影纷乱,七手八脚令人目眩,转眼间胜负已分,这些人还有些摸头不知脑。 秦失心中剧震,知道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大敌,叱退侍卫后,脱衣而出。伍封心道:“这人的空手本事胜过侍卫百倍,手上擒拿的功夫定是远胜于老商。”他对商壶的手上功夫十分熟悉,知道对手一旦被商壶拿住,恐怕免不了被摔上一跤。这秦失精壮结实,盛名之下必无虚实,手爪上的功夫恐怕比商壶高明了十倍,若被他拿住,只怕一时间难以挣脱。 伍封心中一动,也解下佩剑,脱下上衣,连臂上金缕护甲也脱交给楚月儿,露出上身来。只见他双肩宽厚,腰间甚细,胸背双臂都是大块的健肉闪亮,腹上的大块三角形肌肉更是坚实得惊人,如此健硕的身躯除了楚月儿等女外,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连梦王姬也看得一阵心动。 秦失走上前来,微微俯身,双臂张开,如捕牛之形,两眼紧紧地盯在伍封的双臂之上。伍封却毫不经意的站着,双臂略垂,虽然未曾动作,但气势却惊天动地。 秦失双脚微微挪动,在伍封身周转动,忽然大喝一声,一掌向伍封眼前抹来,他身高七尺许,比伍封矮了不少,这么一抹之时,腋下露出老大破绽来。 伍封不及思索,侧了侧身,正欲一拳向秦失腋下轰去,猛可心中一动:“如此低微的本事,就不是秦失了!”心如电转,本来他只是侧身,此刻却顺着侧身之势,滑开了一尺。 果然秦失这一招是诱敌,伍封只听脚下风响,秦失一脚在伍封腿边擦过,若非他及时闪开,这一脚便踢在膑骨之上,骨节倒撞,就算不受伤,只怕也免不了甚痛。 伍封暗赞他身手之快时,手上一拳向秦失脸上捣过去,秦失扭开头,右手呈爪形向他腕上擒拿。 秦失这一爪之力在八百斤以上,巨石捏印、厚木洞穿,当真是非同小可,不料一拿之下,便觉得伍封粗壮的手臂坚硬逾铁,反让他手指隐隐生痛。这固然是因为伍封的肌肉结实之故,也与伍封练成毛孔呼吸的“龙蜇”神境之后,周身浑成不破有关。秦失觉得手指生痛,又十分光滑,这一爪并未拿住,急摧力再握。忽然间伍封的手臂翻转,将秦失的手掌震开松开不说,反让秦失掌心的肌肉如扭伤般一阵酸痛。 伍封故意让秦失擒拿住,此时手臂外翻,反手拿在秦失腕上,便如一个铜箍般将秦失死死扣住。 秦失手腕剧痛,隐约听到自己腕骨“格格”地轻响,大惊之下,奋力抽臂,左腿飞起一脚向伍封小腹踢过去。 伍封微微一笑,顺秦失回夺之力往前一推松手,秦失踉跄暴退,飞起的一脚失了准头,变得向上踢了个空。不料伍封一推之时,另一手已经下落,捞住秦失的脚跟,向上挥手。他这一推、一挥之力,加上秦失一夺、一踢之力,四力相加,秦失便如一只布鸢般飞起了一丈多高,轰然一声,重重跌在四丈之外的地方,溅得台上尘土扬起尺余之高。这一跌甚重,秦失半晌爬不起来。 便听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和商壶齐声叫好,一众秦臣甚觉沮丧,想不到片刻之间,秦失便被伍封摔了个大跟斗,跌得狼狈不堪。 秦失咬牙爬起来,缓缓走进,猛喝一声,拳脚齐发,这人双拳四脚仿佛同时发出,伍封不禁暗暗佩服,心忖这一招十分高明。一个人不可能双脚同时踢出,除非他是以手撑地,但秦失并非以手撑地,而且能同时将双拳挥出。这重心移换、双脚交错之妙,世所罕见。 伍封见秦失这一招甚猛,倏地闪身,窜到了秦失身侧,手起巨拳,“砰”一声击在秦失肋上,他爱惜秦失的本事,只用了三成之力,秦失痛哼了一声,横撞开去,不料伍封底下一脚轻勾,只是这一绊,秦失又摔倒在一旁,跌了个灰头土脸。 商壶呵呵笑道:“好跤法!当日姑姑也是这么摔了老商!” 楚月儿笑道:“我可没有夫君的本事,夫君若加一点力气,郎中令这肋骨早就折了。” 伍封退开数步,等秦失再爬起来。秦失甚是顽强,爬起身后,又向伍封猛击,只见他双爪如钩,抓、拿、掐、打、翻、崩、挤、靠,手法多变,如同鹰爪;双腿轮换着踢、弹、踹、扫、绊、踩、点、蹬,快捷如风。 伍封先前已经试出了秦失的本事,此时并不急于反击,只是留心看着他的技法,心忖秦失的空手格击届于自己的空手搏虎和商壶的跤法之间。空手搏虎虽分攻防招术,但讲究快准狠,接招即是进攻,侧重于一拳一脚夺人性命;跤法侧重于摔倒对手,秦失这格击法却侧重于擒拿关节,十分奥妙。 伍封只守不攻,斗了三四十招,渐渐将秦失的空手之技看出大概来。众人见伍封只是闪避格挡,尽感愕然,一众秦臣心想:“这人先与甘成比剑,又破剑阵,再与二十侍卫空手格击,想是力乏了,此刻定是气力不加。”虽然他们觉得此刻就算秦失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但总比输了的好。秦臣这么想着,脸上都露出笑意来。 又斗了许久,伍封心道:“秦失这门技法甚妙,虽然威力不如我的空手搏虎,却能够空手对刃,比跤法多了些灵动。此技用来防守是正佳,进攻却弱了些,且易露出破绽。”他将秦失之术看得甚清,大喝一声,转守为攻,见秦失一爪抓来,也一爪向秦失腕上拿下去。 秦失吃了一惊,缩臂相让,立处下风,见伍封拳脚如飞,中间夹杂着自己的独门鹰爪之法,威力却胜过自己所使,脸上变色。众人这时也看出来,伍封适才是为了窥秦失的绝技,才会故意相让。 这时便见秦失双爪向伍封胸前抓下去,伍封双拳向秦失爪间冲去,两臂一分,将秦失双爪撞开,双拳变爪,直透而入,秦失虽然光着上身,再加上满胸是汗,入手甚滑,但伍封手上的劲力奇大,未练吐纳时便能够以掌指拳头洞穿十寸厚的木板,如今力气大了数倍,手上的劲力更是骇人听闻,一拿之间,虽然只用了三成力气,却将秦失胸前的健肉抓住,便如两支大钳一般。 秦失胸口剧痛,双臂登时酸软无力,不禁哼了一声。他心思甚快,知道不妙,脚下猛踏。不料伍封喝了一声,双臂上举,将秦失举在空中,举的同时,手指一放一紧,秦失便如一段粗木般翻了个身,变成仰面向天,他那一脚自然踢了个空,变成向天上踢去。 伍封借他一踢之力,手上加力,将秦失往上扔起了两丈多高,秦失四肢急舞,刚一落下,又被伍封托在空中。 这情形看起来便十分有趣了,只见伍封双臂伸缩吞吐,秦失便一弹一弹地向空中飞出,上飞落下,落下又上飞,手足乱舞,已经毫无章法。其实伍封也未用多大力气,只是借秦失自己胡乱踢打之力,将他扔而向上。 众人看起来心中吃惊,又不禁觉得有趣,心知这秦失败得一踏胡涂,如果伍封要杀他,随手一拳便击杀了,根本无须将他反复上扔。 伍封心忖也够了,哈哈大笑,见秦失下落,改上托为下压,将秦失按倒在台上,秦失急剧地喘息着,浑身酸麻无力,一张脸胀得通红。 伍封笑道:“承让!”放脱了手,走回席中,春夏秋冬四女忙上前替他擦了擦身上灰尘,见他并没有出什么汗,暗暗惊奇。楚月儿等女替他重新穿衣佩剑,将五寸宽的革带重新系好。 这时会秦失才回过神,缓缓站起身来,向秦厉共公施礼道:“微臣的本事比龙伯差得远了,丢了秦人的脸。”那一干秦臣也满面沮丧,无地自容。 秦厉共公叹道:“郎中令无须介怀,寡人曾亲见龙伯举过数万斤之鼎,天子也说龙伯是神人,非我等俗人所能相比,郎中令能够在龙伯手下支持许久,已是天下间少见的高手!你眼下是郎中令,寡人再赐你太傅之职,日后教导世子和诸位公子,让他们都学一学你这本事。”秦失见国君不仅未责罚,反而赐以高官,愕然之下,伏地叩拜不已。 伍封心忖这秦厉共公果然有手段,这么一来,既挫了甘成和秦失和锐气,又让二人对他心服,还可以让秦臣觉得他是宽厚大度的明主,不再因往事而耽心。忽又想:“如果他们能打败我,秦君升其职便更能名正言顺了,看来秦君的确也有意让我败在秦人之手。” 秦厉共公又向伍封道:“龙伯的神技令人大开眼界,甘将军和秦太傅适才有得罪之处,请看在寡人面上,勿以责怪。” 伍封笑道:“国君,其实甘将军和秦太傅身手高明,只不过见在下是客,未尽全力,才被在下有极可乘。甘将军那‘十三绝剑阵’,足以胜得过董梧。秦太傅的空手之术更为胜妙,是在下平生仅见。” 甘成和秦失见他对自己推崇甚高,暗自惭愧。 比武过后,众人饮酒说话,伍封走下席去,向甘成和秦失二人敬酒,他们二人并肩坐着,正好一并相敬,以表尊敬之意。其实这并非是他故意笼络,而是因他们的手段独树一帜,与老子、孔子、支离益各门的均不相同,又十分高明之故。 对饮了三爵,伍封回席坐下,甘成和秦失二人又走过来回敬,伍封问道:“甘将军这‘十三绝剑阵’委实厉害,未知是何人所授?” 甘成道:“这是伯昏无人所教,习之未久,虽然厉害,却敌不过龙伯这样的高手。” 伍封摇头道:“幸亏你们习之未久,若练得精熟了,在下绝便不能敌。这伯昏无人实在了不起!秦太傅这空手格击又从何处学来?” 秦失道:“这套空手功夫学自两人,其中一位是阳子居。” 甘成在一旁惊道:“原来是阳子居,这可巧了,伯昏无人说他有三个师父,分别是阳子居、华子、乌枝鸣三人,原来太傅与伯昏无人是师兄弟。今日若非龙伯问起,太傅不说的话,在下还真是不知道。” 伍封沉吟道:“阳子居、华子和乌枝鸣这三人现在何处?” 甘成和秦失都摇头,梦王姬在旁边道:“阳子居名叫杨朱,晋国人,极有学问,其学问是贵己重生,不肯以生换利,与老子的学说略有相似。华子是宋人,脾气暴燥,四十岁时得了善忘症,早间的事晚上便忘,晚上的事第二天便忘,不知道过去未来,性子却变得十分随和。后来被人治好了病,又恢复了暴燥的性子,宁愿回到善忘之时,终日大发雷霆,超过未病之时,妻妾儿女都不敢见他。乌枝鸣是齐人,曾任司马,四十四年前宋国之乱,齐、晋、卫派兵相救,乌枝鸣便是齐将,是役之中,乌枝鸣命所部去长兵,用剑决战,大败宋人,这便开了短兵用于战阵之先例,从此战事中常有用短兵者。这三人以前很有名气,四十年前这三人便不现于世,不知所踪。” 伍封等人十分佩服梦王姬的见识,须知这三人都是四十年前的人,在世之际梦王姬还未生下来,他们又不是一国之君或名臣,想不到梦王姬竟能知道。 伍封道:“这三位高士未必还在人世,不过在下倒想见一见伯昏无人,想来是高见明断之士。” 秦失叹道:“这就不巧了,伯昏无人本在公宫守门,自从宫中生变,伯昏无人便不知所踪,在下这些天正四下找他。” 伍封问道:“太傅还有一位师父又是谁?”秦失道:“那人名叫东郭子华,其实也不算师父,只是位好朋友。”伍封吃了一惊,道:“是董门的东郭子华?”秦失点头道:“正是。十余年前在下出使燕国,在海边救了东郭子华。在下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见他患了重病,便请人医治,治好之后,东郭子华便传了我一套空手格击之术,此术是支离益亲传给他,比家师所传的更为凌厉,传了三日,第四日他便走了。” 伍封道:“这人失踪了许多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听说他是个俊美男子,又身怀异术,为何在列国并无声息?”秦失道:“东郭子华喜用面罩遮脸,在下与他相处数日,也不知道他是何美样。不过他说话柔声细语,应该是个细心之人。”甘成颇好男色,忍不住问道:“东郭子华病倒之际,你也没揭开面罩看看么?”秦失不悦道:“在下怎会做出这种事情?别人用面罩遮脸,想是不愿意让人看到真实面目,在下可不能揭人之隐。”甘成自知失语,老脸微红。伍封心道:“这秦失脾气傲慢了些,却是个正直之人。” 伍封和梦王姬都摇头叹息,一直到酒宴完毕,仍想着伯昏无人和东郭子华二人。 饮宴到午时方罢,秦厉共公叹道:“智氏和公子栩现囚在宫中,智氏性子刚烈,寡人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若杀了二人,寡人便担上杀害庶母兄弟的罪名,若不杀他们,先君之仇又不能报。这两天智氏总有寻死之意,寡人想请王姬入宫劝一劝她,暂不要寻死,寡人再想个法子将她妥善安置。” 伍封心道:“你不杀她二人,想来是担心智瑶来报仇,未必只是怕担上杀害庶母兄弟的恶名。” 梦王姬点头道:“梦梦这便随国君入宫,看一看她。” 众人下了观武台,各自上车,秦厉共公与梦王姬的马车在前,伍封紧随其后,其余秦臣在后面跟着,入城之后,各自分手。伍封让商壶带着三十铁勇护送梦王姬入宫,自己与楚月儿回驿馆。 回到驿馆,伍封和楚月儿兴致勃勃研究秦失的空手擒拿之法,还没有试演几招,一个铁勇飞跑进来,道:“龙伯,公宫失火!” 伍封和楚月儿都大吃了一惊,伍封道:“王姬是否在宫中?”那铁勇道:“老商和小人们送了王姬入宫,便在宫外等着,谁知道没过多久,宫中便失火,火头甚大,秦君和王姬都在宫中,还未出来。”伍封脸色大变,一迭声道:“快叫上勇士,赶去宫中救人。” 他担心梦王姬有失,心神大乱,楚月儿提醒道:“宫中守备森严,失火可不容易,是否另有缘故?” 伍封吃了一惊,道:“月儿提醒得是。”他立时改变了主意,让倭人勇士与二百士卒谨守驿馆,等候他的命令,一旦情况有变,这些人还当得上用。他和楚月儿带有一百士卒飞赶往秦宫,离公宫还有三四百步,远远便见公宫方向处火光熊熊,到了宫外时,只见宫中四下里都是大火。其时的宫室多用木制,再加上南风阵阵,火头一燃起来,便不可收拾。 一干秦臣带了些家勇陆续赶来,与逃出来的宫中侍卫在附近井中取水救火,秦失和甘成正大声指挥。伍封让士卒协手救火,问甘成道:“国君和王姬是否出来?” 甘成脸上灰扑扑的,沮丧道:“都在宫中,恐怕未及时赶出来。”秦失道:“这火是智氏点着,眼下宫中还有千余宫女寺人以及侍卫被火所困。大火将入宫的路封了,无法抢进去救人。” 伍封大急,道:“月儿,你在外等着,我去救人!”他跃下车,径往火中闯进去,秦失在后面大声道:“龙伯快回来,这火……”。 伍封闯入宫中,只见四下里都是大火,热气腾腾,只闻“噼驳”之声,燃着的房梁门框不时坠落。宫中有许多空地,花园假山、平场土径都没有太多火,只有浓浓的黑烟,可那一排排木壁的宫室却已经被火舌吞食。往后宫看时,宫墙之后的火头更烈。伍封此刻哪里顾得上火大火小,心中只想着梦王姬,在宫中乱走,大声道:“王姬!王姬!” 忽听不远处有人声,伍封大喜,冲了过去,只见一间宫室四面墙都是火,室中有人惊叫涕哭。伍封飞起一脚,踢倒了一面墙,冲进去看时,只见二三十宫女寺人被困在内,并不见秦厉共公和梦王姬。 伍封心中甚急,想去找梦王姬,但又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些人活活烧死,只好上前,一手抓住一人向外扔出去,先前他入来之时,见这外面有一处井,附近并无火头,遂觑准方位,将人扔到井旁,至于是否会摔断骨头,眼下已经顾不得了。 他将这些人扔了出去,才冲出这宫室,便听“轰”的一声,此室已经被烧倒。 伍封不断叫着“王姬”,四下里寻思觅,忽听楚月儿在不远处道:“夫君,找到国君了。”只见她一手提着秦厉共公,一手提了个侍卫模样的人,在火中飞跑过来。 伍封埋怨道:“月儿,如此凶险你怎来了?快将国君救出去,不可再来。快走!”楚月儿答应一声,提着人冲出去不提。 伍封大急,他不识宫中路径,忽想那智氏定是囚在后宫,梦王姬入宫想是也去了后宫,朝后面火光更烈处冲过去,途中如见有人被火所困,便顺手扔到无火之处。入了后面宫墙,只见此处火势更高,伍封在后宫的花园四下里乱撞,冲着那一排排火势烈烈的宫室呼喊:“王姬!王姬!” 花园中黑烟滚滚,热风如炽,忽听假山后一个声音道:“龙伯!”其声清脆,正是梦王姬的声音。 伍封急转过假山,便见梦王姬在石上坐着,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熏得黑了,脸上也有些烟尘,却十分镇定。 伍封心中狂喜,抢上前一把抱住,笑道:“王姬无恙便好了!可让我耽足了心!”梦王姬脸上通红,她见伍封冒火来救,心中甚是感动,又羞又喜,挣了挣却没有挣开。 伍封此刻哪管得这么多,周围看时,见火头渐渐向园中烧过来,花园边上的树木花草已经被燃着了,花园中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伍封心道:“这黑烟比火更可怕。”他以毛孔呼吸,自然不怕烟熏,梦王姬却被烟呛得不住咳嗽,一时说不出话来。 伍封见情势不妙,这后宫比前宫要凶险得多,双手横抱着梦王姬,向前宫而去,过了中墙之门,便是一条三十余步的长廊,眼下这长廊早已经被火烧得通红,若就这么冲入火中,二人必会被烧死,但停在廊后,不被烧死也会被烟熏死。先前伍封一心想找梦王姬,并没有在意途径如何,此刻听见梦王姬咳声更剧,伍封大急,心忖:“这长廊都是木地木柱,如何才能闯出去?”忽想起适才那花园中有一眼井,想是灌园之用,忙跑了回去,只见火头已经将地上的草木燃着了,黑烟低涌,难以见物。 伍封到了井边,寻思是否藏到井中,可见了满园黑烟后,不敢停留,一脚将井沿上的木桶踢入井中,一手抱着梦王姬,一手飞转绞盘,打了桶井水上来。他将水往梦王姬身上倒了半桶,又脱下自己身上衣服,在水中浸得湿了,将梦王姬口鼻包住,又怕她闭气,不敢包得太紧。 梦王姬先前被熏得有些昏沉,此刻口鼻上被湿布包住,便不怕烟呛,渐渐止住咳嗽,见自己被伍封紧紧抱在精光的怀中,忙道:“龙伯,火势甚大,你放下我自出去吧!”她见火势猛烈,伍封这么抱着她,只怕二人都逃不过火噩。 伍封一边跑着,一边道:“这怎么成?大不了一起烧死。”他知道此刻之凶险远胜于在刀山剑海之中,人若是晕了,只怕难以醒来,口中不住地说着话:“你可千万不要睡着,否则就麻烦了。”梦王姬此刻已经忘了害羞,心中对伍封感激之极。 又到了那长廊前,梦王姬见这长廊如同火海一般,急道:“龙伯,你放下……”,伍封将湿衣挽在她的头上,遮住脸面,沉声道:“你不要惊惶,我带你出去。”猛地向火中冲过去,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梦王姬身上,顾不上烈火往身上舔噬,飞一般闯过了长廊,这时梦王姬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烘得干了,些许零星的火苗燃着。伍封急将梦王姬身上的火苗拍熄,到了空旷无火处,吁了口长气。梦王姬只感到周围的热浪袭人,逼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自觉地紧紧抱着伍封的腰间,伍封每一动作,梦王姬便感觉到他身上的健肉便绽动,仿佛又无穷的力气从一块肌肉流到另一块肌肉上去。她心中忽地热情荡漾,对周围的烈火浓烟浑不在意,抱着伍封的双手又紧了一些。 前宫的空地虽多,但黑烟滚滚,绝非善地,看前面宫门时,早已经被大火罩住,若要从火中撞过去,梦王姬的衣裳必定会燃着。 梦王姬拨开脸上的衣服,静静地看着伍封,见他脸上神光漾动,不禁芳心如醉。 伍封摇了摇头,甚是苦恼,看着漫天的黑烟,心中一动,暗骂自己奇蠢无比。自己有行天之术,带一人上飞未必甚难,先前在后宫时大可以凭此术越过火头,可适才心慌意乱,未曾想到。 他主意一决,道:“王姬,我有办法。”猛地跃起,使出行天之术,冉冉升起,向天上飘去,可一试之下,才知道梦王姬虽然不重,但带上飞去却甚难,勉力到了二丈高时,火头已在身下。伍封大急:“原来行天之术带不了人!”若再落下去,势必掉入火中。悄急之下,猛见不远处有一株大树正燃着火,他改上跃成横飞,猛地窜到树旁,双脚点着大树,这大树本被火烧得透心了,又被伍封一点,“轰”地一声倒下。伍封借力向宫墙飘飞。一跃一纵,专找大树、残柱垫脚,虽然他神力无双,妙术惊人,可抱着一人大费气力,浑身沁汗。梦王姬心中一酸,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在母亲的怀中一般,觉得躺在伍封的怀中,便如到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只盼着永远这么躺着,不愿意松手。 好在宫内树木众多,伍封反复借力,到了宫墙时,双脚在宫墙急踏,翻过高墙,缓缓落在人群之前,楚月儿早扑上来,两眼泪汪汪地道:“夫君,你终于出来了,月儿还以为……”,伍封安慰道:“放心,火伤不了我。”将梦王姬放下来,此刻他和梦王姬身上早已经被熏得黑了,梦王姬瞥见周围的人都盯着她和伍封,不禁满面通红,娇艳欲滴。楚月儿拿了件锦衣,披在梦王姬身上,问道:“夫君、王姬,有没有烧伤?” 伍封和梦王姬都摇了摇头,梦王姬见伍封浑身黑尘,心中一荡,嘤嘤地道:“若非龙伯相救,梦梦此刻已经烧死在宫中了。” 秦厉共公这时从地上那一堆由宫中抢出的金贝宝货、锦帛衣裳中觅了一件宽大的衣服过来,亲手给伍封穿上,长吁了口气,道:“幸亏龙伯和王姬无恙,否则寡人怎有面见天子和齐君?” 梦王姬渐觉神志清明,回复以往的宁静雍容,见伍封丝毫无伤,奇道:“这事可有些怪了,梦梦先前被龙伯淋得浑身水淋淋,穿过火中几乎仍燃着,可龙伯未淋过水,却未能伤着,是何道理?” 秦厉共公也道:“正是,寡人被月公主救出来时,身上的衣襟都燃着了火头,月公主却丝毫无伤,连衣服也无零星火头,正感奇怪。” 伍封和楚月儿并未想过这问题,楚月儿愕然道:“这事的确有些古怪。”伍封沉吟道:“这……”,才说一个字时,秦厉共公忽想起一事,惊呼道:“糟了,先君的棺椁还在侧殿,未移往太庙,这一场火只怕,只怕会烧着棺椁。” 便听众秦臣惊呼起来,指着那宫门,恍如见了鬼怪一般,满脸惊诧的神情。伍封等人看时,只见熊熊烈火之中,一条白色的人影缓缓走了出来,肩上扛着数层的大椁,最外层的椁上已经被火烧着了。 这棺椁重达三四千斤,这人一肩扛出,力气不小。不过众人惊异的并非这事,而是这外椁已经被火烧着了,可椁下的人却慢条斯礼地由火中走过,周围的猎猎大火仿佛并不存在一般。先前伍封和楚月儿还被火将脸上衣上熏得黑了。可这人年纪至少在六十岁以上,一身白衣,却毫无火烤烟熏的痕迹,委实古怪。众秦臣本来惊于伍封和楚月儿的神奇,此刻见这人更觉诡异,必中无不惊疑。 秦失和甘成齐声惊呼:“伯昏无人!”原来扛着棺椁的那人便是人称秦国第一的伯昏无人! 伯昏无人走到空旷无火处,将棺椁放在地上,早有寺人侍卫抢上前去浇水,将外椁上的火浇灭了,不过那外椁已经被烧穿了小半,连里面的一层也烧了不少。 秦厉共公上前道:“先生救出先君棺椁,寡人甚为感谢。先生行于火中,似乎无火,是何缘故?” 伯昏无人喟然道:“小人是个盲人,见不到烟火,心中也无烟火,只当是无火。既然无火,又有何物能伤得了小人?” 众人大感惊奇,伍封和楚月儿心中一惊,忽望了一眼,心忖自己先前在火中奔行,也未曾在意身边的大火,莫非自己行于火中不伤,便是因此?伍封正想对楚月儿说起这事,楚月儿却摇了摇头,道:“先前月儿救的人中,有的人早就晕了,他们心中自然也无火,却被烧伤。” 伍封点了点头,与楚月儿上前,向伯昏无人施礼,伍封道:“老先生高明得很,只是在下愚鲁,不懂老先生之意,请指教。” 伯昏无人侧耳听了听,道:“是龙伯和月公主么?先前小人听见国君和王姬这么称呼二位。” 众人更惊,心忖秦厉共公与梦王姬说话时,这伯昏无人远在火中,离此甚远,而周围火声哔驳,这人竟能听见,还能分清他们所说的人是谁,这真是古怪得骇人听闻了。 伍封和楚月儿更惊,心知眼前这老人是位极高明的奇士。 伯昏无人道:“小人无甚本事,不过能于万物相合,合于火则是火,合于水则是水。小人能察知龙伯与月公主这体感,你们能合于天地,胜过小人多矣。合于天地者必能合于万物,水火焉能伤及?” 伍封和楚月儿点了点头,心有所悟,可沉吟片刻,又摇了摇头,仍然有些不解。 伯昏无人似乎知道他们的疑惑,微笑道:“二位请随小人来。”他转过身,缓缓向火中走去,楚月儿也跟了过去,伍封忙道:“月儿!”心忖楚月儿天真纯洁,只要信了这老人的话,必会就这么走入火中,想叫她停下来,谁知道这丫头脚步甚快,与伯昏无人并肩走入火中。伍封大惊,忙抢身上去,在梦王姬、秦厉共公等人的齐声惊呼声中,也进入火中…… 伍封只觉四周火头翻涌,热浪滚滚,立时身上见汗。可他见楚月儿和伯昏无人却若无其事,而四周的大火也不能烧伤自己,又惊又喜,渐渐忘了凶险,便不觉得炽热了。 伯昏无人道:“当年华子得了善忘之症,有人骗他说晋国范氏能起死回生,便投身范氏门下。一日范氏家中失火,众门客欺华子善忘,骗他到火中取物,华子入火抢回不少衣物,居然丝毫无伤。这些门客以为他是神人,向他致歉,说是欺骗了他。从此之后,华子便不能避火,因为他以前深信范氏有回生之术,故不畏死,心中无畏,便不怕烈火。当华子知道了是被人所骗之后,再不敢近火,后来多次被火烧伤。华子善忘之症愈后,时时想起此事。其后与阳子居结识,阳子居擅空手格击和修己养生之术,二人因此而创出一法,名曰‘坐忘’,静坐而忘万物,由此心于万物相合,小人便是用此法避火。”他一边说,一边穿过火头,不知道怎么转一转,便到了一处小小的石室,此室用大石垒成,分为内外二室,可避烟火。 伯昏无人带二人入室,在外室请二人坐了下来,道:“这是小人修习坐忘之处,虽小了些,好在寂静。不过小人这‘坐忘’之术只是小道,合万物不如合天地,老子之术才是大道。龙伯与月公主知火而入,火不能伤,这才是真的与天地万物相合,只不过二位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而已,是以觉得火热。若知道其理,便不会如此了。” 楚月儿道:“虽是如此,这‘坐忘’之法也是神妙之极。” 伯昏无人道:“小人拜阳子居、华子为师,习‘坐忘’日久,始终无成,后来双目失明,方能做到‘坐忘’。” 伍封道:“听说先生还有一师名乌枝鸣,他又擅何神术?” 伯昏无人道:“乌枝鸣善剑术,创‘十三绝剑阵’。小人虽然学会了三位师父的本事,却不及剑中圣人支离益之万一。” 伍封与楚月儿惊道:“支离益?!” 伯昏无人道:“支离益是千年罕见的奇才,剑术天成。三位师父与小人隐居阳城山的鬼谷之中,有一日得一异蛇,名曰‘两头蛇’,一身有两个蛇头。” 伍封和楚月儿听接舆说过支离益使人找两头蛇的事,互看了一眼。 伯昏无人脸上现出恐惧之色,道:“那两头蛇真是不详之物,我们才得两头蛇之日,支离益不知道如何便到了鬼谷来,索要此蛇。我们因此蛇不吉,不愿意给他,这也是一番好意,谁知道他竟然要硬抢此蛇。那时他才二十一二岁,小人布下剑阵,只数招之间,他便能窥破剑阵之妙,居然将剑阵融于一身,一人能施展十三人才能运使的剑阵,一人一剑,就像摆开了一座剑阵。他以一人的剑阵对付小人十三人的剑术,第一剑便击破剑阵,第二剑便杀了其余十二人,第三剑刺瞎了小人的双目。” 伍封与楚月儿大惊,伍封骇然道:“在下破这‘十三绝剑阵’用了数十招,侥幸得胜,想不到支离益只用数招,还能以一人布出一个剑阵来。如此看来,支离益可胜过在下多了!” 伯昏无人道:“三位师父见状不妙,又联手上前夹击,结果不出十招,三人尽数被支离益刺倒在地,这两头蛇便被支离益所得。” 伍封忍不住问道:“听说支离益现在又在觅两头蛇,此蛇究竟有何用处?” 伯昏无人尖声道:“他又在找两头蛇?他竟然还要两头蛇?!”脸上扭曲,仿佛遇到了天下间最可怕的事。他双手微微颤抖,良久方道:“小人那时候双目被刺,剧痛难忍,几欲昏厥,便听三位师父陆续发出惨烈的叫声,一叫而没,正觉得不妙,暗生警惕,便觉得颈上一痛,似乎被蛇咬住,登时浑身的精血力气由手指飞泄出去,仿佛被突然抽走了一般,大惊之下,幸好及早警惕,尽力滚开,结果坠落山涧,终逃过了蛇口,小人也因此气力大损,从此之后,力气只及以往的一半,仿佛另一半力气被人抽走。” 伍封和楚月儿听得心中凛然,虽然不知道其故,却觉得这事情不仅诡异,而且十分恐怖。 伯昏无人续道:“小人在山涧旁躺了三日,爬回鬼谷时,支离益已经走了,小人便替三位师父收尸,觉得他们的尸身比生前缩小了一半,干瘪精瘦,颈上还摸到有两颗齿印,与小人颈上的相同,那两头蛇也软绵绵地死在一旁。小人葬尸之后,下山藏匿养好伤,然后逃到了秦国隐居。不过小人一直想不通当天在鬼谷中发生了何事。后来遇到了一个胡人,告诉小人一个胡人的传说。据说这世上有一只魔,善能吸人魂魄,增其气力寿元,这胡人还说亲眼见过被吸过的尸体,说其特征,竟与三位师父的尸体相似。” 伍封和楚月儿此时均想起平启也说过同样的传说,心中渐渐猜出了几分。 伯昏无人道:“小人仍不能尽数明白,直到有一天碰到了神医扁鹊。扁鹊说这世上有三种灵物,分别是龙、蛇、龟。龙是神灵之物,龟、蛇是人灵之物,两头蛇是蛇中最灵异的一种。此蛇若以一头咬人,便能吸尽其人的精血气力,三年咬一人,满百人后,据说可以幻化为人身,不过所咬之人非活人不可。小人便问他,这两头蛇既有两个头,是否能同时咬二人,这样岂非快了一倍,只一百五十年便能成功?” 楚月儿点头道:“先生问得有理,月儿也这么想。” 伯昏无人道:“扁鹊却说,这两头蛇毕竟是蛇,只能容一人之气血,它得一人之精神气血后,非三年不能消化。若是一头咬人之余,另一头再咬他人,所吸的精血气力便容纳不得,非得吐出去不可。” 伍封骇然道:“原来支离益用两头蛇咬人,是想借蛇身将他人的精血气力传到自己身上去?!” 伯昏无人点头道:“龙伯聪明得紧,正是如此。支离益用两头蛇先咬我们,然后以另一头咬他自己,前者的精血气力便传到他的身上。那日鬼谷之中,他不仅得了三位师父的精血气力,还将小人的精血气力取走一半,因此小人虽然还剩了些蛮力,但精血不足,空手格击和剑术均使不出来,若非练成了‘坐忘’之术,只怕早已经死了。” 楚月儿道:“那两头蛇为何也死在鬼谷了呢?” 伯昏无人道:“蛇毕竟是蛇,这么精血气力传递,免不了自伤,它咬了数人,自己的精血也传到了支离益身上,自然也死。” 伍封点头道:“在下总算明白了,支离益创有一种奇术名曰‘蜕龙术’,那是以人学蛇,蜕变而增力。颜不疑为了击败越女,用三十六名少女和九十九条毒蛇,助他蜕变,想是与这两头蛇之术有些相似。不过‘蜕龙术’损寿,比支离益用两头蛇吸人精血力气之法差得多了。” 楚月儿道:“只怕支离益在鬼谷之前,便用过这法子。胡人关于魔的传说,多半是因此而来,只是天下间无人知道这残忍而诡异的邪术,才被说成魔。接舆师父说支离益入了魔道,一点也没有说错。” 伯昏无人道:“小人身在秦地,其实却十分注意各国的讯息,免得哪一天被支离益觅到。因此小人也知道龙伯与支离益门下的仇怨,小人在鬼谷见过支离益的剑术,这又过了四十年左右,支离益的剑术只怕更高了。眼下他再觅两头蛇,万一龙伯被他所制,支离益以两头蛇得了龙伯的精血力气,更加无人能敌,连老子亲至恐怕也没有法子,从此魔长道消,不管大道小道,均亡于魔。小人今日向龙伯和月公主说起此事,便是希望龙伯能杀了此人,以存天下之道。” 伍封道:“听先生的说法,支离益厉害无比,在下远不能及,何以杀之?” 伯昏无人道:“龙伯的剑术虽然不及,不过小人总相信邪不胜正,龙伯定有法子杀了支离益。” 伍封沉吟半晌,苦笑摇头。伯昏无人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交给伍封,道:“这是‘坐忘’之诀,龙伯与月公主已成大道,不必练此小道。此术还算神奇,龙伯可择人而授,先前小人行于火中,察觉王姬端坐火围却镇定自若,正是练‘坐忘’之材,烦龙伯将此卷交给她,让她练习此道,虽只略助于武技,但能使心明神定,透彻万物,日后必有所成。” 伍封将竹简接过,放入怀中。伯昏无人又道:“小人今日特地向龙伯说起这些事,是希望龙伯有所防犯,这支离益厉害无比,龙伯务要小心。这秘密在小人心中藏了四十余年,终于见到了可以言说之人。今日之后,小人也不在秦地了。”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伯昏无人道:“智氏在宫中放火,自己烧死了,公子栩那小孩儿却被小人救了下来。孺子无罪,留在宫中,国君杀之不得,又不能不杀,十分为难。小人这便将他带走,免得国君为难。” 他站起身来,从后室抱了个小孩儿出来,这小孩正睡得香。伯昏无人道:“公子栩也不必送回智瑶府中,免得日后被智氏祸及。小人会带公子栩去鬼谷之中隐居,先君有恩于小人,小人也不能让其幼子招祸,烦龙伯和月公主向国君分说。” 伍封和楚月儿点头答应,伯昏无人抱在小孩儿往后宫火中而去,片刻间便消失于熊熊烈火之中,也不知道他用何法能使公子栩也不被火烧伤。 伍封与楚月儿缓缓走出到宫外,梦王姬满脸焦急之色,抢了上来,埋怨道:“龙伯和月儿一入火中许久,可让人急坏了。” 伍封道:“这可对不住,先前有些事情要做,是以耽误。”他到了秦厉共公身边,道:“公子栩被伯昏无人所救,眼下被他带走,觅佳地隐居,免得国君不好处置。” 秦厉共公点头道:“这样最好。”旋又叹道:“这么说来,伯昏无人日后便不会再回秦国了?可惜,可惜!”一众秦臣也叹息不已,尤其是甘成和秦失二人甚是惆怅,若有所失。 这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日,整个秦宫几乎焚烧殆尽,宫中侍卫、宫女、侍人烧死了三百余人,连秦厉共公新立的夫人也死于火难,宫中宝货损失近半。秦厉共公只好暂居城东别宫,另觅善地建造秦宫,诸般琐事不提。 晚间商壶来道:“姑丈,那位秦失走了。”伍封愕然道:“秦失去了哪里?”梦王姬道:“老商是否想说,秦失辞官而走,离开秦国?”商壶道:“老商就是这意思。”这人说话颇有些夹缠不清,弄了好一阵,众人才听出大概来。 原来,秦失本来就对智夫人十分忠心,智夫人与公子栩逃往晋国,他怕秦晋因此争斗,碍于国事,将智夫人和公子栩擒可回来,又怕赢利杀了二人,一再周旋。可智夫人这么失心疯地将秦宫也烧了,秦失便觉这纯是自己之过,甚为内疚,待秦宫大火渐熄,他却留下书函,声言辞官,自己悄然而去。 伍封叹道:“这人身手了得,就这么走了,秦人便少了一员勇将。”梦王姬道:“秦君对他似乎不太信任,他留之也无趣。”众人叹息了一阵,伍封将伯昏无人的“坐忘”竹简交给梦王姬,详细说了伯昏无人的事,梦王姬甚有感触,每日晚间把玩竹简。她对列国风俗地形甚感兴趣,以前还曾悄悄入秦,这一次大大方方来了,正要四处看看,白天便由伍封和楚月儿陪着,由公孙责为向导,在雍都附近各处走走。这些天来伍封与梦王姬接触更多,梦王姬对伍封也没有那么漫不经心,渐渐亲厚,伍封心中暗喜。 这天正在泾水之侧,梦王姬正与公孙责谈论泾水,伍封与楚月儿并肩站在水沿处说话。梦王姬与公孙责说了一会儿,偶见楚月儿依偎着伍封,巧笑嫣然,脸上漾动着快乐和喜悦,突然有一种羡慕之意涌上心头。她脸上微红,忙扭头看着泾水,想起那日在河中习泳,被伍封忽然由水底闯入受惊的事,只觉得这泾水便如伍封一般,深不可测,而又充满了神秘的生机,心中感触,欢喜、羞涩、害怕、惊奇、感激等诸般情绪纷纷迭至,一时间脸上神情变幻,痴痴地呆住。 公孙责见她又在凝思,不敢打搅,自去与伍封和楚月儿说话。梦王姬呆立良久,忽觉十分烦闷,走了回来,黯然道:“明日我们便回成周去吧。” 伍封等人微觉愕然,点了点头。 他们在秦国总共留了七八天,见秦事已定,秦厉共公君位稳固,遂向秦国君臣告辞,秦厉共公设宴款待了一日,向伍封、楚月儿和梦王姬各赠物十车,秦国君臣将他们送出了城,伍封在城外汇合春夏秋冬四女、鲍兴夫妇的三千士卒,拔营东归。 途中冬雪收到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的信鸽,声称巴人入楚地甚深,楚国派了叶公子高率士卒迎击,本将巴人击退百余里,但叶公子高病倒在军中,军中甚乱,眼下叶公子高已经退守鄾城,被巴人团团围在城中,攻城甚急。楚兵虽多,却因军中无首,士气低落,正苦苦支撑。庖丁刀入了城,圉公阳在鄾城北面的河口等候伍封的救兵。 伍封皱起眉头,道:“楚国是月儿的父母之国,不可不救。鄾城是楚国要地,此城若失,巴人南下,可逼楚国郢地,大为不妙。”楚月儿闻言更是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梦王姬叹道:“可惜身被兵祸的是楚国,若换了郑、宋、卫等国,看在龙伯和月儿面上,王师大可以相救,这楚国便不好援手。”楚国谮爵称王,不当自己是周臣,王师当然不好援手。 伍封沉吟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待赶回成周,我向天子求情,将巴王子带着,我们率家勇入楚,有巴王子为质,事情便好办得多,只要我们与楚军汇合,便不怕巴人。” 梦王姬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伍封道:“王姬是否愿意陪我们到楚国去?” 梦王姬脸上微红,眼露惊喜之色,旋又摇头道:“梦梦不擅武事,若陪龙伯到楚国去,定会耽误了龙伯的战事,何况梦梦也无甚理由到楚。” 伍封想想也是,梦王姬到秦国来,尚可说是天子关爱秦国,视为特使,到楚国却是无甚理由可言。 大队人马到了函谷,遇到姬介留守的一千士卒,两军汇合,这日赶回了成周。周元王带着姬介、姬厚、刘卷、单骄等臣属在城外相迎,一齐入城。 入城之际,民众欢声雷动,伏地称赞,伍封大败秦国和巴蜀联军,送秦世子入国为君之事早已经传遍了王畿各处,周民自然是欢欣鼓舞,视伍封为天神。无数少女见了伍封便尖叫呼喊,不能自制,伍封微笑向她们挥手,竟有少女因此而欢喜得晕去,种种奇事,不能尽述。 周敬王已经下葬了,伍封带了众人先到周敬王冢前致祭一番,然后让楚月儿等人先回府中,自己和梦王姬随周元王和其他周臣入宫,伍封先述说了秦国的事情,道:“眼下楚国有难,微臣想向天子告假,往楚国一趟援手。” 周元王道:“月公主是楚王之姊,师父去相助楚人,正是应该。只是这楚人素不尊王,王师可无法派出去。” 伍封道:“这可算微臣的家事,怎好惊动王师?微臣只带府中家勇前去便了。” 周元王皱眉道:“师父家勇虽精,毕竟人少,怎好与巴人一战?” 伍封道:“是以微臣想向天子求情,放了巴王子和那些巴人,明日微臣将他们一路押往楚国,正好为质,巴人不免投鼠忌器。” 周元王点头道:“如此最好,反正寡人要将巴人和秦人放回去,便这么办。唉,师父才回成周,又要赶往楚国,寡人想向师父求教也不可得。”他看了看梦王姬,道:“师父,王妹对楚俗也甚熟,是否要她同往?” 伍封正想答应,梦王姬却摇头道:“这事可不好,梦梦身为王妹,怎好插手楚事?何况龙伯精兵人少,想来要多行袭战,梦梦跟着去必成拖累。” 伍封叹了口气,道:“王姬也说得是。” 周元王道:“那梁婴父已经定了罪,明日便在市肆处斩。” 议定之后,伍封先送梦王姬回府,与庄城说了几句话,再赶到王师大营,与姬介商议放俘之事,姬介派一将引三千士卒,将两万秦卒和巴卒押到秦境后,发还兵器车仗,打发他们回去,又将水师发还水寨。 伍封回到府中,安排赴楚之事,想起一事来,让小红带几个人到市肆中再买百十个铜制面具。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鲍兴和小红夫妇先带着铁勇将一百多匹战马和数十兵车带到城南河口,商壶引着一百倭人勇士到营中将巴王子和几个巴将解来,也到城南河口去。巴王子和巴将有的身上有伤,眼下也大多痊愈。 伍封、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换上甲胄,带了几十个寺人赶到市肆,见人头涌涌,单骄宣布了梁婴父的罪过,将他斩首示众,一同陪斩的还有刘始以及剑舍的那一干刺客,行刺秦厉共公的那些秦人刺客也一并处斩,共杀了数十人,以致全城震动。伍封与楚月儿暗暗叹息,这梁婴父剑术精熟,结果死于市中,白练了一身剑术。 二人往赴城南,路过梦王姬府上时,伍封心中一动,下车入府。 庄城见他浑身甲胄入府,愕然道:“听说龙伯有事要到楚国去,怎有暇前来?” 伍封笑道:“在下有一句话要对王姬说,否则去得也不安心。” 梦王姬闻讯出来,她最喜欢看伍封浑身甲胄的威武模样,眼中一亮,问道:“龙伯有何事指教?” 伍封道:“我可没有什么指教,不过有一事相求,我去楚国怕有些日子,这段时间中,王姬能否不行宴客之事?最好也不要见客。” 梦王姬奇道:“为什么?” 伍封小声道:“我不在城中,怕有个风流潇洒、文采又好的人来将王姬骗了去,这事不可不防。” 梦王姬见他说话越来越放肆,满脸通红,嗔道:“你这人说话好生无礼,当我是什么人呢?” 伍封笑道:“我这是实话实说。我是个粗鲁武夫,多半不大合你的心思,不过来日方长,还有可为之处。若有人趁我不在,横里插手,这可不大公平。王姬若不答应,我可有些不放心。” 梦王姬惊羞交集,心想天下间怎有这么个直接了当、脸皮甚厚的家伙出来,气哼哼道:“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这不是不讲道理么?” 伍封苦笑道:“我可不管什么道理不道理,王姬若不答应,我便胡搅蛮缠到底。” 梦王姬奈何他不得,大嗔道:“好了,我暂时答应你一次,大不了我躲在府中学习‘坐忘’,不见人罢了。” 伍封哈哈大笑,道:“这便好了。”对庄城道:“庄兄,日后有人上门来,你便大棍子赶出去。” 庄城年纪高大,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心底雪亮,微笑道:“龙伯放心,就算是智瑶跑了来,小人也会推脱掉了。” 梦王姬摇头叹气,心中却暗暗欢喜,见伍封得意洋洋的样子,跺足叱道:“你还不快走!” 伍封点头道:“我这便去了。”转身往门外去,梦王姬怔了怔,又追了上来,道:“你……,可要小心!” 伍封见她满面娇羞,灿若晚霞,心中觉得甜丝丝的,笑道:“我自会小心,你也要小心。”笑吟吟出府,上了铜车,出了南城之外,赶到河口。 众人在河口上了大舟,只留下战马革车兵器和干粮,舟过了河,众人上马,押解着巴王子和巴将飞车南驰。 第四十五章 既张我弓,既挟我矢 成周与鄾城相距近千里,众人一路速行,数日便至。这日晚间到了河口,圉公阳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伍封大喜。 河口离鄾城一百余里,众人在水边暂歇,伍封将圉公阳将来细问,圉公阳道:“巴人有两万士卒,由巴王亲自率领。由于事出突然,楚人节节败退,好在叶公子高率了两万楚兵赶来,将巴人击退。巴人本要撤兵,不料叶公病发,不能上阵,楚兵心乱,被巴人反击,退于鄾城之中,眼下被围于城中,偏偏城中又闹鼠患,吞粮咬物,一时间那以尽除,以致军粮断缺,再过旬日便要断粮了。” 伍封叹道:“看来叶公这病甚重,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抱恙奋击,怎会如此被动挨打?” 圉公阳道:“我们只有一百多人,要破巴人只怕不易。” 伍封道:“只要我们能闯过巴人之营入城,与楚国士卒汇合,便不怕巴人。眼下我们有巴王子和巴将在手,闯过去未必不能,就怕楚人不放我们入城,到时候夹在楚巴之间,后果堪虞。” 圉公阳道:“小刀已经在城中助叶公和吴句卑守城,只要小人先混进城中便成。” 鲍兴笑道:“小阳莫非想在城墙上掘洞而入?” 圉公阳道:“小人向小夫人学过龙爪本事,有龙爪之助,攀越城墙自然是轻松自如,何用掘墙。” 伍封点头笑道:“你去吧。告诉叶公和吴句卑,就说今晚见巴营乱时,开西门放我们进来。” 圉公阳奇道:“龙伯由北面而来,为何要饶到西门去?” 伍封道:“我们带着巴王子,巴人要来,自然是由西往东。”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夫君是想我们扮成巴人闯营,然后入城。” 圉公阳走后,众人用了干粮,休息了一个时辰,趁天黑时改为骑兵,饶道往西,飞马速进。巴蜀不用车战,要扮成巴人,非得改用骑兵不可。果见不远处火光明耀,巴人的大营一排儿扎在前面。到了营前,早有巴人喝问,一个巴将应答,商壶执着剑抵在那巴将背后,他虽然向梦王姬学了些巴语,说得却不算太好,是以一路上按伍封之意教好了这巴将,该当如何应答,由于商壶懂一些巴语,巴将又不敢骗他。 这巴将大声说话,意思是秦国和巴蜀联军大获全胜,已经杀了秦世子,眼下巴军引着秦军大举而下,助巴人伐楚,巴王子关心战事,特地先赶了来报讯。 巴王子和其他的巴将听得十分焦急,但他们双腿被绑骑在马上,手被反捆,口中又实着果核,无非出声提醒营中。 鲍兴和小红在巴王子左右守住,策马上前数步,到了营前火堆之前。营中巴人都认识巴王子,不疑有它,开了营门,放了众人入营。 众人入到营中,径往前行,百余步后,巴人生疑,纷纷叫嚷起来,喝斥下马。伍封喝了一声:“冲!”众人向前冲过去,伍封与楚月儿一戟一矛在前开路,鲍兴和商壶在后掩击,春夏秋冬四女带着大队在中,蹄声震天,向前直撞。其实也无须如何着意厮杀,单是众人手上的连弩,便足以让巴国士卒人仰马翻。众人一面飞射,一面用长矛挑起营火的燃木往营帐上甩过去。 一时间,巴营中惊呼声、喝骂声、斥责声十分嘈杂,营帐中火头烧起来,人四奔、马乱走,乱成一片。 众人只想闯营,并不求杀敌,是以风驰电掣般一路冲杀,还不等巴人有所反应时,众人便冲出了巴营,直到鄾城西门之下。 城中士卒早得圉公阳报讯,见巴营大乱,已经开了城门,伍封等人冲入城中,士卒才升起吊桥,关上城门。 圉公阳和庖丁刀早在城门内等着,上前侍候,吴句卑带有一群楚将来向伍封和楚月儿施礼,吴句卑道:“龙伯、月公主,小人怕城守有失,不敢出城相迎,请恕罪。”他常年随叶公子高在军中,知道军情紧急,事关重大,以前不管与伍封有何不愉快,现在也顾不得,是以执礼甚恭。 伍封等人跃下马来,伍封问道:“叶公如何?” 吴句卑垂泪道:“叶公自从灭陈回来,便病倒了数月,一直是时好时坏,前些天与巴人交战,心力交瘁,他年纪高大了,终是支撑不住,眼下卧在床上,一天之中,有七八个时辰是昏昏沉沉的,只怕拖不了多久。” 伍封虽与叶公子高有些旧隙,不过叶公是因公而敌对,并无旧怨,再加上他对叶柔有恩,伍封念起叶柔,心下喟然,道:“在下去瞧瞧叶公。” 他和楚月儿由吴句卑引着,那一大群楚将相随,赶到叶公暂住的宅子卧室外,吴句卑引了伍封和楚月儿进去。 只见叶公子高正躺在床上,满脸青灰无光,瘦得皮包骨似的,须发乱糟糟贴在枕上。伍封和楚月儿暗暗叹气,想不到这名满天下的一代名将平日里精明强干、厉害之极,今日竟会成了如此模样。 伍封和楚月儿到了床边看视,见叶公昏睡,随口问了问周围服侍的人,无非是叶公的饮食几居之类。正想出去与吴句卑等商议军情,叶公忽地睁开眼来,问道:“是龙伯和月公主么?” 伍封和楚月儿忙道:“是,叶公保重。” 叶公吁了口长气,挣扎着要坐起来,侍女将他扶起坐在床头,叶公缓缓道:“龙伯是来助楚破巴么?” 伍封点头道:“是。” 叶公点头道:“老夫这便放心了。拿我的令箭来!将众将叫进来。”众楚将都入了室,躬身而立。侍女将令箭拿来,叶公托在手中,道:“老夫遣使向大王报讯,请他派军来援,眼看是赶不及了,军中之事,暂托给龙伯,全权指挥,诸将如有不听号令者,任龙伯处置!” 吴句卑忙道:“这个……,叶公,只怕要谨慎些。” 叶公叹道:“龙伯若不相助楚,何必赶来?只须由得巴下攻下鄾城便了。” 吴句卑与众楚将躬身道:“小将等便听龙伯号令。” 叶公道:“不过老夫有令箭在手,先发一令,众将听着:破巴之后,龙伯若入郢都,众将便可以率军掩杀,死活不论!” 伍封与楚月儿都感愕然,暗暗叹息,这叶公始终对伍封有些信不过。伍封道:“叶公大可以放心,若真的破了巴人,晚辈必回成周,绝不会到郢都去。” 叶公点头道:“非是老夫故意为难,龙伯与楚国之间有些旧怨,长留楚国,楚人对龙伯易生猜忌,龙伯对楚人又会小心提防,万一弄得势成水火,祸乱便生。与其让大王或其他楚臣当这个恶人,还不如由老夫出面,反正老夫是个快死的人了,龙伯当不会与老夫记较。” 伍封忍不住叹道:“叶公忠义爱国之心,委实少见!” 叶公将令箭交付给伍封,握着伍封的双手,问道:“柔儿真的死了么?” 伍封心中伤痛,点了点头。 叶公长叹一声,道:“天不予寿,天不予寿!”又对楚月儿道:“月公主,日后楚国有难,烦公主念在祖宗份上,劝龙伯援手。” 楚月儿点头道:“是。” 叶公眼中神光闪动,缓缓道:“伍家与楚国之间恩恩怨怨,难以评断,孰是孰非,一言难尽。令尊九泉之下,未知如何面对楚国的几位先王。龙伯与其祭祀令尊,不如补令尊之憾,续祖伯之义,可免伍家在楚国的恶名。” 伍封心中凛然,知道叶公这话很有道理,不住点头。 叶公道:“老夫一生杀人如麻,残人家国、胁人趋义,得罪的人多,施惠的人少,未知九泉之下,又能如何面对这些亡人?唉!” 他长叹一声,握着伍封的双手垂落在床上,头斜歪下去,又昏睡下去。 伍封站起身来,道:“军情紧急,吴先生,你与众将随我到大堂议事。” 他与楚月儿带着吴句卑和众楚将到了大堂,鲍兴、商壶、圉公阳、庖丁刀都与众将站在一起,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红也戎装立在堂上。 伍封先向吴句卑问起敌我双方的军情,吴句卑道:“叶公率来的楚兵有二万,加上鄾城守备士卒二千,共二万二千人,前两仗双方各有损伤,楚卒还有两万余人,巴人有一万五千人许。”他拿了幅图简,指着简道:“巴人列营四处,在鄾城四门之外,主将巴王之营正在北门之外。” 伍封看了好一阵,问道:“北门是巴王亲自列营,想来巴人之精锐尽在北营?” 吴句卑点头道:“是!巴人最厉害的飞熊之军便在北营。” 伍封奇道:“什么飞熊之军?” 吴句卑道:“这飞熊之军是巴人捉来的黑熊,大约有百名头,由数百人驱使,一旦上阵,这些黑熊飞赴而来,人立咆哮起来,战马便会胆战心惊,四处乱撞。那些黑熊力大无比,或拍或咬,士卒伤亡无数。若非有这飞熊之军,我们早将巴人赶走了。” 伍封皱眉道:“这飞熊之军倒是有些难以对付。” 楚月儿想起一事来,道:“夫君,畜牲都怕火,当日破桓魋时那火羊之计甚为有效,是否可以照样行之?” 伍封摇头道:“羊性胆小,虽然不兼牛马,却怕虎豹熊罴。我们若用火羊之计,黑熊跑出来,羊头定会吓得回逃,反乱了自己的士卒。对付这飞熊之军,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面显难色,一齐摇头。 吴句卑道:“叶公也曾派人去劫寨,可巴人营中,还有一支惊犬之军,用一二百头大犬守营,劫寨者远在营外,便被群犬发觉狂吠。” 伍封沉吟了一阵,问道:“听说城中正闹鼠患,是否真的?” 吴句卑道:“正是,眼下群鼠害人,兵粮被咬噬近半,一时间又不能尽除,好生烦恼。” 伍封问商壶道:“老商,你是猎艺能手,未知能否捉鼠?” 商壶咧嘴笑道:“捉鼠不难,只是城中若是鼠多,非三五天能捉尽。” 伍封笑道:“我不要你捉尽,只想让你带些人,捉得越多越好。我给你一日时间明晚之前将鼠交上来。” 商壶道:“老商一人是不行的,若有百人帮手,数千只鼠定能捉到。” 伍封点头道:“你便带二百人去,尽快捉些鼠来。” 商壶下去点士卒捉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伍封要千鼠何用。伍封笑道:“小兴儿,你放一个巴将出去,好让巴王知道其子在我们手上,不敢动手。今日天晚,大家各自去睡,明日准备火矢若干,晚间破敌。” 众人一肚子疑惑,却不敢发问,各自去息不提。 次日一早,便有巴人在城下喊话,要与叶公商议释放巴王子之事,伍封命不要理会,由得他乱喊去,只让众将和士卒休息。下午时,他派了二百人分两队由北门出去,各负薪若干,薪上都涂上膏脂,假扮出城打柴,敌军出营追杀,便将薪散弃在北门外百步内的东西两侧和护城河边上,然后回城。 这两队人出去后,果有巴人出营掩杀,士卒依计将柴弃下,逃回城中,敌军想追时,被城上箭矢阻住。巴人见外面有薪若干,想派人去捡回营中,却因薪在弓矢射程之内,每接近时,便被城上箭矢射走。 晚饭之后,商壶果来缴鼠,约有四五千只,尽数装在数十只大竹篓中。伍封想不到会捉了这么多,赞了他几句,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来,命他们带人在鼠身上涂上膏脂。 楚月儿渐渐明白,道:“夫君原来想用火鼠破敌。” 伍封道:“火羊之计不好用,只好改用火鼠了。小刀,你们在鼠身上涂膏脂时,顺便用物将鼠口堵住,免得片刻之间膏脂便被鼠吃了,竹篓外层也要涂满膏脂,盖上用涂了膏脂的青丝系住。” 天黑之后,群鼠也准备好了。伍封将众将叫来,颁令下去,命四个楚将各带五十人在四门之上,各搜大鼓数十面,初更时分开始击鼓呐喊,每次擂鼓百槌便止,每过一个更次,便擂鼓一次;命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红带五千弓手伏在北门城头,专门射杀熊犬;又派圉公阳和庖丁刀带二百人准备空车十乘,将盛鼠的竹篓放在车上,各负膏脂之薪,在北门之下候命,鲍兴、商壶带着铁勇和倭人勇士一人拿一个铜制面具,也等在北门之下。其余士卒分为两队,一队五千人守城,另一队万人由吴句卑引着,随伍封出击。 安排定后,众人静静等着。伍封和楚月儿站在北门之上,细看敌营动静。 初更时分,四门城头鼓声大作,呐喊之时不绝,声震于天。片刻间,敌营中火把如炽,巴人冲出营寨来,北门如此,想来其余四门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北门敌军之中有黑乎乎一群黑熊和一群大犬在士卒之前,熊哮犬吠,声音甚剧。鼓声歇后,巴人在营前久候无功,齐齐折回营中。其余三门探子不断来报敌营之事,大致与北门敌营相似。 二更时鼓声又起,敌军自然又冲出营来,结果自然是与前相似。等到三更鼓响时,敌军只有数百人迎出来,在营前站一站便回去了。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城头,叫上鲍兴、商壶、铁勇和倭人勇士,道:“眼下敌军疲累,防守松懈,我们出去假意劫营,放一阵火矢,打一个转便回来。”向众勇士吩咐了一阵,又对圉公阳和庖丁刀道:“你们跟在我们之后,悄悄出去,将空车驶在离城头五十步的空地,然后将篓盖青丝割断一半,将身上的脂薪四下扔在地上,牵马回城。” 众人戴上铜制面具,各执火把,等城门一开,驰马而出,向敌营冲过去。巴人不像楚国士卒休息了一个白天,晚上连番三次折腾,早已经疲惫不堪,百余骑近营之时,营中众犬狂吠,敌营稍乱。 伍封等人向敌营中射了一阵火矢,虽然离敌营稍远,仍见营中一些小火头燃起来。不一会儿,便听营中熊犬之声传出,伍封喝道:“退!” 百余骑飞马后退,果见空地上一排儿停着十乘空车,回头看时,便见身后熊犬齐出,巴国士卒跟在熊犬之后,纷纷追来。伍封等人退到城下时,黑熊和大犬离城不过六七十步,离空车不过一二十步远。 伍封等人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众勇士按伍封先前的吩咐,将火把扔在空车之上、东西侧和护城河边的弃薪处。片刻之间,空车上鼠叫吱吱,无数火鼠乱叫窜出。东西两侧和护城河边三条火墙燃起,虽然不足以挡住人马,却足以挡住群鼠。 这些火鼠身上负痛,只往没火处窜跑,不仅在黑熊和大犬脚下跑来跑去,大多数往巴营中奔过去,地上的积薪本就浸了膏脂,火鼠过时,一点就着,片刻之间火光腾腾,将黑熊和大犬围在火中,不一会儿,巴营中火光四起,自然都是火鼠之功。虽然空地上火势不大,却足以吓唬这些畜牲,熊犬背后也有火头,不敢回去,又不敢前冲,只是团团打转,在火中乱闯,反将那些驭熊犬的巴人拍打撕咬。熊犬在离城头四五十步处,正在箭矢射程之中。伍封喝令放箭,城头上箭矢如雨,纷纷向熊犬射去,虽然黑熊耐射,可五千弓箭手只射了五六箭,熊犬尽被射倒,城上箭矢不停,只到熊哮犬吠之声绝后,伍封才喝令停下箭来。 只闻焦臭甚浓,地上火头渐渐灭了,而巴营中的火头却越来越大。伍封下令冲击,与和楚月儿率众勇士在前,城门大开,吴句卑率一万楚卒在后,齐声发喊,向敌营冲过去。 此刻巴营中乱成一团,营中巴人见火鼠急窜,正自心惊,不知何故,忽见众军黑压压冲过来,前面的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偶见铜光反射,一时间怎想得到他们脸上戴着铜制面具,均以为鬼怪群来,心惊胆裂,自顾自逃命。众士卒径自冲杀过去,这一万多人休息了一日,精力正好,又见巴人的飞熊惊犬之军尽亡,士气甚高;北营巴人不满五千,又被鼓声骚扰了一夜,本就疲惫不堪,再加上毫无斗志,被伍封率军直冲入营,当真如滚汤泼雪,四方溃散。 巴王带着士卒一路北逃,伍封等人追杀良久,见天色渐明,伍封忽下令退兵。吴句卑愕然道:“敌军溃败,正好掩杀,龙伯为何要退兵?” 伍封道:“我们只破一营,此刻巴人的其余三营定以得知赶来,若被这三支人马追击,我们伤亡便大了,不如先退回城去,再思破敌之策。”吴句卑点头道:“是,龙伯想得周到。” 大军急退,才入城中,便见远处的东西两侧尘土滚滚,不消探子回报,人人都猜得出巴人的其余三营已经赶去与巴王汇合了。 伍封回城之后,见城中喜气洋洋,将商壶叫来,道:“老商,你带五百人将熊犬之尸搬回来,那熊掌可是件好物,难得有一百余头,正好交小刀制肴。” 楚月儿见他一入城便挂住吃,忍不住格格娇笑。 吴句卑自去清点伤亡俘获,伍封让众人休息。熊掌急切难熟,到午间时,庖丁刀率庖人烧制好了熊掌二十付,犬肉无数,伍封将犬肉赐给士卒,让庖人拿了数付熊掌赏给吴句卑和那些楚将,其余的与众勇士品尝,饮酒为乐。 正在大快朵颐之时,探子来报:“龙伯,巴人汇集一处,扎营于河口与鄾城之间的集村,离此地五十余里。” 伍封问起集村地形,探子道:“集村东侧有小水,甚浅,西侧四十里处也有水道,此水甚深。西南三十里处有茂林,其北是山道,路径不甚通达。” 伍封命他在地上画了地形,沉吟良久,道:“这巴王倒是个会用兵的人,营寨依水而立,选地甚好,一旦又事,可西逃过另一水道,以水为凭,列营再战。”命那小卒退下,正寻思对敌之策,吴句卑走来道:“龙伯、月公主,巴人派了个使者来求和。” 伍封让吴句卑带使者进来,使者用楚语道:“鄙王闻龙伯在军中,不胜惶恐,派小人来与龙伯和叶公议和。” 伍封道:“叶公病重,有事你便说吧。” 使者怔了怔,道:“寡君闻王子随龙伯出游在此,想请龙伯放了王子,王子一回,我们便大军西撤回国。” 吴句卑道:“若先放贵王子,你们不退兵又如何?除非你们先退兵回国,我们再放人回去。” 伍封摆手笑道:“吴先生不必过虑,巴人昨日大败,想来再无战意,我们便放了王子回去。正好在下也想回去了,这鄾城鼠患甚重,粮草不继,否则众军也不会以犬肉为食。两军都是再战不得,此时议和正佳。”对那使者道:“不过吴先生之言也不无道理,烦贵使先回,下午执巴王的亲笔和书而来,有此和书为凭,巴王便不能出尔反而,失信于天下。明日一早,在下便放王子回去。” 那使者见伍封甚好说话,高高兴兴去了。 楚月儿道:“夫君,我看巴人有些信不过,万一他们不退军,再来怎么办?” 吴句卑心忖伍封毕竟年轻,经验不足,皱眉道:“龙伯无意间将我军虚实告诉了敌军,巴人只怕更不会退了。” 伍封笑道:“在下是有意告诉他们。今晚我请巴王子饮酒,你们如此如此,做场好戏给他瞧瞧。”众人会心而笑。 下午巴王果然派了使者执和书而来,先到叶公室中探病,但叶公自伍封初来那日醒过,其后一直昏睡,自然与这使者说不上话。那使者再与伍封议和,伍封甚是耐心,与他细细谈了一个下午,终成和议,那使者见伍封如此认真,心知这人是诚心议和,兴冲冲回去覆命。 晚饭时伍封将巴王子请到堂上饮酒,告诉他两军已经议和,明日放他回去,道:“其实这楚国之事与在下无干,不过在下的夫人是楚国公主,只好跑来助拳,并非有意要与贵国过意不去。明日贵军一退,在下也要赶回成周。王子千万不要责怪在下得罪。”巴王子大喜,道:“这个在下理会得。” 才饮了数爵,忽有几只老鼠在堂上窜过,伍封叹道:“城中鼠患甚剧,最易染人生疾,这鄾城可非久留之地。”商壶和庖丁刀带了数名小卒上堂,手中各执竹篓,篓中装了不少老鼠,吱吱叫着。商壶等人向伍封告罪,带人捉鼠,弄得满头大汗,终于捉了数只老鼠,放在竹篓中走下堂去,一边走一边谈论如何制鼠为肴,以解饥饿。 这时小红拿了件大氅上堂来道:“龙伯,你这件大氅可被鼠咬破了。” 伍封责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今日能咬衣裳,明日说不好会噬人哩!仔细那些干粮,明日上路要用,别被老鼠吃了。”小红战战兢兢下去。 巴王子叹道:“这鼠患委实令人心烦。”忽一眼瞧见眼前的肉糜中有数颗鼠屎,心中大为恶心,遂停爵不饮。 伍封愕然道:“王子为何不饮?是否这犬肉之糜不合口味?” 巴王子闻是犬肉,想起先前食了不少,更觉恶心欲呕。伍封叹道:“本有些熊肉,不过分给了士卒,这些犬肉在下也是头一次食用,不过其味尚佳,也能下口。” 巴王子坐了一会儿,不敢再食,只好告辞。伍封让鲍兴带他回室休息,巴王子下堂之后,途经一处营房,便听房中吵吵闹闹,似是在争食,又见房外有不少人哼哼唧唧地弯腰捂腹,鲍兴上前与他们小声说话,才知道是吃坏了肚子腹泄,巴王子听得真切,心忖:“犬肉是新宰割下的,适才肉糜之中都有鼠屎,军中粒食放得久了,自然鼠屎更多,怎会不吃坏肚子?”巴王子回房休息,晚上便听鼠声簌簌,门外看守的士卒往来如厕,呻吟不绝。 次日早饭,巴王子小心翼翼地吃了两三口粱羹,不敢再用,推说饱了,由鲍兴带了上堂,伍封向他说了几句话,让鲍兴送他出城。巴王子瞥见城中人行色匆匆,不少人正打点行装,心中暗喜。 巴王子走后,伍封将众将叫来,道:“巴王子这一回去,必会告诉巴王城中鼠患猖獗,粮草短缺,疫病甚烈,士卒毫无斗志。巴王定会趁夜攻城,以报前晚之仇。只要他带士卒离了大营,我们便好用兵。” 他当下颁令,先教小红,道:“小红,你带百人在北门城头,列鼓五十,再在城外立一大堆薪柴,敌军来攻时,便击鼓点火。近者闻鼓,远者观火,以为号令。” 再叫上春夏秋冬四女和圉公阳、庖丁刀,道:“雨儿,你们四人带三千士卒在城外东侧十里外埋伏;小刀和小阳也带三千士卒到西侧十里外埋伏。听见城中鼓声,便从两侧杀来。” 又叫上商壶,道:“老商,你引三千人随我和月儿到敌寨劫营,夺营之后,你们留在营中,等敌人逃回时截杀,敌军定会出其不意。” 再将鲍兴叫上来,道:“小兴儿,你带三千人到敌营西南三十里的茂林中埋伏,若见敌军败退而来,趁机杀出,以图全功。” 又对吴句卑道:“吴先生,你带四千人守在城中,敌军来攻时,等两侧埋伏杀到,便留一千人守城,率三千人追杀,三军汇合,敌军必溃。” 他看了看众人,道:“剩余三千人即我府中勇士,先随我和月儿一齐夺下敌寨,然后随我到敌寨西面四十里的水道渡口,堵住巴人,逼他们逃往茂林。” 最后道:“众军都去休息,晚饭之后由知道地形的士卒为向导,各自行事,在天黑时赶到埋伏之地。为免伤亡,当以箭矢为先,数军相合时便不要放箭,免得伤了自己人。老商教大家一句巴语,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杀’,到时候就这么喊,可减伤亡!” 众人见他计虑周详,尽皆叹服。伍封料巴人必有探子在城外,故意率府中人备好行囊出城,假扮归去,往城外北行了十余里,改道东去,让巴人以为他们回成周,午间急驰回城。众军休息了一日,晚饭过后各队出发。伍封和楚月儿带了铁勇、倭人勇士及三千士卒由北门而出,商壶也带三千士卒相随。他们由西往东,由东北上往西,饶了好大一个圈子,到了敌寨东侧的二十里外,遣了二十小卒分别打探敌营动静。 约莫三更之时,小卒来报:“龙伯,巴人大军悄悄出了大营南下,果然往鄾城而去。” 伍封笑道:“巴王果然不守信用。”等了半个时辰,估莫敌军已经到了鄾城下面,带着六千士卒出发,直奔敌营。营中大军以出,甚是空虚,六千士卒一举而入,自然是轻松夺下了营寨。 商壶与几个楚将率三千士卒重新布防,以待敌军逃回。伍封和楚月儿带了府中勇士和三千士卒一路西进,到了四十里外的水道渡口。伍封见月色昏暗,心中甚喜,命士卒熄了火把,静候敌军逃来。他早就盘算得好了,敌军在城下中伏,必然败退回营,但大营已经被夺,商壶等人截杀一阵,敌人便会沿道赶到此处,渡水再行扎营,以水为据。自己在此等着,便是免得巴人涉水过去,立好营寨便又要费事了。 四更天刚过,便听马蹄声隐隐由商壶那边传过来,伍封伏地听了一阵,觉得敌军不少,但步履杂乱,自然是在鄾城之下、营寨之前被两番伏击,大败逃来。他上马提戟,与楚月儿觅一高处并马等着,过了一会儿,便见许多火把零乱由东移来,脚步声越来越响。 待敌人到百步之内时,伍封喝令放箭,倾刻间箭如雨发,敌军惊呼混乱,纷纷倒地,射了一会儿,伍封见东面有无数火把向敌人急速移来,知道是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阳、庖丁刀、商壶、吴句卑的追兵,大喝一声:“举火!” 众人停下箭,点着火把,伍封与楚月儿策马冲杀过去,铁勇与倭人勇士最擅马战,百余人如同一人,跟在伍封和楚月儿身后杀入敌群,三千士卒大声用巴语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杀!”绕往敌人北侧,一阵冲杀,商壶等人的四路士卒也杀到了,巴人尸横满地。伍封与楚月儿在火光下远远见那巴王子手执尖殳,仓惶迎战,周围几名巴将都十分勇悍。许多巴人士卒弃下兵器,抱头蹲在一旁。 伍封见巴王子离自己只四十余步,斗得兴起,道:“月儿,我们去将那王子再擒来。”楚月儿应声由马背上跃起,飞一般向巴王子飘过去,伍封一手抓住楚月儿那匹青龙的马缰绳,一手挥着大戟,由敌群中冲过去,他们二人一上一下,立时将敌群划开一个大口子,片刻间到了巴王子近前。两军见楚月儿身形如仙,惊得呆了。 伍封哈哈笑道:“王子,我们又见面了!”手起一戟砸去,巴王子惊慌之下,举殳格挡,便听一声脆响,巴王子双手剧震,大殳捏拿不住,脱手飞出了十余丈远。此时楚月儿袅娜飘落,调转铜矛,矛尾在巴王子肩上点下去,巴王子立时落下马背,被伍封弯腰提起来。楚月儿飘落而下,坐上青龙马背,顺手刺倒了数名巴将。 这时有士卒过来,将巴将按倒捆绑,伍封瞥见一个大胡子巴将甚勇,将巴王子扔给士卒捆绑,拍马向那巴将撞过去。那巴将一矛向伍封刺来,伍封侧了侧身,让开长矛,夹在腋下,那巴将奋力抢夺,却如同蚁憾大象一般,丝毫未动,伍封铁戟挥处,“砰”地一声将巴将击落马下,又有士卒将他擒住不提。 此刻剩余的巴人见东、西、北面都被封住,只好沿水边往东南而逃,一路上丢盔弃甲不提。 伍封留下数千人捆押降卒,带着大军一路追杀,追出十里许,猛见前面一片茂林,林中箭矢如雨,将巴人射倒一大片。伍封等人追近时,箭矢停下,林中撞出一队士卒来,当先一人手执大铁斧,哈哈笑道:“小兴儿在此!”三千士卒由林间杀出来,此时四方合围,将敌人围得水泄不通。士卒都用巴语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杀!”这些巴人见大势已趋,大都乖乖地弃兵投降,顽抗之辈自然是讨不到好去,或杀或伤。 天放亮时,正好战事已熄,众士卒收拾兵器马匹车仗营帐,由四处押解降卒而来,伍封放眼瞧去,只见一路上尸横无数,降者纷纷迭迭一大串被捆着,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收军回城之后,吴句卑清点士卒俘获后,向伍封禀报道:“我军伤了二千多人,亡六百三十人,杀敌四千余人,擒降兵八千多,缴获兵器粮草不计其数。零散逃走的敌军有二三千人,不复能战。” 伍封见杀敌甚多,暗暗叹气,皱眉道:“巴人死者太多,你派士卒收拾敌尸,便在那茂林掘大坑埋葬,立一大冢为识,日后可警巴人西来。” 吴句卑又道:“这一战不仅擒了巴王子,连巴王也被龙伯擒了来,可谓大获全胜。” 伍封愕然道:“巴王是谁?”他击落刺倒了不少巴将,也不知道谁是巴王。 吴句卑让士卒押上一人来,道:“这就是巴王。”伍封看时,见是那使矛的大胡子巴将,正轻咳着说不出话来,嘴角沁血,想是受了内伤。伍封笑道:“原来这就是巴王,真是失敬了。”心忖自己一戟将他击下马来,自己戟上力大,想来这巴王伤势不轻,命人将巴王父子好生看管,由军中医士为他们疗伤。 军中琐事交给吴句卑等人打理,伍封自然是十分轻闲,到叶公床前探病,见这老人仍在昏睡之中,暗暗叹气,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回成周去。 午饭又以熊掌为食,伍封饮酒正乐,楚月儿和商壶出去,过了好一阵方回来。伍封奇道:“月儿,你与老商忙些什么?” 楚月儿道:“夫君,月儿觅了一味毒药,虽毒不死人,但毒鼠或有些效果。” 鲍兴惊得瞪大了牛眼,道:“莫非小夫人想让老商将老鼠捉来,一只只喂下毒药去?” 小红在一旁叱道:“真正蠢材!如果能一只只捉住,直接杀了便是,还须喂什么毒药?” 楚月儿笑道:“这毒药无甚异味,我让老商拿去交给吴句卑,只要与蜜一起拌数十斤粱,撒在城中各处,老鼠或会食之,这便可毒死了。” 伍封赞道:“这法子甚好,若有效时,回到莱夷我们大可以秘制鼠药,销往列国,多半获利甚丰。” 冬雪忍不住笑道:“龙伯还嫌不富足么?这一趟往绛都、成周、雍都转一大圈,单是小夫人收到的赠物,只怕足以抵得过渠公三年的渔盐之利了。” 伍封笑道:“说得也是,以后我若穷起来,便要月儿四下里走走,收些赠物也好过日子。咦,渠公如果知道这事,是否会哀叹自己不合时宜了呢?” 众人说笑了一阵,伍封忽想起一事来,对楚月儿道:“月儿,你的老家在洞庭之侧,好不好我随你回拜见族中长辈?” 楚月儿笑道:“月儿倒是无甚所谓,族人将我和姊姊送出去后,姊姊常说他们无甚亲情,以女色娱人。姊姊每提起来便有恨意,不过见庄大庄二他们稳重忠心,才渐渐改了态度。” 伍封笑道:“女色的确可以娱人,我自从有你在身边,总觉得快乐之极。若非你们族人将你们送出去,我怎能见到你?眼下你是楚国公主,回去走走也好。” 春雨笑道:“龙伯是否寻思觅一两个像小夫人这样的绝色女子?” 伍封哈哈大笑道:“我哪有这心思?无非是怕月儿思乡,虽然月儿无甚所谓,我这做夫婿的可不能失了礼数。眼下既然有暇,正好去瞧瞧。可惜庄大他们未随我们来,否则正好带他们回家看看。” 下午伍封将吴句卑和众楚将叫来,道:“巴人已破,明日在下便要起程,不过回成周之前,我们先到月儿家乡洞庭边上去走一趟,绝不会入郢都去,各位大可以放心,军中之事各位自行处置。”他将令箭交给吴句卑,道:“烦先生向贵国大王告罪,就说在下事忙,要急赶回去,顾不上到郢都拜见。”又道:“巴王父子各位不宜自行处置,应禀报大王再说。” 吴句卑等人见他大功告成,既不贪功,又不要俘获,心中大为感动,无不跪倒,敬服不已。 次日一早,伍封一众数十兵车出了鄾城,沿大道络绎南下,众人来时行色匆匆,未曾仔细看景,如今大功告成了,心情轻松,缓缓而行,指点着周围的山水,其间甚乐。伍封对楚地不熟,前次追杀市南宜僚过境,心情颇差,不暇看景,这一次南下,自然是向楚月儿问这问那。不过楚月儿离国时年幼,对楚国的事也了解不多,便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上来询问,不提。 众人一路看着风景,这日经过监利,伍封留意着周围,只觉此地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田中一片金黄,农人浑身灰尘、满面油汗,忙碌之极。伍封道:“楚地有一样极好处,便是稻粱。上次白大哥带了些稻种回去,在莱夷耕种,这次我可要带多些回去。”楚月儿道:“成周的稻粱也好,但不如楚稻,夫君想得周到。这监利是夫君的祖籍之地,正该多看看。”伍封叹道:“我伍氏一族虽然祖贯监利,不过祖父时被楚平王灭族,吴军破楚之后,先父将祖先之冢迁葬,这监利早已经与我伍家无干了。”他口中虽是这么说,心中对此地仍有亲近之意,暗暗叹息不已。 过了监利之后,折向东南,不过数十里后,便到了洞庭之侧。楚月儿少小离家,自然不记得道路,圉公阳一路问人,终到了一个叫庄村的地方,这便是楚月儿的族人所居。 庖丁刀先入村报讯,等众人入村后,村中人都伏地相迎。伍封向车下看去,只见人数不少,心道:“楚庄王雄才大略,后人竞会流落此地为民。” 那年老的族长上前道:“龙伯、公主,小人是庄村之长,请龙伯和公主先到村中暂歇。”先前庖丁刀报讯时,并未说起楚月儿是族中的人,只说是天子之师龙伯和楚国公主夫妇前来,是以这些村民也不知道伍封等贵人何以会到此村中来,心中不免狐疑不定。 伍封让鲍兴、小红和商壶率倭人勇士守住村口,与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及十十铁勇入村。楚月儿见村内故境,似曾相似,大生感触。 伍封道:“月儿,你族人这村子还算整齐,想来富足。”楚月儿点头道:“这比我小时候似要好得多了,那时似乎贫瘠些。”村中最富阔之处便是族长的宅子,族长将众人引入宅中,唤来族人前来参拜各位贵人。 伍封挥手让众人起来,让众人各去忙碌,只留下了族长和七八个老者说话。楚月儿向族长和其余老者依次看过去,隐约有些印象。 伍封道:“族中的长者还有不少。”那族长道:“鄙族人颇长寿,十余兄弟还有我们八九个身子健朗,除了二弟不在楚国外,其余的这一辈人都在此处。” 伍封顺嘴问道:“令弟为何不在楚国?”族长道:“二弟生了二子一女,平生最爱其幼女,不料二十余年前族中鼠患,疫病大生,妻女亡故,伤心之下,抱着二子离开了楚国,其时二子尚幼,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族人忙乱之下,也未能将他们追回来。” 伍封叹道:“原来又是鼠患之故。不过我看你们这村子眼下还算不错,都还富足吧?”族长道:“早些年甚穷,不过钟大夫赐了不少金帛,再加上近年收成较丰,还算过得去。” 伍封问道:“多年前你们曾送了族中一对女儿到钟大夫府上,可记得么?” 众老者愣了愣,族长道:“原来是这事。小人的幼叔夫妇早亡,留下一对女儿,长女十多岁,生得十分美丽,小人将她们送到了郢都。怎么,这二女闯祸了么?” 另一老者道:“这二女论起辈份算是小人们的堂妹,不过一旦送出去,便不再是族中的人,若出了什么乱子,可与小人们毫无关系。”伍封想起渠公曾说过,楚月儿的祖父、父亲都是幼子,在这大族之中,兄弟间长幼的年岁差别甚大,怪不得楚月儿才十多岁,她的堂兄年岁最大的却有七十多岁。 又一老者道:“这对姊妹自小便有些顽皮,父母又亡得早,缺了管教,小人早就觉得日后有些不妙。”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话,一个个甚是惊慌。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想法,楚月儿和楚姬被送出去后为婢女,谁也料不到她们会大有出息,所谓女大十八变,楚月儿四岁上便被送走,眼下到了十七八岁,与小时候的样子自然大不相同,何况此刻她华贵无极、金玉相佩、侍从成群,就算是瞠目细看也认不出来。如今贵人前来问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是以说话先推卸了责任再说。 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了一眼,不禁摇头。一个老者道:“当日将二女送出,族中曾有石刻,以示祸福与族中无关。”他转到后堂,过一会儿抱了块石刻出来,用大袖擦干净灰尘,捧上来递给伍封。伍封心下倒明白他们当时的用意,须知楚政多变,灭家毁族者不计其数,二女到了钟建府上,无论是她们惹祸,或是钟家被难,他们都怕受到牵连,是以早刻石文,以解其难。伍封并没有去接,楚月儿略看一眼,暗暗生怒,伸手向石刻抓过去,便听“嚓呀”一声,石刻被她一抓而裂,分成六七块。这石刻虽然只有二十寸方圆,却有两寸多厚,竟被楚月儿五指一抓而裂,众人大吃一惊。 伍封暗道:“月儿这手上的功夫竟然精进至此!”将楚月儿的小手握住,见她五指白嫩如葱,竟有如此神力,真是难以想象,心道:“怪不得月儿姊妹都族人无甚挂念,原来她们族中人都是这样子,毫无亲情之念,也无怪乎这丫头动怒。”指着楚月儿道:“月儿便是那姊妹之一,后来因立了大功,被补入楚王宗室,封为公主。” 族长等人张口结舌,想不到竟会如此,心忖先前说错了话,懊悔不已。族长忙道:“小人总觉得公主有些面熟,原来是小人堂妹,这真是……”,圉公阳等人在他们先前说话时,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庖丁刀在一旁哼了一声。 族长心惊,忙改口道:“小人可说错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小人可不敢胡乱攀亲,虽然从辈份宗族上说是亲戚,但小人等都是卑贱之人,怎算得上是公主的亲属。” 楚月儿极少动怒,因见自己的族人竟然如此无情,才会恼怒破石,此刻怒气已消,喟然道:“亲属便是亲属,无论你们如何,终还是月儿的堂兄。”伍封心忖这就是楚月儿与他人不同的地方,片刻间便平息了怒气,换了妙公主,非大发脾气,没有一个时辰决不能消。点头道:“我上次托渠公到族中一趟,挑了十个族人到齐国去,都十分可靠,历练了这么久,渐有大用,所谓血浓于水,他们都是我和月儿的晚辈,毕竟是忠心一些。”伍封和楚月儿这么一说,众老者立时大喜,心中寻思:“有个当公主的亲属,日后我们这一族便有了靠山,面上也大有光彩。” 不过楚月儿又道:“月儿嫁到了齐国,你们却在楚国,我可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这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族中没有我们姊妹二人。”她本有照拂族人之意,可一见这数人都是趋炎附势无甚情义之辈,不免有些伤心。 众老者脸上又不大自然起来,心忖这事情的确不大好说,自己将她们送出去为婢女,眼下她衣锦还乡,再上去巴结想要倚靠,换了谁都会不悦。 伍封笑道:“不过……”,才说两个字,鲍兴飞跑来道:“龙伯,楚王驾到,眼下已经入了村。”那一众长者又惊又喜,喜的是楚惠王竟会到族中来,一族皆荣;惊的是楚王驾临,自然不是因族人而来,而是因为面前这一对少年男女之故。他们不知道“龙伯”是个什么官儿,只知道这“月公主”定是货真价实的公主。 伍封让这些长者回避,自己带人忙起身到宅外相迎,只见楚惠王带着钟建、子宽等人在大队侍卫簇拥下前来。楚惠王比一年多前长高了不少,仍是大孩子模样,远远便笑道:“姊夫、姊姊,幸亏你们往南而来,若是回了成周,寡人可见不到了。” 楚月儿笑道:“大王别来无恙?”楚惠王笑道:“还好,虽然国事多了,但有钟大夫、子宁、子宽帮手,也算能应付,不过比不上姊姊和姊夫自在。” 伍封和楚月儿又向钟建和子宽招呼,一同入了族长的宅子,众侍卫将宅中人赶了出去,随行的宫女寺人准备酒宴不提。楚惠王坐了中间,让伍封和楚月儿分坐左右相陪,钟建、子宽等人坐在右侧,又让春夏秋冬四女、鲍兴夫妇、商壶、圉公阳、庖丁刀坐在左侧,与楚国重臣对坐,给足了他们面子。其实若真按爵位身份,这坐法便乱套了。不说春雨等人能与楚臣对坐,单是伍封便不好安排。他是天子所封的伯爵,楚国只是子爵,王号是其自称的,因此伍封的爵位其实比楚惠王还要高。 伍封问道:“大王怎到了这里?”楚惠王道:“寡人接到叶公的告急,与众臣商议后,与钟大夫、宽司马带了二万人赶到鄾城援手,不料姊夫早已经先到鄾城,火鼠退敌,并将巴人全歼。宽司马十分佩服,说就算是叶公,最多只能将敌人打退,要全歼却难做到。姊夫两番施大惠于我楚国,寡人无以为报,甚是惭愧,只好追来与姊夫说话,何况寡人这一年多来对姊夫和姊姊十分想念,今日终能再见。” 伍封问道:“在下于鄾城只与叶公说了一次话,叶公便一直昏沉,未知眼下如何,是否要紧?”楚惠王哈哈大笑,道:“其实自龙伯赶到鄾城之后,叶公便放了心,病势大减。不过他心知兵无二帅之理,一直装作昏睡,免得众将心有依靠,不服龙伯的号令。鄾城大捷之后,叶公的病势便大好了。寡人已经派人送他回叶城,将养身子。” 伍封等人大为愕然,伍封苦笑道:“叶公高明得很,在下可上了他的大当。”心忖:“他两次败在我手上,或者也无甚颜面见我。” 钟建道:“月公主配制的灭鼠妙药甚为有效,眼下鄾城的恶鼠已经十去其九,这个功劳可也不小。”楚月儿笑道:“月儿只是试一试,想不到竟能成功。季公主可好?” 钟建笑道:“公主身子甚好,只是老夫却有些体弱了。老夫这次随大王前来,一是想见见二位,二来是想向月公主索灭鼠之药方。我们楚国境域甚大,除鄾城之外,项城、九嶷、云梦泽等地常年闹鼠患,食粮咬物还算罢了,最麻烦的是鼠带病患,每每疫病猖獗,非大力治之不可。” 楚月儿点头道:“钟大夫还是一般地操心国事,这事好办。”她让秋风拿了笔简来,在简上写了毒鼠的药方,交给钟建,道:“这药虽然是为了毒鼠,但被人吃了,还是容易出事。是了,夫君说楚稻极好,我们想带一些稻种回去试种,未知当从何处去买些来?”钟建哈哈大笑,道:“月儿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楚稻极佳,最好的却是在月儿的家乡,亦即此地。我明日便让人送来,何用去买?” 说了一会儿话,宫女寺人奉上菜肴,众人饮酒用膳,楚惠王问起别后情形,伍封简洁说了在吴国、晋国、中山、秦国和王畿的事,楚惠王甚感兴趣,又大为羡慕,道:“寡人身为一国之主,也没有姊夫和姊姊转战列国的威风,其实这些事寡人早使人打听过,倍感荣耀。不管怎么说,姊姊和姊夫算是为我们楚人大添光彩。”伍封也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否还算得上楚人,微微叹息。 钟建叹道:“吴王夫差可算是蠢笨之极,龙伯助吴破越,使吴人十分振奋,不料这人竟会趁龙伯北归时加害,失吴人之心。这近一年之间吴人四逃,大部分往齐国莱夷而去,也有不少人到了楚国来。如果越人再次北上伐吴,吴国其灭可知。”子宽点头道:“越灭吴国,锋撄必指齐楚,这事情不可不防。” 楚惠王笑道:“与其被动受越人的兵戈,不如主动出击。吴地甚沃,越国若是真的灭了吴国,寡人可不能让江淮之地落入越人之手,到时候定会东进抗越,再将间散于江淮的东夷人剿灭收服,尽夺江淮之地,到时候姊夫和姊姊若能援手相助便最好了。” 伍封心道:“看来你们真的以为齐国意属江淮,才会动此心思。”虽然他早料到会如此,却想不到楚惠王十余岁的少年,居然见识不凡,言之成理,丝毫不提齐国插手江淮的事,老练而有气魄,向楚惠王瞧去。楚惠王笑道:“这可不是寡人想出来的,都是叶公所说。”他叹了口气,又道:“寡人与叶公在鄾城见面,叶公便说其这些事,还说到时候姊夫定会相助楚国。只因这一来是给姊夫母亲的家国报仇,二来是为了齐国非如此不可。” 伍封沉吟道:“这事情或有可能,日后再说。不过越王勾践、范蠡、文种都是足智多谋的远见之士,智略兵法非同小可,大王切不可大意。如果真被楚国夺了江淮之地,越人便在楚国地域包围之中,以后这越国便要楚国独立应付。如果江淮之地归于齐国,越人便由齐楚二国共御。”他原本对吴国还有些信心,自从到吴国走了一趟,才知道吴事已经再不可为,料必灭在越国之手,明知道如此,也是无可奈何,是以语气中甚是无奈。 楚惠王大笑道:“这个寡人却不怕他。如果楚国能夺江淮之地,定是经过了一番血战,越人必定大损,再要回复过来,非六七年不可。眼下越王勾践、范蠡、文种都年老了,那时只怕早已经身死,寡人却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以我诺大楚国与越国慢慢相抗,越人怎拖得起,早晚便是楚国囊中之物。嘿,叶公所定之国策,大有道理!” 伍封暗暗佩服叶公子高的见识,点了点头,问道:“叶公提过请大王派使向在下谈及江淮之事么?”楚惠王愕然道:“姊夫怎知道这事?” 伍封叹道:“叶公不知道在下有机会与大王见面,是以请大王派使向在下说起这江淮之后事。只因叶公耽心我们齐国也有意染指江淮,便请大王预先向在下透露这事,免得日后齐楚之间为江淮之地大起干戈。” 楚惠王见被他说破,微觉不好意思,只好假扮糊涂,道:“原来叶公是这用意意,寡人可猜不出来。”钟建道:“以在下之见,其实叶公还有它意。眼下龙伯是天子亲赐的伯爵,日后吴灭,龙伯说不定会自夺江淮之地以存吴祀,或另建一国。龙伯是齐君之婿,又有大德于中山、秦国和晋国赵氏,到时候借齐兵,又有中山、秦国、赵氏之援,再向天子请一道王旨,这江淮之地未必不能夺下。大王预先说了,龙伯便不会厚着脸皮与小舅子争地。” 伍封笑道:“其实在下倒没有这么想过,在下这龙伯爵位虽实,封国却虚,天子将海上诸岛、海外之地赐给在下,在下怎能违旨夺海内之地立国?再加上寡君和田相都有意得江淮之地,在下怎能打此地的主意?这是叶公过虑了。” 楚惠王和钟建知道他一言九鼎,放下心来。 伍封道:“在下仍是齐臣,江淮并非私地,如果有一日寡君派在下引军取江淮之地,虽然在下与大王是亲属,可在下不能因私废公,只好与大王在疆场上一决。”楚月儿吃了一惊,脸上变色。 楚惠王、钟建和子宽等人也暗暗心惊,伍封叹道:“不过越国灭吴之后,必会伐齐,要不便是伐鲁、莒等泗上小国,鲁莒等国向来亲附齐国,齐越之战难免,到时候齐越交战,楚国趋越之侧,若能解齐危,寡君和田相怎好意思与楚国争地?”其实他这是故意向楚惠王暗示,如果齐越交战,楚国若能援手解危,那江淮之地齐国才有可能让给楚国,否则必会争夺此地。 楚惠王点头道:“既是如此,寡人便与姊夫击掌为誓,万一某天越国灭吴,再挟胜伐齐,寡人必会大兴楚师,助齐抗越,那江淮之地便归楚所有。反过来说,越国灭吴之后,若进军楚国,姊夫可要说服齐君,助楚破越,那江淮之地齐人得之无妨。” 伍封心中暗喜,他离齐之前与齐平公和田恒商议,故意放言要得江淮,便是为了惊动楚国,如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道:“这约定大王与国君立还差不多,在下能有何作为?” 楚惠王笑道:“只要姊夫答应了,尽力按约誓而为之便行,成与不成,非姊夫之责。”伍封点头道:“既然大王信得过在下,我们便击掌为誓。在下便上书寡君,请寡君派使到楚,正式结盟。”二人当众击掌设誓。楚惠王道:“与其等齐使到国,不如鄙邑派一使到齐国去,寡人欲使钟大夫为使赴齐,姊夫之书大可以由钟大夫携去,以免往返费时。” 伍封想不到楚惠王如此性急,可见楚国上下对江淮之地志在必得,只欲早与齐国约定。点头道:“也好,在下这便写书简奏明寡君。”他起身告退,到厢房写了一简,奏明与楚惠王的约定,由于他与齐平公、田恒早已经拟定了计策,眼下依策而行,此简也不封缄,故意说自己耽心国事,与楚国有议而不可擅决,奏请国君明断。写好后拿出堂来,交给楚惠王。 楚惠王见他行事果断,连竹简也不加封,只是用一个黄帛套儿套上,行事光明正大,更生敬意,面露喜色。殊不知道今日所议之事,伍封早已在离齐之前料定。 伍封顺嘴问道:“这击掌之誓是否也是叶公所拟?”楚惠王笑道:“正是,叶公知道姊夫重情,早猜到会与寡人击掌为誓。嘿,齐国有姊夫,我楚国也有个叶公,上天对齐楚二国尚算不薄。”子宽叹息道:“叶公这份见识当真了不起。” 楚惠王点头道:“叶公忠君爱国,钟大夫,今日便拟旨,增叶公邑地五十里,赐千金,以嘉其功。” 伍封见齐楚盟约将成,越国不足为虑,放下了这数年来心中的一块大石,心情甚好。又想起一事来,道:“在下有一拙见,未知大王是否肯听?”楚惠王道:“姊夫是寡人的师父,有什么见解必是好的,寡人洗耳恭听。” 伍封道:“楚国境大民多,历来政事变幻,常有谋逆弑王之事,全在于楚国这王位嗣立并无常制,每每生乱,大王不可不虑之。”他话不能说得太详细,因为楚国历代弑王自立者甚多,如楚武王、楚成王、楚穆王、楚灵王、楚平王等,楚灵王和楚平王是楚惠王这一支族之祖辈。当年楚共王有五子,楚共王死后,长子昭立,是为楚康王。其弟公子围杀其自立,是为楚灵王。后来楚灵王又因幼弟公子弃疾叛乱而自杀,公子弃疾自立,为楚平王。楚平王死后,子楚昭王立,楚昭王死后,楚惠王继位为王。伍封当然不好直指楚惠王的伯祖父、祖父之过,何况若非楚平王作乱自立,这王位定不会传到楚惠王身上来。也正因如此,楚臣中有不少人也知道王位嗣立须有常制才行,只可惜身为人臣,不好言及。伍封的身份不同,他是天下名人,爵位既尊,又与楚惠王亲厚,所以才会直言相告。 虽然伍封语焉不详,但楚惠王十分聪明,立时会意,沉吟良久,点头道:“姊夫所言甚是。钟大夫,你再拟一旨,日后这王位嗣立,除非无嗣,否则非嫡长子不能立,从此成为常制。” 钟建与子宽大喜,楚政向来因王室频繁的弑杀自立而大乱,士大夫为此毁家灭族者不计其数,楚民为苦。须知此制一立,楚政便安宁下来,伍封一言之功,胜过攻城略地无数。从此之后,楚国王位继立一般是父死子承,仅楚肃王死后,因子嗣问题而由其弟楚宣王继位,不过并未生乱。因王位继立的变故二百多年不见,不过在楚幽王死后,子郝立,郝庶兄负刍杀郝自立,五年后楚灭。楚国继嗣之乱,因伍封一言而止,诚伍封之功也。 楚惠王心感伍封的一番好意,叹道:“姊夫和姊姊前一次有救驾之功,又有授艺之德,这一次又破巴救楚,可惜姊夫并非楚臣,除了大赠宝货外,寡人真不知该如何致谢才好。”钟建道:“龙伯谏嗣立之制、月公主赠毒鼠妙方,这也是极大的功劳。月公主一族尽在此地,大王可以予以封赏以谢。”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随夫君赴楚,非为赏赐而来,我们这一族无功于国,且不见有能为者,大王若是封赏,只怕令楚人不悦。” 楚惠王笑道:“寡人有了主意,听闻姊夫和姊姊有子名早儿,寡人便赐早儿以封邑,日后早儿或其子嗣大可以前来承嗣,立为庄氏,以继庄王之嗣。姊姊在此地的族人,都是庄氏一族。”他让钟建颁旨,封此地周围百里于庄氏,暂由专理王室事物的三闾大夫打理,日后伍早儿或其子孙来时,便交付其领封邑。他想这早儿并非伍封的嫡子,日后不能承继伍封之嗣,便将他封于楚国。 伍封与楚月儿愕然,心忖早儿是迟迟所生,挂名在楚月儿之下,如今两岁未足,便有了楚国的百里封邑,也算奇事一件。知道楚惠王毕竟是年幼天真,天下哪有这么赏赐的法子?不过感于他一番好意,一起致谢。 虽然他二人自忖伍早儿断不会到楚国来领封地,不料数十年后,时势变易,伍早儿之子果然入楚为官,改称庄氏。此后一百多年间,庄氏都是楚国名将,后来更有一人名曰庄蹻,勇猛善战,因被楚怀王所迫,引军纵横楚境,破郢逐王,无人能敌,后由屈原劝服,引军西向,攻下黔中、且兰、夜郎,一直到滇。后因黔中被秦人攻占,断了归路,庄蹻在滇称王,号庄王。 日后之事,众人自是不能知道。楚惠王是少年心性,自从他见了伍封和楚月儿之后,敬服之极,更有一番崇拜之心,因此待他们极为亲厚,视若兄姊。今日他与二人见面,又与伍封击掌为誓,心中欢喜,是以酒宴上言谈甚欢。 楚惠王道:“楚巴世仇,巴人常有侵楚之意,寡人想将巴王父子杀了以警巴人之心,姊夫以为如何?” 伍封摇头道:“除非大王立即带兵灭了巴国,否则就不要杀他们。如果巴国犹存,巴王父子却死于楚国,这个仇便结得大了。”楚惠王想了想,点头道:“现在灭巴不易,巴王父子便放回去算了。” 子宽笑道:“大王对龙伯和月公主好生敬爱,前些日看过鄾城外的战场,深感龙伯用兵之妙,新设地名若干,以念龙伯和月公主之德。譬如巴人立寨之处,称为龙伯寨;全歼巴军之茂林,称为太平店;水道之渡口边,龙伯擒下巴王,月公主御风破敌,便叫仙人渡。这三处地名,都是为了教诲楚人,学龙伯和月公主的忠义。”其后,这三处地名虽然屡有更改,不过自今尤存。唯那龙伯寨之名不同,后世佛道盛信,龙伯改称龙王,地名便成了龙王寨。 伍封和楚月儿心知这楚惠王少年心性所致,微笑点头,却料不到这三个地名在二千五百年后仍存。 当晚附近城邑的楚臣纷纷赶来,楚惠王安排了此地庄氏封邑,在附近大搜宝货,赠了十余车金帛给伍封和楚月儿,楚国富庶,是以楚惠王的所赠尤多。他是一国之君,自然事多,次日与伍封等人分手,互道珍重,先回郢都。临行钟建果然使人送了许多稻种来,都用长约三尺的巨竹管装盛,足有两百余筒。 伍封等人留了三日,楚月儿赠了族人无数金帛,让族人安分守礼。这些族人知道此地是伍封和楚月儿的子孙封地,伍封和楚月儿自然便成了他们的主人,小心侍奉不提。三日之后,伍封等人也准备启程离开。 伍封心中挂念梦王姬,只想急忙回成周去,转念又想:“与楚国之盟有望,田恒总耽心郑国背齐向晋,不如绕道郑国走一趟,看看情形。”可他对路径不熟,找楚月儿、圉公阳和庖丁刀问起,也不甚详。楚月儿道:“夫君,我们在吴国时,不是从计然的落凤阁得过一卷竹简,上面有天下形势地形之图么?” 伍封想了起来,笑道:“正是,我离齐之前还特地交付风儿带着,你不提醒时我倒忘了,未知风儿是否将竹籍留在了成周。”秋风笑道:“龙伯交付的东西,风儿自然随身带着,怎会忘记?不过上次回到莱夷后,我见竹简笨重,请墨爱绘在厚帛之上,一直随身带着。”伍封赞她道:“你想得周到。”秋风将黄帛拿来,伍封见上面果然有楚国的地形和道路,细看了一阵,叹道:“早想起来,我们来楚国时大可以沿它道而行,或可快些。”心忖无甚急事,既要去郑国,途经堂溪附近,不如绕道到棠溪去看看夫概,这人是自己的舅爷爷,年纪也高大了,也该去见一见他。 定下路径,往东往北而上,一路玩景,数日后到了汉水边上,过水不远,圉公阳上前道:“龙伯,这汉水之北有个桃花洞,内有桃花夫人之像,是否却看看?” 伍封问道:“桃花夫人是谁?”圉公阳道:“便是文夫人。”伍封恍然道:“原来是楚文王夫人,听说文夫人是陈国公主,有绝色,嫁给息君后,楚文王闻其美色,率兵灭了息国,夺此女立为夫人,宠爱无比。文夫人生有二子,长子为王,三年无所政出,被次子所杀自立,谥为‘堵敖’,次子楚成王用子文为令尹,国内大治。” 楚月儿笑道:“文夫人因美而致国灭,想来甚美。夫君既过此地,自然要去瞧瞧。”她格格笑着,也不理伍封是否瞪眼,径自让大队往桃花洞而去。 伍封笑道:“我倒有些佩服楚成王,能为一女而灭一国,这番狠劲非同小可。” 到了桃花洞外,却见是山壁上挖出的一个丈余深洞,洞窝内用白石雕着一副女像,涂以彩漆,栩栩如生。 伍封笑道:“原来这桃花洞这个么个浅坑,何不叫桃花坑?”细看那桃花夫人像时,只见这女子目如秋水,面如桃花,虽只是个雕像,却极为美丽,伍封心忖此女若在生,只怕可与楚月儿和西施可比。 楚月儿见他看得入神,忍不住暗笑。庖丁刀不知在哪里叫了个老者来细问这桃花夫人的事迹,那老者相貌古朴,腰间系着一个绿莹莹的大胡芦,道:“桃花夫人是陈侯之女,有绝世之貌,嫁给息侯,其姊嫁给蔡侯。息夫人归宁于陈,道经蔡国,蔡侯邀至宫中,慕其美色,以语调戏,毫不尊重,息夫人大怒而去,后由陈回息,不过蔡境。息侯闻讯而怒,深恨蔡侯,遂与楚成王相约定计。楚文王假意伐息,息求救于蔡,蔡侯起大兵相救,因而中了息侯之计,被楚文王伏兵击败,逃走息城,息侯闭门不纳,蔡侯乃被楚人生擒。息侯大犒楚军,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侯方知中息侯之计,恨之入骨。” 楚月儿道:“这息侯也太不成话了,就算蔡侯对其夫人不敬,也不能借楚人之手害他。蔡侯一番好意,出兵相救,反被生擒。楚王杀了蔡侯么?” 那老者摇头道:“蔡侯之败,乃是慕息夫人之美所致。楚文王本想杀蔡侯,被臣下劝止,放了蔡侯回去,临行大排筵席,盛张女乐。楚文王是个好色之徒,席间便说起女色来,蔡侯想起息侯导楚败蔡之仇,便道:‘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夫人之美者。’还将息夫人之美细加形容,这就勾起了楚文王的心思来。当年楚文王便以巡方为名,来到息国,息侯亲自辟除馆驿,又大飨于朝堂。席间楚文王请息夫人一见,息夫人无奈而出,楚文王见美大惊。” 楚月儿叹道:“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老者道:“次日楚文王以答礼为名,引息侯赴席,席间擒了息侯,又亲自入息宫寻觅息夫人。息夫人想投井自尽,被楚将扯住衣裾,道如果想保全息侯之命,便寻死不得,否则,楚文王见她死了必会盛怒,定会杀了息侯。楚文王将她好言抚慰,答应不杀息侯,不断息祀,在军中立了其为夫人,楚文王死后谥文,息夫人便成了文夫人。因其面如桃花,楚文王又称她为桃花夫人。楚文王安置息侯于汝水,赐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不久便忿怒而死。” 楚月儿叹道:“息侯导楚人伐蔡,骗蔡侯之救兵,这也是自取其祸。”伍封听他们说得热闹,这时走了过来,道:“原来这桃花夫人有许多故事。” 老者道:“后面的故事还有哩!桃花夫人入楚之后,虽然楚文王对她宠爱无比,三年之内生下二子,其后都成了楚王,但桃花夫人在楚宫三年,从不与楚文王说话。楚文王十分奇怪,有一日忍不住问她,桃花夫人垂泪道:‘大王因我一人而灭息国,我对不住息侯,哪有面目与大王说话?’从此她便与楚文王说话,不过她向楚文王说的第一句话,又为蔡侯引来了祸患。” 伍封奇道:“这又有什么祸患?”老者道:“楚文王见桃花夫人垂泪,知道她对息事惭愧,遂将宫中的息人迁往它处,又道:‘息国之变全因蔡侯所引发,当初若不是他羡慕夫人美色,便不会轻侮夫人,使息侯生怒。息侯若不生怒,便不会引寡人伐蔡,也擒不到蔡侯。若非蔡侯在寡人面前盛赞夫人之美,使寡人心生爱慕,寡人也不会灭了息国。眼下寡人须臾离不开夫人,只好为夫人报仇。’遂引兵伐蔡,入蔡都,蔡侯肉袒伏罪,尽出宝藏美玉,楚师方退。楚文王将所得宝货尽赐桃花夫人,以致楚国上下不悦,以为士卒在前拼命,所得却归一妇人,怨王之甚,以致后来楚文王与巴人交战,楚人有内应不说,士卒又不肯用力,楚文王战败而死。” 众人“噢”了一声,心忖这楚文王一心为了桃花夫人,虽然难得,却因女色而轻士卒,以致败亡,也是自寻其祸。 老者续道:“楚文王死后,桃花夫人长子嗣位,但这人只继了楚文王的酒色,但其父的武略丝毫也没有学到,在位三年,专事游猎,无一政施设,故而谥不称王,只称‘堵敖’。桃花夫人次子熊恽文才武略俱佳,向为桃花夫人所爱,又为国人推服。堵敖心忌其弟,常想杀之,左右多有为熊恽周旋者,以致反复不决。熊恽自不能免,索性暗蓄死士,乘堵敖出猎时袭而杀之,以病薨告知桃花夫人,桃花夫人心中虽疑,也不欲明白此事,否则仅余一子也难免,遂使诸大夫立熊恽为王,即楚成王是也。” 伍封道:“楚成王用子文为令尹,灭弦、黄、六、英、夔,楚境四扩,武攻强盛一时。” 老者道:“楚成王初立,以王叔子元为令尹。子元自其兄楚文王死后,常有篡立之心,又慕其嫂桃花夫人之美,欺楚成王年少,遂于王宫之旁大筑馆舍,每日歌舞奏乐,欲惑桃花夫人之心。桃花夫人听说是令尹子元的新馆,叹道:‘先王舞干戈以习武事,以征诸侯,是以四方朝贡不绝。如今令尹不图武事,而乐舞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侍卫将桃花夫人之语转告子元,子元甚感惭愧,遂发兵车六百乘,亲自引着伐郑,但郑国防守甚严,子元无甚兵略,见无机可乘,连夜退兵。他不战而退,反让人先到桃花夫人处谎称得胜。桃花夫人怎会被人所骗?道:‘令尹大获全胜,当宣示国人,哪有这么鬼鬼祟祟跑到未亡人之处相告的?’子元大为惭愧。” 楚月儿笑道:“桃花夫人聪明得紧。子元想必会收敛心神,专心国事了吧?” 那老者摇了摇头,续道:“子元伐郑无功,内不自安,又想成了楚王,桃花夫人自然为他所得,是以篡谋甚急。后来桃花夫人略有小恙,子元假称问安,移寝具入宫,桃花夫人却使侍女执剑守户,子元不敢闯入,留在宫中三日不出,纠缠不休,让其家勇数百围住王宫。桃花夫人派人向子文告急,子文密奏楚成王,半夜袭破子元家勇,入宫杀了子元。到桃花夫人寝室前问安。次日楚成王升殿,灭了子元一家,其后才用子文为令尹,国事定而大治。桃花夫人故后,楚成王葬母于父冢,此地息侯所葬之处,楚成王遵母之嘱,在此处雕了这座桃花夫人之像,以慰息侯于九泉之下。” 伍封“嘿”了一声,赞道:“这桃花夫人其实不仅貌美,还通达明断,了不起!”楚月儿笑嘻嘻地道:“女子通达明断者不少,但美貌而通达明断者甚少,怪不得夫君赞她!”伍封笑道:“怎么月儿也学起公主的脾气来,总当为夫是个好色之徒?”想起妙公主的诸般顽皮,不禁微笑,心忖自己似乎也是个好色之徒,道:“我若见了桃花夫人,自然不会如子元之不堪,不过楚文王为一女而大兴杀伐,我未必做不出来。譬如田相若将月儿索要回去,我定会杀入田府以夺回来,诸事不顾。” 楚月儿格格笑道:“夫君多半做得出来,正如夫君所说,你这番狠劲也是非同小可!”伍封哈哈大笑,道:“哈哈,是么?” 众人听了这半天故事,甚有感触,伍封让鲍兴拿了五金给这老者,这五金即是百两黄金,老者推辞道:“老夫只是说几句话,何用如此厚赐?” 伍封笑道:“老先生这故事说得好听,足解在下等旅途之困乏,区区五金不算什么。”老者摇头道:“黄金之物老夫身上多得是,并无所用。”他说着话,随手从袖中拿出一把楚国常用的饼金来,放在地上,又从怀中摸了一把,赫然是数块宝玉。 众人想不到这老者随身携有许多金玉,心想他的大袖之内不知还有多少。楚月儿好奇道:“老先生原来十分富阔,夫君可看走眼了。”伍封道:“老先生谈吐非凡,想必是大有身份之人,未知能否相告名讳?” 老者微笑道:“老夫是扁鹊的弟子东皋公,与令尊曾有一面之缘。”伍封大惊,叩拜道:“原来是先父之大恩人,晚辈失敬了。”楚月儿等人也忙跪叩。 东皋公将伍封搀起来,又让楚月儿等人起身,道:“老夫是个闲散小人,隐居于此地久矣,龙伯和月公主如此大礼,老夫可担当不起,恐致折寿。老夫活了九十四岁,还想多活几年。” 这东皋公的确是伍子胥的恩人。当年伍子胥携公子胜东逃往吴,路过昭关,关上有楚兵把守,悬图刻形貌,无法通过,伍子胥大急之下,一夜白发。幸好他在关内林中遇到东皋公,东皋公见伍子胥身高一丈,形容极伟,遂请友人皇甫讷假扮伍子胥,皇甫讷身高九尺,又与伍子胥有些相像,东皋公用些药汤将伍子胥面容变色,取村家衣服给伍子胥和公子胜换上。黎明之时,皇甫讷故意慌慌张张地过关,被士卒当成伍子胥拿住,叫嚷吵闹之下,伍子胥和公子胜便混过了昭关。他头白变白,脸上易色,故意弯腰以掩其高,遂能过关。伍子胥过关许久,东皋公才拿着过关文牒到关上来,声称与皇甫讷相约过关东游,楚人验实,才知道捉错了人,陪罪放了,坚守昭关如故,却不知道伍子胥早已经混过了关去。 伍封向众人说起此事,道:“若非老先生援手,家父早晚亡于楚国,我也就生不出来了。是以老先生对我们一家有天大恩德。” 东皋公摇头道:“老夫倒不投你们报恩,老夫一生救人,从不杀人,只是见令尊是当世英雄,不忍他含冤而亡,才会偶施援手。今日老夫路过此地,被龙伯的从人请来,老夫恰好知道桃花夫人之事,才会向你们说一会儿话。” 伍封道:“先父多年来派人寻觅老先生和皇甫先生,可一直未能找到,未知皇甫先生在何处,晚辈想向他叩头致谢。” 东皋公摇头道:“十余年前,皇甫老弟入山采药,误入金夜花丛,中了花毒,老夫一时间寻不到解此毒之药,三日后皇甫老弟便死了。” 伍封叹了口气,觉得甚为遗憾。楚月儿点头道:“金夜花夜间开光,发金色之光,白昼看时,与寻常牵牛花相似。要解此毒,除了防风、甘草、桂枝之外,非得用一味雪昼草不可。此草在极北之地才有,楚国可寻不着。怪不得以老先生之能,也不能救到皇甫先生。” 东皋公大奇,惊道:“咦,原来月公主也懂得医道。虽数十年的医士也不易知道这雪昼草、金夜花,月公主竟能知道这两种奇物,解法也得当,委实高明!” 楚月儿笑道:“月儿可不知道,这是计然的竹简上写的,月儿记在心中,也不知道对不对。” 东皋公问道:“计然是个什么人?”楚月儿将计然之事简单说了一遍,道:“他那竹简月儿记在心中,可惜放在莱夷未曾带来。” 东皋公大感兴趣,道:“原来世上还有人专研用毒解毒之法,听来高明之极。既然你记得,大可以一一说给老夫听。” 楚月儿道:“是。譬如说用锡配天仙子,便可合成一味毒药,名叫‘惜见天’,此毒夜发,天光即死,要解此毒,便得用杏仁、黑豆、甘草,再用蓝子汁和盐水煮成药汤,便可以解毒了。”东皋公闭目沉吟,不住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味盐水想得周到,老夫一时间便想不出来,不过若将蓝子汁改为绿豆汁,只怕更有解毒之效。”他是扁鹊的亲传弟子,医术自然要较计然高,楚月儿深信不疑,道:“简中有几种毒药都用绿豆以解,这绿豆汁自然是好。还有一毒,是用天南星配芫花、巴豆,三毒相合,十分厉害,要解此毒……”,东皋公沉吟道:“这三种都是剧毒之药,老夫若用生姜、黑豆混碾成粉,再加上大豆汁、黄莲汁、菖蒲水,以冷水调合服用,理应可解这三毒。”楚月儿点头道:“简上确是这么用法,不过多了一种干姜汁。”东皋公猛拍大腿道:“妙!这干姜汁用得极妙!药量如何?”楚月儿道:“常人用当然是生姜一两三钱、黑豆四两,大豆等各用五钱轧汁;若是肥胖之人,须得加些……” 他们一老一少说得十分高兴,伍封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敢打扰。楚月儿和东皋公越说越是兴奋,说了好一阵,东皋公睁眼道:“是了,老夫扯着月公主这么长篇大论,不免耽误了你们的行程。” 伍封忙道:“无妨,我们并无急事,大可以在此地设帐过夜。”东皋公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如这么着,老夫随你们一路前往,途中正好于月公主研究些医术,一举两得。老夫许久未闻过高明的用药之术了。” 伍封道:“晚辈正有意请老先生到我成周的府上小住,同行更好。老先生是否还有家人?晚辈派人一并接来。”东皋公笑道:“老夫只身一人,行至何处便在何处落脚,何来家人?” 鲍兴将地上饼金捡起来交给东皋公,伍封命将铜车华盖上的锦帐放下来,楚月儿扶了东皋公上铜车安座,人车前行,东皋公却与楚月儿在铜车帐中滔滔不绝。便听东皋公道:“月公主,这……”,楚月儿道:“老先生唤我‘月儿’便是。”东皋公道:“是极,月儿,有一种蛇毒可十分厉害,名为乌头子,喜欢在川乌、草乌附近藏身,竹简上可有解法么?”楚月儿道:“似未见过解法,不过简上说蛇所在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那川乌、草乌是否可为解药?不过川乌有剧毒,可不敢用。”东皋公呵呵笑道:“正是用川乌来解,这叫作以毒攻毒。用草乌也可解之,不过川乌草乌不过混用,单用一味即可。”楚月儿问道:“为何不能混用?”东皋公道:“川乌草乌相配大有禁忌,合用则失去药效,此类禁忌之药有十九种,叫‘十九畏’;还有十八种药不能混配,否则便有大毒,足以致命,称为‘十八反’。用药者不可不知,老夫教你这歌诀,日后你用药时要谨记,另外,药剂使用分君臣佐使,不可不知。先背这‘十九畏’,歌诀是:‘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 伍封心忖这二人一个是九十四岁的白首老翁,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偏能说到一起去,兴趣昂然,也算是奇事一件,觉得甚为有趣。 一路上有东皋公相随,行程就慢了许多,虽然这世上有很多人被称为神医,但真正的神医,无过于扁鹊者。东皋公是扁鹊的弟子,从医八十余年,医道非同小可,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比拟,这些天他将用药的诸般法门禁忌效用一一说给楚月儿听,又时时停车,带楚月儿在道旁采药辨认,楚月儿对此道本有兴趣,用心记忆不提。 这日到了棠溪,还离城邑甚远,便见夫概带了数人在道旁等着。 伍封微觉愕然,将楚月儿从铜车上唤出来,带众女下车拜见夫概,伍封道:“舅爷爷可好。”夫概笑道:“还好,难得封儿有心,竟绕到此地来探我。不过老夫无甚颜面见人,不敢迎你入城。” 圉公阳和庖丁刀将一早准备好的一车礼物拿上来,夫概身后转上来一人接过,看那人时,正是上次见过的那力气惊人的庄战。 伍封忽想起上次在吴国时,小鹿绕道楚国买梁种,再赶到吴国,说过途中遇到了这庄战,还比试过刀剑,连小鹿也不敌此人。后来匆匆回齐,一路上多生变故,叶柔亡故,众人心情寥落,回齐之后又忙着送田燕儿成亲,一直未细问过小鹿与庄战交手的事。此刻见到此人,兴趣大生,不住地向庄战打量。 众人在道旁林间席地而坐,伍封让鲍兴请东皋公来,东皋公却不愿意见生人,伍封只好由得他在车上休息。夫概的从人奉上美酒瓜果供众人解热,夫概见伍封和楚月儿都注意这庄战,笑道:“封儿,小战力气不小,剑术又精,老夫对他甚为看重。上次瞒着老夫与令徒小鹿比试了一次,被老夫好一顿责怪。” 楚月儿看了庄战好半天,甚觉亲近,忽想起渠公到她族中挑选人才之事,她和伍封在鲁国为孔子吊丧,渠公将庄大等人带了去,还说族中有一人名战,素为族人推重,这人之名也是“战”,莫非就是此人?她道:“夫君,渠公曾说我族人之中有一人善剑术,名为战。” 伍封也想了起来,夫概笑道:“月公主猜得不错,小战便是你的堂侄,他常回族中去,是以你们族人都知道他。” 庄战道:“其实在上次见面时,小人便依稀认出了月公主。虽然说女大十八变,月公主长得高了,也更为美丽,但眉心那颗美人痣小人是认得的。月公主四岁时,小人正好回族中去,还抱过月公主。只是月公主嫁了龙伯,身份尊贵,小人可不敢相认,免得别人当小人是否趋炎附势之徒。” 楚月儿又惊又喜,道:“月儿可没有什么印象。”伍封笑道:“若非月儿想起来,小战是否还不想相认呢?”寻思:“小战与月儿姊弟果然关系不同,庄氏老一辈都认不出月儿,偏偏小战能认出,若非他以前对她们姊妹细心照顾,怎能认识?” 庄战道:“眼下月公主是楚国公主,龙伯又是天子之师,小人再要相认,岂非更加不成样子?是以央师父不要说出我的身份来。” 伍封佩服道:“原来小战是舅爷爷的徒儿,怪不得剑术能胜过小鹿儿。” 夫概摇头道:“小战的剑术胜过老夫多矣,可不是老夫教的。他尊老夫为师,是因为我教他冶铁铸剑之技,不过他往吴越楚国寻访名师学习铸艺,比老夫的铸艺要高明不少。” 伍封奇道:“小战的剑术能胜过小鹿儿,非剑术高手绝对教不出来,未知师从何人?” 庄战摇头道:“小人这套剑术是小时候用一条两头蛇与人交换来的。”伍封与楚月儿大吃一惊:“两头蛇?”伍封道:“那人想必是剑中圣人支离益的门下。” 庄战道:“十余年前,小人在林中见到一条长长的两头蛇,不知其厉害,用竹竿按住,正想将蛇打死,忽然林中转出一个人来。那人并未说过名字,不过他气派甚大,虽然他可以轻松将蛇夺了去,却不愿意有失身份,便要出金帛买走。小人说此蛇见者不吉,非打死不可,他劝了小人好半天,见小人不要金帛玉器,遂说要传授小人一套剑术,以换此蛇。小人自小对剑术便很感兴趣,便答应了他,他先将蛇装入竹篓,然后教了小人一套剑术。名为‘开山剑术’,说小人的力气甚大,正合用这套剑术。” 伍封心想这“开山剑术”除了自己懂得一些外,便只有支离益和朱平漫二人擅长,董门其他的人包括董梧在内都不习此套剑术,问道:“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庄战道:“那时他有四十余岁,眼下应该五十多岁了,生得十分高大,约有九尺,模样古朴。”楚月儿摇头道:“不是朱平漫。”伍封道:“董梧这人没有这么高大,说不定这人便是支离益。” 庄战练剑这么久,自然知道支离益的大名,又惊又喜,道:“他是剑中圣人支离益?!他甚有耐心,教了小人一个时辰,小人练会之后,他又用了两个时辰与小人拆招,指点每一招的用法,小人慢慢使给他看,他长叹了一声,说他有一个弟子也会这剑术,不过日后小人这套剑术练熟了,必定胜过他的弟子。” 伍封和楚月儿知道那人口中的弟子必是朱平漫,一起点头,道:“那人果然是支离益。”伍封笑道:“小战能得剑中圣人支离益亲授剑术,福气可不小,怪不得能胜过小鹿儿。”楚月儿道:“以小战的天资,支离益怎会轻易放过,不收为弟子呢?” 庄战道:“他也曾说过要收徒,不过小人不愿意离开楚国,是以未拜他为师,他只好带了那两头蛇离去。” 伍封问道:“如此良师天下间只有支离益一人,你为何不愿意随他去?” 庄战叹道:“当时小人才八九岁,怎知道面前的是天下奇人?何况二十九年前小人才四岁,随家父离开了族中,正值吴军伐楚,攻入郢地,国内大乱,家父抱着小人兄弟二人正逢乱兵,被撞得跌倒了,人群拥动,小人便与父兄失散。小人常想,父兄早晚会来找小人,是以不敢离开楚国去。” 夫概道:“老夫从吴国逃出来奔楚,被封在棠溪,一路过来,在途中见到小战乞讨。小战年方五岁,却甚有胆气,老夫便将他捡了回来收养,过了七八年才打听到他族人的下落,命他回去,不过他回去之后又赶回堂溪,他怕父兄回族中去,其后每过两三年便回族中一次。” 伍封叹道:“我在月儿族中时,族长说其二弟离族而去,原来就是小战的父亲,这真是巧得很。” 楚月儿道:“夫君,好不好我们再来个千金悬赏,为小战寻觅父兄?”伍封点头道:“如此甚好,只要知道小战父兄名讳,便好办了。” 庄战喜道:“家父带小人出来时,以庄为姓,家父名叫庄城,家兄……”,伍封和楚月儿愕然道:“庄城?!” 庄战惊道:“怎么?”楚月儿道:“成周梦王姬府上总管便叫庄城。”他说起庄城的样貌,庄战大喜,道:“那正是家父,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成周。” 伍封叹道:“我一生遇到过巧事不少,尤以今日算是巧之有巧。”楚月儿笑道:“幸亏夫君心思一动,要来探望舅爷爷,这才搞清楚许多事。” 夫概呵呵笑道:“虽然小战不愿意,但老夫听说大王赐封儿之子为庄氏之长,赏赐邑地,今日本就想让小战与你们相认,然后为你们效力,也免得埋没了小战的剑术。想不到还有如此变故,这真是难得。小战,你们便随封儿去吧,日后也好见功。” 庄战道:“这虽然是好,不过小人要问问家父的意思,这便随了龙伯和月公主去,先拜见父兄再说。” 伍封道:“如此甚好,令尊便会答应。”又皱起眉头,道:“小战,有一事你先得心中有数,令尊说其二子一女均已经亡故,想是当你已经亡于乱中。不过令兄只怕已经不在世上了,他有一子名曰庄周,随令尊在一起。想来是令兄与令尊在一起,长大后娶妻生子,早些年亡故。” 庄战怔了怔,眼中微微湿润,叹道:“其实小人心中早有了准备,只是不敢细想而已。” 夫概叹道:“伍氏一家与吴王有仇,幸亏封儿不记旧怨,以吴民和宗祀为重,两番败越,却被夫差加害,老夫也甚为有愧。小战自小随我长大,剑术也高,老让小战投于封儿府上,也算是报答封儿。如今小战已经得知父亲的下落,老夫的心愿已了。小战,你与封儿和月公主是亲人,今后当尽力报效,不可懈怠。” 庄战点头道:“如果家父愿意让小人投入龙伯府上,我便尽力而为。”伍封皱眉道:“小战怎不叫我们为姑姑、姑丈,非要称‘月公主’、‘龙伯’这么见外?” 庄战摇头道:“龙伯手下臣属众多,当着这么多人,自然当叫‘龙伯’、‘公主’,免得别人以为小人仗着是亲戚,打着你们的旗号来唬人。何况家父是月公主的父亲的堂侄,小人与月公主之间的亲戚关系可有些疏远了。” 楚月儿不悦道:“都是一族之人,亲疏哪用分得那么细?”庄战道:“家国都有其规矩,可不能乱套。眼下小人还不是龙伯和月公主的臣属,非得这么叫不可。” 伍封与楚月儿见他颇有些迂腐,苦笑摇头,心忖夫概并不怎么守礼,否则便不会有自立吴王之事,想不到他这弟子却将谦躬守礼之极。当下引庄战见过鲍兴等人,又让庄战回城收拾行囊。 众人谈了许久,等庄战拿了个小行囊来,楚月儿见他只身一人,问道:“小战还未成亲么?”庄战道:“未得家父之命,怎敢私下成亲?” 夫概怕耽误了伍封的路程,命从人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上来,那是十口铁剑。夫概起身告辞,众人互道珍重,伍封一众带着庄战继续北上。 东皋公在车上苦候了楚月儿这么久,急不可耐,此刻楚月儿才上车,东皋公便道:“月儿,你可知有的毒药服上,从外表可看不出来,待外征象出来褒时,已经不能救了。你又用何法知道他是否中毒,所中何毒?” 楚月儿道:“这个月儿便不知道了。”东皋公笑道:“我告诉你这法子,医道所谓望闻问切,用此四法便知。老夫先教你这‘切’法,切分脉诊和触诊,脉诊即是切脉象,人之脉象常见的二十八种,如浮、沉、迟、缓等等,你看这腕上,此处曰‘寸’,此处曰‘关’,此处曰‘尺’,手指这么搭上去,便知……,咦!月儿,你这脉象古怪,沉静而缓,别人脉动四五十次,你方动一次,内含神气,当真是世上少有,是否练过何奇术?” 楚月儿道:“我与夫君都练过老子的吐纳奇术。”东皋公叹道:“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脉象常人绝不能有。龙伯,老夫为你把一把脉象。”伍封的马车在铜车之前,此刻稍停,等铜车赶上来,将手伸入帐中,东皋公搭脉一时,惊得“咦哟”连声,气息渐粗,道:“这……,这真是从未见过!龙伯和月儿这脉象是老夫平生仅见,从脉象看来,你们神力无限,气脉旺盛而脱俗,周身浑元而不破,只能用‘神异’二字说出来!以此脉象,阴阳混成,邪不能侵,绝无伤病之虞!”楚月儿也为伍封搭脉良久,道:“月儿可不懂。” 伍封抽回手,马车在前行着,听见东皋公滔滔不绝地教楚月儿诸般医道,早已经不限于用毒解毒之法,心中一动,想:“莫非老先生看中了月儿,要将自己的医术教给她?” 楚月儿学了大概的的切脉之法后,东皋公道:“这么说法纯是虚谈,非得找人相试不可,你与龙伯的脉象绝非常人所有,不足为凭,须另找他人一试。”楚月儿笑道:“月儿正想试试。小兴儿,你将手伸过来。” 鲍兴乐道:“小人脑筋有时候不大灵光,每想寻医,今有两大神医在此,不可不让你们诊治。”他将马缰交给身旁的小红,大手伸入铜车帐中。 楚月儿和东皋公搭一会儿脉,东皋公道:“此脉寸实而关冲,这小兴儿身子壮实,力气不小,少有生病之时,不过他浑浑噩噩,一生快乐,甚是难得。”楚月儿也搭脉相试,道:“原来这叫作寸实关冲。”又小红将上来搭脉,东皋关轻轻一搭,笑道:“此脉可有趣。”楚月儿切脉一阵,道:“似是寸奇而关重,老先生,此脉是说些什么?”东皋公道:“这叫喜脉,原来这御者是名女子,已经怀孕四月了。” 鲍兴大喜,道:“嘿,小红终有了喜,哈哈!龙伯,这小孩儿要起个名字,还有,老商,日后这……”,他叽叽呱呱地东说一句,西扯一言,似乎片刻间这小孩儿便要生了一般。 伍封也是大喜,笑道:“还有六个月才生产,小兴儿可不用这么性急。雪儿,你将小红带到你们车上去,这粗重的活儿可不能让她做。” 商壶从后面赶上来,道:“老先生、姑姑,也替老商诊治瞧瞧。”也不怪东皋公是否愿意,将大手伸入帐中,楚月儿和东皋公切脉一试,楚月儿道:“这脉象又有不同,似乎有病象。”东皋公道:“这不是病象,是内伤之象。这位老商想是在七年之前,不对,是八年之前胸口被人击伤,并未医治,仗着身强而挺了下来,次年又伤了同处,不过这一次曾就医,医好了新伤,但旧伤却沉积下来,成为痼疾。” 商壶惊道:“咦,老先生真是神人!八年之前老商在楼烦被一个叫朱平漫的家伙打了一拳,次年与胡人练跤又摔伤了同处,医了二十天方好。” 楚月儿搭着其脉沉吟道:“老先生,这痼疾似乎难愈,是否有碍?” 东皋公道:“眼下虽不会发作,再过十二年,一发再不可治,非死不可!” 伍封与楚月儿大吃一惊,伍封忙道:“老先生,老商是月儿的爱徒,烦老先生诊治。”东皋公笑道:“无妨,幸亏老商遇到了老夫,否则再拖上数月,疾患入骨,神仙也难救。先停下车来,老夫用针为他止住内伤,每日施针,等到了城邑,再药石相攻,十数日便可以痊愈。” 伍封忙命大队停下来,在道旁少歇,东皋公一边替商壶扎针,一边指点楚月儿诸般针法及用途,道:“家师治病之方法有汤、熨、针、醪四法,汤即汤药,熨即药敷按摩,针即针灸,醪即药酒,这针法除进针出针外,又有捻转、提插、留针等手法,月儿仔细瞧着。”其实为商壶施针不过一会儿功夫,东皋公为楚月儿讲解用针却用了一个多时辰。 楚月儿问道:“老先生有如何能分出老商的旧伤是在七八年之前?”东皋公道:“从脉象便可得知,不过这需要时日才能做到。不过你看他肩井上的隐隐青记,内中必含一圈圈细纹,定有八圈细纹,便是八年的内伤。” 此时众人对东皋公佩服之极,不单是楚月儿和鲍兴,连春夏秋冬四女也上前去瞧,商壶肩井上果有细纹,且真是八道。 东皋公和楚月儿又为众人一一诊治,他只是想教楚月儿医术,众人却平白地得到神医就诊,有病的治病,有旧伤的治伤,无不大悦。 次日开始为商壶施针,东皋公便让楚月儿施针,初时不免将商壶扎得呲牙咧嘴地叫痛,渐渐楚月儿针法熟练,由东皋公指点着为其余人扎针,渐通此道。东皋公大悦,心忖此女对医道极有天赋,记性又好,正是歧黄中人。楚月儿本来只是从计然的竹简上学些解毒之法,学解毒不免要研其如何用毒,东皋公由此入手授以医道,引得楚月儿兴趣大发,她本懂许多药理,有这神医指点,这一路缓行二十余天,楚月儿学医之快,比得上常人学医数年。 伍封本惯了一路与楚月儿说话,眼下楚月儿兴致勃勃向东皋公学医,自己一路无事,便将庄战叫上来同乘说话。 由于他们绕道堂溪,沿这北上大道便入了郑国,伍封派圉公阳先入郑报讯假道。这使者往来,要过它国之境,非执假道之礼不可,楚庄王派使者赴齐,使者过宋国而不假道,宋国恨其轻视本国,执而杀之,引得楚军围宋达九月之久。伍封以往过它国之境,都要假道,这次由楚国回成周,既然要经郑国,便要先使人假道。以免得郑国以为他仗齐楚之大,轻忽小国。 等伍封等人入了郑境,郑声公带了一众郑臣到郊外相迎,圉公阳也赶了回来,郑人歌舞丝竹、牛羊美酒,声势甚大。伍封想不到郑国君臣如此隆重,颇有些不好意思,下车相见。 郑声公上下打量着伍封,见他年纪虽轻,但身高一丈,气宇不凡,道:“寡人闻龙伯大名已久,不料龙伯竟如此年少,颇令寡人诧异。”伍封拱手笑道:“在下欲回成周,只想假道郑境,不料惊动了国君,委实有些惶恐。” 郑声公道:“龙伯辱足鄙邑,便请入城一聚。”伍封本意是想入城,口中不免要客套九句,道:“在下只是途经贵地,行程匆忙,不敢入城骚扰。”郑声公道:“龙伯周行列国,过郑而不入,虽然龙伯的确事烦,但旁人定以为龙伯轻忽郑国,郑人只怕不悦。” 伍封心忖郑国夹在晋、楚两大国之间,数百年战祸绵绵,迫不得已要依附大国,眼下自己的身份超然,与各国都有交情,还是齐君之女婿、楚王之姊夫,又与晋国赵氏交好,今日过郑,郑声公怎能放过,自然是非大加笼络不可。田恒耽心郑国背齐向晋,这一次正好探听郑国君臣之意。伍封道:“既然国君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只好厚颜打扰。” 郑国君臣大喜,浩浩荡荡引伍封一众入城,城中早安排了驿馆,馆中女乐庖圉齐备,单是童儿侍女便各有百人。楚月儿、东皋公等人入馆休息,伍封带着鲍兴、庄战、商壶入宫。 宫中已经准备好酒宴,郑声公与伍封并坐高台,鲍兴三人与坐在下面,与一干郑臣为伍。庄战虽然出身庶人,从未与国君卿大夫这么同坐一殿宴饮,但他神色自若,并无丝毫受宠若惊之处。伍封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心忖鲍兴和商壶虽然常常随他与一国之主或是卿大夫宴饮,早已经习惯了大阵仗,庄战却是首次如此,不料能谨慎守礼、不卑不亢,可见其厚重沉稳之处。 郑国君臣对伍封着意结纳,言语之间,无非是伍封的军功伟绩之类。饮酒数爵之后,郑声公叹道:“郑国身处四战之地,夹在大国之间,晋国六卿之乱,郑国与齐国都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二氏败亡,齐郑二国便得罪了晋人。近来听闻晋人有伐郑之意,国中甚恐。” 伍封道:“晋人因卫国之事与齐国纠缠不休,怎会有暇想到伐郑?”郑声公道:“卫出公回国,公族中再无人能与出公争位。卫事已定,宋国和郑国便是齐晋楚三国之目标。”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伍封道:“在下刚从楚国而来,知道楚王因顾忌越国,暂不会兵指中原,国君无须担心楚国。齐国与郑国有盟,齐郑之间又不相接,齐国绝不会打郑国的主意,若郑国有难,齐国当会相助。”郑声公道:“齐楚当然不会伐郑,但晋国四卿对郑地垂涎已久,不可不防。十年前宋国灭曹,郑人恐惧。次年郑国伐宋,围雍丘,败于宋国桓魋之手,反被宋国攻入郑国,掠粮而退。早几年宋国派使入晋,立盟而还。晋人许宋之盟,自然是在打齐郑二国主意。” 伍封笑道:“晋人如果未与宋国立盟,还有可惧之处,它既与宋为盟,郑国反而不必担心。”郑声公愕然道:“这是何故?”伍封道:“宋国此盟甚是聪明,它并不是想与晋人伐郑,而是使晋人在宋郑之间作一选择。宋与晋盟,晋国所指便是郑国了。何况宋君使桓魋行苦肉计奔卫,引卫军欲加害赵鞅,宋国因此与赵氏结了仇。晋国伐郑,无非上四家各出士卒,由一人统领。只要有赵氏士卒在,宋人便不敢兴师,免得为赵氏所乘。何况齐郑立盟已久,郑有难时,齐人必救,齐要援郑,便要过宋国或卫国,宋人若助晋国,便会被齐国背后夹击,宋国近年渐强,但比起齐国来却弱得多了,绝不敢与齐国交战。因此对宋人不必惧怕,单是晋师,有齐郑二国联手,足以抵御。晋国四卿相互倾轧,谁也不敢旷日持久领兵在外,多半是数月未能下城,便只好退兵。” 郑声公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大有道理,心忖:“这人名震天下,原来不仅武勇盖世,连列国政事也极为通达,的确是盛名无虚。”立时放了心,点头道:“郑国久被兵战,城墙高厚、池深地险,极难攻破,否则早就灭国了,晋人再强,也不可能数月内破城。不过郑国被兵,大损国力,委实烦恼。” 伍封点头道:“中原地势之险莫过于郑,晋国想得郑地,是想成制霸天下之势,与齐楚争竞,不过郑地紧邻智氏之邑,只怕智瑶对郑地的垂涎之意胜过其余三家。不瞒国君说,在下此次在楚国与楚王深谈,约定齐楚二国结盟,共御晋国,楚国已经派使赴齐。国君想保全郑国,与楚盟则罪晋,与晋盟则楚怒,只须谨守郑国与齐国之盟便可。” 郑声公击掌笑道:“龙伯正说在寡人心上。郑齐盟好,齐楚又有盟,晋若伐郑,齐必相救,齐晋交兵,楚师又来助齐,实则助我郑国。寡人只须结好齐国,便无惧晋人。不过齐郑之盟已久,不知齐国上下对郑如何?” 伍封道:“寡君素重信义,既与郑有盟,自然无弃郑之心。”郑声公道:“寡人想派一使赴齐,续二国之盟,增两国之交情,想请龙伯作一书引介,龙伯是否愿意?” 伍封心忖这正合齐国上下之意,点头道:“此事利于齐郑二国,在下这便作书。”当下由郑声公亲自陪着到厢房,伍封手书一简,用黄帛套上,交给了郑声公。 二人回到殿上,郑声公叫上一臣,道:“你即刻备礼,明日起身赴齐,向齐君续二国之盟。这是龙伯交齐君的手书,代呈上去。”他走下高台,将书简交给那人,小声道:“你先打探清楚,如果楚使入齐,齐楚立盟,你再订郑齐之盟。若齐楚无盟,你便拖延时日,派人报寡人知道,再行定夺。”那郑臣会意,领旨出殿。 虽然伍封听不到二人说话,却猜得出郑声公在说什么,无非是看齐楚之盟而动,心想郑国弱小,处大国之间,与大国交结自要谨慎行事,微笑不语。他从吴国回齐,那日在宫中田恒说起所虑的三事,水患之事已由用长城解决,其余二事全因晋国和越国而虑,他这一趟楚郑之行,与楚订盟,又拉拢郑国续盟,正好解决了剩下的两件事,只要盟约一立,齐国暂时无可忧心,相信齐平公和田恒都会因此放下心头大石。伍封心道:“这一趟助楚国击败巴人,顺便与楚郑订盟,收效甚大。” 他在成周与郑卿游参见过数次,算得上是熟人,可今日群臣之中并不见游参,伍封顺嘴问道:“上次国君派游参为使,在下在成周见过,今日为何不见这人?”郑声公笑道:“少正去了宋国,这几天便会回来,若回来时寡人命他到驿馆拜见。” 第四十六章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次晨伍封起床,不见楚月儿,心知她定到东皋公处学医去了,由春夏秋冬四女陪着盥洗用饭之后,在驿馆四下走走,见驿馆虽然不太大,却前院有场,后院有一个小湖,被高墙掩住四边,仅有一个小月门与外相通,小湖有水道通出外面活水,湖边还有一座凉亭,伍封奇道:“郑国的驿馆竟如此讲究,这真是意想不到。” 冬雪笑道:“听说这是郑君即君位前的公子府第,他在位二十多年,这公子府第始终舍不得赏给别人,全因这府中这人工小湖。”伍封点头道:“这小湖的确设想甚奇,怪不得他不舍。” 春雨道:“郑君偶尔还会携爱姬到来,在湖中泡一泡,听说他最喜欢的爱姬是东胡之女,久在北地,入中原后怕热,才喜欢这小湖。郑君看重龙伯,特将这公子府辟为驿馆,给我们暂住。”伍封笑道:“你们打听得倒是仔细。”他见这湖水清洌碧蓝,向四女瞟了一眼,笑道:“午间热时,我们一起下水去泡泡可好?” 四女见他神色诡异,心知其意,不禁脸上微红,嫣然而笑。五人转到东皋公房中,却见廊上堆了大堆药材,或干或湿,东皋公正教楚月儿辨认诸般干湿药材。 楚月儿笑吟吟向伍封打了招呼,又扯着东皋公追问。伍封见他们二人甚忙,也不打搅,与四女往前院而去,夏阳道:“小夫人早日便使人买了许多药材来,这么用心向学,我看她早晚也会成为神医。”伍封点头道:“月儿只要对某事有了兴趣,必会全心全意去做,我可有些心花,她比我可强得多了。” 行至馆驿空地,便见鲍兴正执大斧与庄战练武,庄战手执长剑,剑气纵横,威势甚剧,鲍兴的凌厉奇异之斧法居然冲不破庄战的剑网。伍封看了一阵,见庄战的剑术委实高明,一套“开山剑法”使得比大漠之狼朱平漫还好,而他的膂力也不次于朱平漫,叹道:“小战剑术甚高,只怕平兄也不能敌。支离益只教了他三个时辰,庄战便成了比朱平漫还厉害的高手,这剑中圣人之号果然无虚!我可远远比不上他。” 商壶本在一旁观战,正刻看得心惊,道:“姑丈,这个小战可厉害得紧,连小兴儿也敌不过他,老商可大为不及。”伍封道:“小战剑术甚高,不过实战经验不足,想是很少与人打斗,若是与人交手多次,有多些经验,小兴儿早就败了。” 鲍兴一套斧法使了七八遍,跳了开去,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小兴儿可敌不过你。”庄战满面惊色,道:“小兴儿这斧法只有八九招,使了多遍我也不能攻破,甚是奇怪。”鲍兴笑道:“这是龙伯所创的斧法,别有效用。” 他二人走了过来,伍封向鲍兴道:“小兴儿,小红有孕在身,你怎不去陪她?”鲍兴笑道:“她一早便将小人赶了出来,非是小人不愿意陪她。小人这便去瞧瞧。” 伍封又对商壶道:“老商,你也该向老先生去求医了吧?没的误了诊治。”商壶道:“姑丈不说,老商差点忘了。”一溜烟往后院而去。 庄战道:“老商对生死浑不在意,这真是少见。”伍封笑道:“他是个浑人,豁达大度,颇近于道,不可以寻常眼光瞧他。小战,我看你这剑与众不同,拿来我瞧瞧。” 庄战将剑递给伍封,伍封觉得这剑入手甚沉,比鲍兴的铁斧重了不少,剑刃长三尺三寸,与楚月儿的“映月”宝剑一般刃长,剑柄长一尺,剑形又与自己的“天照”重剑相似,只是剑刃短了一尺。伍封看这剑通体用精铁打造,质地甚佳,剑柄上刻着“长歌”二字。庄战道:“这口‘长歌’铁剑重四十九斤,是小人亲手打造。” 伍封此刻兴趣大生,道:“小战,我们来试试剑术。”庄战道:“这个,小人可不敢。”伍封皱眉道:“剑用于战,剑术之道,以技击训练最为紧要。当年‘屠龙子’支离益授你剑术之时,教剑招只一个时辰,与你对练却用了两个时辰,可见格击之重要。我府中上下常常比试剑术,你日后要多多练习。”庄战点头道:“是,小人便与龙伯一试。” 二人站在场上,伍封拔出剑来,道:“你先出剑。”庄战点了点头,一剑刺出,他不知道伍封的剑术,见伍封年轻,怕伤了面前这尊长,只有了三分力气,伍封随手将剑格开,庄战后退了数步,伍封道:“你只管用力。”庄战被他一格,手心胀热,连臂膊也有些酥麻,才知道此人力气甚大,剑术又好,不敢轻敌,喝了一声,一剑下劈,剑光轰然暴开。伍封赞道:“好!这才是‘开山剑法’!”举剑上挡,虽然他只用了两成力气,庄战仍被他击得退开。 庄战这才知道伍封的神力和绝妙剑术远非自己能比,此刻全力相攻,尽展其剑术。伍封对这套“开山剑法”最为熟识,他自己所创“行天剑术”的许多招式便是来自其中,再加上眼下剑术几至大成,是以庄战的剑术虽好,伍封却毫不在意,只是随手格挡,见庄战剑术之中有暇呲之处,便加以指点。 庄战这“开山剑法”用了六七遍,却不能迫得伍封后退一步,见伍封挥洒随意,心中骇异,将伍封视若天人。庄战虽然沉稳守礼,性却自负,不肯认输,他对伍封和楚月儿十分尊敬,只是敬重他们的身份地位,视为长辈,并非服于他们的本事。伍封从楚国到郑国,一路与庄战说话,正是见他这脾性,知道此人有真才实学,心爱其才,要收服此人,非得凭真本事让他折服不可,是以才会与他比剑。 伍封见庄战越发不敌,道:“小战,你力气甚大,这‘开山剑法’可用双手执使,可使剑上力道大上一倍。”庄战心中恍然,忽有所悟,心忖:“不错,此剑术直击横削,双手使用甚当。”当下双手握住剑柄,使开剑术。不过这双手使剑与单手不同,其中大有讲究,譬如一剑由左自右,单用右手,剑尖可及由侧五尺之外,双手执之,剑尖便不能及远,只到四尺不到之力,除非侧身相助,可侧身时,又影响了剑术身法,下一招使出时便有所妨碍。他由小到大便练这套剑术,性子又有些迂腐,不知变通,是以双手使剑时,身法便有些滞碍。 伍封性子随意,不拘一格,是以单手双手并无所谓,可随时互换。他见庄战剑上慢了,便道:“小战,剑尖能及何处你大可以不顾,只要力道凝聚,四尺五尺均可有用。”庄战恍然大悟,不求身形配合,只管剑上摧力,剑上威力立时倍增,迫得伍封剑上也要加上两成力道才敌得过。 拆招良久,庄战自觉剑上威力倍增,可伍封却仍是随手格挡,惊骇之余,对伍封早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伍封见庄战学会了双手剑术,又见他额上见汗,伸剑压住庄战的长剑,道:“小战,你先休息休息,一阵让月儿来陪你练练,再教你快剑之诀。”二人走出场后,伍封让秋风将楚月儿叫来,对楚月儿道:“月儿,小战的剑术甚好,适才已经学会双手用剑,你与他比试几招。” 楚月儿笑道:“老先生刚为老商施诊,此刻在休息,月儿正好有空。”她与庄战下场比剑,片刻间剑光大作。伍封知道楚月儿眼下力大无穷,见庄战的双手几乎能与楚月儿的单手力气相仿,暗暗称奇。 二人交手六七十招,庄战不料楚月儿一个纤纤少女竟能随意应付自己威猛无筹的剑术,若要反击,自己早已经伤在其剑下,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大有沮丧之感。 楚月儿收剑道:“小战,夫君有一套快剑之诀,你大可以学一学,晚间再向风儿学一学增力的法子,日后你这剑术便更有精进了。”她心想着找东皋公学医,向伍封说了一声,又往后院去了,也无暇教庄战快剑。 伍封花了一个时辰教庄战快剑,由得他自练,又让春夏秋冬四女以剑阵陪他拆招,自己在一旁看着, 这时,圉公阳来道:“郑君派人来请龙伯入宫。”伍封不知道郑声公有什么事情,遂赶到郑宫。 郑声公在侧殿备上酒宴,请伍封入席,道:“昨日群臣俱在,不能尽欢,今日是家宴,只有寡人和龙伯同饮,虽醉无妨。”伍封心忖这郑声公有些糊涂,自己既非郑君的亲戚,又不姓姬,并非同姓,如何能以家宴相待?不过他是个不拘礼的人,也不怎么在意。 侍女寺人穿梭侍候,郑声公叫上歌舞丝竹,二人痛饮。伍封听着廊中丝竹十分悦耳,与平时所听的燕乐大为不同。乐分雅乐和燕乐,雅乐有定制,用于天子和诸侯礼事,譬如《韶》乐,正式场合以洪钟大吕奏响,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见其美。卫灵公时,师旷将许多雅乐改为丝竹演奏,多用琴、瑟、笛、箫、笙、竽奏之,又结合民俗小调,更而改之,成了另一种轻松动听的乐音,此乐方便于卿大夫在家中所用,以至列国盛行,诸侯卿大夫宴客之时常用,故称燕乐。此刻郑宫之乐却与雅乐和燕乐大异,曲虽简单,却回旋动听,宛啭娇柔,再加上歌声滴荡,舞者男混杂,扭腰摆臀,眉飞色舞,颇含挑逗、诱惑之意,尽显少年男女之风情。 伍封愕然道:“此乐与平时所闻不同,又是何乐?”郑声公笑道:“这是鄙邑所作新声,与古乐大不相同。”伍封道:“孔子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想是指此类新声。”郑声公笑道:“正是,孔子还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门弟子称为‘靡靡之音’、‘亡国之音’、‘邪声淫音’,皆是指此。” 伍封见他对如此恶评毫不在意,心中大奇,道:“孔子如此评价郑之新声,国君却浑若无事,想是不以为然。”郑声公笑道:“孔子说《韶》尽善尽美,这话说得不错,他以雅乐为‘音’,燕乐为‘乐’,新乐却说是‘声’,那是不当此乐为‘乐’,寡人也无所谓。孔门弟子承认这是‘音’,说是‘靡靡之音’倒罢了,‘亡国之音’便过份了些,不过寡人仍然不在意之。只因各人喜欢不同,新声就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奏之娱人,有何不可?” 伍封道:“庙堂雅乐难懂,燕乐好些,新声却最易听得明白。不过音未必淫,淫在人心而已。譬如以剑杀人,杀人者非剑,而在杀人者矣。是否因有人以剑杀人而禁天下之剑,大有商榷之处。然而孔子之言又并非毫无道理。” 郑声公奇道:“龙伯既然说新声不淫,又说孔子之言有理,这个寡人就听不明白了。”伍封道:“在下猜想孔子之意并不在新声本身,而是鉴于新声之特性。雅乐是古乐,无一定的学识绝对听不懂,而有学识者只有国君和卿大夫,如此一来,雅乐便止流通于贵族之家。而雅乐常用于礼上面,通过古乐之用,便能礼不下庶人。燕乐轻松,是宴饮时所用,虽然许多是来自于民俗,却不如适才所听的新声率直。古乐甚难,奏器既多又贵,常人不易听之,便难以沉迷其中。燕乐轻松,却不如新声浅显。新声演奏甚易,人易动心,曲辞浅白挑逗,万一世上入迷者多了,不免玩物丧志。在下与孔子及其几个弟子都曾交往,其言语中常常听起来是叱物,实则说的是人。” 郑声公道:“原来如此,不过寡人仍喜欢新乐。这新乐最早是由郑国开始,后来卫人也喜欢,故而人称之为‘郑卫之音’。寡人聘了三百乐人制乐,每年都有不少新声。”伍封道:“其实这新声在下听来也颇喜欢,怪不得国君会如此。” 郑声公笑道:“可见龙伯是个自在而不迂腐的人,寡人不喜太多拘束,只觉万事只要心正,一切皆无妨碍。”伍封闻言甚是喜欢,心忖这郑声公与自己这性子有些相似,立时好感大生,点头道:“大礼不废,小礼不拘,在下行事也是如此,只要符合‘正大光明’四个字便成。” 郑声公只觉此言甚合于心,大喜道:“寡人甚喜欢龙伯这性子!”对侍女道:“快去将几位夫人唤来,向龙伯敬酒。”伍封心忖这郑声公果然不拘于礼,须知国君宴客,从无使夫人敬酒之例。 一阵间只听殿后环佩清脆碰响,五名贵妇由侍女陪着,盛妆从殿后转出来。郑声公笑道:“龙伯是天子亲赐的伯爵,又是天子之师、楚齐之婿,这是天下名人,你们代寡人向他敬酒为寿。” 五妇容颜或端庄、或秀丽,一起嘤声答应,依次向伍封敬酒,伍封自然是来者不拒,每从侍女手上接来酒爵。便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了五爵。五妇向二人施礼后,退到殿后去了。 郑声公道:“龙伯,昨日群臣俱在,说话不便,寡人今日有些私事,想请龙伯出个主意。” 伍封愕然道:“贵国良臣无数,何事非要在下出主意不可?”郑声公道:“群臣虽有主意,但寡人却不喜欢。寡人夫人早些年病故,现有宋姬、卫姬、邾姬、薛姬、胡姬五位姬妾,其中胡姬是楼烦之女,生得最美,也最得寡人宠爱。寡人原想立她为夫人,可惜胡姬是胡女,寡人怕余人不悦,未敢立之,以至夫人之位空缺。” 伍封笑道:“国君恐怕过虑了,虽然宋卫邾薛四姬来自四国,但一女出嫁,是否立为夫人却是强求不得,譬如国君不立卫姬为夫人,卫君也无责怪之理吧?其他三姬亦然,立谁为夫人是国君的家事,何须问人?” 郑声公叹道:“寡人也是这么说,可群臣有劝立宋姬的,也有劝立卫姬的,邾薛二姬虽然劝立者少,却不是没有,唯有胡姬是寡人最爱,偏偏无人劝寡人立之。”伍封奇道:“这是何故?胡姬深在宫中,自不可能得罪大臣吧?” 郑声公道:“胡姬倒没有得罪人,不过群臣都说,晋献公宠郦姬而致数十年国扰,周襄王宠隗氏而有太叔带之乱,郦姬是郦戎之女,隗氏是狄人之女,戎狄胡夷皆非同类,寡人若立胡女,祸患必生。”伍封皱眉摇头道:“此言太迂,如果晋献公、周襄王贤能明断,戎狄之女又有何能为?何况昔者黄炎之分,后合为一;武王伐纣,九夷相随;楚秦越许多年前被中原视为非类,如今又有何区别?在下莱夷之邑,广用夷人,家臣之中,胡人鲜虞人九族夷人均有,除了习俗不同外,也不见有何不同。戎狄胡夷之人也不是比我们多一只手或少一只腿,都是一样的,非要蔑视他们干什么?” 郑声公击掌赞道:“正是!晋惠公、晋文公之母是戎人,赵盾、赵无恤之母均是狄人,未见他们被人当作异种。寡人便按龙伯之意,立胡姬为夫人。”伍封忙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是说胡人未必就不如中原人。立谁为夫人是国君的家事,在下无法置评。”郑声公哈哈大笑,道:“怎么说都是一样的了。” 伍封心道:“我只是恨旁人以族种之说来轻忽他人,并没有说你立谁为夫人好些,这个误会可不小。咦,这胡姬能使得郑伯不理众臣之议,而立她为夫人,本事不小,这位郑伯只怕有些惧内。”也大笑道:“国君想立谁为夫人,已经早有主意,何必问在下?”在他看来正因郑声公一心要立胡姬为夫人,而伍封又说胡人与中原人其实相同,也没有不如他人处,在郑声公听来自然是以为伍封说立胡姬无妨。 郑声公道:“明日寡人上朝,便立胡姬为夫人,谁有异议,便让他找龙伯理论去,哈哈!”伍封摇头笑道:“国君这手段厉害,在下甘拜下风。是了,在下此次假道于郑,不宜久留,明日休息一日,后日便走。”郑声公笑道:“龙伯是个大忙人,不必再来辞行了,后日一早,寡人自去相送。” 宴毕,伍封回到驿馆,却见庄战兀自与春夏秋冬四女在练剑,他一口长剑运使如飞,与四女的四方刀阵打成一团,不分上下。伍封见他已经学会了快剑,加上双手使剑,威力比以前大了一二倍,已经成了任公子一般的高手,心中暗喜。又见春夏秋冬四女的四口刀织成一片刀光,凶狠而细密,居然能与庄战这样的高手打成平手,看来这些日子四女的刀法长进的许多,更是惊喜。 庄战与春夏秋冬四女见他回来,都停下了手,庄战飞跑过来,恭恭敬敬向伍封叩头,道:“小人愿意拜龙伯为师。”伍封摆手道:“你是月儿之侄,我们本是一家人,拜师倒也不必。”庄战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小人在半日之间剑术大进,都是龙伯所授的妙诀所致。请龙伯收小人为徒。” 伍封心爱其才,点头道:“既然如此,便收你这徒儿罢。”春雨四人从树后搬来三牲礼器,让庄战正正规规行拜师之礼。伍封愕然道:“原来你们一早准备好了?”冬雪道:“先前小战说起拜师之事,我们说龙伯已有了小鹿儿、小兴儿两个徒弟,龙伯未必愿意收下他。小战便去找小夫人,小夫人便使人买来三牲,准备礼器,说龙伯不收他时,自己便来代他相央,事情必成。” 伍封点头道:“月儿开口时,我怎敢不从?嘿,月儿对小战、老商都甚好,看来性子有些护短。日后我子孙成群,教起来可难了,只要他们往月儿处一跑,天大的事只怕也庇护了去。”春夏秋冬四女愕然片刻,齐声娇笑,庄战向他行完拜师之礼,又到后院去拜见楚月儿去。 伍封将四女叫到房中歇坐,见四女因先前使刀力法,脸上都红扑扑的,各具美妍,心道:“先前郑君的五位姬妾向我敬酒,可忘了细看,不过定不及这四女之美,否则我怎会毫无印象?”笑吟吟细看着四女,道:“你们初入我府时,只是稍习剑技,连寻常士卒也比不上,不过这三年多来,你们的武技大进,每人都比得上一个铁勇,可见你们甚是用功,了不起得很。”冬雪笑道:“这都是因为龙伯和小夫人教导有方。” 伍封道:“我教你们的时候少,看来月儿在你们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想起一事来,道:“我们到湖中去泡一泡水,以解暑气。”他叫来圉公阳和庖丁刀,与四女一齐到了小高墙后的小湖边上,吩咐圉公阳和庖丁刀掩上月门,在外面守住,除楚月儿外谁也不许放进来。 五人解衣下水,眼下正是九月天气,天仍然颇热,一入水中,登觉清洌,精神为之一爽。伍封闭目浮在水上,耳中听着四女叽叽呱呱地说话,甚觉写意,过了一会儿,便听四女笑声大作,睁眼看时,见不知是谁往旁人身上浇水,挑起事来,四人水性极好,在水中追逐打闹,捧着水互浇,弄得人人长发皆湿。伍封见她们甚是快乐,笑道:“见你们互相浇水,我想起一个故事来。”四女一起游过来,七嘴八舌问道:“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伍封道:“我们齐国最雄才大略的国君自然是齐桓公。桓公好色,姬妾无数不好安置,便立有许多名目。本来人只有一位夫人,他却有王姬、徐姬、蔡姬三位夫人,还有如夫人九人,其余妾媵众多。蔡姬是他的第三位夫人,是蔡穆公之妹妹,生得十分美艳,甚得桓公宠爱。” 春雨笑着点头,道:“想不到桓公也好色。”其余三女听她这“也”字用得古怪,一起瞟着伍封,吃吃而笑。 伍封笑道:“蔡地多水,蔡姬自幼喜欢在水上嘻游,而桓公却是旱鸭子一个,不会水还罢了,偏偏最怕水。一日,桓公与蔡姬共登小舟在池上采莲为乐,蔡姬年少贪玩,故意捧着水往桓公身上浇去,桓公吓得变了脸色。蔡姬这才知道他一世英雄,居然会怕水,心中大乐,故意站在舟上摇晃荡舟,水溅了桓公满身。本来只是玩耍,桓公却大为恼怒,回宫之后,立时派寺人竖貂将蔡姬遣回蔡国。” 冬雪惊道:“唷,这齐桓公也太小气了罢!”夏阳问道:“桓公何时将蔡姬接回呢?” 伍封摇头道:“蔡穆公对这妹子十分疼爱,见齐桓公将她遣回,大为恼怒,道:‘既然嫁给了他,偏又送回来,这是绝情不顾。哼!’蔡姬之美是人所共知的事,正好楚成王闻蔡姬回来,也不理齐桓公是否还会将她接回齐国,派人来聘,蔡穆公便将蔡姬嫁给了楚成王,楚成王将她立为夫人,十分宠爱。” 秋风笑道:“看来楚成王与他那父亲楚文王有些相似,喜欢别人的夫人。” 伍封笑道:“这话也说得是。不过这么一来,齐桓公便大怒,他本来后悔将美人儿送走,想接回来,可蔡穆公却将蔡姬嫁给了楚成王,齐桓公对蔡穆公自然是恨之入骨,常想伐楚将蔡姬抢回。后来楚国围郑,齐桓公终有了个机会,便约宋、鲁、陈、卫、曹、许六国诸侯,起七国之军侵蔡,其名为侵蔡,实则伐楚,企图出奇不意偷袭楚国,以夺蔡姬,楚人还茫然不觉其谋,并无防备。” 四女面面相觑,想不到因此一女竟惹得多国大军征战。这时,便听楚月儿的声音道:“夫君在这里说故事,为何不叫上月儿?”她由月门进来,笑问道。 伍封道:“你不是正随老先生学医么?”楚月儿道:“老先生先前教我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症候,如何以四诊来辨诊。不过老先生年纪高大了,此时困乏,月儿已让人侍候他睡下了。”伍封道:“你总算有空,快下水来。”楚月儿解衣脱甲,也下了水,赞道:“好水。” 春夏秋冬四女正听故事兴起,不住追问。伍封顺手揽住楚月儿,道:“那寺人竖貂甚得齐桓公喜欢,自请领一军为前锋,先行入蔡。其实竖貂是个小人,不过还算略有情谊。先前便是他服侍蔡姬,故而有些恋旧,偷偷将齐桓公名侵蔡、实伐楚之谋告诉了蔡穆公,蔡穆公听闻七路诸侯军来,忙不迭领宫眷逃往楚国,找楚成王这小舅子求救。竖貂轻松夺城,自以为立了大功,飞报齐桓公。” 冬雪道:“就算楚国势大,只怕也难敌七路诸侯军。” 伍封道:“何止是七路大军!楚成王听蔡穆公说出了齐桓公的偷袭之谋,大惊之下,急收围郑之兵,以子文为大将,屯守汉南。齐桓公的七路大军加上郑国,一共是八国大军,浩浩荡荡聚集在上蔡。齐桓公寻思以盛兵偷袭,楚国再强也不能敌,攻入郢都自是必然,蔡姬便可顺利得手。齐桓公心底如此打算,其余七国哪里知道,还真以为是齐桓公行霸主之事,因楚围郑而讨伐楚国哩!” 春雨道:“蔡姬是否被齐桓公抢了回去?”秋风道:“以多胜少,蔡姬定是抢回齐国了。”冬雪道:“楚国甚强,又有了防备,我猜蔡姬一定还在楚国。”夏阳却道:“楚国自然胜不了,不过楚成王怎会甘心将蔡姬交还,定是携蔡姬以逃了。” 伍封见她们都是女儿心态,对哪一方获胜并不关心,只在意蔡姬的下落结果。微笑道:“你们可万万想不到,这一仗弄得天下震动,结果并未打起来,双方和气收场,蔡姬依然是楚成王夫人。” 四女愕然道:“怎么如此?”伍封道:“楚人派了个叫屈完的使者见齐桓公,道:‘齐楚各君其国,齐居于北海,楚居于南海,虽风马牛不相及也。不知齐君何以涉楚?敢问其故。’齐桓公一定,坏了,定是被楚国知道了自己的偷袭之谋,这一仗打下来,以楚国之强,就算能胜,己方的损失可不小。何况楚境广大,就算入郢,也未必能灭楚,齐国也不可能隔着宋、卫、鲁、陈等国占有楚地,就算楚国灭了,占便宜的却是宋卫等国。再说楚国有江汉为恃,占有地利,弄不好八国盟军还会失败。可屈完跑来质问,又不能不答。” 秋风道:“齐桓公是否直言索要蔡姬呢?” 伍封道:“这话可说不得,否则其余七国知道了可不好。你想,别人当你是个霸主,以为你仗义救郑,你纠动大军,各国耗钱粮无数,却是为你抢一女子,人家会干么?日后这霸主还怎么当?自然成为天下笑柄。就说是为了救郑国吧,楚国已经撤了郑围,你们又为何不各自回去呢?齐桓公既然说不出真实理由,一时间又想不出用何话来说。幸好他身边有管仲这天下奇才,管仲心思转动,立时想了个理由出来。” 春雨问道:“管仲说些什么?”伍封道:“这就要从楚国的先祖说起。周文王招纳贤士,贤士云集,其中除了姜子牙外,还有一个楚地的豪族鬻熊。周武王伐商成功后,到周成王时,封了鬻熊的后代熊绎为楚子。因当时舒蛮百濮杂居荆楚,楚地甚狭,天子便让楚子只须朝贡包茅即可。其后楚人不向天子纳贡,周昭王引兵伐楚,楚人以胶脂涂上木板,胶成大舟。周昭王乘舟过汉水时,胶遇水而化,舟散落水,周昭王便淹死在汉水之中。楚国从此不服天子,自从楚武王称王后,更不可能向天子岁贡了。管仲便以此为理由,说齐国主盟,楚国久不向天子纳贡,于是率诸侯征讨。” 冬雪笑道:“本来只是为夺蔡姬,被管仲这么一说,反而显得正气凛然。”伍封道:“屈完自然知道这是托辞,就说周室东迁以来,朝贡废缺,天下皆然,也不独是楚国。他是个聪明人,既然管仲以岁贡包茅为理由,便说我们就向天子进贡包茅,看你是否退兵。” 夏阳道:“些许包茅又算得了什么,一车还不值五金,齐桓公多半不会退兵。”伍封道:“管仲想不到屈完立时答应进贡包茅,心忖这么样就退兵便太过简单。又说当年周昭王死于汉水,楚国大有责任。屈完就说,周昭王死于汉水是因舟船颠覆之故,你们自己去问汉水是怎么回事,可不能随意攀诬到楚国身上来。屈完说了这话,便驱车而退,不理管仲如何答复。齐桓公和管仲见楚人倔强不屈,欲以军势相逼,大军同发进至陉山,楚军在汉南相峙,互不相让。” 楚月儿道:“楚国势大兵强,未必敌不过八国之军。诸侯八国之军统属颇难,或可乘隙相击,败一师便可吓退数师。”伍封赞道:“月儿无师自通,兵法也颇有长进。”楚月儿笑嘻嘻道:“我这是学你的说话,又算什么兵法?” 伍封道:“楚成王倒不怕八国之军,便让屈完再赴齐桓公军中,是战是盟尽由屈完决定,屈完回来说战便交战,屈完回来说盟便议和,反正议和也只是贡包茅而已。楚成王用人不疑,对屈完毫不限制,倒算得上是个雄主。屈完到了齐营,说只要你们退兵以显诚意,我们便向天子贡包茅,齐桓公立时答应。屈完回去后,八路诸侯军立时后退,驻扎召陵。” 楚月儿点头道:“能够不战是最好。”伍封道:“楚成王见八国之军后退,知道齐桓公畏惧楚兵,便有些后悔答应贡茅。须知茅不值钱,可天子是王,楚国也自称是王,王向王贡,多少有些丢脸。屈完就说了,他们八国之君不失信于我这匹夫,大王怎么可以让我失信于八国诸侯?楚成王有话在先,由屈完自处,便准备了青茅一车准备贡给天子,又准备金帛八车以犒八国之军,这对楚国来说,无非是九牛一毛。屈完带着九车物什和楚成王给天子的贡表,到召陵与八国诸侯盟好,齐桓公见事已至此,蔡姬肯定是抢不回来,便答应不追罪蔡穆公,楚人和八国之军各自退回国中,蔡穆公回蔡继续当国君。这件事便叫作‘召陵之盟’。” 秋风道:“原来‘召陵之盟’还有这些内情,风儿在燕国时曾听燕臣议论过这事,说法又不同。他们说楚国势大,每每侵入中原,齐桓公才起八国之军以扼制,威压楚国的气焰,使楚人不敢轻易北上。” 伍封笑道:“这是因为燕人离得太远,不知道其中详情,楚人若真是被吓唬了,怎么第二年便灭了弦国?再过一年,楚人围许。此后数年间,楚国先后灭了黄、六、英,其后又攻徐,引得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盟于牡丘,兴军救徐。可见楚人对中原各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并无惧意。其实这‘召陵之盟’只是表面文章,看起来楚国贡包茅以屈服,实则不然。论楚国之罪,不贡事小,谮爵称王事大。齐桓公若真是为了天子,便该追究楚国称王之罪。不过这么一来,和盟便结不成,南北必然大战,一发不可收拾,胜负难料。齐桓公的目的本在蔡姬,偷袭不成,是以做些表面文章夸耀于诸侯之前。” 楚月儿奇道:“咦,夫君身为齐臣,怎会一反常态,如此论齐国先君之非?”伍封笑道:“我在成周许久,见梦王姬府上各国之宾云集,直指各国军政得失,毫无隐晦,便懂得了一个道理。所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天下间事总有个是非曲直,若是遮遮掩掩,不免耽误了后人。何况我们夫妇私语,百无禁忌,在其他人面前,我自然不会这么说。” 春夏秋冬四女听见“夫妇私语”几个字,脸上微红,八双妙目一齐向伍封瞟来。楚月儿埋怨道:“原来夫君说故事的本事也了得,不下于老先生所说的桃花夫人故事。那蔡姬是谁?月儿只听了后半截,前半截又是怎样?” 伍封笑道:“你们平日只见到后半截,前半截怎见得着?”众女齐啐了一口,四下游开,娇声叱伍封说话下流。楚月儿被伍封抱住,自是挣脱不得。 六人胡天胡地在水中混闹了两个多时辰,春夏秋冬四女筋疲力尽,从水中起来,远远躲在凉亭之中去。楚月儿闭目在湖边小憩,伍封却精神不减,也不打搅她们,自潜入水中,半晌才浮出来,手中拿着一团锦帛似的东西。奇道:“咦,这湖底还藏有物什,月儿你瞧瞧。” 楚月儿懒洋洋笑道:“河出图,洛出书,这小湖中总不至于有何神物吧?”顺手接过,在臂上摊开看时,原来是一件锦织的女子亵衣,楚月儿脸上立时通红,娇叱道:“夫君怎觅了这么件衣上来?” 伍封凑过头来看了看,哈哈大笑,道:“原来郑君在这湖中时,也不曾闲着,此衣想来是他性急之下,从姬妾或宫女身上扯落。嘿嘿!”将那亵衣拿起来,被想扔回岸上,忽想这湖底亵衣日后被人捞起来,说不定会引出一段香艳趣事,遂将亵衣又放回水中,亵衣飘动,一会儿又沉入水中。 伍封向楚月儿瞧去,见她脸上红润未褪,旖旎动人,不禁食指大动,伸开手臂搂在楚月儿细腰之上。双手揉揉摩摩,楚月儿娇喘息息,嗔道:“你怎又来……,唔,夫君这精力真是……”,话未说完,便被伍封抱着滚入水下,片刻间湖面上碧浪翻动,涟漪一圈圈向四周漾去,循环不绝。 在世人之中,伍封和楚月儿算得上是上天入水,无所不能,他二人便如水中灵物,这一下水去,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才浮出水面来,此番连楚月儿也筋疲力尽,偎在伍封怀中懒懒地不想动,被伍封大笑抱入凉亭。 凉亭中早放好了食案鼎俎,原来伍封和楚月儿下水时。四女吩咐人将饭肴送到月门之外部设备,亲自拿了进来。 四女服侍二人穿好衣服,才命门外的侍女进来,大烛如注,照得湖面上火光粼粼,原来天色已经渐渐黑了。 众人笑闹着用完了饭肴,侍女收拾案鼎,只留了数人为春夏秋冬四女打扇驱蚊,众人坐在凉亭中看着月色,说些闲话。 秋风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咦,龙伯和小夫人似乎不怕蚊虫,是何道理?”伍封笑道:“我以前最怕蚊虫,不过练成脐息之后,蚊虫不再对我感兴趣,月儿也是如此。”夏阳颓然道:“我们可不成器得很,我猜这些蚊虫是冲着我们六人而来,可只由得我们四人受用。” 伍封笑道:“这个我可没有法子。那吐纳之术你们又练不得,月儿,趁着老先生在此,明日你找他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药物涂在身上,蚊虫便避而远之。”楚月儿想起东皋公来,道:“唷,我可忘了去找老先生学医。”冬雪笑道:“先前雪儿已去代小夫人向老先生告假,老先生一路辛苦,正好休息半日。”楚月儿道:“明日我便去问问有何驱虫之药。” 伍封道:“这药既要涂在身上,便不能毒伤了人,最好这药要有异香,涂在身上不仅能驱蚊,还能幽香四溢。”楚月儿格格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药?老先生说过,‘是药三分毒’,可不能胡乱配制。”伍封叹道:“是么?” 第二天楚月儿去向东皋公学医,春夏秋冬四女教庄战巫氏养颜增力之术,又陪他练剑。众人各有忙碌之处,唯伍封无所事事。他昨日已经向郑声公辞行过了,便不必再入宫去。 伍封在驿馆内四下走动,先去找东皋公说了几句话,见他与楚月儿一个教、一个学,无暇外顾。接着到鲍兴与小红处,见二人正说着话,伍封不免拿他们二人打趣,说笑一阵,吩咐鲍兴这些日子少往外去。然后又到商壶房中,见这家伙正在在床上闷睡,问房外侍女,侍女说商壶早日由东皋公诊治后,连服了东皋公给的几剂药汤,睡了这一日便可除旧患。 伍封再到前院场上,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场边教庄战巫氏奇术。伍封也不打觉他们,将圉公阳与庖丁刀叫来,考校他们的武技,见二人练过快剑之诀后,铁钺铁布使得快了许多,又看他们使用龙爪攀越飞驰,技艺俱妙,伍封大赞二人。 这么转来转去,也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伍封见庄战已经学会了巫氏养颜增力之术,遂让圉公阳去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回成周。庄战早已经跃跃欲试,要与春夏秋冬四女比试刀剑,伍封道:“今日小战便休息半日,与小刀一起陪我出外走走。” 庄战问道:“龙伯想去何处?小人自会跟着。”伍封见他不叫自己为“师父”,心中奇怪,转念一想,便明白庄战的心意。他若叫自己为师父,别人便因自己的面子对他另眼相看,这人最不屑于假他人之威,因而以“龙伯”和“小人”来称呼。虽然鲍兴也是这样称呼,但他是因叫惯了改不了口,与庄战不同。 伍封心忖这庄战甚有性格,与自己手下的诸多家臣不同,心中对他更是喜爱,道:“要看一地之民情,便要往市肆中走走,我们便去新郑的市肆看看。” 驿馆中有许多郑声公使来侍候的仆佣侍女,庖丁刀叫来一人,问明了市肆所在,回来道:“市肆离此甚近,出门往北三百步即至。”伍封道:“既然只有一里之路程,我们便走过去,自在得多。” 三人出了驿馆北行,伍封与庄战一路说话,庖丁刀背着一个盛金贝的皮囊跟在一旁。伍封极少到市肆中去,从来也用不着亲自购物,是以出门在外从不带金贝,上次在成周偶尔心动,竟跑去逛市肆,圉公阳和庖丁刀准备不及,只好拿了木箱盛金贝随行。其后他二人怕伍封再有此举,便让侍女用牛革做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皮囊,专盛金贝以备伍封外出之用,今日果然便用上。 行出一里许,果然见一处大市肆,里面人声鼎沸,热闹之极。市肆之口是一个乐坊,传出丝竹声声,伍封驻足听了片刻,道:“这是郑国的新声,与雅乐燕乐不同,非郑卫二国不能听到,我们进去听听。” 本来乐坊是训练女乐的所在,三人进去时,才发现里面有许多人,前面一个三尺之台,上有女乐正奏响,下面整整齐齐坐了不少人,这些人从衣饰看来,均是富豪人家,也有些侍从家人打扮的陪坐其主人之后,大多是年轻人。庄战道:“郑人这习俗倒是奇怪。”庖丁刀道:“龙伯,此处人甚为混杂,是否要入内坐听?”伍封见人甚多,不大想混在里面,道:“算了,我们还是出……”,话未说完,便听台下人一阵骚乱,许多人暴喊:“叫胡弦儿出来,叫胡弦儿出来!”台上女乐停了下来。 伍封不知道他们叫的是谁,庖丁刀召来一个坊中佣人,问道:“这些人干什么?那什么胡弦儿又是谁?”这人答道:“弦儿是新来的姑娘,善弹弦鼗,着实迷倒了新郑许多人。”伍封不知道弦鼗是个什么东西,问庖丁刀和庄战,二人摇头。 伍封此刻生了些兴趣,道:“我们到前面去看看弦鼗。”三人从侧面到了台前,见前面的一排席上早坐满了人,伍封皱起了眉头,庖丁刀上前,向一人道:“鄙主人想用此席,给阁下二十两金够不够?”那人虽是个富家子弟,但让一席得二十两金,这真是天降横财,欢喜之极,忙起身道:“够了够了。”他一起身,其后面席上的两个从人也跟着起来,恰好让出三席来,庖丁刀拿了二十两金给他,然后从囊中新取一张卷叠着的薄席覆在其上,请伍封坐下,自己与庄战坐在了伍封后面。庖丁刀服侍人惯了,这种事情自然是极有经验,庄战从小在堂溪,很少外出,换了他便不懂该如何去做。周围人见伍封他们出手大方,暗暗咂舌。 此时女乐下去,一个俏丽少女抱着一物上台,台下人喜道:“胡弦儿出来了。”伍封见这胡弦儿也有七八分姿色,手中抱着的那物什甚怪,长不长、圆不圆,是一个革面的圆箱,箱上竖着一个长柄,数根弦从箱中间拉到柄头上,柄上有许多凸出的格道。伍封见过的乐器多了,从未见过这玩意儿,心忖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定是“弦鼗”。 胡弦儿也不说话,坐在台上,将弦鼗平放于膝,左手按弦,右手执着薄骨拨子,“叮叮咚咚”弹奏起来。这弦鼗与其它的弦器声音有所不同,清亮而爽脆,所奏之曲也不同寻常,宛转之中透着豪迈,听在耳中,大有一望无际,胸怀宽广之意味。 这台高仅三尺,伍封坐在席上仍有五尺左右高,他对乐曲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细看胡弦儿如何弹奏弦鼗,见她拨子如飞,左手抚着四弦,在柄上或移或按。一曲奏完,满堂喝采,伍封赞道:“好!小刀!”庖丁刀会意,抓了一把金贝扔上台去。 附近的人见亮晃晃的金贝撒在台上,烁烁发光,只怕有五六十两,不禁眼红心热。郑人并无如此赏金之俗,何况到此地听曲的人,家中虽富,却也不是豪阔无比,怎及得上伍封富可敌国?胡弦儿见伍封赏赐之厚,心中吃惊,向伍封瞧来,嘤声道:“多谢厚赏!” 伍封笑道:“弦儿,可否再弹一曲?”胡弦儿点头道:“弦儿再以竖指之法,奏一曲《鬼方》。”她将弦鼗竖抱在怀中,右手放下拨子,用五指弹弦。伍封不知道这弦鼗还可以如此弹奏,只听全场轰然,众人小声议论,原来胡弦儿在此多日,从未演示过竖弹之法,今日是第一次让人见到她这五指弹弦的绝艺。 庄战见周围人纷纷纭纭,以致弦鼗之声也被埋没,冷冷向四周扫视,周围人吓得不敢出声。伍封听着曲声,眼光却落在胡弦儿的右手五指之上,只见她手指轮弹如飞,勾、拨、挑、弹、击、划、拍、擘,技法甚多,五根手指动得快了,只见雪葱般的白影闪动。伍封眼力甚佳,将她的五指之法看得十分清楚,忽然想起秦失的手爪擒拿,心中一动:“这五指之法,大可以借鉴用于技击之中!”他双手放在膝上,手指学着勾、挑、弹、击、拨、拿,寻思着如何用五指之力收破敌之效。 胡弦儿一曲弹完,伍封却沉思起来,庖丁刀问道:“龙伯,是否要赏?”伍封并未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庖丁刀扔了两把金贝上台,他和庄战见伍封盯着台上若有所思,互视了一眼,二人均以为他喜欢上胡弦儿这女子。庄战寻思道:“这胡弦儿虽有七八分姿色,但比起几位夫人差得远了。” 胡弦儿见伍封不置可否,也不好就下台去,又不知道是否要再弹一曲,正踌躇间,伍封身旁一人站起来大声道:“这女子不错,小六,将她请回府去。”他身后恶狠狠站起数人,一人道:“弦儿,我们少爷看上了你,这是你天大的福气,便随我们去吧。” 胡弦儿忙摇头道:“弦儿多谢少爷的好意,不过弦儿只是个乐女,当不得少爷垂青。”那少爷哼了一声,道:“不识抬举,给我拿回去。”这人十分横蛮,想是郑国贵卿之子,家中权势甚大,才会如此。他那些从人立时上台,七手八脚来拉扯。乐坊老板不知道从何处跑来,他见势不妙,忙低声下气相求,道:“少爷,弦儿非小人坊中之人,她游历新郑,暂居此处献艺。她身为坊中之客,小人也不好送到府上,请少爷放过……”,话未说完,便被这少爷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周围人尽皆愤怒,若是胡弦儿去了这人府上,众人便再也听不到她弹奏弦鼗,可大家不敢得罪这少爷,哼哼唧唧地不敢吱声。 伍封正寻思武技,被这么一打岔,怒道:“岂有此理!小刀,将他们赶下台去!”庖丁刀跃了上台,将那几人或扯或推,尽赶了下台。他在吴国时便开始学伍封的空手格击,练之日久,这些从人自是不敌,灰溜溜下台。庖丁刀对胡弦儿道:“弦儿,你先下台藏在一边去。”胡弦儿得此机会,忙下台藏身。 那少爷怒道:“没用的东西,快追她来。”众从人都拔出剑来,推开周围的人,向胡弦儿追去。庄战大怒,拔剑挡住众人,只是五六剑之间,这一干从人手中的剑脱手而飞。庄战这人生性谨慎,知道这是郑国地方,为免伍封难做,是以未下杀手,也未将众人刺伤,只是将他们的铜剑撞飞了事。 伍封站起身来,叹道:“这真是扫兴之极。”那少爷若是个聪明人,见了庖丁刀和庄战的高明武技,早该借故走开才是,但这人是横蛮惯了,眼下被人当众落面,不免大怒,盛怒之下,拔出剑来,向伍封当胸刺下。 伍封见他竟然因此小故而敢下杀手,怒道:“干什么?”左手成爪状向剑尖上抓去。庖丁刀与庄战大吃一惊,伍封这么一抓,岂非是将手掌送上去,由得那铜剑一刺透入?他们二人不知道伍封这空手之术是自小拍打抓拿木板石块练就,双手坚逾金铁。那少爷的铜剑虽刺在他掌心之上,却丝毫不能透入。伍封五指弹打拔勾如飞,只听“叮叮”金石相击之声,铜剑一寸一寸断裂而飞,片刻间伍封已经抓在护手剑格上。将剩下的剑柄轻松夺了下来。他这是新悟的五指用法,虽然未能臻极善之处,却显出惊人的威力。 他五指快疾,周围人瞧不出来。在旁人眼中,那少爷一剑刺下去,铜剑刺在伍封掌心上,剑格护手由远到近自刺到掌心,本来以为是二尺多长的剑刃尽数没入伍封臂中,细看才知道剑刃在伍封掌前便已经化为齑粉,而仅余的剑柄正好送在伍封掌中。这一场景固然十分好看,但铜剑竟被肉掌挡住寸断,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那少爷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伍封弃下剑柄,伸手抓在他肩井之上,虽然他没有用什么力,但那少爷仍痛得呲牙咧嘴大声惨叫。庄战与庖丁刀在一旁瞧着,也大为惊骇,委实想不出伍封的肉掌何以坚逾利剑。 伍封见新悟的指法颇为有效,心情甚好,是以不愿意与这人计较,松脱了手,道:“今日便放了你,下次再有此举,在下必不轻饶,可不管你是谁家子侄。”庄战心细,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从人答道:“少爷是少正的次子。” 伍封点头道:“日后这弦儿出了事,在下便记在你们头上,到少正府上找你。”忽想起来,问那少爷道:“咦,你父亲是少正游参?”那少爷点了点头。伍封笑道:“这真是对不住了。你父亲赴宋国未回,回来后便告诉他,就说我是龙伯伍封,厚颜代他管教子侄。” 周围人惊道:“龙伯?!”面露欣喜敬慕之色,一齐跪拜。伍封大感愕然,虽然这些年他名气日大,却想不到这从未来过的郑国,居然连坊间小民也知其名。 伍封见众人膜拜,挥手让众人起身,忙带庄战和庖丁刀出去,庖丁刀道:“龙伯,这胡弦儿……”,伍封道:“经过今日之事,想来再无人敢找她纠缠,我们放心走吧。”庖丁刀和庄战这才知道会错了意,误以为伍封喜欢此女。 从坊中出来已是午时,市肆自然是不用去了,三人便回驿馆,一路上伍封总想着诸般指法之用,庄战和庖丁刀见他沉思,不敢说话。回到馆中,伍封让庖丁刀找了块木板,手抚板上试着指力,终由胡弦儿弹奏弦鼗的指法启迪下,用伍氏剑诀的运力之法,悟出了捺、捏、弹、戳、点五种实用的技击指法来,此时那块木板早已经是千疮百孔,不成模样。庖丁刀在一旁见他十指如铁,暗暗咂舌。 午饭后伍封先将楚月儿留下来,教她这五种指法。楚月儿空手格击之术甚高,伍氏剑诀的运力之法又熟,不一会儿便学会。楚月儿先前听庄战和庖丁刀说过伍封以肉掌碎剑之事,以为他是以神力震断,此刻才知道是用指力之故,沉吟道:“若是五指齐出,每一指用不同的指法,又用不同的力道,这一爪之威便十分骇人了。”伍封被她一言提醒,眼中一亮,道:“你说得不错,一手五指,每一式皆用不同指法,至少可有二十五种力度变化,我再慢慢寻思。”可一试之下,才知道五指要用五种指法力道极难,非得一心五用不可,人怎能做到?只好弃此想法而不顾。 楚月儿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医术之上,自去后院学医。伍封陪她去后院,顺便向东皋公问安。东皋公与伍封打过招呼,道:“月儿,欲要辨证,先分阴阳,气血失调,致病之本。这经脉是气血输行之道,针灸按摩要着眼于经脉上的腧穴、气穴。”他向伍封走来,道:“龙伯来得正好,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二经别、十五络脉、孙脉、十二经筋、十二皮部等,在体表均有其腧穴气穴。月儿你看,这命门之穴是命门之门户,命门是肾之精室,肾为先天之门,故命门又称精血之海。因此这命门一穴十分要紧,下针之时不可不慎。”他用手指在伍封脐下数寸处轻轻按住。 楚月儿用心记忆,东皋公道:“这命门穴如果被伤,后果堪虞。”他手指轻轻用力,伍封却恍若无事,东皋公奇道:“咦,龙伯这命门之穴怎不惧按压?龙伯,你若觉得不适便声张,免被伤着了。”又加力下按,可无论他怎么用力,伍封也无丝毫不适。楚月儿在自己身上相试,也是如此。 东皋公大奇,又按伍封另一穴,道:“这气海通肺,是人最敏感之穴,不信你们不惧。”可无论他如用力按打敲击,伍封仍然毫无所觉。楚月儿在自己身上相试,毫无所用,秀眉微蹙,道:“这就奇了,我与夫君怎会如此麻木?” 东皋公又在伍封身上试了多处要穴,均无效果,沉吟道:“天下间无论何人,这命门穴和气海穴都是极紧要之处,点压按打颇易受伤,力稍重则能致命,你们二人却毫无所觉,看来是气血浑成,周身浑沌为一,穴无所用。” 伍封问道:“老先生,这穴不可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东皋公笑道:“你们是老夫平生仅见的奇人,既然周身浑成,便无气血积输门户之辨,邪不能侵,就算是外伤也能自合其创,不留痕迹。想来这是你们练成老子奇术之故,这自然是好事。老子此术合乎大道,委实了不起!”他赞叹良久,道:“本来想请龙伯做个教器,可惜不成,只好另找人演试了。” 伍封叫来童子侍女各十人,让东皋公以他们身子为例,教楚月儿经穴,自己在一旁看着。东皋公也不理他,只是兴致勃勃地向楚月儿讲解各经脉腧穴以及如何凭穴治病。伍封听了良久,忽想起一事来,趁东皋公渴饮之时,问道:“老先生,这两肘之间微偏处又是何穴?” 东皋公愕然道:“那是小海之穴,属手太阳小肠经,不过针灸少用。龙伯何有此问?”伍封解释道:“晚辈有一次见月儿与老商比试之际,月儿用手指在老商此处弹一弹,老商双臂立时酸软无力。”楚月儿笑道:“月儿也不知道此处有穴,那是接舆师父所教,据说是小时候与玩伴嘻闹时发现,只要用手指弹击,手臂便会麻木,不过也只是片刻之效。” 东皋公道:“人身腧穴甚多,约有七百二十个,其中许多穴被外力所及,会使人晕、死、伤、麻、残、哑,老夫常遇病患不慎被伤及腧穴,略有所得。二位所说的少海之穴,只是暂使关节麻痹。其附近有一穴名少海,击之阻断心经,震动肘关节,使手臂麻木失灵,比击在小海穴时更能制人。”伍封问道:“老先生,有哪些穴在体表易被点击之处?” 楚月儿猜出伍封的意思,问道:“夫君是想用新悟的指法击打敌穴,以收制敌之效?”伍封点头道:“我觉得用指法破敌,击打要穴是一个较好的法子。”东皋公忙道:“此术甚凶,老夫治病救人,怎能与龙伯研此凶术?” 伍封道:“以晚辈和月儿的劲力,击在敌身任一处都可制敌,未必非要伤其腧穴。正因为晚辈和月儿力大,易伤人性命,是以才想老先生指点。能否找几处腧穴,伤之不足以致命,却能使人毫无反抗之力?这样反可以避免晚辈等轻易伤人性命。” 东皋公点头道:“这也说得是,既是如此,便得多在四肢上找一找,胸腹背上的腧穴可不能轻易击拿。”他沉吟一阵,道:“小腿外侧膝眼下三寸处有一穴,名叫足三里,击之可阻断胃经,伤及腿骨,使人举足艰难。足心之穴曰涌泉,击之阻断肾经,剧痛而不能移足。手臂上,除少海、小海之外,手腕后高骨处有穴名列缺,击之可阻肺经,震及腕骨,使手掌麻木无力,不能握物。这足三里、涌泉、少海、小海、列缺五穴是手足上的腧穴,击之可暂使人疼痛无力,可以制敌。” 楚月儿问道:“制敌一臂一退,他还有另一臂一腿,有没有什么腧穴能使人身上麻木?”东皋公想了想,道:“肩上一穴名为肩井,击中颇痛,用指扣住,不仅阻断肝经,还能涉及三焦经、胃经,使左右半身麻木。背上一穴名大椎,不,此穴是督脉大穴,甚凶。不如另一穴风门,在督脉之旁一寸五分处,击之可使上半身麻木。腰前有一穴名为天枢,击之可使下身麻木。还有一穴甚怪,在后脑之下名曰哑门,击之可使人暂时失声。这四穴不宜重击。” 伍封与楚月儿兴致勃勃,弄准了穴之位置,用新悟的指力在周围的童子侍女身上一一相试,虽然不敢用大力,但等穴位认准,击之得法时,这些童子侍女早已经呆立无声,动弹不得。他们试得兴起,未虑及击穴有效后怎么办,将这些人制住后,大伤脑筋,楚月儿道:“哎哟,如今他们不能动了,可怎么好?” 东皋公笑道:“老夫常治不慎伤穴的人,首先要解穴,然后再以药石相治。解穴之法,在于捏经叩打。”楚月儿问道:“怎么捏经叩打?”东皋公道:“捏经即拿捏住所伤之经脉上面五寸左右处的穴上,另一手撮爪叩打走马穴。譬如这哑门之穴在督脉上面,其上五寸左右处有一穴叫百会。要解哑门,先用手指轻轻捏拿住百会穴,另一手叩打之穴便简单了,上身是走马穴,下身是委中穴。你们要解的四穴在上身,只记住走马穴便够了。你们一手捏百会,一手撮爪叩走马。每叩一下,捏在百会的手指便松一松,如此最多二十四次,便能解哑门之穴。” 伍封和楚月儿不料还有如此妙法,弄清百会穴和走马穴位置,忙去给童子侍女解穴,果然灵验无比,一会儿间这些人便能说话了。伍封问道:“老先生,这肩井上面还哪有五寸?”东皋公道:“肩井是肝经,由后而上即上臂内侧,五寸处之穴名叫天泉,属手厥阴肝经。解风门穴要捏督俞穴,解天枢穴要捏归来穴。”教二人认准这几个穴,伍封与楚月儿照样为童子侍女解穴,果如东皋公所说,丝毫不差。 楚月儿笑道:“老先生如果去点穴制敌,只怕胜过我们多矣。”东皋公摇头道:“老夫是医士,怎能如此?何况要伤敌穴,手指上的劲力要凝聚之极,劲力透入经脉气血,才能有用,非是人人点穴皆有效用。否则稍不小心被人碰到穴道便出事,岂非天下大乱?你们想是练过指力,才有点穴之效。你们的指力非同小可,那哑门、肩井、风门、天枢四穴若伤得重了,解穴之后,只怕还有内伤,非得用药除除治之不可。老夫便写四个药方给你们,你们或能用上。” 他写方之时,伍封和楚月儿兴冲冲找这些童子侍女练点穴之法,将这些人点了又解,解了又点,灵验如神,二人乐不可支,只觉甚为有趣。好在他们手上注意,未用大力,这些人也没有受伤,只不过被他们二人反复折腾,无不大汗淋漓。东皋公写好了药方,见他们忙碌之极,形如顽童,心知今日不可能再教楚月儿医术,遂自去休息,由得伍封和楚月儿二人胡来。 二人自到晚饭时方才罢手,伍封赏了这些童儿侍女每人许多金贝,让他们去休息,又叫了二十童儿侍女上来,与楚月儿练习点穴,天色渐暗,伍封二人虽然眼能夜视,却故意闭目练习,自到闭目也能点解九穴时,已经到了次日卯辰之时。 伍封见这些童儿侍女被自己和楚月儿折腾一整夜,早已经委顿不堪,心生歉意,赐了许多金贝,让他们退下。 须知他们二人这一闹腾,却为后世留下一种武道绝技。其后伍封与楚月儿点解九穴之术由这四十童儿侍女口中流传下来,他们不懂武技,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传说纷纭有误,其中还有一半人听过昨日伍封、楚月儿和东皋公的说话,稍知其理。此后这些人的后代之中有人习儒,依前人之述,著有点解九穴之文一篇,其学却并不完全。此文虽在秦始皇焚书之际被烧,但这点解要穴之说仍有传承,后世又有人在此基础上精研此术,依前人不同传闻,渐成不同的各派点穴之术,据称大有灵验云云。只是后世之点穴术与伍封、楚月儿所习之绝术大不相同,单是走马穴在身之何处便有多种说法。据说东皋公有医书曾经传世,可惜书中并未提过点解九穴,是以后世再无他人知道点穴之术是伍封、楚月儿和东皋公三人所创。 伍封暂住郑国,行装也未卸解多少,圉公阳带着人收拾起来甚快,昨日早已经准备好了。众人用了早膳,伍封正准备启程出发,那郑国少正游参便来拜见。 伍封与游参在堂上稍坐,游参道:“在下早晚由宋国赶回来,闻说龙伯在新郑,是以前来拜见。”伍封道:“少正真是有心。是了,昨日在下见过令郎,稍有得罪,少正请勿见怪。”游参面带惭色,道:“在下正是来向龙伯陪罪。”他对从人道:“将那畜牲抬上来。” 游府的从人用大板从馆外抬进一人,伍封看时,正是昨日在乐坊中想将胡弦儿抢回府的游参次子,这家伙哼哼唧唧地似醒非醒,双腿露出,大腿上包着白帛,透出浓浓的药味,白帛上还不住地渗着鲜血。 伍封吃了一惊,道:“令郎这是为何?”游参道:“在下有犬子三人,次子甚不成器。在下若在城中,这畜牲还老实些,这一次去了宋国多日,这小子便闯了许多祸出来,昨日更得罪了龙伯。在下一怒之下,执以家法,将这畜牲重责了五十大板,便成了这个样子。” 伍封见这家伙被打成这个样子,心忖连郑声公也不敢得罪自己,游参定是怕自己怪罪,才会忍心责罚其子,这全因郑国地小势弱,畏惧大国之故。忙道:“令郎只怕伤重,神医东皋公现在鄙处,是否请他来为令郎医治?” 游参面露喜色,旋又摇头道:“在下亲自动手打他,手上还有分寸,未伤及筋骨,已请医士瞧过用药,不敢劳神医大驾,免得耽误龙伯的行程。”伍封叹道:“少正治家之严,在下十分佩服。”游参让从人将儿子抬走,道:“龙伯假道新郑,在下未能尽地主之谊,好生惭愧!幸好打听得龙伯喜欢听弦鼗之音,在下匆忙备了一份礼物,不成敬意,还请龙伯笑纳。”游府从人带了一女上来向伍封施礼,游参道:“此女的弦鼗之音列国不见,可谓独一无二。在下请了此女来,让她跟随龙伯,闲来为龙伯弹奏弦鼗。” 伍封见那女子正是胡弦儿,奇道:“弦儿寄居乐坊,并非坊中之人,少正怎能请来?”游参怕他误会,忙道:“弦儿绝非在下用强请来。听说昨日龙伯对她十分垂青,却被犬子打岔,以至好事不谐,在下既闻说此事,又是犬子阻碍,自然非得为龙伯效些绵力不可,幸好弦儿慕龙伯英雄,又视龙伯为知音人,在下赠些金帛,请了她来相陪,龙伯尽管将她带走。” 伍封心忖其中必有古怪,正想向胡弦儿询问,庄战来报,说郑声公赶来相送。伍封只好先让胡弦儿退下去,自己出馆相迎。 郑声公入馆问道:“龙伯觉得这驿馆如何?”伍封立时想起湖中那件亵衣来,笑道:“在下所到诸国之中,唯此馆最好,听说是国君的公子府第所改而成,这番盛情,在下感激得很。” 郑声公叹道:“可惜龙伯贵人事忙,此馆虽然过得去,却不足以挽留龙伯长住。”伍封知道他这是真心话,而郑声公希望伍封长留郑国,并非因二人交情好,而是鉴于郑国处用武之地,夹大国之间,伍封若留在郑国,齐楚二国与晋国赵氏便会与郑国亲厚许多,郑国便可大增安全。 伍封道:“在下若有暇时,或会再来郑国,与国君共聆新声。”郑声公笑道:“想不到龙伯也喜欢新声,听说昨日龙伯还曾亲赴市肆听弦鼗之音,这真是意想不到,否则寡人招女乐入宫,为龙伯弹奏便是。”伍封道:“倒不是喜不喜欢的事,只因这弦鼗古怪,在下从未见过,是以稍感兴趣。” 郑声公道:“弦鼗是胡人的乐器,可于马背上弹响,还未传入中原。寡人宫中也有人能弹奏弦鼗,是胡姬由东胡带来的胡女。是了,昨日寡人已经力排众议,立了胡姬为夫人。”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胡姬感龙伯之德,本想亲来相见,但寡人怕群臣说三道四,未敢让她来。这条犀带是她嫁来时腰上所系胡人宝物,特请寡人代赠龙伯。” 伍封推辞不得,接了过来,见这是条掌宽的腰带,用犀革制成,中间有一个大的浑圆黄金凸片,两旁均匀地镶着许多小的圆金片,每块金片上刻着一种神兽,中间那大金片上的一条极为神气的龙,其余的神兽一时无暇去细认。他见这犀带十分精致,赞道:“原来胡人的手艺也甚妙,居然能做出这样的宝带来!” 郑声公笑道:“这犀带比龙伯腰间的牛革带要神气得多,寡人为你系上宝带。”伍封忙道:“这个不敢当,还是在下自己来。”郑声公一心要巴结他,亲手为他解下革带,再将犀带系在伍封腰间。 伍封不好意思道:“国君是郑国之主,竟亲自替在下系带,在下真是受宠若惊。”郑声公和游参见伍封换了一带,却恍如换了浑身衣服一般,金冠与犀带上的金片相映,显得更是威武不凡。二人赞不绝口,游参道:“这犀带贵重之极,以在下所见,除了国君和君夫人之外,便只有龙伯配用此宝带。”伍封道:“君夫人赐此宝带,在下却不能面谢,烦国君代在下向君夫人致意。”郑声公点头道:“这个自然。”又赠了许多金帛给伍封。 说了好一会儿话,伍封一行人离馆启程,郑声公与游参亲自相送,在新郑西城门外,大小郑臣早在城门下等着,一直送出了三十里外,饮了三次酒,伍封也辞谢了三次,郑国君臣这才回城,伍封等人往西而发。 楚月儿和东皋公照样在铜车上研习医术,伍封与庄战同乘一车,想起那胡弦儿来,问庄战道:“胡弦儿在哪里?”庖丁刀将胡弦儿所乘之车叫上来,车行不停,伍封问道:“弦儿,那少正游参是否逼你随我而来?” 胡弦儿道:“倒没有逼我,但婢子心想,今日若不答应少正,日后婢子在新郑便大有麻烦,恐怕无甚好事。”伍封道:“这也说得是。弦鼗既是胡人之乐器,你怎么会弹奏?”胡弦儿道:“婢子本是东胡人,先母嫁代,是以常居代国。”伍封笑道:“原来你是胡人,怪不得你叫胡弦儿,你怎会到郑国来?”胡弦儿垂泪道:“婢子与家人本在代国,逐水草而居。有一次中山人趁代国与楼烦交战时,偷袭代国,族人伤亡不少,婢子被司马豹掳到其府上为婢。后来龙伯到中山将司马豹逐走,他带着府中宝货男女一同往晋国投奔智瑶,婢子便在其中。” 伍封心道:“怪不得智瑶会一点八卦阵,看来送他阵图的便是田豹。”庄战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儿,柔声道:“想是你从司马豹手上逃脱了?”胡弦儿点头道:“一路上人多杂乱,司马豹性子暴燥,下人都恨他之极。刚入晋国时,婢子与许多人趁夜便逃了,司马豹率人四处追赶,杀了好些人,不过婢子善骑,夺马南下,终于逃脱。婢子听说司马豹要投智瑶,不敢留在晋国,一直逃到郑国。战马被婢子卖了,只有这弦鼗是婢子从族中被掳时就一直带着,虽然途中凶险也不愿意丢弃。到郑国后,便以弹奏弦鼗为生,只想凑齐路资回胡地去。” 伍封道:“你不想回代国么?”胡弦儿道:“代国婢子再无亲属,倒是东胡还有个舅舅,只好回去投奔。”伍封道:“你要回胡地,我可以给你路资。只是这一路北上要过晋国,你一个女子怎能独行?那司马豹即田豹,他既在晋国,说不好你又会落在他手上,途中早晚又会被人所掳。”胡弦儿点头道:“龙伯说得是。”伍封道:“要不你先随我到成周,我再派人送你回去?”胡弦儿道:“如此多谢龙伯。” 郑国紧邻王畿,一路无话,数日之后,伍封等人回到了成周,由东门入城,沿途在百姓敬拜欢呼声中,回到到了龙伯府。 伍封让楚月儿带庄战到梦王姬府上拜见其父亲,自己赶入王宫觐见周元王。周元王已听说他回来,早与太子姬介在宫中等候,此刻见了伍封,不免追问不休。伍封将详情细说了一遍,问道:“天子,这些天成周有没有事情发生?”周元王道:“都是老样子,无甚要紧事情。”伍封又向姬介问了些王师三军的状况,这才告辞,出宫之后,直接往梦王姬府上而去。 他数月不见梦王姬,心中甚是想念,入了王姬府,庄城笑吟吟带他往堂上去,伍封见他十分喜悦,知道他与庄战已经父子相认,顺嘴问了几句。庄城叹道:“小人离开故国近三十年,与战儿失散,前些年长子又亡故,与周儿相依为命,不料战儿还在世,与龙伯一齐来。” 伍封对了堂上,见梦王姬正与楚月儿、庄战、庄周说话。伍封暗暗打量梦王姬,见她身着绿衣,依然是那一幅文秀清丽的样儿,不知道为什么,一见此女,心中便觉得大为欢畅,笑道:“许久未见,王姬可好?”梦王姬道:“还算过得去,怎比龙伯之风采?龙伯这一次竟将老庄失散二十多年的儿子找到,十分难得。想不到老庄是月儿的堂兄,竟是一家人。” 庄城道:“先前小战向小人说起,想到龙伯府上去。楚王封了龙伯公子为庄氏之长,眼下我们一族都是龙伯属下。小人服侍王姬二十多年,只怕不能弃王姬而到龙伯府上去。不过小人极愿意战儿到龙伯府上为家臣,少年人想建些功业,跟随龙伯是最好不过。”伍封笑道:“如此最好。” 先前楚月儿一到府上,梦王姬便吩咐准备酒宴,伍封在宫中呆了许久,此时酒宴早已经备好了,梦王姬请伍封和楚月儿入席,自己用庄城、庄战、庄周祖孙三代相陪,饮酒用饭,问起楚国与巴人的那一场战事,伍封简单说了说,又说起到郑国之事,连自己代齐国与楚、郑结盟之事也说了,道:“虽然我们赶到楚国是为了与楚子的私谊,不过顺便为齐国外交,可算是公私兼顾。”梦王姬站起身来,亲自给伍封斟酒,叹道:“你时时不忘齐国之事。齐侯有你为臣,当真是他的福气。”忽一眼瞥见伍封腰间的犀带,好奇道:“龙伯以前所系的革带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伍封暗赞她细心,道:“这是郑伯夫人所赠的犀带,是胡人之物。”梦王姬道:“原来是胡人之物,怪不得纹饰古怪。”伍封见她甚感兴趣,遂将带解了下来,道:“王姬若是喜欢,我便送给你。”梦王姬接到手中,看着犀带金片上的纹饰,道:“想不到胡人也知道这九种珍异禽兽。” 楚月儿道:“这犀带上的异兽甚怪,月儿只认识那一条龙,其余的可不认识,未知道是何物。”伍封笑道:“我还认识这麋身牛尾、头生一角的东西,名叫麒麟。听说此兽行止不踩虫蚁、不折草木,人称仁兽。四年前鲁君西狩,获此神兽,无人能识,孔子认出这是麒麟。其所作的《春秋》,止于是年‘西狩获麟’一句。” 梦王姬道:“小周,你随我日久了,这带上的异兽你能认出几种?”庄周走过来,侧头看了一阵,道:“这三足之鸟名曰金乌,人称日精,又叫日乌。有人说是日中一鸟,鸟死则日亡,也有人说这金乌负日而行,是以能够日影移动。”楚月儿笑道:“听说后羿射日,中其九日,坠下九只三足巨鸟来,原来是这样儿。那鸡一样的鸟儿是凤凰么?不过又不大像。”庄周道:“这不是凤凰,而叫重明鸟,又名双睛,形状象鸡,其声似凤,时常脱落羽毛而飞。据说重明鸟能驱妖除怪,是以常有人以木刻其形,或以铜铸其像钉于门首,用以避邪。” 庄战见这侄儿年纪甚幼,居然见识不凡,心忖这孩子拜梦王姬为师,学问胜过寻常成人,由此可见梦王姬的学问通天,无怪乎天下下间人人称颂。 庄周道:“我只认得出了几种,剩下的便不能识。”梦王姬道:“这也难得了。”她指着一纹道:“这九头之蛇名叫相柳,九首而人面,身为青色,舌之所及,皆成水泽,身之所经,不辛即苦,百兽不能安居。据说这是共工之臣,禹治水时杀之,其血腥恶,所流之地五谷不生。禹以土相填,屡填屡陷。”又道:“这形状似马,有麟甲鬃毛之物叫犼,凶猛异常,能凌空翻滚,口喷烈火,利爪横空,胜过蛟龙。” 楚月儿大感兴趣,起身走过来,侧头看着犀带,指着一物道:“这似鱼似鸟的又是什么?”梦王姬道:“这是鲲鹏。本是大鱼,名为鲲,长数千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其背也有数千里。双翼遮天,扶摇而上可上九万里,形体巨大,志向高远。月儿。你看这形如鳖的三足之物,名叫蜮。状如小狐,常在水边,含沙射人,射不到人,便射人影,中者被射之处便生恶疮,溃烂而死。人们常说的一个典故叫‘含沙射影’,便是因此物而来。” 楚月儿点了点头,指着最后一物道:“这物儿甚为眼熟,又是什么?”梦王姬笑道:“这有首无身的巨嘴之物名叫饕餮。贪于饮食,我们所用的煮食鼎器常铸此物。”楚月儿笑道:“怪不得怎么看来熟悉,原来是每日见到。”她看了看伍封食案边上的铜鼎,又向伍封瞟了过去,脸上微笑。伍封笑道:“月儿定是当我也是个老饕了。” 梦王姬笑道:“你虽喜美食,好在不贪。”将犀带递给伍封,道:“这犀带是郑伯夫人赠给你的宝物,我可不能厚着脸皮索要。”伍封接了过来,楚月儿他系上。 梦王姬又道:“你不在成周时,晋国赵氏派了个人来向你报喜,说田四小姐为赵无恤生了一子,名叫赵浣。我为你备了一份礼送了去。”伍封喜道:“燕儿生了一子?这可是件喜事。”又奇怪道:“赵氏派使到我府上,王姬又怎么知道?”梦王姬脸上微红,道:“我那日刚好无事,途经贵府,入内打了个转儿,正好碰上。”伍封满脸怪笑,点头道:“难得难得,只是王姬下次可不要趁我不在时造访,大可以随意出入我府。”梦王姬啐他道:“我才没那份闲心哩!” 众人说着闲话,宴饮甚欢,晚间时伍封与楚月儿回府,伍封心忖庄战与庄城父子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特地将庄战留了下来。 次日一早,伍封先到宫中参与朝议,近午时出了王宫,径往梦王姬府上。庄城将伍封迎进去,伍封问道:“王姬在干什么?”庄城道:“王姬正在后院游水。”他笑道:“自从王姬学会游水之后,天子便命人在府后掘了一个小湖,将王姬府的高墙后移,这小湖便围入后院之中,又引入洛水。前几天湖才掘成。昨日小人忘了带龙伯去看。”伍封听说甚感兴趣,笑道:“天子真是有心。”入了后院,由长廊转到梦王姬所居的那一排房舍之后,果然见有一处小湖,其实是处小池,方圆不过三四十步,只及得上郑声公那公子府上的小湖的四分之一,湖旁尽是移植的高树,湖中正传来嘻笑之声。庄城停步道:“龙伯自去见王姬,老朽便不陪了。”满脸笑意,径自走了。伍封知道这老人故意如此,微笑向湖边走去。 梦王姬正身穿着伍封给她的水靠,如一条鱼似的在水中往返嘻游,她游得高兴,也没见到伍封来了。湖边侍女正侍立在湖旁数株大树下,树间放在一张大几,几上放着果品酒壶,侍女见到伍封,一齐向伍封施礼,一个侍女想禀报梦王姬,伍封摆手阻止,笑吟吟坐在几旁,看梦王姬曲体玲珑,身材惹火之极,只觉极为养目。侍女拿来酒爵,给他斟满酒。他来往梦王姬府上无数次,与王姬府上的人熟络之极,众侍女也没当他是外人,见伍封大大咧咧坐着饮酒,无不微笑。 梦王姬在水中游了好一阵,此时游了回来,正想沿湖边石阶走上来休息,猛一眼见伍封正笑嘻嘻坐在一旁,吃了一惊,满脸绯红,忙缩回水中,嗔道:“这人来了也不吱一声,像贼似的在一旁偷窥,成何样子?” 伍封呵呵笑道:“在下见王姬游兴正浓,没敢打搅,倒不是有心偷窥。”梦王姬身穿水靠,有伍封在一旁,不好意思由水中上来,可伍封偏又不知道回避,红着脸道:“梦梦要换衣裳,龙伯是否可以避一避?” 伍封奇道:“王姬在水中未穿衣裳么?这水靠也算是……”,梦王姬嗔道:“你到底避不避呢?”伍封见她害羞,笑道:“其实王姬穿水靠的样儿在下也见过,怎么现在反而害羞起来?哈哈。”起身到了树后去,转过了身子。 梦王姬连忙由水中上来,由侍女陪着入房换衣。伍封这才走回来,坐在几旁。过了好一阵,梦王姬才出来,伍封见她一身淡红,长发因为湿着,用了一块淡红色的长巾轻挽在头顶,由于刚刚游过水,洁白的脸上显得微微的红晕,伍封心中一阵荡漾,大叹此女真是娇艳欲滴。 梦王姬在几旁坐下来,侍女趁此之便,将梦王姬长发解开,用厚巾轻揉着,将发上的水滴渐渐抹干。梦王姬见伍封紧盯着自己,脸上更现红晕,嗔道:“龙伯,你可越来越无礼了。”伍封笑道:“是是,在下有些失礼,不过是久未见着王姬,这些日子心中着实有些牵挂。” 梦王姬微觉害羞,故意道:“你离齐国许久了,对妙公主岂非更加牵挂?”伍封点了点头,叹道:“是啊,在下也是好生记挂。不过公主在家中甚好,在下倒不怎么耽心,与王姬可不一样。”梦王姬笑道:“我在成周也挺好。”伍封摇头道:“这不同的。据我所知,天下间觊觎王姬者甚众,若是在下哪日由外回来,王姬却忽然嫁了,岂不糟糕?”梦王姬啐道:“我嫁我的,你糟甚么糕?”话一说完,脸上越发红晕,“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哪有说嫁就嫁的道理?何况我根本未想过再嫁人。”伍封摇头道:“这可不好。王姬早晚是要嫁的,只是要嫁何人,这就大可斟酎。” 梦王姬皱眉道:“你今天来有何要事?尽扯些不相干的话头干什么?”伍封笑道:“没事便不能来么?我心想着你府上美食不少,是否有何异味在庖室藏着?”梦王姬格格笑道:“原来今天你是来乞食的,正好今日有个秦使赴晋,假道成周,送了一只糜鹿来,据说是秦君亲自猎到的。算你有口福,先前已命庖人去宰杀烹制了。” 伍封笑道:“甚好。那秦使到晋国去干什么?”梦王姬道:“或是为了智夫人之事,秦君要向智瑶解说吧。这秦使你也认识,就是那甘成。”伍封道:“这家伙可不够朋友,到了成周,也不往我府上报个讯。”梦王姬笑道:“或是事忙吧,他到厚哥哥处禀告了一声,便直接往晋国去了。不过他是你手下败将,只怕无颜见你。”伍封想起那位秦失来,道:“王姬可知道秦失的下落?这人可是个好手,就这么隐居了,大为可惜。”梦王姬叹道:“是啊。前不久我派人备了厚礼去过鬼谷,向伯昏无人谢传艺之德。听使者说,秦失曾经去过鬼谷,伯昏无人还教了他坐忘之术。”伍封点头道:“秦失空手之技甚高,再习坐忘,当可大增其本事。”梦王姬道:“这秦失虽然略有些傲慢,却是忠义之士。这人敢于负责,连太傅也不做,如此不恋权势之人倒也少见。” 伍封点头道:“正是。”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伯昏无人是当世高人,王姬只派了人去探望,似乎怠慢了些。”梦王姬白了他一眼,道:“是啊,本来我想自己去,可谁让我失心疯了,答应你不在时绝不出去?不过我派使者向伯昏无人说过与你的约定,伯昏无人想来不会见怪。”伍封呵呵笑道:“王姬能坚守信约,我可高兴得紧!”梦王姬道:“是了,上次智瑶送了我一口天丛云铁剑,我可不懂刀剑,拿来让你瞧瞧。”她吩咐侍女将剑拿来,自己与伍封说着闲话,过了一会儿,侍女拿了一个大盒来交给伍封。 伍封将盒放在几上,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放着一口铜鞘长剑,单看纯铁剑柄上的云形花纹,便知道此剑打造甚精。伍封拿起剑来,拔剑细看,只见剑刃宽约二寸,光彩耀目,仿佛有云彩在剑刃内流动。顺手挥了几下,点头道:“此剑堂皇富丽,算是件奇宝,用来佩带甚好,不过质地稍脆,真要用于战事,却不如小战自制的那口长歌有用。看来中原铸铁之艺,当真不如楚国和吴越。” 梦王姬笑道:“或者这正如晋人的习惯,重于外表而轻于实质。本来我打算将此剑送给你,听你这么说,却不好意思送人。”伍封将剑插入鞘中,放在盒中盖好,递给侍女,道:“其实这剑比寻常的青铜剑要好得多了。只不过我这口‘天照’重剑类乎神品,天下间除了支离益的‘屠龙剑’外,只怕再无它剑可比。” 这时,庄城与庄战过来,禀报说庖室菜肴已经备好,问梦王姬在何处用膳。梦王姬与伍封谈兴正浓,也不愿意另换地方,便道:“就在这湖边用膳好了,老庄和小战便陪我们一起,将小周也叫来。”庄城世故得很,笑道:“小人们已经用过了,还是王姬与龙伯自用吧。”借故告辞,与庄战走了。 梦王姬微笑不语,等庖人将鼎案刀俎端上来,与伍封对坐用膳,席间问起楚郑之俗,伍封昨日已经将此次楚国和郑国之行说过,此时便说起了楚郑之风俗,譬如桃花夫人雕像、郑国的新声等等。 梦王姬道:“郑卫之声被孔门弟子称为‘靡靡之音’,想来是颇为惑人的吧?”伍封点头道:“新声易明,且接近于民间歌谣。是否惑人便不好说,那是因人而易。譬如士卒持剑在战场杀敌,那是应当的,但有人持剑在大道乱杀无辜,这便不应当了。剑本身无好坏,全在于持剑之人。郑卫新声本来也无甚不妥,惑与不惑全在于听声之人。” 梦王姬点头道:“言之有理。下次我托人到郑国去,聘几个善新声的优师来,听听这新声到底如何。”伍封笑道:“何用这么麻烦?眼下我府上有个胡弦儿,不仅会新声,还会胡曲。一阵间我回府后,将她送来,你听听她的曲儿。”梦王姬最喜音律,喜道:“如此最好。” 二人用着鹿肉,饮了些酒,言谈甚欢,到了申时之初,伍封才告辞回府。甫到府前,便见侧门外人头涌涌,门首上高高地悬着一个绿莹莹的翡翠胡芦。伍封认识那胡芦是东皋公之物,大感奇怪,走了近去,他身材极高,目光从众人头上看过去,只见户中垂着珠帘,一干百姓庶人依次到帘前,有人从帘后为其把脉施诊。伍封心道:“原来老先生在此辟馆悬壶。” 伍封入府之后,冬雪对他道:“龙伯,老先生与小夫人在侧门处设了医馆,为城中人诊治,又让人买了许多药物来,免费赠人。”伍封笑道:“要学医术,单是口说是不行的,非得多行诊断不可,老先生此举是想教月儿医术。老先生是天下间真正的神医,难得他看得上月儿,晚间索性准备三牲,让月儿行大礼,拜老先生为师。”春雨笑道:“龙伯这可想到得晚了,早间小夫人已经行了拜师之礼,老先生说小夫人是难得一见的歧黄中人,自不能放过。” 伍封将胡弦儿叫过来,道:“弦儿,我本想派人送你回胡地,不过王姬颇喜欢音律,这弦鼗多半未听过。我想带你到王姬府上走走,弹几曲给她听。”胡弦儿点头道:“弦儿早听说王姬音律好,若能指点婢子,必有所益,回去之事也不用太急。”伍封见她愿意暂留,大喜,将她带往梦王姬府上去。 梦王姬刚刚见到伍封和胡弦儿二人,眼光立时落在胡弦儿手上的那弦鼗上面,惊道:“这似是胡人的弦鼗吧?”伍封见她一眼就认出来,不禁佩服此女的确见识不凡,道:“王姬这眼力可好得很!这位弦儿姑娘擅弹弦鼗。”梦王姬笑道:“你还真是守信。”顺手从胡弦儿手上拿过弦鼗,拨弄数下,发出铮铮之音,道:“这下面的革面木鼓称‘批’,这长木把称‘把’,故又称‘批把’,据说胡人喜欢在马背上以此弹奏。弦儿姑娘怎习此技?”胡弦儿道:“婢子便是东胡人。先父当年是代国大相,这弦鼗是先父之物,先父亡故后,先母带婢子隐居代南,婢子暇时抚弄,向人学了些弹奏的本事。” 梦王姬道:“这么说来,弦儿所习的胡曲定是不少,郑国的新声是否也学过?”胡弦儿点头道:“略学了一些。”梦王姬喜道:“如此最好,我一直想研听胡曲和新声,可惜不得知曲之人,弦儿可暂留府中,多奏几曲。”当下向伍封告罪,将胡弦儿扯到一旁,命她弹奏胡曲。伍封陪坐了一会儿,见梦王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胡曲上面,暗地里苦笑摇头,心忖此女最爱音律,如今得了胡弦儿,只怕有好些天忙碌听曲。自己本是想借此与她多接触说话,今日可是作茧自缚了。 伍封坐了一会儿便告辞,梦王姬也不挽留。伍封又与庄城和庄战父子说了一会儿话,让庄战尽管留在梦王姬府上陪伴老父,以尽孝心。庄氏父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庄城道:“小战本该侍奉龙伯和月公主,这么老呆在王姬府上也不好,过几日小人便放到回龙伯府上去。”伍封笑道:“小战暂不必回来。不如这么着,反正我打算派人保护王姬,但又怕这人与王姬不熟,冲撞了她。小战便留在王姬府上,代我保护王姬便了。”庄战暗吃一惊,道:“有人想加害王姬么?”伍封摇头道:“是否有人想加害王姬我可不知道,不过若有人打成周的主意,便得在天子、太子介和王姬身上着手。天子和太子侍卫众多,歹人不易得手,可王姬府上似乎无甚高手,有小战在府中我才能放心。自从那梁婴父之事后,我可不能掉以轻心。”吩咐了好一阵,伍封才回府不提。 一连多日,伍封见楚月儿与东皋公正忙,平时也不去打搅二人,倒是这成周上下,无人不知道龙伯府上有个女神医,只是不知道这人便是楚国月公主。原来东皋公在府中设馆,自己却不露面,只是由楚月儿帘后切脉,要望诊时,脸上又蒙着薄巾,是以众人也看不出其面目年岁来。楚月儿虽是新学歧黄,但有东皋公在内室指点,施诊下药自然是百发百中,药到病除。 伍封想起这次往楚国解鄾城之围,圉公阳和庖丁刀用那“龙爪”果然见功,想起自己曾让迟迟打造了铜链,发给府上的铁勇和遁者,一直未能用上,如在铜链上装上“龙爪”,让他们使用熟了,数十人偷营劫寨时更易见功。他见府内的百余乘辎车大多已经由匠人改成軘车,将庖丁刀叫来,让他教府内匠人先打造一批“龙爪”,装佩众铁勇,道:“那铜链甚细,只承一二人之重,是以爪头便没那么讲究,也只须承二人之重便够,多打造些,日后带回去交给遁者使用。等打造好了,你和小阳便教铁勇使用,他们虽没轻身本事,却可借助此物攀附或是在阵上拿人。” 眼见天气转寒,已经入了冬天。伍封每日朝中营内办事完毕,便到梦王姬府上混上一阵再回府第,朝中也无大事,日子过得颇为自在。自从那胡弦儿到了梦王姬府上,梦王姬便整日听她的弦鼗,记录胡曲,也无甚闲心听伍封胡言乱语。眼下小红日见腹隆,伍封便让鲍兴在府中呆在,平日出门,只让商壶驭车。每每到梦王姬府上去,商壶总要去找庄周嘻玩,以此为乐不提。 到了十二月天时,成周已经是大雪纷飞,满地白皑皑的。这日伍封在梦王姬府上呆了半日,回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见侧门的医馆仍开着,往来求医者挤满了道旁,一来是因为医者着实高明,二来是免费诊治施药,是以城中城郊的人无论是大病小恙,甚至是没病的都巴巴地跑来。这侧门直入府内,伍封由后面到了馆中,只见夏阳带着十个侍女暂充药僮,正忙着配药、燃灸。夏阳见伍封来,笑道:“龙伯怎有暇来?”口中说话,手上却不停,正一手拿着写药方的竹简,一手从墙边一排数十个木盒中捡药。伍封见她手法甚是熟练,大奇道:“原来阳儿认识这许多药!”夏阳笑道:“每日陪小夫人施药,日子长了自然认得。”伍封没口子赞她,又见东皋公在一旁的卧床上斜倚着,此时楚月儿正是帘中为帘外的一人切脉,沉吟道:“阁下倒没有什么大碍,无非是夜不能眠,精神倦怠,口舌生疮,不思饮食,手足酸软而已。”帘外那人惊道:“正是如此,神医说得丝毫没错。” 伍封想不到楚月儿的医术高明至此,又惊又喜,抢上去道:“你怎知道他又这些症侯?”楚月儿这时才见他来,甜笑道:“我切他的左右脉相,右关虚弱,左寸沉数,除此之外倒无其它异相。这右关虚弱乃脾土不畅,以至不思饮食,左寸沉数是气虚火旺,便会口舌生疮,夜不能眠。”她提笔在竹简上开了一个药方,上面写道:“麦芽二钱、神曲三钱、沈香二钱、黄芩钱半、青黛一钱、人参二钱。”将药方交给东皋公,东皋公看了看,点头道:“这方儿尚可,不过老夫先前看这人体弱气虚,黄芩最好减半钱为佳。用药须得因人而异,这人若有龙伯这样的体格,黄芩、青黛用五钱也无妨。”伍封听得一头雾水,楚月儿却会意道:“师父言之有理。”将药方拿过来,将黄芩也改为一钱,交给夏阳,夏阳带着侍女捡药称了三剂,用葛包好,透过帘子交给帘外那人。楚月儿道:“此药用沸汤煮成一觞,共三剂,每日服一剂,如不好再来。”帘外那人接过,在地上叩了几个头,高高兴兴去了。立时又有一人到帘外来请楚月儿诊治不提。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问东皋公道:“师父就这么看着,万一月儿断错了症如何是好?”东皋公听他顺着楚月儿的称呼也唤自己为“师父”,笑道:“家师所传有望、闻、问、切四种诊断之法,月儿身份高贵,只能在帘后切脉,这望、闻二法暂不可用,只用这最难的切法就成。老夫在这里看过,却瞧能见到帘外那人的面色,心中自有断定,月儿若说得与老夫所诊相同,老夫便只看看药方。若不同时,再与月儿研看。如是疑难杂症,老夫才会亲自切诊。”伍封到他身边看时,原来这卧床正侧对着厚帘旁边的门户,由此处看去,恰好能见到帘外人的脸。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有师父如此悉心教导,月儿的医术必有所成。”东皋公点头道:“月儿资质之佳是老夫平生仅见,老夫让她不辞劳苦,每日诊知三四十人,便是想让她由实际断诊中学习医术之中不可言传的精妙之处。”伍封点头道:“这个晚辈理会得,就好象学剑一样,练熟剑法并不能成为高手,唯有不断地实战对练才能领悟剑术之妙境。”东皋公道:“换了别人,一日怎看得了这么多病人?好在月儿体魄异于常人,终日不倦。”他顿了顿,道:“眼下日已西沉,辩证不便,看完这人便休息吧。” 侍女们去将外面等候的人打发,着他们明日再来,待楚月儿写完了药方,夏阳捡药交给那人后,这才闭馆。伍封与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和东皋公一起用饭,他由午到日落都在单骄酒宴之上,是以此刻并不饿,不过是做一做样子,陪他们一起用饭。用过饭后,东皋公体力不支,自去休息,楚月儿面带忧色,道:“师父这体力一日不如一日,每日又这么辛苦,只怕不大好。”伍封点头道:“他老人家年纪高大了,须得小心保养才是。月儿,眼下你的医术甚高,觅个机会为师父把脉,瞧瞧他如何。”楚月儿摇头道:“师父让我给人切脉,唯独不许为他切脉。” 伍封担心道:“只怕……”,才说了两个字,商壶来报道:“姑丈,门外来了个人求见,说是齐国的故人。”伍封听说是故人,忙道:“请他进来。”等那人到了堂上,众人看时,原来是子剑之子、田盘的小舅子恒善。这人满脸灰尘,衣襟污浊,看来甚是狼狈,众人不禁吃了一惊。 虽然伍封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念在与田氏和子剑的交情,也不至于对他心有恶意,笑道:“原来是恒兄,怎么有空到成周来,又弄成这番模样?”恒善道:“龙伯,家父有难,小人特来求援。”眼光向四周瞟了瞟,欲言又止。 伍封知道他是见堂上人多,虽然楚月儿等人是自己人,可堂上还有不少周元王所赐的侍女寺人,不知心腹,忙将恒善带到厢房之中。恒善道:“龙伯,小人父子奉田相之命到秦国贺其新君之立,家父想饶道成周来拜访龙伯。不料在孟津渡口被人劫杀,对手甚是厉害,家父与小人夺小舟而逃。眼下家父受了伤,派小人来求援。”伍封心中甚觉奇怪,秦国与齐国向来无甚交情,齐平公之立秦人未曾派使,秦厉共公新立田恒又怎会大老远派使者去?何况秦厉共公是自己率王师扶立的,自己是齐君之婿,田恒又何必多此一举派遣使者?况且时间也不大对。不过此刻已经无暇理会其中的缘故,问道:“令尊现在何处?” 恒善道:“家父现在河中舟上。”伍封道:“事不宜迟,在下带几个人将令尊接来。”当下叫上商壶,带了三十铁勇出府,由恒善引路,赶上北门正要关闭,守门关将见是龙伯出城,忙不迭又将城门大开,满脸赔笑问道:“龙伯忙于军政之事,眼见天黑了,龙伯还要出城巡视,委实辛苦,未知今晚会否回来?”伍封道:“虽然是一阵便回,但这城门还是要关了。”关将点头道:“既然如此,小将便先关了城门,在此等龙伯回来。” 孟津离城不过数十里,伍封等人快马驱车,不一会便到了孟津渡口。此刻天色昏暗,恒善往河心看了看,打了声唿哨,便听由东面的河上也传来一声唿哨。恒善脸露欣慰之色,道:“家父安然无恙,还在河中。”带在众人沿河岸往东而行,不出六十步,便见一叶渔舟由河心靠来,一个老者缓缓走上船头,正是子剑。 虽然伍封与子剑之间并无很深的感情,但久在异乡,忽见国人,伍封不免心中喜悦,忙下了车,跃上船头,道:“子剑先生可好?”子剑微笑摇头,道:“恒某受了些伤,不过还不致于一命呜呼。”伍封点头道:“恰好神医东皋公在我府上,先生随我入城,正好请神医来治。” 子剑摇了摇头,道:“恒某不便入城,其中缘由龙伯一阵间便会知道。”他看了看伍封身后的从人,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伍封会意,随子剑入了船舱。 伍封见他神神秘秘的,正要相询,忽听舱后传来小儿啼哭之声,大感愕然。子剑忙转到了舱后,抱出了一个小孩儿来,在怀中摇摇晃晃,哄那小孩儿睡觉。伍封见这小儿不足一岁,却生得十分强壮,又见子剑满脸慈爱之色,浑不似一个名震齐国的剑术名家。 伍封忍不住笑道:“这小儿是谁?看来倒与我那早儿有些相像,都是一般的虎头虎脑。”子剑小声道:“这是燕儿之子,名叫田白。” 第四十七 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伍封吃了一惊,道:“这是燕儿生的儿子?为何叫田白而不是赵白?咦,我听说燕儿生了一子,名叫赵浣,怎么又成了田白?”子剑道:“其实燕儿生了一对孪生孩儿,长子名叫赵浣,田白是次子。不过那接生的是田力请来的妇人,这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便藏好,带出了赵府,是以赵氏上下谁也不知道燕儿一胎生了两个儿子。” 伍封大奇,心忖田燕儿生了二子,为何非要藏起一个,弄得如此神秘?子剑道:“这事情要从田相说起。上次得龙伯之助,田相立了盘儿为嗣,这几年龙伯在外,田氏之势愈大,田相以为非田氏族人总有异心,于是辟大室无数,在国内选七尺以上女子百余人纳为后房,纵其宾客出入不禁,以此来壮大田氏一族。如今又生子十余人,还有十余妇人已经有孕在身。这十余子之中,也有极得田相欢心者,不过恒某疑心其中十有八九非田相之子。”伍封皱眉道:“田相这么搞法,还真是聪明,这些子女不管是否其亲生,含含糊糊也算得上田氏族人,只是兄弟多了,日后不要生乱才好。”子剑叹道:“龙伯一语中的,其实恒某这次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伍封不解其意,心忖田恒这事与你何干?子剑道:“盘儿虽被立嗣,但有一件弊处,便是素儿未曾生子,不仅是素儿,盘儿的几个姬妾也无子。眼下终日有人在田相面前说三道四,暗示要改立嗣子,否则盘儿之后,又立谁为嗣?田氏族中不免兄弟失和,这事情未必不会发生。”伍封点了点头,心忖眼下田恒多了十余子,再过些年,生六七十子也有可能。田盘无子,等他嗣田氏之长后,不免要另立子嗣,这六七十兄弟及其子侄定有一二百人,到时候争竞起来,后果难以预计。 子剑道:“本来盘儿日后择一佳侄,早立为嗣以断他人之念头也未尝不可,但这些兄弟子侄是否真是田氏的血统便令人生疑了,盘儿可不愿意将田氏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家族交给外人之手。”伍封道:“以田相之精明,这事情难道想不到?”子剑道:“田相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这么想,在他心中,宁愿含含糊糊也不欲弄清楚。” 伍封问道:“这事与四小姐又有何相干?”子剑道:“数月之前,四小姐有喜之事传到齐国,田相派了善儿与华神医来探视,善儿与四小姐说起这事,四小姐也甚是烦恼。那时华神医为四小姐切脉,知道四小姐身怀双胞。四小姐便有了主意,若生二女便罢,如果生有子,便将此子送回齐国,这之前让素儿假称有孕,避居画城,又让华神医不将此事说出去,等此子生出来,便由善儿悄悄带往齐国交给素儿,伪称是素儿所生,日后继嗣田氏。” 伍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燕儿行事怎会如此荒唐?天下做母亲的,哪会甘心将自己的儿子送人?”心中颇有些不大相信。子剑道:“这事说出来的确不易使人相信。不过这的确是燕儿的主意。燕儿送了一物给龙伯,作为信物,说是龙伯见了此物,便知道是她的主意,另外,此物交给龙伯也算是得其所哉。”他由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伍封,伍封接过看时,原来是那颗夜明珠,用金链穿着。这珠子伍封曾见过两次,开始是见田恒佩过此珠,后来又在田燕儿身上见过,是中山人的宝物,与楚月儿所佩的那一颗正是一对儿。心想:“燕儿说此珠给我是得其所哉,必是指与月儿那颗正好配对。”想起田燕儿对自己一往情深,心中微觉伤感,顺手将夜明珠挂在颈上。皱眉道:“燕儿此计甚是荒唐。” 子剑道:“盘儿与善儿曾仔细想过,此计虽然荒唐,却正因其荒唐,便无人会生疑,反而容易成功。恒某本来还有些疑虑,因为此子是赵无恤之子,继承田氏,不免便宜了赵氏。可盘儿说了,就算是他与素儿之子,也只有一半是田氏的血脉,燕儿之子也是如此,并无区别,这总比那些来历不明的子嗣要好。于是乎素儿便自称有孕,避居画城。这事情干系重大,恒某便找个理由,与善儿一起悄悄到晋国。等了些日子,燕儿生下一对双生儿子,偷偷让接生的妇人带走了一个,交给老夫,十分顺利。” 伍封心忖这事有些难办,但他们谋划已久,而赵氏又根本未有防范,里应外合,自然是一举成功。问道:“既然这事办得顺利,你们为何又被人追杀?”子剑叹道:“本来按燕儿的意思,让善儿将那接生的妇人送到楚国去,赠以厚金。但恒某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事情不妥,日后这妇人露出点蛛丝马迹,不仅会让田氏一族大乱,更会令田、赵交恶,后果难以预计。恒某只好狠下心来,将那妇人杀了灭口。” 伍封暗暗一惊,叹了口气道:“这妇人帮了大忙,反而被杀,不免冤枉,先生此举太残忍了些。”子剑道:“其实这妇人身份低贱,死不足惜,恒某倒觉得没有什么。不过杀人不详,恒某看在田白这小孩儿的面上,一时心软,派人拿了一百金送到那妇人家中去,只说是驷马失惊,狂奔中踢死了妇人,纯属意外。妇人的家人不知道这事情的缘由,有了这百金,也无暇细问妇人的死因,像她这样的妇人,百金可买来二十人,这一百金也算对得住她了。可这么一来,反而生出事来。原来这妇人有个兄弟在智府为奴,刚好前些时智府失窃,有人怀疑妇人的兄弟,智府派人在妇人家中搜寻,发现妇人家中藏金之多,胜过智府所失,追问起来,便露出了马脚。絺疵是个多疑的人,派人捉拿这家人。恒某见情势不妙,遂杀了这一家人……”,伍封站起来惊道:“什么?你,这真是……”,子剑叹道:“桓某也不愿意,但没办法,只好匆匆出城。智府的人一路追赶,那豫让剑术十分高明,桓某便伤在他的剑下,好在桓某用黑灰涂了脸,不怕被人认出来。”这时,恒善也走入船舱,向伍封点头招呼。 伍封问道:“豫让跟上来了吗?”子剑摇头道:“这人剑术虽高,却不算聪明,总算被恒某摆脱了。恒某在河边夺了一舟,由善儿直驶而来。”伍封皱起了眉头,心知那舟上的人想必已经被这父子二人杀了。子剑道:“龙伯是个忠义之人,对恒某的所做所为想必有些不以为然。但看在燕儿、小女和盘儿面上,烦龙伯派人将田白偷偷送到画城小女手中。恒某派小儿到贵府,便是因此。”伍封道:“既然摆脱了豫让,有先生与令郎二人,足以送这小儿到齐国去,何用得上晚辈?” 子剑摇头道:“恒某年迈,又受了伤,长途跋涉已经不成了。龙伯离家已久,只要龙伯以派人问候母亲之名,派几位府中高手,与善儿同往齐国,沿途自然无人生疑。”伍封微微皱眉,一时不愿意答应。他行事向来光明,对这种诡谲之事颇不以为然。不过他与子剑父女颇有交情,田燕儿对他情重,以致他常觉有辜负之意,田燕儿的事也不好拒绝。子剑见他踌躇,站起身来,将怀中入睡的孩儿交给恒善,缓缓道:“龙伯,这事干系重大,恒某只好厚颜相请……,嗯!”他轻哼一声,斜倒了下去。 恒善哭道:“父亲!”伍封吃了一惊,忙蹲下去扶,只见子剑双手握着一口短匕,匕身已经尽数插入胸口,鲜血汩汩流出。伍封知道子剑这是以死相托,眼见他眼中尽是热切之意,心下顿软,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答应便是。”子剑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闭上了眼睛。恒善在一旁低声泣哭,伍封见他模样,知道这父子先前已经商议妥当,是以恒善早知道会有如此结局。 子剑一生好名,想不到为了其女儿女婿,竟然甘心自杀。伍封长叹一声,安慰了恒善几句,走出船舱,将商壶叫上来小声吩咐。商壶带着铁勇将子剑尸体抬出来,在附近觅一善地埋葬。众人忙了好一阵,各自上车,恒善夹在车中,将小孩儿怀中用大帛盖着,旁人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就连商壶也不知道恒善怀中有个小孩。一众人簇拥回城。到城门时,那门将果然还等着,将城门大开,伍封与门将说了几句话,一行人这才回府。 回府之后,庄战与胡弦儿上来,伍封道:“你们回来了。”胡弦儿道:“王姬已经将弦儿所会的胡曲新声尽数记录下来,又学会了弦鼗之技,王姬说不好意思再将弦儿留在府上。”庄战道:“小人跟随龙伯数月,始终未能为龙伯效力,好生惭愧,王姬与家父让小人回来,侍奉龙伯。”伍封心内有事,点了点头,道:“也好,你们先下去休息。” 这时楚月儿与鲍兴迎出堂来,伍封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们商议。”带着楚月儿和鲍兴转入后堂,又让人将恒善带到后堂来。 楚月儿见他神秘兮兮的,微笑看着他。伍封小声将恒善的事说了,道:“这事情事关重大,是以知者越少越好。”楚月儿惊讶不已,道:“燕儿行事当真古怪。”鲍兴搔头道:“这事情还真是出乎意外。”这时恒善入了后堂,由怀中抱出田白,向伍封和楚月儿施礼。 伍封叹道:“这小孩儿不哭不闹,居然连我府中的人也能瞒过,果然是天生异禀,与他人不同,日后必成大器!”楚月儿伸手将田白抱来,见这小子生得壮健结实,睡得深沉。看来看去甚是喜欢,她怕惊醒了小孩,小声道:“这孩儿倒有点像早儿。”伍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楚月儿忽想起一事,道:“这小孩儿醒来要吃奶,该怎么办?”恒善道:“本来一路上带了两个乳娘,但先父夺舟之时,因舟太小,故而……”,他面色尴尬,未往下说。 伍封叹了口气,心知道那两个乳娘必定也是被子剑父子杀了。他沉吟了片刻,出堂叫了几个成周本地的寺人侍女上来,吩咐道:“你们连夜去找几个乳娘来,要家室清白能远行的。”寺人侍女心中狐疑,却不敢问,连忙出府寻找。 楚月儿道:“夫君离家许久,原也该派人回去看看。只是这人选有些讲究,小兴儿本来最好,但小红就要生产,不好离开。老商又老实,守不住秘。”伍封道:“我看让小战去最好,小战沉稳,剑术又好。何况大家都是一家人,他也该娘亲和你庄家的那几个族人见见面。”楚月儿问道:“这事要不要告诉他?” 伍封道:“本来不必瞒他,不过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多了件机密,反而累人。”鲍兴道:“但一路上送个小孩儿,总得有个理由吧?”恒善道:“小人倒有个主意,就说小人行事荒唐,在外面风流快活,生了个儿子。龙伯看在亲戚面上,顺便送回去。”伍封摇头道:“这可不好,到时候你这小孩儿忽然没了,令姊又恰好生子,恐怕会引有心人生疑。” 鲍兴忽道:“小人倒是有个主意,未知成不成?”楚月儿笑道:“你说来听听。”鲍兴道:“小红有孕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没几个人知道其产期。不如让小红假装生子,再一并送回齐国去,等到了齐国,将小孩儿送到画城,小红也该真的生子了。到时候小红悄悄生下来,如果有人怀疑,便将犬子拿给他看,便不会惹人生疑了。”伍封点头道:“这法子听来似乎可行,但小红真的生子时,能做得隐密么?”鲍兴道:“想点办法就成,也未必不行。只要小人凶巴巴守在一旁,谁敢来瞧?” 楚月儿点头道:“这也好。我们在外,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何事发生,小红留在此处也不甚方便,正好送回齐国去。”伍封呵呵笑道:“小兴儿这主意不错,你与恒兄将田白偷偷抱到小红房中,再假装生子,月儿与雨儿四人商议一下,去做做样子便成了。不可让其他人入房。” 晚上闹了一夜,田白半夜睡醒肚饿,放声大哭,嗓音格外洪亮。次日天光时,全府上下无人不知道小红生了一子,寺人侍女请了十几个乳娘来,春雨心细,挑了两个单身而无见识的村妇留下,其余人赐币打发走了。这两个乳娘见刚生下来的小孩儿体型便十分之大,心忖这贵人大族就是与隶臣隶妾不同,生出来的小孩儿也与她们所见的有异,却没怎么怀疑。小红仍然腹隆,自然不能轻易见人,只好大袍遮掩,小孩儿从此便留在小红房中不提。 伍封入宫朝议,只一会儿便散了,本来他每日下朝回府,都要先到梦王姬府上坐坐,但今日心中有事,下朝后便直接回府,到府门外时,见姬厚、刘卷、单骄都赶了来,伍封愕然道:“各位这是……?”姬厚笑道:“听闻龙伯有弄璋之喜,特来相贺。” 伍封心忖这误会可大了,忙道:“各位可弄错了,昨日府上有一家臣生子,与在下并不相干。”刘卷等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刘卷笑道:“弄错了,弄错了,不过既然来了,我们顺便贺一贺,久闻龙伯府上有个一等一等庖人,正在龙伯府上讨扰一顿。” 伍封笑着将他们请入府,命庖丁刀带庖人制肴待客,又将鲍兴叫上来,道:“昨晚得子的便是这小兴儿。”姬厚等人向鲍兴拱手道:“恭喜恭喜。”鲍兴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这些天子大臣怎会真的相贺,无非是看在伍封面上而已,连忙叩谢。单骄道:“那小孩儿生得如何,是否抱上来一观?” 伍封心中暗惊,数月大的小儿与刚生下来的小儿大不相同,怎瞒得过这几人的眼睛?正想推脱,鲍兴在一旁搔着头,呵呵笑道:“几位大人要看他,这真是小儿的福气!只是小儿适才在贱内身上拉了泡大屎,正洗着,一时间不好抱来。”伍封暗赞鲍兴越来越聪明,笑叱道:“小兴儿,不可出言粗俗。”单骄只是顺嘴说说,又不是真的想看,笑道:“既是这样便算了。” 鲍兴道:“小人想请龙伯为小儿起个名,也好叫唤。”伍封知道他是为了更显得真实,笑道:“你名为兴,儿子便依样学样,叫乐。因是长子,可叫伯乐。”姬厚等人一起点头:“伯乐?好名字。”鲍兴趴下来叩了个头,道:“谢龙伯为小儿赐名。”向姬厚等人施礼后,乐癫癫跑下堂去了。 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庖丁刀带着庖人将酒肴摆上来,侍女来往如梭,众人饮酒为乐,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刘卷问道:“先前老夫等在府门外,见到神医东皋公在贵府悬壶,不收诊金,龙伯与东皋公真是悲天悯人,必被上天弼佑。”伍封笑道:“这并非在下故意惺惺作态,笼络人心,其实是东皋公看上了月儿,收了月儿为徒,以悬壶之举来授以医术。”单骄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早知道其中必有缘由,龙伯怎会无缘无故干这无聊的事儿。”姬厚道:“悬壶救人,怎是无聊之举?”单骄道:“这事……”,伍封见他们又要起争执,忙道:“各位,在下府中现有一位擅长弦鼗的歌姬,在下让她来为各位弹奏一曲如何?”刘卷抚掌笑道:“正好,正好。” 伍封让人将胡弦儿叫上来,命她弹奏一曲。胡弦儿道:“婢子正有一支曲《梦熊》,便弹给各位贵人听。”当下叮叮咚咚弹起来,口中唱道:“渭水澹澹,细柳依依。昔有飞熊,长垂钓兮。……”众人听这曲,说的是周文王梦见飞熊,其后在渭水边上遇到姜子牙之事。伍封听这曲辞甚雅,但曲律豪迈,与中原的不同,正是胡曲。胡弦儿一曲唱完,姬厚等人击掌称善,伍封道:“胡人也知道文王梦见飞熊之事?”胡弦儿道:“曲是胡曲,不过辞却是梦王姬新填,弦儿唱得比王姬差多了。”伍封让胡弦儿下去。 单骄叹道:“王姬之文才,委实天下无双。若身为大丈夫,这成周城中,在下等还怎有面目站于庙堂之上。”刘卷也道:“正是。可惜王姬才貌双全,却嫁了个夭寿之人,可谓天妒红颜。”姬厚道:“上月在下家臣由秦国回来,听闻秦君夫人上次被于火难之后,秦君未立新夫人,说是虚席以待,欲等春后派人到成周求娶梦梦为夫人。” 伍封吃了一惊,问道:“有这种事?”姬厚道:“这事哪有假的?”伍封心道:“秦国境大兵悍,又与天子相邻。天子向来依托晋国,今又有秦国结亲,大利于周室。秦君聘王姬为君夫人,只怕成周上下都会赞成。”刘卷是个老狐狸,他看伍封的脸色,猜知其中的原因,笑道:“其实龙伯与王姬才貌十分相当,只可惜龙伯已有夫人,否则老夫倒想做个媒人,撮合这门亲事。”单骄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么想,无奈天子之女,怎好嫁给人作妾?若要龙伯弃齐女而娶王姬,龙伯定不会答应,就算龙伯答应,齐人恐怕会深恨天子,日后这祸患可就大了。” 伍封叹道:“在下怎会干出这种事?只是要将王姬西嫁,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妥。此事若让晋人知道,恐怕有些不好。”姬厚道:“晋人倒没甚么,虽然晋人未必愿意故世子妇再嫁,但秦人实力不小,何况梦梦毕竟曾为晋世子妇,成了秦君夫人,对晋国多少有些眷顾之情,秦晋之间更能增添好处。” 伍封心中大有惊惶之意,道:“这个……,在下总觉得不妥。这事天子和王姬知道么?”姬厚道:“只因是家臣打听到的消息,秦国并未派使节来,在下还未告诉天子和梦梦。须知这事情虽然不假,但世易时移,万一有其它变故,在下岂非是谎言欺骗?”伍封心道:“你连天子和王姬都不说,偏偏告诉我这件事,看来是特意为之,一番好意。”本来他不喜欢姬厚这人,但姬厚此举却是特意提醒,伍封心中对他大生好感,心中承他的情,点头道:“王子言之有理,在下明白了。”姬厚见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微笑点头。 用过饭后,姬厚等人正要告辞,庄战来报:“龙伯,王姬与太子介来了。”伍封与姬厚等人起身相迎,梦王姬与姬介进府来,见姬厚与刘单二公均在,姬介奇道:“王叔与二公原来在龙伯府上,有何要事么?” 姬厚笑道:“昨晚龙伯有个家臣生子,我等却误会了,以为龙伯得子,跑来贺问,虽然搞错,但正好讨扰一顿。”梦王姬笑道:“原来如此,梦梦与介儿也是因此而来,看来也是误会了。”伍封苦笑道:“一人弄错还罢了,人人都弄错便不怪别人,看来是在下府中的人未说清楚之故。” 姬厚等人先前已经告辞过,此刻三人出外乘车各回府第,伍封将梦王姬与姬介请到堂上,梦王姬道:“我还以为说今日龙伯有何变故,打听才知道贵府有喜,不过这事可传得谬误了。”伍封道:“这事无妨,一阵在下将人派出府外,四下澄清便是,好在昨夜之事,知者还不甚多。”梦王姬笑道:“正是,若传到它国,到时候使节跑来相贺,岂非荒唐?” 姬介笑道:“午间小侄到姑姑府上,姑姑正在疑惑,小侄派人打听,才知道有这么件事。”伍封奇道:“王姬有何疑惑的?”梦王姬脸上微红,道:“我疑惑什么?休听介儿乱道。”姬介笑道:“龙伯每日下朝都要往姑姑府上坐一坐,今日却没去,姑姑怎不疑惑?”梦王姬叱道:“胡说什么?他爱来便来,不来就不来,**啥心?”伍封忍不住笑道:“原来如此。这真是……,唉!”脸现苦笑。 姬介道:“小侄这些日子在姑姑府上向庄战学些剑艺,眼下庄战回了龙伯府上,小侄可不得其便了。”伍封道:“在下将小战叫来。”姬介笑道:“还是小侄自己去找他便了,龙伯与姑姑自便。”他叫了个侍女,命她带自己去找庄战。 伍封见到梦王姬更添心事,脸色便不大自然。梦王姬见他脸色有异,问道:“你似乎心有所虞,究竟发生了何事?”伍封忍不住叹道:“先前王子厚言道,秦君欲在春后派使节前来向天子求亲,欲娶王姬为夫人,我因此而烦恼。” 梦王姬微微一震,道:“这,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伍封道:“上月王子厚有个家臣由秦国来,打听到这事。王子厚因见未有秦使,怕有变故,不敢说出来。” 梦王姬向来镇静,此刻微现慌乱,伍封道:“这事儿我心下也有些嘀咕,不管王姬是否愿意,我可要想法阻止。”梦王姬脸色变幻,缓缓道:“龙伯为何定要阻止?” 伍封吃了一惊,向梦王姬脸上瞧去,道:“莫非、莫非王姬心下愿意嫁到秦国去?”梦王姬道:“你管我干什么?这事儿与你可不大相干,我只想知道你为何想要阻止这事。”伍封搔头道:“这个,这事不大好说,总之不妥当。”梦王姬道:“秦国与王畿相邻,若有秦国为婚姻之好,对成周大有益处。” 伍封道:“可秦人粗鄙,以王姬之文秀久在秦地,必会气闷。”梦王姬叹道:“婚姻大事怎由得我的心意?只要利于国事,我嫁得好不好又算得了什么?”伍封忍不住叹了口气,脱口问道:“难道你根本未想过嫁给我?”梦王姬脸显红晕,嗔道:“你这人……”,又叹了口气,小声道:“原来你……”。 忽听姬介哈哈大笑,他由外走进来,道:“龙伯这话早该说了,其实小侄与父王早猜到龙伯的心思,可龙伯不说出来,我们也不好乱打主意。当初王爷爷在世,第一次见到龙伯后,便向父王说过这事。” 伍封心道:“怪不得我初见先王,先王竟用《九凤》之曲相迎。” 梦王姬满脸绯红,道:“介儿,你怎么又走了回来?”姬介笑道:“小侄本想去找庄战,但觉得龙伯今日有些神色不对,想回来问问,却听见了你们的说话。” 伍封细想了一阵,始终想不出一个良法来,最关键的就是以梦王姬的身份如何嫁给自己,而不失天子的体面。三人沉吟了许久,姬介叹了口气,道:“好在离春后还有好些日子,可慢慢想法子。” 伍封点头道:“正是,大不了到时候我来个偷香窃玉,径自将王姬带往齐国,天子也未必会派人追至齐国要人吧?”梦王姬忙摇头道:“这成何样子?”伍封道:“这也不算王姬私奔,只说是我蛮不讲理,将王姬掳走。”姬介道:“这可不好,龙伯这一世英名可因此而毁了。”伍封微笑摇头,道:“名不名的我可不在乎,总之王姬我一定要娶的。” 梦王姬忽道:“若是我过些日子死了,便……”,伍封皱眉道:“怎说到个‘死’字?”忽然会意,原来梦王姬所想的是诈死一途,然后悄悄随伍封而去。伍封摇头道:“这也不好,日后王姬便不好公然见人,太过委屈。”姬介道:“其实也不用着急,以龙伯之才,早晚必能想出办法来。” 过了好一阵,三人并未想出一个良策来,梦王姬与姬介告辞,伍封将他们送走,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晚间用饭之时,伍封向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说起这事,五女也觉得大伤脑筋,让天子之妹嫁给人做妾是匪夷所思的,让伍封弃妙公主而另娶也是绝无可能,是以这种事情几乎是毫无办法可想。楚月儿道:“这事情得慢慢想法,或者车到山前,自然会有路出现。” 伍封点头道:“只好如此了。”他将鲍兴、庄战和胡弦儿叫来,道:“弦儿回东胡之事,本该在春后行走方便,不过眼下要将小红母子送回齐国,又要派人回去看看娘亲,你们这几日便准备起程往齐国去,到齐国后,小战再辛苦一趟,将弦儿送到东胡,回来经过代国和中山,顺便替我去拜访一下代王后赵大小姐、平兄和招兄,还有中山王和中山君。雨儿,你与雪儿安排安排,看看该带些什么回去。”众人点头答应。 次日朝议之后,周元王将伍封留下来用膳,说起梦王姬的事情。周元王道:“昨晚介儿来,说起王妹之事,寡人虽想将王姬嫁给师父,可这件事不大体面,左思右想,一夜未睡。”伍封对他颇为理解,平心而论,将梦王姬嫁给秦厉共公,对王室最为有利。但周元王又怕因此而得罪了伍封,若将梦王姬嫁给伍封,伍封对秦有极大恩惠,秦人倒不至于有何怨言,只是堂堂王妹与人作妾,实在不成样子,也怪不得他会烦恼。伍封听他的口气,知道他也是毫无良策,叹了口气,道:“这事情委实让人烦恼,只好再想办法。” 伍封出了王宫,又到梦王姬府上去,正好见姬厚从府中出来登车。姬厚笑嘻嘻向伍封道:“龙伯,明日上朝,在下有事向天子禀告,烦龙伯能加以声援。”伍封奇道:“有要紧的事吗?”姬厚笑道:“自然是要紧的事。”伍封见他神秘兮兮地,不好追问,目送姬厚走后,才入府见梦王姬。 梦王姬正在后院与春雨说话,伍封见春雨也在,愕然道:“怎么雨儿也在这里?”梦王姬笑道:“听说雨儿庖艺甚佳,我特意派人将他请来。”伍封道:“是么?我怎不知道雨儿的庖艺?”春雨笑道:“有小刀在府,我怎敢献丑?不过平日小刀制肴时,一旁看着学了一点,”伍封赞道:“你当真上进得很,下次让你制肴,尝尝你的手艺。”梦王姬笑道:“何用下次,一阵间便让雨儿弄几味来。”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春雨到庖室中制肴,留下梦王姬对坐。伍封见梦王姬心情甚好,道:“你今日颇有兴致,有何喜事吗?”梦王姬抿嘴笑道:“也没有什么喜事,只是心情好而已。”伍封叹了口气,道:“我可烦着哩。”梦王姬看着他道:“还烦什么?”伍封道:“不就是为了我们的事么。”梦王姬格格笑道:“休要乱扯,什么我们的事了?我与你可没有多大相干。”伍封虽然明知道她是故意激他,却仍然有些气恼,气哼哼道:“哼,居然还说没甚相干。你再这么说,我索性来个蛮不讲理,今晚便将你抱回府中去。”梦王姬脸色绯红,嗔道:“胡说什么!” 伍封心思一动,问道:“莫非你有了主意?先前见王子厚从府中出去,是否与他有关?”梦王姬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嘻嘻。”伍封向来佩服梦王姬的学问,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点了点头,道:“能否预先说给我听听?”梦王姬顽皮地霎眼道:“说不得,说不得,我可没你那么厚脸皮。”伍封笑道:“你虽然不说,不过我总算知道了你已有安排。”忽想起叶柔和赵飞羽来,心忖这三女被称为天下三大奇女子,都是十分聪明之人,叶柔擅于武,赵飞羽长于谋,相比起来,梦王姬却更擅于政事国策。想起叶柔时,心中不禁微觉痛楚。 梦王姬忽见他神情黯然,柔声问道:“怎么?”伍封叹了口气,道:“我想起了柔儿,她也是智谋高远的人,可惜亡于吴国,令我好生心痛。”梦王姬早听说过叶柔的事,叹了口气,道:“人家说我和赵大小姐、越女是三大奇女子,赵大小姐我是见过的,越女却未见过,如今天人两隔,很是遗憾。想来她是很了不起的。”伍封道:“是啊,若是她仍在的话,恐怕剑术武技不下于月儿。”他随口说了些叶柔的往事,说到情动处,眼中泪光眩然。说了好半天,忽然醒觉,心道:“这么在王姬便前说另一女子,只怕不好。”连忙住口。 梦王姬叹了口气,幽然道:“当日在晋国与你初见,虽觉你武椒惊人,只道你是个粗豪之辈,未曾在意。你第一次到我府上,中途黯然离席,我还道你是故意扮成清高脱俗,后来才知道你确是个性情中人。”伍封点头道:“天下间追求你者甚众,你见过的人多了,常人要入你的法眼可真难。” 梦王姬道:“后来见你颇有见识,又为王室连立大功,才知道你智勇足备。不过真让我觉得你与众不同的,是那次你救了秦世子之命的那天,别人都夸你,你反而当众说自己用兵曾有数败。别人在我府上都喜欢夸耀自己的本事,连智瑶也不能脱俗,唯有你能够自陈不足,可见你心怀开阔,行事光明。那时候便觉得……”她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不再下说。 伍封与梦王姬接触许久,知道她落落大方,并无多少小女儿之态,故而才会如此说话,笑道:“原来在那时才打动你的芳心。实不相瞒,我对女子还是有些手段的,不过当时对你虽有好感,却不敢有追求之念。到后来是情之所系,难以自拔。” 二人从来未曾认真说过心事,此刻谈得深切了,忽觉得心意相通,非言语所能辩达,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心中所想,自己心中便有所感触。 过了许久,春雨走了过来,道:“龙伯、王姬,酒肴已经备好了。”伍封与梦王姬回过神来,与春雨一起入席。伍封试了些菜肴,赞道:“雨儿这手艺认真了得,比小刀可差不了多少。”梦王姬笑道:“雨儿的庖艺比我府中的庖人要好许多,看来是费了不少功夫去学。”春雨笑道:“龙伯最喜欢美食,恰好我又喜欢此道,是以常常向小刀讨教。” 伍封问道:“雪儿她们是否也学了庖艺?”春雨道:“雪儿自来喜欢花鸟,现在专养信鸽,闲时还向小兴儿、小阳学些牧养牛马的本事;风儿为龙伯和小夫人掌管铁戟铜矛,小夫人让她管后院的武库,或是因此对铸艺大生兴趣,在齐国时便十分留心龙伯家中的陶艺,后来又向小刀问些铸剑之艺,这两天又找小战学铸剑。小阳本懂农耕,自从吴国开始助小夫人掌管药材,日后跟着神医和小夫人学药,更是精进不少,早晚也会成为医士。”梦王姬赞道:“想不到你们如此上进,看来你们府上这风气甚好,人人都好学。”春雨道:“这都是受龙伯和小夫人的影响,连小兴儿现在都学兵法,我们怎能不多学些本事?” 伍封忽然心生歉意,叹道:“你们随我许久了,我平时对你们关心得较少,连你们各自所学的技能都不清楚,委实对不住。”不料他只是这么说一句,春雨便大受感动,垂泪道:“我们出身低微,龙伯对我们已经是极好了,是以我们才暗中下决心,多学点本事,只要能帮到龙伯,我们便十分开心了。” 用完饭后,伍封又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带着春雨回府。回到府中,见楚月儿仍忙着行医,伍封也不去打搅,去看匠人打造軘车,却见秋风、庄战、庖丁刀、恒善正围在一处,大冶炉烧得正旺,几个匠人正用橐龠鼓风。 众人见伍封过来,一起施礼。伍封奇道:“你们在干什么?”恒善道:“庄兄想打造个小铜卧床,一路放在车上,给小兴儿的儿子伯乐安睡,以策安全。”伍封点了点头,让庄战继续铸锻,自己在一旁看着。炉内火光熊熊,庄战盯着那炉火,忽道:“行了,拿出来。”庖丁刀用大青铜钳从炉中夹出一个长长方方的通红范子,似是某种泥制成,放在一旁。然后用火刀将范子小心劈开,露出里面烧得通红的一块青铜板来。铜板上似乎有许多花纹,伍封看那泥范子,见范子上预先缕了许多纹饰,点头道:“原来这铜板上的纹饰是在泥范上先刻好的。” 庄战用火钳将铜板夹在铜台上,右手执锤在铜板上不住敲打。打了几锤,庖丁刀在一旁奇道:“小战这锤锻之法与众不同,为何每一锤落下时,锤头要旋一下呢?”伍封细看时,果见庄战一锤落下,快击上铜板时,锤头轻轻转了一下。庄战一边击锤,一边道:“这是我自小见师父制剑时所学,师父这么做,我也照学下来,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如此。” 伍封忽然心思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可又不甚清晰。正沉吟间,秋风道:“金铁打造用锤击,陶器却常用磨制,铸花纹之法应是一样的吧?”庄战道:“铸花纹之法有两种。用泥范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在熔汁中加入其它的东西,因为受热不同,淬火时便有花纹自然出来,干将莫邪最擅此法。” 不一会儿,庄战弃下锤,用火钳夹着仍红着的铜板,淬入水中,便听滋滋声响,青烟如雾,过了好半天,庄战将铜板夹出来,用手指轻弹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庄战点头道:“火候正好。”庖丁刀拿了两块砂石来,与庄战二人一手一块,在铜板上稍稍打磨,然后用厚布擦干青铜板上的泥水黑渍,两人看着这青色铜板上的细腻花纹,甚是得意,庄战道:“这最后一块也制好了。”周围匠人都赞不绝口。 秋风抱来已经打造好的几块青铜板,几人将铜板拼起来。他们打造铜板时已经留好的楔洞,用几颗铜钉镶好,便成了一个四方的铜盒子,铜盒十分严实,只是上面一块由两半合成,可以任意从两边揭开,上面还留着两个透气的小窗。秋风又拿来褥布,在铜盒底和四壁内铺好压实,两侧还各有一条宽布带,可将小儿稍扎,立成一个可供小儿安睡的小盒。 伍封看了好一阵,赞道:“这盒子造得不错,花纹也好看。”庄战笑道:“这可都是风儿姑娘预先设计好的,我们只是出点力气。”伍封点头道:“风儿学会了这门本事,可了不起。不过除了莫邪外,这种粗活非女子所能干,日后不必亲自动手,没的弄糙了你那双嫩手。”挽着春雨和秋风往后院而去。 第二天,伍封照样上朝,成周无甚大事,片刻议罢,周元王正想退朝,姬厚走出班来,道:“天子,微臣有一事禀告。”周元王道:“王弟请说。”姬厚道:“天子也知道,微臣之妻是长弘大夫之孙女,多年前已经亡故了。现有妾三人,想立一夫人,可三妾身份地位相若,立谁也不好,拖了许多年,委实烦恼。” 周元王愕然道:“这事寡人当然知道,只是此乃家事,退朝之后,王弟入后宫来商议便是。”姬厚摇头道:“本来只是家事,但微臣有个主意,想将三妾均立为夫人,这便违了一妻之礼,不再是家事了。”伍封心中一动,思忖:“原来如此。怪不得昨日见了你,你要我今日助言。你若能立三位夫人,我便可以娶王姬为夫人,与公主身份相若了。” 单骄笑道:“王子岂非在说笑?嫡妻唯一,天下常礼,怎有三妻并立的道理?”刘卷也道:“单公说得是,并立三妻,天下哪有此说?”周元王皱眉道:“是啊,立三妻虽然不损国事,毕竟是违了周公所立之礼。堂堂天子之族,怎好如此?”姬厚道:“当年尧帝有娥皇女英,并为夫人……”,单骄插言道:“那是古制,周公立礼之后,可没有这样的事了。” 姬厚道:“怎么没有?齐桓公便有王姬、徐姬、蔡姬三位夫人,称为三妻,还有如夫人六位,妾媵数十。三妻并立早有先例,当初天下也无人说他违礼,微臣只不过想照样行之而已。”齐桓公之好色天下皆知,当日他身为诸侯伯主,有王姬为妻,仍立徐姬、蔡姬为君夫人,三妻并立,无人敢问。如今姬厚这么说起来,单刘二人尽皆语塞。 周元王道:“此言也有道理。只是违周公之礼,恐怕它人不服。”伍封心下渐渐明白,心知姬厚这番说辞定是梦王姬所教,只要今日许了姬厚并立三妻,他日自己娶梦王姬便是顺理成章,怪不得此女昨日胸有成竹。 伍封道:“礼乃人定,天下事渐变,礼亦当有所变通,正所谓事在人为,王子之言也有其理。”周元王猛地醒悟过来,呵呵笑道:“师父言之有理。周公之礼不可毁,不过寡人稍作变通,这三妻之制仅限于侯伯之爵,余者仍按一妻之制。各位看这样可好?” 刘卷是个老狐狸,一听伍封说话,立时醒悟,点头道:“既然有先例便可无妨了,齐桓公违例在先,他是前王两次封赐的诸侯伯主,正好以此例而行,也免得有人说起旧事,以为前王封赐之非。”单骄可没有刘卷这么精明,还想有异议,道:“微臣觉得这事有些……”,才说了几个字,也醒悟过来,心忖自己若再反对,必定得罪了伍封,忙道:“这事有些突然,不过也是合乎情理之举,王子厚是王弟身份,比于侯伯,可立三妻,龙伯爵高亦然,微臣与刘公却不能按此礼而行,呵呵。” 这几位重臣都赞同了,余下那些官儿自然是无人敢反对。周元王笑道:“这便成了。”命内史尹作册,在成周颁告,另送册于侯爵、伯爵之国,意思大致为“诸卿守境辛劳,当充内侍,特许侯伯之国三妻之制,以尊权爵”云云。姬厚向周元王叩谢后入班,向伍封使了个眼色,二人会心一笑。 退朝之后,伍封心忖夜长梦多,急匆匆回府,一迭声让庖丁刀买一只雁来,又向楚月儿细说了这事。楚月儿笑道:“怪不得当日先王招月儿进宫,要我多多照顾王姬,想是早料到今日之事。”伍封点头道:“定是如此,这三妻之制一立,正好立你和王姬为夫人,与公主并为三妻。你是堂堂楚国公主,这才合乎身份。” 楚月儿倒无甚所谓,笑道:“只要与你在一起,身份倒不相干。不过雨儿四人随你许久了,总该有个身份吧?”伍封笑道:“这事我早想好了,便立四人为妾。三妻四妾,哈哈,我这艳福不浅。”春夏秋冬四女吃吃笑着,自然是十分高兴。 胡乱用饭之后,伍封带了雁儿入王宫去,向周元王表示了求娶梦王姬之意。周元王见他反应奇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自然是收下雁儿,此为纳采之礼。这事情立刻传遍了成周,百姓向来敬重伍封和梦王姬,均以为二人正是良配,民间议论称颂不绝。刘卷与单骄闻讯,先后往伍封府上来,都要当这媒人,伍封怕他们争执,便让二人都为媒人。这二人向来不和,为了此事居然在一起互相商量,务求弄得热闹而有体面。 伍封作书数函,以信鸽传往莱夷告知庆夫人和妙公主,又怕老丈人齐平公见怪,书中央庆夫人亲往临淄向齐平公解说。这时,庄战、鲍兴、恒善等人也打点好行装,伍封让他们尽快动身,押了许多车金帛玉器,名义上是代自己回家省亲,实则将田白小儿送往画城去,顺便将胡弦儿送返东胡。次日庄战、鲍兴、小红、恒善、胡弦儿一行人出发,伍封只留了三十铁勇在成周,其余由齐国带来的勇士都护送众人东去。 伍封心中了却了这件大事,便一心一意按礼行事,纳采已过,然后由刘卷单骄陪着,备礼往王宫问名、遥向祖庙纳吉,再备礼到王宫报喜。三番礼过,伍封备了二十余车聘礼浩浩荡荡入宫,此为纳徵,纳徵礼毕便婚事已定。由于定下了婚姻,依礼伍封不得再与梦王姬私下相见,伍封只好暂不往梦王姬府上了。至于其后的请期、亲迎须得徵庆夫人的意见,暂时未行。 转眼又到新年,这是周元王即位后的第一个新年,亦即公元前476年。诸礼事毕,往来宫中相贺的群臣络绎不绝。晋、郑、宋、卫四国也派了使者来觐见周元王,顺便到伍封府上相贺。 新春之后,东皋公与楚月儿也闭了医馆。这日午间,伍封在府中备酒款待晋、郑两国使者,晋使是智瑶府上的豫让二人,郑使是少正游参,都是熟识的人,是以伍封才会设宴相邀。 趁游参起身更衣时,豫让道:“前些时有人在绛都杀人,被小人一路追赶,到王畿地面上被他逃脱了。这人剑术高明,虐杀成性,想来不是寻常之辈。”伍封知道他说的是子剑,故意惊讶道:“还有这事?豫兄何不及早知会在下,也好助你拿人。若有不法之徒入了王畿,久必有祸。”豫让道:“这人被我一剑刺伤,深及脏腑,恐怕命不久矣,眼下多半是死了。除非是神医相救……”,伍封会意,知道豫让是在打听是否有人在东皋公和楚月儿医馆治剑伤,笑道:“在下身在成周,自然有责任维护成周安宁,那人怎敢到我府上来治伤?那不是自找祸事么?”豫让点头道:“以小人想来也是如此。不过这人剑术高明,出手大方,身份恕不简单,只可惜面涂黑灰,难以辨认。他所杀之人,多与赵氏有关……”,伍封假意吃惊道:“这人是赵氏的仇人?”豫让摇头道:“不像是仇人。絺疵先生倒怀疑他是赵氏的人,可能是有人知道了赵氏的一些机秘事,赵氏才会派人杀人灭口。” 伍封恍然,心道:“原来你们追究这事,是想了解赵氏有何机密事,这个絺疵可了不起,所猜与实事大致相若,只是没料到这件机密事连赵氏也不知道。”道:“豫兄知道在下与赵氏交好,这事恕不好相帮。不过豫兄是迟迟的义兄,看在迟迟面上,你在成周要追寻此人在下也不会干涉,只要不闹出乱子便成。”心忖子剑已死,恒善又与庄战鲍兴一路走了,就算豫让如何追查也无所谓。他掌管军务,自然施守城之职,无他许可,豫让不敢在城中胡来。豫让笑道:“龙伯果然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连半句敷衍的话也不说。絺疵先生和小人都料到这人已死,无从寻起,只是日后须得对赵氏多加留意才是。” 伍封叹了口气,道:“豫兄对智伯当真是忠心耿耿。”豫让知道伍封对智瑶甚不喜欢,但他是个光明之人,不愿意在人背后说坏话,言下自然是有许多话隐忍不说。豫让也叹道:“絺疵先生和小人也常有所虑,智伯才能卓绝,但性子傲慢,得罪的人可不少。小人本非智氏的家臣,原来跟随范氏,范氏视小人如寻常家臣,小人便以寻常家臣之礼待他。范氏灭后,本该处死,智伯向其祖相求,饶小人一命,蒙其推衣解带,视若国士,小人便当以国士之礼相报。”伍封对豫让十分喜欢,又见他是迟迟的义兄,本有招揽之意,可见他心如铁石,对智瑶忠心不二,只好打消了主意,只是摇头叹息。豫让心知其意,心下感触,知道伍封之所以不直言招揽,是不愿意以此言辱及自己的忠义,也叹了口气。二人对视片刻,忽生惺惺相惜之意。 这时,游参如厕回来,入席笑道:“前些时鄙邑使节由齐国回来,已经与齐国重立新盟,郑人甚感龙伯之情,寡君与君夫人对龙伯十分敬仰,这次在下到成周来,寡国反复叮嘱,定要在下拜访龙伯以致谢意。”伍封微笑道:“可惜在下脱不开身,否则定要插空拜访郑伯。”他这也不是客套话,郑声公才智平庸,胸无大志,在他心中却是另一类的朋友,譬如酒宴游乐,与这种人在一起要快活得多。 伍封随口问道:“少正,令郎的伤势已经大好了吧?”游参面露惭色,道:“这畜生竟敢每犯龙伯,委实让人生气,伤势已经好转,仍然顽劣,不过比以往要收敛得多了,不敢在外闯祸,只是整日在府中与侍女胡混。其母是在下最宠爱的一个小妾,可惜早些年亡故了,在下看在其先母面上,对他颇为袒护,想不到养成了他这性子。”伍封笑道:“只要不外出闯祸,那便没有什么。在下有两个侄子也是如此,并无大的妨碍。在下外出之时,让侄子守府,早知道他们不会安份,是以干脆许他们交结府中侍女,结果还弄大了三女的肚腹,反让家兄十分高兴。”游参问道:“龙伯的家兄是指齐国鲍大司马吧?”伍封点头道:“是。” 豫让在一旁笑道:“龙伯行事倒是古怪,想来龙伯并非好色之徒,不像有的人视府中所有女人为己独有之物,自己毫不感兴趣,却又不许他人招惹。”伍封惭愧道:“在下其实也好色,只是天下女子多矣,见女子便收纳岂非自寻烦恼?”游参哈哈大笑,道:“原来龙伯是眼界甚高,怪不得能拥王姬、齐公主和楚公主三妻。这三女都是天下间地位最高又最为美艳之人,龙伯真有福气。”伍封也大笑,道:“是啊,在下确有福气,也可说是运气。”想起西施来,心道:“姊姊也是天下间最美艳之人。”忽然勾起了若干怀念心思。 正说话间,商壶上堂禀报:“姑丈,鲁国的柳下大夫来拜访。”伍封又惊又喜,忙起身道:“大哥来了?这真是意想不到。”起身下堂,游参和豫让二人也跟着相迎。 柳下惠大踏步入府,伍封笑道:“与大哥久未相见,兄弟心中委实记挂得紧。”柳下惠向伍封笑道:“兄弟聘娶王姬,愚兄特来向你道喜。”伍封笑道:“无非是大哥又将添一弟妹而已。”柳下惠道:“不然,梦王姬的美貌文才名扬天下,兄弟这喜事一传开,不知道羡杀了天下间多少男人,哈哈。” 游参与豫让上前向柳下惠施礼道:“柳下大夫可好。”柳下惠还礼道:“少正也好,这位是……”,他与游参以前就认识,但不认织豫让。伍封道:“这位是晋国第三大剑手豫让兄,也是迟迟义父豫大叔的儿子。”转头又对豫让道:“当年迟迟在鲁国时,全因大哥照应,才会安然无恙。”柳下惠甚喜,笑道:“久闻豫兄大名,今日总算得见。”豫让道:“柳下大夫才是真正的天下闻人,小人一介武夫,算得了什么?” 三人入了大堂,伍封命添酒案,新制菜肴相待。这时,一个侍女来道:“小夫人听闻柳下大夫前来,十分欢喜,故请柳下大夫入后院一见。”伍封在此款待朋友,楚月儿自然不好违礼相陪,她不便出堂,故而才请柳下惠入后院相见。柳下惠笑道:“我正想看看月儿,兄弟,你陪少正和豫兄说话,愚兄与月儿说几句话再来。”随侍女往后院去了。 过了好一阵,柳下惠从后院笑吟吟回来,这才入席。伍封问道:“大哥怎有暇前来?”柳下惠道:“愚兄本是出访郑国,顺便来看看兄弟。前些时齐国与楚国、郑国立盟,鲁国与齐国是兄弟之国,自当依附,愚兄先去了楚国,再到郑国。” 游参笑道:“眼下齐、楚、鲁、郑联手为盟,形势大好,晋国只怕……”,看了豫让一眼,没往下说。豫让点头道:“少正也不用讳言,眼下智伯对此的确有些烦恼。楚国历来与晋国为仇,齐晋这数十年间也多生战事,若是四国欲对付晋国,再加上中山,万一征战起来,晋国境大兵多,自不会怕,但晋人定会疲于应付。”柳下惠道:“若非晋强,我们诸国也不会如此。其实四国之盟并非为了仅仅为了抗晋,而是鉴于吴越之事。”豫让道:“小人只是智伯府上一个家臣,国家大事,小人不敢有更多置评。”伍封笑道:“今日是朋友述旧,不谈国事,各位请!”举爵向三人敬酒。 宴饮至夜,豫让、游参各自告辞,伍封命撤了宴,请柳下惠到后院,再与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家宴小酌。 柳下惠饮了一爵酒,叹道:“大哥今日匆匆赶来,拜见了天子,明日便要走了。”楚月儿道:“怎么走得这么急?”柳下惠道:“国中事忙,我本来与郑国结盟之后便要赶回去,只是心中挂念你们,顺便赶来瞧瞧。眼下吴民四移,每月由吴国出走的人不计其数,虽然其中大多数都到兄弟的邑地去,也有不少往鲁国和楚国,看来吴事已不可为。再有一年时间,勾践与吴国的三年之盟过后,必定会大举侵吴,吴亡则齐鲁被兵,非得尽快准备不可。” 伍封道:“颜不疑颇有才能,如今他掌握吴国大权,理应有治国之善法,总不会比以前差了,怎会由得吴民四散?”柳下惠道:“吴王夫差自你走后,又被王子季寿反复谏言,将军权收回,颜不疑反而没了军权,不过他与伯嚭执掌国事。其实以颜不疑之才,国事理应有所好转,但吴民深恨吴王父子加害兄弟之举,对其父子不再相信,再加上颜不疑又与伯嚭纠缠在一起,吴民并不信任。吴王父子不得民心,是以国势不振。”谈及吴事,伍封不禁想起叶柔,黯然道:“吴事真的不可为矣。”楚月儿道:“早知道如此,当日在齐国、夫君与颜不疑比剑时,一剑将他杀了最好。” 柳下惠道:“杀了颜不疑也未必有用,这事关键在吴王夫差身上,这人也算是个聪明的人,只是年老昏庸,又没有伍相国和兄弟父子辅佐直谏,国事日毁。算了,吴事说来没趣,我前些时去过中山,舍弟被赐与姬姓之后,中山上下民心大振,眼下中山倒是十分强盛,这都是兄弟的功劳。”伍封道:“二哥才能卓绝,只是以前无施展之处,如今执掌中山国政,正是一展才干之事,与兄弟倒没甚么相干。” 伍封又说起老子与关喜西去之事,柳下惠叹了口气,道:“老子早年曾说过,世势变时便会西去,他老人家洞悉天地,这一西去,想是天下大势将有剧变了。眼下鲁国上下不安,国君与三桓矛盾日深,早晚必生祸乱。唉!”伍封听他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失望,大有颓丧之感,心忖这鲁国君臣必定是势如水火,难以挽回,否则柳下惠也不会如此。 谈至深夜,伍封才将柳下惠送回馆驿,次晨柳下惠东归,伍封带人将他送出城外,眼看着柳下惠一行人渐渐远去,消失在天际,远处蓝天白云之下,孤鸿哀鸣,伍封心中怅然若失。 朝议后回府,冬雪拿了幅小黄帛来,道:“龙伯,夫人从莱夷发来信鸽。”伍封看了帛书,原来庆夫人闻说伍封要娶王姬,甚是高兴,又亲往临淄公宫与齐平公商议,齐平公也无意见。庆夫人与齐平公商议后,将吉期定在入秋之际,她知道鲍兴等人回齐,拟让渠公与鲍兴等人一并到成周,扶楚月儿为妻、立春夏秋冬四女为妾和迎娶梦王姬之事。伍封满心欢喜,入宫与周元王定好婚期,又商议好迎亲之事。 东皋公与楚月儿又开医馆,每日忙碌不休,伍封每日闲来无事,又不好到梦王姬府上去,除了往姬厚、刘卷、单骄等人府上宴饮之外,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府中呆着,勤练武技,研习兵法。 转眼春去夏来,天气渐热,这日东皋公对伍封和楚月儿道:“月儿的医术已经十分精进,深得我心,自今日始便不必再开医馆。老夫忙了半年,也该休息些时候。”楚月儿看着东皋公的脸色,忧虑道:“月儿见师父面色昏黄,肺气不旺,瞳子散闲,似乎心血偏弱,是否该用药症治?”东皋公笑道:“你的望症之法也有长进,我这是年老之疾,寿元将尽,非药石所能挽回。这些天你常对我说起老子的吐纳之术,老夫怎不明白你是一番孝心,想让我练习吐纳养寿?不过吐纳之术非老夫所能练得,何况老夫活了九十余岁,一生救人无数,死而无憾了。” 楚月儿垂泪道:“师父,这吐纳之术甚有灵验,不妨试试。”伍封道:“是啊,师父,我与月儿虽然都练吐纳,但所悟不同,月儿的法子师父不能练,我这法子师父也可以试试。” 东皋公笑道:“其实在三十年前曾见到接舆,想替他治脑疾,因而也知道吐纳,此法非常人所能练,接舆的脑疾我不能治,我多番试习吐纳也无所得。你们不必劝我,这些天我常梦见老朋友皇甫讷相招,看来也该去见他了。”他顿了顿,又道:“世上有《黄帝内经》传之日久,分为《素问》和《灵枢》,但历来口传,谬误甚多,这数月之间我将《黄帝内经》重新整理,又先师所传的医术著成《扁鹊内经》九卷、《扁鹊外经》十二卷,都用黄帛写好以便携带。日后我不在时,月儿仍可据此研习医术。”他从怀中拿出一卷黄帛交给楚月儿,黄帛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虽有许多文字,帛却短薄,卷起来只是细细的一个小筒。东皋公道:“在郑国时月儿说过驱蚊之事,我寻思数月,终得一方,用龟壳、青子、香草、龙心花、麝香、牛黄等数物磨粉,拌以朝露,可驱除蚊虫,既无毒性,又无颜色,可涂抹于身,以之煮汁后涂抹则更妙。此方名曰‘花露’,也写在于《扁鹊内经》之中,诸物均是常见之药,只不过制法甚有讲究,是我们这一门独有的制药手法,非月儿配制不出来。” 伍封敬佩道:“那日我只是顺便说说,不料月儿还真的向师父请教,更想不到师父更能配制出来,委实了不起。”楚月儿道:“夫君既然说了,月儿自然会问。”东皋公笑道:“制药之道,全在于奇思异想,若非封儿想到,我怎会想起配制此药?只要这蚊虫不灭,日后这‘花露’便能长存于世。老夫虽能救人,但寿时有限,若有一方能传世助人,正是医者最大的愿望。”伍封想起蝉衣给他的防冻伤的“龙涎”方来,不住点头。 东皋公又道:“我那翡翠葫芦原是东海之物,天生中空的葫芦之形,非人力所为,葫芦底有一层千年寒玉,这种寒玉天热时吸热,天冷时却逐寒,甚有妙用。自师祖长桑子开始便用这葫芦来存放药汁之用,用之百余年,或是药力入石之故,这葫芦甚有妙用。用来存水,经年不腐,如同新雨,存酒则格外浓香,饮不易醉,放药汁进去则是数年药效不退,还算得上是件异物。最妙的是此物所存酒水,夏天清洌可制冰花,严冬却有暖意,委实奇妙。你们并不以行医为生,多半不会用来装药,封儿好酒,又常有远行,用来存酒是最好不过,这葫芦儿也送给你们。”伍封接过葫芦,只觉此物甚是坚硬,入手甚轻而微有暖意,叹道:“自师父之师祖开始便以此物行医,救人无数,此物想是充孕神气,非它物所能比。” 楚月儿见东皋公如同交待后事一般,心中一酸,不禁放声大哭。东皋公在楚月儿头上轻轻抚着,笑道:“人固有一死,只要不愧于心便成。我这一生虽然未做出封儿般的大事,却行医活人无数,颇有自得,月儿不必伤心。” 当日,伍封在医馆挂起简文,说是即日起闭馆。免得来往求医者仍在府外等候。 次晨,伍封与楚月儿到东皋公处问安时,却见人去室空,问侍女时,都是东皋公一早起身,还以为他往大堂去了。赶到前院,商壶道:“老先生一早便出了府,说是到市肆购药,老商想派人陪护,老先生却不肯答应。眼下出去了一个多时辰,老商正担心哩!” 伍封派人到王宫去告假,自己与楚月儿忙乘车去追,商壶记得东皋公行走的方位,一路问人,直追到东门,城门士卒道:“神医早出了城门,往东南而去。”东南之路通往楚国,伍封让商壶驭车快追,心忖东皋公是步行,自己驱车急追必能赶上,谁知道追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东皋公的踪影。 楚月儿叹道:“师父是存心躲着我们,否则怎么也追上了。”伍封点头道:“他老人家一早出门,便是不愿意与我们婆婆妈妈地道别,孙武叔叔如此,师父也是如此。”黯然让商壶掉转车头回城,二人怏怏回府。 一连多日,伍封与楚月儿在府内练习剑术拳脚,将点穴之术练得更加精熟。楚月儿按东皋公留下的方子配制出“花露”,春夏秋冬等人试用之后,均称有奇效,况且“花露”稍带异香,嗅之神爽,伍封与楚月儿赞叹不已。 伍封在那翡翠葫芦中装了美酒,饮时果然格外醇美,大喜之下,想起了由楚国携来的稻种,由郑国回来后,稻种便交给那个叫牛儿的人看管,遂将牛儿叫来,问道:“牛儿,那些稻种放在竹筒之中,是否能防雨水?”牛儿道:“小人正想向龙伯禀告这事。以竹筒装盛稻种虽好,但仍怕潮湿,雨水也能渗入,稻种遇水发芽,便不能保存。”伍封问道:“若用打造得密实的铜管装盛,是否可行?”牛儿点头道:“这样最好。” 这时,庖丁刀带着那几个府内匠人上来,说是軘车已经尽数打造完毕。伍封道:“正好,我还有些东西要打造。”让匠人再打造许多薄铜管,将稻种放入,两面用铜盖镶得密实。又让他们用纯铜铸出若干大小瓶儿,以盛“花露”,另制药盒无数,给楚月儿装盛配出的各种解药、龙涎香之类,若干日完工,伍封重赏了这几个匠人,暂不拆卸冶炉铸台,待打发他们走时,庖丁刀道:“他们在府中一年多,与府中人十分熟络了,甘愿长留府中。”伍封喜道:“如此最好,这些匠人便交给你,你去向大匠尹说一声,送些金珠,告诉他我将匠人留下来,日后带走。” 伍封派商壶将几瓶“花露”送到梦王姬府上,又向周元王献了几瓶“花露”,姬介、姬厚、刘卷、单骄处各送了三瓶。伍封想起梦王姬专门用来放那一卷抄好的帛书所用铜盒,也按东皋公的医书和从计然处所得的列国形势图帛书卷的大小做了两个盒,将医书和图帛装好以便携带。 夏日蚊虫甚烈,姬介等人用这“花露”后,倍觉神奇,一连数日在上朝时遇到伍封都称赞不休。伍封道:“其实这药方简单,药物也寻常,唯配制之法是扁鹊一门独有的手法,除了神医外,便只有月儿能制。否则在下索性将方儿送给你们就行了,怎敢自秘?你们用完大可到我府中去拿。” 入盛夏时,周元王见伍封与梦王姬的婚事已近,特许伍封不必上朝,在府准备婚事和消暑。这日午后,伍封与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排着坐床,坐在后院的十余颗大树之下,十余侍女在后面打扇,众人小睡醒来,正说着话,便听急匆匆的脚步由前后院之间的月门处传来,众人觉得甚奇。楚月儿微微凝神,笑道:“是小兴儿。” 伍封吃了一惊,道:“小兴儿怎会来?莫非出事了?”站起身来,便见鲍兴一径奔来,见了伍封咧嘴大笑,道:“龙伯,小兴儿又回来了。” 伍封见他神色,放下心来,让侍女退了下去,笑道:“你怎赶了来?小红怎样了?”鲍兴笑道:“我们回齐国时,故意安排路程,晚间过画城之外,入内借宿,将田白交给了恒素,当晚小红便生下了伯乐,真是巧得很。由画城一路回莱夷去,齐国都以为田盘得子,群臣往来画城相贺,无人知道小红抱着的小孩儿已经不是成周带去的这一位了。” 伍封笑道:“这次当真要恭喜你了。是了,那两个乳娘多半猜到一些内情,你将她们留在了莱夷么?”鲍兴摇了摇头,道:“刚到画城的那天晚上,这两个乳娘便死了。依小人看,不是恒善动手,便是恒素亲自下手,小战和小红都十分不悦。”伍封叹了口气,道:“他们这手段可厉害得紧。这事恒善未必敢做,多半是恒素所为。此女心机敏捷,胜过其父,与恒善要精明得多了。” 鲍兴道:“我们一齐回到莱夷,小战拜见了夫人后,又见过庄大庄二他们,然后带了十几个人送弦儿往东胡去了。公主还准备了许多礼物,说是让小战代龙伯去拜见代王任公子和王后赵大小姐,又备礼给中山王和中山君,赵爷、蒙爷等也准备了些礼物,请小战代交平爷和招爷。”楚月儿问道:“公主可好?”鲍兴笑道:“公主那日一见到小人,便将小人痛骂了一顿。” 伍封奇道:“为什么?”鲍兴道:“公主其实也不是要骂小人,只是埋怨龙伯许久不回,孩儿一岁多了还未见过。既然龙伯不在,小人只好乖乖地让公主出气了。单看那精神,便知道公主身子好得很。” 楚月儿又道:“孩儿怎样?”鲍兴笑道:“敬少爷白白胖胖,已经学着说些话了,早少爷三岁不到,却有五六岁孩儿般高大,力气也不小,顽皮得紧,诺,小人这胡须缺了一小撮儿,便是被早少爷揪掉的。”楚月儿格格笑道:“这可对不住,你这胡须掉了些许,小红岂非不喜欢?”鲍兴乐道:“小人生得貌丑,只有这胡须还略有看头,尚算英俊,眼下少了些儿,自是有损小人的英伟。是以夫人将小红和伯乐安置与敬少爷一起后,小人便向小红告假,跑回来侍候龙伯。” 伍封道:“小兴儿,你这就不像话了。小红生子不久,伯乐才几个月你便走了,怎对得起她母子二人?”鲍兴点头道:“这也说得是,不过小红说我们一家人全靠龙伯的恩赐才会锦衣肉食,如今龙伯在外忙碌,小人却在家守着老婆,委实不合人臣之礼。小人见她说得有理,又正合小人心思,才会心安理得赶回来。何况公主要来成周,小人须得预先赶来报讯。” 伍封等人都吃了一惊,七嘴八舌问道:“公主也要来?”鲍兴道:“是啊,公主早就想来了,眼下趁着渠公要来主婚,遂一道来,由小鹿、小虎、小基一路护送,已经动身月余,过些天便到了。”伍封道:“眼下这大热天,公主赶路可是辛苦。”他离开齐国快两年,对妙公主十分挂念,闻说她要来,也甚是欢喜。楚月儿道:“公主将早儿和敬儿带来了吧?”鲍兴摇头道:“夫人不许公主带来,说是小儿体弱,不耐路途辛苦。眼下莱夷之事由公冶先生主持,夫人与两位少爷常居北长山岛上,小红和伯乐也去了岛上。是了,列九师父上年得了一子,取名列御寇,甚有灵性。”楚月儿十分高兴。 伍封让鲍兴先下去休息,叫来庖丁刀和圉公阳,告诉他们妙公主和渠公要来的消息,准备房舍不提。 过了十数日,这日黄昏之时,一名勇士入府禀告,说妙公主一行人已经到了城外四十里处。伍封大喜,带上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和三十铁勇到城门外迎接,既然鲍兴回来,铜车依然由鲍兴驭驶。 伍封让众人等着,叫鲍兴驱车迎了上去。只见队前是小鹿的兵车,其后是府内勇士,妙公主垂着锦幔的香车正在队中,满饰基、天鄙虎二人在后押队。小鹿道:“师父。”伍封笑道:“我先见公主,回府后再与你说话。”径到了妙公主的香车之旁,掀开锦幔道:“公主。”不料妙公主一见到他,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伍封连忙上车安慰,妙公主哭道:“你这人好没良心,一走就是一两年,也不回趟家。”伍封心知此时任何解释也无用,只是道:“是是,公主说得对。”妙公主愕然道:“对什么?你真没良心?”伍封哭笑不得,道:“良心自然是有。否则也不会天天记挂着公主。”妙公主哼了一声,道:“还说天天记挂我?哼,是天天想着如何将王姬勾搭上手吧?”伍封忙道:“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每天记挂你倒是真的,你瞧。”他早有准备,由怀中拿出一面铜镜来,道:“这玩意儿是透光镜,天下仅有两面,特意买给你的,连月儿都没有哩!”妙公主拿着透光镜左右细瞧,道:“虽清晰些,但也不见有何特异之处。”伍封搂着她笑道:“这镜叫透光镜,对着光才有异处。”细细向她解释此镜。 妙公主好奇心最盛,立时将心思转到这铜镜上来,掀开锦幔让阳光射入,将铜镜对着阳光,果见透出十分清晰的日影来,不禁笑道:“这镜儿也颇为稀罕,算是件好物。”伍封见她眉弯嘴小,眼睛水汪汪的如同滴得出水来,比以前更添妩媚之意,笑道:“这镜虽好,可惜仍不能将公主的美貌映出来。”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我算什么?那梦王姬更是十分美貌吧?”伍封点头道:“王姬也很美,更有文秀,与公主的妩媚是不同的。”心想:“天下所见的女子中,最为妩媚诱人的,只怕是西施姊姊。” 妙公主怎知道他此刻竟然又想到其他女人身上去?见他笑吟吟盯着自己,小声道:“夫君,这些日子我可是天天想着你。”伍封轻抚着她的小脸,道:“也真是难为你,晚间我再好好补偿吧。”妙公主吃吃笑着,脸上兀自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伍封替她擦了泪珠,道:“我先下去,这是王畿地方,让人看见可大像样儿。”他们二人在车上嘀嘀咕咕,香车周围的侍女无不暗笑。 伍封回到铜车之上,又到后面车上见了渠公,渠公笑道:“封儿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不过更显得威武,有话回府再说。”伍封到队尾向天鄙虎、满饰基打了招呼,这才到队前,与小鹿说话。小鹿依然是惜言如金,不改旧日模样。 到了东门之下,只见除楚月儿一行人之外,姬介、姬厚、刘卷、单骄等王室大臣也簇拥着在城外等候。伍封与他们一一打招呼,知道他们出城相迎不仅仅是看自己的面子,还是因为妙公主是齐国公主的身份,以此来显示尊重大国。 诸礼繁恕,礼毕大队入城,回到伍封府上,姬介等人在府上稍坐片刻便走了,府中众人都出来拜见妙公主和渠公,侍女服侍众人洗浴不提。 等楚月儿和妙公主由后院笑嘻嘻说话出来,大堂上酒宴已经备好,众人饮酒用饭,歌舞丝竹不绝,十分热闹。用完饭后,伍封怕渠公等人一路劳累,让他们早早歇息,自己携着妙公主转入后院去了。 次日近午,伍封与妙公主才起身,与众人一起用过午饭,饭后众人在后院树下纳凉说话,妙公主眉开眼笑,与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说话。 伍封问起齐国之事,妙公主摇头道:“眼下父君可有些烦。”伍封追问才知道,原来新年过后不久,公子高忽然病故,田恒荐了个叫田豹的族弟为郎中令,掌管宫中禁卫。其时齐国长城已快建好,鲍息忙碌之极,虽有意见,但这郎中令向来由国君的亲属担任,田氏因田貂儿是君夫人,田氏族人自然算得上齐平公的亲属,群臣大多依附田氏,于是田豹便顺理成章当了郎中令。 伍封听说公子高已故,叹道:“前年还在成周见过大舅兄,不料竟是永诀。”楚月儿道:“那田豹就是中山的司马豹吧?他不是投奔了智瑶么,怎会回了齐国?” 渠公道:“田豹就是司马豹,老父以前在中山曾见过他。这人与封儿有仇,夫人有些耽心,派人多方打听,原来这家伙由中山逃出,投奔了智瑶,向智瑶献上八卦阵图,智瑶又传给秦国的智氏,不料此阵被封儿所破。智瑶说阵图不全,再加上田恒率军入卫,智瑶对田豹十分恼怒,田豹在晋国呆不下去,便回了齐国。”伍封点头道:“看来这田豹与桓魋一样,都是一早派出去的奸细。田豹剑术兵法极好,算是个少见的人材,田氏必会势力大张。” 妙公主道:“此后更出了一件大事,息大哥气得大病了一场,我们离齐之前才愈。”原来,田恒见伍封不在齐国,自恃势大,无人能制,以伐卫建功为由,再割齐地,将东自琅琊、西至安平之地作为田氏封邑,眼下田氏的邑地比齐平公自领的邑地还要多。齐西北除了伍封的六百里邑地外,尽属田氏所有。如今田盘、恒素据画城、田逆据昌国、田豹据博昌,三城环绕临淄,田氏军权在手、要地尽占,势大而不可制。 伍封变了脸色,骇然道:“田恒如此搞法,莫非想谋逆篡位不成?”渠公摇头道:“这事情夫人和公冶先生、冉雍先生、白胜、吴舟、小傲等人商议过,都以为田恒是个聪明人,虽然眼下他尽掌齐权,邑地又大,又得民心,若真想篡位却是不敢。一是因封儿在外,有所顾忌。二是因百姓虽然被田氏所惑,但还不至于拥田氏代齐。三是因吴越之事不明,西有强晋为仇、西南有楚国虎觑江淮。田氏此刻若敢篡位,日后的事可就难为了,只怕是甫立就被它国所灭,齐地尽被瓜分。” 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渠公道:“眼下封儿对田氏的牵制甚大。虽然我们兵少,又无多少齐地实权,但封儿的勇猛天下间无人不知,又与列国交好,封儿若是讨伐田氏,晋国赵氏、中山、楚国甚至秦国说不定也会援手,其余还有郑、鲁、吴、燕也说不定会有所异动,田恒怎敢轻视封儿?田恒自割齐地之后,怕封儿和鲍大司马生气,又再与国君和鲍大司马立约,誓不相害。这一年多来,田氏每月都有厚赠到莱夷,旬日有使者向夫人问安,十分亲热。怎会有加害之心?” 伍封皱眉道:“这事情有些不妙。田氏是否有篡立之心虽不好乱猜,可这形势不好。事已至此,就算我回到齐国,也无法扭转局面。我在外面还好,若回齐国,田恒必然忌惮,早晚生出加害之心。”楚月儿在田恒府上呆过数年,对他颇有旧谊,道:“不会吧?夫君多番帮助过田氏。田相怎么会恩将仇报?” 伍封摇头道:“月儿,你不了解田恒这人。他若是心中坦荡,无加害我之心,又何必每月馈赠,显得如此亲热?想是他心中已有对付我的念头,又怕我知晓,才会如此,这叫作欲盖弥彰。”渠公道:“封儿说得不错,夫人与公冶先生、冉雍先生商议,都觉得田恒可能有加害之心,是以夫人以喜欢岛上风景为由,带了两位小少爷移居海上,小傲将宝库武库运到了北长山岛,两艘余皇和其它水军战船多守在诸岛,五龙水城只留了少许战船渔船。万一莱夷出事,也不会有太多损失。相反,我们的水军战船可谓天下无敌,常居岛上,田恒也奈何不得。我们的宝货抵得上大国之富,武具多而精良,战船又好,有这一支势力在外,田恒大受牵制,定不敢对国君有加害之举。”妙公主道:“是啊,那日我与娘亲到宫中去见父君,父君与娘亲便是密议这件事。相比之下,夫君要娶王姬反而是小事。” 伍封点头道:“娘亲这样安排最好。”楚月儿叹道:“想不到田相竟会如此。”春夏秋冬四女也是出自田府,对田恒素有好感,此刻也是叹息摇头。妙公主道:“这么一来,父君对田氏便大为生气,对貂儿也没那么好了,若非积儿之故,轻易不到貂儿宫里去。”楚月儿长叹摇头。 伍封生性豁达乐观,沉吟一阵,忽笑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本来我还有些耽心,听了娘亲的安排,我反而放心下来。有我们的水军在海上虎视耽耽,国君必然无恙。等我回到齐国,再慢慢想办法。” 妙公主道:“眼下莱夷民众渐多,吴民纷纷来投。小傲、吴舟他们可忙着。”伍封问道:“展如是个水战高手,是否每日勤练水军?”妙公主道:“听赵悦和蒙猎说起,展如训练水军的确有本事,府中无人能够胜过他。眼下水军战技很是不错,公冶先生对他十分器重,让他当小鹿的助手,娘亲也喜欢波儿,让波儿也移居岛上。”伍封笑道:“如此一来,展如岂非每日要来往水城和岛上?”妙公主笑道:“他名叫水蛇,见水就高兴,又怎会在意这些?噢,眼下莱夷丁口剧增,女儿营那些剑姬侍女生子者不少,十分热闹。墨爱大哥生了个儿子名叫墨翟,问表哥的儿子叫公输班,都是公冶先生起的名字。这次娘亲叫我将遁者和你派去的一千勇士尽数带了来,以备大用。是了,白胜大哥亡故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白大哥春秋正盛,怎会突然亡故了?”妙公主道:“这个就不知道了,白大哥一直有些心情抑郁,他与展如是最好不过了,后来有一天忽然亡故,连问表哥也瞧不出死因来,或是有何未知的绝症罢。娘亲好生难过,将他葬在岛上了。” 伍封甚觉伤感,妙公主又道:“上次我去岛上拜祭柔儿和迟迟后,这次将那公敛宏也跟了来。” 伍封略想了想,问道:“是公敛驷的儿子?”渠公道:“是啊,这小子甚是机灵,在陶坊中学艺甚精,也稍学了一点剑术,这次非要跟来效力,我便带了他来。” 伍封道:“先王借我两年之期,再过数月我便回复自由,也该回齐国去了。你们带了他们来,未必用得上。”妙公主道:“夫君不是被先王赐以伯爵、封了领国么?父君和田恒都说了,齐国可再不敢视你为臣。”伍封惊道:“怎么?国君见怪了么?”妙公主笑道:“哪里的话?父君当然是为我们着想。以前我嫁给你,你是大夫、下卿,眼下你是龙伯国之君,父君当然高兴,说我也变成了君夫人。”伍封笑道:“我这是个空头的伯爵,上哪儿找领国去?这事情可不能对外乱说,没的让人讥笑。” 渠公也笑道:“那也未必。封儿在外立功,威名远搏,齐人深感荣耀。去年国君想加赐邑地,却被田恒阻止,说封儿身为天子亲封的国主,在齐国有邑地已经不合道理,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如今再加邑地,岂非对封儿这伯爵不敬?”楚月儿对邑地并不在意,笑道:“这真是凡有利益必生弊处,夫君爵高位尊,邑地反不能增加了。”渠公道:“月儿言之有理,利弊相生,虽然封儿不添邑地,国君却顺理成章,说海上诸岛非齐燕之地,可算是封儿这龙伯国之境土,田恒也只好承认海上诸岛是封儿的领国。上次燕国世子克路过齐国,还特意去过岛上,也说诸岛是龙伯国境。” 伍封心中向来当海上十八岛为齐地,愕然道:“想不到我这龙伯国还真有境地。”妙公主叹道:“只可惜这境地太小,只怕是列国之中最小的。”伍封哈哈大笑,道:“公主还真当这回事儿?其实先王赐爵封国之举,纯粹只是荣宠之意,否则封了伯爵,怎还当我是齐臣借留在成周?”妙公主道:“娘亲知道夫君喜饮酒,我从莱夷出发时,娘亲便让我带了四十大瓮美酒来,到临淄时,父君又给了三十瓮,田相送得最多,足有百瓮。这大瓮是我们家的‘须惠陶器’,坚硬而耐用,每个都能装一个人进去,你说这酒有多少。”楚月儿笑道:“我们这府上还有许多酒,都是天子、王姬和众臣所送的,怎饮得完?日后回齐国时,只怕还可以当作途中的食水。”妙公主笑道:“看来天下间人人都知道夫君是个酒色之徒,是以每到一处,便大获醇酒美人。”伍封笑道:“是极,天子果然赏了不少宫女给我,寺人也有好些,不过定是为了日后服侍王姬之用。” 妙公主叹了口气,道:“还是夫君处热烈,我在莱夷闷得紧,只好缠着娘亲学些搏击,又学酿酒。”伍封对她学武技并不在意,因他从未想过让妙公主助他临阵,却对她学酿酒之事甚感兴趣,妙公主早就说过要学酿酒,想不到还真的去学了。伍封问道:“你真的学了酿酒?这可是件好事。学得怎样了呢?”妙公主得意地道:“那自然是早就学会了,娘亲还说我大有天份,这次带来的酒中,大多是用我制的酒曲作引酿成的。”伍封笑道:“你自然是有天份的,府中除了我之外,便以你的酒量最好。”妙公主笑道:“谁说的?要真是饮酒,只怕你也及不上我的量大。”伍封心忖这也大有可能,因为妙公主从来未尽饮过,那一次在夷维斗酒,她喝的并不少,自己与她都醉了,也分不清谁喝了多少才醉,又想起那日醉后投壶押注,被楚月儿抱来抱去的事,不禁向楚月儿瞧去。旋又想起迟迟被玄菟灵所掳,父女相认一事。他心想着迟迟,心中微觉伤感。 渠公见他神色有异,打岔道:“眼下有三件事须得办了,一是立月儿为夫人,二是立春夏秋冬四人为妾,三是准备迎娶王姬。封儿有何打算?”伍封道:“头两件事可以当一件事先办,迎娶王姬却要好生准备。她是天子之亲妹,身份尊贵,我们千万不要失礼。”渠公点头道:“头两件事便在下月初一好了,然后再大张旗鼓准备迎亲,有一月时间也足够了。” 即日开始,伍封派人往各府相邀,通知下月初一立妻妾之事,请他们下月初一过赴宴饮。本来,立妾是家事,不必宴请,但立夫人却是件大事,礼同新婚,他一道办了,自然要通知亲朋。他们自有忙碌之处,众铁勇和遁者无事,每日如常练习武技,庖丁刀又将“龙爪”发给遁者,装在他们随身的铜链上,教他们练习,这些遁者最擅长潜行匿身,学用“龙爪”比铁勇快得多,大增其遁术之效。 初一那天,成周的大小官员都来相贺,连周元王也由姬介陪着亲自来见证,依礼立了楚月儿为夫人,又正式收春夏秋冬四女为妾,阖府欢腾,次日伍封大赏府中人,一个不漏。鲍兴、三十铁勇和诸勇士自然要赏,小鹿、满饰基、天鄙虎、巫金、巫土、巫木、巫火、巫土等人久在莱夷,这次随了妙公主而来,伍封赏赐尤丰,连牛儿、公敛宏这二人也大获赏赐。 忙完了这事,渠公便一手准备迎娶梦王姬之事,府内大肆铺张,诸般礼仪极为繁琐,等到了次月,各国相贺的使者也陆续赶来,齐、楚、鲁、晋、卫、郑、秦、中山、代国都派了使者前来,其中秦国的甘成和郑国的游参都是熟人。迎亲当日伍封带人迎娶梦王姬,梦王姬因是再嫁,天子同姓之国便不必陪姬姓女为媵。喜车将梦王姬由王宫接出来,由姬介一路相陪到了伍封府上,天子的嫁妆甚厚,陪嫁的宫女、寺人、侍卫、仆佣便有三四百人,连晋国也多送了一份嫁妆,视同嫁宗室之女。梦王姬这一嫁,府内的庄城等下人也跟着陪嫁,寺人侍女不计其数都跟到了伍封府上。 周元王亲自主持了婚礼,伍封陪众人饮了些酒,才入新妇房中,他与梦王姬订婚之后,依礼不能见面,足有半年有余,此时火光之下,见梦王姬满面娇羞,娇艳欲滴,伍封心怀大畅,只觉一生之中从未如同今日之乐。 这三妻之礼在列国施行未久,一百多年后魏惠王始称王,其后列国陆续称王。称王之后,便得立王后,自然没可能有三位王后之礼,这三妻之礼并不入士大夫之族,是以随诸侯称王便逐渐不行,此后再无三妻并立之事。不过伍封这三妻四妾之说已在民间广传,以至千百年后,虽然人皆一妻,妾不限数,人们却还以“三妻四妾”之说来形容姬妾众多之辈,起因便来自于伍封。 周俗与齐俗又有不同,依周之俗,伍封与梦王姬在新妇房中呆了整整三日,第四日到宫中拜见周元王。周元王在后宫设家宴相待,见二人满脸喜气,笑道:“先王平生最爱王妹,平时念念不忘的便是为王妹再觅一佳婿。可惜王妹眼界甚高,当日在晋国时,寡人初见师……妹夫,便有非此人吾妹不能嫁之的念头,回来向先王说起,先王见了妹夫,也甚为满意。其实当日妹夫初入宫时,先王准备了《九凤》和《九雅》二乐,若看得中便奏《九风》,看不中便奏《九雅》。先王果然打手势奏起《九凤》,那是存心要将王妹嫁给妹夫。” 伍封与梦王姬尽皆愕然,想不到这中间还有许多缘由。周元王又道:“不过要娶王妹,妹夫以前的身份可不大合适,再者又碍于礼法,十分难办。好在妹夫连立大功,正好顺理成章封以高爵。”伍封笑道:“原来我这官爵有一半是靠王姬挣来的。”梦王姬白了他一眼,道:“干我甚事?我也蒙在鼓里。不过那日父王问我当赐你何爵,我便想了个虚头的伯爵,想不到还真迎了父王之心。” 周元王道:“不过如果你们二人无心,终是不成。幸亏你们能相互爱恋,这便好办了,所欠唯有礼法而已。”梦王姬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日介儿当着我和厚哥哥的面提起齐桓公并立三妻之事,莫非介儿也早有预谋?这小子连我也骗了。”伍封愕然道:“不是你想出来的法子么?我还以为是你的妙策哩。”梦王姬脸红道:“你以为是我出主意让你娶我么?我可没那么厚脸皮,就算知道也不好说。” 周元王哈哈大笑,道:“这是先王的主意,他早就向介儿说过这事,只不过却瞒着寡人,说是寡人易漏口风。介儿记在心中,果然事成,哈哈。”伍封问道:“那么秦君要娶王姬之说,也是王子厚故意谣传了?”周元王道:“这也不是谣传,的确有这事。”伍封笑道:“小介可有些不够意思了,我早为这事烦恼,他还慢慢悠悠,若非秦君有此念头,岂非还要拖下去?”梦王姬忽然会意,点头道:“想来这也是先王的主意,定是想让介儿在你借用期满时提醒。”周元王笑道:“正是。妹夫两年之期一过,便要回去,到时候介儿再暗示一下,妹夫为了迎娶王妹,便会甘心情愿留下来,我们再拖一拖。势易时移,说不好妹夫还真会长留成周。可惜秦君这一打岔,只好速战速决了。” 伍封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这数年之间奔波征战,未有多少安静时,倒是今年这大半年过得逍遥自在,若非娘亲在海上,齐国政事复杂,我还真愿意长留成周,可惜不敢留下来。”梦王姬点头道:“这个我也理会得到。以往夫君不是征战四方、便是政事争竞,所见不是权位之争,便是嗣立之变,每日里费心劳力。唯今年却不同,成周之事经过夫君这一年多来的镇抚,国事大定,群臣怕了夫君,不敢生恶意,又鉴于夫君只是借用两年,终要回去,犯不上得罪你这恶人,只好事事巴结,盼你早归。你这日子当然自在得紧。” 伍封点了点头,皱眉道:“莫非我这一走,成周便会大乱不成?”周元王道:“前些天寡人与王妹和介儿谈起过,王妹说你不在成周反而最好,就像你身在外面,田恒反而不敢加害齐君一样。日后妹夫便在海上觅多些境地,既扩周地,又能牵制乱臣。”梦王姬道:“换了一年多前,夫君走了,这成周或会生乱,如今却不会了。夫君助先王将王师军权收回,眼下由介儿执掌,又灭了梁婴父这祸害,刘单二卿那些许私卒不成气候,何况他们私底下互相争斗,只要王兄权衡其中,刘强则暗助单,单强则暗助刘,让他们始终势力相若,这二人哪有余暇生乱?”周元王道:“王弟结交智瑶,因此与秦人交好,如今秦人换了国君,秦君念王师相助之恩德,决不敢助王弟为乱。寡人即位已久,大势已趋,王弟没了以前的势力,眼下也该打消了念头。” 梦王姬笑道:“夫君可不知道,这中间隐情甚多,譬如那叫刘始的人,表面上是厚哥哥的家臣,却是梁婴父的弟子,你以为他真是梁婴父的人?其实他是刘公的族人,真正帮助的是刘公。他引刺客刺杀秦世子,成则巴结了智瑶,败则嫁祸给厚哥哥和梁婴父,是成是败都都刘公有利。结果刺杀事败,真如他所愿,我们借夫君之手灭了梁婴父,智瑶吃了这哑巴亏却出声不得,我却顺便削弱了厚哥哥之势,这也是顺水推舟,免得日后有手足相残之事发生。”周元王笑道:“王妹这法子甚是高明,后来将刘始的供状交给寡人时说起,寡人才知道中间有这隐情。”梦王姬道:“刘公的势力比单骄要大,那日我向刘公稍稍暗示,把他吓了个魂不附体。他既怕我们将刘始的供状交给厚哥哥和单骄,更怕我们交给秦君。有此凭据,不怕他产生异心,留下他又可以克制单骄,一举两得。”周元王道:“其实刘公未必敢对王室不敬,无非是与单骄争权夺利而已。” 伍封怔了半晌,愕然对梦王姬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对我说呢?”梦王姬轻笑道:“这事涉及王室家事,夫君那时还是外人,若将你牵扯进来,我可不大好意思,只好含含糊糊算了。”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周元王笑道:“有妹夫在成周,便如有一尊恶神在此,王弟最害怕的便是你了。”梦王姬笑道:“我还瞒着夫君干了一件事,夫君知道了可不要见怪。” 伍封问道:“你又干了啥事?”梦王姬道:“你由郑国回来不久,那日老商在我府上与庄周玩儿,我便让他带周儿到王城去逛逛。”伍封愕然道:“这事没有什么不妥啊。”梦王姬抿嘴笑道:“不过当时我让介儿带了数百人陪老商到王城去,直入厚哥哥府上,让他搬回了成周的府上,厚哥哥王城的府第名义上是夫君的别院,实则成了介儿之府。厚哥哥虽不愿意,但介儿执掌兵权,老商又在一旁,厚哥哥以为夫君也插手,不敢不搬,事后王兄对厚哥哥大加赏赐,他没奈何只好哑忍了。如此一来,介儿施些手段,将王城收归王兄名下,总算解除了一个大大的隐忧。” 伍封不悦道:“这事你也可以告诉我啊!怎么老是瞒我?”梦王姬柔声道:“我这次不是故意瞒你,其实是想让你省心,给你多过几天舒适日子。”伍封释然点头,旋又叹道:“你这权谋手段可厉害得紧,比我可高明得多了。咦,老商怎没对我说过这事?”梦王姬格格笑道:“老商这人浑浑沌沌,只是与小周一起玩,哪里知道发生了何事?”伍封想起商壶之浑,呵呵笑道:“你倒是会用人,小战那时在你府上,若让小战同去,小战定会告诉我。”梦王姬道:“我倒不是怕被你知道,而是老商生得凶恶,他随你日久,王畿之地的人大多认识他,他往王城一跑,厚哥哥自然会想到你的身上。厚哥哥那时还不认识小战,便不会那么没胆气,万一冲突起来,叔侄打架就不成样子了。”伍封叹道:“似乎我在成周如同瘟神,这个名堂可不好。”梦王姬笑道:“夫君可不是瘟神,只是忠义两全,光明磊落,又不怕事,行事如疾风骤雨,不仅是厚哥哥,连刘公、单公也是对你忌惮之极。” 伍封对这位新夫人的手段更是佩服,笑道:“呵呵,你真是了得,我这夫人当真没有娶错。老实说,月儿虽有神勇,却丝毫不识权谋,公主好玩爱动,遇时不够冷静,又不喜欢多想,有你在身边,我可要省心多了。日后总将你带在身边,包管诸事顺遂。”周元王哈哈大笑,梦王姬笑道:“可惜我不擅剑术,事急起来只怕会有拖累。”伍封道:“有我和月儿在,哪里用得上你去挥剑?何况你这么娇滴滴的,我怎舍得让你去临阵?”梦王姬抿嘴笑道:“月儿和公主也是娇滴滴的,你怎舍得让她们使剑?”伍封笑道:“她们是不同的。月儿最有胆气,从无所畏,体格又佳,那是天生的勇士。公主也是胆大,不过心野一些,活泼好动,虽然她从小学剑,刀剑合击不错,但我不大愿意让她上阵。” 周元王笑道:“有妹夫和月公主的神勇无敌,王妹学剑何用?不过有一样王妹得学学,便是骑马之技。听介儿说妹夫府上人人都擅骑射,因此极能应变。”梦王姬道:“这事我也知道,只是在府中学骑不便,在外学骑岂非闹笑话?只好学泳。”伍封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早存了心思要嫁给为夫,才会勤练泳技,这回让我可知道了。”梦王姬脸上微红,白了他一眼,道:“谁说的?我是因天热消暑才会如此。”伍封笑道:“这学骑之事好办,明日我们出去打猎,正好在山中练骑。”周元王道:“那北邙山大部分已经改为田地,不过山中仍留了十余里猎场,寡人晚间派人知会虞人,明日始你们便尽管去打猎。眼下也正是秋狩之际。”说着忍不住笑道:“你们这新婚燕尔倒是与众不同,不守在府中却去狩猎,有些古怪,哈哈。” 晚间伍封与梦王姬回府,将楚月儿、妙公主等人叫来,伍封道:“明日我们一齐到北邙山天子猎场狩猎,你们一道去。”妙公主大喜,道:“这两年我早想着这事儿,真是妙极。”楚月儿笑道:“以往我们两番狩猎,第一次救了田氏的盘少爷,第二次救了秦世子赢利,每有狩猎,必有事发生。但事不过三,明日多半要安静了吧。”梦王姬只知道救赢利之事,救田盘的事可未听说过,拉着楚月儿和妙公主细问,三女在一旁嘀嘀咕咕,巧笑嫣然,想是说起了妙公主大雪天想到狩猎之事。 第四十八章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第二天,众人用过饭后,伍封留鲍兴、小鹿、天鄙虎和庄城守府,自己带上七女、商壶、圉公阳、庖丁刀、满饰基,披上甲胄,还将渠公也请去玩,渠公本想推辞,转念一想,也跟了来。众女带着随身的寺人侍女数十人,由遁者、铁勇和三百名倭人勇士簇拥,兵车整肃,出了成周北门,直入北邙山。掌管山林猎场的虞人早得了天子旨意,带人在山口迎接,又在山口插上龙伯大旗,守在山口。 伍封等人入了猎场,圉公阳上前道:“龙伯,各位夫人,是否让勇士围住四周,用号角将猎物赶出来?”楚月儿好奇道:“为何要赶出来?”梦王姬笑道:“大凡天子国君狩猎都是如此,利于猎杀。手下人甚至先将猎物准备好,等主人到时将猎物放出来,在车前经过,以此射猎。”楚月儿笑道:“这有何乐趣?”妙公主道:“不如我们骑马入林,见到猎物就射,也不用赶出来。”伍封点头道:“这样最好。我在场中教王姬骑马,你们各带十人相随,不可跑远。” 鲍兴将黑龙等四匹骏马牵过来,这五匹龙马除了黄龙已送赵飞羽外,其余四马均在府中养着,白龙无主,自然成了梦王姬的座骑。楚月儿兴致勃勃,骑上青龙,拿着劲弩铜矛,等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各自上马后,由数十勇士陪着,拥入林中,片刻后便听见林中箭矢鸣响,马蹄声声,夹杂着众女嘻笑之声。商壶等人带着其余勇士守在山林各处,以防不测。 伍封将梦王姬抱上黑龙,两人一骑,在场上往来驰骋,教梦王姬骑马之技。伍封在梦王姬身后,佳人在抱,嗅着梦王姬身上的幽香,快乐之极。渠公坐在大树之下,笑吟吟看着。 直到午时,梦王姬已能自行骑马,只是骑术不精,还得伍封在马旁跟着飞跑相护。伍封见她娇滴滴的无甚气力,可策骑一上午,仍然气息深沉,不见倦意,奇道:“你可有些奇怪了,怎么力气不大,长力倒不小?”梦王姬笑道:“夫君,你忘了伯昏无人传给我的‘坐忘’之法么?这一年多来我可练得甚好。”伍封笑道:“呵呵,我倒忘了这事。”梦王姬道:“此法宜自小练习,我教了介儿,可他沉不下心来,练不了这奇术,倒是小周年纪幼小,却能一坐整夜,委实骇人,比我可强得多了。”伍封点头道:“庄周这小孩儿颇合于道,老商也是,只不过一个是聪明人学道,一个是笨人行道,早晚都会有所大成。” 梦王姬道:“不过其中我还有些不明白处,要向你请教。”伍封笑道:“我也又没练过,怎会知道?”梦王姬道:“这‘坐忘’比不上吐纳,但都是道者一流,当有共通之处。”当下细说这“坐忘”的练法,伍封见果然不如吐纳玄奥,但比巫氏的养颜增力之术要高明,遂与梦王姬详加研讨,梦王姬总算尽数领悟。 此时庖丁刀带着侍女寺人备好酒饭,伍封鸣金收队,众人才嘻嘻哈哈回到树下用饭,伍封见众勇士携着无数猎物,都是兔子,顺口问道:“今日公主猎了几只兔子?”妙公主得意洋洋道:“有十一二只吧。雨儿她们也各有八九只,风儿多一些,有十二三只。”伍封笑道:“了不起,你们都有这么多,月儿想必有三十只?”楚月儿摇头道:“月儿一只都没有射到。” 伍封大奇,问道:“你的箭矢武技远胜过她们,怎么反是一只没有?”妙公主笑道:“月儿的本事厉害,怕将我们比下去,所以只是将兔子赶出来,由得我们射。”伍封哈哈大笑,道:“先前月儿还说赶出来没趣,怎么自己反而这样做?”楚月儿笑道:“这是不同的。”梦王姬甚喜欢楚月儿这温柔婉娈的性子,笑道:“月儿是为了让公主和雨儿她们高兴,宁愿自己空手而回。” 伍封点头赞道:“月儿这性子最好。”妙公主不悦道:“那我就不好了?最多下午我也不射。”伍封笑道:“你们怎能不射?我正要看看你和雨儿她们的本事。这事有些奇怪,怎么射的全是兔子,这天子猎场就没有其他的猎物么?”秋风道:“这是公主的主意。她说这是天子猎场,虽然天子让我们在此习射,我们可不能胡来,那些麋鹿黄羊还是留给天子。又见满山野兔,多得出奇,便只许射兔。” 伍封赞道:“公主很有道理,这几天我们便这么做,否则将山中一射而空,天子真要狩猎时,岂非无物可猎?”梦王姬笑道:“一年多前,王兄将猎场范围收窄,我怕猎物少了,让人放了三百余对兔子在场中,想不到现在竟变出有这么多。”冬雪道:“王姬说得是,兔子繁殖最快,若不常射,只怕再过两三年,这北邙山便变得光秃秃的,全是兔洞。”伍封哈哈大笑,道:“我们先用饭吧,略休息一阵再射。” 用完饭后,众人在树下休息,便听渠公与春雨小声说话,渠公道:“雨儿,假设以前这山上没有兔子,王姬一年前放了十对兔子在此。兔子每八个月便可生殖,每次假设生十只,雌雄数额相若,那么四月前有多少只兔子?”春雨沉吟片刻,道:“一百二十只。”渠公道:“如果雌雄兔子都成对生殖,四个月后有多少只呢?”春雨又想了想,道:“七百二十只。”渠公又问:“如此再过八年,有多少只兔子?” 伍封听着数字便觉头痛,暗暗咂舌,他闲不住,转到秋风面前,笑道:“风儿的箭矢胜过雨儿三人,很了不起。”秋风被他称赞,十分开心,夏阳在一旁道:“风儿力大,小兴儿走后,小夫人又让她掌管府中武库,每日舞刀弄矛,常习射艺,自然比我们三人要强些。”伍封道:“你们也了不起,譬如你擅药理,雪儿善养牧,都有专长。”妙公主在一旁道:“我的剑术射艺也有许多长进,你怎不夸我?”伍封笑道:“你也不错。不过你与风儿她们不同,你是自小学剑,风儿她们是到了燕儿处再学,根基不同。如果风儿自小学剑,必定胜过你。”妙公主想了想,笑道:“这也说得是。我在莱夷若向娘亲多学学,或者长进更大。”伍封道:“其实你略有长进,我都看在眼里。不过不敢随便夸你,免得你得意洋洋,不思进取。”妙公主听他这么说,气恼道:“哼,你竟瞧我不起,要不我们比试一下?”伍封哈哈大笑,道:“你真想比试?”妙公主嫣然笑道:“正是,不过只许你用一成力气。”伍封见她这模样,仿佛又如小时候与他顽皮的样子,哪里像个已经生了儿子的妇人,笑道:“也好,我不用拔剑,只要你逼得我拔出剑来,便算我输。” 妙公主摇头道:“你不拔剑也厉害得紧,不过你只用一成力气,又是空手,我就不信打不过你。”当下站起身来,右手执“精卫”铁剑,左手握“鱼肠”短刀,道:“夫君,你来试试我的厉害!”伍封笑迎上去,道:“你动手吧。”妙公主甜笑道:“夫君大人,你可要小心。”一剑向伍封刺去。伍封微微侧身,避开这剑,可剑动之时,妙公主的短刀似是早料到伍封的侧身方位,呼地一声横削而至。 伍封早料到她刀剑上的变化,微笑闪身,轻松避开刀剑。不料妙公主格格一笑,底下飞起一脚,向他腿上踢过来。伍封暗吃一惊,没料到妙公主竟然能刀剑夹腿,陡生奇招,想来必是娘亲所授的绝技。他经验丰富,这也难不到他,闪身后退,他身形奇快,倏地闪退在四尺之外,仿佛先前就站在那里一样。 妙公主见第一招便将夫君迫得后退,得意洋洋道:“怎样?”伍封赞道:“你这刀剑夹腿甚奇,威力大了不少。”妙公主闪身上来,刀剑左右刺斫,便如两人与伍封同时动手,得暇时飞出一脚来,果然比在吴国时厉害了许多。 伍封存心相让,见妙公主奇招无穷,斗到酣处,居然将刀剑换手握着,有时候刀是刀、剑是剑,有时候刀是剑、剑又成了刀,真真假假,变化万方,威力比以往几乎大了一倍,赞叹不已。斗了百余招,伍封只是闪避,未还一招,妙公主猛地退开,嗔道:“不打了,怎么也敌不过你,娘亲教了我许多本事,想不到夫君大人比以前厉害了许多,居然不用还手。” 伍封笑道:“你已经很厉害了,其实是我没守约定。我若还手,只用一成力气的话,毫无用处,我闪身退避却是全力以赴的。我有个法子,可让你刀剑招式几乎快上一倍,雨儿她们都学过了,你要不要学?”妙公主听说大家都学了,忙道:“你快教。”伍封仔细教她快剑之诀,这诀窍他悟到已久,对妙公主的武技根底又熟知,教起来更是事半功倍,不消多时,妙公主便学会了诀窍,只欠精熟。 此时已到未时,楚月儿妙公主等人继续猎兔,伍封在场上教梦王姬骑马,唯有春雨被渠公叫在一边,问些古怪的问题,偏偏春雨对此兴趣昂然,二人互有问答,兴高采烈。 梦王姬无甚武技底子,学习骑马自然不及他人快捷,在马背上东摇西晃,伍封只好在背后抱住她。骑了好一阵,伍封怕她累着,与她下马休息。梦王姬叹道:“梦梦可不成器得紧,这马背上光秃秃的,腿力差点可不行。”伍封怪笑道:“你腿力不行么?晚间我们换个法子,让你练练腿力。”梦王姬满脸绯红,叱道:“胡说什么?”伸手在伍封腿上重重一捏,不料伍封自从吐纳到了“龙蜇”神境之后,肌肉坚实之极,梦王姬一捏之下,反被伍封的肌肉将手指弹开。伍封大笑跳起来,梦王姬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腿力倒好,嘻嘻!”伍封道:“骑马的确要靠腿力,腰力也甚要紧,马背比不得坐床,难以坐稳。”梦王姬道:“要是这马背上能放一张小小的坐床才好哩!”伍封笑道:“亏你想得出,那坐床……”,忽然心思一动,出起神来。 梦王姬奇道:“怎么?”伍封面露喜色,大声道:“月儿、小兴儿、小刀、小阳!”一迭声将四人叫过来,楚月儿讶然道:“夫君又想干什么?”伍封道:“月儿,你去教王姬骑马。我想起了件物儿,要与小兴儿他们啄磨啄磨。”楚月儿和梦王姬满腹狐疑,见他神秘兮兮地,也懒得问他,牵手去了。 伍封道:“小兴儿,我想起了件东西,如果我们依马背之状,用金铜打造一个半圆的坐床,前后有栏子,骑马时是否稳当些?”鲍兴道:“那是自然,不过战急奔时,马背甚滑,这坐床岂非很易滑下来?”伍封笑道:“我们可以在坐床上安上革带,扎在马腹上,这便安稳了。”圉公阳想了想,道:“这法子甚妙,马腹甚大,急跑之时内脏晃动,还容易受伤。若用革带束腹反而安全,也易使力,就像人用革带扎腰一样。”庖丁刀道:“坐床下得垫上厚厚的革布,上面也得有,这样骑马时既舒服又不伤马。”伍封道:“是否还可以造两个蹬子放脚?这样便好用腿力,甚或站起来,用于马战威力只怕要大上一倍。” 鲍兴三人击掌叫绝。伍封道:“事不宜迟,王姬正学骑马,若有此物,学起来便快得多了。小刀颇擅铸技,家中正有匠人冶炉,上次你们造出马蹄铁,这次仍由你们带着他们去打造。”三人匆匆而去,这时夏阳骑马回来,问道:“咦,小兴儿他们干啥去了?”伍封刚想出了个妙物,心中得意,将她抱下马来,在脸上重重吻了一下,笑道:“这事情为夫暂不能说,明天你便知道了。” 这一次打猎顺利之极,未生任何变故。晚间回府,将打来的兔子送了许多到王宫去,剩下的府内制肴,兔肉甚美,又是众女亲手所猎,吃起来只觉倍加开胃。饭后,楚月儿道:“师父有天说过,吃这兔肉非得多配些膏脂蔬果不可,否则,每日吃兔肉,人会缺少精神,渐渐消瘦。”众人大奇,追问其中道理。楚月儿道:“这事情师父也不甚清楚,或是兔肉少脂有关。”春雨道:“既然神医说过,定有其道理。”庖丁刀道:“小人记住了。”伍封道:“小刀,你与小阳的事情甚多,不必每日到庖室亲手制肴,不会在庖人中多收几个徒儿么?”庖丁刀点头道:“其实小人对庖艺甚有兴趣,每日不转一下庖室,便会心痒。既然龙伯这么说,小人便收几个徒儿。”梦王姬笑道:“夫君喜美食,小刀大可以多收徒,譬如我府上来的那几个寺人,庖艺还算过得去。你收上二三十个徒弟,几十人在一起精研庖艺,只怕人人庖艺精进。”庖丁刀惭愧道:“不是龙伯和王姬这么说,小人怎敢有收徒之念?明日我便去试试。”伍封道:“小阳也选几十人收为徒,学些养牧和驭车本事。”圉公阳点头。 渠公呵呵笑道:“封儿这几位夫人各有所长,府上人才鼎盛,看着真让人放心。封儿,这雨儿颇有计算之才,我这些天可要借她用用,你别要舍不得。”伍封笑道:“老爷子这筹算本事天下少有,雨儿随你些时候,必能有成。” 次日骑马之时,等鲍兴将梦王姬的白龙牵上来,众人便见马背上多了一物,此物呈半圆之形,用青铜打造,上下各用了厚厚革布垫着,四条革带直束在马腹上,两旁还各有一个蹬子,刚好可放入一脚。众人大奇,梦王姬道:“这是个什么物什?”伍封得意地道:“你不是想放个坐床在马背上么?便是此物。昨晚我已经偷偷试过了,你骑上去瞧瞧,包管安稳之极。”他将梦王姬抱上马背,又将她的双脚放在蹬子中。 梦王姬赞道:“这可舒服多了。”在蹬子上站起来,嫣然笑道:“想不到还可以站……”,忽然白龙嘶鸣一声,向前直奔出去。梦王姬大惊,紧紧抓住马缰绳,伍封和楚月儿怕她跌下来,发足去追,不料梦王姬在马背上东摇西晃,却始终未跌下来,白龙跑了七八圈,渐渐止步。 梦王姬惊得面色苍白,但她独自骑行许久,居然仍能安坐马背,心下又十分高兴,道:“这白龙怎么不听使唤?”伍封笑道:“适才我忘了告诉你,小刀在蹬子内侧造了两条刺,并不甚尖,但双脚夹一夹时,刺尖刺在马腹上。虽然不会刺伤马,但马也会有些痛的,负痛之下便会猛跑,好过用马鞭抽它。刚才你站起身时,未得其法,以致不小心刺到了马,下次站时便要注意。”楚月儿埋怨道:“夫君早先不说,人若跌下来可怎么好?咦,我们能站在蹬子上,马战用力便容易多了,岂非威力大增?”伍封点头道:“正是。不过这物儿叫坐床可不像,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既然此物能让人安稳而骑,便叫马鞍,蹬子叫马蹬,刺叫马刺。”妙公主在一旁道:“马鞍马刺还好说,那蹬子明明是人蹬着,叫马蹬可不好吧?”伍封笑道:“哪有你这么想的?既然都是马上的东西,自然要叫马蹬,就像那马蹄铁一样。” 众人见伍封竟然想出这么件宝物来,无不佩服到心里去。楚月儿叹道:“夫君真是聪明之极,连弩、龙爪、马蹄铁、马鞍这四样东西,换了别人便想不出来。”伍封笑道:“这都是好用斗狠之物,怎比得上王姬脑子一转便妙诗如潮、乐如天籁?这马鞍用于马战必能威力倍增,须得多多打造不可。”庖丁刀道:“这事便交给小人去办。”渠公笑道:“日后就靠这马鞍子卖钱,只怕生意比府上的‘须惠陶器’还好。”伍封摇头道:“这些武器一类的东西还是少卖,我们卖得越多,便说明天下间战事越多。我想日后开个药坊,单是月儿的‘花露’和鼠药,便足以财源广进了,我们既能赚钱,又能造福于民,岂非更好?” 头几天打猎主要是伍封的妻妾,后来众女只是骑马追逐玩乐,伍封便让商壶等人去狩猎。商壶和满饰基都是极好的猎手,憋了好些天了,如今由他们动手,自然是兴致勃发。商壶打猎不用箭矢,只是提着大叉追逐捉拿,满饰基却用劲弓,虽然不及王子姑曹的本事,却能一发两矢,同射二物,单是这二人所猎便超过众女一日之得。其余的遁者、铁勇各有所长,山中的兔子自然是大倒其霉。 庖丁刀每日在府中监造马鞍,不多日已经打造出不少来,渐渐将伍封府上的战马大多装配,使用中经验多了,偶尔有些小的改动,最后凡是骑用的战马尽配上马鞍,在打猎中试用,果然马战威力倍增。 这日正在猎场,庄战赶了过来。楚月儿喜道:“小战回来了?”庄战道:“是。小人先前回府,父亲说龙伯和诸位夫人在此打猎,随赶了来。”伍封问道:“你已将弦儿送到胡地?”庄战点头道:“已经送到了,弦儿的舅舅在胡人中颇有地位,众人见了他都十分尊敬,也不知道是何官儿。小人回来时去了代国和中山,拜见了代王夫妇和平爷,也见了中山女王、中山君和招爷。” 楚月儿问道:“代王后、中山君、平爷招爷他们可好?”庄战道:“都十分好。他们给龙伯和各位夫人送了许多礼物。小人携了许多礼物北去,又带了许多礼物南下,总怕遇到盗贼。好在龙伯名气甚大,一路打着龙伯旗号,未遇麻烦,反是沿途各国的大小官儿前来巴结。”众人七嘴八舌问了许多,庄战与赵飞羽等人原来就不相识,是以也说不出他们比以前是胖是瘦。伍封道:“小战一路辛苦,既然来了,这些天便也学习骑射。”庄战笑道:“小人一路上随弦儿学习骑射,还算过得去,不过还得多练练。”他又以拜见主人之礼向梦王姬叩头,梦王姬笑道:“算了,你在我府上许久,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多讲究?” 忽忽过了月余,庄战骑术练得甚好,梦王姬也已经学会了骑马,骑术虽不甚高,却也能安然纵马飞驰。眼见伍封两年之期将至,众人不再去狩猎,伍封让众人开始打点行装。 由于梦王姬要随伍封回齐国去,准备的事情尤多,等一切准备妥当,早已经立冬了。 这日伍封入宫向周元王说起回国的事,周元王与姬介都在宫中,周元王叹了口气,道:“两年之期这么快就过了,妹夫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寡人心中委实有些不舍。”伍封叹了口气,道:“人生有离有散,微臣若有机会,自会到成周来觐见天子。”周元王怅然良久,问道:“妹夫准备何日成程?”伍封道:“微臣这几日就打算走。”周元王道:“这么快?由成周回齐,乘舟更好,只是雪季将至,河上多有冰封,难以行驶。” 伍封道:“当日微臣送田氏四小姐嫁到赵家,离开时曾经答应过她,回齐国时定会饶道晋国去看看她,是以一直无舟行的打算。”姬介道:“姑丈,眼下已入冬天,马上要下雪,陆路途行也不易,行一日之路,不及平日半天的路程,等回到齐国时,只怕已经是春后的事了。不如等春后水暖,姑丈先去趟晋国,然后折回来,乘舟而下,二三十日便可回到齐国。” 伍封心知他说得有道理,但他担心齐国之事,点头道:“太子之言也有道理,我是怕在外日久,国中生变。不如我回府与王姬她们商议一下,看看何时动身最好。”周元王道:“总之是能多留一日,便不必匆匆赶路最好。” 伍封见他们盛意拳拳,叹了口气,告辞出宫,回府与众人商议。渠公道:“天子和太子所言也有道理,眼下将至雪季,不利远行。我们这一路上辎重甚多,又有许多女眷,到时候有人在路上受点风寒,更是不妙。”妙公主虽有些记挂儿子伍敬,但她却知道雪行甚难,也道:“既然如此,我们多留些日子也不妨。”伍封问楚月儿道:“月儿,你觉得如何?”楚月儿道:“夫君自己定下日子吧,月儿没什么意见。” 伍封向梦王姬看去,道:“王姬怎么不说话呢?”梦王姬笑道:“以我的想法,自是想春后才走,只是我要这么说,夫君大人定以为我是一番私心,舍不得娘家人。”伍封笑道:“岂有此理,一家人说话无须顾忌。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便留天暖后再走。” 渠公道:“既然如此,我可要先告辞了。”伍封奇道:“老爷子不与我们一道走?”渠公笑道:“我还有许多事,本来早该去趟吴国,只是因你的喜事才来,后来见雨儿是个算用人才,便留下来教教她。你不擅理财,府中每日支出开销都得有个人管管,王姬、公主、月儿身份尊贵,各有所长,要处理大事,这事情雨儿最有天赋,我才会尽心教她。”伍封笑道:“老爷子说得是,日后便由雨儿管宝货钱财,风儿管武库,雪儿管战马信鸽,阳儿管药物。月儿专司武事,凡有大事,外事靠王姬,内事找公主,我便省心了。”渠公笑道:“你这安排十分合适。”伍封道:“既然老爷子也说雪行不便,为何定要现在到吴国去?”渠公道:“我商营一生,只知道生意的事。我们家中除了邑产,还靠陶器、铜兵、渔盐获利,年初我运了许多铜兵和陶器到吴国,眼下正是收钱之时。” 妙公主好奇道:“为何现在是收钱之时?”渠公笑道:“这事儿你们自然不知道,大凡到了冬天,都是每年收成之后,手有余钱,不到新春时分花费不了多少。是以收欠必须赶在新春之前,也唯有这时人手才有余钱。吴人欠我们不少钱货,我当然要去收。到了春后才去,又怕他们将钱花了,白跑一趟。封儿,你要记住,世上之人并非人人如你一般守信。” 伍封、梦王姬和妙公主自然不知道这些道理,楚月儿自幼便到钟建府上,后来到田恒府上,从未受过艰辛,她年纪幼小,也不知道这种事。春夏秋冬四女却颇有感触,冬雪道:“是啊,民间每到年尾便叫年关,若欠人钱物,此时便有被人追讨,十分难过。” 伍封道:“既然如此,人家如果不还钱,说不好要打架,我便派……”,渠公摆手道:“我还是带我的那些人算了。眼下我走到任何地方,只要说是龙伯府上的人,便一切顺遂,谁敢打架?” 这时,庄城带着庄战、庄周上来,庄城道:“龙伯、王姬、月公主,小人想告老而归,带小周回楚国去,不过留下小战为龙伯效力。”梦王姬忙道:“老庄怎会想着走?是否有何不如意处?”庄城摇头道:“小人年纪高大了,不免有些思乡,而小周生于成周,从未回过故里。龙伯日后事多,小人年纪大了,小周又年幼,恐怕会有拖累,何况龙伯府上人材甚多,小人派不上用场。日后小战便听凭龙伯和各位夫人差遣,婚娶生死皆听龙伯的。” 伍封与梦王姬劝了老半天,庄城却心意已决,执意要走。渠公在一旁叹道:“封儿,王姬,你们便由得老庄吧。大凡这人年纪一大,便生思乡之意,老死异乡又谁愿意呢?我看老庄并非有何不满,纯是思乡心切。” 梦王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强留,老庄日后可要保重,小周,我教你的‘坐忘’可不要忘了。”伍封对楚月儿道:“月儿,你便修书一封,让老庄拿回去,将你们那族长换下来。我早看他有些不顺了,还是老庄靠得住。”楚月儿点头答应。楚月儿和梦王姬赐了庄城许多金货珠宝。 商壶听说庄周要走了,上前抱起庄周,放声大哭,庄周笑道:“老商,你也不用哭,日后你想我时,便来楚国。等我大了些,或会去找你说话。人生分合聚散也是常事,只要我心里有你,仍是在一起。”他这么一说话,堂上人人皆惊,想不到这小孩儿居然有如此见识,委实令人惊佩。商壶愕然道:“心想着便算在一起么?”庄周道:“那是自然。譬如我昨日梦见老商在睡觉,似乎正在甜梦之中。今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你在我梦中,还是我在你梦中,自是越想越不明白。不过后来想到有一个我,有一个你,还有一个梦,这不就明白了么?”商壶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将庄周放了下来。 妙公主看着庄周,不禁张口结舌,好半天才道:“这小孩儿说的是什么?”楚月儿道:“小周是王姬的徒儿,别看他年幼,学问可大着哩。”伍封叹道:“王姬这徒儿委实了不起,日后非同小可。”梦王姬摇头道:“我教他的只是学问,他跟了老子几年,才会如此。”春夏秋冬四女素来喜欢庄周,各拿了不少好玩的宝货玩物给他。 次日渠公果然动身,临行时拿了个竹筒给伍封,道:“这是我写的一份帛书,你回去交给夫人。”伍封笑道:“老爷子又不是长年不回,何事用得上帛书?”接过竹筒,顺手交给妙公主。渠公道:“我怕事情耽搁,一时赶不回去。”冬雨拿了个小笼递给渠公,道:“老爷子,这里有只信鸽你带着,夫君说了,老爷子如果有要事,便写好帛书让信鸽带来。”渠公笑道:“哪里用得上这鸽儿?”想了想依然拿着,对伍封道:“封儿,要多多保重。你年纪轻轻,日后所遇的事情恐怕更多,万一有难办的事儿,便想想令尊伍相国的坚韧,只要人在便有希望。”伍封呵呵笑道:“老爷子的话我会记住的,放心便是。”渠公细细看了伍封良久,叹了口气,上车去了。 梦王姬疑惑道:“夫君,老爷子平时便这么说话吗?”伍封道:“以前没这些叮嘱,或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小声道:“你不知道,老爷子是娘亲的贴身寺人,从小当我是他儿子一样,对我爱惜得紧。” 过了数日,庄城带着庄周也走了,伍封送了他们几乘车,又买了十个童仆送给庄城,庄战带人直送出城外才回。 当晚天降大雪,一夜之间便是满地银霜。眼下成周人都知道伍封冬春暖便要走了,这些天成周的大小群臣不断宴请伍封,以为践行,足足闹了一整个冬天。 眼看新春将至,这日伍封刚由姬厚府上回来,梦王姬与楚月儿迎上来,梦王姬道:“夫君,有人来访,在府上等很久了。”伍封带着醉意道:“是谁?有你这花容月貌的王姬在,还不能打发他走么?”梦王姬白了他一眼,笑道:“这人可了不得,你非得亲见不可。”楚月儿笑嘻嘻扶着伍封入了厢房,梦王姬让人将客人请来。 那人一走进厢房,伍封看时,竟是秦厉共公,吃了一惊,忙起身道:“咦,国君怎么来了?”请他坐下。秦厉共公笑道:“寡人听说龙伯过些日子要回齐国去,忙赶来相见。龙伯如今在成周,离秦地倒近,寡人还可以见见,若回了齐国,这一东一西相距甚远,寡人便难见到了。”伍封愕然道:“国君亲赴成周,这么大的事儿为何没人对在下说?”秦厉共公笑道:“寡人欲通蜀国,故而巡视东疆,趁机悄悄进入成周,并不敢惊动天子和刘单二公。王姬切不可将寡人来的事告诉天子,否则非惊扰成周上下不可。” 梦王姬笑道:“这个梦梦理会得。国君眼下不是世子了,以往还能四处走走,拜访些老朋友,现在身为一国之君,稍一动身便惊动一国。”秦厉共公点头道:“王姬最明白寡人这心思,寡人这次来纯粹是私事,只是想见一见龙伯,对饮几爵。”伍封让人拿酒肴上来,自己与楚月儿和梦王姬相陪,四人在秦国时便十分熟悉,自然少了许多客套。 秦厉共公道:“寡人这一年多来专心国事,总算诸事平息,心中时时感念龙伯、王姬和月公主昔日征战相助之恩德。”伍封道:“这都是天子的差遣,若无王师西进,在下想援手也不可得。”秦厉共公笑道:“龙伯也不必谦让,寡人心中有数。记得那日是王姬诞辰,寡人到北邙山猎雪貂遇刺,幸得龙伯和月公主相救。如今不到两年,我们四人同处一室,却是另有光景,王姬也变成龙伯夫人了。” 伍封笑道:“听闻国君曾有意聘娶王姬为君夫人,是否确有其事?”梦王姬脸上微红,嗔道:“夫君还说这些事干什么?”秦厉共公笑道:“寡人的夫人殁于火难你们是知道的,那时候寡人便下了决心,要聘娶王姬。只可惜大位初定,国事繁忙,再加上先王新故,寡人一直无暇办这事,不料被龙伯抢了个先手,呵呵,寡人心中对龙伯可是又嫉妒又羡慕。” 楚月儿格格笑道:“国君说话倒是爽快得很。”伍封得意道:“不瞒国君说,在下听说国君欲娶王姬,委实吓了个心惊胆战,只好抢先下手。”秦厉共公叹道:“是啊,寡人可后悔之极。若是再回到以前,寡人必定趁龙伯在楚国未回时,亲赴成周求亲,必能得偿心愿。”伍封笑道:“那倒不一定,在下说不准便飞赶回来争夺,王姬落入谁手仍是未知之数。” 梦王姬在一旁满脸通红,大发娇嗔道:“你们可真是的,没事拿梦梦打趣!”楚月儿格格笑道:“国君和夫君说的可都是真话哩。”伍封与秦厉共公对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 秦厉共公笑了良久,忽又叹道:“寡人一生没有什么朋友,心中自忖平生好友唯有龙伯一人。当世子时,寡人还可以遂心所欲,作了国君,顾忌的便多了。譬如你们在秦国时,寡人请龙伯与甘成和秦失比武,既希望龙伯获胜,又希望龙伯失败,心中十分矛盾。”伍封更觉这人爽快,道:“这事自然的,譬如在下也盼国君能娶一位好夫人,但又怕国君将王姬娶了去,也是矛盾。”梦王姬见他又扯到自己身上,一时无话可说,又拿伍封没奈何,只是“唉”的叹息一声。楚月儿忍不住笑,道:“王姬勿须烦恼,夫君说话向来是这样子的。” 秦厉共公问道:“秦失辞官而去,寡人十分想念,寡人当世子时,与他无甚交情,反而因他忠于智夫人而心中有隙。近来见群臣之间私底下倾轧争斗,连甘成也不能免,便觉得秦失这种不贪恋权位的人十分难得。秦失可到了龙伯府上么?”伍封摇头道:“在下对他也甚是喜欢,可惜他不曾来。”秦厉共公眼中闪过失望之色,叹了口气,由怀中取出一物交给伍封,道:“秦失生有傲骨,他不服之人,绝不会相投。以寡人之见,秦失不投人则已,要投奔人的话只有龙伯。若是龙伯日后能见到秦失,便请将此物交给他,算是寡人相酬其功。” 伍封见那是一双手套,只不过做法精致,内用革套,外面有一层金属网状之物,是由细密的精铁小圈一个个相圈而成,由腕到指都护着,可避刀剑,与伍封和楚月儿的金缕衣、护臂、护腿和履垫以铁链为网的做法有些相似,又略有不同。最妙的是十指之上有十个尖利的铁爪尖,如同虎爪之尖,略带勾形,看来此物若戴在手上,不仅可抓握刀剑,这十个尖爪还能伤人,正合秦失的空手抓击本事。 秦厉共公道:“这是寡人在旧宫火场觅到的,听说是伯昏无人为秦失所制,名曰‘虎爪’,还未制成,又烧坏了,寡人便依其遗意请高手匠人制成,特地赐给秦失。”伍封皱眉道:“在下可没什么把握能觅到秦失。”秦厉共公苦笑道:“龙伯要觅不到,寡人更难见到他了。寡人身为国君,自不能像龙伯一样四下走动,是以龙伯遇见他的机会还大些。万一觅不到秦失,此物龙伯大可以自用。”伍封微笑不语,伸手接过,道:“在下手上的功夫另有讲究,若带了虎爪,反而使不出来。此物在下暂且拿着,等见了秦失,必定转搞告国君之意。至于秦失是否能回秦国去,在下却没有把握。”秦厉共公摇头道:“以秦失的心性,他离秦而去,必不会厚颜再回,寡人倒没想过他会回去,只是敬他清高不贪恋权势而已。”伍封不住地点头。 秦厉共公道:“寡人悄悄入城,不能久留。”举爵向伍封道:“龙伯,寡人谢你当初奋神勇、破奇阵,亲送寡人即位。”二人对饮后,秦厉共公又向楚月儿举爵道:“月公主,你先在雪地、后在火场,两番救了寡人性命,寡人永记此德,请饮此爵。”又与楚月儿对饮一爵。秦厉共公第三爵却向梦王姬举起来,道:“寡人久慕王姬,可惜好事不谐。只盼王姬日后还记得曾有寡人为你雪地猎貂,寡人便十分快慰了。”梦王姬也与他饮了一爵。 秦厉共公向梦王姬道:“寡人就要走了,日后能否再见还是未知之数。想起当日在先王之前曾唱‘无衣’,王姬能否再显琴艺,以送故人?”梦王姬点了点头,坐在琴案之后,弹起了那曲《无衣》。秦厉共公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唱道第二段时,伍封忍不住击案相合,也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唱了数遍方止,秦厉共公眼中微透泪光,道:“寡人走了,各位保重。”伍封等人起身相送出府,想一直送出城外,秦厉共公摇头道:“你们若一路相送,必使他侧目,只怕有人会认出寡人来。寡人有甘成护送,你们大可以放心。”众人施礼后,秦厉共公踏雪而去,到转角处有马车迎出来,秦厉共公上了车,回身挥了挥手,片刻便消失于大雪之中。 伍封三人站在门外良久,楚月儿道:“秦君很够朋友,居然不顾一国之君的身份,偷偷冒雪前来探视。”梦王姬叹道:“秦君豪迈过人,以前可没怎么在意他。看来有他为君,秦国必会强盛,威震西陲。”伍封道:“若是秦人都是如此,秦国就可怕得紧了。”此后果如他们二人今日所言,秦厉共公放手西疆,伐绵诸、灭大荔、俘义渠之君,广扩秦地,威震西戎,与在其之前的秦君相比,功业仅次于曾经称霸的秦穆公。 回府之后,妙公主赶来道:“先前你们与人饮酒唱歌,十分热闹,那是何人?”伍封小声道:“是秦国的国君悄悄来探视。”妙公主“噢”了一声,她与秦厉共公从未见过,没有交情,是以并不在意。 不数日又到新春,已是公元前475年。 春暖花开,眼见快二月了。伍封这日带了众位夫人入宫,向周元王辞行。周元王知道这一次再也无法挽留了,只是唉声叹气,大有不舍之意。伍封道:“本想先去晋国后再回来,水路东归,不过微臣又想顺便过中山和代国探访故人,是以还是陆路而行。”周元王道:“妹夫,王妹随你而去,烦你多加照顾,善待寡人爱妹。”伍封道:“天子尽管放心。”楚月儿道:“天子,先王临终曾托付月儿照顾王姬,有月儿在,自会保护王姬周全。”周元王又扯着梦王姬叮嘱良久,才放了他们回府。 次日伍封等人大队人马由北门而出,周元王、太子姬介、姬厚、刘卷、单骄引着成周大小官员前来相送,成周百姓也簇拥在城外,多逾万人。 周元王与梦王姬洒泪道别,场面十分感人,伍封对周元王和姬介小声道:“天子、太子,微臣有一言禀告。不论日后有何变故,这王师三军务必不可交付臣下手中,只要军权在握,天大的事也能应付。”周元王点头道:“妹夫之言,寡人牢记在心。介儿你也要记住此言。”几个寺人抬来一面铜管金顶的旗杆,周元王道:“这面旗制成了多日,妹夫一路插着,或可助妹夫开路。”伍封接到手上,将卷在旗杆上的大展开,只见上面绣着“龙伯”两个大字,底下还有“天子仁制”四个小字。伍封感激谢过,命鲍兴将大旗插在最前面庄战的兵车上。 姬厚等官员也一一与伍封等人道别,快到巳时伍封的大队才能动身,自到看不见时,周元王才怏怏而回不提。 伍封让圉公阳先往晋国假道,通知赵鞅自己要探访田燕儿。大队还未行出十里,在前面开道的庄战派人来报,说有人挡道。伍封驱车上前,见是那位大匠尹。大匠尹带着十余人向伍封叩头道:“小人得龙伯相荐为官,无以为报,这些日子小人亲手打造了纯铜浴盆一个,供龙伯和各位夫人路途之用。”伍封见这铜盆甚大,足以供得上三四人洗浴,笑道:“你这铜盆虽好,奈何大了些,一路携带只怕有些不便。”大匠尹道:“此盆虽大,但质地甚好,更兼轻薄,只有十斤之重,一手可执。”伍封惊道:“如此大的铜盆只有十斤?这真是难得,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让春雨拿了些金贝来给他。大匠尹执意不要,道:“小人虽不算富,但在铜坊中也颇有利益。”又拿了一盒铜制的薄面具献给伍封,道:“初见龙伯时,各位夫人对这面具甚感兴趣,两番买了不少,小人又拿了些来,供各位夫人路上把玩。”伍封赞道:“你是个有心人,日后小心为官,或有升迁。”让春雨将面具接下来。大匠尹笑道:“昨日太子已经升了小人为王师工正,只因龙伯要回国,太子抑郁不乐,想起小人是龙伯推荐的,遂升了小人的职。”伍封笑道:“恭喜恭喜,哈哈。” 大匠尹道:“其实这都是靠龙伯的面子。小人不敢阻碍龙伯的行程,龙伯请行。”他乖乖退到路边,伍封催大队前行,远远回头还见这人在路旁目送。 楚月儿叹道:“想不到他还能记挂着夫君的恩德。”伍封点头道:“其实这人与秦君是一样的,都是性情中人,只不过他身份低微,不敢与我交朋友。早知道如此,以前便该多与他聊聊。”梦王姬还在车中啜泣,妙公主安慰了许久,商壶替梦王姬驭车,笑道:“王姬姑姑何必哭?还是小周说得好,只要王姬姑姑心中有天子,天子心中有王姬姑姑,仍是在一起的。” 梦王姬听他这“王姬姑姑”说法颇不顺耳,忍不住道:“老商怎叫我‘王姬姑姑’?听来甚是别扭。”商壶道:“以前叫王姬,眼下成了姑丈的老婆,自然要叫王姬姑姑了,公主是公主姑姑。”梦王姬皱眉道:“你还是像以往般叫岂不是好?”商壶摇头道:“那不成了,是姑姑便得这么叫。”妙公主见这人甚是有趣,不在鲍兴之下,笑道:“那你索性都叫姑姑好了。” 商壶又摇头道:“这不成了。不信试试,姑姑、姑姑、姑姑!”他一阵猛叫唤,弄得楚月儿、春夏秋冬四女都向他看来,商壶笑道:“这不就弄混了?这么多姑姑,谁知道老商在叫谁?”妙公主咕咙道:“我听你这几声,怎么像鸟叫唤?” 伍封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老商之话甚有道理,眼下我有你们几位夫人在身边,他们这称呼可有些为难。公主,你可不知道这老商,行事古怪,说他糊涂吧,有时说话甚有道理,说他聪明吧,有时又让人一头雾水,千万不可与他认真。”鲍兴道:“老商,小红说过了,你不可太过顽皮,否则到了齐国,看她揪你的胡须。”商壶最怕的便是伍封和小红,闻言吓了一跳,问道:“真的?” 满饰基在旁边忍不住大笑,道:“鲍爷这话可说得不对。那日我明明听见小红对庄爷说话,可不是这样的。”鲍兴颓然道:“小基听见了?”楚月儿问道:“小红怎么说的?”满饰基嗡声嗡气道:“小红对庄战说……”,他学着小红的语气,道:“‘庄兄,小兴儿太过顽皮,你可要多看着点儿,别让他误了龙伯的大事。否则等他回家,我将他的胡须尽数拔了。’这话就是这么说的,不信可问问庄爷。” 梦王姬忍不住笑道:“原来小兴儿将小红的话,反过来说在老商身上。”商壶却甚是认真,道:“其实有老商在,小红理应大可放心。小兴儿若有胡闹处,哪里还等到回齐国,老商便将他的须儿拔了。唉,小红太过多虑!”鲍兴恼道:“咦,这老商可不像话了,我这须儿怎是你拔的?存心想毁我的尊容?” 众人听见他们二人的言语,忍不住好笑,梦王姬悲戚之情也因此一扫而空。伍封这辎重甚多,本来由齐国带来的就不少,再加上天子、中山、晋国、秦国、楚国所赠,智、赵、韩、魏四家赠给伍封和楚月儿的宝货、梦王姬的嫁妆、妙公主由齐国带来的随行之物,单是各种美酒便有三四十车,总共有二三百车,另外这么多人沿途的清水干粮极多,幸好妙公主由齐国来时,带了大量的“须惠陶器”,都是大瓮,正好用来放美酒清水干粮,这又多了数十车。还有寺人、侍女、仆佣、庖人等众多,一路行程极是缓慢。 数日后入了晋国之境,圉公阳赶回来道:“龙伯,已见了四小姐,不过赵老将军病重,无恤公子手忙脚乱,一时派不出人手来迎接。”伍封吃了一惊,心忖赵鞅必是一病不起,正因如此,赵无恤定是怕智、韩、魏三家趁机异动,将人手四下派遣以防不测,又不好派个身份低微的人来迎接失礼,才会如此。赵无恤智谋胆识超群,绝不是手忙脚乱之人。 伍封催促速行,沿途不少晋人官员接待,都说赵鞅病重,只怕支持不了多少日子。十余日到了绛都城外,伍封与梦王姬略作商议,将小鹿和庄战引大队人马驻于城南郊外,带了各位夫人、鲍兴、商壶、圉公阳、庖丁刀和三十铁勇入城,一直往赵氏府上而去。 赵无恤带了赵氏族人在府外迎接,赵无恤道:“家父闻说龙伯要来,苦等了十余日,请龙伯即刻去见。”又对梦王姬、楚月儿、妙公主道:“王姬、二位公主,事情急了,恕在下无暇细叙。”众人自然不会在意,伍封带了众女入府,由赵无恤引着匆匆往后院去,到了赵鞅的卧室之外,伍封见田燕儿哭得两眼红肿,正在室外守候。 伍封道:“燕儿,老将军怎样了?”田燕儿见了他,眼中一亮,低头道:“龙伯,父亲正等着见你。”伍封让众女在外等着,与赵无恤入了房中,见赵鞅闭目正躺在卧床上,满脸削瘦,颧骨高耸,完全没有以往精练睿智的神气。 伍封心中向来尊敬这老人,心中伤痛,低声道:“老将军,晚辈伍封来看你。”赵鞅缓缓睁开眼睛。面露喜色,道:“龙……伯……”,他看着赵无恤,勉力举起手,指着门口,意思是让赵无恤先出去。赵无恤道:“父亲,就让孩儿在一旁侍侯可好?”赵鞅眼露不悦之色,仍指着门。赵无恤叹了口气,退到门外。 赵鞅盯着伍封,口中道:“代……代……”,后面的话始终说不出来,伍封问道:“代国?”赵鞅勉力点头,道:“飞……飞……”,伍封道:“飞去?噢,是说大小姐?”赵鞅眼光中甚是急切,道:“九……九……”,伍封愕然道:“九少爷?还是……”,这时便听脚步声响,赵无恤又走了进来,赵鞅嗓中游出一丝气息,似是叹息,又似是有话要说,却抓住了伍封的手,嘴不住地张合,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终于闭目而逝。 赵无恤抢上来道:“父亲!”放声大哭,房外的人立时哭声震天,伍封心中甚是伤感,轻轻掰开了赵鞅紧抓住他的手。赵无恤哭了一阵,站起身来,道:“燕儿!小周!”田燕儿和赵周由外面进来,赵无恤道:“发丧!燕儿带龙伯他们去休息,小周,你亲往代国通知姊姊姊夫。” 赵周匆匆出去,田燕儿哽咽对伍封道:“龙伯,请随燕儿来。”伍封知道赵鞅新丧,赵氏一族定有忙处,自己是个外人,自然要回避。田燕儿叫上田力和十余侍女,将伍封与其众位夫人带出府外,又叫上府外的鲍兴等人,一起到伍封以前在绛都所居、赵飞羽的旧宅,安置暂住。田燕儿又拿出赵氏的令箭,让田力将停在城外的伍封的人车带到府上来。 伍封问道:“两年多未见,燕儿还好吧?”田燕儿怔了怔,点头道:“还好。”说着又垂下泪来。伍封小声道:“我已经派人将恒善送到画城,安然无恙。”田燕儿知道他说的是小孩儿田白,缓缓点头。妙公主道:“燕儿,如果有人欺负你,不妨对夫君直说,我们自会替你出头。”田燕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多谢。”楚月儿叹道:“老将军新丧,燕儿自有忙处。燕儿先去忙吧,有事让田力来说一说便成了。”田燕儿点头道:“是。燕儿先去了,你们先歇歇。” 田燕儿走后,伍封寻思着赵鞅临终的说话,不解其意,心忖他说这“九”字究竟是何意思。梦王姬见他出神,问道:“老将军向夫君说了什么?”伍封叹道:“老将军可说不出话来,只说了‘代’、‘飞’、‘九’数字,我猜他‘代’是说代国,‘飞’是说赵大小姐,‘九’便不知道意指什么,莫非是九少爷赵周?”楚月儿道:“老将军对九少爷好像也不是格外偏爱,莫非让你去救赵大小姐?”妙公主摇头道:“赵氏势大,如同一国,就算赵大小姐有难,赵氏足以相救,何用夫君出手?再说赵大小姐现在是一国的王后,权势无比,又有何难?”梦王姬沉吟道:“久闻赵无恤有灭代之意,莫非赵鞅怕赵氏伐代,代人会迁怒赵大小姐?”伍封摇头道:“老将军新丧,赵无恤当守三年之丧,怎可发兵?何况眼下赵氏与代国形若兄弟,互相援手,何必灭之?不过……”,他忽地想起智瑶曾对他说过赵望被赵无恤害死的事,心忖这事真假如何,一阵间还得向田力问一问。 不多时,庄战小鹿由田力引着,带着大队人马入府,各自安顿。这时,赵无恤又派了许多从人侍女来,制肴备酒,传话要田力代赵氏款待众人。虽然赵鞅新丧,赵无恤的礼数却丝毫未缺。 田力忙了许久,待用饭之后才有余暇,这才向伍封与各位夫人重新施礼问候,问道:“龙伯,那位恒善……?”伍封道:“已经平安送到画城。”田力吁了一口长气,放下心来。 伍封问道:“田兄,燕儿在赵府还好吧?”田力道:“还算好,老将军和府内诸人对她都极好。”伍封点头道:“这我便放心了。”妙公主道:“关键是赵无恤对燕儿好不好?”田力道:“姑爷对四小姐也好,平日甚是客气谦让。不过……”,楚月儿问道:“不过什么?”田力苦笑道:“不过小人觉得姑爷对四小姐太过客气了些。”梦王姬皱眉道:“这就有些奇怪了,夫妇之间太过有礼,反而不是好事。” 伍封笑道:“看来我对王姬还要粗鲁些好。怪不得以前我对王姬客客气气,王姬却不将我放在眼里,后来我来个大大咧咧蛮不讲理,反而能得王姬垂青。”梦王姬见他又扯到自己身上,嗔道:“哼,这人又说什么?”妙公主叹道:“夫君对我和月儿向来粗鲁,我是自小就未见过夫君对我客气过,还总是羡慕夫君对王姬格外不同哩!”楚月儿格格笑道:“就是。”梦王姬哭笑不得,叹息摇头。 伍封笑了一阵,正色道:“其实王姬说得不错,大凡两夫妇太过有礼,内中必有隐情。”楚月儿道:“是啊,赵将军看起来十分温和有礼,但月儿从初见他时,便觉得他心里是冷冰冰的。”妙公主道:“月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似是这样。这或是赵将军性格使然,心里未必是对燕儿不好。”梦王姬道:“别人两夫妇的事,我们也不好多猜,我看四小姐与夫君交情极好,若是她真有委屈,必会对夫君说。”她说到“交情极好”四个字时,似笑非笑地瞥了伍封一眼。伍封似乎听得出梦王姬言下另有所指,暗暗咂舌,心忖田燕儿暗恋自己的事,除了楚月儿外,连妙公主都未必很清楚,这些事梦王姬自是不知道,不料此女心思细密,似乎能看出了端倪来。 伍封见梦王姬仍盯着自己,顾左右而言他道:“田兄,你在晋国又觉得如何?”田力道:“小人还好,赵府看在四小姐面上,上上下下对小人十分礼待,九少爷有时还找小人同饮。只是小人总觉得像个客人,想为赵氏出力也不得,这些天姑爷暗中调遣人手以防智、韩、魏三家,人人忙碌,小人却闲得无聊。”伍封道:“这未必是赵氏不信任你,而是顾忌到你是齐国田氏的人,有些事不方便让你知道。是了,那赵望之死究竟有何内情?”田力怔了怔,叹道:“这就不好说了,不过小人猜想,这事必与无恤少爷有关。” 正说话时,一个赵氏家人匆匆赶来道:“国君薨了。”伍封等人吃了一惊,心忖这事情有些邪门,晋国一日之间,既丧上卿,又丧国君。除非是战死,如此一日之内君臣同丧倒是少见。 田力匆匆走后,伍封等人自去安歇,一夜无话,次日伍封带着七女先到公宫拜祭晋定公,智、赵、韩、魏四卿商议一夜,立了晋定公之子姬错为君,是为晋出公。伍封等人拜见晋出公后,再往赵府施祭,此时已经是午时。赵鞅早已经装敛好了,伍封等人按礼施祭。他们一众身份特殊,有伯爵、王姬、公主,是以只按晚辈之礼致祭,祭毕回府,不许人轻出。 绛都城中民心惊惶,略见混乱,伍封知道这时候最容易出事,自己一行处身处绛都,须得十分小心。晚间智瑶、韩虎、魏驹居然结伴而来拜访,免不了有许多客套。不过大家知道他与赵氏交好,都不敢说得太深入,何况绛都正是多事之际,三人都不敢长留,只是说了几句话,尽了礼便走了。 伍封送走了他们,叹了口气,道:“这次可真是大大地耽误行程,若只是老将军之丧,我们第七日再祭一次便成了,可晋君之丧,至少要让我们迟误些日子。”梦王姬摇头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谁让我们赶上了呢?” 伍封将庄战等家臣都叫上来,道:“晋国四家干政,眼下晋侯、赵老将军新丧,未知会有何变故,我们恰巧身处其地,不可不防。可别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小战、小鹿,你们安置好甲兵,谨守府第,每日不要轻易出府,安排好勇士轮值。”梦王姬道:“夫君倒是仔细,小心点自是最好。”巫金带着巫水、巫土、巫火、巫木四人上前道:“龙伯,这几年我们遁者长守莱夷,未能为龙伯立功,眼下这轮值之事,便交给我们四十五人。”这四十五名遁者体能与铁勇相仿,荡阵决杀虽不如铁勇,但潜伏谨守却最为擅长,伍封深知其能,点头道:“也好,晚间便由你们分五班轮值,共五个时辰,白天再补睡上来。” 晚间时候,絺疵、豫让到府上来拜访,伍封大喜。他与絺疵倒没有什么深交,不过因迟迟之故,对豫让却十分喜欢。伍封将二人迎入厢房,备酒款待。 絺疵面露惭色,道:“上次在成周得罪了龙伯,龙伯却饶过小人不杀,小人深感恩德。”伍封笑道:“那都是各为其主,絺疵先哪里得罪了在下?其实是在下得罪了先生。”豫让道:“前些时小人追杀那搅乱绛都的凶徒,可惜路上碰到了一个叫秦失的家伙。这人身手了得,一双空手能与小人的长剑不分上下,小人多番与他交手也不能胜,好在有絺疵先生相助,我们仗着人多,终于擒住了这人。” 伍封心忖怪不得子剑父子能够逃脱,原来中间有这变故,吃了一惊,道:“秦失被你们擒住了?”豫让道:“龙伯认识他么?”伍封道:“在下与他有些交情。”絺疵愕然道:“原来他是龙伯的朋友,这可不好了。这秦失本在秦国当郎中令,智伯之妹智夫人母子本来已经逃出了雍都,却被这秦失追上去,捉了回去。听说智夫人母子死于秦宫,智伯深恨此人,早就要杀他,幸得小人与豫兄见他人才难得,暂时保全了其性命,不过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惜这人虽死不降,这几天智伯心情不好,正想杀他。” 伍封对这秦失颇有好感,寻思:“秦失这人虽然有些傲慢,却是个不贪恋权势的正人君子。这人身手了得,是岳父玄菟法师一般的高手,比小战还了高明不少,若被智瑶杀了,委实可惜!”脸色微变,搓手道:“这个可不大妙。”絺疵与豫让道:“怎么?”伍封道:“实不相瞒,在下与秦失在秦国认识,日子虽短却十分相得,已经结为异姓兄弟。他现在是在下的兄长,在下怎能眼看着他被智伯杀害?”他一心想救秦失,却无甚理由,只好临机一动,说秦失是自己义兄,只盼智瑶能看在他的面上,将秦失放了。 豫让和絺疵二人脸上变色,他们却想到另一处去。二人互视一眼,絺疵立刻便想:“想不到秦失与龙伯是义兄弟!这可不好了,当日龙伯只是与赵氏有些交情,便不惜千里尾追保护,与董门为敌。智伯若杀了秦失,这人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为秦失报仇。这人十分厉害,可招惹不得。就算我们仗着人多能杀了他,他可是天子之婿,赵氏只怕也打着为龙伯报仇的幌子,勾结齐国、楚国、中山甚至秦国向智氏发难,大势不妙。”他想到此处,站起身来,道:“这事情可不好,小人先赶回去,免得智伯下手杀人。豫兄先陪龙伯坐坐,静候消息。”他向伍封等人告辞,急忙赶回智府不提。 伍封见他甚是慌张,沉吟片刻,便猜到了絺疵所想,心道:“这人果然是智氏手下第一谋臣,所虑细密。”豫让却是另一种想法,他对伍封十分敬重,又与秦失惺惺相惜,是以不愿意智瑶杀了秦失,却不知道伍封和絺疵想到了这么多。伍封心道:“智瑶心高气傲,就算他对我十分忌惮,就算他知道秦失与我有交情,心里虽然愿意放人,却不会这么做,免得被人耻笑,说他怕了我。我得亲自上门求情,给智瑶一个面子,他见我低声下气,说不定心下得意,便会放了秦失。”便道:“在下想去拜见智伯为秦失求情,豫兄是否愿意陪在下同去?” 豫让久随智瑶,知道他好大喜功,又爱面子,伍封以龙伯之尊上门求情,那是给了智瑶极大的面子,说不定智瑶便会放人了,喜道:“如此最好不过。” 伍封吩咐了众人,急忙备了一份大礼,带着小鹿随豫让往智瑶府上去。本来他想带鲍兴同去,但鲍兴曾与智瑶交手,让智瑶大丢面子,怕智瑶一见鲍兴,羞恼起来便办不了事,遂带了智府上下谁也没见过的小鹿同去。 伍封随豫让匆匆赶到智府,请豫让进去通报,过了好一阵,智瑶大笑迎了出来,道:“龙伯黉夜前来,甚是难得。”伍封上前深深一揖,道:“说来惭愧,在下匆匆赶来是有事相求,此事非智伯援手不可。”智瑶早听絺疵和豫让先后说过秦失之事,早有定计。此刻见伍封态度谦恭,心下甚喜,笑道:“龙伯自是为了秦失而来,这事好说,请随智某入府一饮。”又看着小鹿,问道:“这位小哥甚是面生,未知是何人?”伍封道:“这是小徒小鹿。”小鹿上前向智瑶执以晚辈之礼,智瑶开怀大笑,引二人到了大堂,坐下饮酒说话。 酒过三巡,伍封道:“在下今日赶来,是想求智伯卖个人情,将义兄秦失放了。义兄得罪了智伯,的确大有罪过,但在下与他结义之时,曾言祸福与共,智伯若能高抬贵手,在下深铭此德。”智瑶叹道:“若不是秦失,智某的亲妹和外甥也不至于死于秦宫,说起来,智某与他仇深似海。不过秦失武技高明,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智某一直未杀他,便是想让他臣服,可惜他虽死不降,智某也没甚奈何。” 伍封见他仍不松口放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道:“其实令外甥公子栩并没有死,而是被伯昏无人带出了秦宫。伯昏无人是当世奇人,有他的调教,公子栩日后必成大器。”智瑶又惊又喜,道:“原来栩儿还在世上!伯昏无人智某是知道的,这人是隐世高手,有他保护,栩儿自然无妨。不瞒龙伯说,智某并无子息,对这外甥不免十分疼爱,若非他是秦国公子,智某早就将他接回晋国了。未知栩儿如今在哪里?”伍封心忖伯昏无人必定不肯让人打扰,但智瑶是公子栩的嫡亲舅舅,理合知道其下落,他看了看四周,智瑶会意,让其他人尽数退下去,堂下只留下小鹿、絺疵、豫让这三人陪着。 伍封小声道:“公子栩随伯昏无人隐居在阳城鬼谷,王姬还曾派人送过礼去。”智瑶大喜,道:“既然知道下落,智某明日便派人到鬼谷去,将他们接回来。”伍封摇头道:“这事不妥。智伯,公子栩与秦人之间有些恩怨,这事情不宜让人知道。伯昏无人是隐世高人,必定不肯来晋国,如此良师天下难求,智伯再从哪儿为公子栩觅到这样的师父去?何况晋国四卿之间时有争斗,万一有人借事发挥,反而多了些麻烦。”其实他还想过,晋国这风俗崇尚虚华,公子栩若到了绛都,耳嚅目染,早晚必定与其他贵介王孙打成一片,还不如静处山中,专心学艺,只是这种话易得罪晋人,是以未说出来。智瑶沉吟一阵,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智某日后便找些理由,派人悄悄送些金帛酒粮去,待栩儿学成了本事,再接他回来。” 伍封又道:“至于令妹之事,也怪不得秦失。智伯试想,秦失生为郎中令,职责所在,自不能让令妹逃走。何况他还当着在下与王姬向秦君求情,请秦君饶过令妹,秦君当堂答应,也一致未曾加害令妹母子。可惜令妹一时想不开,竟然放火焚宫,几乎连王姬和秦君也烧死在宫中。令妹死于火难,并非被人所杀。秦失因为替令妹母子求情,反令秦宫失之一矩,秦人上下痛骂,他因此而辞太傅之职,离开秦国。如今智伯反要杀他,徒让天下惋惜,如此岂非有损智伯之名?” 智瑶沉吟道:“其实要放秦失也未尝不可,不过这人十分勇悍,被擒之后多番想逃走,手下人多少让他吃了些苦头。说不定秦失因此而对智某痛恨,既然他是龙伯的义兄,万一请龙伯为他报仇,岂非坏了龙伯与我们智氏的交情?”伍封不知道智瑶他们向秦失做了些什么,叹道:“智伯能放了义兄,他自会感激智伯的不杀之恩,怎会记仇?”智瑶摇头道:“或在智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智某身为智氏之长,自然要小心处事。”絺疵在一旁道:“小人倒有个主意,不如龙伯与我们智氏立个约誓,两家互不相害,立誓在前,放人在后,秦失自然不会迫义弟行违誓之举,我们智氏也因此安心,岂非一举两得?” 伍封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在下与智氏无怨无仇,立个互不相害的誓约也无妨。不过有一点须要说明,万一齐晋两国相争,国君有令,在下便只能先公后私。”智瑶笑道:“这是自然。这是我们智氏和伍氏两家之事,国事在先,家事在后,国有大事,智某也会如此。” 伍封点了点头,遂与智瑶击掌为誓,互不相害。誓言一立,豫让下堂去,过了好一会儿,已将秦失带上堂来。伍封一见秦失,怒气暗生,原来秦失神情委顿不堪,额上还被划了三道刀口,他身上穿着新衣,定是刚刚才穿上的,也不知道身上还有什么伤。 伍封上前扶住秦失,道:“秦兄受惊了,小弟接你回去。”秦失愕然道:“龙伯,你这是……”,伍封忙道:“小弟与智伯已经商议妥当,智伯愿意放秦兄回去。”秦失立时明白伍封的用意,暗暗感激,他挣开伍封,上前向智瑶施礼,道:“多谢智伯不杀之恩。”智伯还礼道:“这真是惭愧之极了,智某若是早知道秦兄是龙伯的义兄,决计不敢冒犯。”秦失摇头道:“小人见罪于智夫人,累得夫人惨死秦宫,小人虽然是职责所在,却对不住故主,是小人之过失。智伯擒小人多日,小人受些微末苦头,正好解了心中的愧疚之意。”智瑶大感愕然,想不到秦失竟是这么想的。怪不得伍封一心要救他,这人果然是与众不同。伍封让小鹿将秦失扶上马车,自己向智瑶等人告辞,直回府中。 回府之后,楚月儿立时为秦失施症,原来秦失除了额上有刀伤,身上有大小伤口无数,刀割火烙、鞭打锤击之痕一一可见。伍封勃然大怒,道:“这智瑶好生可恶!”秦失摇头道:“龙伯无须动怒。小人对不住智氏在先,受些苦头,正好解了内疚之意。如今小人与智氏之间已经是互不相欠,再不会对智夫人之事耿耿于怀了。”伍封先前听他对智瑶这么说,以为是客套的话,不料秦失真是这么想,不竟赞道:“秦兄果然高义!”楚月儿一边为秦失敷药,一边埋怨道:“智瑶这人手段残忍得很。”妙公主道:“若有机会,夫君杀了他便好了。燕儿身为赵氏夫人,我们当助赵氏。智瑶死了,大利于赵氏。”伍封苦笑道:“智瑶迫我与他立了互不相害之誓,若非如此,他怎肯放了秦兄。” 梦王姬点头道:“这智瑶好生了得!今天絺疵和豫让到府拜访,想是故意来透过信儿,引夫君到智府救人,正好立誓。”众人都惊道:“什么?”梦王姬道:“智赵两家表面上和气,私底下势同水火,赵氏有夫君和齐国田氏为强援,智瑶又少了秦人支持,不免有些势弱。夫君聘贤才于四野、拔名将于行武,孔门弟子、董门刺客皆为所用,手下有九夷之人、胡人、鲜虞人,不以族分,爱才之名远播。智瑶自然知道我们去秦国的事,猜想我们与秦失可能有交情,才会让絺疵和预让前来相试。只要夫君露出惜才之意,絺疵便会打蛇随棍上,另有计谋。不料夫君竟说与秦兄有结义之情,这就正好落入智瑶的谋划之中,他有人质在手,不怕夫君不与他立誓。不过他知道夫君的脾气,与他立守望相助的亲盟定然不会,不过立个互不相害的盟约却是无妨的。如此一来,万一智氏与赵氏有何冲突,夫君便不好相助赵氏,这便减了赵氏一个强援。” 妙公主叹道:“想不到上了智瑶一个大当!”楚月儿却道:“立一誓而救一人性命,也不算吃亏。”伍封笑道:“月儿说得是。我们与智瑶本来就没有多大仇隙,立誓不害又有何妨?何况我也说了,这是两家之盟,万一齐晋之间有战事,我绝不会因私而毁公。秦兄是我义兄,怎能眼巴巴看着被人加害?”秦失忙道:“义兄之说是龙伯权宜之计,小人怎能厚颜高攀?”伍封呵呵笑道:“小弟已经当着智瑶、絺疵、豫让之面说了秦兄是小弟的义兄,这事情传了开去,已成定局。大丈夫相交全凭相知二字,未必非要行撮土焚香之举。小弟说是义兄弟,自然就是义兄弟了,除非秦兄嫌弃小弟。”秦失忍不住笑道:“与龙伯交往当真是一件爽快事。”伍封让秋风将秦厉共公托他交给秦失的那对虎爪拿来,交给秦失,道:“这对虎爪是伯昏无人为你所造,还未制成便因火而毁,秦君特地请人重制,托我交给你。”秦失伸手接过,叹道:“我与秦君向来不和,想不到他当了国君,反而会如此看重,秦国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赵鞅、晋君先后去世,再加上秦失在府中养伤,伍封等人便被羁绊在绛都,应付许多礼仪。本来,伍封并非它国使者,以伍封等人的身份,只要过了一月后晋君的招魂之礼后便可以走,但过了一个月,伍封却还未有走的意思,众人甚是纳闷。在府中闷得慌了,只好勤练武技不提。尽管伍封料到会有事发生,可过了一个多月,居然毫无动静,伍封心中大奇,心忖这晋国四卿怎么突然偃旗息鼓了呢? 赵鞅死后,赵无恤继承赵氏,被封为上卿,不过四卿之首却落在了智瑶的头上。这一个月来,除了在礼事上见过赵无恤,伍封平时便没有见过他,不仅他未来拜访,连田燕儿和田力也未来过。 这日伍封说起此事,梦王姬道:“是啊,以夫君与赵家的交情,赵无恤无论如何也该来见见你,怎会如此?”伍封道:“或是赵氏家事烦忙之故吧。”妙公主摇头道:“这事有些古怪,其实我们也该走了,怎么还留在绛都?”楚月儿笑嘻嘻看了伍封一眼,没有说话。 伍封叹道:“月儿猜对了一半。”妙公主愕然道:“月儿猜对了什么?她可什么也没有说。”伍封道:“月儿虽然没说,但她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了,月儿是说我在等人。”妙公主恍然大悟,笑道:“夫君想等赵大小姐,好见一面?”梦王姬早听说过伍封与赵飞羽的事,笑道:“原来如此。我猜另一半,夫君是否耽心四卿相争,赵氏吃亏,是以想留下来相助赵氏?”伍封赞道:“王姬聪明得紧,为夫正是这么想。”妙公主笑道:“就我蠢笨些,一点也猜不到。”伍封道:“你也不是蠢,只是不爱动脑。不过一月无事,这晋国四卿私底下必有约定,只怕暂时争不起来。”梦王姬道:“是啊,赵无恤将赵氏这四卿之首让给智瑶,想是四家商议后的结果。” 伍封道:“其实我留在绛都等任公子和赵大小姐,并非仅仅想见故人,还另有打算。”他见众女不解,道:“我们还有个大对头哩!怎么都忘了?”楚月儿道:“剑中圣人支离益?” 伍封点头道:“正是。这人虽然数年未现身,但他要对付我是可想而知的。他要下手,自然是我们回程途中最好。若等我们回了齐国,到了自己的地头,他要一击得手就难了。他与常人不同,行水路怕他凿船,行陆路怕他行刺。只要他伤了你们其中任一个,我便难过之极,是以不得不小心。”楚月儿恍然道:“夫君想等任公子和赵大小姐到后,与他们同行,再设法让他们送我们到齐国边上?”伍封点头道:“正是,我们先放回信鸽,一入齐境便有大队士卒接应,便不怕支离益了。”梦王姬有些不解,道:“与代王夫妇同行,这支离益便不会下手么?”妙公主也道:“是啊,这位支离益是个忠君的代人么?”楚月儿道:“这个你们可不知道,支离益便是代国的前王,也是现在代王任公子的亲叔。我们与他的亲侄在一起,他怎么也不好下手。”伍封道:“何况任公子怕得罪齐国,最耽心支离益杀我。”梦王姬恍然道:“原来如此。按理说,这些天赵大小姐也该来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正这么说,鲍兴来道:“龙伯,各位夫人,代王夫妇和赵将军夫妇来拜访。”伍封笑道:“他们终是来了。”与众女迎了出去。任公子还是老样子,不过赵飞羽却与前不同,穿一身胡人的衣服,头上束着黄金带,长发披在肩上,显得十分飘逸不凡。 赵无恤道:“龙伯,在下早想来看看,实在太忙,国事家事混杂在一起,委实抽不开身,连燕儿也无暇分身,惭愧惭愧。”伍封见他与田燕儿似乎都瘦了些,点头道:“在下理会得,单看这一月下来你们二人瘦了不少,便知道你们的忙碌之处。” 任公子笑道:“龙伯还是老样子,不过更有威势,寡人这两年多来时时与飞羽说起过你。”赵飞羽瞟了众女一眼,淡淡笑道:“龙伯满脸喜气,这两年显是如意得紧。公主、月儿可好?王姬,我们可有好些年未见了。”梦王姬笑道:“王后真是英姿飒爽,大有妇好之风。”众人都是老熟人,七嘴八舌打招呼,相互问候了好半天。 众人入府,在大堂上入座时又礼让了许久,赵飞羽道:“不如这么着,燕儿,我们与龙伯的各位夫人到后院去说话,龙伯、大王和无恤所议都是国家大事,我们妇道人家理会不得,陪坐也是没趣。”梦王姬笑道:“这样最好。”伍封与任公子、赵无恤对视一眼,点头道:“也好,你们去后院,在下与大王、无恤兄便到厢房去说话。” 三人到了厢房坐定,伍封让侍女拿酒肴上来,三人都是许久未见,对饮数爵,便少了许多客套。赵无恤笑道:“早些天心里着急,总怕龙伯要走,在下无暇与龙伯说话。还是燕儿说得对,她说姊姊姊夫不来,龙伯断不会走。” 伍封点头道:“在下就是想见见故人。本拟由晋国回去时,饶道代国去探访,可遇上了这事,便知道大王和王后便定会赶来,索性等一等。在下还耽心四卿争执,留下来静观,万一无恤兄势弱,也好帮手。眼下看来,在下是多虑了些。”赵无恤道:“龙伯倒未多虑,前些时的确风声极紧,不过经多番商议,四卿互换了些邑地,在新君之前立誓,互不相害。” 伍封道:“怪不得未见到张孟谈、新稚穆子、高赫等人,想是被无恤兄派出去了?”赵无恤道:“张孟谈去了巨鹿,高赫现在百邑,穆子眼下在晋阳,除穆子外,张孟谈和高赫这几天便要回来了。” 任公子道:“寡人虽然僻处北地,却时时听到龙伯在成周、秦国、楚国大建功业的消息,委实替龙伯高兴。”伍封笑道:“其实是干些辛苦活儿。”赵无恤笑道:“龙伯太谦了,你在渑池、桃林之塞大败秦师,又灭了梁婴父,还坏了智夫人的好事,让智瑶气得满脸发绿,在下可是高兴得紧。” 任公子饮了一爵酒,叹道:“自周武王、周成王封诸侯之后,只有周康王封宜侯、周孝王封秦附庸、周宣王封郑伯、周平王封秦伯,其后再未有人封过侯伯子男之爵。龙伯被天子封为伯爵,这是数百年未有之事,让天下多少豪强之辈羡杀。”赵无恤道:“不过这也让天下人更生出雄心,天子这么一来,岂非告诉天下人,日后有大功于王室者,仍可封为诸侯么?”伍封心中一动,心忖:“莫非赵无恤心中竟有受封诸侯之念?若是如此,这人的志向可不小。” 伍封道:“在下这是个虚爵,只是说出来好听,不能当真。怎及得上大王贵为一国之主、无恤兄执地近千里?”任公子道:“两年多未见,龙伯已是天子之婿、贵为伯爵,无恤已是赵氏之长,势力胜过郑卫鲁宋,唯寡人却毫无作为,守偏远小国。” 赵无恤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眼下我们赵氏与代国是兄弟之国,都北临胡狄,胡狄之地广有数千里,只要我们联手北向,讨狄人、伐楼烦、攻东胡,都能扩地无数,正是大有可为。”任公子大喜道:“寡人早就这么想,这次来晋国正想与无恤商议这事。单凭我们代国,要从狄人、楼烦、东胡手上夺地难得紧,有赵氏相助是最好不过。”赵无恤笑道:“其实我也早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值父丧,三年不得兴兵,只好等三年之后再说了。”任公子道:“也好,寡人便整兵三年,等无恤兴师。”伍封笑道:“大王整兵,狄人胡人必有所觉,只怕要用些掩人耳目的法子。”赵无恤点头道:“龙伯提醒得是,若让他们早作准备,便难以得手。” 任公子道:“寡人理会得。是了,当年老将军折箭立誓,有生之年不伐代国,眼下是无恤掌赵氏,是否……?”赵无恤不悦道:“莫非姊夫疑我仍有伐代之心?”任公子笑道:“寡人怎会疑心?否则寡人也不会只带数百人入晋了。无恤心有伐狄胡以扩地之计,还得要代国相助,自然不会有异心。只是老将军的丧事传遍代国,代人甚恐,这次赴代之前,群臣纷纷说话,怕赵氏趁机发难,这事飞羽也知道,若非有她出面,还真不易来。” 伍封点头道:“代人有这猜忌也可理解。”赵无恤道:“既然如此,趁现在晋事已定,无恤过几天便到赵代之间的常山去,当着代臣之面与姊夫立盟,相互永不侵害,如何?最好龙伯也同去,以为见证。代人信不过我,总信得过名满天下的龙伯吧?”任公子大喜,问伍封道:“龙伯是否愿意走一趟?”伍封点头答应。任公子喜道:“这就好了。明日寡人便与飞羽回去准备,在常山等侯二位。” 赵无恤问伍封道:“在下想在三日后动身赴常山,龙伯能抽身么?”伍封点头道:“在下随时可以走,只是辎车甚多,行走不快。”赵无恤哈哈大笑,道:“龙伯也真是的,怎么夫人多了,人也婆妈起来?又何必带着一二百多乘辎车同行?大可以将辎车先让家臣押往齐国,自己轻装简行,与各位夫人一路玩景,岂非自在得多?”任公子也笑道:“正是,如今天下间还有谁敢打龙伯的主意?”伍封笑道:“二位说得是,明日在下便派人将辎车押回去,让他们沿河水而下,也更为轻松。” 三人计议已定,心情都十分轻松,举爵互敬,言笑甚欢。伍封想起赵飞羽和田燕儿,托辞更衣,留下赵无恤与任公子说话,自己跑到后院去。 众女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见伍封过来,楚月儿向梦王姬和妙公主使了个眼色,假说要去找几件物什送给赵飞羽和田燕儿,转往房中,春夏秋冬四女会意,也跟了去。 伍封坐在赵飞羽和田燕儿对面,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赵飞羽看了他一眼,道:“龙伯是溜来的么?”伍封老老实实地道:“是啊,若不溜来,怎有机会与你们说话?想不到被大小姐一眼就看穿了。”赵飞羽笑道:“算你还老实。”伍封苦笑道:“其实在下还是有些滑头的,只是在大小姐神眼之下,不敢撒谎。”田燕儿幽幽地道:“原来龙伯有些害怕大小姐。” 伍封这次到晋国只见了田燕儿两次,每见她都是神情抑郁、满腹心事的样子,此刻又见她是这样子,心有所感,问道:“燕儿在晋国过得不好么?”赵飞羽叹道:“燕儿倒未必是过得不好,只是无恤与龙伯大不相同,城府较深,又不像龙伯口甜舌滑,比较闷些。”田燕儿大有同感,点头道:“是啊,夫君心中总是藏着许多事,府中上下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伍封道:“燕儿,无恤兄与我不同,我是惹祸惯了的,就像与人打架,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成周、齐国、楚国、秦国、中山、郑国哪儿不能去?再加上国君和田相对我又颇为纵恿,是以行事较随便。无恤兄却不同,晋国情势复杂,他身负赵氏之重责,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他可没有退路,你要多体谅些……”,正说着,便听赵无恤在门边叹息一声,道:“龙伯当真是在下的知己啊!”伍封吃了一惊,见赵无恤怔怔地站在门边,满脸感触。 伍封笑道:“这就不像样子了,在下本想瞒着无恤兄与令姊和尊夫人说几句话,不料被你瞧见。”赵无恤笑道:“你是燕儿娘家人,自然要问些娘家人的话。其实在下本不愿意来,是姊夫让我来瞧瞧的。你们尽管说话,我去应付姊夫。”一溜烟走了。 赵飞羽“哼”了一声,有些不悦,道:“唉,大王可真是的。”伍封心忖任公子这人向来多疑,又有些小性子,定是已经知道自己与赵飞羽有些旧情,才会如此。想不到他与赵飞羽成亲两年多了,还有此心。换了旁人,见任公子如此的猜忌定会不悦,不料伍封反倒欢喜,忍不住笑道:“看来代王对大小姐十分看重,我还总耽心他冷口冷面。”赵飞羽怔了怔,叹道:“龙伯说得倒不错,大王的确对我十分看重,以往还每每因此与臣下争执。”伍封奇道:“臣下敢与大王争执?”赵飞羽道:“代国的风俗与中原不同,大王与臣下之间没有那么多礼仪,高兴起来还是兄弟相称。” 田燕儿道:“代人倒也古怪,不过这样也好。”赵飞羽看了看她,道:“无恤这性子变得越来越深沉,现在连我也瞧不出他的心思,回去我便去劝劝他,让他多带你走走。夫妇之间,什么话说不得?”伍封见田燕儿眼中隐隐透着泪光,忙打岔道:“大小姐,平兄这次来了么?”赵飞羽点头道:“来了,这次便由他率着侍卫随来,眼下居于城外,等我和大王回营,便使他来拜见。” 伍封点了点头,细细端详着二女好一阵,起身道:“我来得久了,还得回去陪陪你们的夫君。公主!”妙公主应声由侧房转出来,问道:“夫君,什么事?”伍封笑道:“我便知道你定在一旁偷听,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么好奇顽皮。你们再陪大小姐和燕儿聊聊。”妙公主吐了吐舌头,向他扮了个鬼脸。 伍封哈哈大笑,又到前院厢房去陪赵无恤和任公子。瞧着任公子狐疑的眼色,伍封笑道:“适才抽空与你们的夫人说了几句话,是以耽误了一阵。”任公子释然道:“原来如此。我说龙伯怎么好半天不来哩。”伍封心道:“赵无恤定没有告诉他我溜出去与大小姐说话的事。” 赵无恤想起一事来,问道:“姊夫,你那师祖屠龙子眼下在何处?”任公子道:“这个寡人可不知道,不过上年听说他们老人家往吴越一带走了走,多半是去看颜不疑。”伍封道:“自从我与令师董梧大师一战后,时时留心,总觉得屠龙子会来找我报仇。这两年多来毫无令师祖的消息,好生奇怪。”任公子叹了口气,道:“他老人家想什么寡人可猜不到,自从家师与龙伯一战,败而自杀后,师祖便离开了代国,唉!”故人相见,自然是十分亲热,晚饭之后,赵无恤等四人才向伍封告辞。 这时秦失上来,向伍封道:“龙伯,我可要走了。”伍封愕然道:“秦兄怎么要走?是小弟有何得罪之处么?”秦失笑道:“我有些私事要办,是以先要走开,到时候我会自己赶到齐国去,到龙伯帐下效力。龙伯既然当了我是义兄,我自然要尽力辅佐龙伯,否则就愧对了龙伯的救命之恩了。”他在府上养伤月余,伤也好了,只是他与庄战一样,执意不肯与伍封兄弟相称,免得旁人以为他仗着是伍封的义兄而在家中得势,有损伍封任人唯贤之名。伍封知道他肯定不是找智瑶报仇,想了想,笑道:“秦兄想去鬼谷么?”秦失点头道:“正是,我上次去时,答应公子栩春后再去,不料在晋国耽误了,对小儿不可失信,否则小孩儿长大之后,便不知道信义之贵,是以我非得去一趟不可。眼下城门未闭,正好趁夜离开,免得被智府的人瞧见了,胡乱怀疑。”伍封叹道:“秦兄当真是忠信之士。”让人取了口铁剑和若干金贝干粮等物交给秦失,供他一路上使用。秦失见金贝奇多,根本用不上这么多,哈哈一笑,收了下来。他在府中呆了这么久,伍封每日都去瞧他,与他说话,是以了解伍封的脾气,知道他真心待人,再见若要推辞,便不像兄弟了,伍封必然不悦。 秦失走后不久,平启匆匆而来,伍封大喜,上前握住平启的双手,笑道:“平兄,我们可是好久未见了。”平启笑道:“小人与大小姐同来晋国,早就想来拜见龙伯,可惜身有守护之责,不敢稍离。适才大小姐特意让我来拜见。” 伍封挽着平启的手往后院去,道:“月儿他们都时时念叨平兄,非得去见见不可。”到了后院,楚月儿等人正在说话,见伍封和平启过来,楚月儿笑道:“平爷可是好久未见了。”平启向众女施礼,又向梦王姬行大礼,梦王姬不认识这人,见他一身代人衣饰,行的却是家臣之礼,大感愕然。妙公主道:“王姬,这位平爷是代王的弟子,原来曾是夫君最看重的家臣。”梦王姬点了点头。 伍封让平启坐下,细问他这两年多的生活,平启道:“小人与大小姐刚到代国,原是居于王宫,今年才陪大小姐搬到王宫之后的魔山之上。”伍封愕然道:“大小姐怎会由王宫搬出来?” 平启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与屠龙子有关。祖师爷爷屠龙子本来居于魔山,自从董梧大师自杀后,屠龙子便离开了魔山。其后吸血之魔又出现,董门残存的弟子尽被恶魔吸走了精血,弄得代国上下议论纷纷,都说这魔山没了剑中圣人镇守,以致恶魔重现,于是代人不敢再上那魔山,至今谁也不知道祖师爷爷为何会走。”伍封与楚月儿互视一眼,知道吸血之魔定是因支离益以两头蛇吸纳人之精血而致,但他为何会出走,却是难以想象。伍封皱眉道:“支离益是代国前王,他这么一走,不是无意间拆任公子的台么?” 平启道:“祖师爷爷心中想什么谁知道呢?他这一走,代人便有些议论,民心稍乱。大王只好选拔要臣,整顿国事。大小姐不信吸血之魔的说法,亲上魔山,立别宫于山上,每月上山住五六日。说也奇怪,自从大小姐第一次上山之后,吸血之魔便不再出现了,是以代人便说大小姐是圣女,格外尊敬。”伍封问道:“当日残存的董门弟子还有多少?”平启道:“大约有一二百人,全都被恶魔吸干精血而死。” 伍封与楚月儿暗暗心惊,虽然在他们眼中,那些董门弟子不算高明,但一二百人的精力气血加起来是相当骇人的,何况支离益本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再加上吸了这一二百的的精血,此刻只怕比真正的恶魔还要可怕十倍。除了他们二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原由,听平启说来,匪夷所思之余,又觉得诡异之极。 平启道:“眼下出自祖师爷和董门的人,天下间只有大王、颜不疑、柳下跖、东郭子华、列九师父和小人。东郭子华多年前便失踪,列九师父在龙伯府上,剩下了三位不是一国之君,便是王子、王夫,这威震天下的董门只怕再不复现于人世了。”说到此处,不免甚有感触。 伍封叹了口气,道:“董门的高手我可杀了不少。原来赵大小姐是因为恶魔出现而上魔山。”平启道:“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自从大王新些要臣,整顿国务,不免时时要与大小姐商议。大小姐的剑术谋略都要比大王胜出一筹,大王对她又是言听计从,是以助大王不少。可这么一来,代人却不喜欢。代国以胡人居多,向来轻忽女人,那些代臣见国政多出于女子之谋划,虽然效用大彰,仍然不悦,时时与大王争执,大王也甚是烦恼。大小姐移居魔山后,先是每月居五六日,后来时间越来越长,眼下一月之间,倒有二十五六天在魔山之上。如今代人已当大小姐为圣女,又时时请大王将大小姐接下山来,说起来相当好笑。” 伍封反觉得代人有趣,笑道:“代人当真是直率,不喜欢大小姐时,也不理她是否王后,公然与大王争执。如今都尊敬大小姐,又盼她与大王更加亲近。由此可见代人坦率毫不掩饰的个性,值得交朋友。”平启笑道:“龙伯看人的法子倒与众不同,不过诚如龙伯所说,代人的确坦率。” 梦王姬道:“梦梦以前未见过平爷,不过今日听平爷说话,便知道平爷十分的坦率直爽,怪不得夫君如此看重。”楚月儿道:“是啊,当日夫君将平爷带到赵府去时,委实心痛。”平启叹了口气,道:“龙伯将小人送到赵府,其实是将大小姐托付小人保护,小人怎不明白?是以小人最要紧的是照顾大小姐,大小姐上了魔山,小人自然要带侍卫上山保护。” 妙公主问道:“那魔山想是因有吸血恶魔而得名了?”平启道:“是啊。那山原不叫魔山,听说一百多年前天降陨铁于此山,大如磨盘,形如巨斧,质地与其他的陨石陨铁大异,重达千斤,坚韧无比,人皆说此物是盘古开天劈地的神物,天降于代国。祖师爷爷后来用了许多年将这斧形巨陨炼成三十六斤的陨铁之精,千斤之铁化为三十六斤,可见其精华内孕,非同小可。其后祖师爷爷遍寻百练精铁,再由东海之底得金英三斤,又加入胡人陨针一根淬合而成,合起来练成百余斤重的‘天照’宝剑——此剑现被龙伯所得。天照宝剑排名三宝之末,只是因这剑宽长沉重,并非人人都能用,不像金缕衣、屠龙剑得之可用之故。此剑在山上时,代国安宁,后来朱平漫强索此剑,携之纵横北地,此后便偶有恶魔出现,唯祖师爷爷居于山上才可能镇压恶魔,是以此山被代人称为魔山。” 楚月儿道:“等我们去了代国,月儿倒想上魔山去瞧瞧。”梦王姬等人吃了一惊,道:“明知是魔山还去?”伍封摇头道:“山上未必有魔,就算有,我携‘天照’宝剑上山,自然是群魔辟易。”平启道:“代人心中有两座山,一座是这能见的魔山,还有一座是见不到的圣山。代人都说‘生不至魔、死必入圣’,意思是说活着的时候千万不要到魔山去,死了以后一定要往圣山。这魔山连大王也不敢去,大小姐上这魔山,代国无人敢相随,小人带上山的侍卫全是大小姐由晋国带去的亲随勇士。” 妙公主道:“平爷是代人,怎么就敢上魔山去?”平启苦笑道:“其实小人也不敢上魔山,但有龙伯的重托,小人怎敢不侍护大小姐左右,只好顾不得了。眼下在山上住了许久,才渐渐安心。”伍封赞道:“平兄果然是忠义无双,代人之中只有你敢上山,可真是了不起。”平启摇头道:“是以代人送了小人个外号,唤作什么‘山鬼’,委实难听。”说着黑黑的脸上露出笑意来。 众人大笑起来,说了许久的话,平启见天晚,起身告辞。伍封等人将他送出府外,平启向众人施礼后,上马欲去。楚月儿忽道:“平爷!”平启回过头来,问道:“小夫人还有何吩咐?”楚月儿摇了摇头,道:“没事,不过月儿心中忽然有些不痛快,仿佛日后再难见到平爷一样。”伍封在一旁道:“三日后我要与无恤兄同去常山,到时候会请任公子亲自送我们回齐国,平兄说不一定也会相送,自然又能见到。”平启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策马而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回府坐定,梦王姬问道:“夫君,三日后我们去常山么?”伍封将与赵无恤和任公子所谈的事说了一遍,道:“我总是耽心支离益会来行刺,我们与无恤兄同行,权作赵氏与代国立盟的见证。这事大利于代人,支离益是代国前王,这期间断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等和盟一成,我便让任公子亲自送我们到齐国,他是支离益的亲侄,有他护卫着,支离益也不好意思下手。一回齐国,支离益想下手便难了,如此这一路上便可平安无恙。这就迫使支离益跑到莱夷找我,那是我们的地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虫,他要动手,最终非葬身莱夷不可!”众女都不住点头。 伍封道:“不过我们这一路上辎重甚多,各国的馈赠不少,单是上次月儿在绛都四处闲逛,便捞了不少东东,何况还有王姬的嫁妆,公主的衣饰玩物,这一路行程甚慢。明日我想先派人将大部分辎车押回去,我们轻装简行,也正好四下看看。”妙公主笑道:“这样最好了。”梦王姬笑道:“我们人多了,途经哪一国都会让人暗生惧意,分开而行最好。夫君想派谁干这差事?老商可不要派走,否则谁为我驭车?”楚月儿笑道:“正是,小兴儿也得留着,有他和老商跟着,路上正有乐子。”妙公主道:“小鹿儿也留下来,我由齐国到成周,一路上全靠他护卫。” 伍封笑道:“各人都有个喜欢,小刀和小阳自然是要一路同行的。看来只好让小战带着小虎、小基回去了。”梦王姬道:“小战可是个极好开路先锋,他要走了,谁司其职?”伍封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单是小虎、小基与巫金他们,一路上要经过宋卫两国,他们可不擅与官儿打交道,我怕他们难当大任。” 梦王姬笑道:“何须用自己太多人?只要你向智、赵、韩、魏任一家说起,请他们派人相送便够了。”伍封恍然笑道:“正是。我倒想起那田力来,他路径极熟,口才便结,有他相随最好。”让圉公阳到赵府借人。圉公阳回来道:“赵将军答应让田力明日带三百士卒来,一路护送。” 伍封将庄战、鲍兴等人叫来,道:“我们一路上人车辎重实在多了,如同搬家,本来也无所谓,不过我们还要到代国办事,行走不便。我想分为两路,派人将辎车押回去,明日便由小基、小虎率七百勇士押车,赵府派了田力带三百人相送,你们一路打着我和赵氏的旗号,途经他国,全由田力去应付就成。” 连夜开始整顿诸物,伍封一众路上还要花费,他们都是豪阔惯了的,自然要留不少金币宝货,不过以便于携带的黄金、宝物、玉器和各地的钱贝为主,另外还有干粮、草料、帐幄、兵器、庖具、医药之类,较大的东西除了大匠尹所送的纯铜浴盆外,都先送回去。 天鄙虎道:“龙伯,天子所赐的大旗颇重,是否也运回去?”伍封道:“这面旗交给小战,随我而行,此旗与众不同。你们若打着这旗号,万一支离益要行凶,必定以为我与你们在一起,到时候上去追杀,你们可不是他的对手,甚有凶险。他要行刺的话,还是由我来应付。” 眼见他们正将铜管封好的楚地稻种也准备运回,伍封想起一事,道:“这稻种放我这边。上次在中山时,二哥想改中山之制,日后以耕种为主。未知他是否有良种,这次我想过中山一趟看看,若无良种,便送给他。最多我们日后再由楚国弄些来便是。”既然将稻种留下,那渠牛儿也留了下来。妙公主由齐国来时,带了不少大瓮装盛美酒、清水和食物,都是伍封家中的“须惠陶器”。由成周出发时,又买了不少来装盛食物清水,伍封这一路回去,自然也用此物存放水粮,他见大瓮甚多,想起那公敛宏专学了两年陶艺,便将公敛宏也留下来照看。 这时,梦王姬正说道:“老商,这四十瓮海盐分一半留下来。”伍封奇道:“怎会有这许多海盐?”妙公主笑道:“夫君,你忘了渠公是干啥的?老爷子走在哪里都要带不少海盐,我们一路由齐国来时,未花一个钱贝,除了列国所送的水粮外,其余所需全是靠盐向人换来。”梦王姬点头道:“是啊,这次渠公老爷子到吴国前将盐都留了下来,说此物有时候比金珠宝贝还管用。我们一路回去,连一瓮盐也用不上,不过多留十余瓮总是好的。” 妙公主道:“夫君,这一路上我们可以骑马么?”伍封笑道:“与无恤兄一起时便乘车,到代国后便改骑马。是以车马要足备,牛行得太慢,不用辎车,将辎重放在马车上,与人同载,过代国改骑马时,兵车便全成了辎车,可轻快许多。说不好我们回齐国时,小基小虎还没有到哩!” 小鹿和鲍兴将人马分拨,留下了四十五名遁者、三十铁勇和三百勇士,圉公阳、庖丁刀留了侍女寺人各五十,都是会些武技骑射的人。其余的宫女、仆佣等都随大队回齐国去。伍封让庄战率巫金等四十五遁者,鲍兴管铁勇,小鹿领三百勇士,圉公阳管侍女,庖丁刀管寺人,商壶只管联系传讯。 次晨任公子与赵飞羽带代人先回国。卯时刚过,田力便带三百赵府士卒赶来,伍封命天鄙虎和满饰基率七百勇士和那些下人一起动身赴齐,沿途听从田力的号令。田力道:“龙伯放心,小人便尽心尽力,连人带物安然送到莱夷去。”伍封笑道:“如此田兄多费心了,你们这不是去打仗,大可以轻松而行。一路上要顾及人畜,大可以慢行,切不要只顾赶路让人畜累得病了。” 田力等人走后,到第三天,伍封一众与赵无恤一起北上,赵无恤身边只有高赫带了百名侍卫,相比而言,伍封这四百多人显得浩荡得多了。赵无恤看着伍封这一队人,忍不住好笑,道:“龙伯大队人马遣了出去,居然还有这许多人。”伍封摇头道:“没法子,单是在下这几位夫人便要许多人侍侯,不过辎重全用马车载行,是以比前些天要快捷数倍。”忽见一乘香车由后面转上来,伍封看时,原来田燕儿也一路同行。 赵无恤笑道:“昨日忘了一件要紧的事,忘了抱犬子赵浣给龙伯瞧瞧。燕儿,将浣儿抱来给龙伯瞧瞧。”田燕儿抱着小孩儿过来,伍封伸手抱过,见这小孩儿肥头大耳,十分壮实,与田白有些相似,十分喜欢,恍如抱着的是伍早儿一般。 田燕儿满脸笑容,眼光在伍封和赵浣身上转来转去,赵无恤看着伍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龙伯身材雄壮高大,这孩儿又小,这一大一小衬起来甚有意趣。”妙公主在一旁也笑道:“是啊,当年夫君抱着早儿也是如此,总让我想起大象和蚁同在一块儿。” 众人都笑起来,众女都争着将赵浣抱过去瞧,好半天才回到田燕儿手中。伍封笑道:“无恤兄这孩儿日后必是雄壮英伟,老商,你一路无事,便时时守候赵夫人车旁,保护她们母子。”商壶高高兴兴答应。伍封向赵无恤和田燕儿解释道:“这老商是月儿的徒弟,没什么心眼,不过天生喜欢小孩儿。” 众人说了一阵话,各自上车赶路,往北而行。伍封的人虽多,好在全用战马,赵无恤人少却有些辎车,牛行慢些,反是赵无恤一行较慢。好在众人倒不甚急,行走极慢,一路行了二十余天,只见沿途的景致由绿渐黄,这日到常山之下时,已经是四月夏天了。 第四十九章 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任公子自然知道伍封和赵无恤的行程,早已经带着十多名代臣在常山脚下等候。寒喧一阵,任公子道:“山上窄小,容不得许多人。寡人派人在常山北脚靠水处筑了些简易的木房,各位夫人便到房中暂歇。”他亲自带着众人往山北而去。 赵无恤问道:“姊夫,姊姊怎未见着?”任公子道:“飞羽前些天受了点风寒,是以未让她来。不过寡人倒想不到,无恤竟将燕儿也带来了。”赵无恤道:“以前我忙了些,总是无暇带燕儿外出走走。上次姊姊劝我多陪陪她,甚有道理。这次只是在代人面前立个誓而已,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遂带他和犬子一同来。何况龙伯的家眷也得有人相陪,自然要让燕儿尽点女主人之责了。” 他让田燕儿将赵浣抱来,逗着小孩道:“浣儿,快叫姑丈。”赵浣已有一岁多,正是牙牙学语之际,瞅着任公子好半天,响亮地叫了声“姑丈”,又伸出小手要抓任公子王冠上的野雉毛,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行不远处果见一排简易的木室,众人都去休息。任公子一一安置,然后道:“此去北上二十里有九门城,城中已有安排。各位在此暂歇,寡人与龙伯、无恤在山上办完了事,再引各位到九门城宴乐。” 伍封骑上黑龙,只带了十个铁勇上山,梦王姬让庄战跟了上来,在众多家臣之中,便以他的剑术为最好。赵无恤由高赫领了二十几个从人跟着。任公子与十余代臣在前引路,上了常山,只见山上有一处新建的土台,台上围插着许多小旗。台旁有一座大室,众人入了室,里面筵席铺呈,案几皆备。 任公子坐在中间,伍封和赵无恤分坐左右,余人都站在三人背后。任公子让庖人拿来酒肴,三人举爵同饮,庖人侍者往来不绝。饮了几爵酒,说了些闲话后,赵无恤笑道:“趁着龙伯在此,正好作个见证,我们赵氏与代国如同兄弟,亲如一家,理应互不相害,今日在下与姊夫立约不害,也是应当的。”他说这几句话,任公子和代人脸上都露出宽慰之色。 赵无恤问道:“姊夫是否准备好了立盟的牲鼎礼器?”任公子笑道:“早已经备好了。”赵无恤道:“既然如此,我与姊夫先上台盟誓,再回来饮酒。”任公子笑道:“甚好,甚好。”二人挽手出了室,伍封等人都起身跟着。 伍封与赵无恤与任公子都按礼在台下解剑,三人上了土台,伍封既为见证,自然要解剑跟了上台,其余人便在台下瞧着。台下早备好牛羊豕太牢一具,代人当时宰杀,刺血于金盆之中,割下牛耳用木盘托着,一个赵氏侍卫上前端起盛血的金盆,一名代臣拿起放牛耳的木盘,二人上台,因是和盟,这二人也不能带剑上去。 那盛血的金盆中放着一个长柄的金制斗勺,随着那侍卫一步一步登台,斗勺与金盆轻轻碰响,声音格外清脆。 血盆牛耳拿上台来,伍封便觉这血腥味甚浓,不过这是盟誓必备之物,非用牲血不可。金盆木盘放在案上,赵无恤与任公子各伸二指在金盆中沾血,抹在唇上。每人左手各执一牛耳。代人放下木盘便退下台去,那赵府侍卫却用长柄的金制斗勺小心舀血,缓缓注在案上的三个金爵之中。这礼事极有讲究,若是注血入爵时不小心让牲血滴在案上,便十分不吉,是以礼事非用专人不可。这侍卫身得十分粗壮,也颇为高大,这么站在案前,连台上的日影也遮了大半。 只等三爵中牲血注入,赵任二人便可以设誓为盟了。终于三个金爵中都注了半爵牲血,任公子脸上露出了笑意来。这侍卫掉转斗勺,将勺头对着自己,勺柄向在赵任二人这边,小心向金盘中放下去。 伍封长这么大,礼事见过不少,今日所见略简约些,却也是合乎礼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牲血极腥。耳边听劲风猎猎,将土台四周的小旗吹得“噼驳”直响。 正在这时,那侍卫手臂一伸,便见金光闪动,任公子长叫一声,后退数步。伍封吃了一惊,只见那金制斗勺的长柄已经刺入任公子的嗓中,由颈后透出来。 这一下变故甚快,当真是出其不意,伍封大喝一声:“干什么?”伸手拔剑却拔了个空,才醒起上台时已经解了剑。这时那侍卫行刺得手,正往台下退,伍封飞闪上前,一脚向这刺客踢去。 刺客闻得风响,忙侧身相避,让开伍封这一脚。伍封想不到这人身手十分高明,叱了一声,右拳急挥。他这拳脚功夫天下无双,这刺客避开了一脚,却避不开伍封这一拳。便听“砰”地一声,这一拳正砸在刺客头面上。这一拳用力奇大,连台下的人也能听到那人的骨碎声。刺客长声惨呼,被这一拳击得飞出数丈之远,摔落台下。 伍封也无暇顾及这刺客是死活,见任公子正缓缓倒上去,忙上前一把抱住,道:“大王!”任公子嗓间插着这金勺,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透着惊慌、疑惑之色,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竟会被刺。 伍封又叫道:“大王!”这时候台下传来厮杀之声,伍封却顾不上了,只觉得任公子的生命渐渐变得远去。任公子双手抚在颈子,嗓中格格直响,这人甚是刚强,奋力将金勺拔出来,嘶声道:“飞……飞……”。 伍封不禁垂下泪来,点头道:“大王放心,我会去救大小姐。”任公子眼中显出宽慰之色,闭目而逝。伍封忽想起赵鞅临终的话来,也是如任公子今日所说,他临终说的那个“九”字,果然被楚月儿说中,是想请他去救赵飞羽。难道这老人早已经猜到会有今日之事发生?他与任公子由敌变友,争斗多而欢聚少,虽然这人性狭,但因赵飞羽之故,伍封仍视他为好友。眼见他死在自己怀中,心中大为伤感。 这时,伍封便觉脑后传来森森的寒气,心思立刻清明,此刻早明白了今日这刺客是赵无恤指使的。便听赵无恤在身后道:“龙伯,在下只想对付代人,不干你的事,可否沉静一谈?” 伍封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只见赵无恤手执一口尺余长的短剑指在自己胸口。他们都是解剑上台,赵无恤这口短剑定是早就藏在身上的。 赵无恤见伍封满面怒气,眼中如同喷出火来,心中暗生惧意,道:“龙伯,在下绝不想与你为敌。今日是赵氏与代国之间的事,只盼龙伯不要插手。龙伯若能答应,在下愿意对天立誓,绝不加害龙伯以及阁下的家人下属。”伍封怒道:“你的誓言还有谁能信?!”眼光向下瞥去,只见那一干代臣伏尸四处,无数士卒拥在台下,看装束都是赵氏的人,戈矛森森,将庄战等人围在中间,也不知道这些赵氏士卒由何而来。庄战等人仗剑对峙,毫无惧色。双方都未动手,想是在等主人的号令。 赵无恤又道:“赵氏与代国势不两立,不瞒龙伯说,此事在下在齐国与龙伯初见时,心中便一直谋划。在下绝无得罪龙伯之意,否则先前在下便已经下手了。”伍封叹了口气,摇头道:“以你的本事,再给你十次这样的机会,也休想得手伤到我!”疾伸出手来,五指飞弹,赵无恤手上这口剑寸寸裂断,就在一眨眼间,伍封的五指已经扣在赵无恤的肩上。 赵无恤只觉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他瞥着手中仅剩的剑柄,惊骇莫名,不知道伍封用了何种魔法反制住自己。他想弃下残剑,可自己半边身子麻木,被扣住的半边身子连手指动一下也不成。 伍封与赵无恤相识数年,平日十分交好,自觉对此人颇为了解,此刻只觉得眼前这人恍如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忽想起智瑶曾说过这人的事,但自己对智瑶毫无好感,他的话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料赵无恤还真如智瑶所说。 赵无恤见伍封盯着自己,便觉得其眼中如有两根尖针一般直刺入心底,浑身沁出了冷汗。虽然伍封表面上沉静,但自己却能感受到这表面之下正蕴涵着暴风骤雨般的杀气。赵无恤心中暗生悔意,他后悔的不是行刺任公子之举,而是后悔自己低估了伍封的本事。若是早知道自己就算暗算也伤不了这人,今日这谋划便得另行安排了。 伍封忽问道:“那刺客是谁?”赵无恤道:“他便是阳虎。”伍封摇头道:“这人恶名传遍天下,死不足惜。”高赫见情势不妙,又不敢冲上台来救人,大急之下,跪倒在台下,大声道:“龙伯,请饶过吾主。”赵氏士卒尽皆跪了下来。 伍封见高赫如此,忽地心软,想起与赵无恤的旧情来,问赵无恤道:“这么说,当日将大小姐嫁给任公子之事,便是出自你灭代的谋划?”赵无恤见事已至此,也无须隐瞒,道:“正是。”伍封怒道:“难道你就丝毫未想过姊弟之情?你杀了任公子,让大小姐怎么办?”他恨不得立时杀了这人,手指微微收紧。赵无恤肩上剧痛,脸色立白。 伍封忽想起田燕儿来,心忖:“这人是燕儿的夫婿!”手上又松了。赵无恤是何等人物,立时猜到伍封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道:“看在燕儿份上,在下也不会加害龙伯。何况在下早就有所安排,任公子一死,我便将姊姊改嫁龙伯。在我心中,你才是姊夫。我们交往多年,这一点心思你该明白。”伍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当年在卫国时,赵无恤便想撮合他和赵飞羽。何况以这人的智略,将姊姊嫁给自己以结外援之事,自然已经想过许多遍。 伍封叹道:“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杀了任公子,大小姐何以自处?若是听任你杀夫灭代,那是不忠于夫,不忠于代国;若是为夫报仇,率代人抵抗赵氏,那又是不孝于家,不义于族人。以大小姐的孤傲性子,她又会如何?令尊临死之前,特意吩咐在下救大小姐,在下不懂其意,此刻总算明白了。”赵无恤眼光闪动,脸上变色。他筹谋灭代以久,什么都曾想过,也想过如何安顿姊姊,但却没有设身处地想过赵飞羽会有如何心思。 赵无恤额上沁汗,大声道:“高赫!”高赫在台下答应。赵无恤道:“你带人速往魔山,保护大小姐周全,让人时时看着她。千万不可让她碰到剑刃兵器。”伍封道:“魔山在代宫之后,高赫怎能顺利去到?”赵无恤道:“等高赫赶到时,代王之宫早就被新稚穆子夺下来了。”高赫看了看台上,恐怕赵无恤被伍封所伤,颇为踌躇。赵无恤怒道:“快去!”高赫应了一声,带了数十人飞速下山。 伍封知道赵无恤并非想对付自己,但以他的智谋,必定会顾忌到自己这数百人,定有安排。想起还在山下的家人下属,如果此刻发难,家人下属必然难以安然逃出代境。他这么想着。叹了口气,放脱了手,为赵无恤解开穴道,道:“我知道你无对付我的念头,否则早已经将你杀了。你想灭代我无法阻止,但大小姐与平兄还在魔山,如果他们有何不测,我自会找你算帐。你虽有千军万马护卫,我也有法子将你杀了。” 伍封看着任公子的尸体,心生感触。这人一生训练刺客无数,最擅暗杀之道,不料今日竟会被刺客所杀,只怕是天道循环之报应罢!问道:“任公子的尸首你准备如何安排?”赵无恤道:“我会按代人之俗将他火化。” 伍封点了点头,缓步下台,赵氏士卒迫于他的威势,又没有赵无恤的号令,纷纷让开。庄战迎上来,将“天照”重剑挂在伍封腰间。伍封叹道:“回去吧。”飞身上了黑龙,带着庄战等人驰下山去。那阳虎如何他根本不用去瞧,他知道自己拳头的力道,天下间无人能胜此一拳,阳虎定是头破而死。 到了山脚的那排木室附近,只见木室内依然如故,炊烟袅袅,显是没人知道山上已经大生变故。伍封入了室中,见梦王姬等人正与田燕儿说话,楚月儿抱着赵浣正逗他说话。 众女见伍封的面色十分难看,不免追问。伍封看了看田燕儿,叹了口气,将山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众女都变了脸色。田燕儿骇然站起来,惊道:“什么?怎会如此?”伍封苦笑道:“燕儿这夫婿可厉害得紧,这么大的事,居然将你和大小姐尽数瞒过,连你们也毫无所觉。” 楚月儿惊道:“这么说来,赵大小姐可危险了!”伍封点头道:“赵无恤已经派了高赫去了,只盼赶得急。”妙公主怒道:“想不到这赵无恤如此可恶!”伍封叹道:“其实刚才我盛怒之下,差点杀了他,但想起燕儿来,始终不忍下手。”梦王姬沉吟道:“看来赵无恤早知道夫君不会对他怎样,不过他也的确无意对付我们,否则便不会让燕儿母子与我们一起了。就算他不念夫妻之情,这儿子他怎会安然置于敌手?”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田燕儿此刻一片混乱,寻思自己嫁了赵无恤两年多,至今还不知道夫君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眼中垂下泪来。 楚月儿怕田燕儿乱想,将赵浣交给她抱着,扶她坐下来,道:“其实这事情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赵氏一心灭赵而已。我们之所以觉得气恼,纯是因为至身其中,看不惯赵无恤这手段。其实至今为止,我们仍是局外人。”梦王姬点头道:“月儿言之有理,赵无恤也知道我们是局外人,早料定夫君最终会置身事外。若是我们不在此地,赵无恤也会刺杀任公子,只不过计划可能略有不同而已。” 伍封道:“赵无恤这计谋可高明之极!任公子本就是个一等一的刺客,谁想对付他,绝不会想到用这种行刺的法子。赵无恤居然能用刺客来对付,是以连任公子至死也不愿意相信。”妙公主道:“如果不是夫君当这见证,任公子未必会上当。”伍封摇头道:“任公子生性多疑,剑术高明,智略甚高。单是我这见证还不能让他毫无防备。这一次赵无恤来到常山,不仅只有百余人,还将燕儿母子一路带来,这就是最高明的了。任公子见赵无恤连妻儿也带来,自然不会防备。何况赵无恤冷静之极,伪饰的本事又强。我们与他一路同行,未见丝毫异处,若非今日亲见,只怕到现在我还不会相信。” 梦王姬叹道:“代国这次恐怕真的完了。赵无恤灭代之谋可周详之极。两年多前他便将姊姊嫁给代王,以消代人敌意。这次赵老将军新丧,人人都知道赵氏三年内不可用兵。之前赵无恤又说要立誓不害,代人当然是毫无防备。赵无恤能无声无息派了许多赵氏士卒到这常山,自然也有重兵藏在代国边境。眼下代王和代国要臣尽亡,代人无首,还能如何抵御?”伍封叹道:“此刻新稚穆子的大军多半已经在代城之下,张孟谈只怕也在率军深入代境。若非他领兵在外,必会来见我。越国的范大夫曾说天下最可怕的三人之中,我居其末,赵无恤居第二,果然赵无恤远胜于我。”梦王姬问道:“排名第一的是越王勾践么?”伍封道:“正是,你聪明得很。眼下吴越三年之约将尽,只怕勾践也会挥军北上了。” 妙公主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否急赶回齐国去?”伍封摇头道:“我们可不能乱走。眼下赵代交战,我们这数百人一动,恐怕会让两方误会,到时候当了我们是敌军,岂非平白卷入战事?”梦王姬道:“夫君说得是,我们不如不动,就在此地静观其变。”妙公主对田燕儿道:“燕儿就与我们一起,就算你回到赵无恤处,一时间他未必有暇顾及,与我们一起还安全些。”田燕儿摇头道:“算了,我还是走吧,免得赵氏士卒误会,以为你们拿我们母子当人质,污了龙伯的一世英名。” 伍封将鲍兴叫来,道:“小兴儿,你与老商带铁勇将燕儿母子送出去,我猜这附近必有赵无恤的士卒守候,只是不敢攻进来。”鲍兴与田燕儿出去,伍封吩咐士卒列营,自己与各位夫人也换上甲胄,以备不测。 伍封寻思了一阵,将庄战叫来,道:“我们自今日始改兵车为骑兵,可以快捷灵巧些。只是那面大旗向来插在你的车上,你若骑马,再举大旗便不好与人交手,委屈了你的身手。”庄战问道:“龙伯是否想找个掌旗呢?这大旗虽重,不过营中很多人都能舞动。”伍封摇头道:“你们做将的要领兵,自不能掌旗,铁勇和遁者都有其用,也不用他们。一人掌旗累些,我想在其余的人中找两人来,轮流掌旗。”庄战道:“小人去考较看看,那三百勇士估计都能成。”伍封道:“最好不用倭人勇士,他们临阵可都是好手,专司掌旗便有些委屈。” 庄战出外不久,过了好一会儿,便听帐外人声嘈杂,伍封带众女出帐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童子正骑马舞着大旗,细看正是那公敛宏。伍封赞道:“想不到这小子力气不小。”却听一人道:“小宏,看我来舞旗。”众人看时,见那人粗粗笨笨,正是那牛儿。牛儿上前接过大旗,飞快舞动,虽然没甚章法,却是十分轻松,远胜过公敛宏。舞了一会儿,又骑马再舞。 伍封将庄战、牛儿和公敛宏叫上来,道:“无须再考较了,便让牛儿和公敛宏掌旗,稻种和大瓮换别人去照看。公敛宏还未成人,日后再长几岁,力气只怕比牛儿略大一点。他们二人骑术还差,全靠腿上有力,日后要多练练。小战,你觅两套革甲、兵器给他们,也威武些。”妙公主道:“牛儿这名字可不像样儿,既然他是掌旗,应该赐他个姓氏。”伍封点头道:“这话颇有道理,王姬学问最好,看看赐他的什么姓氏最好?”梦王姬道:“按理说,叫他伍牛儿或齐牛儿都可,不过我有个主意,未知成不成?渠公老爷子没有子嗣,便让牛儿以渠为姓如何?”伍封赞道:“正好,我怎没想到这事儿呢?下次见了老爷子,索性让老爷子收他为族人算了。牛儿,自今日始你便是渠牛儿,可记住了。”渠牛儿大喜,伏地叩谢。须知庶人、隶臣隶妾是无姓氏的,得主人赐予姓氏,可列于士族,那是极为荣耀之事。 这时,鲍兴与商壶回来,鲍兴道:“龙伯所见甚明,赵无恤果然带着一队人在附近,未敢进来。他见我们将四小姐母子送出去,还有些不相信,眼下他在外面求见。”妙公主怒道:“他还敢来见我们?”伍封道:“请他进来。” 赵无恤进来,向众人施礼,田燕儿母子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带一个侍卫。众人见赵无恤脸上平和,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不禁暗暗佩服这人的沉静。 伍封问道:“你来做什么?”赵无恤道:“龙伯,在下总是有些耽心,就怕高赫白去了魔山,毫无能为。以家姊的性子,高赫只怕劝不住她。” 伍封见他记挂赵飞羽,心中的恨意减了许多,点头道:“你想怎么办呢?”赵无恤道:“家姊向来敬重龙伯,若是龙伯陪在下去魔山劝劝,家姊多半会听。在下就怕家姊一时想不开。” 伍封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赵无恤道:“既然如此,在下派人开路,我们一齐往魔山走走,可好?”妙公主小声对伍封道:“只怕这人另有诡计。”伍封还未说话,赵无恤道:“龙伯勿须耽心,在下一家三人与龙伯同行,若有变故,我们也逃不过龙伯的神剑。”伍封点头道:“也好,我们就去魔山。”号令众人起程。 鲍兴牵来黑龙,伍封上马提戟,守在赵无恤一家三口的马车旁。赵氏士卒数百人在前面开道,伍封一众人与他们保持百余步之遥,赵无恤并无侍从在旁边,只是三人一车被伍封的人簇拥着,往北而去。沿途时时见到惊逃的代人,偶又经过空旷地,见伏尸无数,想是经过激烈的战事。沿途不时有人来向赵无恤禀告,众人听出了个大概来,原来赵无恤派了张孟谈和新稚穆子二人为将,各领二万人分两路攻代,就在这一日之间,已经夺下了六七座城,有半个代国落入赵氏之手。 一路经过数城,城上果然都插着赵氏的旗帜,将近半夜时,赶到的代城之下,只见城头上也插上了赵氏的大旗。伍封心忖这代国连都城也丢了,眼见覆亡在即,心中十分感触,心忖:“如偷袭灭国之法虽然有些卑鄙无耻,却极有效用。赵氏若是堂堂正正相攻,以代人之悍勇,不经过血战攻城,怎会如此快捷便攻下代都?” 赵无恤让开路的赵氏士卒入城,自己一家三人跟伍封上山。伍封见有赵无恤在一起,不怕有人敢对付自己的人,遂让梦王姬等人带着勇士在山脚等候,自己叫上楚月儿和鲍兴,数人一路上山。 这魔山颇多怪石,山形似乎十分狰狞。不过此刻是半夜,月光下看不十分真切,再加上众人心中有事,无暇四看,只是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好在这山道甚阔,战马兵车都能上去。 快到半山时,只见上面火光如炽,亮成一片,有十余名赵氏士卒正守在山口,见伍封和赵无恤一行人上来,尽皆跪倒,不敢仰视。赵无恤问道:“大小姐呢?”众士卒不敢答话。伍封心中一紧,暗觉不妙。 到了半山的空旷处,只见石壁边上建着一处大室,两边排着许多木室。大室前面有一片空旷的石场,四周点着火把,有数十名赵氏士卒跪在空地之旁。 高赫迎了上来,小声道:“将军、龙伯。”赵无恤喝问道:“大小姐怎样了?”高赫顿了顿,小心看了二人一眼,嗫嚅道:“这个……大小姐她……”,他还未说完,伍封和楚月儿眼尖,已经瞥见场中白帛之下,放着一具尸体。 伍封心中一沉,与楚月儿急跑上前,近前看时,果然是赵飞羽的尸首。只见她面色苍白,静静地躺着,依然显得那么孤傲高贵。楚月儿想起赵飞羽授艺之德,不禁大哭起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母子也已经过来,均是放声大哭,四周人都哭起来。那赵浣怎知道发生了何事?不过被众人的哭声吓住,更是哭得格外声大。 赵无恤伏地痛哭,以头顿地。伍封心中酸痛,反倒冷静下来,将高赫叫来问。高赫哭着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高赫等人飞驰赶来,也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他将任公子被刺、赵氏士卒大举伐代的事禀告了赵飞羽,赵飞羽惊骇之下,不敢相信。高赫趁她心旌激荡之时,将赵飞羽身边的佩剑拿走。 赵飞羽痛哭一阵,伸手拿剑却拿了个空。高赫道:“大小姐请节哀,眼下将军和龙伯都在常山,请大小姐过去一见,商议要事。”赵飞羽道:“我先祭拜了大王再走。”她走出大室,在室前空场中往南而跪,从头上拔出铁笄,以笄划地,小声哭泣,长发散落,在风中飘动。高赫不知道胡俗,不敢上前打搅。过了良久,忽见赵飞羽倒了下去,高赫惊得魂飞魄散,上前看时,见赵飞羽手中的铁笄不知道何时刺入嗓间,已经自杀而亡。原来先前她已笄划地,其实是想将笄头磨得尖利。 伍封看赵飞羽时,只见她手上紧紧握着一根铁笄,认出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根陨铁所制的长笄。心中一痛,不禁垂泪。高赫小声道:“这铁笄大小姐握得甚紧,小人可拿不下来。” 赵无恤猛地跳起来,拔出佩剑,向高赫头上斩去。高赫不敢躲闪,眼见铜剑在头上三寸多时,赵无恤却停下了手,缓缓收剑插入鞘中,叹道:“算了,这事不怪你,都怪我。”又伏地大哭。 楚月儿哭了一阵,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平爷在哪里?”高赫摇头叹息,道:“大小姐死后,平爷痛哭了许久,竟然……竟然拔剑自杀了。大小姐还有个贴身的丫头小非,也一同自杀。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楚月儿惊道:“什么?”伍封忽想起那日在商溪洗浴时平启说过的话,垂泪道:“依代之俗,人死后会上圣山,唯有自杀的女子不成,全因女子难辨方向,心智丧失,必会魂魄飘荡无依。须有熟识的男子死于身旁,将女子魂魄引上圣山。平兄是怕大小姐飘落无依,是以甘愿自杀,以为向导,护送大小姐的魂魄上圣山去。”他知道平启的心思,以前平启对迟迟十分喜欢,迟迟死后,这番心思又渐渐移至赵飞羽身上来,暗自爱恋。这人外表粗豪,想不到一动了感情,竟会甘愿以死相殉。又想起那丫头小非,曾在赵府见过,还与她闲聊过各国长廊的事情,想不到这小丫头也会忠心殉主。 伍封想起昔日与平启的交情,想起他策马放歌,想起与他纵横杀敌。正悲伤时,忽一眼瞥见赵无恤,心忖若非此人,赵飞羽、平启、任公子决计不会一日之内尽故,怒气陡生,大步向赵无恤逼过去,森森的杀气连周围人都感到心寒,赵无恤眼中流出恐惧之色。 田燕儿一直留心着伍封,此刻忙抢过来,挡在伍封与赵无恤之间。伍封收按着剑柄,止住脚步,一时间心意难决。田燕儿嘤声道:“叔叔!”伍封浑身剧震,想起在齐国田燕儿在府中养伤、自己去探望时的戏言,当时自己曾说,如果田燕儿哪天唤自己为叔,就算天大的事也会答应她。田燕儿道:“叔叔,你放过夫君吧。”伍封长叹了一声,放开了剑柄。 田燕儿眼中泪光滢滢,仿佛有重大的事要决断,沉吟良久,将赵浣交给赵无恤抱着,道:“叔叔,燕儿有话要对你说,你随我来。”二人走到山边远离众人处,楚月儿怔了怔,并没有跟上来,其余众人都不敢过来。 田燕儿道:“龙伯,这些事都是夫君不好,不过夫君并无对付你的心思,看在浣儿的份上,你饶过他吧。”伍封叹道:“看在你的面上,今天我便饶过他。”田燕儿摇头道:“不是的,我想你日后不再找他为难。”伍封道:“这……,他是你的夫婿,我自然不愿意伤他。但我这性子你是知道的,万一那天我再见到他,说不好怒气上来,按捺不住。” 田燕儿道:“你千万伤他不得!”伍封皱眉道:“为什么?虽然他是赵氏之长,我倒不会怕他。”田燕儿许久没有说话,此处颇黑,伍封看不清田燕儿的面色,只觉得她气息渐重,似是心潮起伏所至,问道:“燕儿……”,田燕儿忽然小声道:“浣儿和白儿其实是你的儿子!” 伍封大吃一惊,道:“什么?那……”,心忖田燕儿定是弄错了,自己与她清清白白,怎会平白无故生出儿子来?强笑道:“燕儿,你是否弄错了?我和你怎会……?” 田燕儿道:“龙伯,你可记得大小姐出嫁的那天,你大醉回府的事?”伍封当然记得那日,点头道:“记得。”田燕儿道:“那日你回来便睡了。半夜起来用饭,我们都陪你,还是我去拿了酒来。”伍封道:“是啊。”田燕儿道:“我在那酒水中放了一点‘碎梦’,那是一种迷药,能让人迷迷糊糊生出幻像,却不伤身体。是我按月儿的方子偷偷配成的。”伍封想起在绛都时,有一日晚间回后院正听见田燕儿向楚月儿问这个甚么“碎梦”,自己还想偷偷吓唬二人,被楚月儿听出了脚步声。 伍封想起那日的事,道:“怪不得第二天我们都起床甚晚,差点误了去送大小姐。”心道:“月儿平日最为惊觉,我每日起床之前她必会醒来,雨儿四人起床更早,那日却比我和月儿还晚。”田燕儿嘤声道:“那晚与你在一起的是我……,我将月儿由床上抱到坐床,天快亮时才将她抱上床,自己悄悄回去。可整晚你都当我是月儿!”说到此处,语中透着淡淡的幽怨。 伍封心旌激荡,头脑中倏来倏去不知道是些甚么念头,觉得有些昏乱,道:“原来是这样,燕儿,你这是何苦?”田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料就是那一晚,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儿,这虽然是意想不到,却让我暗自欢喜。”伍封道:“你怎知道是我的……”,忽然醒悟过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成亲的当天便赶往代国,说是送赵飞羽和任公子,此刻想来,自然是趁机亲自刺探代国的路径军情,以定灭代大计。他过了月余才由代国回来,那时候田燕儿已经有孕在身了,否则日子便对不上来。 伍封此刻心中又是爱惜、又是欢喜、又有些失落,心情十分复杂,问道:“以赵无恤看来,你未满九个月便生子,赵家的人不会怀疑么?”田燕儿道:“连你都不知道,赵家的人怎会知道?谁信不过你的为人?接生婆说是早产,赵家的人自然都说是早产。还说浣儿天处英伟,虽然不足月,仍然壮健,府中上下好生欢喜。” 伍封心中渐渐冷静,问道:“旁人不知道还罢了,赵无恤难道不会疑心么?”田燕儿道:“他自然有些疑心,不过他也信得过你,是以不敢断定。何况他这人城府在胸,不确定的事也不好意思问我。”伍封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他对你客客气气的,缺乏夫妇间的那份知心。” 田燕儿道:“上月在绛都,我们到你府上去,你悄悄溜来与我和大小姐说话,正说要我体谅他时,被夫君听到了。从那日开始,他便真正对我好了,想是因你的话而打消了疑虑,深信浣儿是他的儿子。”伍封苦笑道:“原来如此。” 田燕儿道:“眼下浣儿在晋、白儿在齐,日后必能接掌赵、田二家,是以这两家都是龙伯的子业,龙伯看在二子份上,自然不能与赵、田二家为敌。”伍封忽然明白田燕儿的心思,原来她不仅因为爱护其子而千方百计将田白送到齐国,还是想借此让伍封真真正正与田、赵两家同声共气。想深一层,她也是因为爱极自己之故,才会早早地将田白安排到田家去,使她和自己所生的儿子有个好的归宿。 伍封这么想着,心潮迭荡。田燕儿道:“此刻若杀了夫君,与赵氏结仇事小,浣儿之事大。眼下浣儿年幼,赵氏之权必会落入夫君的兄弟之手,他们不免顾忌浣儿,早晚必生加害之心。这样岂非害了浣儿?”伍封既知赵浣是自己的儿子,不免关心,问道:“赵无恤还年轻,日后自然还有子嗣,浣儿虽为嫡长子,但赵老将军能废长立幼,你怎知道赵无恤就不会?”田燕儿幽幽道:“我自有办法。”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放过赵无恤。” 二人走了回来,众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见二人神情有异,惑然不解,又无人敢问。 田燕儿将赵浣抱过来,对赵无恤道:“夫君,先前我与龙伯解说,告诉他你并无加害之念,是以龙伯答应不再与你为难。”赵无恤心下感动,他一向疑心田燕儿心中暗暗喜欢着伍封,此刻听来,见她十分维护自己,显是自己以前误会了她。田燕儿又道:“不过今日之事,龙伯一下子也难以排解,今日燕儿想请龙伯与夫君当众立誓,终身不相侵害。虽然此刻龙伯未必情愿,但时间久了,龙伯也会理解夫君的难处,早晚能再续兄弟之情。” 赵无恤心道:“燕儿定是见龙伯手段了得,怕他日后来害我,是以如此。龙伯是个守信之人,若是当众立誓,日后便不会来杀我。”点头道:“如此最好,眼下大家心情不好,稍不小心便易冲动出事,此刻立盟,等过些时日龙伯冷静下来,我再向龙伯陪罪。”伍封沉吟片刻,既为赵浣考虑,又不愿意真的与赵氏为仇,心道:“结盟对两家无伤,只是见了赵无恤今日之所为,这朋友是永远交不上了。”也点头答应。 二人便当着众人立誓,互不相害,誓毕将手握在一起。田燕儿抱着赵浣,脸上似喜似忧,将赵浣恋恋不舍地交给楚月儿暂时抱着,自己伸出手来,在伍封和赵无恤互握的手上抚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柔声道:“龙伯,日后浣儿的事还望多多费心。”伍封心知其意,不住点头。田燕儿又对赵无恤道:“夫君,看在燕儿面上,你不可让浣儿受了委屈。”赵无恤不解其言下之意,愕然道:“这是自然。” 田燕儿看了看伍封,脸上露出笑意,缓缓倒了下去。楚月儿惊呼道:“燕儿!”直扑上前。伍封与赵无恤都大吃一惊,脱手松开,都伸手去扶,骇然见田燕儿胸口插着一口短匕,深至没柄。原来她知道楚月儿眼尖,先前故意将赵浣交给她时,悄悄拔出短匕握在手中,趁伍封与赵无恤握手设誓时,插入胸口。而这短匕,却是她随伍封在莱夷破盗,由夫余贝的藏兵中搜出后伍封所给的。伍封看着这短匕,又想起赵飞羽自杀用的铁笄,心中剧痛之下,又生出百般无奈的感觉。 赵无恤大哭道:“燕儿!”田燕儿微微笑着,眼光却瞧着楚月儿怀中的赵浣。赵无恤以为田燕儿怕伍封日后毁誓,才会以死向伍封相托,以保证自己父子安全,哭道:“燕儿放心,今日我便立浣儿为嗣!”当下对高赫等人道:“你们听着,自今日始,浣儿便是我赵氏的嗣子。我死之后,赵氏上下当奉浣儿为长。”高赫等赵氏士属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都与赵无恤一般的想法,以为主母是为了赵无恤的安危而以死相托,心中敬服,齐声答应。 伍封忽地明白田燕儿为何会说有法子让赵无恤立赵浣为嗣。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因她之故不会去杀赵无恤,而赵无恤也不会不惜得罪齐国来杀他。她故意让二人立誓,赵无恤感念其维护之心,必定会立赵浣为嗣。其实她自杀并非为了赵无恤,而是因为她自己身为赵浣和田白的母亲,让儿子认他人为父,而感到对不住伍封;她身为赵无恤的妻子,却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因此又感到对不住夫君。本来,她如果不将事情说出来,便不必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可她终于告诉了自己。楚月儿见他脸色变幻,暗暗耽心,抱着赵浣走了过来,将赵浣交给赵无恤。 伍封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此时也分不清是欢喜、是伤痛、还是沮丧,这一日之间,一连四个故人去世,其中有自己曾深深爱恋的赵飞羽,也有一直暗恋着自己的田燕儿,有由敌人变成朋友的任公子,有忠义朴实的家臣。悲伤之余,他又忽然发现自己多了两个儿子,又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欢喜。此刻心情之复杂,让他觉得一切都是混乱不堪。忽觉郁结难解,无以发泄,禁不住仰天长啸,声若龙吟,众人仿佛从他的啸声中听出无穷无尽的悲戚、愤怒、无奈,不少人闻之泪下,周围的树木被啸声震得簌簌而颤,绿叶飘落。 这时,楚月儿的小手伸了过来,紧紧握在伍封手上。伍封心意渐平,看着天上的清冷的月色,沉静地道:“月儿,我们下山去吧。”二人飞身上马,伍封回头看了看赵无恤抱着的赵浣,长叹一声,黑龙青龙展开四蹄,飞驰下山。 途中伍封小声将赵浣和田白是他儿子的事情告诉给楚月儿,楚月儿惊讶不已,垂泪道:“原来如此,四小姐真是可怜。”二人回到山下,梦王姬和妙公主等人见他神情抑郁,追问之下,才知道赵飞羽、田燕儿、平启都死了,无不垂泪。 伍封让小鹿觅一个空旷地,就在山下扎营,自己痛饮了一番,连甲胄也未卸,倒头大睡。众人知道他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打搅他。 次日一早,赵无恤前来求见,伍封让小鹿带他进营,只见赵无恤抱着赵浣,神情落寞,两鬓见白,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赵无恤道:“龙伯,在下已将家姊和平爷火化,骨骸埋于魔山之上,那根铁笄家姊甚为钟爱,始终不敢放手,也一起葬了,就象燕儿手中的短匕一样。燕儿也准备葬于魔山,日后在下死后,也归葬此山。” 伍封道:“燕儿府上养了些小鹰,如今已成大鹰了吧?”赵无恤道:“是啊,燕儿对这些鹰十分喜欢,在下想回去之后,派人将大鹰携来,就在这魔山之上放了。鹰若有知,或会时时来此探望燕儿。”伍封点了点头,让春雨将晋定公赐给他的“龙伯”金牌觅出来,挂在赵浣的颈上,道:“这牌儿便交给浣儿,日后有人敢对浣儿不利,便是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有了天子所赐的“龙伯”金鼎,这金牌便用不上了。 赵无恤大喜,心忖赵浣有了伍封这靠山,就算是智瑶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楚月儿上来将赵浣接过去,抱着玩,甚是亲热,其他人以为用赵浣是田燕儿之子的缘故,是以伍封和楚月儿对这小孩儿十分喜欢,殊不知这孩子竟是伍封的儿子。 伍封与赵无恤二人说了一会儿话,赵无恤见伍封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对,心知发生了这么多时,一时之间想回复以往的交情极难,道:“眼下战事激烈,散兵游勇四窜,龙伯家眷不少,还是请到城中暂居。”伍封问道:“代事何日能定?”赵无恤道:“灭代只在旬日之内,但要尽数平息代境非三月不可。不过在下不敢耽误龙伯的行程太久,龙伯若能在城中居上一月便可以走了,届时在下派士卒送龙伯回齐国去。如果眼下要走,在下也会派士卒相送,只是途中难保不会出事。” 伍封沉吟片刻,道:“那就一月之后再走,不过这城中在下不宜去。阁下刚刚攻下此城,城中未必平息,在下想移往魔山之上,便不会阻碍阁下的灭代大事。”赵无恤点头道:“这也好,代人不敢上这魔山,在山上反而更加安全。” 这时,赵浣被妙公主逗得哈哈大笑,这小孩儿之笑声甚是有趣,伍封与赵无恤不禁都看了过去,脸上露出笑意来。 上午伍封一众便移上魔山,赵无恤亲送上山,田燕儿的棺椁仍放在山上。赵无恤怕伍封生疑,只留了十个侍女守护棺椁,其余赵氏士卒尽数撤下山去。赵无恤抱下赵浣下山时,道:“龙伯,在下事忙,未必有暇来说话,请勿见怪。”伍封点头道:“你去吧。” 山上屋舍齐备,又有溪水,只有一条山道上山,伍封让士卒安置,让庄战、小鹿、鲍兴、商壶带人轮流守住山道。赵无恤派人送来大量衣物食物,每日都有馈送。 十多日后,任公子的骨骸也被送上魔山,葬于赵飞羽的大穴之中,二椁并排葬入,平启和小非的墓穴分别离二人墓穴三十余步,似乎仍然为二人守护。田燕儿的棺椁也放在不远处的屋室之中。伍封每日在山上守着这几位故人,心境渐渐平复。 这些日子伍封并不怎么管事,众女却没有闲着。这魔山甚是怪异,每到夜间便阴风阵阵,虽然已经到了盛夏,山上却十分冷清。楚月儿见这魔山是剑中圣人支离益昔日所居处,怕支离益藏身在山上某处,每日带人在山上搜寻,始终未见有何异处。这日说起在山上见到一个深洞,壁上刻着“蛇窟”二字,只不过洞内并无蛇。伍封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顺嘴道:“支离益以蛇练功,说不定便在这洞中。” 他们日常的起居饮食皆由妙公主安排,梦王姬每日派人下山打探消息。不断有消息传到山上来,是以众人都知道赵氏伐代的详情。原来,赵无恤的两路大军齐进,日夺三城以上,只八九天便占了代国全境。其后,赵无恤将大部分士卒调回邑地以防智瑶,只留了万余人扫荡各处残存的代军。代人既无首领,又无名将,是以抵抗并不激烈。赵无恤在各城邑另派城守,命赵周镇守代地。不到一月,代事悉定。赵无恤不依丧期守制的古礼,偷袭灭代,计谋兵略十分巧妙,以至在极短的时间便灭了代国,令天下震动,从此列国之间信义渐少,尽展权诈之能事。 这日,伍封正与众妻妾说话,梦王姬叹道:“代本古国,有周之前便存,想不到旬日而灭。”伍封点头道:“如今天下争强,列国倾轧,日后小国之灭只怕是常事。”妙公主道:“那屠龙子是代国前王,眼见代灭,怎么毫无动静?”伍封道:“他是天下第一的剑术高手,剑术争雄自然是无人能敌,但遇到这种事,他也是有心无力。”楚月儿道:“我们在魔山日久,也不见支离益的动静,甚是奇怪。” 正说话时,鲍兴来报:“赵无恤求见。”伍封迎了出去,赵无恤道:“让龙伯屈居此山许久,在下甚觉惭愧。眼下代事已毕,龙伯可以回齐国了。在下拟派高赫领三千士卒送龙伯回国。”伍封道:“何用这么多人?”忽想:“这人派三千人送我,莫非是想趁机偷袭齐国?”转念又想:“齐国之势力胜过代国十倍,就算他偷袭,也不能轻易得手。为安全计,还是不用赵氏士卒为妙。”遂道:“在下有数百勇士,倒不怕有人敢为难。我们还是自行回国算了,不劳阁下费心。”赵无恤道:“这事理当……”,忽然明白伍封对他的猜忌,改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勉强了。龙伯一路小心,日后有用得是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让人拿了二十车礼物上来,伍封推辞道:“在下资用足够,何用诸多礼物?没的让人以为我曾与你同灭代国,才能分此财货。”赵无恤叹了口气,道:“龙伯始终不肯见谅。”挥了挥手,两个侍卫拿了两面大干上来。赵无恤道:“在代王宫中觅到了这两面金铁大干,坚硬之极,又只有一个圆盾般重,相当难得,在下寻思此物用起来不大方便,但宫中秘藏必有其道理,便送给龙伯做礼物,看看有何异用。” 伍封见这两面干各有一丈高,五尺宽,黄灿灿的如两扇门,上面的花纹十分精细,心忖的确大了些,若放于战船上,这种大干便极方便。道:“此物可能用于战船上好些。”让鲍兴接了过来。赵无恤怔了怔,笑道:“龙伯说得是,或真是用于战船上的东西。”侍卫牵了匹黄马上来,正是伍封送赵飞羽的那匹黄龙。赵无恤道:“听说这黄龙是龙伯送给家姊的坐骑,眼下家姊已经不在了,这黄龙不大肯进食,只好还给龙伯。”伍封看着黄龙,想起叶柔和赵飞羽都曾骑过此马,眼下战马仍在,佳人已逝,忽然悲从心来,黯然落泪,让鲍兴将马牵走。 赵无恤身后又有十几个侍女提着大笼上来,笼中装着的全是大鹰,想必是田燕儿平日所养的那十几头。侍女到了空旷处,打开大笼将鹰放出来,这十余头大鹰在空中低低的盘旋,不住鸣叫,其声甚悲,良久方才飞走。赵无恤看着那些鹰,忽地流泪,长叹一声,带着人下山去了。 赵无恤走后,伍封等人打点行装,穿好甲胄,午饭后动身下山,往东而去。伍封见庄战在前出发,渠牛儿骑了匹马跟着,腰上横着一条长柄铜钺,手中举着周元王赐给伍封的“龙伯”大旗,公敛宏骑马执钺守在渠牛儿身旁。他们这钺并非军中常用的武器,而是宫中侍卫手中执着为礼仪用的长钺。 伍封愕然道:“渠牛儿和公敛宏骑术大有长进,他们会使钺么?”楚月儿道:“这些日子在魔山上人人都练骑射,渠牛儿和公敛宏既是掌旗,可不能轻易被人夺了旗,有盛夫君的脸面。小战便教了他们一些剑术,小兴儿还教他们二人几招斧法,只不过没有斧子,便在魔山宫室中找了两条长杆铜钺,他们在马上还能挥弄几下长钺。”伍封让这二人掌旗本是临时之举,因手下人少,又不愿意让善战的勇士弃长就短去掌旗,才会随便找出了两人来,想不到这两人能珍惜机会,居然还学了一点本事。 伍封二月从成周出发,到常山时已是四月夏天,又在魔山上停了一个月,眼下已经到了盛夏天气。若非途中有事,此刻差不多要回到齐国了。 人马行不到十里,数十骑人马由南面飞赶而来。小鹿急命士卒策马排开,以防有敌行凶。楚月儿看了一阵,道:“是二哥。”策马迎上去,将他们引到到近前,果然是柳下跖带着数十骑中山铁骑。 伍封大喜,上前道:“二哥怎么会来?”柳下跖道:“兄弟,家师前天忽然到了我府上,昨日一早便不辞而别。虽然他未说要去哪里,但听他的语气,必定是冲着兄弟而来!” 伍封吃了一惊,道:“屠龙子果然来了!”妙公主道:“我们有四百多人,怎会怕了他一个家伙?”柳下跖道:“我知道兄弟现在剑技大进,不过比起家师来,只怕仍有不足。就算只有他一人也不可小觑,家师劫杀不成,大可以偷营行刺,就算有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家师一人一剑。”他语气说得委婉,伍封心中却明白得很,自己与支离益比起来肯定是相差极远,支离益若想来行刺,当真是无人能够抵御。 伍封道:“令师既要杀我,前些时为何不来?”柳下跖道:“家师为了对付兄弟,新炼了一柄魔剑,叫作蛇剑。家师从不自夸,我虽然未见到这柄蛇剑,但听家师言下之意,对此剑极为得意,还胜过屠龙剑,那自然是件极可怕的兵器。”伍封暗暗心惊,道:“令尊的屠龙剑在其三宝之中名列第一,这蛇剑更胜过屠龙剑,想是更为骇人。”柳下跖点头道:“此剑费了家师年余时间,家师为了此剑又闭关苦练,重练了套新的屠龙剑术。单看家师眼中的神气,便知道他老人家的武技更有精进。” 伍封道:“令师想是为了制剑练技而隐居,怪不得代国被灭了也不见他出现。”柳下跖叹了口气,道:“家师本事再高,终是一人,怎能挽回灭国之命运?”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柳下跖道:“家师曾想去刺杀了赵无恤,但转念又想,杀一人赵氏仍存,而且如此一来,赵氏不仅会继续兴灭代之师,更会虐杀代人为赵无恤报仇。为代人考虑,家师只好隐忍在心。” 伍封苦笑道:“赵氏灭代令师只好坐观,可对我却不肯放过。”柳下跖道:“家师必定守在兄弟往齐国的途中。是以我急忙赶来报讯,兄弟务要改道,决不可往东南入齐。本来我想亲送你往齐国去,但赵氏灭代,天下震动,万一他凭得胜之军伐中山,后果堪虑,是以不敢远离中山。何况你们双方一是师父、一是兄弟,我夹在中间也不好自处,今日我跑来报讯,家师知道后必定会大加责怪。兄弟,二十年后,你或可与家师一战,此刻却难以胜之,便听我的话,改道避让为上。”伍封道:“二哥说得是,我可从没当过自己是天下第一。我听你的话,这就改道。”柳下跖点头道:“你能不逞匹夫之勇,可见你比数年前冷静成熟得多,我便放心了许多。你一路小心,我先走了。” 他将战马圈上来,在马上向楚月儿等女拱手道:“各位弟妹,一路上多加小心,柳下跖告辞了!”拨转马头,率着铁骑向南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天际。 众人见他倏来倏去,行事干脆,果然是纵横天下的风范,暗暗佩服。 伍封沉吟片刻,到了梦王姬的马边,问道:“王姬,如果你是支离益,会在何处等候我们?”梦王姬想了想,道:“我肯定会守住东路,但我又会耽心你折而往南,借中山人之力,是以南面也会派人守候。”伍封道:“如果他带着士卒,定会如此。若只是单身一人,我便疑心他是明知道二哥与我交好,故意透点口气,让二哥来通知我改道。是以他必会往南面守候,东面反而安全些。” 妙公主道:“那我们仍往东行,便不会上他的当。”伍封沉吟道:“我未见过支离益,不知道他的计谋手段,这只是猜猜,万一他真的在东面又如何是好?如果一路上只有我和月儿,便不会怕他。可你们与我在一起,我便有些难办。要不我和月儿单独将他引来……”,旋又摇头,道:“万一他擒了你们一人为质来要胁,便大大糟糕。” 梦王姬道:“何用这么犹豫,不如折而北上入燕,我们与燕国世子克有交情,大不了借数千燕军护卫回齐,实在不行了,还可以由燕国乘船,直接由海上回莱夷诸岛上。”伍封笑道:“是极,往北这路程便远了数倍,须得兜个大圈子,支离益万万料不到我会如此。只要我们轻车简行,他可不大容易追上来,要追上时只怕已经是燕国的地头了。”妙公主道:“我们岂非太过示弱了些?”伍封笑道:“何必与他相争?这人是剑中圣人,我也无意与他一较高下,权当是怕了他也未尝不可。”梦王姬赞道:“夫君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忍让,的确难得。” 伍封命大家改道,往北疾驰。一路上经过好些城池,赵氏新任城守带了士卒出来迎接,伍封都是过城而不入。数日之后转而向东,往燕国而去。此时途中渐见荒凉,农田固然未见,连树木也少,只见漫山遍野的都是开始发黄的浅草以及随风滚滚的黄沙。 这日晚间觅了个有水的地方按五行阵法扎营,暂歇用饭,梦王姬自看帛书,妙公主等人见她十分恬静,将她硬扯起来,由木盒中觅些海贝来把玩。此时钱币虽然盛行,但海贝仍是通用的币类,梦王姬虽然常见,但这些海贝是伍封和楚月儿在海底玩时捡来的,格外的美丽,令梦王姬大生兴趣。 楚月儿忽地起身,出帐四下观望,神色十分凝重。伍封跟了出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问道:“月儿,怎么……?”楚月儿缓缓道:“月儿忽然觉得有些心悸,只怕是……”,话未说完,庄战神情紧张地飞跑来道:“龙伯,夫人,营前死了七八个勇士!” 众人吃了一惊,伍封等人连忙随他去看,只见营寨前面道上有七八个倭人勇士倒卧,伍封细看了一阵,见他们尽数死了,身子缩小了几乎一半,颈上只有两个小小发齿印。伍封蹲下身检视了片刻,站起来面色沉重,道:“支离益来了!” 众女见这些人死状可怖,无不心惊,妙公主惊道:“他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伍封道:“代地素有吸血恶魔的传说,其实这恶魔便是支离益。这几位勇士身上只有一处齿印伤口,是被支离益将全身的精血气力吸了去。”他看了看周围的勇士,见他们脸上尽露悲伤和愤怒之色。这些勇士自从跟随伍封以来,转战各地,从未有败,今日却无声无息死了七八人,不免愤怒之极,恨不得觅出这支离益、将他斩成肉酱。 伍封飞身上马,提着铁戟道:“你们小心,我四下去瞧瞧!”楚月儿忙道:“月儿陪你去。小战、小兴儿,你们守护王姬和公主!”她也上了青龙,执着笔管矛,与伍封并骑而行。趁着天色未黑,二人策马在营寨四周疾驰一圈,只见四周黄沙莽莽,浅草苍苍,并未见到其他人影。 伍封二人骑马回来,楚月儿心惊道:“这屠龙子好生奇怪,杀了数人便不知所踪,诡异之极。”伍封道:“我猜他必在附近窥探,这人身手高明,我们的勇士身手不弱,这人竟能无声无息入营连杀数人,非同小可。”让人将这八名勇士安葬,沉吟良久,道:“我们低估了支离益的本事,这人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厉害。眼下被他追上了,我们便得好好与他周旋。” 楚月儿道:“周围的草地甚浅,要藏身也不容易,我们却见不到他,莫非这人能够隐身不成?”梦王姬忽然脸色微变,道:“是否这人已经潜入了营中?”伍封道:“不错,这事须得小心。”将庄战等人叫上来,道:“支离益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也不用急着赶路。小鹿儿,你叮嘱勇士,轮流当值,多设营火,见了支离益不要硬拼,用连弩来对付他。好在水源便流经营内,无须外出取水。”寻思小鹿的刀法甚好,但比支离益还差得远,又让庄战当小鹿的副手,二人同驻一帐。虽然庄战的剑术比小鹿要高明些,但他不知兵法,比不得小鹿久在军中的经验。伍封又道:“小兴儿,你与老商、小刀、小阳带着铁勇和遁者守护大帐。这大帐是一营之首脑,如有闪失,必会乱了营寨的五行章法。”又叮嘱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道:“王姬不会武技,你们要小心护着她。” 安排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大帐,小心往营中各处搜寻。他们不敢轻忽,都是一手执剑,一手拿着火把,前往每帐细看,连辎重马棚都不放过。细细看了一遍,未见异常。 伍封奇道:“支离益莫非不在营中?”楚月儿道:“这人定是……”,才说几个字,便听营门前有人惊呼呐喊,伍封与楚月儿都变了脸色,急跑过去,只见营门处又死了五人,模样与先前死的人相似。 庄战道:“龙伯,先前这几人正想在门外添火,也就是出营十余步,便被人杀了。”伍封问道:“可曾见到支离益的模样?”小鹿与庄战都摇了摇头,问周围的勇士,居然无一人见到过行凶者。原来这五人刚出营门,营内一堆篝火忽然爆响,众人不免回头看看,也就是一扭头间,这五人便被杀倒地。旁边的勇士脸上隐隐露出恐惧之色,伍封暗暗心惊,这些勇士都是身经百战之士,平时从未有过惊惧,此刻竟然因支离益诡异之计的杀人之法而感到害怕。 伍封不禁叹道:“怪不得支离益开创董门,这种神出鬼没的刺杀之技,委实是骇人听闻。”庄战道:“既然五人在营外被杀,为何营内的火会爆响?总不至于支离益能分身为二吧?”楚月儿叹道:“这事也不难。”她捡了一小段枯枝,向营外的火堆中弹过去,便听“嗤”的一声,枯枝飞射入火,溅起小小的一朵火花来。众人见她这么一弹,枯枝如同箭矢飞射,劲力惊人,心忖这段枯枝若是撞在人身上,必定是深入骨骸之中,暗生敬意。 伍封见周围勇士脸上的惧意大减,暗赞楚月儿的细心。正要说话,又听中军大帐处发出女子惊呼之声,伍封吓了一跳,连忙与楚月儿往大帐前跑去。 只见帐外不远处又死了三人,除了一个侍女外,还有一名铁勇和一个遁者。这铁勇和遁者的身手远胜过其余勇士,居然也是被一招杀了。巫金等五名遁者首领正蹲在尸首旁边垂泪,庖丁刀颤声道:“这支离益简直是魔是鬼,绝不是人!” 伍封额上见汗,凝视尸首良久,回头见春夏秋冬四人脸上也显出惧意来,不禁怒发如狂,大声叱道:“支离益,你这鬼鬼祟祟的小人,给我滚出来一决高下!”他一时蹲在尸首旁看一阵,一时起身在帐前来回走着,手中长剑挥舞,踏得黄沙乱飞,口中不住喝叱。 众女见他大见失常,无不担心,楚月儿上前握住伍封的手道:“夫君!”梦王姬上前小声道:“夫君,你若乱了章法,还如何对付支离益!”伍封怒道:“我非觅他出来不可!”气哼哼牵着楚月儿入帐去。 梦王姬暗暗叹气,让巫金等人去安葬三人,与众女追入帐去,却见伍封镇定如恒,正与楚月儿小声密议。梦王姬愕然道:“夫君,你这是……”,伍封向她们霎了霎眼睛,故意大声喝道:“我要将这家伙碎尸万段!”用手指轻按嘴唇,示意众女不要说话。众女这才会意,知道伍封是故作失态,实则心中已有定计。 此刻已是三更之时,众女在帐中胡乱倒卧,伍封气哼哼出了帐,按剑坐在大帐外的营火旁,他不时地挥动手中的长剑,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他心烦意乱,怒气难扼。 眼下快到天亮时,忽听一人大声道:“在这……”,一个“里”字还未说出来,二人由黄沙中冒出,其中一人摔落地上已经死了,软绵绵地缩成一团,正是伍封营中一名善土遁者。 另一人正站在离营火三丈外的黑影处,这人身材极高,几乎与伍封相似,身穿黑色大袍,一头长发披落脑后,在风中不住的漾动,这人往那里一站,便如一口剑、一条长矛,冷森森的杀气似乎使这大帐四周变得十分寒冷。一见此人,伍封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一缕惧意,觉得眼前这人有一种雄霸天下、所见披靡的气势。天下间除了屠龙子支离益外,绝对再没有人有如此骇人的杀气! 伍封叱道:“支离益,你果然是藏在土里!”支离益往前才走一步,鲍兴不知从何处闪将出来,手挥大斧向支离益当头劈下,道:“好你个……”,支离益大袖一挥,便听“叮”的一声,鲍兴“哇呀”一声怪叫,跌出了三丈之外,正好落在伍封身边,一时爬不起来。 伍封本想扑上前去,又耽心鲍兴,忙低头看他,只见这小子口中哼哼叽叽地,大斧撇在一边,兀自爬不起来。也就这么一耽搁,支离益似乎脚下未动,巨大的身影却移前了两丈。 这时巫金、巫土、巫木、巫水、巫火五个各执其怪异的兵器向支离益围上去,只听金属相击三下,五人也如鲍兴般跌了出去。伍封心大惊,这五人的遁者之首,身手虽不及鲍兴,但五人加在一起,至少敌得上两个鲍兴,不料眨眼间便败,心忖:“他们五人有五样兵器,就算一招击退一人,我也得用五招,怎么只听见三声碰击?” 此刻支离益又移上了两丈,刚好在大帐门口,忽听帐中娇叱,春夏秋冬四女倏地闪出来,四口刀织成一片刀网,向支离益绞落。支离益见刀法甚奇,如同阵法,不禁“咦”了一声,身形闪动,四声脆响之后,四女如同四片落叶向四周飞落,秋风飘落的方向正好对着伍封,伍封正抢身上来,见夏阳撞过来,忙伸手接住,见她面色苍白,眼神中大见惊恐。 支离益一闪身间,已在伍封身前一丈多处,只见他大袖扬起,火光映动下,他袖中一件细细的物什闪着粼粼的寒光。伍封便觉支离益手中那物什就像已经斩落一般,仿佛就在头顶之上,寒意激得眉毛竖起,可此刻支离益还在伍封身前一丈多外,居然已经有如此威势,若真的在身边,还不知道会有如何感觉!伍封心中大惊:“剑气!”须知武技之道讲究用力,剑术的绝顶高手常能将力透剑外,数寸谓之剑芒,数尺便是剑气。不过能用剑芒剑气者甚少,想不到支离益的剑气能及丈外,也就是说,他的剑能伤及丈外之人! 虽然一连受到三次拦截,支离益的脚步却未有丝毫阻碍,径直飘上来。忽见剑光闪动,一条白影从天而落,长剑已经向支离益头顶刺下来。支离益喝了声:“好!”剑刃碰响,不消说,这由天而落的自然是楚月儿。 伍封忙将夏阳轻轻放下,也就是这么一俯身之间,便听兵器碰响了十余次,等伍封起身时,便见楚月儿已经被支离益逼得袅然飘落在数丈之外。 伍封心中大骇,心忖楚月儿的剑术至少及得上自己一半,以她的快剑竟然只交手了十余剑,也就是五六招便败,这支离益的剑术之高当真是难以想像! 伍封抢身上前,正好支离益也飘身上来,伍封不等支离益动手,早已经一剑劈下去。支离益赞道:“好!”一物由他大袖中什出来,在伍封的“天照”宝剑上敲了一下。 伍封心中一悸,只觉手臂震动,虎口生烫,剑势立时被阻住。他天生神力,自从习吐纳之术后,气力与日俱增,尤其是到了“龙蛰”神境后,气力之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可这支离益的气力竟似比他还要大,怪不得以鲍兴的蛮力也被支离益一招震飞在三丈之外。 伍封大喝一声,跨上一步,再摧剑势,长剑斜落。支离益见伍封剑势被他所阻,居然不必再凝力换招,就这么再摧力之下,竟将先前的剑势又续了下来,两招变成一招。不禁赞道:“好剑术!”也侧开身子,他这一侧身,也未见他动步,却飘开了数尺,避开了伍封的剑招。支离益闪身之时,手中那兵器向伍封颈是刺来,如同一件活物般游动,速度奇快,与他闪身的动作熔在一起,这兵器又像在空中划过一般。 伍封此刻终于看清了支离益手中的这件兵器,心中突地惊跳了一下。原来支离益这兵器粗看外形如剑,但剑身甚细,长约六尺,弯弯曲曲的似有细麟,剑头是一个张开的蛇头,露出两根蓝森森的长牙,怪不得被杀的人颈上有两个齿印。这剑细看又不像剑,仿佛是条活蛇,天下间哪有用活蛇当兵器的,活蛇又怎能当兵器?但若不是活蛇,又如何能吸人精血呢? 伍封见蛇头向颈上游来,心中暗惊,此刻他的长剑劈了个空。他自从练成“无心之诀”,手动之快远胜心念,根本不必去想用何招,身体已有反应,此刻拧过身子,借腰力将剑势横转,向支离益拦腰斩去。可支离益的剑速决不比他慢,又是先发,是以伍封这剑虽然离支离益只有两尺,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见剑头已尽,伍封的左手早已经抬起来,五指弹打,将剑头弹开,他见剑身无刃,顺手向剑身上抓去。可一抓之下,便觉得滑腻腻甚不就手,虽将支离益的剑势止住,却没能抓紧这剑。 此刻他总算弄清楚了两件事:一是支离益手中的这口剑的确是金属打造,绝非活蛇,但这金属甚怪,既非青铜,也决不是精铁,似是数种金属混铸,坚韧之极,是以他五指急弹,却不能如常般将剑击碎;二是此剑虽然是金属所制,却好像有活蛇的习性,因为他的手触到剑身时,这剑竟会自行的扭曲躲避。 支离益“咦”了一声,手腕轻翻,剑头立时弯了下去,如同长蛇般向伍封的剑身啄了一下,将伍封的剑撞开了尺许。这一招甚奇,伍封不禁惊道:“怪哉!”不料支离益手中的剑却顺势沿“天照”宝剑附了上来,如同长蛇缠树一般,剑头向剑格后伍封的手上刺来。 伍封猛抽剑时,却被支离益剑上劲力缠住,只抽回了一尺多,又被支离益的剑头游上来。伍封要想保住这手,唯有弃剑一法,可在支离益面前,弃剑岂非是主动送命?左掌向支离益肩头扣下来。支离益侧了侧身,躲过伍封的五指,蛇剑仍然缠在“天照”宝剑上。眼见蛇般的剑头离虎口不到二寸,伍封情急之下,猛地松脱了剑柄,手心手背急转,拨动剑柄,长剑顺着支离益蛇剑攀附的方向急转了数圈,不仅避开了蛇头,长剑还挣脱了蛇剑的缠绕。以支离益的剑术见识,也未见过这么怪异的用剑之法,忍不住又赞道:“好剑术!” 伍封再握剑柄之时,并没有将剑抽回来,反而劲力内贯,向支离益胁下刺过去。支离益蛇剑荡了荡,向伍封的剑身上横击。他这剑如同软鞭,软中带硬,再加的他奇异的运剑之法,剑身相碰,剑头打弯,立时向“天照”剑上缠下来。 伍封早就觉得支离益剑上的劲力古怪,不仅力巨,而且带着奇异的缠饶之力道,自己的剑势陷进去,就像人踏进了其深及膝的泥泞地中一样,缠缠绕绕、拖泥带水,总是不能尽力,而且速度也慢了许多。这还只是被蛇剑一缠的效果,若是想先前般被攀附住,力道便会被化了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而支离益却不会因此减了攻势,因为他的剑曲直如意,缠绕之际,剑头仍能向自己猛刺。 伍封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平生最难应付的剑手,支离益剑上的力道虽然诡异,但却有着堂堂正正的剑势,令人产生难以抵御之心。头念一动,飞身而起,施展行天之术,将“行天剑法”施展开来,尽用进手的招式。支离益长笑一声,也飞身而起,蛇剑相击,便听叮叮当当剑击之声,伍封全力施展“无心之诀”,以求剑快,身形在空中变化多端,每见支离益的剑头绕上来,便抽剑变招。 伍封本想以绝妙的行天之法取胜,可这支离益的“屠龙剑术”也能凌空使剑。伍封当日在卫国初见颜不疑飞来飞去的“屠龙剑术”时,便觉不敌,其后自己练成了“行天剑术”,能借天力,颜不疑一跃之间使出十余招的“屠龙剑术”便不见威力、反见其弊了。如今伍封与楚月儿都练成了合于天力的“御风”之术,可以任意凌空御风,剑上的劲力不比站在地上使剑弱,心忖支离益的“屠龙剑术”肯定比颜不疑高,但无非也是靠一跳一跃来凝聚力道。 谁知道这支离益不知道练过何术,在空中飘行虽不如伍封如意,速度却比伍封快,而且剑上的劲力竟然丝毫不减,反而还更为快捷。交手十余招后,伍封被支离益的劲力受逼,眼见抵挡不住,被迫飞退,支离益身法更快,飘身追上。 伍封暗暗叹息,心知自己比起支离益的剑术来相差甚远,今日必然难保。眼见支离益一剑刺来,伍封不及其身法快,只好用剑相格,“叮”的一声,长剑已经被缠住,拔脱不开。正危机间,忽然白影闪动,楚月儿由支离益头顶划过,长剑刺下。 这一剑来得甚快,支离益身法不如楚月儿和伍封灵动,闪开已是不及,只好抽回蛇剑,剑身向上弹去,将楚月儿的“映月”宝剑弹开。按理说,这一剑相弹,楚月儿当被后震才是,可支离益的力道委实怪异,楚月儿反觉得一股大力将她下拉,袅然而落。 支离益适才将伍封逼得手忙脚乱,长剑受制,眼见便要得手,却被这丫头阻住,气恼之下,哼了一声,手起一掌向楚月儿拍去,掌上劲力弥漫,一掌上击,如同一面圆盾般向上直推。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想不到支离益也擅空手格击之法!伍封最擅空手之技,一眼便看出来,虽然由支离益这一掌不如自己的高明,却不会次于楚月儿。何况他掌上劲力不小,绝对要胜过楚月儿手上的力道。急展身形,向支离益逼击。 楚月儿被支离益的劲力牵引下拉,她的御风之技合于天力,略沉了沉又再上飘。虽然她挣脱了支离益的怪异力道,但毕竟是慢了些,眼见支离益的手掌由小而大将要拍至身上,只好伸出二指向支离益掌心上点下去,这掌心之上有个要穴名叫“劳宫”,楚月儿深悉医术,知道这“劳宫”穴伤了,手掌便大受损伤,日后掌力便难以聚合。楚月儿心忖既然脱不开身,拼着就算被支离益一掌击得筋骨尽碎,凭自己的二指之力也必定伤了支离益的手掌。 支离益便觉手心上受到一缕凌厉的下刺之力,心中暗惊,想不到这小丫头手指上的劲力骇人,就算自己一掌将她打死,但手掌受伤也必然不轻。急忙中收回了手掌,趁楚月儿身形将展未及展时,蛇剑向她刺过去。他的剑势奇快,楚月儿只好以剑相格,将蛇形剑头击开,那蛇剑荡了荡,在楚月儿胸前一点而过,虽然他剑上的劲力九成被楚月儿剑势卸开,楚月儿仍觉胸口生疼,被弹了开去。 此刻伍封已经到了支离益的身前,大喝一声,一剑向支离益拦腰斩去。他先前见楚月儿形势危急,惊骇之下,这一剑用尽了全身劲力。他们身在空中,“天照”宝剑映着地下火光,如同一道闪电般横射激荡,劲力奇大,卷起了一阵疾风。连地下附近的几堆营火也不禁火头上涌,猛地里暴长三尺之高。 支离益见伍封这一剑劲力奇大,也吃了一惊,回剑急挡,这一次被伍封劲力所逼,剑头不及缠绕上去,便被震得后退飞开。伍封得此之便,追上楚月儿下落的身形,伸手揽住,急落地上。 支离益这人实在了得,略退了退便急飞而下,仗剑向伍封头顶刺下。正在此时,便见眼前一花,数十样细小物什劈面飞来,在火光下映出五彩斑斓的光来。虽然来物不算十分凌厉,但其色彩令支离益吃了一惊,不知是何物。以他的身手,自然可以轻松将来物尽数击飞,可这色彩令他疑虑,不敢硬挡,只是退飞了两丈,挥大袖将这数十样物件拂得四下飞溅。他不消落地,旋又飞身回来,可见其身法之奇,似乎与伍封和楚月儿的御风之技有异曲同功之妙。 这就是这么一耽搁,便听妙公主娇叱一声,“簌簌簌”三声轻响,三只箭矢向支离益射去。支离益吃了一惊,挥剑相隔。 又听梦王姬道:“放箭!”立时间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支箭矢向支离益射过去,这自然是众勇士的连弩所发。相距如此之近的连弩相射,威力非同小可。支离益心知厉害,长笑一声,展身形向营外飞去,他如同一支漆黑的大鸟,大袖展动如翼,蛇剑格挡着箭矢,片刻间已经消失在夜空之中。 伍封耽心楚月儿,不敢去追,何况他就算能追上,也敌不过支离益的剑术,叹了口气,见楚月儿微白的小脸渐渐转红,向他微微一笑,这才放心。 伍封看了看天色,见天边已见一缕霞光,道:“天快亮了,支离益暂不会再来。”低头道:“月儿,你觉得如何?”楚月儿道:“没伤着。”旋又叹道:“这支离益力气太大,虽然只是一成劲力,威力也非同小可。若非吐纳有成,就算有‘金缕衣’护身,必受内伤。”伍封点了点头,道:“幸亏我们吐纳到了‘龙蜇’神境,筋骨密实,肌肉坚韧,否则便难以想像了。不过若无这件宝衣,只怕你的精血气力也被支离益吸走了。”楚月儿吃了一惊,道:“不是要咬颈子才会吸血么?”伍封摇头道:“若他用两头蛇吸血,多半是要咬人颈子,但用这古怪兵器便难说了。否则他的剑术定是攻人头颈,绝不会如此变化万方。这人练成这古怪的兵器,自然不是活蛇,只是竟能够如同活蛇般夭然灵动,甚是奇异。”楚月儿道:“我倒盼他用的是活蛇,活蛇便不敢咬我们二人,那便好对付他些。” 伍封见她丝毫无恙,放下心来,向周围看去,见梦王姬等人都站在一旁,神情依然紧张。伍封问道:“可有人受伤?”鲍兴道:“都没怎么伤着,只是巫木、巫火的虎口给震裂了流血。唉,这支离益好生厉害,小兴儿连一招都递不上去,被他在颈上咬了一口。”伍封大惊,道:“什么?”鲍兴笑道:“无妨。”他掀开颈上的领口,只见里面亮闪闪套,颈上不知套着何物。鲍兴道:“幸亏小人预先找了根镶铜的革带套在颈上,若非这东东便与那些死了的勇士一样了。” 伍封道:“你倒是聪明,不过支离益的剑术并非只攻颈子,而且他要吸人精血力气,也不限于颈子。”妙公主问道:“先前死的人都是被咬了颈子,夫君怎知道他伤了人其它地方也能吸人气血?”伍封道:“你想,支离益怎会放过我和月儿的气血不吸?他得了我二人的气血,岂非远胜过杀其他人?他的剑气能及丈外,是以身在丈外便能伤我们,但他却不用剑气,是何道理?定是因为剑气伤人不能吸取精神气血,非得剑头触及才行,否则我们怎敌得过他十余招?只不过他惯了攻人颈子,就像我与人交手喜欢用剑下劈一样,这并不是我用直刺的剑招不能对敌,而是习惯了下劈。是以支离益在小兴儿身上一击不成,便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后来他与雨儿她们、巫金五人和我们交手时都不再向颈上用招,便是以为我们颈上都用物护着。是了,先前是谁掷出物什,将支离益吓得退了?” 妙公主笑道:“这是王姬的妙技。”梦王姬道:“只不过是些海贝,先前我怕大家太过紧张,拿出来与公主玩。适才急切出来看时,忘了放下,正好掷出去阻一阻支离益,想不到竟能凑效。”伍封点头道:“王姬见机甚快,用这法子对付寻常剑手十分有效。不过以支离益的本事,这些物什击在他身上也无所用,先前他见色彩斑斓,不知底细才会退。经此一次他便知道了,下次对他决不可用。他这人遇击必反,王姬再用此法,必会伤在他手里。”梦王姬点头道:“梦梦练这本事全是夫君提醒,原没想过对付高手。”伍封愕然道:“我何时提醒过你?”梦王姬道:“那日在府上与月儿她们投壶,夫君说我手法甚准,以箭矢掷人或者有用,梦梦觉得大有道理。只是箭矢不便携带,遂改用成周的方孔圆钱,掷投起来也有些准头。先前情急了未及拿出来,只好将手上的海贝掷出去。眼下随了夫君,或者常有战事,梦梦没有一技护身,不免让你们耽心。”伍封笑道:“那日我只是随口说说,想不到王姬还真的练出一门绝技来!不过见了高手便不要用这法子。”楚月儿道:“我见过王姬的铜钱本事,以王姬的手法,铜钱平飞而出,若将钱沿磨得利些,寻常人中了铜钱不免割出小口。要是在铜钱上面用些见血即倒的麻药,就算普通高手也可应付了。”伍封笑道:“这法子甚好,等回了齐国,你再为王姬配些麻药。”妙公主喜道:“月儿,眼下你身边有没没麻药?若用来对付支离益岂不是好?”伍封摇头道:“支离益整日与蛇打交道,寻常药物未必用得上。万一他不会麻倒,王姬便凶险了。”楚月儿也摇头道:“我可没有这药,这麻药是害人之物,怎会预先配来用?”这时,圉公阳和庖丁刀将地上那些海贝捡回来,交给梦王姬。 众人入帐休息,庖丁准备食物不提。本来营中诸人有些人心惶惶,眼下却士气稍振。众勇士、庖人、侍女、寺人见众人终将号称天下第一的支离益打跑了,自是感到振奋。伍封心忖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支离益,最后还要靠众人用弩箭将他吓走,委实是平生最大的败局,想起已经被杀的勇士,不禁伤感。 不过他从未想过自己比支离益要高明,是以毫不沮丧,只是一直想着如何对付这人。饭后伍封让所有人都去睡,只留几个守营士卒轮值,心忖以支离益的本事,就算是众军整甲齐备也不能抵挡,还不如安睡以养力。 众女和鲍兴等人却没有睡,在大帐中与伍封商议如何对付支离益。 楚月儿道:“怪不得支离益叫剑中圣人,能将一口剑用得如同活物一般,其用剑之法的确是天下无双。”伍封道:“这人的力道不下于我,剑速也比我们快,十分难办。他在空中的身法远胜于颜不疑,颜不疑只是跳得高,支离益却能借天力。”楚月儿眼中一亮,道:“夫君,我们以前也用借字诀,那时可不能太过持久,非得借力不可,我看支离益使出五六十招,非得落地借力不可,不像我们能合于天力,循环无穷。只要他使出五六十招后,便有可趁之……”,旋又摇头,叹了口气。众人心中明白,要敌支离益五六十招只怕是艰难无比的事。 伍封苦笑道:“昨晚间一战,我连他二十招也敌不过,如加上你,无非就是三十招左右,他可是大有余暇。”楚月儿道:“支离益定然也懂得‘无心之诀’,否则决计使不出这么快的剑招。用御风之法也撑不了几招,看来唯有夫君的双手剑术了,看看能否以力取胜。”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若是他不会双手剑术,在劲力上我便稍占上风,但最难应付的是他剑上的那股缠绕之力,只要被他的剑碰上,就像有许多人扯手牵脚一样,力道便难以攒发。” 梦王姬道:“若是不能力敌,便只有智取一途。”妙公主点头道:“正是,我倒不信这人在骗人上能比夫君还了得。大可以挖陷坑、套阱绳。”伍封摇头道:“这些东西连我和月儿也对付不了,怎应对付支离益?以他的身手,就算他落入陷坑,还未陷入到膝便可以飞身出来。”巫土插口道:“龙伯、各位夫人,小人看那支离益极擅土行之法,此术似能行于土中,比土遁要高明得多。大凡利于土者,必不利于木,这里……”,话说了一半,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的莽莽原野,不见树木。” 楚王姬叹道:“看来只有仍靠连弩来对付,不过支离益已经见识过连弩的厉害,下次能否凑效还是未知之数。”伍封道:“我想出了个法子,是将你们的计谋尽数揉在一起,成与不成便有些难说。支离益要想入营,无非是天行或土行二途,天行眼光清晰,暗算不到,若是土行便有法子,我就不信他在土中能够视物,是以我们不妨设个圈套对付他。”将计划说了出来,众人尽皆点头。梦王姬道:“这虽然不是极好的法子,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 午饭时,伍封与楚月儿由营中出来,施展天行、御风之术,在空中飘行良久,四下里察看支离益的行踪,并无所得。营中诸人正在用饭,自昨晚伍封等人与支离益一战后,信心稍复,此刻仰头见伍封与楚月儿如同仙人,佩服惊叹之余,士气大振。 伍封由楚月儿陪着在空中转了一个多时辰,心忖支离益必定在附近窥探,见了他们二人的本事,晚间偷营自然不会由夜空中而来,而是仍用土行之法。 晚间时分,伍封坐在帐外火堆旁等候支离益,众女都在帐中,由鲍兴等人守护。上百勇士分为数组,四下里散坐,虽然他们摆明了是有所提防,但支离益多半会自恃本事,仍然前来。伍封知道支离益剑术太高,就算是楚月儿也应付不了几招,若让他们来对付支离益,与送死无异,是以反复交代无论如何,众人都不能与支离益交手。 到了近五更时,忽听铜环叩响,伍封急忙伸手,由身旁抓起一条铜链,猛力后拉。原来这铜链埋入地下,被他一拉,随之一条人影飞了出来,那人一个翻身,站在四丈之外,闷哼了一声。 看那人时,正是支离益。只见他左臂上鲜血淋漓,显是受了伤。原来,伍封故意命士卒严阵以待,便是让支离益觉得伍封有意凭着人多箭利来对付他。不料伍封知道这些士卒不足以对付支离益,暗令土遁者设下机关,白天趁伍封和楚月儿在空中巡行时,用铜链在地上围了个圆形的圈子。这铜链是鲍兴用来行军中圈马之用,上有铜环,伍封让人在铜环绑上帐中常用的铜钩,再将铁勇、遁者的“龙爪”连上,如同一张大网埋于地里。 如果伍封不让人严阵以待,支离益便会知道伍封想用机关陷阱来对付他。午间伍封与楚月儿在空中巡行,支离益怕泄露行踪,预先藏身。后来等伍封二人不在空中时,再小心窥探明白,那时陷坑已经设好,是以他并未见到伍封设陷的事。支离益先前见伍封周围的勇士各执连弩守侯,暗暗好笑,心忖自己到了伍封身边出来,众人射箭必定连伍封也一同射到,是以决计不敢放箭。这才由土中潜入,想到伍封身边出奇不意,十余招之间杀了这人。他在土中不能视物,算准方位潜行,不料正撞在铜链之上,他身手敏捷,一碰到异物便知不妙,肌肉内缩。可伍封早料到他会如此,特将链绳置于身边,一听铜环叩响便后拉,“龙爪”的倒钩立时将支离益臂上连皮带肉扯下好大一块来。若非支离益顺倒钩拉扯的方位翻身挣脱,只怕连臂骨也要伤了。 支离益料不到伍封不顾堂堂龙伯身份,竟会用如此手段来对付他,恨恨地瞧着伍封,“呸”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子竟会用如此卑鄙的招数!”伍封笑道:“你杀我部属就不无耻了?兵不厌诈,都是如此。何况你要杀我,卑鄙无耻的招数用一点又何妨?”他口中说话,身形早已经展动,话才说完,早已经闪到支离益身前,手起一剑向支离益当胸便刺。 支离益左臂虽痛,但他是何等人物,并不因此行动受损,袖中蛇剑已经激射般刺了过来。伍封只是双手握剑,向支离益尽力相攻,丝毫不理会支离益的剑招。这也是迫不得已,须知这支离益剑上劲力大得骇人,力道又怪异,剑速比伍封要快得多。若是像昨日般见招拆招,伍封决计敌不过他二三十招去,只要被支离益剑头击上,只怕浑力精血气力立时被吸,是以被支离益剑头碰击,无论受力是大是小,结果只是个死字,不会有只伤不死的可能。伍封唯有尽力相拼,若能尽快杀了支离益,才能免除精血气力被吸之厄。 支离益见伍封尽是不要命的打法,暗暗心惊,他的剑术比伍封高出许多,自然不肯以命换命,是以回剑格挡。顷刻间交手了十余招,二人出招之快,周围人只看到两条身影闪动,根本看不出任何招式来。 伍封这双手剑术可算是天下一绝,劲力比单手大出一倍,立时胜过了支离益剑上的力道,可支离益那怪异的缠绕之力委实奇怪,只要剑身相碰,伍封的巨力便被化去大半,伍封心下甚觉不耐。就好像自己举爵痛饮,却总是被人牵手扯脚,淋淋漓漓洒落满地,满满一爵美酒到了嘴边,便只有一二滴能到口中一般。 支离益虽然天生神力,其实本身之力并不及伍封,但他多年来以两头蛇吸人精血,以至气力比本身的力气大了数倍。不过伍封的神力也随吐纳精进而日增,而且是纯粹的体力相生,力道比支离益要纯净得多,循环相生,浑然不破,是以能以双手剑术与支离益相抗。 这么一来,支离益剑上的巨力便不足为虑,伍封唯有凭一碰即收的剑招来应付支离益剑上那怪异的缠绕之力,十余招之后,便感到颇为吃力。再使出十一二招,伍封终被支离益的蛇剑逼得后退了一步。 支离益练成剑术之后,从来无人能在他剑下应付三招。这两日与伍封一战,昨日见楚月儿一个小丫头能接他六七招,伍封能敌他十余招,已是暗暗赞叹,今日见伍封竟能敌他三十招以上,大为吃惊,才知道这人小小年纪能威震天下,连自己的大弟子董梧也不能敌之,的确是有真材实学,是自己平生所见最高明的对手。 支离益若是再摧数招,必能伤了伍封,但他此刻忽生爱材之心,停剑退开,道:“小子,你若拜老夫为师,我们之间的仇怨便一笔勾消!”伍封摇头道:“此言若是在昨日说,在下或会答应,眼下却绝无可能。阁下的剑术天下无双,在下心里是佩服的。只是阁下杀我部属,此仇不可不报。自从阁下杀我部属开始,我们便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支离益本以为伍封必会答应,不料被他一口拒绝,奇道:“区区几个部属又算什么?小子竟会因几个下人而与老夫为仇,委实不智。”伍封叹道:“他们说起来是在下的下属,但在我心中,他们是在下的兄弟。” 支离益看了伍封良久,叹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只好杀了你。”挥剑而上,伍封本被逼得败势已成,趁说几句话时休息,又再整攻势,挥剑猛劈。经过两番交手,伍封对支离益的诡异剑招颇稍有了解,虽然不能破解,却不像昨日般被动无比。 二人又战了三十余招,伍封又被支离益逼得后退,这一次支离益手下不再留情,一力抢攻。此时楚月儿由帐中闪出来,虽然伍封吩咐她不要出手,可她耽心伍封,在帐中见伍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不理伍封的言语,冲出来便向支离益刺出一剑。 支离益冷笑一声,斜进一步,轻轻松松便让开了楚月儿的长剑,蛇剑之头弯弯曲曲向楚月儿刺去。伍封见楚月儿出帐,叹了口气,大喝一声,挥剑猛劈。 支离益毫不在意,蛇剑左曲右弯,数招之间便将二人的招式化解,又成新的攻势。 伍封与楚月儿心中吃惊,想不到支离益应付伍封一人时固然轻松自如,现在以一敌二,仍然与应付伍封一人时一样,似乎不因多出一敌而有改变。 楚月儿的剑术劲力比伍封差了许多,对付支离益便吃力无比,数招之间,便被支离益剑上的力道牵引,仿佛身陷漩涡,反而被支离益吸了过去。 伍封脸上变色,这时支离益一剑向他刺来,伍封情急之下,直撞上前,手中长剑向支离益贯过去,挥臂向支离益的剑头扫过去。 支离益见他大失分寸,心中暗喜,须知这柄蛇剑是他数十年苦思、又大费心血煅炼而成,既有活蛇吸取精神气血之妙,又如以往那屠龙剑之坚韧。用两头蛇吸人气血,还要费些时候,若用此剑,只要剑头长牙刺入敌身,敌人的气血顷刻狂泄,由剑身传入自己体内,敌人自然是一击及溃。支离益见伍封这一剑甚猛,暗道:“你的剑势虽猛,可不及我先发的剑快,只要我剑头碰上你的手臂,你的气血立泄,这剑便中途而止,怎能伤我?” 他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手中的蛇剑更快过心念,蛇头早已经刺在伍封小臂上,本以为伍封立时便气血泄出而倒,谁知道伍封毫不在意,“天照”重剑依然刺了过来。 支离益大吃一惊。昨日他一剑刺中楚月儿,虽然未吸到气血,但他先见楚月儿能御风使剑,便以为这丫头天赋异禀,气血不泄,但中了他一剑,必死而无疑。午间见楚月儿与伍封在空中巡行,大为惊奇,不知道此女为何还活着,好半天才想起自己三宝之一的“金缕衣”早落入伍封之手,必定穿在楚月儿身上。既然宝衣在楚月儿身上,伍封当然便无衣护体,何况就算有“金缕衣”,此衣只护胸腹后背,万万保护不到手臂上去。此刻见蛇剑击中伍封的手臂,伍封竟然毫不受伤,他怎知道伍封臂上有两块来自“金缕衣”的护甲?大惊之下,略怔了怔。 高手拆招,瞬息万变,支离益只是一怔之间,便失了先机,已经来不及格挡伍封的长剑,此时楚月儿的长剑又递了过来,支离益只好退开一步相避。 伍封借机闪过支离益身侧,左手揽在楚月儿细腰之上,立时暴退,将楚月儿扯离支离益的牵引之力道圈子。支离益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剑手,还未等伍封和楚月儿分开,此刻又逼剑上前。 正在此时,便听商壶一声怪叫之中,夹着奇异而短促的风响,支离益便觉一缕劲风向后背袭来,侧身相避,一柄大叉由身侧飞过。他的剑术深谙攻守兼备之妙,身处守势,剑必相攻,顺手挥剑后击,便听一声脆响,支离益的蛇剑缠上了一物。 这一次支离益便失算了,他万万料不到背后以叉偷袭的人并非挺叉刺击,是以按他的剑术,让过叉时,蛇剑已经刺在握叉人的身上。可商壶这叉是楚月儿教他的飞叉,自己离支离益还远着,手上握着的是叉尾上的铜链,支离益的蛇剑一击虽中,却是击在铜链之上。他的蛇剑硬中带软,一击便缠,那铜链也是个软家伙,碰在一起,剑链相缠,一时间脱不开来。支离益这一招后击,剑被缠住,下一招便使不出来,心中大惊。 伍封和楚月儿见此良机,急忙双剑齐攻,支离益心急之下,右手剑上使力,“砰”地一声将铜链崩断,商壶正奋力后扯,猛可地失力,重重地跌倒在地。 支离益右手动时,左手一翻,由袖中闪将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物。此物是个圆盾,只有寻常铜镜大小,周围呈火焰之状,亮灿灿地在手心中旋动,也不知道是何种金属打造。“叮”的一声,伍封这一剑被此圆盾格挡住。不过楚月儿的“映月”剑却隐在伍封的剑势之中,剑速奇快,却悄没声地刺了出来,就好像急浪之中忽地伸出一块尖急的礁石,正好刺在支离益的右腿之上,深入数寸。 支离益哼了一声,顺剑势后退,他身手敏捷,就这么一退,已经到了两丈之外,免除了被一剑洞穿之厄。虽然他剑术奇高,先前左臂上受伤似乎并不在意,其实十分痛楚,只是他以右手用剑,左手暂未用着,此刻左手执盾,被伍封双手剑术重击在盾上,伍封的神力惊人,支离益被震得臂上伤处鲜血激迸,再加上右腿上又被楚月儿深刺了一剑,此刻二伤并作,剧痛难忍,尤其是左臂痛得格外厉害。 他心中怒极,却不敢负痛再战,毫不迟疑,借后退之势转身向营外闪去。此时庄战与小鹿正向他抢上来,一刀一剑都是双手挥动,支离益格开庄战的铁剑,道:“是你!”想是从剑术是认出庄战便是他昔年亲自教过剑术的孩童。他挥剑击开庄战的铁剑时,左手却透过小鹿的刀影向他肩上抓去,后发先至,小鹿见他出手奇快,急往后退,便听“嗤”的一声,右臂上的甲片衣袖尽数被支离益扯落,露出臂膊上一个青色的鹿形胎记。 支离益“咦”了一声,微微怔住,身形飘飞起来,向营外而去。他一条黑影在前,伍封和楚月儿两道身影在后,在空中电射而过。原来,伍封和楚月儿见支离益伤势不轻,心忖此时是格杀支离益的最佳良机,怎肯放过?自然是展身追来。 支离益虽然受伤,身法依然快捷无比。三人之中,以楚月儿的身法最快,支离益次之,伍封的身法算是最慢的了。但楚月儿知道支离益的厉害,虽然他受了伤,他仍能在一招之间击退庄战和小鹿两大高手,自己单身追上去决计讨不到好去,唯有与伍封一道才行。可伍封身形巨大,相对慢些,按他的速度,又怎追得上支离益?过不了多久,支离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封懊恼道:“我这身法可忒慢了些。”与楚月儿落下地来,此刻天已经见亮了。二人沿途回来,只见地上细细地一缕血线直通营中,可见支离益流血不少,伤势绝不会轻。 第五十章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这一战比起昨日来,伍封等人大占便宜,还重伤了支离益,营中人人脸上露出喜色,士气大振。伍封心忖支离益伤得不轻,若不趁此时赶路,只怕要长留此地与他纠缠,急忙传下令去,拔营北行。本来此处已经极北了,东行二三百里便是燕国,可适才支离益逃走的方向的东边,伍封可不愿意再遇到这魔头,是以仍往北行,只图先摆脱了支离益,再入燕国。 一路上风沙阵阵,渐见荒凉,人迹罕见,虽然地势在北,但这夏日仍是十分闷热。一行并无路径,只是踩着莽原而上,十数日后,众人已经入了莽莽大漠之中。 这日才改道东行,正行走间,忽听前面一片厮杀之声,一个铁勇策骑上来,惊道:“龙伯,支离益在前挡住道路,已杀了数人。”伍封惊道:“甫一东行,这人便赶上来了?莫非支离益存心逼我们往北走?”楚月儿奇道:“支离益受伤颇重,换了旁人,非一两个月不能养好,怎么才十多天便已经痊愈,还追到这里来?” 伍封与楚月儿并骑上前,果见支离益一人一骑挡在前面,众勇士每有上前的,便被他杀了。 伍封让众勇士退后,策马上冲,执着铁戟向支离益直扎过去,支离益一手挥着蛇剑,一手拿着圆盾,直迎着戟头上前,见铁戟近时,用圆盾相挡,刚碰上戟头,圆盾外侧,铁戟便顺着盾面侧过去,圆盾急转,火焰形的边刃向伍封握戟的手上切过来。支离益一人一骑便抢近身来,手起一剑向伍封刺来。 伍封见他能以攻势化解攻势,在自己强攻之下,这人竟能盾剑同时攻来,暗暗吃惊,急横扳铁戟向支离益腰上猛扫,只要被他一戟扫中,支离益便会落马,他刺来的蛇剑便不足为虑了。可支离益毫不在意,将圆盾横推,抵开了铁戟。 伍封连攻两戟,换了旁人,就算不被杀也必会被迫退开,可这两戟对支离益上冲之势毫无阻碍,一人一马依然前行,这时两马相交,支离益的蛇剑已经离伍封不到数寸。 伍封的戟长,被支离益抢近身后便不好使动,此刻拔剑有来不及,只好向后仰身,背贴马脊,仿佛猛地折断了一般,便听“嗖”的一声,那狰狞的蛇头由面前游过,寒意沁得伍封面上隐隐生疼。 伍封正想起身,不料那蛇头又游了回来,向伍封头顶上叮过来,同时又听圆盾在戟身上划响,利风直逼握戟的双手。正危机时,便听耳旁风响,一根细矛由面前掠过,将蛇剑的剑头荡了开去。伍封手腕急转,大戟翻压,将圆盾向下压去,同时滚落下马,这一招虽然无甚破敌效用,却避过了被圆盾斩断手腕之厄。 伍封站在地上时,见楚月儿也被逼得由马上飞身而退,幸好这黑龙和青龙颇通人意,回跑入队,被鲍兴挽住缰绳。伍封与楚月儿站在地上,互视了一眼,额上都沁出了冷汗。原来支离益前两次并未使出十足的本事,想是因前番吃了大亏,盛怒而来,这一次便全力相攻。 支离益见一招之间,伍封与楚月儿便狼狈落马,并不急于相攻,按剑冷笑道:“遇到了我支离益,你们一行四百余人休想逃出去,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伍封怒道:“你要杀我便罢,为何连这些人都不放过?”支离益冷冷地道:“斩草须要除根,老夫向来如此。你死之后,我会将他们一个个杀了,然后再到你莱夷去,每日杀几个你的家人部属,早晚必能尽除。”伍封怒道:“枉你还是自称天下第一,行事却没一点高人的风度。”支离益冷笑道:“你心神已乱,更非老夫敌手!为让你凝神尽力一战,老夫便答应你,只要你还活着,老夫暂不杀你的家人下属,你死之后,老夫便任意而为。” 庄战等人见势不妙,都策马上前,伍封忙挥手道:“快走快走!”既然支离益说了要等他死后再杀他臣属,自己唯有拖延时间,让众女与士卒跑得远远的,免被支离益追杀而至。庄战等人哪里肯听,正涌上前,梦王姬一马策前挡住,叱道:“快走!我们若在,夫君便心有牵挂,不能放手一战!”她向来是和颜悦色,此刻一声娇叱,众人哪敢不听,由田力引着,急往北而驰。 支离益怔了怔,摇头道:“他们逃不掉的。”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心知今日之战不是敌死便是己亡,眼光触及,反而定下心来,戟尖矛头对着支离益,杀气陡升。 支离益见二人虽然年少,但生死关头反而十分镇静,也是暗暗佩服,叹了口气,道:“我董门中有一人能如你们,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策马上前,一剑一盾,分攻二人。 伍封与楚月儿将铁戟长矛展开,舞出一青一黑两个大圈子,劲力弥漫,急得黄沙扬起。便听群珠落盘般的一迭声脆响,火光飞溅,支离益已经跃马闯入伍封和楚月儿的戟矛力圈之中。 幸亏伍封和楚月儿仗着身在地上,身形灵动,兵器又长,一击便走,避开支离益的蛇剑缠绕,虽然明知伤不了支离益,却不敢稍离,只是与他尽力周旋,以求梦王姬、妙公主一行能跑得远些。 转眼间已经拆了四十余招,支离益已经到了伍封身边,左手圆盾格开楚月儿的长矛,右手蛇剑向伍封当头下劈,剑虽窄小,但剑气却广达丈外。伍封此刻正好一戟刺出去,来不及收回,见势不妙,急压下戟尾,以戟驻地,飞身打了个旋子避开蛇剑,他起身之时,心念一动,双脚挑起许多黄沙,向支离益脸上扬去。 支离益吃了一惊,恐被黄沙激射到眼睛,不自禁地闭了闭目,楚月儿临阵经验极丰,见此良机,手起一矛刺去。支离益浸淫剑道数十年,剑术通天,楚月儿的长矛一动,他立有感应,顺手以圆盾相格。若是楚月儿这一矛刺向支离益,必会被支离益的圆盾格挡住,谁知道楚月儿这一矛并非刺人,而是刺马,一矛刺在支离益坐下马的颈上,拔矛而退。 战马颈上鲜血喷射如注,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支离益差点被摔下马来,口中怒道:“小丫头好生可恶!”伍封和楚月儿心忖此时不走只怕再难脱身,二人都是一般想法,齐齐飞身而起,口中却道:“夫君!”“月儿!”二人身在空中,往梦王姬等人所去的方向飞闪而去。 此刻支离益的战马已经躺卧,眼见是不活了。支离益毫不迟疑,弃马不顾,也飞身追来。他这身法又与伍封、楚月儿不同,一跃之间,疾飞十余丈,靠着大袖展动借力,足可飞出去三十余丈才落地,脚尖稍一点地,又再飞起。这么一跃一弹虽然稍稍影响其速度,仍是快捷无比。若以楚月儿的速度,支离益自然是追不上,可伍封的飞行速度却比支离益稍慢,楚月儿又决计不会弃伍封而先逃,是以被支离益越追越近。三道身影快逾奔马,当真如同电光石火一般。 没过多久,伍封与楚月儿无须回顾,都觉得背上杀气越来越盛,心知被支离益渐渐追了上来,暗叫不妙。低头看时,只见前方黄尘滚滚,正是梦王姬等大队人马在急驰,虽然是慌乱逃命,但前面那面“龙伯”大旗却依然挺得直直的,看来渠牛儿和公敛宏甚堪职守。 在大队最后守住的是妙公主、鲍兴、圉公阳和庖丁刀。此刻他们四人仰头向天,向伍封和楚月儿大呼小叫,自是因为见支离益越来越近,心中焦急。妙公主和鲍兴早拿出连弩,可三道身影在空中快捷如电,又相距甚近,二人怕伤了自己人,箭矢搭好也不敢射出来。 伍封和楚月儿便觉背上寒气袭人,心知必然逃不出去,只好准备回身再战。便在此时,忽听庖丁刀大声道:“龙伯、小夫人!”两道黄影由庖丁刀和圉公阳袖中激射出来,飞往伍封和楚月儿身边。伍封二人一瞥之间,便认出是自己曾用过的龙爪。 二人立刻会意,各伸手抓住一条龙爪,圉公阳和庖丁刀奋力后拉,收回龙爪。伍封和楚月儿正疾飞之际,得此外力相助,速度猛然增快,伍封便听“嗤”地一声,一缕寒意由背上划过,心下暗惊。若非有龙爪上的外力相助,背上必定被支离益一剑斩中。 圉公阳和庖丁刀不住收链,伍封和楚月儿便如两只布鸢一般在空中展动。他们本来比支离益慢不了多少,得外力相助,再加上自己奋力前飞,便加快了许多,与支离益渐渐隔得远了。 鲍兴一手拿着连弩,一手握着黑龙和青龙的缰绳,向上叫唤一声,放脱二马,伍封与楚月儿看得清楚,松开龙爪,飞身落在马背之上,策马疾驰。这不免略有耽搁,便见支离益巨大的身影由空中翩然闪落,远远地蛇剑下击。他剑气远达丈外,就象这剑长一丈多一样,如一道闪电般划下来! 正在这时,妙公主娇叱一声,连弩劲射,三根箭矢正向支离益飞去。支离益用圆盾格开,可身形因此被略为阻滞,与伍封和楚月儿立时拉开了一点距离,剑气击了个空,在地上激起滚滚黄沙。支离益大袖展动,蓄力再追,鲍兴手上的连弩又射出三箭,将支离益又隔挡了少许。 此时伍封由马腹下取出大铜弩,飞速搭箭,扭身向支离益射出一箭。虽被支离益的圆盾挡住,但伍封这神弩劲力远胜其它的弩箭,支离益被箭力摧逼,被迫落地。他双脚稍一点地,又跃起身来。他再起身时,庖丁刀和圉公阳的连弩又先后射出来。众人连环相射,虽然箭矢不多,但却大大影响了支离益的飞追速度。就这么反复射箭相阻,支离益离众人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身后的滚滚黄沙之中。 众人吁了一口长气,头上各自见汗。妙公主适才紧张过头,面色苍白,叹道:“这支离益哪里是人,简直比恶魔还可怕!”众人心中均有同感。伍封问道:“王姬她们在哪里?”妙公主道:“王姬与小鹿老商在中军催促前行,雨儿四人与小战在前面开道。” 楚月儿道:“幸亏小刀和小阳聪明,想到用龙爪相助,否则必被支离益追上了。”伍封叹道:“月儿,你比支离益快捷,下次不要顾着我,你自行先逃。”楚月儿摇头道:“不成。”伍封颓然道:“我也不想的。我看支离益必不会就此罢手,他是非杀我不可。你若能逃走,日后剑术练好了,大可以为我报仇。”众人大吃一惊,他们从未听过伍封说过丧气之话,想安慰几句,但又想起支离益的厉害之处,不禁黯然。 伍封自从出仕以来,极少有败,平生遇到的高手不少,战阵上的凶险也不曾少过,可从来未如在支离益面前般束手无策。一连三战皆大败亏输,又想不出对付之法,心中平生第一次生出沮丧之意。 这时,庖丁刀惊呼一声,向后指去。众人回头看时,只见支离益巨大的黑影由黄沙中透出来,飘然而来,快逾奔马,渐渐由远而近。伍封想不到这人快捷至此,又惊又怒,仗神弩能及远,不住回射,硬生生迫得支离益将速度降下来,又没于沙尘之中。 不过脚下尽是厚厚的黄沙,战马奔驰起来十分吃力,队中放在辎重的兵车轮子深陷,幸亏伍封每车用驷马驭动,仍然能行,只是前行速度慢了许多。伍封心忖以这速度,绝不可能将支离益抛下来,暗暗心急。 梦王姬和商壶由前面而来,梦王姬本来神情紧张,见伍封和楚月儿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嫣然笑道:“夫君果然……”,才说四个字,脸上微微变色,向后面瞧去。众人看时,见支离益又出现在后面,如一头大鸟似的逼近。 伍封长叹一声,道:“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若不杀掉这支离益,我们日后决计难以安枕。”又拿出铜弩来,向支离益不断相射,楚月儿也拿出弩箭,他们的弩箭并非连弩,却比其它连弩更射得远些,劲力也更大。二人射了十六七支箭,支离益的身影才没然不见。 眼见周围都是黄沙,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回望时也是起伏绵延的黄沙,浑黄一片直到天际。伍封惊道:“这地形甚怪,怎么尽是黄沙?”梦王姬叹道:“先前一路急奔,慌不择路,便到了这么个所在,老商疑心这是胡人谈之色变的旱海,眼下我们已经深入了数十里,全是沙丘,连丝毫绿草也未见着。” 正说话间,庄战引了一骑由前面过来,居然是田力。伍封喜道:“田兄怎会在此处?”田力垂泪道:“小人与小虎、小基将龙伯的辎重送到齐国后,带赵氏士卒赶回,一路上听到赵氏灭代的消息,心中觉得有些不妙,后来找到代人细问,才知道四小姐已经死了。小人的职司是保护四小姐,如今四小姐不在了,小人既不愿意回赵氏家中,也无颜再回齐国田相府上,原想守护四小姐了此残生,便将士卒打发回去,自己赶到磨笄山去……”,伍封奇道:“磨笄山?”田力“噢”了一声,道:“便是魔山了。代人和赵氏士卒都说山上已经无魔,因赵大小姐在山上磨笄自杀,都称为磨笄山。小人还未到山上,碰到了中山君柳下跖,才知道龙伯被支离益所逼,改道北行。在下虽然不成器,但龙伯对小人恩重如山,眼下龙伯有难,小人当尽犬马之劳。为龙伯挡挡刀剑,是以忙赶了上来,不料龙伯路径走得岔了,今日方能找到。” 伍封向来喜欢田力这活地图的本事,道:“田兄,既然你不愿意回赵无恤府上,也不愿意再投奔田桓,便跟着我好了。自从鱼口开始,我们多番共赴患难,在莱夷破贼时,我们并肩对敌何等自在,日后还是这么着。”田力沉吟片刻,点头道:“小人早有此心,既然龙伯不弃,小人便厚颜附于骥尾。” 伍封带着他见各位夫人,除了梦王姬外,余女皆很熟悉。梦王姬上次在绛都见过田力,便问过他的本事,问道:“田爷,你对天下地形了如指掌,眼下我们所行之地甚奇,是何地方?”。 田力叹道:“这一条路径可行得坏了,本来由代北往东,数百里可至燕国蓟都。可我们一路北上,早已经出了代境,此处又不是燕国的地方,向来是东胡人的地头。”妙公主问道:“为何一路未见胡人呢?”田力叹了口气,道:“此地便是千里的黄沙大漠,人称旱海。当年桓公助燕破戎,误入旱海数十里,几乎全军尽没,幸亏老马识途,出了旱海,破令支、孤竹,使燕国西扩五百里,成为北方大国。在这旱海之中,并无水源,是以寸草不生,若遇风沙袭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幸存。凶陷之甚,还胜过千军万马之中。这千里沙漠东西长、南北短,要走出去东西行是不能了,唯有南北二途。” 鲍兴问道:“为何不能东行?东去不是燕国么?”田力正色道:“这是千里沙漠,名曰旱海,东西长有二千余里,沿途无水无食,先前小人由庄兄引过来时,细看过车上的辎重,单靠随身的干粮食水决计不够,只怕才行出四百余里,便尽数渴死。”伍封暗暗吃惊,道:“南面有支离益紧追不舍,南行是不成了,北上又如何?” 田力道:“这沙漠南北长四百里,北上三百多里可出沙漠,途中十分凶险。这沙漠白天闷热,晚间寒凉,时有风沙,平地片刻间可变成沙丘,沙丘片刻间可变成平地,不仅无粮可觅,也无食水,须得节用饮水,还要防着沙漠中的大风暴。大风暴若来,黄沙盖天,人马尽数被黄沙埋住,生死难料。”商壶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道:“是啊,沙暴老商曾经见过,无论多少人都埋在沙中,得预先找个稍避风处藏身。” 伍封听他们说得可怖,连忙下令,让大家收始好清水食物,都用大瓮封好。田力又道:“只盼出了这沙漠不要遇到东胡人,他们与中原人不同,群行放牧,逐水草之地而聚,又仇视中原人。曾有行商不慎被胡人撞上,不仅钱财被劫,营中女眷也被抢去,日间逼着干活,晚间还得侍奉若干胡人枕席,连个姬妾名份也没有。”众女听得脸上变色,妙公主心惊道:“这些胡人好生野蛮!”楚月儿道:“这也不须怕,我们可不是寻常行商,就算是胡人千军万马,也未必能讨到好去。” 妙公主咕咙道:“唉,不料到了这么个地方。”梦王姬沉吟道:“这未必不好。支离益十分厉害,难以力敌,既然我们已将他引到这沙漠之中。他孤身一人,清水食物不足,比不得我们有充足的食水,早晚渴死。”伍封喜道:“你当真聪明,我们对付不了,便让这沙漠对付他。” 这么说话之间,那支离益的身形又从后面冒出来,冉冉而来,众人想不到这家伙如此死缠,相顾变色。乱箭齐发,又将支离益逼得靠后不见。 就这么追追走走,已经入了沙漠的纵深之地。眼见众人都有些饥渴,战马也须吃些草料,伍封虽然顾忌支离益在后,但也没有办法,吩咐下马进食,每人只饮水二三口,再将清水封好,又将战马的肚带解开,喂食草料。众人先前骑马急奔,未仔细看过这沙漠的情形,此刻四下观望,只见周围尽是浑黄一片,不知方向,暗暗心惊。人在厚沙上走时,每一步便脚步陷下数寸,甚是吃力。 楚月儿陪伍封前后走动,道:“这沙漠之上行走艰难,颇像支离益剑上的缠绕牵引之力道。”伍封点头道:“是啊,我得想个法子对付他这怪异劲力,否则永远胜不了他。” 回到后队,这时天色昏暗起来,不见日头。田力由背上革囊中取了个铜镜大小的铜盘,拿了个金属勺儿放上去,平端着铜盘,那勺尖轻轻转动,对准了一个方向。 妙公主未见过此物,好奇道:“这是件什么物什?”梦王姬向她解释道:“此物名叫司南,那小勺儿带有磁性,勺尖能自动指着南方,以此可辨方向。这是军中常用之物,不足为奇。”妙公主愕然道:“怎么我从未见夫君用过司南?”伍封笑道:“我们军中都有这物儿,风儿手上便有一个较小的,只是平日行军,看看日头天色就可辨别方向,不必用它。若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又是阴天,便非用此物不可。” 田力将司南收好,道:“龙伯说得是,当年黄帝与蚩尤……”,才说半句话,忽然脸色大变,指着西方道:“大事不妙,风沙来了!”众人往西看去,只见黄沙向上盘旋着,下小上大,如同一条大柱,由西向东飞速移来,沿途飞砂走石,远远便听到声音轰然。 田力大声道:“将车上战马解下来,空车翻转,清水粮草覆在车舆内,人马都躺到车后,紧按兵器,以手相牵,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乱跑,等风沙过后才起身!”他一马来回跑着,反复叫唤,众人飞快依言而动,这一次铁勇与遁者的“龙爪”便用得上了,各人拿了出来互相连接,众人各伸手抓住铜链,免被风沙转走。伍封将众女叫在一起,让大家各自伸手牵好。 正忙乱间,支离益忽从身旁沙中钻了出来,喝道:“小子!看你跑哪儿去?”这真是祸不单行,在这要紧关头,想不到这大魔头又赶了来。 伍封与楚月儿执着铁戟铜矛,挡住支离益。伍封听着轰轰的声音越来越近,道:“阁下当真是阴魂不散,眼下风沙将至,暂且休战可好?”支离益久居代地,自然知道风沙的厉害,只是他一路紧追,未曾在意沙漠的凶险,此刻看了看由远而近的风沙,神色凝重。 伍封见风沙逼近,忽一眼瞥见妙公主又拿着连弩,灵机一动,将楚月儿按倒,自己也伏身倒地,口中道:“公主,放箭!”妙公主应声而放箭,三支箭矢向支离益激射。 支离益正留心风沙,忽见箭至,飞身而退,怒道:“好小子,好生狡猾!”他在空中飞退,如同大鸟似地打了个盘旋,又逼近过来,此刻春夏秋冬四女的四支连弩纷纷向他射去,伍封喝道:“射脚!”虽然耳边轰然的风沙声极响,却掩不住伍封的喝声。鲍兴一连三箭向支离益脚下相射,支离益格打着箭矢,口中连连怒叱,他身中空中,脚下箭矢飞过,若要落脚必会被箭矢所伤,被迫不断上升。 正在此时,便听轰然巨响,伍封只觉头顶一黑,黄沙铺天盖地而压了过来,疾风在背上急掠,众人的惊呼声立时被淹没,一瞥间见正在空中的支离益恰好被风沙卷了个正着,如同枯叶处在急风之中,立时被风沙摄入,不知所踪。 伍封一手紧紧握着楚月儿,刚开始还觉得疾风猎猎,几乎要将人卷起来,片刻后便觉背上渐重,不知道背上有多少黄沙覆盖。天地间除了疾风沙石,仿佛再无它物。他不用口鼻呼吸,自然不怕黄沙覆盖,心里却十分焦燥,耽心着众人,尤其是梦王姬不擅武技,娇滴滴地在风沙中不知如何了。楚月儿似是感觉到他心中的焦急,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伍封心中渐定。他与楚月儿向来共同进退,心意相通,无论遇到何事,只要有这丫头在一旁温言笑语,便会心中安宁。此刻虽然听不到楚月儿说话,但她这么稍稍示意,伍封也大感安慰,心忖还是这丫头最了解他的心意。 过了良久,伍封觉得一片寂静,背上也安静下来,捏了捏楚月儿的小手,二人站了起来,由沙中钻出。只见风沙早已经过了,周围尽是黄沙,他们一队数百人如同忽然间消失了一般,尽数被埋在沙底,使四周显得格外寂静,仿佛整个天地都死了一般。 二人顾不上满头满脸的沙尘,忙到先前梦王姬等人的所在,弃下戟矛,用手掘挖沙石,才掘数下,沙底猛地钻出两个人来,正是鲍兴和商壶。二人也急忙掘沙,鲍兴口中道:“幸亏老商有些见识,将小兴儿压倒,否则真是麻烦。”先前风沙来时,他正向支离益放箭,是以未藏得好,显些被风沙卷倒,是商壶将他按倒在车后。 这时,春夏秋冬四女也由沙中钻出来,四女惊魂未定,脸色苍白,不住地喘着气。伍封见梦王姬不曾出来,心中大急,双手连掘,猛地触到一个软绵绵的身子,只一摸便知道是梦王姬。鲍兴等人却怕触及梦王姬的身子,不敢往近处掘挖。楚月儿连忙挖着梦王姬身边的沙石,片刻间梦王姬的头颈由沙中露出来。梦王姬摇了摇头,将沙石摆落,睁眼向伍封微微笑着,神态十分镇定。 伍封脸上露出宽慰之色,放心道:“幸好王姬无恙。”梦王姬笑道:“你忘了我练过‘坐忘’么?”其实她被埋沙下,也“坐忘”之法应付,一时间也不觉气滞,只是她未练过武妓,没甚力气,才不能由沙中钻出来。 等伍封将梦王姬由沙中抱出来时,在鲍兴和商壶的协助下,田力也由沙中冒出来。伍封心中稍定,才觉得周围人声渐多,四下看看,只见庄战、小鹿、圉公阳、庖丁刀、巫土等人都不知道由哪儿冒出来,正带人四下掘挖。沙石起伏不断,战马大多自行站出来,摇头甩尾嘶鸣,弄得四处沙尘飞扬,难以视物。 这时便见出诸人的功夫高下来,土遁者最为了得,一个个钻出厚沙,然后是其余遁者、铁勇也自行出来,那些倭人勇士得众人掘挖相助,也陆续由沙内冒出,那渠牛儿、公敛宏居然不由人相助也能自行钻出来,最差的自然是侍女、寺人,非得由大家将沙石掘开才能爬出。众人七手八脚,顺“龙爪”铜链拉扯,一路飞快掘挖,渐渐地诸般器械、兵车露出,一直忙了两个多时辰,才算挖掘完毕。 细细清点人手马匹器械,死了五六十多人,其中有四十多名倭人勇士。以这些勇士的身手本不该死,可惜多是压得太实,不能自行钻出,而大家陆续挖掘又有先有后,这四十多人因救得晚了,终在沙底闷死,反是那些寺人侍女因为在车上照顾辎重,躲避风沙时藏在兵车旁边,有兵车挡了一部分风沙,兵车又显眼,易被人挖掘找到,是以都救得早,只死了十余人。战马只死了五六匹,伤了十余匹。辎重之中,财货都用木匣铜盒装着,遗失甚少,随身兵器自然还在,途中携带的兵器捆扎得好,也无遗失。只是兵车压坏了好些,车内用大瓮装盛的食物清水美酒因为瓮破之故,减损了不少。幸好那些土遁者善于挖掘,一个个钻入沙底,尽量找寻各种物品,以致损失不算太多。 伍封让人将死了的五六十人安葬,神情甚是沮丧。这一次由成周出发,已经死了六七十人,是这几年间减损下属最多的一次。公敛宏检视了大瓮,将美酒清水食物整理,空出了大半陶瓮。伍封让他将空瓮留着,一路带走。梦王姬让人将伤马杀了,诸马刺血,收集在翁中,其余马肉分割藏好在瓮中,以备路途之用。坏了的兵车也拆卸带着,可作营火。 损失最多的是信鸽,虽然冬雪预先将鸽笼放在那大铜浴盆底下盖着,可沙石覆盖得密实了,等将浴盆挖出翻转,信鸽已经大多闷死,只余下两只还活着。冬雪极是心痛,不住垂泪,觅个地方将鸽尸深深埋下。 楚月儿忽道:“那支离益被风沙卷走,若是葬身于沙漠,也算是老天爷为我们的勇士报了仇。”伍封点了点头,道:“我们一路上死了不少人,这都是支离益之过。”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二人却知道支离益武技盖世,未必不能逃脱。 众人稍作整束,继续往北赶路。众人眼见风沙之可怕,无不叹息天地之威,只盼尽快走出这鬼地方。可沙漠前行十分艰难,一来行走不易,二来要珍惜马力。只走了十余里,天已经昏暗,众人只好在沙漠扎营,人马进食,立帐休息。 伍封坐在帐中,心痛这一路亡者不少,又对支离益的剑术十分忌惮,甚感沮丧,没精打采地坐着。众女见他心情甚差,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梦王姬走了过来,坐在伍封身边,缓缓道:“夫君自从出仕以来,似乎一直顺利如意,战无不胜,是何缘故?”楚月儿道:“自然是因为夫君的剑术武技高明。”妙公主道:“夫君还诡计多端,别人可比不上他。”梦王姬摇头道:“这不是主要的。梦梦由绛都回到成周,心如死水,从无再嫁之念,然而终为夫君所动,嫁给了夫君,并不在于夫君的剑术武技和智谋兵略。”妙公主点头道:“唔,王姬定是看上了夫君的高大雄俊。”梦王姬忍不住微笑,摇头道:“夫君最与众不同的,是他的信心。这信心是天生的自信,是以豪迈之时又不损谦和。不像有的人,以狂妄自大、横蛮无理当成自信,就像智瑶、夫差之流。梦梦时时宴宾,见过这样的人太多了,哪有一人如夫君这般真正自信的人?” 伍封知道梦王姬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梦王姬又道:“人之一生,总有艰难之时,未有克服进取,才使人生多姿多采。梦梦研究学问便是如此,每解决一个难题,便觉心下舒畅,或者人便是因此而活着。唯有经历艰难后,才知生存之不易。唯有受挫,才知顺境之难得。不经历战事,便不知道以和为贵。夫君若能克服此难,方能更有所成。梦梦不懂武技,也知道那支离益必定是厉害无比。不过支离益也是个人,他的剑术必定不是天生的,也是自己练出来。夫君天赋异禀,又谙老子之学,支离益能练成的剑术,夫君怎练不成?何况支离益虽然厉害,但与夫君和月儿数战,受伤的却是他,便知道支离益并非无懈可击。” 伍封闻言心动,立时又恢复了信心,站起身来,向梦王姬深深一揖,道:“多谢王姬指点,为夫明白了。”众人见他复返常态,都放下心来。 这沙漠甚怪,眼下是深秋之际,白天依然很热,晚间却清冷如冬。晚间四处尽是“沙沙”之声,夹杂着远处的风啸,令人觉得四周死气沉沉。伍封和楚月儿都睡不着,干脆出了帐四下巡视,往各帐中看看,到营门时,见庄战正带着士卒当值,众人坐在营火之旁,都是闷闷不乐。庄战执着铁剑,无精打采地往沙上砍下去又拔出来,反复如此,极是无聊。 伍封随便看了看,见庄战挥剑如同他打铁,剑下时微微一转,以致沙中出现寸余宽的长坑,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怔住。楚月儿见他若有所思,好奇地看着他。 庄战等人见了伍封二人,都站起身来。伍封挥手让他们坐下,也与楚月儿坐下来,心中不住地寻思:“上次见小战打铁之时,锤头微微转动,便有所感,究竟是为什么?”又想起白天一路盘旋而来的风沙,之所以惊天动地,未必全是因为夹带沙石之故,心想:“莫非风沙之威主要是因其盘旋而来?” 他凝神苦思,头脑中总是闪现着昨日那场风沙,楚月儿等人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都不敢打搅他。楚月儿小声吩咐庄战等人,让他们回帐休息,须知这人迹不见的沙漠之上,敌人自然是没有的,即便是有,有伍封和楚月儿在营门,除了支离益外谁也不怕。 庄战等人经过白天的风沙,着实有些疲惫,见伍封点头,起身回帐,庄战一路走着,小心地将剑插入鞘中,唯恐发出声音来吵了他。剑身映着火光,在伍封脸上一闪而过,伍封微微一惊,忽地想起家传的伍氏剑诀来:“父亲留下的七式剑招都是运剑之法,前六招都已经悟到,唯有最后一招极为简单,纵握剑柄,刺出去却是平着的剑身,莫非是要在刺剑之时将剑身转一转?这不就是小小地盘旋一下么?”想到此处,面露喜色。他想起自己的剑术和手指擒拿打捏功夫,将伍氏剑诀的前六式化进去后,威力大增,若在动作中加入小小的盘旋,又会如何? 伍封若有所悟,伸出手掌抚在沙地上,用力下按,入沙数寸,便觉沙石中隐含着绵力,虽然力道不剧,却颇有些像支离益剑上的缠绕牵引之力。他抽回手掌,又再用同样的力道下按,只是发力之际,手紧微微旋动,便听沙石隐隐一声闷响,手掌并未陷入沙中,提掌看时,只见手掌下一个圆形的大洞,深达尺许。 伍封不禁吃了一惊,他只用了些许微力,先前直按只能入沙数寸,此刻却在沙中击出了一个深洞。用的是同样的力道,威力却大了一倍多!伍封渐明其理,反复相试,豁然大悟:“原来这逻旋之力是最为厉害的用力之法!不仅力道爽脆爆烈,而且力道最能深透,还能在寸许动作之间发挥巨大威力,以此出招,剑刺出一寸距离还胜过剑移数尺的缩臂猛刺!”又想:“如此妙诀,父亲怎不告诉娘亲?是了,小时候见父亲使剑,剑术中似乎并无此法。父亲年轻时练剑有成,后来家国生变,终日耽心国事,所虑极多,无暇练剑,这旋力妙诀定是只悟其理,还未得其法,是以所遗七诀之中,以此诀最为简单。” 他站起身来,使了套空手搏击之术,此术夹杂着五指扣打之法,只是每一招使出时,都用上新悟的旋力,只觉威力倍增。楚月儿看了好半天,见他招式与以往相同,只是使出来时略有异处,威力却显然倍增,一时间不明其理。 伍封又坐下了,拔出“天照”宝剑,将剑尖放在沙上,微微前刺,用新悟的旋力用于这一刺之中。虽然他的剑头只刺前了一寸,却听“嗤”的一声,一道剑痕由沙上爆开,沙尘扬起,这剑痕向前裂过去,竟在沙面上留下了长达五尺多的一道剑痕。 楚月儿惊道:“剑气!”伍封想了想支离益的剑术,心道:“支离益的剑气厉害,能及丈外,我这剑上的威力还不足与他相抗。”忽想起楚月儿的话,在这沙石之中行走甚难,正如支离益的缠绕牵引力一样,心想:“我若以沙练剑,凭此旋力,说不定能练出应付支离益古怪诡异力道之法!”他不停地挥剑击沙,渐渐明白旋力的诀窍,初时剑气只到五尺,后来剑痕越来越远,竟达丈外。 伍封大喜,起身挥剑,将旋力用于剑招之中,自觉威力大了倍余,练了三四遍,蓦地浑身一震,终于尽数掌握了旋力的窍要,不禁仰天大笑,心忖天下用力之法无过于此,以此力使用空手剑戟,便可与剑中圣人支离益剑上诡异的力道一抗了,虽然就目前的剑术还不及支离益,但所欠的只是经验,单以运力而论,只怕支离益也不如自己! 楚月儿看得又惊又喜,起身道:“夫君突然间剑术武技倍进,是何缘故?”伍封道:“月儿,我由先父遗诀之中,终想出了那最后的旋力剑诀。练成此诀便可破支离益剑上的诡异力道,我来教你。” 这旋力之诀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以伍氏剑诀的前六诀为效用,也是用力之法的最奥妙窍要,练成此诀,其余的用力之法便不足为道了。未练过其它伍氏剑诀的人,便无法学这旋力法诀,何况这种透力寸劲之法,如无吐纳之术相助,用之也难凑效。是以除了楚月儿外,再也无人能练。伍封细心解释,不多时楚月儿也尽悟旋力的窍要,武技猛然倍进,居然也能发出剑气,远达六尺之外。二人又取来铁戟铜矛比试,将旋力之法尽数掌握。 楚月儿见夫君新悟的旋力之诀极为高明,兴高采烈之下,道:“在这沙中练习自然是好,不过如果在水中练习,最怕更胜过沙石之中。”伍封眼中一亮,笑道:“月儿聪明得紧,下次我们在海中练习数月,便能及得上支离益了。”楚月儿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成的,不过夫君要多练练,早晚会打败支离益,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中圣人。”伍封道:“我倒不喜欢这剑中圣人的名头,何况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我们剑术大进,却还不及支离益,仍要小心应付。” 此刻天已经亮了,营中众人陆续起身,伍封与楚月儿入大帐准备用饭。由于水少,众人也不好盥洗,只是略擦擦脸而已。妙公主见众人都是灰扑扑的,叹道:“这一次可狼狈得紧,若找到有水的地方,非得好生洗洗不可。”楚月儿笑道:“若只找到个小水坑,公主想洗浴也难。”伍封想起那大匠尹送的铜浴盆来,笑道:“无妨,我们还有个大浴盆,到时候装满了水,将公主塞进去搓搓揉揉便成。”妙公主笑道:“你当我是衣服啊?” 梦王姬见伍封和楚月儿心情大好,奇道:“咦,夫君和月儿怎么突然高兴起来?”楚月儿笑嘻嘻道:“昨晚夫君新悟了武技,眼下虽然还不及支离益,但也不会怕了他。若是我们二人联手,足以抵挡支离益。” 众女又惊又喜,妙公主问道:“在这沙漠之中,夫君怎么能想出新技?”伍封笑道:“我这法子其实是伍氏祖传,可惜先父也未得其法,是因昨日那风沙而想起来。” 梦王姬喜道:“如此说来,我们是否该回程往南?若一路北上,还要东行千余里饶过沙漠,路程太过远些。”伍封沉吟片刻,摇头道:“还是北上为好。眼下支离益或杀不了我和月儿,我们却杀不了他,万一他羞恼起来,不守诺言,向你们下手怎生是好?这人神出鬼没,难以防备。”秋风道:“昨晚他未追来,说不定已经被风沙埋住死了。”伍封叹道:“盼是如此,不过他善土行之法,就算他被埋于沙底,只怕也能出来。”庖丁刀小声道:“龙伯,眼下不仅食水少,连干粮也不足,虽有那些马肉,但也只能应付个四五日了。是否将以前让渠牛儿保管的稻种拿来作干粮?”他提起稻种,伍封便想起来,道:“咦,我倒忘了这稻种。那日二哥飞跑来报讯,忘了交给他。这稻种先留着,暂不要用,万一没了干粮再说。等我们出了这沙漠,见有人处便买多些食物。”对妙公主道:“公主,我们这酒可不多了,等觅到了绿地,你可否酿些美酒?”妙公主笑道:“眼下食水都少,夫君还有功夫想着酒?我带了不少酒曲,既然我们有麦有粟,等觅了清水,便酿些酒出来。” 一路前行,说不尽沙漠行走之艰难,一天只走了五六十里,连行两天,清水已经极少了,伍封和楚月儿靠翡翠葫芦中的美酒支持了两天,不敢多饮,也觉得有些焦渴。 晚间扎营,众人颇显委顿之态。伍封找来田力细问,田力道:“这千里沙漠东西长二千余里,南北长四百里,眼下已经走了三百二十多里,明日稍稍多走些路,晚间便可走出这旱海。”众人听说明日可出沙漠,脸上都露出笑意来,伍封让他向士卒去解说,以振军心。 田力出帐不久,便听营中欢声雷动,想是都知道要走出沙漠的消息。便听脚步急响,庖丁刀飞跑来道:“龙伯,支离益来了!”众人吃了一惊。 伍封站起身来,问道:“在哪里?”庖丁刀道:“在庖人帐中,他将我们的美酒饮了半瓮,又吃了不少马肉,先前庄爷、鹿少爷与他交手,只一两招便被他所制,都擒住了。” 伍封大惊,按剑冲了出去,楚月儿急忙在身后跟来。到了庖人那帐外时,便见支离益将庄战和小鹿夹在胁下,缓缓由帐中出来。这人头发散乱,黑袍也撕成条状,却依然是气势甚大,往那儿一站如同一座黑黝黝的小山似的。 伍封拔剑喝道:“放下人来!”支离益斜眼看着伍封,道:“小子,这两人的双手剑术、刀术与你同出一辙,是你的徒儿?”伍封点头道:“正是,不过这小战的‘开山剑术’是你教的。”支离益点了点头,道:“老夫自然知道,否则那日便不会放过他。”将庄战和小鹿扔在地上,二人连忙滚在一旁。 支离益缓缓拔出蛇剑,又拿出那面圆盾,道:“老夫数十年前便纵横天下,所向无敌,想不到这次与你一连三战,均被你逃脱,前日若非风沙袭人,必不会放过你。”楚月儿见那蛇剑在他手上簌簌游动,忍不住问道:“阁下这蛇剑十分古怪,既像兵器,又像活蛇,是怎么炼出来的?” 支离益得意地道:“当年老夫为了炼‘天照’宝剑,在东海觅了十余斤金英,用了五斤在‘天照’宝剑之中。剩下的金英用了三斤炼了柄屠龙剑,其薄于丝,又十分坚韧,杀人不见于形。老夫多年不用剑,是以十多年前将屠龙剑也给了人,数年前为了对付你们,将剩余的两斤金英觅出来。这金英不及‘天照’宝剑上奇异陨铁的坚韧,老夫怕单用金英铸剑难以应付天照剑,幸好其时得了条金睛两头蛇,此蛇皮肉坚硬如铁,又骨软如绵,人称蛇中之王。老夫将活蛇与金英同炼,急切难成,蛇一时也不能死,老夫遂用了数十个董门弟子置于蛇口,蛇王吸其精血,终于与金英相熔,而成此蛇剑。是以此剑既能像活蛇般吸人精血,却不会吸传一次便死,又能如老夫以往的屠龙剑般与人格刺,蛇剑附着数十人临死的怨气,杀力奇大,委实神奇,可称天底下第一件厉害兵器!” 楚月儿叹道:“你当真残忍!”支离益摇头道:“这不算什么,天下间强者为尊,弱者被杀是理所多然,老夫虽以活人祭剑,但这些人魂魄依附于剑上,助老夫纵横无敌,可谓不朽。唉,老夫枉有如此剑术,却眼巴巴瞧着赵无恤灭了代国!” 伍封问道:“你这圆盾又是个什么家伙?”支离益道:“这原来是魔山蛇窟中的老龟之甲,老夫熔精铁将其内裹,制成此龟盾,可御神兵利器,又可避退蛇群。若非此物,老夫怎能将蛇窟中的万千毒蛇擒来为用?”他将龟盾抛了抛,又收回来,原来那龟盾四角上穿孔,系着细细的铁链。楚月儿道:“怪不得魔山上一个奇洞,刻着‘蛇窟’二字。月儿进去瞧过,内中阴森森的,却没有蛇。” 伍封忽然笑道:“阁下人称天下第一,又有神兵利器,怎么跑到在下营帐,学小贼偷食之举?”支离益微露尴尬之色,道:“老夫的干粮食水没于风沙,饥渴了两日,只好来借食,想不到你这一路逃命,居然仍藏着不少美酒。不过老夫答应过你,你死之前不伤你家人部属,今日放了你这两个徒儿,算是报答了。”伍封笑道:“这算什么报答?除非你还答应不杀赵无恤和他的儿子赵浣,便当是酬谢食水之德。”支离益微感愕然,点头道:“也好,老夫本来还未想杀赵无恤,今天饮了你的美酒,便答应你。” 伍封见他甚是爽快,果然是胡人的性子,道:“在下新练了剑术,只想与阁下一试。阁下既然找了来,索性再决高下。”支离益见他主动搦战,微觉奇怪,笑道:“就算你新悟剑术,一两日间又能如何?”蛇剑与龟盾互击,发出“当”的一声。 伍封大步上前,双手握剑,轰地一声,向支离益当头劈下,支离益的蛇剑倏然上扬,横敲在伍封的剑刃上。本来他这蛇剑一碰及敌人的兵器,立时便纠缠牵引,可伍封剑中孕着旋力,以往与支离益的蛇剑相碰,就像一剑入水,被水力四下围住。此时大不相同,仿佛剑及水面时,力道猛地涨开,将水四溅开去。他这旋力爽脆爆烈,威力奇大,蛇剑一碰到剑刃,立时被弹得开去,蛇头扭向一边,如同受惊的小鸟悸然飞走一般。 支离益只觉一股巨力由伍封的“天照”宝剑传到蛇剑,又传到手心上一样,连虎口也觉得震动发热。他大吃一惊,心忖这小子的力气怎么突然大了倍余?旋想到这并非伍封力气增大,而是剑上所用的力道古怪,惊道:“你……”,才说一个字,忽然剑柄上的余力透入手臂,猛地绽开,将他击得后退一步,支离益脸色微变,想不到伍封这力道能深透入骨,若非自己早年用毒蛇练成奇术,单是这力道便能使肩骨受伤,不禁惊道:“你这劲力甚怪!” 伍封虽然用了旋力双手下劈,被蛇剑一碰,仍然被支离益将剑刃击开了一尺之外。心道:“这人力气太大,纵算我双手用上旋力,他仍能用单手格挡!”不过由这双剑一碰,伍封便知道旋力果然能破支离益的缠绕牵引之力。 支离益毕竟是剑术无双的好手,心中虽惊,手上却不慢,蛇剑立时反击,向伍封胸口刺来。伍封见第一招便将支离益击退一步,心中大喜,正想顺势再攻,不料支离益出剑之快还胜过他的想像,早已经抢攻过来,暗暗叹气,心知自己剑上的力道已经稍胜支离益,但以出剑速度而论,自己始终不如支离益的剑快,怪不得接舆先生临死前只顾着传他们“无心之诀”以提高剑速。 当下剑光霍霍,二人战得十分紧凑,伍封仗着力大,支离益仗着剑快,一时间难分高下,不过伍封在支离益的快剑威逼之下,只能取守势,多番想寻机反击,终是不及支离益快捷,况且支离益用剑数十年,平生大小战事无数,经验极为丰富,远胜于伍封,伍封略有反击之意便被他看破,预先化解。 翻翻滚滚战了一百余招,伍封已经被支离益逼得退到了一丈之外。楚月儿见伍封处在下风,连忙提剑相助,她也是剑术大进,除力气之外,剑术已及得上伍封未练成旋力之时。有她这强援助手,伍封立时挽回败局,能在一味防守中加入攻势。 三人交手了数百招,未分胜败。支离益越战越是心惊,他天生神力,平生吸了不少人的精神气血,还练有奇术,颇有长力,平日里连战数日也不倦,不料眼前这少年男女的长力还胜过他,仿佛力气能循环再生一般,一方有限,一方无穷,长此下去,自己是非败不可。 这时梦王姬等人都已经赶来,见三人打得紧凑,由于三人出剑奇快,如同电光石火一般,周围无一人能看得出他们的剑招,只是见三条人影进进退退,分分合合,剑刃相碰之声如同骤雨击在荷叶之上,密集脆响。 支离益眼看交手了二三百招,仍是不胜不败之局,心中不免焦燥,他平生与人交手,连三招之敌也未遇过,今日这二人年纪轻轻,二人的年岁加起来只怕也不及自己一半,竟能与自己战成平手。他自视甚高,就算对方是以二敌一才能不分胜败,支离益仍觉得面上无光,忽想:“这小丫头剑术便罢了,这小子的剑术却非同小可。再过数年,这小子必能胜过我,早晚这剑中圣人的称号会落在他头上!”其实他临阵经验极足,知道伍封与楚月儿二人之间,以楚月儿要弱些。他也曾想全力攻杀这丫头,伍封自然会相救,如此必会让二人手忙脚乱,这便有机可趁,能够在剑上取胜。可他已经有言在先,不杀死伍封,便不能杀他的家人下属,是以虽有良谋,却不能使用,反要对楚月儿处处容让一些,心中颇有些沮丧。 支离益正这么想着,忽然脚上一松,沙底伸出两双大手来,捉住他的双脚下扯。支离益大吃一惊,急忙翻身,双脚飞旋,他力气奇大,就这么一旋之间,将沙底的二人甩了出来,正是巫土和另一名土遁者。原来自从那日支离益杀了一名土遁者之后,众遁者便十分愤怒,誓要报仇,此刻见支离益与伍封和楚月儿交手之际无暇外顾,巫土便带了名土遁者潜入沙中,看准方位,果然是一捉便中,只是料不到支离益竟会如此了得,反将二人甩了出来。 只见黄沙扑面,支离益大怒之下,一剑向巫土劈下去,他的剑法奇快,巫土怎能躲闪?伍封与楚月儿急闪上前相救也来不及。不料支离益一剑劈下,只离巫土头上两寸时,忽然想起自己有言在先,伍封不死,他便不杀其家人下属,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剑手,又是代国前王,怎能不顾身份食言而肥? 就这么稍一迟疑,便见剑光闪动,伍封剑光暴涨,映过支离益面前,支离益扬剑格挡,不料在伍封耀目的剑光掩藏之下,楚月儿悄没声地一剑刺了过来。伍封与楚月儿联手对敌经验极为丰富,何况是每日对练武技,配合自然是格外默契。 支离益见势不妙,急舞龟盾相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便听“嗤”地一声,楚月儿这一剑已经刺入其右胸,深及三寸。支离益大叫一声,心中极为愤怒,上次他偷营时,也是被这小丫头刺伤了大腿,后来那次又被她刺死了坐骑,想不到今日她又重施故技,再次将自己刺伤。自己鉴于先杀伍封之言,在剑术上处处对楚月儿容让,想不到三番都被这丫头坏了事! 本来,以支离益快捷无双的剑术,就算被巫土二遁者略阻一阻,也不会影响战况,可惜他盛怒之下要杀巫土,偏又中途停手,这便耽误了不少。高手相争,怎容得他如此疏忽?是以被伍封和楚月儿寻机伤了。 支离益奋力将巫土二人甩出数丈之外,便觉胸口奇痛,心知这伤比上次不同,上次只是腿上和手臂的皮肉外伤,这次却是伤在胸口,十分凶险。不敢再战,飞身便退。 楚月儿急忙去追,便见支离益手中金光暴闪,那面龟盾向楚月儿飞旋而来,他这次是盛怒而发,顾不得伍封死前不杀其家人部属之约了。楚月儿追得急,不及闪身,忙用剑向盾上刺去。可这龟盾是支离益全力击出,蓄力奇大,楚月儿的力气远不及他,本来可借一撞之力而往后飞弹,偏她手中的“映月”铁剑是件异宝,极有韧性,二力相加,铁剑弯如长弓,仍不能抵消龟盾飞撞之势。不等铁剑弹直,楚月儿便无法后飞,可真要等铁剑伸直时,龟盾恐怕早就已经砸在楚月儿身上了!楚月儿心中大惊,这才知道在此之前支离益一直对她手下留情。 幸好此刻伍封已经越身而来,见龟盾势猛,挥剑奋力向盾上劈去,这一剑全力而发,力道极猛,便听“喀”地一声,将龟盾击得飞起,伍封伸出大手向龟盾的铁链抓过去。他手上功夫天下无双,一抓之下,不仅将龟盾铁链紧握,那一股旋力还透链发出,令支离益握链的手心剧震,牵动了胸口的伤处,鲜血激射,支离益不禁松脱了手,被伍封将龟盾夺了下来。 伍封知道眼下时机千载难逢,是以夺盾之时,早已经一剑刺出去,只见他剑见之上一道电光激射,长达丈外,正是新练的剑气。先前他与支离益交手之时,并未用过剑气,此刻突然使出来,令支离益毫无防备,剑气正好激在支离右胸伤口,透体而过,支离益大叫一声,鲜血如箭由体前和体后喷射而出。他忽地下沉,猛地消失在黄沙之中。 伍封与楚月儿落下地来,只见血溅沙地,片刻间变成黑渍。他们不擅土行,不敢入沙追寻。巫土等土遁者便想入沙去寻觅,伍封忙挥手止住,心忖众遁者的土遁之技不如支离益的土行法,况且身手差得太远,就算支离益重伤,这些土遁者也非其敌手,若入沙去追,必会被支离益一一杀了。 妙公主道:“今日若不杀他,早晚又会来报仇。”伍封摇头道:“他一入沙中,我们便毫无能为。不过他这一次受伤甚重,若能侥幸不死,无四五个月也不能痊愈。眼下我已经不怕他,到时候他再来,也不能占多少便宜。”梦王姬点头道:“这支离益还算守信,先前竟饶过巫土不杀,看来他是真的不杀夫君,便不会找我们下手,这便让人放心了许多。”楚月儿笑道:“那也未必,先前将他逼得急了,便向我痛下杀手。原来他先前一直对我手下留情,是以两番被我得手。” 妙公主耽心道:“是啊,下次他向你痛下杀手,怎生是好?”楚月儿笑道:“再过数月,夫君的剑术更加精进,多半用不上我帮手,只是夫君便应付了他,我还怕他什么?”田力道:“在沙漠受伤最是凶险不过,有时候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也会致命。支离益胸腹洞穿,又强行沙中,若有细沙渗入伤口,后果难料。” 伍封将巫土二人大大称赞一番,又将商壶等人大加褒赏,道:“这几次与支离益交手,全靠你们相助,才能转败为胜。”众人将这一战看在眼中,只觉数日来的闷气抒发,士气大振,各自回帐休息。大家虽然不知道支离益藏身何处,但以他的伤势,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敢再钻出来与人动手,是以放心安睡。伍封手上把玩着龟盾,看这龟盾甚奇,道:“想不到这龟……”,忽见龟盾上一道新的裂口,心忖肯定是先前楚月儿用剑抵住,自己奋力一剑劈下,再加上支离益的力道,三股巨力齐发所至。心念一动,用“天照”宝剑插入裂口,用力绞崩,“砰”地一声,竟将这龟盾震开成整整齐齐两块。伍封顺手交给梦王姬和妙公主,道:“这物儿极为坚韧,又能退避毒蛇,你们拿去玩儿吧。” 次日一早起身,饭后披甲而行,伍封见众女各穿甲胄,仪态各具美妍,心中大乐。这些天虽然人人着甲,但他心中有事,也没在意众女着甲之美,此刻心情好了,自然是左顾右盼,闲中施展怪手,摸摸捏捏不提。忽一眼见妙公主胸前挂着一面半圆形的护心锁状饰物十分眼熟,细看竟是昨日由支离益手上抢来的龟盾,奇道:“咦,这龟盾怎么突然变成了你的护心锁?”妙公主笑道:“这是王姬昨晚替我镶上的,她说我爱舞刀弄剑,或用得上。这龟盾的火焰边上有扣铁链的小孔,正好可以用金链悬挂佩带,也十分好看。” 伍封向梦王姬看去,见她身上也有这么半圆形的护心锁,赞道:“王姬这心思不错,竟想到将它用为护心锁。王姬不擅武技,正当注意防护才对。”梦王姬笑道:“其实这是雪儿的主意,正因我不擅武技,与人打架是不可能的。公主武技了得,紧要关头也可上阵。雪儿说我们不管是否上阵,有这护心锁总是好的。”楚月儿笑道:“至少此物能避毒蛇,日后遇蛇便不用怕了。”伍封点头道:“下次有什么异物,便给雨儿四人,免得她们暗恼我偏心。”春雨四女笑吟吟看着他,媚眼如丝,姹紫嫣红,看得伍封眼为之晕。 这一路行程较快捷些,众人知道今日可出沙漠,无不兴奋,是以并不觉倦,黄昏时便见黄沙渐薄,此后沙石越来越少,偶见绿色的仙人掌,天黑之后,将火把点燃,脚下逐渐坚实,到了三更时分,终于走出了这千里沙漠,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原之上。 伍封心忖这一路北行,大大耽误了行程,莱夷家中久候不至,必定十分焦急,连夜写了封帛书,放出信鸽带回莱夷,告诉家中自己的行踪,并说路程还甚远,一路慢慢转到燕国再回去,必定费日甚多,无须耽心。 胡乱睡了一夜,伍封一早便将巫水等九位水遁者派出去找水源,不多时巫水等人回来,道:“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湖,水不甚深,十分清澈,附近也没有人。”伍封大喜,命移营到湖边,心忖大家一路辛苦,正好在湖边扎营休息数日。 众人听说有水,立觉身上污浊不堪,想起自从由磨笄山下来,便一路急赶,未曾认真洗浴过,更何况还被风沙埋过一次,自然是积尘不少。欢声雷动中,飞快将大营移到了湖边。庖丁刀先让人取足了食水,各自装好,众人在湖边痛饮了一番,这才各自忙碌。 不用伍封吩咐,鲍兴连忙立了两个水帐,一个是伍封和众位夫人之用,一个是侍女寺人轮流所用。圉公阳带人牧放战马,庖丁刀整顿庖室,小鹿负责扎营驻防,庄战、商壶、田力带着铁勇在附进十里范围内巡视,各安其职。 伍封与各位妻妾入了水帐,解衣下水洗浴。正是夏日热时,大家满身沙尘委实脏了,又十分闷热,入水之后自然觉得加倍清凉。梦王姬等女游了许久才着衣出帐,坐在帐前晾干头发。伍封和楚月儿又潜入湖底玩了好一阵,二人胸前的夜明珠相映生辉,水底景色十分清晰。 许久之后二人才从水中出来,穿衣出帐,也坐在梦王姬一起说话。伍封见众女披发跣足,偏着头甩弄长发,尽显女儿家的娇柔美态,心中甚是快乐。自从任公子被刺的那天起,他便心情郁闷,到今日总算回复过来。 侍女与寺人轮流入帐洗浴之后,先将众人甲胄擦干净,又将伍封等人换下的衣服洗干净,立了数条长矛为杆,牵拉好青丝,将衣服晾好。众勇士也避开伍封等人的视线处,轮番下湖去洗浴,一个个都甚是轻松。 快到午饭时,田力、庄战、商壶带着铁勇回来,田力道:“奇怪,这周围数十里地方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妙公主笑道:“这有何奇怪的,没人就没人呗,岂非更好?”梦王姬沉吟道:“胡人逐水草而居,此地有湖水,又有广阔的草地,理应是胡人的居地。怎会无人?”商壶道:“是啊,若是此地有数百个帐篷,那才是当然的事。”梦王姬问道:“听说老商在胡地居过许久,懂得胡语。小战上次送弦儿也见过胡人,想必也学了几句胡语吧?”庄战脸上微微泛红,点头道:“小人一路上无事,便让弦儿教我胡语,马马虎虎还能说些简单的。” 伍封皱眉道:“这么说起来,的确有些奇怪。凡是不寻常的的地方,必有不同寻常的事物。我们还是得小心提防些才是!你们都去洗洗。”庄战等人与铁勇自去洗浴,伍封与众女入帐,伍封道:“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还是得小心为妙,都照穿甲胄,以备不测。” 用过饭后,圉公阳让人将战马拉到湖边上擦洗,弄得水声一片,自己又带人去割草,准备路途之用。过了一会儿,圉公阳突然跑来,神色凝重,道:“龙伯、各位夫人,这地方有些不妙。” 伍封问道:“怎么?”圉公阳道:“先前小人见草中有牛矢马粪不说,还有不少狼粪,起初见是大草原,或有狼、牛、马经过,还不怎么在意。适才在割草时,见草中有数具马骨,俱是被嘶咬不全的,有的才开始腐烂,便觉得有些不妙。”田力惊道:“小人听说这漠北草原之上,常有狼群,是否这附近便有狼群,以致这么好的地方也人迹不见?”商壶道:“老商听胡人说过有个狼湖,湖水虽好但附近有狼群,又贴近沙漠,胡人不敢去那地方。莫非这里就是狼湖?” 伍封暗暗吃惊道:“不管是不是狼湖,看来此地必有凶险之处。”忙将众家臣叫上来,带他们在周围看地势商议。 商壶最懂猎艺,道:“这狼群甚是难以应付,虽然狼不如虎般厉害,但性子甚为顽固,群起而攻,此进彼退,一但看准了对手,绝不会轻易后退。不过凡是狼、虎、豹等畜牲,性都怕火。如果真有狼群,我们这营地内要多设营火,再在四周布上陷阱,以弓矢射之为最好。”伍封心忖自己这些人千军万马都不惧,何怕狼群,点头道:“便这么办。老商,你与小战他们合计,在周围作些安排。”命众人小心准备,将空车置于四周。他们这一路匆匆,自然没有带布营用的木栅,是以周围无物为壁,好在一面是湖,正好将兵车三面围好,但兵车之数不足,只好留些间隔,中间置起火堆暂不点燃。 到晚间时,才燃上营火不久,便听远处狼嗥之声此起彼伏,巡守的遁者飞跑来报:“龙伯,东面真的来了狼群。”伍封引众人出帐看时,只见夜幕之下,东面黑压压一大片东西,绿莹莹无数双眼睛在移动,也不知道有多少头狼,极是骇人。 眼见狼群渐近,众人准备好连弩箭矢,只等伍封一声令下便射出去。伍封仗着眼能夜视,仔细看了许久,见群狼小心而上,也不知道这些畜牲如何沟通声气,行间甚有章法。狼群中最前面的已经到了营外三丈多处,看着营内的火头,暂不敢进。后面的狼也跟了上来,十分密集。虽然鲍兴和圉公阳早将战马圈在营寨中间,离四周都远,但战马似乎感受到外面的野兽,略有些不安,发出嘶鸣之声。好在伍封让鲍兴、庖丁刀、圉公阳带着遁者和铁勇保护梦王姬与春夏秋冬四女在营中,顺便约束马匹,有鲍兴和圉公阳在,群马便不至于十分惊乱。 狼群听见营内马叫,逼得更近。伍封与楚月儿搭好火矢,向狼群中射去,只射了数箭,狼群中间一处火头渐渐燃起。原来他一早命人在营外三个方位各堆上了若干引火的膏脂干薪,二人眼能夜视,分别射了几支火矢上去,立时燃起火来,借着夜风正猎,片刻大火熊熊,几堆火越燃越烈。这些火头一来可惊扰狼群,二来可照亮远处便于勇士放箭。火头正在狼群中间燃起,狼群立间骚乱,四下散开,嗥声骇人。 伍封喝道:“放箭!”营中箭矢齐发,向狼群射去。这些勇士多番随伍封征战,伍封又最喜欢用箭矢临阵,是以勇士极有经验,他们分为四拨,连环相射,极少落空。一轮箭矢之后,狼群纷纷后退到远处,在营寨边留下无数狼尸。 众人见狼群远离,暂时停箭,过了好一阵,狼群居然纷纷饶到南边,再行逼近。伍封和楚月儿眼力了得,看得真切,楚月儿奇道:“咦,这些畜牲聪明得紧,居然知道换一个方向。”伍封忙带着人往南边,好在伍封在东、南、西方都预堆了火头,等狼群近后,依样放箭,又将狼群射退。 这一次狼群退得更远处,连伍封也看不真切。好在楚月儿目力更好,看了好一阵,惊道:“这些狼当真聪明,这一次分了三个方向来,只怕要分开来射。”伍封将士卒分为三队,让庄战、小鹿和商壶各守一方,这便觉得有些人手不足,好在那些侍女和寺人也能射箭,梦王姬将他们分入三队之中。伍封道:“小兴儿,你带十名遁者到东面去,无须射箭,只是以防万一,若有狼抢入,你们便杀了它,免得士卒手忙脚乱,坏了射箭的配合。小刀、小阳,你们带十人到西面,也是如此。”他让妙公主和四女保护梦王姬,自己与楚月儿守在南面。 便听狼嗥之声彼此相和,片刻间三面的狼群一改以往渐渐逼近的法子,都向营内狂奔。一时间箭矢破风之声大作,中间击着狼嗥声、火头噼驳声,过了好一阵,便听东面有侍女惊呼之声传过来,伍封与楚月儿正在南面,心忖各方人少,连弩虽强,但一轮射必便要重系列化搭箭,或是因为人少之故,以致被狼群抢入了营中,扭头看时,见十余头大狼入了营中,鲍兴挥着大斧,与十名遁者正与狼格斗,其余人仍在射箭。只看数眼,便知道就算有狼冲进,也敌不过鲍兴和十名遁者,是以放心。 这时,南面箭矢不到处,有十余头狼冲了进来。伍封与楚月儿也不拔剑,执着铁戟铜矛向狼群冲过去,这长大兵器正好用来杀狼,片刻间将入营的十余头狼或劈或斩,尽皆刺杀。便听西面又有厮杀之声,想是也被狼抢入,不过西面有圉公阳和庖丁刀在,也不至于被狼群大举入营。不过此时营寨三面告破,令伍封也暗暗心惊,想不到狼群之凶悍至此。 就这么箭射刃杀,经过了六七次反复,再也无狼能入寨来,此时众人箭矢也渐渐缺乏,不少人无矢可射,好在外面的狼也不多了。伍封下令冲杀,众勇士放下箭矢,挥着夷矛冲入狼群。 狼虽然凶悍,毕竟比不上武技好手,何况此刻狼也少了,而众勇士都是身经百战,这么来回冲杀数次,草原上的群狼几乎殆尽,仅剩二十余头四下逃走。 此时已是四更时份,伍封收束士卒,让大家都去睡觉,至于狼尸之类等天亮再行收拾。他征战多年,深知人力之珍贵,若是不能好好休息,就算是天下勇士也当不上大用。自己与楚月儿骑马在营外仔细搜寻,又杀了十余头受伤走散的狼。他们习吐纳之后,能养精神,是以睡与不睡并不大相干。在周围数十里寻找了一两个时辰,见再无凶险,这才回营。 此时已经天亮,营中人正陆续起来,伍封与楚月儿见营中、营外狼尸无数,吃了一惊。昨晚夜色昏暗,不甚在意,此时看在眼中,才知道狼数之多。到大帐外时,忽见帐外也有十余头狼尸,楚月儿奇道:“怎么还有狼跑到中间大帐来?”梦王姬由帐内出来,道:“是啊,昨晚这些狼由寨角上潜进来,被公主她们所杀。这些狼配合甚好,明攻暗潜,怪不得胡人怕了它们。”楚月儿道:“我们的连弩是一等一厉害的武器,士卒又善战,连人都不怕,何在乎狼?”伍封点头道:“是以管子曾说,士卒有一样新式的厉害兵器,战力便超出其他人一半。除连弩外,金甲、铁刀、步光剑、屈芦矛哪一件不是好东西?”梦王姬笑道:“关键还是在人,士卒本就体能好,又训练得当,再加上夫君这主将了得,家臣勇猛,对付这些野兽自然是较为容易。” 他们说着话入帐,伍封与楚月儿盥洗之后,一起用饭,这才安排士卒收拾狼尸,由于行程之中难以补给,鲍兴带着士卒将箭矢由狼尸上拔出来,又从四下草地中捡回不少箭矢,洗净晾干,再发回给士卒。 这时田力与小鹿走帐来,田力道:“龙伯,小人将一路所行刻了图简,又将附近的地形堪舆好了,此地大约以狼湖为中心,周围各去三十余里都是绿地,约方六十余里。西去是荒漠,再过七八十里便是东汗佴的地方,东胡人以西是楼烦地带。”伍封等人看他那图简,见上面是代国、沙漠和此地的途径,十分细致,伍封不住称赞,想起一事来,道:“雨儿,我们有幅天下形势图,正该交给田兄使用。”春雨笑道:“这图早就交给田爷了,上次王姬与田爷说了一会儿话,便让我将图给了他。”伍封点头道:“王姬十分心细,想得可周到。” 正说话时,庄战来道:“连龙伯和小夫人昨晚巡视时所杀的狼在内,共有狼尸二千三百余只,想不到有这么多!”伍封也大为惊讶,道:“原来昨晚的狼群有这么多头狼?幸好事先不知其数,否则人人心中惊骇,影响士气,怪不得昨晚连箭矢也几乎射完。”庄战道:“是啊,这些狼体形有大,非两三箭不能射死。”伍封大感兴趣,问道:“小战、小鹿儿,你可知道这狼肉的滋味,是否美味?”众女见他又贪嘴起来,忍不住都笑。 小鹿摇了摇头,庄战笑道:“小人可没吃过,这事得问小刀。他正在看狼尸,小人将他叫来。”他出了帐去,一会儿将庖丁刀带来。梦王姬问道:“小刀,我们的干粮不足,狼肉可以当干粮食用么?”庖丁刀笑道:“小人先前看着狼尸,正有这想法。狼肉算不上什么美味,不过用来当干粮最好,还胜过羊豕之肉。”伍封奇道:“既非美味,为何又说比羊豕好?”庖丁刀笑道:“狼肉十分粗糙,不易消化,非慢慢嚼食不可,以此为干粮便不易饿。羊豕之肉,吃下去便没这么耐饿,是以行程之中,以狼肉为干粮便十分好了。” 田力道:“可这肉类不易久放,是否也要制成干脯?”庖丁刀道:“那是自然。不过小人想用另外的法子,可让狼肉的滋味好些。”伍封问道:“你有何办法?”庖丁刀道:“内脏是不能要的,先将狼肉分割成长块,正好我们有许多海盐,便以盐腌制,草原上风大,七八日风晒干了,再用枯草之类燃起来烟熏,这狼肉便十分香了,又能久放不坏。晒得越干,越能存放。我们楚地常用这法子,以致肉食可经年不坏。”伍封听得口中流涎,笑道:“我倒觉得用此物来下酒应该还是不错的。”众人又笑起来。 梦王姬笑问道:“小刀,便这么做。这些狼皮能否硝制用上?眼下已是盛夏,但我们动身的季节不对,耽搁了,只怕冬天才能回到齐国。原以为夏天可到齐国家中,是以没准备多少过冬之物,如能将狼皮制好,每人发一两张,便不怕冻了。”庖丁刀点头道:“王姬说得是,小阳也是这么说,他最擅此道,眼下他与老商正带人剥狼皮,准备硝制。” 伍封点头道:“看来还要费好些时间,左右是赶不回去,与其路上艰难,还不如先准备充分。这地方甚好,我们便等些日子,等干粮皮货制好再动身。”田力道:“就怕有胡人赶来骚扰,我们人手不多,如果遇到胡人大群的骑兵,只怕吃亏。”伍封忽想起一个主意来,道:“昨晚我与月儿在附近仔细看过,此地周围数十里都没有人。田兄,你带些人出去,在绿地周围插上小旗,将这地方暂圈起来。” 妙公主愕然道:“夫君莫非想长居于此,将这地方占为邑地?”伍封笑道:“天子将海上的地封给我,这里可算不上,我怎能违天子之旨意?不过先将此地方六十里占起来,万一有胡人来时,也好周旋。”众人见他目光闪动,显是心中已有主意。 冬雪拿了只信鸽过来道:“夫君,收到了渠公由吴国发来的信鸽。”伍封将帛书拿出来看了看,脸上微微变色。梦王姬问道:“出了啥事?”伍封神情忧虑,道:“越国北上伐吴,已经围住吴都了。”众女都传看这帛书。原来越王勾践这一次誓灭吴国,整肃三军,颁令道:“父子都在军中的,父归;兄弟俱在军中的,兄归;有父母无兄弟的,回去奉养父母;有疾病的赐以医药糜粥。”军中感越王之德,再无后顾之心。越王勾践以此整军五万北上。吴人上下不附、民心愁怨,伯嚭托疾不出,颜不疑率吴军勉力抵抗,三战皆败,退回吴都。勾践由横山进兵,越军虽然只有五万,但勾践在胥门之外筑一城名叫越城,三军每日巡行吴城之外,凡有出城者便格杀,不必围城,仍收围吴之效。眼下正围城之中,吴人上下皆惊,卧不安枕。 众人微觉吃惊,小鹿也变了脸色。妙公主道:“凭吴王夫差的搞法,上次若不是夫君相助,越国早就灭了吴国。”楚月儿道:“夫君与勾践的三年之约已满,这事情早在预料之中,吴国之事全怪夫差,夫君不必烦恼。”伍封道:“可吴国毕竟是娘亲的家国,先父一心为吴,我怎能坐看吴国宗祀沦丧?”妙公主惊道:“夫君莫非想再入吴国?难道你忘了阳山之火、柔姊姊的事么?”梦王姬正色道:“夫君,自古无不灭之国。不要说吴国现在还未被灭,就算灭了又能如如何?虽然夫君与吴国有千丝万缕的旧情,但吴事全坏在夫差手上,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夫君能救吴一次二次,只要夫差还在,始终改变不了吴国的命运。何况凡事天定,夫君也不必硬生生去想挽回。此次就算夫君能入吴相助夫差,莫非就有把握击退越人么?”楚月儿叹道:“是啊,赵无恤已是如此,勾践比赵无恤可要厉害得多了。” 伍封道:“我还是要去一趟吴国,就算吴国灭了,宗祀牌位我也得请回来。何况……”,楚月儿会意道:“夫君是放心不下西施夫人?”伍封苦笑道:“是啊,我曾经答应过她,不能出了何事,都要她保全性命,等我去救。”梦王姬不住地摇头,叹道:“夫君可真是的,你这么不辞劳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既然夫君决定要去,那也不用着急,吴国好歹也曾在黄池争霸,并非三两日能灭的,等应付了眼前的危机,我们再大大方方到吴国去。”伍封忽然觉得有些焦燥起来,恨恨地道:“这个支离益好生可恶!若不是他一路追杀,我们也不会这么耽误行程。” 晚间伍封正在营中闲走,每见士卒便说几句话,抚慰夸奖,这一路行程辛苦,伤亡又大,是以非得振奋军心不可。这时小鹿走过来道:“师父。”伍封问道:“小鹿儿,有事么?”小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伍封奇道:“怎么?”小鹿静静看着他,缓缓道:“师父,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他一向惜言如金,在平时最多会说“路上小心”,说话从来没有这么长句,伍封愕然之下,笑道:“这是自然。”小鹿点了点头走开,不住回头看他。伍封心道:“这孩子今日有些古怪,是否这一路上勇士死了几十个,想起来伤心了?” 次日一大早,庄战急急忙忙赶来,伍封等人正在用饭,见他满脸惶急,暗暗吃惊,须知这人向来镇定,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庄战道:“龙伯、各位夫人,小鹿儿不见了。”众人大吃一惊,伍封惊道:“怎会不见了?”庄战道:“小鹿儿每日一早点兵操练,操练之后才用饭,今日却一直未从帐中出来。他的营帐向来不许人进去,小人见用饭时快到了,他还未出帐,只好到他帐中叫他,谁知道进去并不见他,他的大梦刀、衣甲、随身衣物等也不见了。”伍封站起身来,道:“是否他出营办事?”庄战摇头道:“小人问过所有夜值守营的士卒,无一人见他外出,他也没向人说过要出营。”妙公主点头道:“是啊,小鹿儿办事沉稳,从来不会这么没交代的。莫非是那支离益杀了……?”梦王姬道:“支离益若要杀他,在帐中便杀了,何必将尸体带走?是否支离益将他掳走了,用来胁迫夫君哩?”楚月儿摇头道:“不会,支离益是夫君和月儿伤的,剑下的分寸我们清楚得很,支离益受伤甚重,他自己生死还未卜,怎能有本事掳人?小鹿儿的剑术可不差。”伍封点了点头,叹道:“总不至于是他自行走了罢?” 庄战沉吟了片刻,道:“龙伯,小人本不愿意说,不过小鹿这两天确实有些古怪。”伍封问道:“怎么古怪?”庄战道:“刚到这营中,小鹿便下令不许人进入他的帐中,这两天操练完士卒便入帐躲着,不到饭时不出来见人。那日小人挡了支离益一剑,好半天还气血翻腾,小鹿儿却是被支离益扯脱臂甲,虽然外表并无伤损,小人却疑心他受了内伤,自持壮健隐而不说。”伍封惊道:“此言有些道理,小鹿儿或是不愿意我们耽心。”夏阳道:“怪不得小鹿儿这几天老是找我拿药。”楚月儿问道:“他拿了些什么药?”夏阳道:“除了配好的金创药外,还有三七和仙鹤草。”楚月儿疑惑道:“这就不对了,这都是外伤止血之药。若是内伤,他该向你拿救心丸才是。” 梦王姬缓缓道:“梦梦倒想起了一个人,或者小鹿儿是替这人治伤。”伍封叹了口气,道:“支离益?”梦王姬点了点头。妙公主惊道:“难道小鹿儿拿药给支离益治伤?没理由,支离益是我们的仇人,小鹿儿怎会这么做?”楚月儿叹道:“小鹿儿不许人进他的帐中,总不至于将支离益藏在帐中治伤吧?”伍封心中虽然也这么猜,但他不愿意相信小鹿竟会帮助敌人,忽想起昨晚小鹿一反常态对他说话,缓缓道:“就算如此,小鹿必有其理由。无论如何,小鹿绝不会出卖我们。既然他今早才走,我们派出人手,四下找找。” 伍封将士卒四下里派出去找寻,自己与楚月儿还骑马跑到了沙漠中数十里,一连数日,都未见小鹿儿和支离益的踪迹,只好罢了。 这漠北草原阳光充足,雨水甚少,再加上风大,是以狼肉、狼皮挂着极易风干,狼肉风干后,春雨和庖丁刀带人以草木烟薰,弄得营中肉香四溢,令人垂涎,香气顺风在草原上远远飘去。眼见青草渐枯,好在遍野都是,冬雪看着鲍兴和圉公阳每日牧马之时,便让人割取草料,以备行程。秋风与庄战带人修整鞍甲,加固兵车,夏阳却带了班侍女四下里找寻草药。这四女向来无所事事,眼下各有职司,自觉身怀重任,反而十分高兴。营中之事,大多由梦王姬和妙公主自行处理。 妙公主闲时也练武技,她见还有些时日,途中酒也少了,她带了不少酒曲,遂在营中以黍酿酒,封于大瓮之中,只等十数日酒成,又制了许多酒曲,不过这酒曲制来甚慢,只怕要一两月之久,配好之后,用铜匣密封。 梦王姬精研兵法,虽然经验未足,但有伍封指点,由商壶陪着专司营防。庄战随秋风带着人修葺兵车武具,数日便大功告成,只是一路上箭矢耗费不少,在此地除乏良材和铸器,无法再造。庄战自告奋勇,每日引人四下找寻,被他找回不少坚木硬竹,削成细杆,将头修削尖了,权作箭矢之用。 伍封惯了每日与楚月儿练习武技,这一次行程之中,数番与剑中圣人支离益交手,虽然终能抵御,毕竟武技比支离益还大有不如,是以每日与楚月儿除了找寻小鹿之外,便在草原上练习武技,比以往更勤。他们这么苦练武技,众遁者勇士自然也不敢怠慢,也是勤练不辍。那些寺人侍女本擅武技,也抽空练武习射,连渠牛儿、公敛宏也赶着练武,不敢懈怠。营中外松内紧,表面上人人都放松休养,心里却提防着胡人,遵伍封之令,每日里披甲而备。 这日午饭之后,伍封与楚月儿练了一会儿空手搏击和剑术后,又策马在营外草原练习马战,二人挥着铁戟长矛,在草原上往来交手,自从黑龙和青龙装上马鞍之后,他们便觉得马战威力增大了不少,此刻交战了二三百回合,甚觉畅快。 他们珍惜马力,下马休息,将马的肚带松开,放在原上吃草,二人坐在草地上说话,楚月儿因身有“金缕衣”,是以白色的衣甲甚薄,并不碍事,伍封这一身黑甲却甚不方便,索性躺在草地上,两人说说笑笑,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伍封正想起身,偶尔侧面贴地,隐隐听到西北方向传来马蹄之声,微微吃惊,细听了一阵,忙跳起身来,道:“有大队骑兵在四十里外的地方,正移过来。”二人再牵过马来,束紧肚带,整好马鞍,飞身上马。 二人回到营前,也不进营,伍封将鲍兴叫来,道:“小兴儿,有大队骑兵在西北外三四十里处,多半是胡人,快击鼓号令,让士卒准备,万一胡人有何异动,便好作战。”楚月儿见他并不入营,心知其意,让士卒将商壶和铁勇招来。片刻后三十骑出营,三十铁勇被支离益杀了一个,还剩这二十九人,一个个穿着由越国得来的金甲,挂刀提矛,由商壶引着。 伍封道:“月儿,我们迎上去瞧瞧。”带着铁勇往西北方向迎上去,越往前去,渐渐听到前面的马蹄身响,驰出二十多里时,便听骑声如雷,前方黑压压一大片骑兵直驰而来。伍封和楚月儿按马停下,商壶在旁边,二十九骑铁勇一字儿排开,站在三人身后。 那些骑兵来得甚快,飞一般到了近前,伍封见他们大约有七八百人,都是胡人的装束,与代人相似。离伍封等人五十余步时,胡人停了下来,两边排开。三骑上前,当中一人大约二十多岁,身上穿着斑斓虎皮上衣,手上执一根大殳,旁边两人看来是护卫身份,也是提大大殳。 中间那胡人喝问数句,伍封等人茫然不知其说的是什么,商壶懂胡语,回答了几句,那胡人脸上露出不信之色,不住摇头。商壶扭头对伍封道:“姑丈,这胡人问我们是否是晋人,老商告诉他我们是齐人。这胡人不信,还说齐人怎会大老远到这儿来。” 伍封笑道:“这就有些难办,不过他既然不信,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只告诉他我们并无敌意就行了。”商壶又向那胡人说话,那胡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叽叽咕咕地说话,商壶回答了几句,那胡人忽然哈哈大笑,连身后的那些胡人也不住哄笑。伍封虽然听不懂胡语,也看得出他们正讥笑商壶。 商壶忿怒地喝了几声,回头道:“这些胡人问我们是否遇到狼群,我说狼群尽被我们杀了,还有许多狼肉已经吃在肚里,他们却说老商是在吹牛。”伍封摇头道:“这些胡人还真是难缠。老商,你对他们说,这一带是我们的地方,他若是路过,便不要乱闯进来,若是想来瞧瞧,我们便请他喝酒。” 商壶又向胡人说了一阵,那胡人正在犹豫,忽见西面沙尘滚滚,似有大队人马赶了来,这些胡人脸色立时凝重起来,互相说话,仿佛遇到了大敌一般。 伍封问道:“老商,他们在说什么?”商壶道:“听他们的言语,好像是有对头赶来打架。姑丈,我们要不要帮忙?”伍封愕然道:“帮谁?帮他们还是帮他们的对头?谁知道他们有何仇怨,我们可不必招惹。”商壶点了点头。楚月儿道:“夫君,若是他们厮杀起来,混乱之下说不好会撞到我们营中。”伍封道:“是啊,别无缘无故地卷进是非。” 这时,西面大队骑兵已经赶到,足有一千余人,也都是胡人,为首那胡人三十多岁,生得粗壮结实,手上舞着一条铜柄大酋矛,神情十分凶恶。 这两队胡人各自排开,互相喝叱几句后。那执矛的胡人乜斜着眼向伍封等人看了看,向执殳的胡人喝问,后者不住摇头。商壶笑道:“姑丈,原来这两队人是要争夺一样什么东西,然后大生争执,瞒着酋长来打仗以分高下。这家伙问那年轻人,我们是否他的帮手,那年轻人说不是。”正向伍封说话,那执矛的胡人向伍封恶狠狠喝了几句,商壶怒道:“这人好生无理!”楚月儿问道:“他说什么?”商壶道:“他说,我们既然不是帮手,便要我们滚得远远的。”楚月儿哼了一声,瞧着那执矛的胡人甚不痛快,道:“月儿倒想与他比试一下矛法。” 商壶闻言,傻乎乎便要向那胡人搦战,伍封忙止住他,笑道:“我们先不要理会,索性退开几十步,看看热闹也好。我看这两人在胡人中大有身份,若随便得罪了,说不好有要打仗,到时候一路回去时便很多麻烦。”他一声令下,众人退开了五十步。 这时便见两队胡人打起来,一时间沙尘滚滚,人喊马嘶。伍封看了一阵,见这些胡人果然都是一等一的善骑高手,人坐在马上,就像身子天生地长在马背上一样,点头道:“胡人的骑兵果然厉害。”楚月儿道:“是啊,他们的战马既没有马鞍,又没有蹄铁,仍然如此凶猛,并不下于我们的勇士。” 胡人双方的士卒相差并不很大,是以一时间难分胜败。眼见越战越烈,刚开始双方还是以拼较高下为目标,未下杀手,此刻战得性起,手上格外出力,陆陆续续有胡人受伤跌下马背。 双方的胡人首领也斗得十分激烈,那挥着铜柄大酋矛的似乎力大些,却不够灵活,那执殳的十分灵动,却又不及对方力大,斗了良久未分胜败。 伍封见这二人并无太多章法,铜矛和大殳招式简单,却十分实用,似乎是从小打架由实战中练出的本事。伍封看了一阵,眼见战场上流血渐多,问商壶道:“这两班胡人是宿敌么?”商壶道:“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同是一族。” 伍封微微吃惊,道:“同是一族,为何会兵戎相见?”楚月儿在一旁跃跃欲试,道:“夫君,我们是否当个和事佬?”伍封见她兴冲冲地想上前,故意问道:“怎么才能当这和事佬?”楚月儿笑道:“月儿上去,将双方的首领擒来,这仗恐怕就打不成了。” 伍封笑道:“看来你真想与那家伙比试一下矛法,你上去吧,尽快将二人擒来。”楚月儿闻言大喜,拨马上前。商壶忙跳下马,撒开脚追上去。他的铜叉上次被支离益崩断了铜链,已经央庄战替他续接好了。这时拖着大叉跟在楚月儿马后,他脚力甚快,居然能跟上青龙的速度。伍封等人也不以为异,都知道这商壶不喜欢骑射,每有战事,宁愿下马步战。 楚月儿一骑抢过人群,随手将途经处胡人的兵器拨开,向那两个胡人首领冲过去。这两个胡人哇哇怪叫,都以为楚月儿是来帮对方,互相叱喝,多半是说对方不要脸,要人帮手之类。 楚月儿刚到二人身前,这二人挥着铜矛大殳向楚月儿或刺或砸。他们这一动手,立时便知道楚月儿不是对方的人,不过并未收回兵器,而是联手向楚月儿夹攻。楚月儿哪将他们放在眼中,长矛上举,将大殳撩开,同时轻摆矛尾,又将那酋矛拨到一旁。这么连撩带拨之间,青龙已经冲到了这二人坐骑中间。 楚月儿伸出左手,往执矛的胡人身上一推,那胡人来不及收回酋矛,被楚月儿推得后仰,急忙腰上使力,身往前压,以免后跌下马。不料楚月儿故意这么一推,引他前俯,顺手抓住胡人腰间的革带,将他向后甩过去。她这一招便不用蛮力,纯是借力打力,手法十分高明,看得伍封在一旁大声叫好。 那胡人哇哇乱叫,在空中手舞足蹈地失了重心,连酋矛也扔了。眼看向地上摔去,商壶闪了上来,伸手接住,夹在腋下便往回跑。他一手舞叉,格开周围胡人的兵器,大步跑回。自从他随伍封与秦人、巴军、蜀军交战,便与伍封、楚月儿配合甚好,跟在马后专管拿人。 这时又听那执殳的胡人哇哇乱叫,被楚月儿一手提住,驰马而回。原来他被楚月儿撩开大殳,正佩服这人力气甚大,还未缩回大殳,便见楚月儿已经轻松擒了一人。大惊之下,还未及用下一招,却见楚月儿一手握在笔管铜矛中间,如同顺水推舟,小手横握着细细的铜矛向腰上推撞而来。这胡人先前见楚月儿擒住了对手,心想这人又用此法,自己决计不会上当。猛地仰身,上身平躺,楚月儿的细矛推了个空。这人正暗暗佩服自己见机甚当,忽见楚月儿将矛向上扔起,大惑不解,却忘了楚月儿将矛扔了,手便空了出来,“嗤”地一声,楚月儿的小手已经抓住了他腰间革带,将他拖了下马,手上急抖一下,这胡人浑身剧震,骨为之松,大殳拿捏不住,扔到了地上,浑身软绵绵地一时使不上力。偷眼上看时,正见那细矛掉下来,被楚月儿用另一手接住。伍封远远地又大声叫好。 楚月儿拨回马头,由人群中冲出来,与商壶一前一后,将二人都擒了回来。众胡人打斗正烈,忽见双方首领被外人擒去,齐齐怔住,片刻后有人发一声喊,双方都住手不战,一齐向伍封这方向追杀过来。 伍封心道:“这些胡人倒有趣,自己斗得你死我活,一见外人插手,便能联手对外。怪不得胡人分了许多族,并无共同首领,中原人却丝毫奈何他们不得。”他策马上前,挥着铁戟,将冲在前面的胡人挡住。以他眼下的本事,天下间除了支离益之外,无人能抗手,这些胡人怎敌得过他?伍封一戟一个,将冲在前面的胡人了一连震跌马下十余人,众胡人大惊之下,这才不敢追上前。 伍封拨马回来,刚好见楚月儿手上正施妙技,在马上俯身,将两名胡人背上的“风门穴”点住。此穴被点,上身便不能动弹,腿脚却依然能行。这便省得觅绳来捆扎这两个胡人忽然间上身麻木,仿佛不是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又惊又惧,目瞪口呆。 伍封见他们张口结舌,忙道:“月儿,你怎点了他们哑门穴?我还有话对他们说。”楚月儿道:“我可没点他们哑门。”伍封奇道:“为何他们说不……”,便听这两个胡人张口哇哇说话,满脸都是惊诧、骇异、惧怕之色。伍封笑道:“原来他们是惊住了,此时才回过神。”商壶呵呵笑道:“他们听了姑姑说话,此时才知道姑姑是女子,敬佩得很。” 伍封向那两名胡人问道:“你们是一族人么?”商壶用胡语转述过去,两个胡人都点头,又说了些话。商壶笑道:“原来他们是亲兄弟,这长得凶恶点的是兄长,叫乌托巴夫,秀气些的是弟弟,叫图罗巴夫。”楚月儿格格笑道:“这弟弟的名字可难听些,怎会叫‘偷萝卜乎’?”众人忍不住笑起来,伍封呵呵笑道:“还是你那‘天巴图’的外号好听些。” 这两个胡人听见“天巴图”三字,立时听懂,叽叽咕咕地说话,不住地道:“天巴图、天巴图!”商壶笑道:“他们说姑丈和姑姑是天巴图。”伍封向那两个胡人道:“你们既是亲兄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兵戎相见?”商壶转述后,两个胡人脸上立时显得忿忿不平之色,不住口地说话,又互相说话,说得越来越声大,伍封等人就算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也看得出了二人又吵了起来。 商壶大皱眉头,道:“他们好像是争一个什么铁音兰兰,似是人名,他们说得这么又快又急,一时间也听不明白。”伍封挥了挥手上的铁戟,两个胡人立时住口看着他。伍封道:“这么说话难以明白,你们二人不如到我营中,饮些美酒,慢慢细说可好?”楚月儿道:“你们的部属伤了不少,最好也随我们去,治一下伤。”商壶向二人说过后,这两个胡人眼中露出狐疑之色。 伍封道:“我们若要杀你们,在这里就杀了,何必带你们走?你们将大军留在此地,伤者随我们前去,如有变故,他们大可以来救。”商壶又将话转述,这两个胡人商议了几句,都点头答应,又向部属喊话,受伤的胡人约有二十多人,都下马走过来,各牵着自己了坐骑,连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的马也牵来,其余的两队胡人却整兵一处,严阵守候。 伍封暂不解这二人的穴道,带着他们一同回营,都营前时,见营中早已经严阵以待。众胡人入营时,见满营都挂着狼皮和薰得又黄又香的狼肉,惊诧之余,又忍不住流涎。楚月儿叫上夏阳和十个懂药的侍女,将受伤的胡人引入一帐治伤。伍封却将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带到大帐,解开二人的穴道,请他们坐下,让人拿上美酒和狼肉,又让人送酒到楚月儿为胡人治伤的帐中去。 这时梦王姬和妙公主听说擒了胡人,带着春雨、秋风、冬雪和侍女来瞧,商壶见梦王姬来了,遂到楚月儿为胡人治伤的大帐去,暂为传译。乌罗巴夫和图罗巴夫见众女之美,尽惊得呆了,半晌方醒悟过来,叹息饮酒。 胡人最喜欢饮酒,但他们虽能酿酒,却不知道怎样制酒曲,是以每入中原,便先抢酒,又寻觅酒曲,回族中后自行酿制。边境的晋、燕国人知道其俗,每每送些酒曲给他们,以求庇护。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见了美酒酒便不胜欢喜,连连痛饮,又食些薰制过的狼肉,胡人的饮食粗糙,二人得此薰肉,觉得美味无比,心中大悦。 梦王姬见他们酒肉用了不少,便开始与他们说话,她本来就会些胡语,又向商壶学过十余天,胡语更好,与二胡人谈起来,勾通毫无不便。二人见美女垂询,无不争着作答,说话良久,梦王姬点了点头,对伍封道:“这二人是嫡亲兄弟,父亲速也台是胡人中最大一族的狼主。”伍封愕然道:“狼主?”梦王姬笑道:“这些胡人并未立国,与代国不同,他们的族长不叫大王、也不叫国君,而称狼主。”伍封道:“这称呼却古怪。”梦王姬笑道:“胡俗与中原不同,譬如中原人以民户来计算丁口,胡人因都住毡帐,便以帐计算丁口,每帐八到二十人不等。这兄弟二人各有五百帐,其父速也台一人便有千余帐。”伍封点头道:“怪不得这兄弟二人自己便有近千士卒。” 梦王姬道:“他们先前说,去年速不台狼主的外甥女铁音兰兰由代国回来,兄弟两人都喜欢铁音兰兰的美貌,想娶为夫人,铁音兰兰却谁也不答应。这兄弟二人便以为是因为对方之故,表妹不愿意得罪对方,是以不肯答应自己的亲事,由此生隙。这一次他们暗地里相约,看看谁先灭了狼湖的狼群,便娶铁音兰兰为妻,对方不得再行纠缠。是以各带了属下人来,可他们未见狼群,却在此地碰了面,一言不合而交手。” 伍封皱眉道:“这狼群被我们灭了,他们怎分高下?”妙公主耽心道:“是啊,万一那铁音兰兰见夫君灭了狼群,誓要嫁给夫君,怎生是好?”忍不住笑道:“这样的话,岂非家中又多了个胡人姊妹?”伍封咄了一声,叱道:“胡说什么?那铁音兰兰怎会愿意嫁给我?”妙公主笑道:“这可难说。我便算了,你连王姬都能弄上手,何况那胡人女子?要是她愿意呢?”梦王姬嗔道:“公主越发地乱说了。”伍封笑道:“就算她愿意,还得看我是否愿意哩?有你们七位美人儿在身旁,我已经如愿意以偿了。” 伍封让梦王姬等女陪这二人说话,自己往楚月儿治伤的帐中去瞧,见那些胡人都受了些皮肉伤,楚月儿和夏阳也不必自己动手,让侍女为他们敷药包扎,这些胡人见美女在侧,不敢呼痛,老老实实坐着让侍女包扎医治。这些侍女都是在成周时服侍楚月儿学医的,大半年也学了不少药理和简单的医术,又有楚月儿在一旁指导,应付外伤自是容易之极。 包扎敷药过的胡人便坐在一旁与商壶说话,饮一爵酒后在一旁等着。等所有的胡人敷药饮酒之后,伍封带他们到大帐与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见面,兄弟二人与梦王姬谈了许久,早已经没有了敌意,他们二人有美酒薰肉,又有梦王姬在一旁温言笑语,心中大为舒畅。此刻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斜眼瞧着楚月儿,寻思这美貌少女怎会有那般惊人的勇力。 伍封道:“二位兄台既然是嫡亲兄弟,什么事都好商量,为了一个女子而斗得你死我活,一来让旁人笑话,二来有损你们族人脸面。何况你们就算有个胜败,必有一方伤损,那铁音兰兰又怎好面对你们?只怕她在族中也呆不下去。”梦王姬将他的话转述给二人,二人不住的点头。 梦王姬让人拿了些美酒、狼肉、海盐交给乌托巴夫二人,用胡语对二人道:“我们行程之中,所携不多。二位远来是客,些许礼物相赠,以谢嘉客。”这美酒、海盐都是极难得之物,乌托巴夫二人十分高兴,他们都是豪爽之人,也没太多客气,伸手接过。伍封和楚月儿亲自送了这些胡人出营,仍带着商壶和铁勇,陪他们到了大队胡人停留处。 那些胡人见乌托巴夫等人平安回来,脸露喜色。楚月儿向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道:“月儿有一事相求,二位是否可以答应?”商壶用胡语向二人说起,乌托巴夫二人对楚月儿敬佩之极,见美人相求,自然是拍胸脯答应。楚月儿道:“不管铁音兰兰嫁给谁,你们毕竟是嫡亲兄弟,千万不要再兵戎相见,有损兄弟感情。”午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并不是兄弟感情不好,而是因为都喜欢铁音兰兰之故,大生争执,先前又因言语不和,一时间怒火中烧,才会大打出手。如今被伍封等人轻轻松松擒住,治伤赐酒,好言相劝,早已经十分后悔,此刻见楚月儿相求,一起点头,二人还当着众人击掌为誓,决计不再动武。 分手之际,庄战带了十余骑飞赶而来。原来他今日带着人四下找寻制箭矢的竹木,回营听说了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之事,忙赶了来,远远便大叫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的名字。 乌托巴夫二人刚跨上马背,听见叫唤,看见庄战,大喜道:“庄庄、庄庄!”二人驰马迎上去,三人哈哈大笑跳下马来,相拥成一团。伍封愕然道:“原来小战与他们是旧识!”楚月儿道:“定是上次送弦儿回来时认识的。” 大队胡人中有不少人也认识庄战,远远向庄战挥手,口呼“庄庄”。伍封不禁笑道:“原来小战甚受胡人喜欢,他这名字在胡人口中也怪了,竟是‘庄庄’!”庄战与乌托巴夫二人说了许久的话,又引二人上来,这二人向伍封施礼说话,伍封连忙还礼,庄战道:“他们此刻才知道龙伯是弦儿的恩人龙伯,以示敬意。”伍封道:“弦儿与他们相熟么?”庄战道:“弦儿是他们的表妹,按胡人的名字叫铁音兰兰。”伍封与楚月儿大奇,想不到令这兄弟二人大打出手的女子,竟是那胡弦儿! 第五十一章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送了胡人走后,伍封等人回到营中大帐。伍封道:“好在这些胡人还算讲理,他们两队合起来有两千余人,真要攻来,十分难以应付。”梦王姬笑道:“我们今日这和事佬可做得好,今日卖个人情,日后也好赶路。”楚月儿道:“想不到弦儿的舅舅是胡人族长,怪不得小战说她的舅舅是胡人中大有身份的人。”庄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月儿心细,见庄战神情有异,问道:“小战有何心事么?”庄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告辞出帐。伍封愕然道:“看来小战真有心事,为何不说出来呢?”梦王姬沉吟道:“莫非是因为弦儿?他千里迢迢送弦儿回到胡地,一路上向弦儿学胡语、又学骑射,只怕十分亲密。”商壶恍然道:“怪不得老商与他说话,他总是三言两语间便说到弦儿、胡俗、弦鼗之上去。”楚月儿爱惜这族侄,道:“小战定是也喜欢弦儿,听说乌托巴夫兄弟想娶她,是以有些心酸。月儿去问问他,看是何故。”她匆匆出帐找庄战说话,伍封笑道:“月儿这性子就是这样,心疼后辈,是以老商被她宠成这样子。”商壶呵呵笑着,妙公主笑道:“夫君何尝不是这样?那小兴儿也被你宠得十分顽皮。”伍封摇头笑道:“小兴儿全是你宠的。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小兴儿便与我在一齐,那时你老爱与他胡说八道。” 恰好鲍兴这时进来,笑道:“龙伯,那可不是胡言乱语!有一日小人陪龙伯练步,跑来夷维城下,公主小声问我道:‘小兴儿,你可知道封哥哥……’”,话未说完,妙公主脸上微红,叱道:“胡说什么?不许说!”鲍兴忙点头道:“是,是,小人便不说。”伍封大感好奇,问道:“公主那时说什么?”鲍兴搔了搔头,道:“公主不让说。”伍封微微笑着,心忖这事情得问个明白才是,只不过找个时间悄悄问他,免得妙公主尴尬。 笑谈了好一阵,楚月儿回到帐来,叹了口气,道:“小战真是喜欢弦儿,不过他们一路上清清白白,倒不曾有何越礼之处。他这番心思,只怕弦儿也不知道。”伍封笑道:“想不到小战也是个坐怀不乱的人。咦,他一路护送弦儿,为何不向弦儿说?”楚月儿道:“他是大有道理的。夫君让他送弦儿回去,他便要规规矩矩将弦儿完璧送到胡地。夫君纯是仗义之举,小战若是另有他意,岂非有损夫君之意?何况还有监守自盗之嫌。” 梦王姬点头道:“小战的确是个守礼自重的人,他若不这么做,便不是小战了。”伍封道:“既然如此,我们得想法为小战提这门亲事,免得他心有所憾。”妙公主道:“小战是月儿的族侄,又是你的徒儿,身份足以配得上那个什么弦儿了。”伍封叹道:“不过成与不成,便不好说了,就怕速也台不愿意将弦儿嫁给中原人。”梦王姬沉吟道:“幸好梦梦问过乌托巴夫兄弟,知道速也台的的毡帐所在。我们索性大大方方跑去求亲,就算不成,也能与胡人加深交情。至少可请他们派些人一路陪我们到燕国,应付途中的胡人。”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明日我和月儿便动身,携聘礼去速也台的毡帐求亲,不过这事先不要告诉小战,万一不成,也免得小战更加伤心。” 当下将田力叫来,按梦王姬所述的方位,又打开天下形势图,弄清了速也台所驻的大致方向。梦王姬又悄悄准备好聘礼二车,无非是金珠、钱币、海盐、美酒、锦织、兵器之类,他们途中携物不太多,不过准备一二车聘礼还是足够。 次日一早,伍封和楚月儿身穿甲胄,带了商壶和铁勇往西出发,特地让渠牛儿和公敛宏持大旗相随,声称与胡人示好借道,携着两车聘礼往西北方向出发。好在一路上无人骚扰,出了这狼湖附近数十里外,又见大片荒漠,快黄昏时出了荒漠,便见地形渐绿,不多时入了大片草原,但见原上毡帐甚多,牛马犬羊遍野,许多胡人策马原上,见到伍封等人,都是面露惊异之色。看到这大片毡帐,伍封便知道到了速也台的大帐附近。 伍封怕胡人误会,不敢深入,派商壶上前与胡人说话,让胡人禀告速也台狼主,就说龙伯特来为侄子下聘求亲。等了好一阵,便见一队人策马过来,到近前时,便见为首三人,左右两边是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中间一名老者衣着华丽,顾盼之间颇有威势。 老者见了伍封等人,跳下马来,大笑上前,道:“龙伯远来不易,俺便是速也台。”伍封想不到速也台会说中原言语,心中大喜,忙下马施礼,道:“在下擅来打搅,狼主请勿见怪。”胡人的礼仪与中原人不同,速也台上前与伍封相拥,贴面为礼,伍封曾向商壶细问过胡人礼仪,自然不以为怪。 楚月儿等人见伍封下马,也一起下马,向速也台施礼。速也台忙还礼道:“月公主是楚国公主,楚国是中原第一大国,俺可不敢当。上次月公主的侄子千里迢迢将弦儿送回来,至今族中还津津乐道,都说龙伯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人。”伍封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评价,微笑道:“这都是应当做的。” 速也台又道:“昨日犬子胡闹,险些生祸,幸得龙伯阻止,治伤相劝,又予以厚赐,真是天大的恩德。若是他们之间有个死伤,或是族人自相残杀,俺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昨日俺已经将这两个畜牲大大责骂,正寻思明日动身,亲自去拜访龙伯。”伍封怕胡人因此觉得有失脸面,笑道:“令郎一时意气,只是小小的争执比试,倒不会生出什么祸事来。只是在下一时莽撞,强要解劝。令郎与内侄庄战既是熟人,在下送些微薄之礼,也是应该的。” 速也台笑道:“龙伯赠礼之事,犬子与庄庄还未见面哩!若是庄庄与犬子先见了面,龙伯再赠礼物,那又不同。”伍封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精明,道:“在下今日,正是为了舍侄而来。”速也台哈哈大笑,道:“这事慢慢再说,各位请随俺入帐宴饮。” 众人都不再骑马,只是牵马而行,速也台见伍封等人坐骑上的马鞍,惊道:“此物用在马上,果真妙极!是何物什?”伍封道:“这是鄙府上所产之物,名叫马鞍,是新造出来。只因在下新娶的夫人不善骑术,在下便打造此物,后见有效,便用于所有坐骑上面,碰利于马战。”速也台笑道:“龙伯这位新夫人定是指梦王姬吧?”伍封点了点头,心忖这胡人也十分了不起,连这事都知道,看来他们身在北地,却有法子与中原沟通消息,必是派了不少细作在中原。 速也台仔细看着黑龙,不住地点头,道:“这马极好,不过这马鞍更好,设想甚奇,果真妙绝。中原人不喜骑马,专用兵车,像龙伯府上勇士这么擅骑的倒未曾见过。”伍封问道:“狼主去过中原么?”速也台道:“俺年轻之时去过晋国和成周,二十余年前在南郭子綦府上学过两年剑术。剑术没学到什么,不过因此学会了中原人说话。” 伍封又惊又喜,想不到速也台竟然是南郭子綦的门人!向他说起南郭子綦一门被杀之事,速也台也曾听说过,不住叹息,问道:“听说南郭先生还有一子,现在齐国,不知是真是假?”伍封道:“南郭先生第九子名叫列九,是月儿的姊夫,的确在齐国在下的府上。”速也台呵呵笑道:“这么说南郭先生其实是龙伯的尊亲了,这真是妙极!想不到说去说来,俺与龙伯还有这许多渊源。”伍封与他谈了这一会儿,便知道速也台这人十分豪爽坦率。 这时众人到了一座大大的毡帐前,渠牛儿将大旗插在帐外,速也台带伍封等人入了这毡帐。帐中早已经点好了大烛,甚为明亮。这帐甚大,可坐百余人,帐中铺着革筵毛席。速也台坐在中间,请伍封一众一排儿坐在右手客位。他向身旁的胡女说了几句话,那胡女出去,一会儿引来了十八个胡人。 这些胡人一起向速也台和伍封等人施礼,伍封等人起身还礼。速也台对伍封道:“这都是鄙族中的掌有三百帐以上的贵人。”一一介绍其名,只是这胡人姓名甚不好记,伍封一时也记不下来。这些胡人叽哩咕噜向伍封等人说话,估计是问礼之类,然后依年齿一排儿坐在对面。伍封心忖这一族胡人果然势大,这十八个胡人至少有距六千帐,加上速不台父子两千多帐,以每帐十人记,这便有八万人左右,这还只是按其余胡人每人三百帐计算。 速也台拍了拍手,若干胡女捧着酒肉上来,胡人这饮食与中原人大不相同,酒是浑浑的白酒,盛在每人面前一个方型的瓦筒中,饮时用酒勺舀在面前陶碗中。肉更是古怪,都是烤好的一只羊用木架撑在身旁,大小相若,羊头上插着一柄割肉的铜匕,食肉时便用匕割肉食用,并不像中原人有鼎、缶等物。 伍封与众人对饮了数碗酒,只觉这酒初饮甚怪,饮了数碗后,渐觉习惯,虽不及中原的酒醇香,却较为浓烈。商壶和铁勇都能饮些酒,只是有些不惯而已。楚月儿却不擅饮,饮了数碗后,面如朝霞,红扑扑的十分动人,引得众胡人不住偷瞧。 饮至中途,胡弦儿由外面入帐,向伍封等人敬酒,谢他派人护送之情,她一个个敬酒,眼光向众人脸上瞧去,微显失望之色。楚月儿小声问道:“弦儿,你找小战么?他可没来。”胡弦儿脸色微红,起身告辞。图罗巴夫急叫住她,要与她饮酒,胡弦儿摇了摇头,微笑出帐。 此时天色已晚,北地又天黑得早,伍封等人按胡人之俗,在毡帐住了一晚。楚月儿却向速也台打听胡弦儿的毡帐,速也台派了几名胡妇带楚月儿去找胡弦儿,楚月儿与胡弦儿谈至深夜方回,回来时已经下起细雨来。这草原上雨水较少,是以初下雨之际,伍封在帐中听见周围胡人中有不少人轻声欢呼,显是十分喜悦,楚月儿对伍封道:“夫君,其实弦儿也想嫁小战,是以对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甚是烦恼,千方百计要摆脱这二人。”伍封笑道:“看来小战和弦儿这一路上暗生情愫,这小战也不说出来,若非我们路过狼湖,岂非耽误了亲事?”楚月儿叹道:“就怕狼主不答应。”伍封微笑道:“他若不答应,我便死缠烂打,每日都来纠缠。” 次日一早起身,天空中细雨蒙蒙,速也台又邀他们入帐宴饮,仍由昨日的那人胡人相陪,都十分热情。速也台乐呵呵笑道:“这真是太好了,许多日子未曾下雨,俺们这片草原子渐渐觉得水有些不足,不料龙伯一来,当晚便下雨,大国贵人果然与俺们不同。”伍封笑道:“这不关在下的事,天是否要下雨,在下可毫无能为。”速也台笑道:“至少说明龙伯是个吉人。怪不得龙伯能够尽灭狼群,占驻狼湖。”伍封心忖必定是昨日乌托巴夫兄弟与那些胡人见了满营的狼肉狼皮,相信狼群被他们灭了,道:“狼毕竟是畜牲,灭之不难。是了,那狼湖之地甚好,便因狼群而无人去驻留么?”速也台道:“狼湖附近自古只有象群、野马,南临旱海,以前胡人丁口不多,未能占驻。以往燕齐之间有令支、孤竹等戎人之国,后来齐桓公助燕破戎,凭识途老马以过旱海,使燕国往西辟地五百里。孤竹、令支余人逃往狼湖,没过多久尽数被狼群噬没。从此无人敢到狼湖,若非龙伯占驻,至今仍是无人之地。本来俺们想灭了狼群,夺取宝地,无非是有些伤损而已,但俺东胡有四族,都想要这地方,都想去剿灭狼群,可又怕其它三族不悦,是以暂未动手,因此成了无主之地。” 饮了些酒,又吃了些肉,伍封道:“狼主,在下有个内侄庄战,素慕令外甥女弦儿、即铁音兰兰之美,在下这次前来,特意为舍侄求亲,盼狼主能答应赐婚。”又让商壶用胡语说了一遍,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面露惊色,略带不悦。 伍封让渠牛儿和公敛宏将聘礼一一搬进来,打开匣盒,光闪闪露出许多金珠玉器青铜兵器来。宝货都是梦王姬从众女的物件中捡出来的,自然都是难得的奇珍异玩。渠牛儿二人再打开两个大瓮,一瓮美酒、一瓮海盐,更是胡地难得之物。其余的锦织之类,也显得十分富丽。这些东西在伍封府上自然是不足为奇,在众胡人的眼中却珍稀无比,看得众胡人眼热心动,大为羡慕,恨不得立即生出个美貌女儿来嫁到伍封府上去。 速也台想不到伍封一路行程之中,居然能备如此厚聘,惊愕之下,自然也知道伍封其意极诚。他看了看二子,意甚踌躇,道:“俺只有一个嫡亲幼妹,嫁给了代国大相,可惜早逝,唯留下一女,俺对她十分爱惜,原不想将她远嫁,可龙伯又意之诚诚,俺觉得这件事情……”,话未说完,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同时出言,与速也台说话,伍封虽听不懂他二人说什么,从其神色也看得出他们是一力阻止,不要其父答应。速也台面露不悦之色,以胡话向二子说话,二子似乎甚不痛快,言语激烈,众胡人便出言开解,帐中一时间十分嘈杂。 伍封本想问商壶这些胡人说什么,又想身为客人,在一旁交头接耳有失大体,遂忍住不问。 正嘈杂间,一个胡人由帐外撞进来,向速也台大声禀告,速也台面色立时凝重起来,众胡人也一刹时都住了口,或惊惶、或激忿,大都变了脸色,帐中立时鸦雀无声。 速也台向伍封等人告罪之后,又用胡语与众胡人商议,众人七嘴八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伍封等人却看得出来,定是有大事发生。便听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十分激动地说话,声音甚大,速也台沉吟了好一阵,点了点头。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起身急步出帐,片刻后便听帐外人喊马嘶,脚步声甚急,似是在招集人马。 伍封心中暗暗吃惊,向商壶瞧过去,却见商壶浑不在意,便知道胡人集结士卒并非针对自己。没过一会儿,便听帐外马蹄声响,无数人马向西而去,声音渐弱,片刻间便去得远了。伍封正在心中暗赞胡人来去如风,便听速也台又向三人吩咐,这三人匆匆出去,一阵间也带人马走了。 速也台在帐中来回踱步,过了好一阵,又叫起四人来,说了数语,这四位胡人也匆匆出帐,一阵间又听见四队人马远去。伍封见速也台一连派了九支人马出去,猜想必是有敌人侵犯,才会如此。看速也台的脸色十分沉重,想来这敌人甚是厉害。 速也台缓缓坐下来,向伍封道:“唉,正巧有敌人来侵,俺等急于派士卒相迎,倒怠慢了贵客。”伍封见果然如此,忍不住问道:“这敌人很厉害么?”速也台点头道:“敌人是楼烦人。中原人将楼烦、林胡称为戎人,其实与我们一样。我们胡人分为东胡、楼烦、林胡三支,东胡最大,林胡最小,后来林胡被东胡、楼烦所迫,地境渐小,最后一小部分并入了代国,其余的移到颇北之处,离此较远。本来楼烦分为十余族,势力甚小,可晋国赵无恤灭代之后,因代地紧接楼烦,楼烦人甚为恐惧,前不久楼烦十余族合并,奉答里奇为大狼主,将楼烦人尽聚一起,这势力非同小可。东胡人分了四部,俺这一部虽然最大,但比起楼烦却是大有不如。适才楼烦大狼主答里奇带了大军来争地,俺派了犬子出去迎敌,又派了三人分别往其余三部东胡族人求援,只盼来得及。俺又怕犬子抵挡不住楼烦人,最后又派了四支人马出去接应。” 伍封惊道:“既然大敌当前,狼主怎不亲临战阵,以振军心?”速也台道:“敌人也应付,贵客也得人陪饮,俺怎可弃不龙伯不理?”伍封笑道:“无妨,在下与狼主一起到战阵上去看看,用得着在下时,在下还可以略施援手。”速也台忙道:“龙伯固然是英勇,但毕竟人少,何况以龙伯的身份,犯不上为了鄙族之事冒险,万一有个闪失,俺心下可惭愧之极了。”伍封笑道:“狼主放心,在下手下的这些勇士都是身经百战之士,就算不胜,自保还是大有裕余。何况贵族中勇士甚多,未必用得上在下,便跟去看看又有何不可?” 他虽然这么说,速也台却知道他一心想帮手,心中颇为感动,心忖这人年纪轻轻,士卒又少,居然不惧战阵险恶,如此仗义,在中原人中十分少见。中原人向来当胡人是未开化的蛮子,只盼着胡人早灭,哪有耽心胡人安危的?话说回来,伍封若不是仗义之人,也不会派人千里迢迢将一个胡人歌姬送到胡地来,那时他可不知道这歌姬是自己的外甥女。 速也台沉吟了一阵,实在耽心战事,吩咐其他几个胡人,意思是让他们守帐,向伍封道:“便请龙伯随俺去观战。不论如何,龙伯请勿插手,只在俺身后便是,俺的亲卫士卒还算勇猛,当能保护龙伯周全。万一俺战败了,龙伯请自行回来,不必理会俺等。”伍封点了点头,随速也台出帐。速也台点了一千亲卫士卒,伍封让牛儿和公敛阳守在毡帐,带着楚月儿等人飞身上马,提戟跟随。 一路往西北而上,急行不到二十里,便见前方胡人士卒潮水般拥回来,一个个狼狈不堪,看那样子,前方必定是败了。速也台脸上变色,道:“想不到败得这么快,看来不等俺援军赶来,便会被楼烦人攻入营寨之中。”他临阵经验极为丰富,知道此刻不宜赶上前去,命士卒排为几行,严阵以待,中间留出通道来,让败兵过去,再在阵后整肃。败军见了速也台这支人马,心中大定,穿到阵后,不用速也台吩咐,自行整备,再补入速也台的人马之中。 伍封看在眼里,暗暗佩服:“胡人毕竟勇悍,这么败逃回来,立时能自行整编,士气不减,怪不得胡人每入中原,便弄得中原列国大为不安。”这时,那乌托巴夫带着殿后的数十士卒狼狈而来,见了速也台,远远便大声说话,速也台沉着脸喝斥几句,乌托巴夫垂头不语,带着人转到阵后去了。 速也台表面上虽然镇静,双手却紧紧握住马缰绳,眼神中微显不安。其他人自然察觉不到,但伍封在他身旁,看得清楚,商壶小声道:“图罗巴夫被敌人擒住了。”伍封点了点头,心忖怪不得以速也台的镇定,也会心中不安。 只见一大片骑兵漫野而来,其快如飞,虽有细雨,仍然激起了飞扬的尘土。伍封见对方行径之中并无太多章法,却是人人勇往直前,凶悍无匹。敌人到了前方百步之外,两边排成无数行,十分整齐,伍封这么瞧过去,细雨蒙蒙,也看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只看其势,必定在五千骑以上。敌方服饰与胡人大同小异,看来楼烦人与东胡人并无太多不同之处。 敌方一骑出来,以胡语向这边大声呼喝,速也台大声应答,说了好一阵。楼烦阵中有三骑三人出来,两人是楼烦人,各执长矛将一人夹在中间马上,伍封凝神看时,见那人正是图罗巴夫,正被反绑了双手,骑在马背上。伍封心忖这一仗可难打,楼烦人将图罗巴夫擒了为质,速也台不免投鼠忌器,何况敌方士卒远胜于己方,就算要硬拼,也难获胜。 速也台与那楼烦敌将互相呼喝,言语渐渐激烈。商壶小声向伍封和楚月儿解说,原来那楼烦敌将便是大狼主答里奇,这一次亲率带大军前来,是想索要东胡与楼烦接壤处的三十里水草地。伍封大为愕然,心忖只是区区三十里水草地,怎么非要大举攻战不可?又见答里奇才三十余岁,十分年轻,居然是楼烦十余族的大狼主,真是意想不到。商壶又解释,原来东胡与楼烦边上有一条小水道,可供沿途水草地族人汲水之用,双方以水为界。然而数年前楼烦与代国发生战事,楼烦败退,东胡助代,入水道以西三十里,占地虽小,这条水道却尽归东胡所有,楼烦人想要汲水,每每被东胡人驱逐。如今楼烦十余族合聚,声势极大,是以要夺回这水道。眼下答里奇擒住了图罗巴夫,便想以图罗巴夫来交换水道以西的三十里水草地。速也台自然不会答应,双方于是僵住。 伍封心忖原来这事是东胡无理在先,楼烦人兵多势大,却并无过多占地之心,只想得回原归己有的三十里地,看来楼烦人并非无理取闹。他心下甚是踌躇,原想一力助东胡,可这对楼烦人便十分不公平。 伍封向速也台道:“狼主,在下是外人,本不该说话,但眼下情势危机,令郎又在其手中,在下冒昧一言,狼主勿怪。”速也台道:“龙伯请说。”伍封道:“东胡与楼烦是一族分支,等若兄弟。这三十里地算不了什么,既然有水道的原因,楼烦不得此地,必不会善罢,就算他今日败了,明日只怕又来,若是还其三十里地,共用水道,其实是件好事。”速也台点头道:“其实俺早想过这事,眼下楼烦势大,难以抵御,俺也不愿意得罪他。若是楼烦不动兵戈,派一使来善言商议,俺多半会答应。只是此刻却不同,答里奇亲率楼烦大军前来,俺轻易答应,有损东胡脸面,让人觉得俺东胡人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何况俺是东胡狼主,若因犬子之故甘愿让地,必会使族人不服,以为俺因私而废公。” 伍封心忖这也有理,沉吟片刻,道:“狼主,在下有个法子,或可调解此事,狼主请与答里奇再说几句话,稍稍拖延。一阵间在下或有冒犯的地方,不过是做给楼烦人看看,狼主请勿见怪。”速也台甚是精明,道:“龙伯是想做出个两不相帮的姿态、从中调解么?”伍封点头道:“正是。”速也台此刻也毫无办法,战必是败,何况儿子又在楼烦人手上,此刻能够居中调停的,便只有眼前这中原人了,点头道:“俺信得过龙伯,龙伯请自为。” 这时,那答里奇却有些不耐烦,又大声叱喝,速也台与他言语答应,免得楼烦人一怒之下攻来。伍封与楚月儿略加商议,又商壶和铁勇等人吩咐了一阵,定下计较来。 伍封向速也台使了个眼色,自己与楚月儿策马往阵后去,两个铁勇跟了上来。到了阵后,伍封道:“月儿,我们去吧!”二人飞身由马上跃起,冉冉向空中升去,周围的胡人看在眼中,以为神人,惊得目瞪口呆。那两名铁勇将黑龙和青龙牵回阵前,由于他们在阵后动作,空中又有细雨,楼烦人自然看不见伍封和楚月儿的举动。 伍封与楚月儿使出御风之术,越升越高,没于雨中,估计下面的人看不见他们时,二人便移身往前,飞速到了前阵。他们目力远胜他人,下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见到下面。觑准了方位,二人互视一眼,猛地里俯身下跃,如同巨鸟突下,瞬间到了答里奇和图罗巴夫头上。 两方阵中忽见伍封二人由天而落,惊愕之极,连速也台也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预先知道伍封施谋,却料不到这二人竟会由空中而落。双方人数甚多,可在这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天地间唯有细雨簌簌。 楚月儿翩然而落,铜矛一拨一划,图罗巴夫两旁的楼烦人立时落马。楚月儿伸出一手抓住图罗巴夫腰间的革带,转而向回飞去。伍封比她更快,早已经飘落在答里奇身旁,五指飞弹,片刻间点了答里奇的左右肩井,顺手将他提着飞回。他们这御风之技从未使过带人,此刻各带一人,便觉这人说不出地沉重,不能飞高,只是离地丈余跳跃而行,甚是吃力。好在他们突出奇兵,使得楼烦人惊惶失措,被他们兔起鹘落地轻松得手。 他们二人一动,商壶与众铁勇便抢身出阵,一排儿列在两队中间,那两个牵着黑龙和青龙的铁勇也一齐上来,伍封与楚月儿正好跃坐在两马之上,顺手将答里奇和图罗巴夫放在地上。 这时,楼烦人才回过神来,可他们素来信奉天地神祗,以为伍封与楚月儿是天降神人,谁也不敢冲上来救人。何况他们见伍封等人并不入东胡人阵中,敌友难明,主将又落在其手,自然只能坐观。东胡人虽然与伍封等人一路来,也不知道二人的本事,此刻与楼烦人同一番心思,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伍封向速也台拱手道:“请狼主出来说话。”速也台驱马上前。那答里奇忽然指着伍封腰间的犀带,惊呼一声,脸露惊异之色,不住口地叽哩咕噜向伍封问话。伍封听得一头雾水,商壶道:“姑丈,他问这犀带由何而来?”伍封低头看了看腰间的犀带,见正是那条镶着几种异兽的犀带,想起这是郑国的君夫人胡姬所送,因见这犀带甚好,侍女每日为他扎在腰中。 伍封道:“这是郑国君夫人所赠。”忽想起那胡姬是楼烦人,这条犀带是她由族中携来的陪嫁宝物,心忖:“莫非胡姬与答里奇是旧相识?”商壶向答里奇说话时,楚月儿指着答里奇腰间道:“夫君,这人的犀带与你这条好生相似哩!”伍封看时,果然见两条犀带相似,心忖胡姬能嫁给郑君,必然是楼烦人中极有身份的人,这答里奇是楼烦大狼主,又与胡姬有同样的犀带,二人多半是亲属。 商壶与答里奇谈了一阵,道:“姑丈,原来这人是郑国君夫人的亲兄,因此也猜出姑丈是龙伯。他说其妹子能被郑君立为君夫人,全靠姑丈的美言。”伍封笑道:“这真是巧了!不过郑君立胡姬为夫人是他自己的主意,却怕众臣阻挠,是以强说是我的作用。”忙跳下马来,解开答里奇的穴道,向他拱手道:“大狼主,得罪得罪!”又到图罗巴夫身边,抓住捆着他上身的牛筋绳索发力扯断,图罗巴夫见他手力惊人,心中暗惊。楚月儿等人却没有下马,这里地处两军之中,不可不防备意外。 答里奇先前被伍封在身上拂了拂,便全身不能动弹,此刻被伍封敲打几下,忽然手足自如,心忖这人多半是有神术,用中原话道:“龙伯既是舍妹的朋友,怎么相助俺的敌人?”他这中原话可比速也台差得多了,不仅说得结结巴巴,而且声调古怪有趣。伍封愕然道:“原来大狼主能说中原话!”速也台此刻到了旁边,下马笑道:“俺们胡人之主必须要会说中原话。大狼主定是因为中原话说得不太好,是以不愿意说。” 伍封对答里奇道:“在下到东胡是为内侄提亲,不料正遇到你们二族冲突,本来不干我事,但在下见东胡楼烦都是同样的祖先,手足相残可不好,是以厚颜出面,相做个和事佬,绝无恶意。只是先前两军对垒,稍一不慎便会引发战事,才会得罪大狼主。”答里奇点头道:“舍妹对龙伯敬慕之极,俺也信得过你。只是东胡强占了俺三十里水草地,以至楼烦边帐无法汲水,这事是东胡的不对,他若能归还此地,俺们便能与他讲和,共防晋人。” 速也台叹道:“大狼主若派使来商议,俺未必不会还你。你这么大军东来,俺若就此答应,岂非天过示弱?”答里奇道:“这也不是示弱,俺楼烦士卒的确胜过你。”速也台摇头道:“若是俺四族合起来,你们便弱得多了。俺先前已经派使向三族求援,援军很快就到。”答里奇“哼”了一声,道:“就算你援军到了,俺也不怕。” 伍封见他们二人越说越急,声音渐大,笑道:“在下有个主意,二位狼主不妨听听,如果不妥当,你们再要作战,在下便只好旁观,不再插手。”答里奇和速也台齐声道:“龙伯请说。”又互相瞪了一眼。 伍封道:“若是不干系水道,大狼主也不会将三十里地放在眼里,在下以为这三十里地既是楼烦的旧地,原该归还才是。”答里奇呵呵笑道:“对极,龙伯果然是好朋友!”速也台皱眉道:“可俺们族人怎能甘愿还地?让东胡其余三族知道,也必会耻笑。”伍封笑道:“不妨,在下占了狼湖一带六十余里的无主之地,反正过不多久要走,要此地无用,便送给狼主以为补偿。如此一来,东胡反多出三十里,族人必定高兴,这便好向族人交代了。”速也台又惊又喜,旋又奇道:“狼湖一带六十余里绿地,中有大湖,胜过它地百里,龙伯怎会甘心不要?”伍封笑道:“在下的邑地不少,又在齐国,何必贪图此地?” 速也台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豪爽大方之人,道:“龙伯固然是一番好意,可俺怎好意思要?俺可不能白受此天大恩惠。”伍封道:“既然如此,这六十里地权当也是在下替内侄所下的聘礼,狼主当可以收下了吧?”速也台寻思了片刻,点头答应。本来他对这亲事还有些踌躇,一来是不愿意将外甥女嫁得太远,尤其是嫁给习俗不同的中原人;二来又怕二子不悦,生出事来。此刻权衡利弊,那六十里连狼湖在内的水草地在北地算起来,是极为少有的宝地,委实诱人。再加上伍封一力出头,解了厮杀之危,还怎好意思拒绝这门亲事?楚月儿见速也台答应,庄战这门亲事总算说成了,甚是高兴。 答里奇道:“听说狼湖有狼群出没,无人敢近,龙伯怎敢居之?”速也台笑道:“这个大狼主便不知道了,那狼群早已经被龙伯剿灭,犬子还在龙伯营中食了不少狼肉哩!”答里奇先前见了伍封的本事,更相信伍封是天生神人,点头道:“说得也是,龙伯是神人,何惧狼群?唉,这六十里地甚美,若非中间隔着东胡之地,俺宁愿要这狼湖地方。” 伍封问道:“既然两位狼主赞成在下的提议,便请各自向族人解说,以解兵困。”答里奇和速也台心里十分高兴,各自上马,向本族人详细解说,双方见无须厮杀,都有所得,欢声雷动。伍封又提议答里奇和速也台设誓互不侵害,在他的见证下,二人当着双方士卒击掌约誓。至于地之交割,自有部属去办,犯不上两个狼主亲往。 胡人十分率直,一旦立誓化敌为友,便变得十分亲近。答里奇和速也台相拥为礼,分手时,答里奇向伍封道:“俺想请龙伯到鄙族小住数日,龙伯是否愿意?”伍封道:“大狼主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要东往燕国,再转回齐国去,若去楼烦,实在耽误了太多行程。”答里奇想想也是,人家一路东行,非要请他转往西去不可,实在为难,他想了想,向速也台笑道:“既然如此,俺便陪龙伯到狼主族中去,趁机与龙伯多多亲近。”速也台呵呵笑道:“这是最好不过,就怕楼烦人误会,以为俺将大狼主劫持了。”答里奇笑道:“俺是有道理的,既然龙伯之侄要娶令外甥女,怎也要有个大媒吧?俺便当这媒人,正好到东胡讨喜酒喝。”伍封和速也台大喜,心忖有这个媒人,这门亲事便更加光彩了,齐声称好。 答里奇向部属吩咐了好一阵,打发他们回去,只带了五十个侍卫,随伍封和速也台的人马赶往东胡营地。途中速也台派了三个使者赶到其余的三族中去报讯,免得这三族不知情,依然辛苦士卒。 回到东胡驻地,伍封正式下聘,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虽然不愿意,但他们新败回来,面上无光,又见伍封神勇,一力解了族中兵祸,聘礼之厚是从未见过的,再加上有答里奇这媒人,二人还哪里敢出言阻止?只能哑忍,在一旁大生闷气。伍封与速也台、答里奇商议的婚期,既然伍封行程紧迫,答里奇也不可能久留东胡,自然是越快越好,胡人又不讲究日子忌讳,遂定于第三日嫁女,第四日迎娶。伍封派了名铁勇回狼湖营中报讯,准备喜事,顺便请田力来与胡人商议交割地域之事。 雨下了两天,第三天便止。这两天伍封与速也台便十分忙碌,商议婚事的诸般事宜。速也台怕二子闹事,让他们随田力去堪舆地方。答里奇却是无所事事,每日去找楚月儿说话。楚月儿这性子温柔随和,又喜欢答里奇的爽直,每日聊得十分高兴,还教了答里奇一些矛法。虽然只是随便教教,但楚月儿武技仅次于支离益和伍封,有她这良师教授,答里奇的矛法自然大为长进。 第三日一早时,庄战满面喜气,由巫金等遁者陪了来,想是前晚动身一夜赶来。胡人大营中到处透着喜气,载歌载舞,处处飘着酒肉气息。这胡人嫁女倒没有太多规矩,只是在大帐摆下酒宴,款待男家的人和大媒,庄战与胡弦儿单独坐在一旁,众人上前或祝贺、或调笑、或打趣,总之有客相贺,便要同饮。胡弦儿大方豪爽,酒量甚好,应付自如,反是庄战却有些害羞,脸上微红,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喜气,伍封和楚月儿见庄战与胡弦儿偶尔对视,眼露欢愉之意,便知道这二人两情相悦,必定早就生了情愫,若非无意间遇到胡人,庄战又不说出来,这门亲事谁能想得到? 这时,乌托巴夫与图罗巴夫二人醉醺醺地掀帐进来,各执酒碗,向庄战和胡弦儿走去,口中大声说话。胡弦儿和速也台脸上露出不悦之色,想是这二人说话没有分寸,胡言乱语。庄战却浑不在意,笑着与二人对饮。答里奇正陪伍封和楚月儿饮酒说话,见此情状,皱眉道:“这两个家伙干什么?怎么这时候还想着与新人打架?”楚月儿吃了一惊,问道:“打什么架?”答里奇道:“他们想与庄庄比试摔跤。”他也与其他胡人一样,称庄战为“庄庄”。伍封熟知庄战的本事,心忖府上除了自己和楚月儿,便以庄战的剑术最好,但他的空手搏击和跤法却没怎么学过,这二人想与庄战比试,必定是此道好手,庄战虽然力大,却未必能胜,便想出言阻止。楚月儿笑道:“比试就比试,小战必定不会输了。”伍封看了看她,便知楚月儿必定教过庄战空手格击之术,以庄战的根基,只怕练得不错,否则楚月儿也不会这么有把握。 庄战来过胡地,知道胡人最看重勇士,今日若不出来比试,只怕会让人耻笑,伍封面上也不好看,向伍封和楚月儿瞧来,楚月儿微笑点头。庄战又向速也台瞧去,速也台见事已至此,自己若是阻止,二子必不答应,既然二子娶胡弦儿不到,就让他们与庄战比试一番,败了都是一家人,儿子败于外甥女婿之手也无伤脸面,也免得二子仍想纠缠不休,如果二子赢了,便可让二子出了这口气,遂点头答应。答里奇呵呵笑道:“正好,为公允计,俺来当仲人。” 胡人节庆之际,常以摔跤为乐,此刻了狼主的二子要与新妹夫比试,好奇心大生,大多数人只是想看热闹,不过也有人想乌托巴夫二人获胜,免得被中原人小觑了胡人。 胡弦儿有些担忧,她知道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是族中有名的勇士,跤法高明,尤其剑术得了速也台的亲传,族中无人能敌。虽然她知道庄战本领了得,但终是关心则乱。她随着众人出帐时,楚月儿走过来笑道:“弦儿放心,小战这本事甚高,大有胜算。” 众人出了毡帐,四周围出一个大大的地方来,答里奇身为仲人,站在中间说了些规矩,无非是不许暗算、不许出下流招数之类。答里奇退开后,乌托巴夫争着要上场去,图罗巴夫却将他扯住,自己上场摆了个跤式。这图罗巴夫前几天被答里奇擒住,自觉大大丢脸,也想今日将庄战摔上几跤,免得族人因此而小觑他。 庄战解下腰间的“长歌”铁剑,递给胡弦儿,这剑颇重,胡弦儿将剑抱在怀中。庄战走了上场,他不懂得摆什么姿式,只是静静站着,微笑看着图罗巴夫。图罗巴夫见他连姿式也不摆,以为他轻忽自己,十分恼怒,跨上一步别在庄战右腿外侧,双手搭在庄战肩上,腰间使力,奋力将庄战向左边摔去。他双手往左推按,右腿别着庄战的右腿之外,上推下绊,正是跤法中常见的招式。他推按数下,庄战却丝毫未动,仿佛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图罗巴夫暗暗吃惊,大喝一声,奋力猛摔,不料庄战双肩往下一沉,倏地缩开了图罗巴夫的双手,图罗巴夫用力过猛,忽地推了个空,重心自然向左压去,本来他脚上左跨一步便可挽回败势,庄战的右腿却未收,轻轻在图罗巴夫腿上靠了靠,反而将图罗巴夫绊住,图罗巴夫“哇呀”一声,重重向左摔了下去,“砰”的一声,激得草地上的尘土扬起。图罗巴夫在胡人中也算一流好手,众胡人想不到他在庄战面前竟然如此不济,相顾骇然。 答里奇哈哈大笑,道:“庄庄获胜。”图罗巴夫跳起身来,脸上微红,大叫了几句,又冲上来。他一连冲上来三次,被庄战又连摔他三跤。伍封见庄战的跤法不如楚月儿的巧妙,也较生疏,却仗着力大,以拙制巧,连连获胜。伍封微微笑着,忽想:“《道德经》有云:大巧若拙、大辨若讷。老子西去之时,还说要胜支离益,便要大巧若拙。小战这拙虽然不是大巧所至,却能胜图罗巴夫巧妙的跤法,看来这‘拙’法须得好好地参详。”商壶在一旁笑道:“这些天小战常扯着老商和小兴儿摔跤,莫非他早料到有今日之事?” 这时,乌托巴夫上前,将图罗巴夫换了下去。答里奇忙道:“庄庄与令弟比试了多时,也该让他休息休息才是。”他说的虽是胡语,庄战却能听懂,也用胡语道:“不须休息,再摔几次无妨。”答里奇赞道:“好,庄庄果然是勇士。” 乌托巴夫先前在旁边看了许久,早有定计,上前抓住庄战的双臂,往后便拉,但他脚下却不轻易移动,想等庄战有动再另用绊勾之法,如此一来便攻守兼备,不会像弟弟一样露出破绽。可他想攻守兼备,招式便显笨拙,攻势也不够凌厉。庄战微微一笑,顺势上跨一步,乌托巴夫大喜,以为庄战被他拖动,急忙扭身,伸右脚去绊,同时双手加力。庄战双臂猛地一缩一翻,巧妙地由乌托巴夫手上脱出来。乌托巴夫用得力大了,不免后仰。此时庄战跨上的一脚抬起脚跟,以脚为轴微微一转,脚尖在乌托巴夫脚下轻轻一勾,乌托巴夫站立不住,踉跄后退,一跤跌坐下去。周围的人见庄战这一招极为巧妙,哄然叫好。 伍封见庄战这一招纯粹是楚月儿的路子,心知必定是楚月儿所教的奇招,心中一动:“这一次乌托巴夫用得拙,小战却用得巧,以巧胜拙,看来这巧与拙之间并非泾渭分明,拙可为巧,巧可为拙。老子说的‘大巧若拙’,并不一定是巧到极处必成了拙,而是巧极便如拙,反之拙极或可如巧。”这么想着,一阵欢喜,心知若按此研习武技,说不定便可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他心有所想,没怎么在意场上的比试,便听周围众人不住喝采,原来这一会儿间乌托巴夫已经被庄战摔了四五个跟斗。乌托巴夫此刻由地上爬起来,瞧着庄战,甚是沮丧。图罗巴夫在一旁大声说话,乌托巴夫也不住点头,庄战皱起了眉头,速也台大声喝叱二子,甚为不悦。 商壶笑道:“这两人可真是要自讨没趣,居然想与小战比剑!”答里奇向庄战问了几句,庄战点了点头,胡弦儿抱着剑上来,本来她还有些耽心,此刻见庄战武技极高,这才放下心来。 庄战接过剑,顺手拔剑出鞘,将剑鞘交给胡弦儿,说了几句话。商壶道:“小战让他们一起上去,定是想快速了结。”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互视一眼,各自提着青铜剑逼近。周围的胡人尽皆哗然,想不到这兄弟二人竟想着以二敌一。不过众人先前见了庄战的跤技,都知道这人武技极高,此刻见庄战甘愿以二敌一,也都看好庄战,料他必胜。 速也台在一旁摇头叹息,暗责二子不知道进退。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心中自有主意,他们见今日败了,自然是面上无光,反正事已至此,不如索性以二敌一,万一能胜,就算胜之不武,多少也能挽回一点脸面来。 刹时剑光大作,伍封却毫不在意,早料到庄战必胜。乌托巴夫二人的剑术习自其父速也台,速也台的剑术又来自南郭子綦。庄战本身的剑术是支离益亲传,本就比南郭子綦高明,何况他又得伍封传授快剑和双手剑法,早已经是柳下跖一类的高手。乌托二人那一点微末剑术,比庄战差了何止十倍? 伍封料想乌图二人必定惨败,果然见剑光一起,庄战在三招间便逼退了乌图二人,第四招时,剑尖在乌图二人嗓间各晃了一下,立即收回,剑光映得乌图二人脸上发青。他剑法奇快,周围人除了伍封、楚月儿、商壶、速也台、答里奇及铁勇外,其他人倒没看出庄战早已经获胜,当然,乌图二人自然清楚得很。乌图二人连续数次进攻,退而又进,进而又退,总是不到三招便败。周围胡人见他们进进退退,庄战却不移一步,都知道庄战的剑术远在二人之上。 答里奇见双方相差太远,心忖再搞下去,乌图二人必下不来台,忙出言阻止,道:“不用再比了。”庄战收剑退开,用胡语道:“二位兄长剑术高明,我可比不上。”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知道他是为了挽回二人的面子,收剑长叹,摇头退下。 伍封笑道:“也好,这比剑便算打和。今日是吉期,总这么打架也不好,还是回帐饮酒吧。”答里奇和速也台都点了点头,这时胡弦儿上来递上剑靴,庄战接过剑鞘,插上剑后挂回腰中。伍封和楚月儿见他们甚了默契,还未成亲,这夫唱妇随的功夫便已经做得十足十,相视微笑。 回帐之后,众人不住口夸奖庄战,庄战只是微笑谦让,并无丝毫自得之意。速也台见二子败了,不过胜的是自己的外甥女婿,也不算丢脸,是以也没怎么在意,倒是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二人觉得没趣,饮了些酒便各自借故出帐,再未见着。众胡人又向胡弦儿敬酒,恭喜她觅了个好夫婿,胡弦儿自然是满面容光,十分高兴。 下午营中胡人骑马叼羊为乐,伍封不擅此道,与楚月儿在一旁看了一阵,见众胡人空手骑着马抢一头宰了的羊,争夺十分激烈,其中又大有乐趣,心忖连游戏也是如此,怪不得胡人骑射之技精于天下。速也台又带着伍封等人和答里奇四下里去看了看,回毡帐时,却见庄战与胡弦儿正与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兄弟说说笑笑,这兄弟二人与庄战拉拉扯扯地饮酒,众人心中甚是纳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庄战与这兄弟二人突然变得十分亲熟。 楚月儿见胡弦儿在一旁面带微笑,偶尔说几句话,乌托巴夫二人便浑身酥了半边似的,心知庄战与这二人突然和好,必是因此女从中周旋之故。 黄昏时忽然来了一队楼烦人,牵牛赶羊入营,答里奇笑道:“俺的人来了。”出毡帐后,过不久带人拿了大大小小许多物什来,分别送给庄战夫妇、速也台、乌托巴夫和图罗巴夫,无非是牛羊、皮货之类,又向伍封道:“自从俺妹子被立为郑君夫人,俺便准备了礼物想酬谢龙伯,可无法送到成周去,怕被中原人持剑赶走。这一次正好遂了俺的心意。俺族中无甚好物,不过有几张雪熊皮还算珍贵,已经制成皮裘,这一次让人带来,今送四件雪熊皮裘给龙伯和几位夫人,一来代俺妹子相谢,二来谢龙伯周旋,解了楼烦和东胡的兵祸。” 其实中原人以狐裘为贵,熊裘反而不如,不过这纯白色的雪熊皮中原人从未见过,既是极北冰雪之地的物什,只怕胡人见者也少。尤其是答里奇大老远差人由族中取来相送,单是这番盛情便让伍封大为感动。伍封逊谢好一阵,见盛情难却,将雪熊皮裘接过来。 速也台呵呵笑道:“这一次又被大狼主比了下去,俺也准备了数件皮裘想送给龙伯,却不如这四张雪熊皮珍贵。这雪熊皮是极北冰雪之地的物儿,穿着极暖,甚难得到。俺这里有四件黑狐皮裘也算珍稀之物,正想送给龙伯。”他让人拿来,伍封见胡人豪爽,推辞反而不好,也接了过来。 幸好伍封早有准备,他来东胡之前,怕求亲难成,拟拜访胡人中大有身份的贵人向速也台说项,预先带了数口堂剑来。此刻让商壶取来五口,送给答里奇两口,速也台父子每人一口,道:“一路行程之中,无甚宝物。在下是个粗人,随行常带兵器,这几口堂剑出自楚国堂溪,都是精铁打造,颇为锋利。算不上什么宝物,送给各位以表心意。”话虽是这么说,但这铁剑连中原也不多,胡地更是珍稀之极,何况胡人好武,在他们的眼中,这几口铁剑便显得格外珍贵。答里奇等人甚是喜欢,在手中把玩良久,速也台叹道:“龙伯府上之物的确难得,这种坚利的铁剑俺在成周也未见过。” 天黑下来,速也台和伍封将庄战、胡弦儿送入了新人的毡帐,回帐夜饮。约莫到了三更之际,众人才散,各自休息。 按胡人的规矩,嫁女之后,新娘子便到新郎处去,女方家长便不再出面,以示女已经嫁出,再非自己家人。次晨,庄战与胡弦儿到大帐拜别速也台,速也台叮嘱了许久,伍封等人到帐中向速也台和答里奇告辞,答里奇道:“俺今日也该走了。龙伯,日后有空时请到楼烦来,俺陪你饮酒。”伍封叹道:“在下若有暇时,楼烦东胡都要来坐坐,与两位狼主策马草原,的确是件快事。”速也台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胡俗与中原不同,兰兰嫁给令侄,万一有得罪处,烦龙伯教诲之余,也多多担待。”伍封点头道:“这是自然,冲着狼主的金面,还有大狼主这媒人朋友,在下必定善待弦儿。” 出到帐外,三十对胡人夫妇赶着五十只羊、二十头牛、十匹骏马守在帐外,各负皮毛一包,连人带物都是胡弦儿的陪嫁。速也台又道:“那狼湖之地虽然说是聘礼,但委实太厚,俺东胡人受此大礼,总觉得太占便宜。俺思忖良久,实在无甚宝货酬谢龙伯,只好送五十勇士给龙伯,权为龙伯护卫,一路为龙伯开路辟尘。龙伯一路东去,要经过数百里东胡之地,有他们开道,便不怕族人误会。再往东去又是燕北肃慎人的地方,肃慎人与东胡素来有些交情,当不会阻碍。日后他们便是龙伯的人,随龙伯建功。”他挥了挥手,从帐后转出五十骑胡人勇士来,都在三十岁左右年纪。速也台的选人法子甚奇,想是为了好看,都挑些大胡子的勇士,高矮也差不多,在马上手提大殳十分神气。 伍封看着这五十个大胡子,不仅微笑,心忖自己府上九族夷人均有,也不在乎多这五十个胡人,何况胡人爽直悍勇,自己这一路损失了六十余倭人勇士,这五十胡人正用得上。他在东胡住这数天,知道胡人的脾气,若推辞不要,必令速也台不悦,以为瞧不起他。当下点头道:“宝货易觅,勇士难得,在下便厚颜收下了,日后在下为他们安排,在中原娶妻生子。”他顿了顿,又道:“在下恐怕还要在狼湖停十余日,便与狼主约好,一入秋季,在下便起程走了。” 答里奇皱眉道:“北地入秋便转寒,常有八月飞雪之事,到时候一路上大雪覆盖,天气甚寒,龙伯可不好走。”速也台道:“是啊,俺觉得龙伯索性在狼湖住上半年,等来年春暖后才走。”伍封当然知道这北地风雪之寒,但他早问得明白,若等来年天暖路干,非到五月不可,岂非足足耽误十个月去?眼下越人围吴,终有一天要城破,他非得在城破前赶去援手不可,至少要将吴王宗祀灵位和西施带走。伍封叹道:“在下并非不知道这事,只是国中事多,非得尽快赶回去不可。” 答里奇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龙伯常年在外,国中如有小人乱来,的确可虑。前年俺楼烦十余族相并后,俺北去了一阵子,便有一族叛乱败逃,往东去了。”速也台道:“大狼主说的定是善阿卢吧?这家伙带了不少族人,士卒便有千余人,越我们东胡北境而去,途中大有骚扰。这人狡猾之极,只怕已经入了燕国。”答里奇道:“要拦住他们可不大容易,善阿卢兄弟二人勇猛过人,其弟号称楼无烦,更是楼烦第一勇士……”,伍封吃了一惊:“楼无烦?!”答里奇道:“是啊,龙伯也知道他么?”伍封道:“这人当年在齐国劫持公主,被在下杀了。他师父大漠之狼朱平漫找在下报仇,也死于在下之手。在下与董门的仇怨便始于楼无烦这人。” 答里奇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数年前楼无烦失踪,不知所往,其后善阿卢还数番派人到齐国去。咦,善阿卢率众往东而去,他与龙伯有仇,若在途中拦劫,可有些不妙。”伍封苦笑道:“在下的仇人可不少,不过这些年勉勉强强还能应付。”答里奇见过他和楚月儿的本事,笑道:“善阿卢这些人自然伤不了龙伯,俺是担心过头了,哈哈。是了,龙伯如在途中见到他,便说俺不记旧过,许他带族人回来。不过这人未必会听,他驻在燕北时,俺数番派人去招揽过,他与族人却铁定了心,决不回来。”速也台由怀中拿了块虎头铜牌交给伍封,道:“这是俺招集部众的虎牌,东胡各族尽数认识。龙伯持此牌沿途使用,在胡地当可一路无阻。”伍封接过牌,藏在怀中。 众人在寨中分手,伍封等人出了营地,往东南而行,过了荒漠,快晚间时回到狼湖营中。梦王姬、妙公主带着众人迎出营来,营中早已经准备好了,喜气扬扬,伍封对商壶道:“这些胡人勇士日后暂由你来统辖,他们都是爽快人,你要与他们多多亲近,有难事时便对我说。”商壶喜道:“姑丈放心。”带了胡人勇士安顿不提。胡弦儿悄悄扯着楚月儿说话,楚月儿点头,小声对伍封说起。原来这三十对胡人夫妇和嫁妆之类,胡弦儿请楚月儿收割,绝不愿意视为己物,一是因路途中要统一号令,且食水要统筹为用,二是用伍封备二车宝货、六十里绿地为聘,胡弦儿面上大有光彩,伍封花费奇大,胡弦儿怎好意思自有所藏? 伍封暗赞这胡弦儿极为明白事理,与庄战当真是一类,这门亲事的确没有结错。遂将那三十对胡人夫妇安顿与寺人、侍女在一起,途中寺人和男丁由圉公阳、庖丁刀统辖,侍女和胡女由胡弦儿统辖,笑道:“我可不能贪小战和弦儿之物,等回了莱夷,再厚厚加赠,免得被人以为我欺负晚辈。” 晚间大排酒宴,伍封和楚月儿按齐礼为庄战、胡弦儿主持婚事,虽然路上简陋了些,好在营中准备了两日,还算丰盛,除了狼肉马肉之外,庖丁刀带着擅庖艺的寺人新宰了牛羊,备上美酒,全营上下一片欢腾。伍封属下多有外族,那些铁勇、遁者都是夷人,是以不会轻视胡人,这些胡人新来营中,见众人待自己与他人无异,各自放心,饮酒食肉甚欢。胡人的饮食粗糙,哪里尝过香喷喷的薰肉?本来行携的酒已经差不多饮尽,好在妙公主新酿的几十瓮酒刚成,正用得上,这些胡人饮着如此美酒,心头大悦,如至仙境。 伍封早早让庄战和胡弦儿入了新人之帐,派人生火服时,自己与众人饮至甚晚方散,各自休息。伍封见快要入秋,想起新得的八件皮裘来,将四件黑色狐裘给了春雨四人,又将雪熊裘分给梦王姬三人各一件,剩下一件留给自己,道:“我们春天起程,以为夏天未过便回了齐国,谁知道被迫到了这北地来,一路上要过冬,正缺冬衣时,狼群送了不少皮毛来,昨日又得了这八件裘服。” 梦王姬道:“狼皮尽数制好了,可惜来不及制裘服,每日让寺人侍女缝制,将数张缝为一大张,头尾制成帽和护手,夫君也该发给大家了。”伍封点头道:“这些日子最辛苦的便是这几十个寺人侍女。”他将寺人侍女都叫了来,让他们将狼皮发给众人,然后对寺人侍女大加褒奖,许以重赏,众寺人侍女见主人明白他们的功劳,心中甚喜,便觉辛苦也算值得。伍封还有些不放心,与楚月儿举火到各帐中去瞧,吩咐众人晚间凉时便在帐中生火取暖,因为缺少火盆,要小心火烛。 次日早上庄战与胡弦儿来行拜见长辈之礼,伍封和各位夫人都准备了珍玩玉器赏给二人。如此休息了十余日,已到了秋天,果然天降大雪。此地一到秋天,入晚便凉,常有八月飞雪之事,伍封一众果然在八月天便遇到了下雪。这一下雪,狼湖便冷冽之极,好在众人身上的狼皮裹在身上甚暖,各帐中每晚又生火,还算暖和,又有常备的“龙涎香”保护手足,不至冻伤。 将牛羊尽杀了,制成肉脯,这日终于起程。动身之前,伍封将众人招集起来,道:“这一路冒风雪而行,路程甚是艰难,犯了兵家大忌,但因时间紧迫,不得不为。一路上大家要小心谨慎,切不可擅离大队,如要稍离,须得三人陪同,并让大家知道。”众人齐声答应,拆帐收拾,战马上鞍鞴,鲍兴和圉公阳怕马冻伤,将特意准备的裹腹的厚布扎在马肚带之下,又将战马小腿上都裹了厚葛,众人手足都用狼尾包着,辎重放在兵车之上,向东进发。 八月飞雪并不长久,雪只下了数日便至,不过这一路上雪地泞泥,兵车十分难行,每日行程最多也只有五六十里,有时一天行不到十里去,十分缓慢,一连行了多日,秋风愈见冷冽,好在准备得充分,一路上倒没有什么伤亡损失。每遇到东胡人的材寨便入内休息,有速也台的虎牌,又有胡人勇士为前驱,沿途东胡人对伍封一众自然是十分殷勤。就这么蜿蜒行了两个多月,行了一千余里,沿途由荒凉平野渐见树木,估计已经越过了南面的千里沙漠,转往南行,沿途树林越来越多。 这日终于到了莽莽森林之地,已经出了胡人的地头,到了肃慎族的地方,正是大雪纷飞,眼见要立冬了。 伍封见所处这片林子甚大,大都是合抱粗细的大树,粗的是松树、细的是楛树。传令在林中避风处扎营,众人立木撑帐,扫除厚雪,斩松枝生了百余堆火,将地上烧得干了,覆上筵席,立鼎架镬,煮水造饭。鲍兴等人用长铜链在避风处围了个放养战马的圈子,将战马卸开肚带,周围燃上火堆,再喂草料。小鹿带十余骑在附近巡视了一番才回来,放马入圈。 众人每日立营设帐惯了,是以很快就扎好了营,等各帐中暖意生起时,庖人也弄好了饭食,伍封行军之中,只许士卒饮一爵酒解寒,不许多饮,今日见是立冬,遂赐各帐一瓮酒,便听各帐中立时热闹起来,伍封往各帐走了一圈,向众人敬酒。用饭之后,各在帐中休息。 睡至夜深时,伍封忽觉楚月儿坐起身来,睁眼笑道:“月儿就起身么?”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先前梦见了柔姊姊,问起小鹿儿去了哪里,我可答不出来。”伍封心中微觉酸楚,点头道:“是啊,小鹿儿一天没消息,我们便放不下心来。”二人对视一眼,再无睡意,索性着甲挂剑,起身巡营。梦王姬惊醒问道:“怎么?”伍封小声道:“你们自睡,我和月儿出外瞧瞧。” 二人出了帐外,见营火仍烧着,轮流夜守的士卒正围坐火旁。在营中走了一圈,伍封对士卒道:“你们仍这么坐着,我们出营外瞧瞧。”虽然他不曾说过,其实他总想什么时候忽然见小鹿出现在面前,楚月儿知道他的心情,看了看外面的山林,道:“我们到林中走走。”二人出了营,在林中闲步走着,楚月儿忽然道:“夫君,林中似乎有簌簌之声,不是猛兽,便是敌人。”伍封吃了一惊,细听了一阵,只听见夜风吹得林响,哪里听得到其它的异声?不过他向来信服楚月儿的耳力和眼力,跟着楚月儿往林中走。过了一会儿,伍封也听见林中确有声息,与楚月儿缓缓向发声处摸过去,行不远处,便见前面不远处黑乎乎有十余人,正偎在一起避寒。 伍封心忖这大寒天的,怎么有人躲在这里?先前扎营之后,庄战曾带人巡视过,并无异状,这些人想来是其后来的。若想偷营,又怎会只有十余人?若不想偷营,躲在这里干什么? 正寻思着,楚月儿扯了扯他,伍封随她藏在一株大树之后,便听“嗖”的一声,伍封以为这箭矢是对自己而发,旋觉方向有异,便听一人闷哼一声,原来这箭矢由林中射来,射的是这偎在一起的人,当下有一人中箭倒地。 眼下敌友难明,伍封和楚月儿也不敢出去插手,只是循箭矢破风之声的方向找去,行了四十余步外,见有五人正张弓搭箭。林中黑乎乎的,他们居然能放箭射人,这眼力可非比寻常。伍封想了想,轻捏楚月儿的小手,二人忽地窜了出去,双手展动,五指攒发,片刻间将五人肩井要穴点了,这五人立时动弹不得。 这时,鲍兴听说伍封出营,带了一队人举火而来保护,那十余人发出惊呼之声,纷纷要逃,却尽数被鲍兴等人拿住。伍封将鲍兴叫来,让他将这五个被点穴道的人也带回营去。 入了鲍兴的营帐中,鲍兴押着这些人进来,伍封细看过去,见那射箭的五人都穿着豕皮衣服,头上系着发辫,鲍兴由那五人身上解下木殳、弓箭,递上一支箭给伍封,道:“龙伯,这箭矢古怪。”这箭用楛木为杆,青石为镞,石头磨得十分尖利,一看便知道是不甚开化之族所用。再看另外那十余人,都是中原人的打扮,缩成一团。其中一人看起来有些面善,似乎曾经见过。 伍封盯着那人看了许久,见他胖乎乎地裹在犬毛之中,尽力躲闪着自己的目光,虽是大寒天,脸上却油乎乎的。楚月儿道:“夫君,这人是长笑坊的许衡。”伍封立时想起这人来,当年迟迟到临淄找他,几乎被田政和许衡所骗。后来此事泄露,许衡被晏缺责打之后,自己再未见过此人,也从来未将他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会在这北地风雪之中再见。虽然许衡也是齐人,但伍封心下对他十分厌恶,丝毫没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伍封向那五个穿豕皮衣的人问了几句话,这五人口中叽叽呱呱,谁也听不懂说什么。伍封心忖:“这是肃慎人的地方,莫非他们是肃慎人?”想起梦王姬学问通天,又懂异族言语,她曾说会肃慎语,便让铁勇将这五人带走,等梦王姬盘问。 伍封皱眉问道:“许衡,你怎在这里?”那许衡道:“小人被晏老大夫责罚后,闾丘明的儿子闾申三番几次带人来索要长笑坊。小人见得罪了大将军和鲍家,田政又失势,不敢再留临淄,只好与张平约好,带着族人北上到燕国,那长笑坊便被闾申夺了去。”伍封许久未听见有人称他为大将军了,此刻想起当日为鲍琴、鲍笛出气的事,微微笑道:“那张平可是临淄的契约官?”许衡道:“是。小人们到了蓟都,千方百计也开了个长笑坊,来坊中的燕人官儿不少。这事被世子克知道了,带人拆了长笑坊。大将军,小人……”,鲍兴在一旁道:“眼下龙伯爵位高多了,是天子亲赐的龙伯。”许衡忙道:“是,龙伯。”伍封笑道:“怎么叫都是一样的。” 原来,燕国世子姬克为人宽厚,只是将许衡和张平责罚,并没有赶他们出蓟都。那张平向来颇穷,才会依附许衡,许衡本来有不少钱财,但先后在临淄、蓟都这么一弄,钱财尽失。幸好许衡在临淄的长笑坊有甜甜、香香、艳艳三女,俱有美色,一路也带到蓟都,设法嫁给燕国蓟都司马姬非为妾,靠姬非接济,许衡和张平总算没有饿死。这二人不懂它技,又各有家小,数年间日子甚窘。许衡在蓟都过不下去,便央求司马姬非为他们觅个差事。姬非这人颇懂商营,一直以来与代人有货贸关系,善与胡人打交道。眼下代国灭了,姬非便想与东胡、楼烦、林胡商贸,用渔盐酒曲由胡地换些牛马皮毛,再销中原获利。 伍封听到此处,想起一事来,问道:“当年‘海上龙王’徐乘与代国之间来往不断,中间全靠一个燕人官儿保护,是否便是姬非?”许衡点头道:“便是他了。姬非是燕君之弟,在燕国势力颇大。他见小人有心,便准备了美酒、渔盐、酒曲、铜兵若干,让小人押往胡地做生意。不料出了燕北,便遇到肃慎人,财货尽被夺去。小人们一路逃走,才到了此处,幸好遇到了龙伯相救。这十余人都是燕人士卒。” 伍封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咦,这事不大对头,姬非身为蓟都司马,生意绝不会小了,他怎么不派士卒沿途保护?”许衡道:“姬司马派了五百士卒保护,不过肃慎人擅长偷袭,士卒被肃慎人打败,急切之间,小人与张平也失散了。”伍封手中把玩着那支木箭,讶然道:“肃慎人如此厉害?他们兵器不良,族人也少,怎敢从燕人手上夺物?”许衡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龙伯大可以问问这五个肃慎人,噢,他们这肃慎话小人可不识得。小人们一路逃来,车马都在林中藏着,还有二十多瓮美酒,小人愿意献给龙伯。” 伍封笑道:“这些美酒非你之物,你怎好拿来送人?”许衡怔了怔,道:“这个……,龙伯既然救了小人一命,小人自当孝敬。姬非对小人颇有器重,这点事情必不会责怪。烦龙伯派人随小人去取来。”伍封让鲍兴带些人随他去,看着许衡出帐,又向其余燕人问了几句,所答与许衡相似。伍封沉吟片刻,让人将这些燕人带走,并将庄战和遁者叫来,向他们细细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鲍兴与许衡等人回来,果然带来了十余兵车,还有辎车二十余乘,车上除了布葛、渔盐、兵器之外,还有二十个大瓮。许衡道:“这大瓮中所盛都是美酒,龙伯要不要尝尝?”伍封见这大瓮也是伍家的“须惠陶器”,顺嘴问道:“这大瓮从哪儿弄来?”许衡道:“这是蓟都陶坊之物,似是龙伯家产的陶器。” 伍封让人将大瓮搬下来,走近大瓮,见有个大瓮上面系着青丝,走过去看了看,顺手去揭瓮上的土封。忽听“喀嚓”一声,大瓮碎裂,一道青光由瓮内射出,直射伍封小腹。这青光快捷凌厉之极,来势之快,远胜于高手刺出的一剑。 伍封暗暗吃惊,只因胸口离大瓮只有尺余,躲闪不及,猛挥手击下,这青光甫贴着伍封的甲片便被击落。随着青光闪过,一条人影由碎瓮中跃出来。这人一手挥着精铁短匕,短匕直扎向伍封胸口,另一手拿着连弩,怪不得先前那一道青光格外凌厉,自然是由连弩射出来。 伍封喝了一声,伸手向那人抓过去,一抓即着,那人被伍封一把擒住肩井,短匕刺了一半便跌落地上,刚扬起连弩想再射,伍封的手指又点在其另一边肩井之上,全身酸麻,连弩也坠落。与此同时,便听瓮碎之声不绝,许多箭矢由瓮内射出来,全都射向伍封。楚月儿身形展动,挡在伍封身前,长剑如飞,将箭矢一一击落。等瓮中的人刚刚现身,便被庄战与遁者尽数刺伤双臂,短匕连弩尽数落下,一一被擒。幸好他们的连弩都是向伍封发射,若射向庄战等人,因离得太近,箭矢又疾,楚月儿身法再快也赶不及尽数击落,庄战等人必定会被箭矢射中。 火光闪烁之下,伍封看着手上擒住的这人,暗暗吃惊,原来这人竟是几番落在伍封手上的越人乐灵!伍封愕然道:“乐灵,原来又是你!”乐灵面如土色,哼了一声。伍封将他扔在地上,叹道:“虽然在下早有防备,看着大瓮便觉有异,却料不到瓮中的竟是你们!自然也料不到你们会用连弩暗算!这连弩用于近战,其机动之处更胜过你们越人的神弩。幸亏在下这两年武技大进,月儿反应又快,否则明知道刺客在瓮,也会被咫尺间发出的劲弩所伤。”乐灵不住挣扎,但他被伍封点了两边肩井,丝毫动弹不得,脸上露出极为惊讶和恐惧之色,道:“你用什么邪法?”伍封并没有理他,趁遁者上来将乐灵牢牢捆绑之时,向周围看去,只见刺客连乐灵在内共十人,此刻也被一一捆住,他们手中的连弩虽可连发三矢,可大多只发出一矢来便被制住,还有二人连一矢也未及射出。小鹿小心检查剩下的十个大瓮,里面却都是美酒,并非异状。 那许衡早吓得浑身发抖,伍封微微笑着,缓缓道:“许衡你当真大胆,竟敢骗我。你以为我们营中没人识肃慎言语,便敢胡言乱语么?”虽然是大寒天,许衡却满脸油汗冒出来,道:“龙伯懂肃慎言语?这个……,小人可没有……”,伍封道:“姬非敢与胡人做生意,自然不是傻子,他怎会在大雪天派你们上路?单是这一点,便足见你所言不实。你说有物什藏在林中时,我便疑心其中有诈,作了提防,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刺客竟是越人!” 许衡知道不妙,大叫一声,转身急跑,却被鲍兴大斧挥过去,“嚓”的一声,将许衡的双腿斩下来。许衡发出一声极为痛楚的惨叫,倒在雪地上,血流满地,他在地上翻来滚去惨叫,声震营中,等鲍兴拖着斧子上前时,这人已经渐渐停止了翻滚,再过片刻便死在雪地上。楚月儿见此情形也暗觉心惊,想起那王子姑曹来,当日也是被小鹿一剑斩落了双腿。鲍兴手上的斧子向来不知分寸,如今武技长进了不少,这一斧终能手下留情,不过还是没能留下活口。乐灵等人在营火下见到许衡的如此惨死之状,都吓得心惊胆战,面色惨白。 伍封道:“将这些家伙都押到帐中来。”众人入了帐,伍封细细审问乐灵。乐灵见事已至此,只好如实以告。 原来,乐灵被文种派出来,数番暗算伍封不得,在成周杀了南郭子綦一家后,便回越国。年初越王勾践准备伐吴,文种却耽心伍封得吴民之心,武勇兵略又高明,恐他来援,遂派乐灵往燕国行刺。按文种之谋,料定伍封必过燕国,原准备让乐灵在燕国蓟都行刺。乐灵赶到燕国蓟都,因要等好些天,遂闯入一间陋宅,想杀了宅中人暂居。偏巧这宅子是许衡和张平所居,他们入宅之后,见里面人少,暂未杀他们,将他们留下来服侍。许衡在齐国时结交权贵,家财丰足,如今落入如此光境,自然是愤愤不平,时时与张平说起临淄之事,深恨伍封。这话被乐灵听到,遂告诉他们自己是为了行刺伍封而来,许衡和张平大喜,乐灵又许他们事成之后同回越国,请越王封以显官。 他们多日商议,以为在蓟都行刺甚难,除了伍封的家勇外,燕国必定派大批士卒保护伍封,刺客难入。后来才想出这个法子,想趁伍封在行程疲惫之中动手,因伍封好饮酒,故而以美酒为饵。虽然他们知道伍封身手高明,就算面对面也难得手,但他们有连弩在手,反复试验,知道靠此物行刺必能得手,是以极有信心。许衡便去找姬非,说是要往胡地做生意,请他派些人手保护。姬非碍于三妾之面,派了二十个士卒跟着。那些货物都是乐灵等人的辎重,大瓮是在蓟都的伍氏陶坊中新购。其实他们并不想真要士卒保护,只是有这些士卒,便能通行燕境。一路上许衡又对燕卒说,这货物其实是姬非的,顾忌被其他燕臣知道,才会打着自己的幌子,燕卒深以为然,是以一直蒙在鼓里。乐灵一众扮着从人随行,等到了这附近时,许衡借故将他们赶走,其实是悄悄将他们藏入早已经准备的瓮中。 本来这事情颇为机密,不知道怎么被几个肃慎人盯上了,他们怕多生枝节,不愿意与肃慎人冲突,一路躲着,只想等到天光,假意西行而入伍封营来。到时候许衡假意求伍封带他回临淄,再顺理成章将酒献上。明日正是新春,伍封营中必然要饮酒,行程之中见了这美酒,高兴之下怎疑有它?是以必然中计。那绑着青丝记号的便说是最好的酒,诱伍封亲往揭封,乐灵身手胜过属下,藏在其中便好暗算。 众人听在耳中,暗觉骇然。这计谋设想十分巧妙,一来时间把握得好,二来根据伍封好酒的脾性,三是躲在瓮中以连弩暗算极易得手。是以伍封虽然已经有了防备,猜到瓮中有刺客,仍然几乎被箭矢所射。若是没有防备,必会被他们得手无疑。 伍封沉吟道:“你这计谋极好,在下当真佩服之极。只是这不似你的本事,否则也不会在绛都失手。”乐灵面带惭色,道:“这身藏瓮中以连弩暗算之谋是文大夫早就定下来的。是以我们离开越国之前,文大夫便请陈音特制了十枝铁臂连弩,比寻常连弩小了一半,也轻了一半,威力却是一样。短匕也是特制上,不瞒龙伯说,短匕上面淬了剧毒,只要被碰伤一点皮肉,见血封喉,中者立死。”伍封暗暗心惊,叹道:“文种这人当真是可怕得很!不过有一点甚奇,文种怎知道在下会绕道胡地?这事连在下事先也没有想到,纯是被迫而行,越人在数千里之外怎能预计得到?”乐灵摇头道:“这个小人便不知道了。”伍封问道:“那个张平去了哪里,怎未见着?”乐灵道:“这人先前在林中时,被肃慎人射了个正着,死在雪地上。”伍封想起肃慎人在林中射出一箭,有人应声而呼,将这些人擒回时,雪地上的死人便没有去搬,想不到那人便是张平。 伍封想了想,又问:“你们为何要杀南郭先生一家?他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竟会招惹你们去行刺?”乐灵道:“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不信龙伯可问小人的属下,那日他们也在。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过这事情定与董门有关。”伍封见他回答得甚是爽快,叹道:“在下几番放了你,你却是阴魂不散,这一次……”,楚月儿道:“夫君!”伍封知道她的意思,是怕他一时心软又将乐灵放了,忘了南郭子綦一家的大仇。叹道:“你若没有杀南郭先生一家,在下这次定会放了你,你虽是奉命行事,在下也只好……,唉,可惜!”乐灵道:“小人数番被龙伯释放,心中感激,知道这事必无幸理。只是小人想死个痛快,龙伯只须用那淬毒的短匕在小人身上轻轻一割就成了。” 伍封点了点头,向鲍兴使了个眼色,鲍兴带十名遁者将乐灵等人提了出去,好半天才回来,向伍封道:“龙伯,小人已将他们的尸体埋入林中深处。”他抓着一大把短匕鞘子,自然是由乐灵等人身上搜出来。庄战将缴得的连弩、箭矢、短匕、佩剑、佩刀放在地上,伍封顺手拿起一枝连弩,见杆枝是用硬木打造,弓臂和弓弦用的是精铁,是以格外有韧性,入手甚轻,体形又小,竟可放入大袖之中,不禁赞道:“陈兄这制造弓弩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这十枝铁臂连弩委实妙绝,可算宝物!他们不用神弩而用连弩,想是文种特意让陈音所制来对付我们,日后我和月儿便用这弩。”又看那些短匕通体用精铁打造,刀刃蓝印印发出寒光,质地之佳远胜自己当日从夫余贝藏宝中所得,也细短少许,鞘子都是蛇皮包着硬木,看来格外精致。佩剑是越国的“步光”铁剑,佩刀是越国的直脊铁刀,都是难得的良兵。 楚月儿道:“夫君,这些短匕、鞘子、连弩、箭矢、佩剑、铁刀,我拿去瞧瞧,设法解了短匕刃上的毒,鞘内必沾了些毒,也须解了才好使用。”伍封点头道:“那些美酒你也得瞧瞧。”楚月儿笑道:“那是自然,那些葛布、渔盐、兵器甚至兵车、马鞭,只要是乐灵带来的东西我都得瞧瞧。”她让鲍兴等人将连弩等物拿着跟她出去,细细检查解毒不提。 营中如此闹腾,尤其是许衡的惨叫声,自然是惊醒了营中所有的人,此刻虽然已经是卯时之尾,依然天黑,不过大家都起身忙碌,准备新春喜庆。 这时梦王姬走进来,道:“梦梦与那五个肃慎人谈了许久,原来他们是肃慎族长阿苏拉派来迎接我们的,我已经安排他们用饭休息。”伍封奇道:“肃慎人怎会迎接我们?我们可与他们没甚交情啊。”梦王姬道:“前些时,夫君的外父玄菟灵法师由朝鲜回到莱夷,见了你的帛书,是以知道我们绕道,此刻他已经到了肃慎人的寨中。”伍封点头笑道:“外父与肃慎人颇有交情,当年还曾学过肃慎人的养豕之法,我听外父说起过这事情。”梦王姬道:“肃慎人离此地约有四五日路程,明天可赶不及向玄菟法师贺春了。夫君,这刺客是怎么回事?”伍封向她详细说了,梦王姬道:“怪不得!阿苏拉派了十个肃慎人来,路上遇到乐灵和许衡一众,言语不通,乐灵等人又做贼心虚,杀了其中五个。不料肃慎人甚为强悍,虽然只有五人,也悄悄跟上来报仇。”伍封道:“这肃慎人看来可得罪不得。” 梦王姬问道:“文种怎会料到我们会行此路径?年初乐灵动身之时,我们还在绛都哩!”伍封道:“是啊,他们也没有飞鸽传书。”梦王姬沉吟良久,道:“莫非文种早知道支离益会沿途劫杀我们?”伍封心中一动,道:“是了,必定是如此。说不定支离益与越国之间早就互通讯息,甚至知道文种已经派了刺客来,是以他一面行刺,一面将我们赶往北地。就算他行刺不成,也知道乐灵在我们前面等着。”梦王姬道:“以支离益之能,或已经看出代国终究敌不过赵氏,或是因代国太过贫瘠,不足与中原诸国抗手,是以置手东南一角。这事可以理解,但夫君不是说过吴国的颜不疑是支离益的门人么?按理说,支离益应助颜不疑掌握吴国才是,怎会相助越国?”伍封越想越觉得奇怪,道:“这里面必定大有缘由,南郭先生一家被杀只怕也与此有关,可惜那乐灵也不知道,否则必会说出来。”伍封与梦王姬寻思良久,隐隐觉得有个极大的秘密快要想出来,只是中间差了一点点关键的东西,才会猜测不透。二人入了睡觉的暖帐,梦王姬帮伍封卸了衣甲,换上雪熊裘衣,这时春夏秋冬四女早已经起身,她们各有所司,忙了一阵都入帐来。 此刻已经天明,便闻满营酒肉之香,只因营中下人较少,伍封让侍女们都去帮手准备宴饮之事。楚月儿抱着铁臂连弩和短匕入帐来,满面笑容,道:“除了短匕之外,其余物什都干净得很,不过匕刃和鞘子的毒已经被我用药清除了。”伍封赞道:“月儿不仅是神医,还是毒王,为夫敬佩之极。”楚月儿格格笑道:“月儿离神医之境界还差得远了,毒王这名字也难听得很。”梦王姬笑道:“那便叫药王好了,说起来,天下间要论用药,神医只怕也没有月儿熟悉毒药的使用和清解。”春夏秋冬四女见楚月儿仍穿着衣甲,帮她卸甲换裘。 伍封将铁臂连弩和短匕给众女各发了一件,道:“今天是新春,为夫身边没啥好东西,恰好越人送了这些连弩短匕来,比我们以前的要好,便各拿一件好了。”他将腿幅内原先的短匕拿出来,换了这一柄新得插好。众女见这短匕的确不错,也将原先的短匕换了下来。梦王姬不谙武事,也学着将短匕插入腿幅。 他们闹腾许久,此刻妙公主才醒来,懒洋洋道:“大寒天的,怎么不多睡睡?”这妮子向来贪睡,如今身为人母,仍是不改这习惯,伍封见她在大被中捂得满脸红扑扑的,上前捏了捏她微翘的鼻子,笑道:“快起来吧,我有东西送给你。”春雨和冬雪上前服侍妙公主着衣盥洗,伍封将连弩和短匕给妙公主。妙公主拿在手中把玩,道:“怎么突然间多了这些东西?”原来昨晚如此吵闹,她却丝毫未醒,伍封不住摇头,笑道:“像你这么睡法,哪天被人梦中抱走只怕也不知道。”妙公主笑道:“有你在我自然睡得安稳啦。”她将短匕还给伍封,道:“这短匕不如我那‘鱼肠刀’,不要了,连弩却甚好。” 梦王姬这时顺手拿起铁臂连弩,扳了扳铁弦。伍封见她扳弦颇为轻松,奇道:“这连弩虽小,却是铁臂铁弦,上弦可要些气力,王姬文弱得紧,怎么也能拉动铁弦?”梦王姬笑道:“梦梦习‘坐忘’之术已久,力气长了些,有何稀奇?”伍封摇头叹道:“这力气可不是只长一些便做得到的,怪不得那日见你飞打海贝将支离益迫退时,还有些手劲。既然王姬能拉动弦,日后除了勤练飞钱绝技,再学点射艺也好,总要活动活动,别整日坐着看帛书。”梦王姬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孔子所教六艺中便有射艺,梦梦原该学学。”妙公主瞥了伍封一眼,接口道:“军中有样鹿皮套子是射手常用的,拉弦便不会伤了手,一阵我给王姬找一套来。”伍封想起那日妙公主教迟迟射箭时,自己见迟迟手上红肿、责怪妙公主未教她用鹿皮指套的事,叹了口气,旋又笑道:“这丫头话里有话,还记恨我哩!”妙公主笑道:“嘻嘻,我怎敢呢?” 众人将连弩放在随身的鹿皮革囊中,秋风将剩下兵器收好,众人又说话好一阵,一起到大帐中去。这时,众家臣带着遁者、铁勇、倭人勇士、胡人勇士、寺人、侍女、胡人夫妇依次入帐,向伍封等人贺新春之喜。虽然途中金帛不太多,伍封仍然一一褒赏。伍封又赐给庄战、胡弦儿、商壶和田力短匕、铁臂连弩,还给了胡弦儿一口“步光”铁剑,道:“我看弦儿身手敏捷,小战无事时可教她些剑术,也好防身。”再将那五个肃慎人叫上来,赐以酒肉,让他们在大帐与自己一起宴饮,那些燕人士卒也赐以酒肉。 饮间伍封向肃慎人问了些习俗,对这燕北小族有了些大致了解。梦王姬道:“肃慎人不懂青铜制器,以楛木青石为箭,善猎狩,精射技,以鸟为图腾,不论男女皆留发辨。虽然不太开化,但他们居于燕北林中,少有战事,倒也平安无事。”伍封问道:“听说他们善养豕,族中以豕肉为主,其养豕之法与中原不同,豕生长甚快,这法子可得学学。”妙公主笑道:“看他们身着豕皮,便知道族中豕多。”楚月儿叹道:“王姬连肃慎言语都懂,委实难得。”伍封笑道:“是啊,我听那胡语、巴蜀言语还顺耳些,这肃慎言语就难懂得多了。” 梦王姬笑道:“肃慎言语近乎朝鲜语,不算很难的,最难的却是东海上扶桑之国的言语,那才是最难学的。当年有一队扶桑人在海上飘落燕地,燕国送往成周,梦梦向他们学过扶桑言语,好生难学。”伍封咂舌道:“王姬都觉得难学,想来这言语太过古怪。这扶桑言语学来有啥用?”梦王姬正色道:“这不是用不用的事,人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譬如梦梦学的胡语、肃慎语似乎无用,可这一路来多少还用得上一点。人若要到使用某方法时才去学,便已经晚了。何况学习言语有增于人之智慧,还是很有用的。”伍封点头道:“王姬言之有理。”妙公主好奇道:“譬如这‘酒’,扶桑人怎么说?”梦王姬笑道:“酒叫‘沙可矣’。”楚月儿笑道:“‘夫君’怎么说?”梦王姬道:“欧豆。”众人忍不住笑,一起瞥着伍封。伍封皱眉道:“我怎么成了豆?‘夫人’怎么说?”梦王姬笑道:“资马。”伍封愕然道:“雌马?”梦王姬笑道:“不是雌马,是资马。”伍封哈哈大笑,道:“我是‘豆’,你们却是‘马’,也好不到哪儿去。‘月儿’又叫什么?”梦王姬道:“若是指天上之月,‘月儿’叫‘资克矣’。”楚月儿摇头道:“唉,难听得紧。”众人笑成一团,梦王姬笑道:“若要好听的,扶桑似乎没有国、也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公主,不过身份高贵的女子可以称姬,扶桑有一种花甚美,白中透红,晶莹如玉,扶桑人叫木花,月儿面如桃花,又是楚国公主,便可叫‘木花姬’”。楚月儿喜道:“这名字倒好听。” 宴饮了整整一日,众人向梦王姬学些简单的扶桑语互相打趣。不料此后形成习俗,伍封和众女闲来无事,便向梦王姬学数句扶桑语,互相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以此为乐。 次日,伍封将燕卒先放了回去,众人拔营起身,有五个肃慎人为向导,便不用在山林中摸索,第五日到了一个大的村寨,一个肃慎人先去报讯,一会儿后,一大群人由寨内迎出来,为首的除了玄菟灵外,还有肃慎族长阿苏拉。这阿苏拉年纪在五十岁上下,颇为彪悍。 伍封一众人尽皆下马,向玄菟灵施礼。玄菟灵忙道:“呵呵,这可不敢当。”将伍封向阿苏拉引见,阿苏拉笑道:“龙伯名声远播,俺们肃慎人也早就由燕人处听说了。”伍封见他说的也是中原言语,心中甚喜,道:“都是一点虚名,何足挂齿。”他拿了两柄短匕和一口“步光”剑、一口铁刀,短匕交给玄菟灵和阿苏拉二人,铁剑送给玄菟灵,铁刀送给阿苏拉,道:“些许礼物,权当见面之礼。”他向肃慎人打听得明白,这阿苏拉擅长使刀,不过族中只有数口青铜剑,甚不称意。玄菟灵接过短匕铁剑,笑道:“封儿有心。”肃慎族连青铜兵器也极少,阿苏拉见这两样铁兵自然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把玩了许久,将短匕和铁刀插入腰中,笑道:“龙伯可知道俺这性子,俺自小便喜欢厮打,爱舞刀弄剑。” 巫金带着遁者上前拜见玄菟灵,他们是玄菟灵一手养大教诲,感情自然是格外不同。 阿苏拉十分热情,让族人将伍封部属引去休息,自己和玄菟灵引着伍封与其妻妾入了中间的木室。这木室与中原人造法不同,中原人以土木相建,肃慎人却都有粗木横着排好,再用数根粗木竖在两边夹着,灌以胶土,是以木墙甚厚,一小半埋在地里,地上用厚土垫高,便不怕雪融后灌入室中,以致木室甚高。 室内正中用数寸高的土围了一个大圆圈,内放大树根数个,正燃着大火,烤着数只肥豕,使木室内浓香四溢,又颇有暖意。他们这地上也用筵席,与胡人的厚毡相似。阿苏拉带着众人围坐火旁,族人拿上大瓮罐来,内中盛着雪,伍封等人学着玄菟灵和阿苏拉的样子,将手插入雪中,双手互搓擦干净了手。 肥豕膏脂不住下滴,虽然底下有个瓦盆接住,但仍有不少滴入火中,溅起一团团火苗冲得老高。阿苏拉道:“本来这肥豕要先用人手撕开分食,但你们中原人肯定不大习惯。”他由腰中拔出那柄短匕,将刀刃在火头上晃了晃,一手抓住豕耳,用短匕在豕面上割下一大片肉来,递给伍封。肃慎人好客,以猪面肉为美味之处,伍封忙接过来。阿苏拉将另一面割给玄菟灵,再分割腰腿,一一递给梦王姬诸女。 众人见他如此盛情,心忖这肃慎人的确好客。阿苏拉道:“俺们本也有酒,只是这酒味甚烈,多半不合你们口味,听闻龙伯途中有酒,只好借用。”伍封见他爽直之极,忍不住大笑,让人取了两瓮酒来,旁边服侍的肃慎人将酒倒入瓦碗送上来。 阿苏拉这才再割了一大块肉,抹了少许青盐在肉上,食肉饮酒,赞道:“龙伯这酒委实美妙,用来配豕肉是最好不过。”众人饮酒食肉,便觉身上暖意上来。玄菟灵笑道:“我每过燕国,必定要到族长处来坐坐。族长豪爽直率,我最是喜欢。”伍封笑道:“是啊,这几年我四处走动,除了中原诸国和莱夷九族外,还见过越人、秦人、巴人、蜀人、林胡人、东胡人、楼烦人,便以胡人、楼烦人和肃慎人豪爽,而族长之好客却更是与他族不同。” 阿苏拉笑道:“俺们这肃慎族人少,好在处在北地林中,与外人极少接触,除了些许燕人外,几乎未见过其他人。俺还不是族长时便认识了法师,这中原言语便是向法师学的。这么多年来,法师在族中来来往往,族人可尊敬得很。既然龙伯是法师的爱婿,自然是俺们的贵客。”伍封心道:“原来你欢迎我并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看了外父的面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是啊,这都是因为外父的金面。”心忖这阿苏拉坦率之极,换了其他人必不会当面这么说,就算是答里奇和速也台也不会如此。 阿苏拉笑道:“此刻俺对法师感激得很。”玄菟灵愕然道:“这又是为什么?”阿苏拉道:“龙伯的各位妻妾美若天仙,若非法师之故,只怕一辈子俺也难见到这许多美人儿。”大凡这女人被人称赞美丽,都会感到高兴,众女觉得这阿苏拉颇为有趣,不禁微笑。伍封得意道:“是啊。”忽见玄菟灵眼中闪过一缕悲戚之色,心知他必定想起了迟迟,转过话头道:“外父怎么会到肃慎族来?” 玄菟灵细说其故,原来他与被离在朝鲜过得十分自在,前年初善阿卢带着楼烦族人在朝鲜边境抢掠,朝鲜王请玄菟灵截赶。玄菟灵与被离带着士卒到边境上来,将善阿卢赶走。玄菟灵见善阿卢一路往南而逃,不好带士卒越境,便让被离将士卒带回,自己带十个遁者悄然尾随在善阿卢之后。善阿卢沿燕代边境南下,到了河水边上驻扎。此地在齐、燕、晋三国之界,是以这三国怕被它国误会,都不敢轻易动兵。玄菟灵见楼烦人并无异动,便抽空回了莱夷一趟,住了数日。正好伍封的帛书传来,玄菟灵得知伍封绕道北地,便赶往燕国,想见伍封一面后回朝鲜,后见齐军有异动,才派了遁者回莱夷报讯,自己到肃慎来等候。 伍封问道:“齐军有何异动?”玄菟灵道:“善阿卢在齐、燕、晋三国边境骚扰,三国间使者不绝,互通声气。田豹带了万人西进,剿杀善阿卢,善阿卢只有千余骑兵,怎敌得过田豹?是以往北而逃,入了燕境,田豹一路追上来,后来驻扎在燕国南境齐北交界之地、河水之北,草草筑了一城,名曰河间。”伍封奇道:“齐兵一万人在燕南,燕人怎会听之任之?”玄菟灵道:“必是田恒派了使者到燕国,说明了追剿善阿卢之事。这善阿卢在北地胡来,受扰最甚的自然是燕国。既然齐人愿意耗兵粮剿杀,燕国自然是乐得作壁上观。不过燕国的蓟都司马姬非带了三千人南往槐城驻守,想是也有提防。” 伍封奇道:“为了善阿卢这区区数千人,田豹便必如此大动干戈?只须与燕人约定夹攻,必可将这支楼烦人尽数剿灭。这河间城筑得有些古怪。”阿苏拉道:“说不定田豹是想伐燕,因此筑城。”伍封点头道:“此城若用于伐燕,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眼下吴越战事甚紧,一旦吴灭,齐国必然被兵,齐燕本来交好,田恒何必得罪燕国?”玄菟灵道:“我本来也以为田氏有伐燕之意,但见他们筑城草率,必非为了长久之计,甚是纳闷。后来四下打听,善阿卢一众人不知所踪,居然不在燕境,我便在河间附近细细探察,才知道善阿卢带着族人入了河间,与田豹打成一片。再看齐燕之间的地形,两国以河水为界,两国之径非过河间渡头不可,若有人由燕入齐,便得在河间上船。”伍封大吃一惊,道:“外父的意思是说,田豹这一万人是冲着我来的?” 玄菟灵点头道:“正是。眼下你在回齐途中,随行又少,正是劫杀你的最佳时机,一旦让你回到莱夷,便如龙归大海,田氏想对付你便不易了。”妙公主忍不住道:“田恒怎有这么大胆?若是伤了我们,上至天子、齐、楚,下至齐民恐怕都不会放过他。”梦王姬叹道:“田氏怎么亲自动手?田豹大可以让善阿卢出面劫杀,他再派人相助,得手之后,再将罪过推托在善阿卢身上,将他们一族杀了,别人还当田氏为我们报了大仇哩!”玄菟灵点头道:“王姬说得不错,必定是如此。” 伍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倒不是耽心田豹这些人,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图谋,便有防备,不会让田氏轻易得手。只是他怎也不愿意相信,田氏竟然真地会向他下手。当日他救过田恒、田盘、田燕儿父子三人,又识破田政加害兄妹的谋划,自己千里迢迢将田燕儿送往晋国成亲,对田氏一族大有恩惠,田恒怎忍心加害他?何况他还曾与田氏立誓,互不相害,言犹在耳,田恒竟然已经暗操兵戈了!这么想着,伍封不禁长叹一声,黯然道:“田恒竟忍心杀我,这真是让人难以相信!” 玄菟灵道:“田氏自割邑地,地域之广还超过国君,五都军权尽在其手,就算他不谋逆,别人也会怀疑他有谋逆之心。如今齐国臣属大家尽数衰落,能与他一抗者唯有封儿。你是国君之婿,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譬如说你回国之后,是否会设法消田氏之势,以振君权?”伍封点了点头,道:“那是自然。”玄菟灵道:“这就是了。田恒料定你必会如此,就算你与田氏私交再好,最终必然是水火不相容之局。田恒是个聪明人,按他的心思,与其日后与你争斗纠缠,还不如索性在你未防备时下先手。幸亏令堂早有所觉,叮嘱我一路细心探查,才会得知田氏之谋。” 伍封沉吟良久,道:“彼众我寡,我们女眷不少,又是长途疲惫,硬往南行那是自寻死路。”妙公主道:“既然田豹在河间,我们不过河间,在它处过河便是。”伍封摇头道:“田豹深悉兵法,不在田恒之下。他兵临河上,自然会派探子沿河打探,一旦见我们的行踪,必然会大军齐发。以田恒的老谋深算,除了田豹之外,说不定还有其他的人马在田豹之后。”玄菟灵道:“正是。听说田盘之妻恒素也善带兵,此女也带了一队士卒开往齐北,驻在饶安一带。” 楚月儿惊道:“恒素?她怎会……?”心忖夫君辛辛苦苦派人将田白送到画城,有大恩于她,她怎会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伍封叹道:“正因我们有大恩于她,恒素才会要杀我们。她杀我们之心,只怕更甚于田恒!”楚月儿旋即明白。恒素假装生子,其实这儿子田白是田燕儿之子,是伍封大老远由成周送去。她想保密此事,便有杀人灭口之心,那两个乳娘一到画城便死,自然也是因此之故。恒素能杀乳娘灭口,怎会想不到杀别人? 阿苏拉见众人脸色凝重,笑道:“回齐国之路又不止一条,此路不通,还有它径可行,龙伯也无须耽心。至多龙伯回国之时,俺带族中三千勇士一路护送,未必便怕了那个甚么田豹。”伍封点头道:“多谢族长盛情,在下已有定计,倒不必麻烦贵族勇士。”梦王姬道:“夫君想穿过燕境,由燕东海路而回?”伍封点头道:“正是。”梦王姬道:“以我们与世子克的交情,由燕国假道、借船不难,只是这中间有两个隐忧。一是田氏未必料不到我们会取它径而回,是以燕境必有许多哨探,穿燕境而过,田氏必会知道,怕他们另有谋划。二是燕人的造船之技远不及吴越,比齐国也大有不如,其船入海只怕难以远行。” 伍封道:“这事我想过,第一件事好办,只要世子克愿意帮手,我们便扮成燕国士卒东去,可瞒过田氏耳目;第二件事,燕船用不上,我们的余皇可涉大海,只须飞鸽传书,让赵悦、展如将大舟驶往燕国海上,接我们回去。”玄菟灵呵呵笑道:“这倒不用传书了,我已经派了遁者回莱夷,请令堂遣出大舟,在燕国孤竹东南的海上接应。此刻大舟早已经出发了罢。另外,我打听到燕世子克与王姬有交情,也派了遁者到蓟都,请世子克带人在燕国边境的宁城等候,还特意请他们托言他事,以免被田氏所觉。” 阿苏拉皱眉道:“燕人不太信得过,那世子克一定不会与田氏串通么?”玄菟灵道:“他自然不会。就算他与封儿和王姬没有交情,也必定欣然相助,须知这齐燕相交,齐强燕弱。两国虽然一直有和盟,燕国不希望齐国太弱,以免少了南面这道屏障,但燕国也不欲齐国太强,否则又会大感威胁。只要封儿回国,伍封、田二氏必然激斗不休,内耗之余,便无暇外顾,燕人便可安枕无忧。再者说了,封儿由燕国假道回齐,途中遇害,燕国怎也脱不了干系。是以我让遁者巧加说辞,料那世子克必会相助。无终是世子克的邑地,只要世子克心知肚明,不去理会,大舟停在无终南面的海上毫无妨碍。” 众人见他所虑有理,预先安排又恰当,无不佩服。伍封大喜,道:“外父设想周到,我们休息一晚,明日便往南去。”阿苏拉忙道:“怎可如此之速?好歹也要在此多留数日。”玄菟灵也道:“我计算过日子,世子克要到燕北须有些天,封儿便在此地停留三五日,也好休整士卒。”伍封点头答应。 次日一早,起身饮饭时,伍封未见到冬雪,奇道:“咦,怎未见到雪儿?”圉公阳在一旁道:“雪儿夫人一早起身,遇到族长,说了一会儿话,眼下正教族长刀法。”伍封愕然道:“怎么雪儿与族长忽然熟络至此?是了,眼下要去燕国,雨儿,你们是否要到家乡去瞧瞧?”春雨黯然摇头道:“我们家乡可没有什么亲人,否则也不会入宫服侍国君。”梦王姬道:“雨儿和雪儿家乡在酉城,风儿与阳儿家乡在孤竹,我们一路南下,正好路过,可去瞧瞧。”伍封惭愧道:“还是王姬心细,她们四人嫁我数年了,我却不知道她们的家乡。” 秋风愕然道:“我们何曾嫁夫君许久?那是在成周……”,春雨瞪了她一眼,旋又微笑。妙公主笑道:“你们在吴国时便嫁了夫君,那是夫君与展如比试水性的前一天,嘻嘻,怎么自己反而不知道了呢?”秋风脸上微红,“噢”了一声。伍封看着妙公主,道:“公主,你这记性可不错啊。”妙公主道:“那是自然。”伍封道:“那好,日后我们一路行程,路上所见你便要记下来,画成形势图。我们那天下形势图可缺了燕北的地方,想是计然未派人来过。”妙公主点头道:“这事容易,交给我便成了。” 众人瞧着她“咦”了一声。人人都知道妙公主是个懒虫,不太爱动脑,这种画图之琐碎事,料她必会拒绝,是以伍封开玩笑让她来画,不曾想她竟会一口答应,十分爽快。 妙公主笑吟吟走到外面,叫田力叫来,道:“田爷,我们那天下形势图没有这燕北的地形吧?”田力点头道:“是,小人正忙着记忆,日后画出以作补充。”妙公主笑道:“以后我们所行之地,也烦田爷多多留心,这事儿夫君交给了我,日后我们便多多参详。”伍封等人见她爽快答应下来,却将这事儿交给田力,轰然大笑。田力笑道:“这是自然,小人画好后,便请公主指点。”伍封在一旁笑道:“田兄,你给她瞧瞧还可以,千万别让她动手。” 玄菟灵进来,与伍封等人说话,道:“久闻王姬学问通天,聪明无比,昨日说几句话,果然是言下无虚。”梦王姬道:“梦梦只是看了些简册,无甚新见,法师过誉了。其实法师才是清高睿智,高明之士。”玄菟灵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与封儿一样,气机内涵,想是武机大有长进了吧?”楚月儿道:“还算有些长进,不过夫君长进更快,一路上与剑中圣人支离益打了好几仗,最后终让支离益吃了个大亏。”玄菟灵惊道:“你们与支离益交过手?”楚月儿道:“是啊。”将几番与支离益动手的事情说了,玄菟灵听得心惊胆战,叹道:“这支离益厉害无比,我在他剑下一招也过不了,不料你们竟能打败他,虽然是以多胜少,毕竟了不起。” 这时,冬雪走了进来,伍封笑道:“雪儿当了一会儿师父,刀法教得如何?”冬雪笑道:“雪儿倒不是想要当师父,我听说肃慎人养豕,豕生长奇快,一年抵得别人养两三年功夫。本来是向族长学肃慎族特别的养豕本事,族长教完后,见我身上的铁刀,便要比试,比试了几招又硬扯着我教。其实族长力大过人,刀法凌厉,学完刀法后更加厉害,我差点敌他不过,幸好刀法稍快,才不会败。”玄菟灵奇道:“雪儿想学养豕,何不早说?这法子我也会,我们玄菟一族最擅养殖,鸟兽鱼虫皆有其法,这几日我便教教你。”冬雪大喜。 玄菟灵又对妙公主道:“妙儿,你那敬儿顽皮,像极了你。”妙公主笑道:“日后还望灵舅舅多加指点才是。不过他可没有早儿结实,日后恐怕也没有早儿高大。”玄菟灵奇道:“你怎知道?”妙公主道:“早儿长得像夫君,日后自然高大。敬儿似我多些,若是如我般高矮,岂不糟糕?”玄菟灵笑道:“这倒未必。就算敬儿没有封儿高大,至少要比你高不少。”妙公主忽想起一个主意,道:“我倒有个主意,灵舅舅既会肃慎人养豕的妙法,可让豕长得快些,是否可用此法在敬儿身上,让他也尽快长大长高?”神态颇为认真。众人哄然大笑,伍封咄了一声,忍笑叱道:“胡说什么?豕和人怎能相同?你当我们儿子是豕啦?”妙公主吐了吐舌头,咕咙道:“不同么?” 众人在肃慎族中住了数日,这日起程南下,玄菟灵也一路同行,临走伍封送了十瓮美酒给阿苏拉,酬谢收留之德。阿苏拉笑道:“龙伯在寨中所用多是己物,俺可大占便宜。日后龙伯有暇,尽管前来。”伍封点头道:“一定一定,像族长这样的朋友,天下间还真是再难觅到。” 第五十二章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 大队出了肃慎地带,一路上人迹稀少,往南行了四日,便到了燕北边境的宁城。燕世子姬克带了十余侍卫在城外十余里的林外迎接,玄菟灵派出的遁者也在一起。故人相见,不免诸多礼节。姬克让侍卫驭来二车,道:“龙伯,车上都是燕国士卒的服饰,还请诸位入林换上,以免入城时被人所觉。”伍封等人见他十分仔细,都换了衣饰,将“龙伯”大旗也卷了起来,这才换乘兵车,改用燕国旗号,一同入城。 这宁城并不太大,城墙却高厚,城内修葺十分简陋,并不繁华,是燕国北面的要城,着重于军事,是以城中的营寨建得十分整齐,不过营中并无士卒。或是由于常有士卒往来的原因,城中燕人看见伍封一众,并无讶异,显是习以为常。 姬克为了避人耳目,将伍封一众带往营寨驻扎。姬克将伍封的部属安置营房,带着伍封一家和玄菟灵入了中军之营房。房中早已经准备了酒肴,为众人洗尘。 酒宴上姬克道:“自从成周与龙伯一别,已有一两年时间了,想不到王姬终成了龙伯夫人,可喜可贺。”伍封道:“是啊,可惜世子远在燕国,未能饮上喜酒。”姬克道:“朋友饮酒,未必非要喜庆时才觉得有趣,譬如现在同饮,在下觉得与喜酒也并无差异。是了,玄菟法师的名头在下听闻已久,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玄菟灵道:“在下是个闲散之人,隐居僻地。虽闻世子之闲,但往来燕国多次,一直未曾拜访,今为小婿之事麻烦世子,似乎功利了些,惭愧惭愧。”姬克笑道:“法师说哪里话来。法师是朝鲜王之师,朝鲜与燕国中间虽有山戎间隔,仍算近邻,日后燕国有事,在下只怕还要请法师相助。”玄菟灵笑道:“如果能帮上手,在下自然不会推辞。” 姬克道:“龙伯要穿过燕境到海边,这事在下自然是义不容辞,必然帮手。其中缘由在下虽然所知不详,但大致猜得出来,这事权当在下并不知情。正好在下的邑地在无终一带,龙伯便打着在下的旗号南下,在下又一路同行,途中自然无人阻拦。海边也已经安排妥当,到时候龙伯上船入海,便可回莱夷。”伍封道:“累世子一路奔波,在下可有些过意不去。”姬克笑道:“以在下与龙伯的交情,这点忙自然要帮的,何况世事无常,说不定哪天在下还要龙伯相助,也未可知。是以权当在下势利,先卖个人情可好?”伍封哈哈大笑,道:“在下欠了世子这人情,日后自然要报答。” 玄菟灵见大局已定,道:“封儿,我离开朝鲜已有半年,也该回去了。有世子相助,我便放心,明日我便起程回去,你一路要小心。”伍封心中颇有不舍之意,叹了口气,点头道:“外父也要多多保重,说不好哪天我会乘大舟到朝鲜去探望。” 次日伍封与姬克起身时,玄菟灵也带着他的遁者告辞,叮嘱珍重自不必说,伍封看着玄菟灵一众走远后,这才登车,与姬克并车而行。 途中伍封道:“世子,在下看这燕北之地,大多是荒漠少人,其实途中有水有山,地域又广,燕人为何不占而据之?”姬克道:“这些地都是山戎所有,这山戎其实便是东胡人,只不过据于山林之中,我们惯了称其为山戎。这些地方人数虽少,却是有主之地,我们若是派士卒占据,必会引来燕胡战事。”伍封叹道:“这些地方大多可种植粟稷,却被山戎空置,委实可惜。”姬克道:“山戎以牧放为生,居无定所,有良田也不能用。其实在下也曾想过逐走山戎以扩地,但燕国还不足富,燕国也颇多空地,父君正设法广置良田、打造农具,先使燕民富足,方可用兵。再者说山戎人甚是强悍,士卒勇猛,就算也逐之而夺地,也不大容易。”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 姬克道:“如果燕国有龙伯这样的名将,驱逐山戎便容易了。不瞒龙伯说,在下对龙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有龙伯在,天下战事无一不能获胜。”他这话发乎内心,伍封见他对自己不仅是欣赏,简直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苦笑道:“世子将在下看得太重了。” 梦王姬道:“当年秦穆公霸西戎,辟地千里,全靠一个叫繇余的人。繇余原是晋人,素有大才,在晋国并不得志,投奔了西戎。秦穆公用反间之计,迫使繇余归秦。繇余熟知戎事,献伐戎之策,百发百中,遂成秦人之功。”姬克眼中一亮,道:“王姬之意,是否觉得我们也可学学这法子?”梦王姬摇头笑道:“梦梦是有感而发,倒没有其它的意思。”殊不知一百多年后,燕国名将秦开在东胡当人质,后来逃回燕国,引燕军逐东胡,开地千余里,使燕国能够立于七国之雄,正与繇余大为相似。 燕国处在北地,此刻正是大冬天,飞雪连天,路上积雪甚厚,所程颇缓。沿途经过酉城、孤竹,伍封随春雨四女带着铁勇先后去四女故居,果真如四女所说,其家中已无亲人,甚至连先人坟葬也觅不到。过了孤竹不远,便近海边,前方早已经有十余人应了上前,为首的便是展如。 展如上前道:“龙伯终于到了,在下在此等候了七八日,甚是耽心。”梦王姬微觉诧异,在伍封的家臣中,人人都自称“小人”,唯见这展如自称“在下”,与众不同。伍封道:“展兄辛苦。”展如道:“奉夫人和公冶先生之命,在下率了大龙、飞鱼两艘余皇和飞牛而来,共有浆手七百人,士卒百人,都是精擅水战者,以防途中生变。”伍封愕然道:“飞牛是什么?”展如笑道:“是一艘改造过的运兵大舟。” 原来,玄菟灵与被离曾泛舟入海,多日未回,伍封让小鹿乘飞鱼和一艘运兵船在海上去找寻,那运兵船不够平稳,每有风浪便要十分小心,小鹿在海上不胜其烦。后来得知玄菟灵二人到了朝鲜,小鹿回到莱夷,请公输问巧妙设计。公输问颇善建构,让人将运兵船改造,在船身两侧各加两艘极大的渔船,形如两翼,整体造在一起,加固船身,使这艘运兵船既扁又阔,大了许多,比飞鱼还能抵受风浪些。不过这么一来船速便更慢了,公输问又重新设计浆口,将浆手扩充到二百人,是以速度快了一倍,比大龙余皇便慢不了多少。本来要将两艘运兵船到改成这样子,可惜工程太大,至今只完成一艘,便叫这艘唤作“飞牛”,意思是能载重物,速度也不弱。展如这次来应接伍封,便将这刚刚改造好的“飞牛”驶了来。 伍封笑道:“原来如此。”展如道:“在下猜想龙伯这次家眷不少,绕道北地,辎重又先运了回国,怕路上粮草食水不足,是以用飞牛装了满舟水粮和一些兵器,除了浆手外,尽数放了粮草食水足够千人半年之用。一来因海上无法补给,二是怕万一遇到麻烦,也好轻松应敌。”伍封奇道:“由海上回莱夷,不过是十余日的行程吧?”展如笑道:“虽然只有七八百里海路,但谨慎一点总是好的。在下领兵之事,向来是如此。”伍封点头道:“你这谨慎之心甚好。”见展如身后这十余人颇有面生,顺嘴问道:“他们是我们军中的人么?”展如道:“他们是在下新收的亲卫,颇擅行舟驶船。” 到了海边,梦王姬见到了两艘巨舟停在海上,如同两座小岛,那飞牛也大,相比余皇却小了许多,虽然她早闻伍封说过余皇之大,此刻见了,仍是暗暗吃惊。胡弦儿及那些未见过余皇的胡人更是目瞪口呆,想不出这巨舟是如何造出来的。因这海边无停靠渡头,三艘大舟吃水都深,无法停靠水边。好在大舟上都带着小型的舢船,在海边等着接人上去。 此时姬克笑道:“龙伯既然到了,在下也该告辞回去。”伍封道:“世子怎不上余皇坐坐?”姬克道:“在下离开蓟都许久,若不赶回去,只怕父君会责怪。”伍封让人拿了口“步光”剑来相送,梦王姬等女都谢过姬克,看着他带了燕人走了。 小鹿向来是水军统领,展如只是其副手,但小鹿不在,便由展如统领水军,此刻展如上来问伍封如何安排人数。 伍封先让展如带人将辎重、战马运上三舟,自己与夫人的战马器械、随身物什自然是放在大龙之上。然后与庄战、鲍兴盘算了一下人手。大龙有浆手三百,飞鱼与飞牛各有二百浆手;再加上三船携来士卒百人,百人中有三十擅水的倭人勇士,多是随伍封去过晋国和成周的那班人;索家人和乐浪人各五十水卒,他们自小在水中讨活,水性更精。伍封随行的一众人中,尚有二百四十多倭人勇士、遁者四十五人、铁勇二十九人、胡人勇士五十人。加起来共有士卒四百多人,其余寺人、侍女各近五十人、胡人夫妇五十对。 伍封与庄战等商议一阵,让庄战夫妇带着胡人夫妇乘飞牛,看守辎重,因他们都不擅水性,又派了巫木带木遁者和二十名索家水卒上飞牛去。鲍兴、展如带倭人勇士一百人、乐浪水卒十人、索家水卒三十人、胡人勇士、剩余胡人夫妇乘飞鱼余皇,其余的铁勇、遁者、士卒、侍女、寺人都与自己和各位夫人乘大龙余皇,商壶、田力、圉公阳、庖丁刀都上大龙。这余皇可乘二百士卒,如此安排正好。 分排妥当之后,众人一一上舟,渠牛儿和公敛阳掌着大旗,牢牢插在大龙船首的旗洞之中,这面天子亲赐的大旗使大龙余皇更显得威武不风。鲍兴道:“龙伯,是否用铜链子将大舟连上?”伍封点头道:“飞牛慢了些,还是用你的法子,用铜链将余皇和飞牛连在一起。”小鹿曾涉大海找寻玄菟灵和被离,当时乘飞鱼出海,用铜链与运兵船相连,回莱夷后特意打造了数根极粗的铜链,置于余皇之上,又见大龙船身上蒙着生牛皮,既利破水,又能防箭矢,也将飞鱼、飞牛船身上都蒙上生牛皮。此刻在两艘余皇之间用两条大铜链连着,相距二十丈,余皇尾上又各用两条铜链共四条连在飞牛的船头,也是相距二十丈,使这三船成三角之势,大龙飞鱼在前,飞牛在后。 展如走过来道:“龙伯,在下想上大龙,与龙伯在一起,顺便讨教些兵法。”伍封让他与鲍兴在一起,便是因为鲍兴较为粗鲁莽撞,虽然这两年已经有所长进,也学了一点点兵法,毕竟还是不够沉稳,有展如与他一起,正好补其不足。可展如此刻要上大龙,伍封也不好说不行,笑道:“也好,这海上之事我可不大明白,各位夫人问起来,有你在便好回答。是了,那余皇令鲍义怎么未见到?”鲍义原名为大头,是庆夫人亲赐的姓名,当然他在剿灭徐乘时立了大功,失了一臂,伍封令他为余皇令,平日监守大龙余皇。展如怔了怔,道:“噢,鲍义本应随来,但他前些时染了风寒,只好留在五龙水城。”伍封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 展如叫上自己的随身亲卫,让他们分上三舟亲自掌舵和登上观台指挥方位。这里最擅水战的海行的便只有展如,是以伍封也不好多说话,由得展如安排。伍封想了想,让巫金、巫土二人带金遁、土遁者到飞鱼上去,有巫金巫土的相助,便可免得鲍兴性急闯祸。 众人陆续上了船,各船细细检查了一遍,伍封下令出发,三舟相连,扬起巨帆南行。本来三舟之中,飞鱼最快,大龙因为在板中夹了铜片重了,是以虽然多一百浆手,仍然比飞鱼稍慢,飞牛是运兵船改成,又装满了辎重水粮,是以最慢。伍封让两艘余皇减速,按飞牛的速度同驶,以免让余皇拖着飞牛而行,浆手太过费力。三舟相距颇远,展如站在船尾最高的观台中,与舵手互通声气,一路以旗号为令。这观台比甲板高出两丈,如同一间小室,由三根铜柱支撑,十分坚实。 伍封与众夫人在船头看了一回,只见周围碧波轻漾,阳光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偶见舟艏所至,惊得大鱼跃出水面,远处海天一色,风景甚佳。 众女除了梦王姬外,都熟悉海景。梦王姬是首次见海,又是首次乘大舟行于海上,见周围景色之美,不禁心旷神怡。伍封见她第一次乘舟入海,怕她晕船,过了良久并不见有异,才放下心来,携着她的手道:“王姬,我带你看看这大龙,包管你更加惊奇。”众女在船头嘻嘻笑笑,与站在船头旗位处的田力打趣,伍封带着梦王姬在大龙上到处细看。 伍封道:“这艘大龙本是吴国三艘余皇之一,宽三丈多,长二十五丈,设上下二舱,可乘六百人。上舱可乘甲士二百多人,下舱有浆手三百人。夫差派水军司马徐乘率水军伐齐,战败之后,徐乘不敢回国,便在海上为盗,自称‘海上龙王’。他想长居海上,是以将大龙船身上蒙了生牛皮,船首、船尾和船身还嵌了薄铜片,可避箭矢,又能撞翻敌船,水上无可抵挡。”梦王姬道:“这人想来精擅造船之技。”伍封道:“是啊,徐乘与展兄一样,一家数代都在吴国水军之中,最精造舟。船上所有柱架都是青铜所铸,是以构建甚固,三百浆手中配以三十铜浆、舵用铜舵,以免战事浆断舵毁,在水上动弹不得。” 梦王姬愕然道:“船上用这么铜,岂非甚重?”伍封笑道:“这还不算,这大舟船身两侧用双层的厚木板,中间还嵌了一寸厚薄的青铜片,铜片相交处磨成凹形,灌以铜汁,数百块铜片连成一体,整艘船如同嵌了一层铜甲一般,就算损了一层也不怕有水渗入,船首船尾和舱底之外层还加用了厚铜板铸在一起,专用来撞击,船身连木带铜,厚达尺余,故不怕触礁或被人凿穿。”梦王姬惊道:“若拆了外层木板,岂非就是一艘铜制的大舟?”伍封笑道:“那也差不多,不过铜片不算太厚,每片之间熔铜汁而嵌合,直接被巨浪冲击怕不持久,是以外层那木板非要不可。” 梦王姬沉吟道:“这徐乘想得周到,一般的舟船都用木制,有些怕火,用了铜片后,便大可放心。”伍封带着她到前舱,这前舱一隔为三,前面有大案,是发号施令之处,后面隔为两间,一间有卧具,铺设裘衾革席,另一间仍放着那可容二人的精铜浴桶,两间之中有门相通,侍女早放了火盆生火,舱中甚暖。伍封指点着舱底和壁顶,道:“这里都嵌入薄铜片,既可防水火,又可防箭矢,在战船之上可算铺呈豪华。”梦王姬咂咂称奇,又看了前舱之后的三个小舱,这是将领所居,过后是可睡二百人的士卒大舱。大舱之后有一个库舱,眼下腾出来作马房,以养战马,圉公阳带十余个擅养马的寺人也居其中。 二人到后面的两个颇大尾舱,见左舱中是寺人侍女的睡房,用木屏中隔。右舱稍大,放在盛酒水大瓮十余个,还有大小二十个煮食的铜制的鼎、鬲、釜、甑诸物,另有尊、觥、壶、爵、盘、簪、刀、俎、簋、豆等物不计其数,除了俎外都是铜制。庖丁刀正带着他新收的那班学庖艺的寺人正忙着酒肴饭食。 梦王姬见这庖室舱底舱身皆贴着薄铜片以防火,不禁叹道:“徐乘连庖室防火也想得到,算是个了不起的人材。他若不当海盗,到哪里不可展其所长?梦梦早知道此人,必招到成周去重用。”伍封笑道:“这人当海盗时作恶多端,人品不甚好,到了成周说不好会害人。”梦王姬道:“这却难说。许多人都是形势所逼,或是被恩怨情仇所苦,才会由善变恶,未必是天生的坏人。”伍封点头道:“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譬如我们这亲事万一不遂,我定会来个偷香窃玉将你拐走,岂非见罪于天子?这便是为情所苦,好人变坏了。”梦王姬脸色微红,嗔道:“你以为我会跟你走么?”说着横了他一眼,颇见娇媚。她向来恬静雅致,极少娇媚之态,此刻被伍封之言所感动,露出女儿之态,伍封看在眼中,只觉得她千娇百媚,美艳之极,不免食指大动,一手揽住,扯着梦王姬入了前舱。 过了好半晌,梦王姬脸带微红,懒洋洋由舱内出来,到船头正想与妙公主和楚月儿说话,伍封追出舱来,道:“各位夫人,为夫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非得与你们商议一下不可。”楚月儿奇道:“什么大事?”伍封笑道:“这前舱虽然够大,可卧床只够三同睡,免强挤挤也只能睡四人,我们八人怎么好挤着睡?”众女脸带羞色,梦王姬瞥了在船头暗笑的田力一眼,将他扯到一边,嗔道:“不是还有三个舱么?”伍封摇头道:“虽然小阳在马舱、小刀在庖室,但这三个舱中,有两个舱是田兄、展兄所居,还有一舱给老商,怎可将他们挤到士卒大舱去?”众女都走过来,楚月儿点头道:“这也说得是。” 妙公主笑道:“无非是加两张卧床是事,有啥了不得?晚间加上,起床便拆,并不碍行走,”伍封皱眉道:“万一晚间有事,我起来岂非要踩着你们?”妙公主吃了一惊,忙道:“这可不成,你这人像大象似的,一脚踩下来还了得?”楚月儿笑道:“夫君睡外面不就成了?”妙公主笑道:“我倒有个绝妙的主意。”众人忙问道:“什么主意?”妙公主侧头看着伍封,笑道:“前舱中不是有个大浴盆么?容两三人都可以,夫君不怕水,晚间便睡盆中最好。”伍封恼道:“没良心,赶我睡盆中?!”妙公主格格笑道:“不是我没良心,实在因你太长大,挤在一起,晚间被你不小心伸一臂压着,轻者恶梦连连,重者气窒,不可不防。”楚月儿笑道:“要不月儿睡盆中。”梦王姬笑道:“公主说笑的话,怎可认真?我看加卧床的法子尚可,夫君和月儿要睡靠外处以防不测。” 侍女取来卧具放在舱中,伍封见卧舱甚挤,让侍女到前舱去,见卧具不太长,铺在舱中仍能留出通道,索性不等晚间,此刻便让众女自己铺设。俨然成了一张极大的床。伍封看着众女忙碌,不住地摇头叹息。楚月儿问道:“夫君怎又烦恼起来?”伍封叹道:“天下男人都想多娶夫人,但夫人多了也有不好处,你看,这么点事情,居然要商议许久才有定计。”妙公主笑道:“夫君现在后悔了么?谁让你平日花心,油嘴滑舌骗人嫁你?”伍封斜眼瞧着她,道:“我只嫌少哩!”妙公主见他神色古怪,似乎不怀好意,笑道:“那泥卡够由乌兑斯卡?”伍封怔了怔,醒起这是梦王姬教的扶桑言语,意思是“你想干什么?”笑道:“你这丫头一路上专与我作对,嘿嘿,今日居然想赶我睡盆,决计不能就此将你放过!”伸身将她抱起,扔在厚被上,压身下去,妙公主娇呼一声,呢声道:“夫君……”,才说两个字便被伍封堵住了嘴。 众女偷笑溜到旁边放着青铜浴盆的房中,梦王姬想起那大匠尹送的那薄铜浴盆来,出外让渠牛儿拿来,放在浴盆之旁,众女坐在火盆边小声说话不提。晚饭之时,伍封与妙公主由卧舱出来,叫众女一起到前舱用饭,这前舱是施令之处,类于府室大堂的用处。 伍封这一路行程殊不简单,一直小心提防,再加上赵飞羽、田燕儿、平启、任公子之死,以及支离益一路追杀,他表面上镇静自如,其实心情一直抑郁。今日到了大舟之上,如龙归海,终于放松下来,心情大好,用饭时不住口与众女说笑打趣。 本来按余皇之速度,由燕国到莱夷只须十二三日,但那飞牛大船慢了些,余皇只好降速,是以要十六七日才能到达莱夷。海上行了三日,渐渐西北风起,天色也是阴多晴少。 伍封与楚月儿站在船头旗位之旁,便觉朔风猎猎,甚是寒凉,只听舟上的大帆在风中噼噼啪啪地响。伍封叹道:“冬天刮这西北风,在这海上格外冷冽。”田力一直在旗位观海,接口道:“北地的冬天便是这样,其实齐西之地也差不多,也十分冷。”又看着天色,道:“若是南风,我们行程反而要慢些。不过海上这天气变得甚快,只怕这数日间要起大风。” 这时,那飞鱼观台上的人不住地展动旗号,伍封看了半天,不明其意,向船尾的高高观台看去,见展如也挥旗应答。伍封也不知道他们互相“说”些什么。心忖这人都是水军将领,在海上比自己经验强多了,其余二舟观台上是他的亲卫,必定也是精擅水战之辈,也不去理会。楚月儿看得有趣,道:“原来海上用旗作号令,名堂可不少。”伍封笑道:“这是旗语。”楚月儿问道:“若是晚间看不见,又怎么办?”伍封道:“以前展兄教过我的,晚间用火,若有雨便用金鼓。” 到晚间时,风越来越大,渐渐下起雨来。只因海上无物阻碍,海风之强更胜过陆地,此刻只闻风声劲急,雨也越来越大,大舟高起低伏,不住的颠簸,人在甲板上便有些立足不住。甲板上的士卒都要抓紧船板旁的粗绳才能行走,展如鸣金数下,命士卒入舱避雨,又让人请伍封、田力都入舱避风雨,其余士卒都入舱中,只有自己留在观台观察方位,与其余二舟互通声气,这大冬天淋雨可不是件好事。 伍封让田力去士卒大舱守着,圉公阳带寺人守马匹辎重,又让庖丁刀照看侍女寺人,商壶带着渠牛儿和公敛宏在底舱与浆手在一起,自己与众女在前舱围着火说话,只觉风声急响,骤雨密集,大舟颠簸起伏得更为厉害,仿佛正急切行驶着,众人在舱中也站不住,都坐了下来。虽然众人除梦王姬外,都曾乘舟涉海,但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雨。雨点随风入舱,楚月儿忙起身将舱门关好,妙公主听着外面呜呜的风声,脸上微微变色,道:“这么大的风,我可从未见……”,忽然大舟猛地抬起来,似乎是船头被巨浪掀起,一个浪头拍起来,竟然盖上了甲板,连前舱门下的缝隙也沁入了水,妙公主惊呼一声,后面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伍封忙将火头灭了,免得大舟倾摇,这火盆翻覆易引起火烛。此后这大舟便不住地被巨浪抛起,又再落下。伍封耽心道:“我们这大龙不惧风浪,但飞鱼、飞牛没有大龙坚固,未知能否抵受这狂风巨浪?”楚月儿道:“夫君,我们出去瞧瞧?”伍封点了点头,对梦王姬道:“你们切不可出去,外面风浪太大,不小心便被卷了去。”梦王姬点了点头。 伍封与楚月儿艺高人胆大,开了舱门,便觉烈风扑面,忙闪身出去,回手关上舱门。二人牵着手,小心沿舱壁走着,只觉甲板上满是水,走在上面有些滑,好在二人身手了得,仍能稳稳走动,若换了他人,早就跌倒被巨浪卷走了。周围黑压压一片,根本看不见物,二人估摸着飞鱼和飞牛的方向细看,只见隐隐透着火光,起伏不定,心知那火光必是由船舱中沁出来,既有火光,这两舟便平安。二人又往后面的舱中去,先探视了庖丁刀和寺人侍女,再看了圉公阳和那些照看战马的寺人,见圉公阳等人让战马横卧着避免颠簸,称赞了几句,又往大舱去。只见田力带着士卒都守在舱中,不敢乱动,伍封叮嘱他们紧闭舱门,切不可出去。田力与众士卒见如此风浪之中,伍封还湿淋淋来叮嘱探望,无不感激。伍封出了大舱,片刻又折回来,对田力道:“田兄,铁勇都有铜链子在身上,你让他们用铜链在两边舱门处横系,就算舱门坏了,又铜链挡着,人也不会跌出去。” 伍封与楚月儿由后面观台处的木栏走下去,见展如浑身水淋淋地正在舵室与舵手把着舵。伍封道:“展兄怎不去休息换衣?”展如神色凝重,道:“我们三舟相距不远,眼下不能视物,最是凶险不过。若不把稳这舵,弄不好便三舟相撞,舟覆人亡。好在三舟差不多重,飞鱼、飞牛上的舵手又是在下亲自教出来的,颇有默契,先前天未黑时在下已经让三舟定好舵向,只要我们定舵不变,便不会撞上了。” 伍封心忖这活儿可不好干,说了几句又到底舱,见众匠手都收了浆躺着,浆口的木格全部插上,使水不能沁入。浆手见了伍封二人,都坐起身,伍封见船身摇晃得太厉害,让他们睡下。渠牛儿和公敛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坐在两头的口上,商壶在浆手中间。伍封怕海浪损坏了浆口的木格,使海水沁入,商壶道:“老商已经看过了,这浆口木格其实是用厚木和两寸厚的青铜片合成,坚比船身,姑丈和姑姑无须担心。”楚月儿点头道:“当初造这大龙时,徐乘必定想到这事。”伍封道:“是啊,他这‘海上龙王’是确不是白叫的。” 二人在舟上转了一整圈,上了甲板再看飞鱼和飞牛,见仍然是差不多远处,依然沁着火光,这才放心入了前舱,与楚月儿拿出革囊中的铁链,将舱门系好。众女都裹在被中,本来有些耽心,见二人回来,梦王姬吁了口长气,道:“先前风浪更大,我们正耽心哩!”伍封笑道:“我们又不怕水,就算掉入海中也无恙,只是怕因此与你们分开,一时间寻觅不到。” 众人胡乱睡一睡,时时被狂风巨浪吵醒。过了三五个时辰,风依然大,但雨却小了。便听展如鸣金,甲板上人声嘈杂,伍封出舱看时,见天上微明,勉强可以视物,士卒们正扶着船上揽绳,忙着检查舟上各处,又将板上的积水扫落。 忙了好一阵,庖丁刀带着寺人送酒肴到前舱来。妙公主笑道:“原来这一会儿你们便弄好了饭食,我正觉得肚饿。”庖丁刀叹道:“这风浪非同小可,眼下暂息了雨,天色却不见好转,小人不趁机制些酒肴干粮,龙伯与各位夫人岂非要饿着?”伍封问道:“士卒和浆手是否也有吃的?”庖丁刀点头道:“小人们加紧造了干粮,又制了些菜肴相拌,每人都可用上两日。”伍封点头道:“你想得周到,你放些干粮在这儿,我们饿了便吃,免得你们冒雨赶到庖舱,易生意外。等天色好了,你们再入庖室不迟。”庖丁刀见他体贴下人,甚是心服,让寺人拿了干粮来放好,又为伍封那翡翠葫芦灌满了酒。 伍封等人匆匆用过了饭,庖丁刀等人正收始鼎俎之时,便听雨响,风雨又大起来。便听金响数声,众士卒急忙牵着缆绳各自回舱,庖丁刀等人也赶回庖室。 片刻之后,风浪滔天,天上极黑,隐隐有雷声传来,伍封见众女面面相觑,叹道:“这一次真是不巧,想不到遇上了大风浪。这大冬天居然会有雷雨,当真是古怪。”梦王姬道:“天有不测之云,这海上的事可不比陆上。”楚月儿道:“风大船速,我觉得这大舟借助风势,行的比以往快了一两倍,理应过三五日便可到莱夷诸岛。”妙公主笑道:“这样说来,这狂风倒是件好事了?”梦王姬道:“怪不得,听说展爷连舟上的大帆也不落下来,想来是为了借风势而回。”伍封道:“我以前与展兄讨论水战和海行,他曾说遇到风浪,一般要降帆,顺风降半帆,逆风则全降。看来这降帆也大有讲究,原来如此狂风也可不降。” 天外雷声渐近,除了伍封与楚月儿外,众女都觉得颇凉,裹被而坐。伍封笑道:“公主、月儿和雨儿她们常随我行军,虽然以往没有这么狼狈,却是见识过的。王姬第一次随我回家,一路上便风险重重、麻烦多多,眼看即日要回了,却遇上这么大的风雨,没想到吧?”梦王姬笑道:“也不算什么。这次你回了齐国,只怕要与田恒斗个天翻地覆,说不定还有更难的事儿哩!”天外电光正闪,伍封想起田恒就心烦,摇头叹道:“这事可当真……”,才说了几个字,便听天上猛地一个焦雷,如同天裂,整个船似乎也因此而颤抖了一下,连妙公主这么胆大的人也吓了一跳,冬雪和夏阳变了脸色。伍封还没来得及往下说,门缝处连细透闪着电光,便听雷霆一迭声响个不停,此刻风雨交集、电闪雷鸣,连伍封也觉得心惊,心忖这天地之威,便以此刻最为猛烈。 这场风雨又连续了两天,到第三天午后,总算风收雨敛。不过仍是阴天,士卒出舱检查船只,庖人造饭,浆手再开始操浆,各有其忙碌之处。伍封等人四处探视安抚,只见船中到处都湿,连底舱也由甲板口沁入了一点水。看飞鱼和飞牛依然无恙,三舟之间打着旗语,互报平安。 伍封与众女站在船头,只间天空灰蒙蒙的不见日头,四下里都是海水,看不见些许陆地,也不见任何岛屿。田力拿了司南出来,见船行方向正指南面,顺水行舟甚快。 晚饭时伍封将展如、商壶、田力、圉公阳和庖丁刀叫来饮酒,痛痛快快用了顿饭,说起这三日的风雨,无不感慨。展如道:“如果不是余皇、飞牛又未改造,我们只怕早就舟覆人亡了。”商壶道:“是啊,这风雨奇大,老商从未见到过。”伍封道:“总算平静了,这三日应该行了不少路程。”展如笑道:“这阵风至少送我们驶出了五六百里。”楚月儿道:“只有五六百里?月儿还以为有千余里哩!”妙公主喜道:“这么说来,我们没几日便要到了?”展如点头道:“也就是五六日便可到莱夷。”梦王姬道:“看这天色,只怕这几天还会有风。”展如笑道:“再有风岂非更好?风浪之大,未必大过这两日,正好助我们行程。” 果然不出梦王姬所料,舟行四日,第五日时西风大作,虽然无雨,却激得巨浪滔天,众人心忖一二日便到莱夷,是以不怎么耽心,谁知在风中行了五六日,依然在海上飘着,四下不见陆地。 妙公主焦燥起来,道:“怎么回事?按理说早该到了,怎么眼下还是在海上驶着?”伍封道:“或是因风之故,大舟一路上歪斜而行罢。”梦王姬将展如叫来问,展如道:“一路上有风,使大舟行驶时左弯右拐,这便耽误了。”田力在一旁道:“展兄这舵可要掌准些,否则南辕北辙,事儿就大了。偏巧我那司南又没了……”,展如笑道:“田兄过虑了,倒不是胡吹,在下一家数代都为水军将领,这水上之事,只怕很少有人比在下明白。”伍封点头道:“展兄的水军本事在下是知道的。”众人心想也是,此处要论水上行舟,无人及得上展如的本事,若连他的本事也信不过,又让谁指挥这三舟行驶? 众人索性耐心等候,自找乐子,伍封与众女每日说笑,或听梦王姬说点古事,譬如大禹治水、黄帝与蚩尤之战、妇好征尸方、姜太公渭上钓鱼等等,或是学些扶桑言语互相笑闹,总之是无聊之极。天色整日阴沉,雾气甚浓,易使人心烦,好在舟上美酒甚足,伍封每日饮得半醉,在舱中胡混,或是去找展如学习舟楫远航之技,展如忙时,他便找水卒细问。伍封本就向展如学过水战本事,如今正在海上,边看边学,这舟楫远航之术自然是轻而易举地学得十足十。 如此过了十余日,连伍封也觉得不耐,心忖怎么行了这些天,就算是打一个来回也差不多了,怎么还在海上?看四周时,仍然是一望无际。天空渐渐放晴,这日一大早,商壶和田力匆匆走来前舱,田力苦着脸道:“龙伯,这下糟了,原来我们这些日一直顺风往东走,眼下只怕已经出了齐东大海甚远。”伍封吃了一惊,道:“不会吧?”田力扯着伍封到舱门边,指着前方道:“龙伯请看,日头正由前方升起,天下只有东升之日,怎有南升之日?” 众女都大惊失色,一起挤在舱门处往外看。伍封惊道:“怎会如此?虽然每日都是阴天,但有司南之助,决计不会走错方向。”田力叹道:“龙伯还记得狂风骤雨止的那日么?那日早间天色昏暗,但小人的确见到大舟右方远处有大片陆地。那日小人用司南测过方位,的确是往南而行,那时只怕已经出了莱夷东海之口。其后小人的司南便不见了,每日风中急行,总觉得既是西风,怎么要顺风而行,又怕展兄见疑,不敢问他。”梦王姬叹道:“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么胡里胡涂行了二十几天,只怕已经驶出了二三千里吧?”田力摇头道:“小人曾与几个索家和乐浪族水卒参详过,其实以那三日风雨,我们正如小夫人所说,行了千余里,再一路往东出海口而驶,计算下来已经有六千余里了!”众人大惊:“什么?再这么行下去,岂非要到日出之地?” 伍封心忖:“以展如的本事,怎会错误至此?”正想让商壶将展如叫来,展如便拿着个司南急匆匆走来,不住地摇头叹息,道:“龙伯,大事不妙,我们这次可走错了。”伍封皱眉道:“怎会如此?”展如叹了口气,道:“都怪在下手上这司南。这个司南也怪,所指方向总是向东,今日见了日头方才发现。”伍封接过那司南,只见上面那磁勺果然指着日出方向,无论将司南拨向哪方,脱手时仍回指东方,但司南盘上那边的字却是个“南”字。伍封大奇,道:“这玩意儿怎会如此古怪?展兄从哪儿得来?”展如道:“这便是军中之物,在下出发之前由赵兄处领来。由齐国往燕地时是晴天,未用上此物。不料回程用它,竟会如此,正如田兄所说,我们可是南辕北辙了!” 梦王姬拿过这司南,看了好一阵,叹了口气,道:“这司南被人做了手脚,怪不得会指着东方。”她将铜盘“南”字一方指着北面,磁勺便指向北面,只要是“南”字所指,磁勺便指向那一方。展如恍然道:“原来这磁勺只是指着这‘南’字,而不是南方。”妙公主问道:“这是何道理?”梦王姬道:“司南的托盘理应是铜制,这铜盘其它地方都是铜,唯‘南’字这一方的边上是用磁石所制,便将磁勺的尖头吸向这方,因磁力不算太大,是以又不会牵动磁勺滑过去。”展如摇头道:“在下真是蠢笨之极,这司南在下一直放在观台上嵌着,若是拿下来随便转转,必然会发现破绽。”不住地自怨自艾,道:“在下领兵已来,从未有过如此大失,这次真是无颜见人了。”伍封道:“展兄,这事不怪你。只是我们军中的司南竟会被人做了手脚,偏巧又让展兄拿来用,这真是奇怪了。既然知道走错,我们该回头了吧?” 展如点头道:“当然,幸好在下这一次携带的辎重食水粮草甚多,可供千人半年之用,否则就要在海上饥渴而死了。不过干粮食水大部分在飞牛上面,大龙和飞鱼上面的水粮只够月余使用,眼下所费几乎殆近,非得从飞牛上补给不可。另外两舟上面未知有人伤损,还得调整一下人手。这大帆也扯破了数张,须得换上备用的新帆。”伍封道:“我看这三舟之上都有小舟,是否用小舟来装载调济?”展如道:“三舟之上都有逃生用的小渔舟,只是小舟调济甚慢,最好是找个避风处将大舟先停下来。” 这时,便听甲板上的士卒一阵欢呼,商壶匆匆跑来,道:“姑丈,前面发现了一个岛。”伍封等人忙上船头,只见远处果然隐约沉浮着一个岛,相距太远而不知道大小。伍封下令先往岛上,等调济干粮食水后再转头回驶。又让冬雪放一只信鸽回莱夷,告诉娘亲大舟遇风雨而行错方向的事,免得她耽心。 渐行近时,便见海上有一个大岛,岛颇为高耸,形如一山,水雾缭绕在其半山,颇见神秘。到了岛屿附近,大舟被迫在离岛五十余丈处停了下来,原来这一带有珊瑚礁隐在水面下,大舟吃水太深,无法靠近岛上,众人对这里地形不熟,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靠过去。展如只好命大舟往南转,饶过南端,到岛南面去。 妙公主见这岛远看便十分美丽,欢喜雀跃,道:“这岛在大海中间,只怕岛上风景更美。”楚月儿道:“是啊,莱夷诸岛离陆地近,而这岛就像天降宝石,忽然立在大海之中。在远离大陆的茫茫大海上,这岛屹立如山,必有其生存之理。”展如笑道:“依在下的经验,凡是海岛离大陆越远,风景便更好,全因人迹少至,天生自然。”众女大为心动,颇想上岛一观。 梦王姬道:“这岛颇见神秘,未知是否有人。”楚月儿道:“只怕没甚么人,别人没有大舟,可来不了这地方。”妙公主道:“如果这岛上有神仙,岂非极好?”她这句话说得伍封都有些心动,伍封笑道:“如果岛上有神仙,我们大可以跑到岛上去拜访,看看神仙是何模样。” 这时大舟都停在岛南海面上,因怕触礁,不敢深入。伍封见此时无风,令三舟调济水粮,飞牛陆续放下渔船,将食水粮草运上大龙和飞鱼。如此搬运自然是奇慢无比,若要运载妥当,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为免载物沉重,三舟上空余的大瓮尽数扔入海中。这些大瓮可容人藏身,里面既然空了,大部分飘在海面上,并不沉下去。水卒由舱内取来备用的大帆,将旧帆拆下来,换上新帆。 妙公主看着大岛,心甚神往,道:“夫君,好不好我们到岛上去瞧瞧?”伍封道:“就怕在岛上有异物怪兽,我们上去后一时下不来,多生枝节。何况这岛甚大,也走不了多远。”楚月儿笑道:“我们大可以连战马也带上去,骑马在岛上走走。”伍封问梦王姬道:“王姬,你觉得如何?”梦王姬道:“我从未上过海岛,去看看也好,不过这岛上未知如何,我们得小心提防,万一有异兽、异族抑或海盗,说不好还要打斗。” 伍封想了想,与展如等人商议。展如笑道:“反正运载辎重还有好些时候,我们索性明日动身,龙伯大可以带夫人上岛看看。王姬之言甚有道理,龙伯得带些人手,在下亲自送你们上去。”伍封让商壶、圉公阳、庖丁刀、巫水带着水遁者和铁勇去准备,自己与众女入帐换衣,内穿水靠,外贯甲胄,随身革囊和诸般武器也带上,又将各人的战马准备,那匹黄龙一直放大舟上,这时也带下去,暂给商壶乘坐,商壶又拿了三顶帐篷包好,以备岛上立帐之用。准备了好一阵,展如早已经准备好渔舟,用绳梯送梦王姬等人上舟,战马却用大绳网吊下去。 圉公阳道:“一阵船靠岸时,我们大可以踏水上岛,只是各位夫人身子珍贵,总得有个桥板搭上岸才是。何况战马也要沿桥板行上岛去,以免陷入岛边沙石,伤了可不好。”展如皱眉道:“桥板自然是有,但可供战马上去的便要宽了,一时间哪儿弄去?”他是军中宿将,带士卒操练向来是水里来水里去、火里来火里去,哪里顾得了许多?可伍封这几位夫人委实娇贵,圉公阳和庖丁刀又是宫中寺人出身,服侍人惯了的,此刻这么说起来也确有其理,譬如楚月儿可以飞跃,但梦王姬和妙公主却不成,总不致于让这二女泥水淋淋地上岸吧? 伍封见他颇为头痛,笑道:“这事儿好办,上次在代地,赵无恤不是从代宫中找到两面门扇似的金铁大干么?这两件物什既轻巧又平整,坚硬无比,便用它来做桥板罢。”商壶飞跑去舱中,叠捧在手拿来,此物大如门扇,却只有圆盾般重,这是别人送伍封之物,是以搬上舟时,自然放在大龙之上。商壶笑道:“姑丈的主意甚好。咦,这两面东西似铁非铁,坚硬而轻巧,一直未知其用,莫非代王也用它来做桥板?”楚月儿笑道:“岂有此理?代地水少,怎会用这桥板?也不必放在宫中珍藏,想是自有其用,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她双手接过,飞身飘下渔舟,将金铁大干放在舟上。庖丁刀见金铁大干表面十分平整,怕梦王姬等人滑脚,又将先前换下的残破旧帆拿了来折好,放在大干上垫脚,看得展如暗暗叹气,心忖士卒都如此的话,还能打什么仗?又见伍封这七位夫人下舟,圉公阳还带了七名侍女拿着众夫人的随身衣物下去,更是忍不住摇头。 伍封临上渔舟时,吩咐田力小心守船,道:“展兄不在时,田兄指挥船上浆手士卒,勿生变故。”田力点头道:“龙伯但请放心,小人理会得。”伍封见商壶下了舟,自己才跃身飞下了渔舟。 二十余艘渔舟载着伍封等人和战马小心向岛上驶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岛旁水湾处,浆手跃下船,将那两面金铁大干搭在两艘船的船头,等人马下舟,再移往它船,片刻间伍封等人都上了岛。渔舟再驶回去,将铁勇载来,反复数次,铁勇、水遁者、侍女和战马都上了岛。展如道:“龙伯与各位夫人请自便,在下带着浆手在此等候。” 这岛上沿海处都是细细的黄沙,沙中有不少贝壳、大蚌、海螺等物,各有其颜色。梦王姬慢慢走着,忽见一只螃蟹由螺中爬出来,奇道:“咦,这蟹怎会从螺中出来?”巫水道:“王姬,这蟹名叫‘寄生蟹’,专以螺壳为穴。”伍封道:“我看那田氏便像这寄生蟹。他们祖上由陈国逃出来,到了齐国,寄居一两百年,渐渐将齐国掏得空了,齐国便成了田氏的螺壳。”梦王姬赞道:“夫君很有学问。”伍封笑道:“哪里,有王姬在身边,谁敢自称有学问?你才是学问通天。”妙公主在一旁笑道:“唉,这两人居然一唱一和,互相吹捧。”众人都笑起来,楚月儿道:“夫君之武技、王姬之学问都是天下无双,这一文一武,月儿的确是很佩服的。”伍封道:“我可不敢说天下无双,至少还胜不过支离益。”楚月儿道:“我看也用不了多久,支离益便会败于你手。” 众人说说笑笑,仰头往上看,只见这如山的小岛甚奇,威武之中有颇有逸然的灵性,似乎不粘丝毫凡尘一般,山壁斜削,无从攀沿。众人都骑上了战马,沿沙滩轻驰,寻觅上山之道。走了许久未见任何人迹,到了岛的北面,沙滩渐失,便见礁石如壁,海浪拍打着礁石,水珠如雪花般溅起甚高,这些水珠映着阳光,发出五彩斑斓之色。 众人立马礁石边上,几乎看得呆了。楚月儿道:“很少见这样的地方,连水珠也似乎有许多颜色。”妙公主道:“水珠便已经如此之美,这山上只怕更是好看。”再行了百余丈,几乎转了半个圈,终见一条类似路径的山道。梦王姬道:“我们这一路行走半个圈,大约有五十多里了吧?”商壶道:“老商算过,约六十里。”伍封道:“看来这岛也不小,半圈就有六十里,整整一圈岂非至少有一百二十里?”春雨道:“看来这岛按平地算大约有方三十里地以上。”伍封笑道:“雨儿算得甚快,看来渠公老爷子的功夫没有白费。” 众人都下了马,沿山道上山,其实这山道并非人为的路径,而是天生夹在石壁中的一条缝隙,宽处有五丈多,窄处不到两丈,本可骑马,只是山道上面石块、灌木、青草甚多,非得清除不可。商壶擅长步行,跳了下马,将缰绳交在圉公阳手上,自己走在前面拿大叉开道,巫水这九名水遁者以及二十九名铁勇也下马相随,遇石则搬、遇树则伐,伍封等人一路牵马上去,他与楚月儿一戟一矛拨着乱草,只见两旁山中怪石粼峋、奇松古扑,更有无数参天巨木,时有奇鸟由道旁惊得飞起,行至半山,地势忽然稍平,这山如同从中间削出了一片半山较平整的地出来,平地上山土甚厚,满地都是青草,低矮的果树成片,生着各式各样的果子,靠山壁处还有数片竹林,修竹高低不一,高者十一二丈的都有,低者也有一丈多的细竹。平地上有不少野兔、黄羊,都不怕人,看来是因这岛上无人居住,是以不知道人之可怕。 伍封见这平地甚大,只怕有方六七里,喜道:“这平地甚好,若是拿一半来作田壤,只怕也使得。”妙公主道:“这岛离我们莱夷太远,就算开垦良田,也无所用。”众人看了一会儿,继续往上行,途中说不出风景之美,行不多久。猛见眼前豁然开朗,已至山顶。商壶大喜,在前面跑来跑去到处看。这山顶甚奇,东、西、北三面都是平滑的山壁,中间围着方百余步的平地。忽听商壶大呼小叫,道:“姑姑、姑丈,这里有个山洞。”众人循声过去,见一块巨石竖在北面石壁前两丈多处,绕过巨石,果见壁上有个山洞,两旁挂着无数极粗的山藤,如同绿壁。可巧这巨石挡住视线,若不饶过来看,谁也不知道石后会有个山洞。 圉公阳将马系在洞前的青草地上,解开肚带,卸下马鞍让马吃草休息,众人往山洞内走去。因为这山洞在石壁上,壁前是大片空地,是以山洞前端颇为光亮。这山洞甚阔,但只有十余丈深,洞内也十分干燥,行至洞后时,见到山洞的另一出处,还未走近,便听见轻微的水声,出洞口看时,只见地势低矮了一两丈,往下看时,只见数十余丈低处赫然是一处小湖,广约里许,被山壁围住。那湖水映着碧蓝的天色,湖水并不深,四面有十余道山溪流入湖中,又有数道山溪盘恒而下。 众人见这海岛之上居然有湖,而且这湖地方甚怪,若不过这山洞而下,无论从何处上山都觅不到这湖。伍封心忖若论地势之奇妙无常,自己所见中无过于此岛。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商壶飞跑了下去,俯在湖边看了好一阵,又尝了数口湖水,大声道:“哈哈,这湖中竟然是淡水。”伍封喜道:“我们大舟上的食水未知够否,如果不够,大可以来此湖补给。虽然辛苦些,但总是有水可补。”楚月儿埋怨道:“这老商甚是莽撞,万一这湖水有毒,怎生是好?” 一起下到湖边,见湖水碧蓝如镜,并不甚深,一眼可看到湖底。楚月儿检查过湖水,笑道:“这湖水甚是干净。”众人正觉有些口渴,都捧水饮了数口,只觉湖水清冽微甘,令人心怡。若非春水稍寒,恨不得下湖畅泳一番。梦王姬沉吟道:“看来这湖水是雨水汇入,再加上山上积雪所融,才会是淡水。”伍封指着那数条流出的山溪道:“若是雨水少了,大可以将溪暂时堵住,用以贮水。”巫水道:“海上雨水甚多,湖水只怕还不易少,何况岛上也没人用这水。”伍封道:“若要引水到山腰的平地灌溉,用水便不少了。”妙公主愕然道:“夫君真想在山上垦田?就算这是夫君的龙伯国境,未免太小了吧?” 在湖边盘恒了好一阵子,众人才沿湖旁的山道进了山洞,穿过山洞,梦王姬看着洞前那颗巨石,道:“这石头也奇怪,竟然是整块顽石,如同一面照壁挡在洞前。”伍封点头道:“洞中只有往风,全靠这块巨石所挡,否则必然风大。”商壶早已经跑到前面去,过一会儿又叫道:“原来这里可上到山上最高处。” 众人循声过去,只见北面山壁有一处较缓,可以登上去二十多丈,商壶正站在顶上大呼小叫。伍封见路径不太好爬,牵着梦王姬在前面,缓缓登上去,只见上面是只有十余丈阔,正是此岛最高地方,四下望去,只见大海茫茫,一望无际,岛西岛北是礁石如壁,岛南是沙滩,岛东却是两排蟹钳般的石壁,直插如海,然后各往内伸出数里,在中间围了个天然的水湾,水湾靠陆地处一半是石壁,一半是沙滩。众人都上了山顶,梦王姬和妙公主自小少行路,今日远行了三个多时辰,都呼脚痛,圉公阳拿了两块厚席放在山石上,二女坐下来看景。庖丁刀见已经是下午申时,忙取取出干粮来,众人权以当饭。 这时商壶从怀中取了面旗出来,这是伍封一路上常用的旗,上面写着龙伯名讳,他到先前那洞前巨石旁,将旗紧紧扎在一棵大树上,大声对上面道:“这地方避风,姑丈,便将旗儿扎在此处好么?”伍封奇道:“你扎面旗在这儿干什么?”商壶笑道:“老商早想得明白,既然这岛是我们先觅到,自然是姑丈的辖地,先留个旗儿在,日后出海玩时,说不好到此一游。以后万一再有人来,也知道这是姑丈的地方。”众人见他得意洋洋地,忍不住好笑,妙公主点头道:“这也没错。日后我们可乘舟来瞧瞧。” 此时天风渐烈,远处海浪渐高,从岛上下望如同一条条白线飞速移动。众人见岛东蟹钳般的石壁所围之中的数里海域平整如镜,碧波微漾,无论岛外海上风浪如何劲烈,一入其中便如消失了一般。梦王姬和妙公主指指点点看着,咂咂称奇,梦王姬叹道:“这水湾真是天生的避风之处,靠石壁之处可以停大舟,靠沙滩处可以嘻戏为乐。”楚月儿笑道:“月儿看这岛甚美,若长居此岛,岂非如同神仙?” 伍封心中一动,忽想起当日在莱夷时,乐浪乘曾经说过海上仙岛之事,还说其先祖有人飘流仙岛,岛上还有淡水之湖,莫非就指此岛?乐浪乘还说岛东海域不受风浪,正与此地相同。想到此处,笑道:“我知道了,这岛以前有人来过,便是乐浪族的先人,这岛必是他们口中的仙山。”楚月儿和妙公主也想起来,梦王姬细问,妙公主将那日乐浪乘与田力的话说了一遍,梦王姬甚为惊讶。 妙公主道:“这岛甚好,既然夫君和月儿都喜欢,总该有个名字吧?没的总是这岛那岛地叫,越说越让人糊涂。”伍封道:“是该起个名字,不过这事非王姬不可。”梦王姬沉吟道:“我们到这岛甚是不易,这岛上并无人迹,有人来时自然是好。孔子曾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看这岛便叫‘朋来’。”众人都称这名字甚妙。伍封击掌大笑,道:“此名极妙,日后诸事平定,我倒想跑来这朋来岛上隐居,自由自在,悠哉由哉。”楚月儿喜道:“正好,月儿也这么想,到时候我来陪你。”妙公主道:“只有我们几人肯定不行的,非得带一二千人来,那才热闹。”伍封笑道:“要热闹的,又何必跑来朋来岛?”梦王姬笑道:“夫君是龙伯,周行列国大有权势,正该创立不世功业,怎么就生了隐居之念?”伍封叹道:“我只是这么想想,若回到齐国,便要与田恒斗过你死我活,只怕想隐居也难。不过我们暇时泛舟海上,到朋来一游也是好的。” 妙公主点头道:“是啊,这朋来岛东面的海湾上可停大舟,又不惧风浪,大可将余皇驶进来。”伍封忽然一惊,想起一事,低头四下往海上瞧去,骇然道:“我们的大舟去了哪里?”众人都看海上,只见海上空空,先前大舟停处并不见大龙、飞鱼、飞牛的影子。 妙公主道:“是否他们移到了岛角看不到处?”旋又摇头,因为在这朋来岛顶上,看哪里都是清清楚楚,并没有什么见不到的地方。伍封脸色微变,道:“只是三个多时辰,怎么……?你们慢慢下山,月儿,我们先去瞧瞧。”二人急展身形,如两只大鸟般由山顶往山下飞去。众人见他们二人在空中袅然盘旋、翩然若神,惊骇之余,不敢再停,匆匆下了山顶,取马下山。 伍封和楚月儿下飞速度甚快,他们在空中由上而下,看得十分清楚,既然原处不见大舟,便饶山飞旋,直至围着山转了一圈,将周围看得十分仔细,连每个水湾也看得十分清楚,仍不见任何舟楫的影子。等回到了朋来岛海边他们以前上岸的地方,梦王姬等人也已经下山到了此处。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他们上岸登岛时,展如引着二十余艘小渔舟在此等候,却连一艘渔舟也未见,大龙、飞鱼、飞牛三艘大舟踪迹全无,海上只是一片空寂,只有他们由舟上卸下的许多空置大瓮在海面上飘荡。 梦王姬一向镇定,此刻也有些惊惶,道:“难道这岛上有敌人,展爷他们被……”,伍封道:“若是被人袭杀,就算全部沉了,这海上断不会干净至此,好歹有些断浆残楫在海上。”妙公主面露恐惧之色,道:“莫非这岛上有妖魔鬼怪,片刻便将大小舟船变得没了?”其时人都相信神怪之说,妙公主这么说着,众人都惊骇变色。 楚月儿忽然见沙滩被海水拍击处有些闪光,急忙向海水中跑过去,于半掩的细沙提起两件物什来,只是先前作桥板放在渔舟头上的那两面金铁大干。她将大干拿了回来,众人围看着,一颗心沉了下去。商壶又在海边找到了先前在金铁大干上垫脚的旧帆来,顺手扔在一旁。 伍封向海上瞧去,心忖莫非大小舟楫真的是遇险沉落?向楚月儿看了一眼,见她眼光中甚是耽心,显是有同样的想法。二人也无须商量,一齐向海中冲下去。二人身穿甲胄,腰悬剑、手执铁戟长矛,却丝毫不影响在海中的速度,直到海底,二人将挂在胸前的夜明珠从衣甲中拿出来,两珠相映,照得三丈范围内十分光亮,如同阳光透到海底。二人四下看时,只见一些大瓮因瓮内灌了海水之故,沉在海底。 二人游往先前大舟停靠之处的海底,还未到时,赫然见到几具尸体,上前看正是几名大舟上的士卒,伍封与楚月儿心往下沉,再游过去,只见尸体渐多,足有三四十具,全是一路由成周跟来的倭人勇士、侍女、寺人。新尸沉于水,若是时间长了,尸体泡得涨方能浮出书面。二人各挟着两具尸体回到岸上,梦王姬等人见他们带着尸体由海中冒出来,都变了脸色,商壶等人都上来接。 伍封与楚月儿又下海去,将尸体带回岛上,忙了许久,直到将所有见到的尸体尽数带上岛,此刻已经天黑,伍封和楚月儿的夜明珠映在一起,如同燃着三五根大烛。伍封细细看着这些尸体身上的伤口,见都是被兵器所杀,脸色越来越难看。妙公主本想说话,见他神色十分严肃,不敢问他。伍封看了许久,叹道:“明日在岛上觅个地方,将他们都葬了。” 这岛上虽然景色如春,但夜间冬风甚冷,众人先前忙着接搬尸体,身上都弄得水淋淋地,此刻颇有寒意。伍封道:“我们就在这海边燃火夜宿,如果有舟船过来,当会见到。”商壶带着铁勇去山边斩了许多树枝,在离海二十丈的沙滩上堆起来,庖丁刀用火刀火镰将树枝点着,众人围坐在火旁,用了些干粮,圉公阳将马牵到山边吃草。 人人都是心头狐疑,妙公主忍了许久,此刻忍不住问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大舟去了哪里?”伍封叹道:“我们都上了展如的当!我们一上这岛,展如便下令将大小舟楫便驶走了,将我们扔在这岛上。”众人大骇,梦王姬道:“舟上士卒浆手都是我们的人,怎会如此?”伍封道:“那日风雨大作时,我和月儿下四下瞧过,当时觉得士卒有些面生,但我军中数千人,自不可能都识得。那些浆手更是从来少去看,就算换成了敌人我也不认识。现在想起来,这些士卒、浆手定是敌人假扮的!”梦王姬惊道:“夫君的意思是说,展如带着大舟来燕国接我们,其实舟上的人全部是敌人?”伍封点头道:“正是。” 妙公主道:“怎会如此?大舟自然是由五龙水城出来,公冶先生、赵爷、蒙爷决计不会让敌人上我们的大舟。”伍封道:“展如将大舟驶出来,或者途中停靠了何处,与预先约好的敌人联手,将舟上士卒浆手或杀或逐,全部换了人。他是主将,让大舟停靠何处只须下令便是。嘿嘿,我若是他,由五龙水城出来时,便不带士卒,只带浆手,浆手不习武事,换起来便轻松了。” 梦王姬叹道:“想不到这展如大有问题,梦梦对展如和田爷都不了解,先前一直想着,料想今日之事不在展如、便在田爷身上,原来是展如搞鬼!”伍封摇头道:“田兄随我们由北地而来,决计不是他。”梦王姬点头道:“是我想错了,我原想他是田氏的家臣,与田氏打在一起最为正常不过。” 妙公主不解道:“这事与田氏有何相干?”梦王姬解释道:“公主,展如要将舟上的士卒浆手换下来,自然在齐燕之地,我们在燕国没有敌人,展如定是与田氏约好,田氏先派了大军守在齐北岸上,展如将大舟驶往齐北,田氏的人上舟将士卒杀了,将浆手擒住,再派自己的士卒扮成士卒浆手,也好行事。”伍封道:“齐国除了田恒,谁也不能无声无息将近千人换了而使莱夷的人不觉。何况他有心害我,能在齐燕之境派士卒劫杀,为何不会来个釜底抽薪,索性将大舟上的人换了对付我们?”” 妙公主道:“小战、小兴儿决计不会听展如的,他们怎么也放在我们不管,将舟楫驶走了?”伍封叹道:“他们在另外二舟上,只要展如有心瞒着,他们甚至连我们上岛的事也不知道。他们又不大懂水军本事,浆手和舵手都是展如的人,全看大龙的号令。展如若下令将船驶走,飞鱼和飞牛自然会遵令而行。”楚月儿惊道:“这么说来,小战、小兴儿他们十分凶险了?”伍封点头道:“我最耽心的就是这件事。田恒的智谋兵略十分高明,所谋之事自然是狠毒无比。他和展如决计不会由得小战、小兴儿将大舟驶回,把我们接回去。依我看来,田恒派田豹引大军在齐北边境筑城,是故意弄得声势浩大,让我们知道,从而逼我们由海路回去。这样一来,他可以借展如之手来对付我们,甚至因此而夺得我们天下无双的余皇大舟。” 楚月儿道:“舟上还有我们由成周一路带来的士卒,再加是胡人勇士,寺人、侍女也能战,展如想骗他们许久定不容易。”伍封道:“这些尸首便说明先前舟上曾有过战事,看来田兄与其他勇士都被展如给制服了。本来我还不相信展如会出卖我们,可先前见尸首身上的伤口,有二十二人的创口细薄而长,是展如剑上的‘断水之诀’特有的,看来他亲自动了手,田兄的剑术并不及他,只怕凶多吉少。” 梦王姬道:“怪不得展如这一路上带了千余人半年的水粮,其实是有意将我们扔到数千里之外的海上,再自己回去之用。”妙公主愕然道:“原来我们到这个地方也是展如故意而为?”伍封道:“他未必知道这座仙山,或是想将我们抛在海上,再将舟楫驶走,由得我们渴死饿死。可他料不到这仙山之上既有淡水,又有羊兔,饥渴而死是不大可能。” 梦王姬道:“他故意弄了个假的司南,趁风雨之机改而东行,飞鱼、飞牛上的舵手浆人又是他的手下,自然是一路东行了数千里,可惜我们仍无所觉,竟然下舟往岛上来,正中了他的诡计。”妙公主忿怒道:“怪不得他总是在我面前夸海上、岛屿之美,原来是想让我们自行提出离舟上岛的事!唉,这上岛之议都是我先提出来,怪我不好。”伍封摇头道:“这不能怪你,就算你不提出来,他也会找些理由让我们上岛。这事全怪我太过信任他,我这大龙有个余皇令鲍义,这人忠义无双,忠于职守,可我们上大龙时未见到鲍义,展如说鲍义病了未来,我当时便该有所怀疑。以鲍义的忠心,就算生了病也必定会随舟而来。后来我们遇风雨拖延了多日,也该疑心的,被他用假的司南搪塞过去。” 梦王姬道:“夫君若不是对家臣部属推心置腹,也不会有这么多名臣勇士来尽心辅助,这事怪不得夫君,只怪展如太过无耻。”楚月儿叹道:“月儿总是想不出这道理,田恒对展如未必会比夫君对他好,为何定要投奔田恒,还要大费周章来加害我们?”伍封道:“这中间定是有理由的,否则展如必不会如此,何况这途中他有许多法子加害我们,没必要将我们放在岛上自生自灭,想来他多少也念了一些旧情。”众人见他现在仍为展如说好话,无不摇头。 楚月儿道:“展如曾说,他投夫君之前田恒便招揽过他,他却到了夫君处。是否那时他已经暗投了田恒,由田恒派来投奔夫君?要不就是怕波儿不愿意,才会来投奔夫君。”伍封心忖这事大有可能,梦王姬道:“我猜展如投奔田恒是为了报仇。既然他一家被吴国的王子不疑所害,夫君虽然与王子不疑有仇,但为了吴国的大事,多半不会去对付王子不疑。展如了解夫君的性子,自然也知道靠夫君暂不能杀了王子不疑报仇。只要田恒答应展如设法杀了王子不疑,展如或者因此心动,出卖夫君。”伍封点头道:“必是如此。唉,可惜小鹿不在,他是水军将领出身,有他在时,展如必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妙公主道:“如今怎么办才好?是否便在岛上守着,等上一年半载地,娘亲定会派人到海上寻觅,说不好便能找到。”冬雪插口道:“我们还有一只信鸽,幸好雪儿带了上来。”众人大喜,伍封一把将冬雪抱起来,重重亲了一口,道:“雪儿当真是我们的大救星,想不到上岛来玩玩,你竟然也带了信鸽。既有鸽儿,事情就好办多了!”冬雪羞涩道:“雪儿只是习惯了,顺手将鸽笼放在袖中。” 梦王姬道:“这便好了,我们放一只信鸽回去,告诉我们所在之地,娘亲便会派人来接我们。”伍封沉吟道:“这事又不大好办,我们的舟楫除了大龙、飞鱼、飞牛外,其余的三翼战船虽可行于海上,可不一定能行这么远。何况展如胁大舟回去,小战、小兴儿本事都胜过展如,我们舟上的勇士也不弱,展如未必能尽数杀了,最怕是小战、小兴儿还蒙在鼓里,都以为我们在大龙上面,到时候大舟驶回去,必定落入田恒的大军手上,那时候便再无生机了。” 梦王姬道:“莫非你和月儿想追上去救人?”伍封苦笑道:“我们的御风之术虽快,但这大舟行速颇快,又先走了几个时辰,以月儿之速或能追上去,但我却是追不上了。”楚月儿道:“那我先追上去夺舟。”伍封摇头道:“展如未必毫无防备,当日支离益追我们时,被我们的连弩迫退,眼下你不及支离益,而展如的人又比我们多,他有大舟之利,你不懂诡计,追上去也难办。”梦王姬点头道:“是啊,只要展如以一人为胁,譬如他用剑胁着小战或小兴儿,月儿多半只有弃剑而退的份儿,弄不好反会被展如加害。” 伍封道:“我最耽心你们在岛上,若是我与月儿不在,你们是势力便弱了不少。这是海上的荒岛,比不得陆上,我怎放得下心来?”妙公主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们该怎么办?”伍封道:“田恒能向我动手,自然不会放过娘亲、外父和小傲他们,我们若在此处死等,只怕胡子白了也难等到舟楫相救,而莱夷必定已被田恒攻杀强夺,死伤无数。到时候他便会向国君下毒手了,这事情不可不防。”其实他还想着尽快赶到吴国,将西施救走,免她亡于兵乱之中。自从他得知越人围吴之后,心里一直耽心这事,对西施之挂念之情更是与俱增。不过他最耽心的是庄战和鲍兴等人的安危,眼下他们生死未卜,若不尽快赶上去,只怕他们会招展如毒手。 众人默然点头,伍封道:“我先前想起了个笨法子,便是自制大舟,一路追上去。”楚月儿愕然道:“我们怎能三两日造出大舟来?何况我们既不会造舟,也没有追舟器具。”伍封道:“我们都有铁链龙爪,再加上山上的粗藤和巨木,可以造成大筏。最妙的是海上飘着的这些大瓮,我们都搜集了来,十余瓮装盛清水食物,剩下的全部倒得干净,用泥封口系在木筏旁,更增浮力,只要这木筏造得宽大无比,就算遇上风浪也不易沉。” 众人面面相觑,心忖伍封这念头十分地异想天开,不过仔细想来,总比在岛上耽心为好。庖丁刀道:“用巨木造筏小人却会,只须将巨木排在一起,中间用长木贯穿,再加上榫头相合便成,有龙爪和长藤捆扎更是坚固。这岛上良材甚多,合把粗细、八九丈高的大树不少,用来造筏最好。”圉公阳道:“马儿本就擅泳,万一落水也不会淹死,反能助于拖动木筏,是以不必弃下不管。一阵小人便与几位铁勇兄弟割草料来,一路带着,顺便也割山藤来造船。”他最爱惜马匹,是以早早发言,怕伍封将战马弃下不管。伍封也舍不得五匹龙马,点头答应。商壶道:“老商便去猎些黄羊野兔来,交给小刀做成肉脯肉醢,再取些水来。”巫水道:“小人们去将海上飘着的大瓮尽数拿回来。”眼下身处荒岛,众人自然是急欲脱身,一个个自靠奋勇。伍封见众人士气旺盛,心中喜悦,让水遁者去取大瓮,免得被浪飘走,或在礁石上撞碎,其余人先将尸首葬在靠山处,然后在火边休息,天明再各自行事。 巫水带着水遁者脱了衣甲,穿水靠下海取瓮,伍封想起海底还有许多大瓮,随与楚月儿脱了衣甲,交梦王姬等女带着侍主在火旁烘烤干,二人再入海底,将能找来的大瓮尽数拿回来,即便瓮上有裂口也不管,先拿回再说。到了半夜时,大瓮尽数取了回来,足有七八十个,完好无缺的有五十多个,其他的或缺获裂,都分放一边。数十具尸首也葬好了,立成一大冢,伍封带着众人在冢前简单施祭,然后回火边休息不提。次日天明后,众人用了干粮,伍封派了二十铁勇随庖丁刀去伐木,再分派剩下的九个铁勇和九个遁者随商壶、圉公阳去取清水割藤草猎野兽。众夫人与侍女将那极大的旧帆拿来剪裁备用。众人的干粮都用完了,伍封与楚月儿入海拿些鱼虾之类,让众女在火旁烧烤,权当众人之饭。 如此忙了两日,诸物齐备,众人伐了八九十根合抱粗细、八丈以上长短的巨木,还有十余根手臂粗细、也有八九丈高的坚竹,粗藤无数,尽数堆放在沙滩上。 梦王姬寻思了这两日,在沙上绘了个木筏图样与庖丁刀商议,她虽不懂造筏,却能考虑到木筏之部置安排。商议许久,庖丁刀才指挥铁勇和遁者造筏,众人都有长短刀剑和夷矛,权当造筏器械。 伍封在一旁看着,有时也动手相助。这时庖丁刀抹着满头的汗,正对着巨木发愁。伍封问道:“小刀,有何为难?”庖丁刀道:“巨木为求其固,必须相连,眼下穿了小孔以镶木榫,不过没有合适的器具,要在巨木上洞穿大孔甚难。若不穿上大孔以长竹插入,这大筏便不甚坚固。” 伍封看着巨木,顺手拨出“天照”重剑向木上插入,“嚓”地一声,将巨木穿透,再拧动剑身,果然在巨木上洞穿了一个圆孔。庖丁刀佩服道:“龙伯,正是要这样的孔。”众铁勇、遁者也依法而为,虽然勉强能穿木,但要拧动剑身弄出一个圆孔去做不到,无不摇头。伍封心忖这么用剑插过去甚是轻松,但拧动剑身弄出一个圆孔,自己也觉得有些许费力,怪不得这些勇士办不到。 伍封沉吟片刻,蹲下身来,剑尖平指着一排巨木,一剑插入,用上新悟的旋力,便听“嗤”地一声,剑气森森,一连透过三根巨木,都穿了个圆圆的孔。众人大吃一惊,想不到伍封的剑尖只及一木,但剑气却如此凌厉,若是射在人身上还了得?伍封见这法子使得,并不费多大力气,暗叹旋力之妙时,不住地相试。楚月儿看得兴起,也依法施为。二人的旋力因是新练,是以施展武技时要刻意为之,方能使出旋力来,眼下便用这法子在巨木上习练,等二人越练越熟,使旋力自然融入每一招式时,这些巨木已经每隔一丈处都洞穿了一个圆孔,此刻伍封一剑发出,剑气能透六木,发于空中剑气可达两长,楚月儿也能透三木,剑气正好及得上伍封的一半。众人见他们二人既练了武技,又干了活儿,无不叹服。 木洞穿好,这木筏便好造了,众人将巨木先移动水上面,因巨木底下粗,上面略细,便头尾相靠,以粗补细,放置妥当后,众人都站在水中造筏。由于巨木每隔一丈便穿一个孔,每根巨木上平排儿有七个圆孔。铁勇将龙爪拿出来,卸下爪头,每六条铜链扣上环头,连成一条,共用十八条龙爪连了三条铜链。每条龙爪的铜链有三丈长短,共三条十八丈长的铜链。庖丁刀将铜链串进中间和左右三个孔洞之中,两头装上爪头,以免滑回巨木的孔洞之中。庖丁刀等人再用了七根缠了细藤的坚竹尽数串在巨木上,铜链加上坚竹,将巨木串成了整整一排。木间留下缝隙,将削好的数百条七八寸长短的木榫楔入。因巨木粗细不匀,在缝隙大处便加上一段坚竹。 再在木筏四周竖扎上十余根预先作好的六尺高巨木和二十根臂粗的木杆,巨木三尺高处已经穿孔,正好用臂粗木杆横穿,与竖木杆扎紧,以作护栏。木栏将筏分为三隔,后面隔中用来栓养战马,中间一隔较小,最前一隔与养马一隔大小相若,用来住人和放食水粮草和马鞍之类。四周有这护栏,再将众人的青铜圆盾扎在护栏上,便可免得风浪大时人颠跌入海。还有那二十根臂粗的木杆除了作护栏之用,还要一个最要紧的用途,即用来栓浆划动木筏。 扎入一根巨木竖在木筏的正中间,顶上穿了个小孔,穿了四条铜链进去固定,这是用来悬帆之用。再竖两根八尺高的坚竹在木筏前后的木栏正中。这时才用数百根粗长的山藤如编席般将巨木上下穿绞编好。上最后将巨木敲得紧凑,两头龙爪在巨木上扣死。木筏前面的巨木由长到短,成尖头之状。 这时候再看这木筏,前尖后方,长有十六七丈,宽达八丈许,周围有护栏,筏中立两丈多高的方形帆架,铜链、坚竹、木榫、粗藤串编得极为结实,恍然浑成一体。 众人看了许久,无不心喜,心忖如此坚实稳固之木筏,就算遇到绝大风浪也决计不会散开。众女由那旧帆上裁了六七十块小厚布,圉公阳早已经准备好湿泥,将四十个大瓮倒得空了,瓮口先蒙上小厚布,以细藤扎好,再用湿泥封上。众人将空瓮扎在木筏周围左右各二十个,远看如同蜈蚣之足一般。再将裁好的长形帆布围在木筏旁的护栏之上,上下系扎,可稍防水浪,也有少许防风之效。这帆布既是用作余皇大舟上的大帆所用,自然是厚而结实。 最后用臂粗的长木做了个长方之形的木框,长约两丈,宽一丈,再将帆布紧紧捆扎在框上,做成一个船帆,为求结实,中间还加了三条长竹。木框四周角上都扎了小空,以供铜链穿入悬挂。这帆布实在大了,还余出两大块来,便扎在木筏两边的六尺竖木上,由于木栏正中各竖有一根八尺高的坚竹,这帆布便形如亭顶,中间高达八尺,四角高只六尺,既能遮阳光,又能挡雨水。最妙的是布旁低处,正对着木筏边上系扎在水中的大瓮,如下雨时,只须将瓮上的泥封揭了,雨水便正好流落入瓮,以此来盛接食水。 编这木筏足足用了六七日,这日造好之后,众人见木筏形如方形之舟,尤其是两旁的帆布亭顶,更是大具匠心。整个木筏虽然简陋之极,却想得周到,而且将众人手上之物能用的皆用了上去,使木筏坚稳而实用。伍封赞不绝口,既赞庖丁刀带着众人将木筏造得极固,又赞梦王姬设想之妙。 梦王姬笑道:“这两面金铁大干也大有用处。”伍封道:“总不是拿来当卧床吧?”梦王姬道摇头道:“我们这巨型木筏好像还少一个极重要的东西……”,楚月儿点头道:“我们还没有舵。”梦王姬道:“这金铁大干上有挽臂的两道铁格,正好插以大木穿在木筏后面的竖木上做舵。”庖丁刀在一旁道:“是啊,小人差点忘了。”忙用臂粗木杆穿插大干,将大干横插于水,木杆头大的一头置于大干那一边,使大干不致于滑落水中,头小的一头穿在筏尾中间的巨木中间孔内,又怕木杆被风浪击断,还特意拆了条龙爪,一端括在干格上,一端系在木筏巨木上。这大舵便算制成了。 梦王姬又道:“我们在舟上用饭,万一干粮不足,自然要劳烦你和月儿入海找些鱼鳖,那物儿可不好生吃,非得生火烹煮不可。可在这木筏上生火岂非自己趁心将筏子烧了?因此火下面非得有隔火之物垫着才行,这另一面金铁大干便有其用处了,生火时垫在木筏上隔火,平时以备用,若遇海中怪鱼,可以挡避。”妙公主在一旁不住地点头,道:“是极,我可没有想到,这么说来,我们除了干粮食水草料外,还得带不少木柴放在筏上备用。”伍封忍不住笑道:“何用如此带法?我们将数条巨木并在筏后,每日劈下一些来,放在木筏顶上风晒干了便成,巨木还可以作为备用,万一筏上哪儿坏了可以换上。若都放木筏上,岂非平白添重?”妙公主格格笑道:“嘻嘻,还是夫君聪明。”梦王姬道:“其实老商还拿了三顶帐篷来,但这帐篷立在筏上如同大帆,万一逆风时便十分碍事,只好暂时拿来当被,万一不成了再用。” 楚月儿忽想起一事来,道:“我们这些天都是烤肉来吃,若要烹煮鱼鳖,何来鼎釜?”庖丁刀笑道:“釜镬自然是有,这些坏了的大瓮各有其形,都可以烹煮。实在不行的话,鼎也是有的。”他与圉公阳的随身革囊向来比其他人的要大许多,此刻由革囊中拿出金光闪闪的一物来,众人看时,竟是周敬王赐伍封的“龙伯”铜鼎,类于后时之官印之用。伍封愕然道:“这鼎你竟会随身带着?”庖丁刀道:“龙伯随身之物中以此物最为要紧,而龙伯又从不带它。每出门时,小人便要带着这铜鼎。只是这鼎颇小,以此鼎煮食,对天子和龙伯都有不敬。”伍封忍不住大笑,道:“这鼎平日也不见其用,若用来煮食也好。先王若是有灵,见你用此鼎煮食供女儿女婿之用,反而会高兴。”梦王姬笑着摇头,道:“用天子所赐的伯侯金鼎煮食,只怕古往今来只有夫君一人而已。” 众人一边准备粮草,一边削木为浆。花了整整一日,制成三十条木浆,将二十条扎在木筏两边的竖木杆靠筏处,另十条扎成一捆,用一条龙爪扎紧,拖在筏后。 木筏既已经造好,二十九铁勇的龙爪已经用了二十条,再拆了四条龙爪连成一根十二丈长的链子,当成栓筏的缆绳,一头系在筏中间悬帆的巨木上,此刻便将另一头系在海边的大石上。剩下的五条龙爪各扣系一条巨木也拖在木筏后,以供途中修补木筏或烧柴之用。侍女又用细藤编成许多绳般藤条,每人拿两三条在身上,准备将自己系在木筏上,以免遇到大风浪时被抛落海中,无法救人,有细藤牵着,便不会沉到海底了。 伍封想起自己每人随身的箭壶中只有二十支箭,但前路漫漫,未知还有何事发生,万一海上遇到紧急之事,将箭矢用掉了,等赶上展如时不免无箭可用。想起庄战用坚木造箭和肃慎人的楛竹箭杆,也学其法,让众勇士将剩下的坚竹剖开斩断,劈成箭杆般长短粗细的竹箭,将一头削得较尖。权以代箭矢之用。这种竹箭既无箭镞,又无箭羽,射出去轻飘飘的准头甚差,但用连弩试射,三十余步内还是可以射物,只是颇有偏差,十步之内相射仍是威力不小。众人将竹箭造出一大堆来,各取了三十支,剩下的捆扎好放在木筏上备用。 众人将准备好的食水、肉脯、草料移上木筏,只因海上难觅草料,是以割集草料最多,因见是晚冬之季,过不多久便要立春,海上雨水自然不会少了,何况清水太重也不敢多带,只是装了十瓮,肉脯最少,有伍封和楚月儿这两个不怕水的人,日后的粮食自然就是水中鱼虾鳖蟹。 诸物齐备,这日众人先将战马牵上木筏后半部的马栏之中,缰绳系在木栏上,再将食水、粮草、马鞍、随身革囊放在木筏前面,编筏时特意留了些尺高的竹枝竖着,正好卡住大瓮及各种物件,再用细藤将鞍鞴兵器、大瓮和其它随身之物捆扎好,系在木筏上,又算木筏倾斜也不会滑动。临行将木筏仔细检查了一遍,秋风从革囊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司南,看准了方位。众人这才解开铜缆上了木筏,见正值东风,将方帆悬好,圉公阳带两个侍女照看战马,庖丁刀带剩下的侍女照看粮草和准备饭食,商壶和巫水轮流掌舵,二十九名铁勇和其余八名水遁者当浆手,分为两班,向西划去。 梦王姬看着这木筏道:“这些龙爪竟然有如此大用,夫君以前可没有想到吧?”伍封道:“当初与月儿在卫国偷袭桓魋的大营,由山壁上跃下,那时还不擅天行御风之术,好生凶险,其后便打造铜链以备用。等练成龙爪后,便让铁勇也学用此物。想不到还未用龙爪建什么功劳,却拿来造木筏。话说回来,木筏若无此物,决计不会这么稳固。”妙公主道:“我倒觉得代王宫中这两面金铁大干有用,可当桥板上舟,又可用来当舵,也可以隔火,用处更大。”伍封点头道:“是啊,这大干用于战阵便显得太大,虽然坚韧轻巧,却不大好用。原以为此物是无用之物,不料在木筏上还无它不可。”楚月儿道:“或者这便是大干之用了。看来无用,实则自然而然,想用它来干什么便干什么,下次拿来当门扇,只怕也使得。”梦王姬点头赞道:“月儿此语甚合老子之道。” 舵手和浆手分班轮流,昼夜不停,伍封和楚月儿每日下海中捕捉鱼虾之类,还带些海草海藻上来,有时还顺手找些美丽的贝壳、珊瑚上来给众女把玩。他们二人在水中如同鱼类,身手又好,是以捕捉鱼虾毫不费力。每日半个时辰便能取到足够的食物供大家用上两日。那些海草水藻庖丁刀视其用途,或拿来为肴,或放在筏上晒干后喂马。那小金鼎被庖丁刀拿来将海水煮盐,有时也用来煮食。 众人实在无聊了,便听梦王姬读帛书。她那帛书总是随身携带,放在铜管之中便不会被雨水弄湿。虽然已经入了夏天,白天有阳光还觉得温暖,但一到晚间,夜风甚冷,众人便穿上甲胄以增温暖,圉公阳在木筏上燃起火头供众人取暖,为防不测,平时将细藤一端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系上护栏,如此才敢放心安睡。 这日正行间,商壶在筏尾忽然大呼小叫,道:“姑丈,姑姑,北面有只小舟!”伍封等人循方向看过去,只见北面果然有一只小舟在海上飘荡。伍封忙让铁勇将木筏划过去,到近前看时,那是一只小渔舟,舟中躺着二人,竟然是渠牛儿和公敛宏!他二人正昏迷着,也不知怎会单独飘落在海上。伍封忙让人将他们救上筏来,只见那筏上放在周元王赐他的那面“龙伯”大旗,还有百余个薄铜圆筒,正是那些由楚国带来的稻种。商壶将渔舟系在木筏上,与木筏一同飘行。 楚月儿上前仔细看视二人,道:“他们是因饥渴而昏沉,小刀拿些水来喂他们,再取些鱼羹来。”她随身带着金针,替二人稍扎,等二人醒转,庖丁刀喂了些水和鱼羹,二人渐渐神智清醒。伍封蹲在二人面前仔细瞧着,心忖这二人必定知道大舟上发生了何事。 公敛宏睁眼见到伍封正在面前,忽然放声大哭。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宏,你先莫哭,养一养精神再说。”渠牛儿不住地摇头,伍封问他们大舟上的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果真如伍封所料,这一切真是展如所为。伍封等人上岛后,展如借口休息赏士卒美酒,不料大家只饮了一爵酒,尽皆迷倒。这自然是因为展如在酒中下了迷药之故,他见得手之后,下令返航。有少许勇士体力过人,一时未倒,田力是个聪明人,立知展如有意将伍封等人扔在岛上,带着那些勇士拔剑相抗。展如带着浆手四下擒捉杀人,虽然田力的剑术只略逊于展如,但中了迷药,十余招便被展如击落长剑擒住。对那些勇士展如便不会手下留情,他们被药所迷,武技难以发挥,尽数被展如等人杀了。 那时渠牛儿已经被迷倒,但公敛宏年幼不喜饮酒,并未喝下酒,浆手见他是个小孩,也没有杀他,将他与渠牛儿捆在一起,是以公敛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其余二舟虽然不能见到,想来也是被展如用了同样的方法。 众人中了迷药昏睡了一日,醒时才知道被捆绑起来。田力醒后便破口大骂展如,骂他世代枉称名将,竟然以下犯上,出卖主人。众人都以为展如会一怒之下将田力杀了,谁知道展如竟会默然不语,而公敛宏在一旁大哭了整日,展如也不胜其烦,便道:“在下出卖龙伯,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在下若要取他性命,这一路上有许多法子,但在下宁愿违田相之命,只是将他送到数千里外,放逐岛上,算是念了些旧情。”田力叱骂道:“那若是个荒岛,岂非将龙伯和各位夫人害死了?”展如沉吟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放一乘小舟下去,将这爱哭的小子放下去,运些食物水粮上岛去,在下能做的也只能这样了。田兄,龙伯和各位夫人的身份珍贵,这事必不能传出去。在下本该将你们尽数杀了灭口,只不过下了不手,只好交给田相处置。”田力又问庄战等人的安危,展如道:“在下并非是个嗜杀的人,都留了他们一命,不过田相多半不会放过他们。阁下自顾不暇,还是留些精神吧,看看田相是否能念久旧情放了你。这小子是无名小卒,在下还可放了,阁下可不敢放,田兄莫怪。” 他要放公敛宏时,谁知道公敛宏竟然大哭不依,非要渠牛儿一路陪着。展如苦笑摇头,只好将渠牛儿也放了,给他们小舟水粮。渠牛儿这人十分老实,因为伍封将稻种和大旗交付二人看管,自然也将稻种和大旗带着,也不理会这小舟是否能承受其重。展如又好气又好笑,由得他们二人搬运。 二人上了小舟,想划往岛上去,可他们二人都不擅此道,小舟又重,两柄木浆断了一只,反被风吹得往西去,这么混了多日,先断了粮,过两日又断了水,眼见要饥渴而死,幸好被伍封等人赶上来,才算救回了一命。 伍封看着商壶等人由小舟上搬上来放稻种的铜管,竟然都十分完好,叹道:“你们断粮时,为何不拆开这稻种食用?”渠牛儿摇头道:“这是龙伯所托,小人与小宏绝不能监守自盗。”公敛宏也点头道:“牛哥说得是。”伍封想不到这两人身份低微,竟然如此忠于职守,虽死不悔,相比起来,展如这人品比他们可差得远了,叹道:“想你们这么忠于职守的人委实难得,回到莱夷,我必会重用。那展如……,唉,幸好他还念了些旧情,让我们在岛上自生自灭,想不到我们会编筏赶回去。” 梦王姬摇头道:“我看展如也不是念旧情,夫君在各国的朋友不少,又是天子、齐君之婿、楚王的姊夫,他和田恒干了这样的事,若传了开去,天下间何以立足?回到齐国。田恒必会杀他灭口。或者他早已经想到这一点,才会故意留下夫君一命,成为田恒的一场心病。田恒既然干了这事,自然要除夫君而后快,但那朋来岛只有展如能知道地方,是以田恒还得借重他,他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能因此掌控大舟。”伍封默然良久,心忖她所言有理,叹了口气,甚觉不快。 不过总算知道了庄战、鲍兴、田力等人无恙,可暂时安心,若能赶上展如之前到达齐国,便可救众人一命。可以木筏之速,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大舟。伍封心中虽急,但他知道人力可贵,怕铁勇和遁者累着,欲速则不达,每日让他们轮流休息四个时辰,偶尔顺风时便将金铁大舵固定好方位,由得木筏随风飘荡以节省人力。这时便是众人入海洗浴玩耍之时,庖丁刀在造筏时已经想得周到,在筏尾留了几根长竹竿,又留了长宽的帆布,将帆布围上竹赶,形如窄室,可供众人更衣换服之用。 这日晚间,木筏正飘着,众人正在木筏上安睡,负责夜望的商壶大呼一声,众人还来不及站起身,忽然间木筏剧震,仿佛被巨物撞上了一般,庖丁刀刚站起身便摔倒在筏上,站在筏头的商壶立刻往海里摔了下去。众人大惊,伍封和楚月儿忙去救他,却见商壶由海中爬出来,原来这人将大叉上的铜链系在筏头巨木上,一端系在腰间,落水后立即攀着铜链爬出来。 商壶还未上舟,木筏又被巨力撞击一下,他向后翻去,伍封一把将他抓住,提了上筏。商壶道:“这物儿来得甚快,老商刚看见时,它便赶上了。”众人向筏尾看时,无不大惊,原来筏尾有一巨物,正往筏上撞着,细看竟是一只巨大的鱼,只露出半个头,却如一座小山似的,头顶上不住地喷出细而高的水柱,如同雨点。 这时那巨鱼打了个转,巨尾由水底翻出来,只是在水中一拍,木筏便被大浪荡起了数尺之高。便听筏尾一声响,那金铁大干造成的船舵已经坠了下落,自是因为插着干格上的木杆被巨鱼击断了,好在大干用铜链扣着,不怕它沉到水底去。 妙公主惊道:“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楚月儿道:“任公子当年在海边用牛为饵钓上大鱼,可供许多人数月之用,想来便是这种鱼。”梦王姬道:“此鱼名曰鲸,是海中最大的鱼,性子却温和,若不伤它,决计不会有意伤人。”伍封本想上前去斩杀这大鱼,听梦王姬这么一说,踌躇道:“若不杀它,被它这么撞下去,我们这木筏早晚会被掀翻。” 正说话时,巨鲸又翻身拍尾时,却被筏尾上拖着巨木的龙爪铜链缠住,它每一摆尾,便将木筏左右摆动。原来这巨鲸本是无意中撞到了木筏,它转身欲走时,鱼尾被铜链缠住,铜链上又连着巨木,不住击打鲸尾,巨鲸因此受惊,反复地拍打巨尾以求挣脱,这一来木筏上的人便不妙了。这木筏被巨鲸拖得上下抛动,众人立不住脚,除了伍封和楚月儿外尽数跌倒,往海里滚落,好在有护栏挡住,不至于落水。可这护栏只有三尺之高,巨鲸逾动逾力大,至到将众人抛得高高的又再落下来。虽然众人身上有细藤扎在木筏护栏上不至于抛脱,但这么反复抛跌,不免头晕脑胀,身上在木筏上摔得浑身骨痛。又听筏尾上战马嘶鸣,声音甚急。 巨鲸之尾逾是摔摆,那铜链缠得逾紧,这时候巨鲸似乎也着急,急速前游,将木筏拖得向东而去,行速极快。众人暗叫不妙,他们一路往西划,好不容易行了这几日,如今又被巨鲸倒拖往东去,这当真是南辕北辙了。伍封和楚月儿顾不得理会巨鲸,先将众人按在护栏旁,用细藤缠绕紧了,免他们被抛上落下摔伤。 这木筏东摇西荡难以立足,伍封和楚月儿费了许久,好不容将众人扎好。二人见细藤不够坚韧,圉公阳身上的细藤有些松动。二人不约而同拿出随身的铁链来,准备将圉公阳再捆扎好,偏巧这时公敛宏身上的细藤断开,被抛往海中。 楚月儿大惊,不假思索,忙飞身入海去救人,公敛宏刚落水时,便被楚月儿一把抓住。就这么一瞬间,木筏已经被拖出了老远,楚月儿已经离木筏相距两丈有余。以巨鲸之速,楚月儿若是游赶上来定是不及。若飞身而来,他们这御风之技又不能带人而飞,楚月儿断不会扔下公敛宏不管,不免因此而与木筏分散。伍封大急,忙将手中铁链向楚月儿抛过去,道:“月儿!”楚月儿一手抓着公敛宏,一手也甩出了铁链,好在及时,两链头刚好相缠,此时楚月儿二人已经离木筏五丈之遥。 伍封使力急扯,楚月儿与公敛宏被他这么猛力一扯,如同布鸢般由海面上飞起来,伍封双手急扯,将二人扯回到木筏上,众人看在眼中,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圉公阳身上的细藤又断开,好在他早已经紧紧抱住护栏,未被甩离木筏。 木筏不住迭荡,楚月儿上前重拧细藤,将圉公阳扎好,圉公阳道:“龙伯,我们的马儿……”,这时木筏又剧荡了一下,圉公阳后面的话便未说出来。伍封想起战马,忙闪身到筏尾马栏中看,见众马虽有四蹄站着,仍然跌绊,不住嘶鸣。伍封暗暗心急,瞥见马栏中有数根备用的长竹竿,心念一动,拿起一根,喝道:“伏下!”横拿着竹竿向几匹战马背上平平轻压。战马久被训练,颇通人性,被他一轻轻压,自行横躺下来。伍封将竹竿卡在两头的护栏上,再拿一根竹竿压倒其它的战马,过一会儿楚月儿也赶来,依法施为,二人用了十余条竹竿将战马尽数卡压躺下。这些竹竿十分坚韧,极能承重,便像一张大的竹网,足以保护战马稳稳躺着而不被抛起。 此时他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天已经渐渐亮了,天色昏沉,木筏被巨鲸拖着如飞一般往东而去,比得上在陆地上纵马飞驰,就算小翼以两倍之速也不及这巨鱼的游动之快。 伍封大为心急,心忖被这巨鲸拖了一两个时辰,只怕抵得上众人两天划浆的功夫。恼道:“月儿你守着筏,我去将这巨鲸杀了。”他本来不想杀了鲸鱼,可眼下事急了,那是非杀不可。楚月儿先前听说巨鲸并不主动伤人,不愿意就此杀它,道:“夫君,我去解开它尾上的铜链便成,也不必动手杀了它。” 她怕伍封去杀鱼,忙飞身往筏尾上去,将铁链缠在腰间系好,另一端系在筏尾巨木上,往鲸尾上一跃,这时大巨鲸正好将大尾扬起来,便如一扇巨大的磨盘般向楚月儿拍过来,伍封吃了一惊,忙赶了过去。楚月儿见巨鲸这么一扬尾,绝不下于支离益一掌之力,顺势贴着鲸尾上飞,化解了鲸尾上的力道,等鲸尾下落时,也跟着下落,一手紧抱着鲸尾,另一手去解紧缠着的铜链。可这铜链缠得甚紧,鲸尾又不住地拍动,要解开铜链殊是不易。 伍封此刻也将铁链缠在腰间,跃身鲸尾之上,助楚月儿解开铜链。他一手抱住鲸尾,一手揽在楚月儿腰上,让楚月儿腾出双手去解铜链。这巨鲸尾上忽添重物,更是受惊,不住的扭身乱转、奋力摆尾,它委实力大,将伍封和楚月儿带得上下起伏。这时筏尾上龙爪上的巨木反复相撞,楚月儿还得十分小心,免被巨木撞伤了手指。 伍封奋神力按住鲸尾,使巨鲸拍打稍慢,楚月儿费时良久,总算将铜链一一解开。那巨鲸尾上忽然轻松,向前飞游而去,海面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来,原来它被铜链纠缠住,被铜链上扣着巨木的龙爪勾伤了几道口子流血,不过它受伤甚轻,在海水游得一会儿便会收口。 此时木筏沉稳飘荡,伍封和楚月儿浑身湿透上了筏,顺手将铜链系着当舵的金铁大干由水中提上来,只见这大干依然平整如镜,虽被鲸尾巨力拍击,却丝毫未有凹凸不平之处。单凭此一点,便可看出这金铁大干与众不同的地方,无怪乎会被代王收藏于宫中宝库之中。 众人都解开身上的细藤,整顿木筏上诸物,秋风皱眉道:“这可坏了,那司南上的磁勺不知道何时掉了,只剩下一个空盘。”伍封看了看天,只见天海相连都是灰沉沉的一片,仿佛凝在了一起,纹风不起,海面上平整如镜,十分闷热。他点了点头,随口道:“没有就算了,等阳光出来,我们只要看着日头,便可以知道方向。”圉公阳将战马放得站起来,见众马安然无恙,心中大悦。好在伍封和楚月儿及时将马压得倒卧,否则非受伤不可。 大家浑身都湿透,各解衣上物什检察,梦王姬最要紧的自然是她的帛书,见铜管封口虽密,帛水未沾丝毫海水,这才放心。渠牛儿也去检查稻种,也未进海水。妙公主却大呼小叫,道:“夫君,渠公老爷子这帛水可溅得湿了。”这是渠公离开成周时交给伍封的,让他转交庆夫人。伍封顺手接过来,道:“这帛书已经无甚用途,我们这一路上耽搁了一年,老爷子早已经回莱夷了,还要这帛水何用?”话虽然这么说,还是解开了帛书的封套,将湿透的帛书打开,准备放在筏上风晒干。这帛书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过还勉强能够分辨,伍封看了几眼,忽地脸色大变。 第五十三章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楚月儿吃了一惊,接过来看时,不禁垂下泪来。渠公在这帛书上写的是给庆夫人的遗言,原来他近年身子渐差,却一直瞒着众人,自知道寿元不久,随有赴吴就死之念。他本是吴人,少年净身入宫当了寺人,侍候庆夫人数十年,如今要死了,自然是心怀故国,想安葬在吴国祖地。怕伍封知道后不放他走,故而瞒着伍封,写这帛书,让他交给庆夫人。心想等伍封看到这帛书时,他已经葬于吴国了。楚月儿心想,眼下渠公入吴近年,只怕早已经归葬了,想起这老人对自己姐妹视若亲女,不免十分伤心。众女传看这帛书,都不禁垂泪。渠牛儿放声大哭,惹得公敛宏也陪着他大哭,声音极响。 伍封闷闷不乐,自从他离开成周便诸事不顺,连连见到故人去世,先是赵鞅死了,被迫在绛都停了许久,然后又见任公子、赵飞羽、平启、田燕儿,还有那小丫头小非,都先后亡故,自己被迫在代地停了三个月。其后被支离益一路追杀,死了数十下属,等打败了支离益,小鹿又无缘无故出走,至今不知下落。好不容易到了海上,又中了展如的诡计,死了许多下属不说,还弄得自己这四五十人流落海上,整日与风浪争斗,未知何时才能回家。此刻又突然见了渠公的遗言,知道他所言必实,眼下只怕已经归葬于吴国某处了。想到这诸多事情,又想起先前被这大鱼倒拖了不知道多少里,心情自然是奇差无比。 梦王姬缓缓道:“人固有死,不论是早是晚,终要生离死别。我们由小到大,由少年到老迈,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要见到多少。当日父王亡故,梦梦也是抑郁不乐,后来总算想得明白了,只要我们活着快乐,死者便会感到安慰。”伍封默然良久,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王姬言之有理。”他将渠公的帛书抛入海中,道:“老商,我们可有人受伤?”商壶道:“都没受伤,不过丢了些许东西,都不太要紧。”伍封点头道:“你去将大舵修好了,我们好再赶路。”梦王姬见他只一阵间便镇定如恒,心知这一年多行程中发生了太多事,自己这位夫君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十分成熟稳重。 商壶拿着那面当舵的金铁大干,与一名铁勇正想将备用的木杆插入,重新立舵,商壶忽然惊呼道:“什么东西?”话音未落,由海中中忽然冒出一张巨口,露出白森森如利箭的长牙,猛地探上木筏,向商壶一口咬落,商壶大吃一惊,“哇呀”怪叫,只因这巨口出其不意,来不及缩身躲避,幸好他身手敏捷,将大干向巨口上格去,“咚”的一声,被一股巨力撞得倒退数步。那铁勇顺手将商壶后扯,不料那东西仍然能前伸少许,一口咬落,那铁勇才哼了一声,整个上半身被咬落了一半,当时惨死,跌入海中。 众人大惊,伍封等人惊骇之下往筏尾的海上瞧去,只见白浪翻滚处,无数黑鳍形如角形之舵,由四处向木筏游过来。黑压压一大片,其速甚快。 楚月儿惊道:“鲨鱼!”伍封见鲨鱼奇多,心如电转,知道若与楚月儿去杀鲨鱼,一时间可杀不完,到时候木筏上的人便大有凶险,心知这与先前不同,先前那巨鲸只是想摆脱铜链的纠缠,并不想伤人,而鲨鱼却不同,看来是存心想以人裹腹,眼见海上这大片鲨鱼,自己这四五十人只怕够不上群鲨一顿饭。忙道:“快走!” 众勇士立刻操浆,向鲨少处划去,情急之下,人人奋力,这木筏先前被巨鲸拖转早已经不辨方向,此刻众人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只知道海上已经起了风,正好顺着风向,专往鲨少的海面上划动。 楚月儿道:“先前巨鲸受了点伤,或是其血腥将群鲨引了来。再加上这铁勇……”,伍封心中大为伤痛,这铁勇随他万里奔波,经历大小战事,竟惨死在鲨口,不禁怒气上涌。只见海上鲨鱼越来越多,黑鳍剖着白浪,无数白线般随在木筏后追来,虽然众人奋力,可这木浆只有二十枝,同时二十人划动,其余人的帮不上手去,再加上无舵控制方向,木筏行径弯曲,是以木筏怎么也及不上鲨鱼的速度。 商壶此刻将金铁大干用粗木杆穿扎好了,做成大舵,但看着木筏后面紧贴的鲨鱼,不敢将舵放下水去,怕被鲨鱼一口咬断。圉公阳因战马都在筏后木栏中,怕鲨鱼撞断了栏咬马,顾不得木筏摇荡,急向筏尾跑过去。筏尾紧跟着的那鲨鱼忽地由水中跃起来,大半个身子越在木筏上,张嘴向圉公阳猛咬,圉公阳吃了一惊,忙打了个滚躲开。便听“轰”的一声,鲨鱼虽然咬空,却将筏尾的护栏压断。商壶大恼,哇哇大叫,倒退数步,右手从背上取出大叉,奋力向那鲨鱼射去,“卟嗤”一声,叉头直插入这鲨鱼的两眼中间,深达尺余。那鲨鱼猛地拍水后翻,叉尾的铜链套在商壶手臂上,扯得商壶踉跄踏前一步,好在他力气不小,扯着铜链将叉拔了出来。只见一串血花翻处,这鲨鱼已经浮在海面上,尽管还未死,周围的鲨鱼立刻拥上来,雪齿森森四下里嘶咬,水花、血珠四溅,片刻间这鲨鱼便只余骨架,往海底沉下去。 众人看得心惊,浆手更是奋力挥浆,圉公阳翻入马圈,让战马躺下,按伍封的法子用竹竿将马压住。群鲨闻着血腥越发狂暴,四面向木筏围过来,便见几个操浆的铁勇被撞倒在筏上,手上的木浆只剩下半截,原来已经被鲨鱼咬断,幸好人未被咬着,筏上还有少许备用的木浆,铁勇立时操浆补上空位。楚月儿见势不妙,忙将自己和伍封的铁链连在一起,一端系在帆竿上,手执一端,飞身跃于水上,在木筏四周飞旋,笔管长矛不住下刺,将两侧的鲨鱼一连刺死了四五头,这才手扯铁链回到筏上。群鲨自然向死鲨围过去,这么耽搁一会儿,木筏两边的鲨鱼便离得远了些。 这时木筏猛地一震,筏头撞上了一物,原来已经撞上了筏前的鲨鱼,筏头虽不太尖,但众人操浆力大,竟将一鲨硬生生撞死。伍封见四面都有鲨鱼,只要有丝毫耽搁,便会被困死在海中,就算能撞死几头鲨鱼,毕竟划不动木筏,单看先前那头鲨鱼能将上半身跃上木筏来咬人,便知道这木筏上绝不安全,只要群鲨四下里跃身上来,再加上木筏晃动,这四五十人何以藏身?伍封见机甚快,只是这么一转念头,早已经提着铁戟站在筏头,他挥动铁戟,在筏头撞上前面鲨鱼之前,便一戟刺下去,也不管是否刺死,挥臂将鲨鱼向侧旁挑过去,那鲨鱼硕大之极,被他一挑之下,飞出了六七丈远,木筏为之一沉。当日他在鱼口中伏,也用此法挑动大木。眼下鲨鱼虽比大木重,但伍封的力气比那时已经大了数倍,是以颇为轻松。那鲨鱼被伍封挑起,喷溅着血花落水,立刻被其它鲨鱼围上去。伍封一连刺挑了五六头鲨鱼,总算清除了前路,将群鲨诱到了两旁,在群鲨围咬死鲨之际,木筏已经闯出了群鲨的包围。 众人奋力挥浆,又换了一班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面鲨鱼又追了上来。伍封忿怒道:“为何这些鲨鱼阴魂不散,紧盯着我们不放?”梦王姬道:“或是先前杀鲨鱼时,有血迹溅在筏上,一时间还未被海水尽除其味。”妙公主道:“若被它们追上来,我们不免再杀,说不定又有血溅在筏上,岂非没完没了?”伍封道:“我们造的竹箭正好用上。虽然竹箭射鲨不死,但只要将鲨鱼射伤出血,其它的鲨鱼便会去嘶咬,或可减其追速。哼,它们伤了我的人,非得大杀一阵为铁勇报仇不可。” 除了浆手外,众人都拿出连弩,搭上竹箭。这竹箭无箭镞箭羽,轻飘飘地不能及远,准头也差,不过用来射二三十步内的鲨鱼还是可用。一时间竹箭如雨,群鲨中箭者甚众,每有鲨鱼中箭,便引得群鲨上去嘶咬,木筏飞快划走,众人停箭不射,只见身后海上如同煮沸了一般,群鲨翻滚挣腾。木筏离鲨群越来越远,远远看去,只见身后黑压压一大片黑鳍蠕动,间或露出森森的白牙来。 商壶趁机装好大舵,众人怕被鲨群赶上,奋力划动木筏。此刻海风渐强,众人顺着风一口气划了一昼夜才敢歇下。伍封看着昏暗的天色,道:“白昼无日、夜间无星,我们的木筏这么一路划着,究竟是向哪个方向?”梦王姬道:“这风可越来越大,若再有风雨就大大不妙。上次我们在余皇上还觉得难以抵受,现在若再遇到那样的大风雨,这木筏可就难支持了。若是有个小岛避一避便好可。”楚月儿道:“是啊,那日在大龙上遇风雨,之前也是这般天气。”伍封道:“以前柔儿最懂观天之法……”,妙公主叹道:“若是小鹿在这儿,就算没有司南,也必能辨识方向。”伍封道:“我们先停下来用饭,既然老天爷有意以风相送,我们就顺其自然,不管木筏被吹到哪里。只是海上风大浪高,我们可得多作准备。” 众人暂将筏停下来,伍封与楚月儿用铁链牵着下海捕鱼,众水遁者在木筏旁面守着,每见海草或由于海水面上的鱼便捕捉,他们都是水中高手,虽然海风渐渐有些急劲了,也起了浪,但半个多时辰仍已经弄了许多鱼鳖海草。 众人见这风来得虽慢,却是越来越急,心忖这海风刮了一昼夜,渐渐急劲,就像人由慢渐快地走着,心知这场风蓄势已久,若再大些,这木筏可就十分难以支撑。众人心里都在耽心,不过谁也没说出口来。 圉公阳喂了战马,又让马横躺下来,用竹竿轻轻压住。庖丁刀这些天一直有准备,每日多造一点干粮,轮换保存。只是瓮中食水已经不多了,众人用饭之际,庖丁刀看着天道:“有风便罢了,只盼还下场雨,否则我们要断水了。”伍封举着翡翠葫芦晃了晃,听着里面的声音,苦笑道:“幸亏那日上岛前,月儿替我灌满了酒,这些天我省着喝,眼下也只剩下半葫芦酒了,看来到了莱夷,自然就戒了酒。”他将酒倒了些在海中祭那铁勇,不住地叹息,甚觉伤感。 伍封见天色由昏暗变得黑了,乌云层层叠叠,感觉甚重,仿佛整个天比平时压下来了数万尺,一看就知道要下大雨。因为无法辨别方向,见风浪渐剧,也知道再过几个时辰,这场风雨终要来临。既然总是要来,四周海上不见些许陆地影子,只好硬着头皮靠这木筏与老天爷搏斗了。他吩咐大家休息,养好气力精神以备风雨,反正众人忙了一昼夜,也着实辛苦。众人仍穿着衣甲,将细藤缠腰,将另一端系在木筏上,各自倒头睡觉。因为上次有公敛宏细藤被扯断,所以这一次大家都十分谨慎,将细藤系得格外牢实。这木筏上地上渗水,躺下去不免湿衣,但身上海上,这也是必然之事。 伍封想了想,将商壶的大叉拿来。那叉尾的细铜链子长达二十丈,伍封将一头扣在筏首的木柱上,中间在风帆粗柱上缠了一圈,再拉到筏尾,扣紧在柱上,心忖万一人要前后走动,正好抓着链子而行,众人都赞这法子甚妙。 伍封与楚月儿也用铁链系腰,这木筏宽有八丈,二人的铁链只有三丈长短,因而不敢连在筏中间风帆柱上,而是连在风帆驻与筏侧正中的筏底竹木上,二人一边一个,就算入海也有一丈左右的活动余地,免得筏旁再有鲨鱼,却远不能及,只是一人只能照看到木筏一侧。二人闭目倚着,时时睁眼看看天色。风浪越来越大,过了两个多时辰,海上巨浪滚滚入潮,将木筏高高荡起又抛落,好在木筏十分阔大,不致卸翻。人虽在筏上难以立足,但坐卧护杆之旁,又有细藤扎住,不怕被掀落海中。木筏上的风帆虽然已经卸下来,却随着巨风飞快飘动。这风帆正好斜靠在帆柱上如同斜壁,固定好后,伍封与楚月儿便坐在帆下。 天上终于下起雨来,这雨来得甚快,伍封先是觉得数滴大雨珠子跌在面上,等抬头看时,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众人分两班坐在筏尾和筏头,顶上有旧帆布遮盖,只感到细细的水丝渗入。伍封和楚月儿却坐在筏中间风帆底下,只能遮挡一边的雨,是以片刻间二人已经浑身湿透,但他们并不敢挪动,因为就算到了梦王姬处,早晚也要被渗入的雨水浇湿。 众人在余皇上也曾见过海上这狂风大雨、泼天巨浪,那时已觉得惊天动地,令人心寒。此刻这风浪绝不小于前一次,可他们只有这简陋的木筏栖身,纵算是百人操浆也无用,唯有静观其变挨过去,福祸安危全凭天意。 昏天黑地之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听“嗤”的一声长响,顶上遮盖的帆布被巨风硬生生撕裂开来,众人都觉得心惊,这帆布是海上大舟所用,格外结实,竟会被风吹撕裂开,可见这天风之巨。也可能因为这帆布旧了,又有了些细裂缝才会如此。不过帆布四角扎得十分紧凑,帆布不能飘飞,只是四下裂开,转眼间已经成了四五片在雨中飘着,“哔驳”剧响。其实在帆布裂开之前,众人早已经浑身湿透了,是以并不十分要紧。不过暴雨击打在脸面上,难以睁眼,让人颇觉得难受。 伍封和楚月儿虽然自持艺高,对此情形也是束手无策。若只是他们二人便不在乎风雨,海上风浪激荡,但深海之底多半是平静的,只要尽力潜到海底去便感觉不到海面上的狂风巨浪。可其他人却没有这种本事,二人自是没可能抛下众人到海底藏身。 猛可地一个巨浪将木筏抛起来,便听一迭声响,木浆断了数根,众人紧抓着护栏,心忖这浪非同小可,才这一转念间,前浪未歇,下一个巨浪又至,木筏一侧被掀起来,斜立在海面上,众人往木筏另一侧滑过去,幸好有细藤系在木筏上,否则大部分人必定撞断护栏跌入海中,众女不禁惊呼。伍封见势不妙,还未来得久说话,忽地又一个巨浪袭来,挟着前两浪之威,三浪积发,叠起了六七丈高,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便听轰然巨响,众人满头满脸被海水猛浇,就像有数十人各执水盆向同一人头上泼下来一样。木筏本就斜立,又被巨浪疾掀,剧震之下,竟然直立起来,因为木筏表面有人马辎重,巨浪虽缓了下来,木筏去缓缓翻了下去。只听筏上众人大呼失声,战马也悲鸣不绝。 伍封和楚月儿仗着身手高明,抓着木筏中间的帆柱,倒没有手足无措,但筏上其他人都捆扎在筏上,若等到木筏底覆朝天,众人必被压在筏下,如不能尽快挣脱,必然被淹死在筏底。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有人能挣脱细藤,但面对连绵不绝的如此滔天巨浪,就算是精擅水性的水遁者只怕也难以幸免。 伍封心中惊骇莫名,情急之下,急忙展身跃起在空中,奋力向木筏掀起的一侧边上猛力推下去。他和楚月儿的用力法子与人不同,就算是身在空中、水里,也能与天地自然相合,运劲发力与脚踏实地无异,是以身在空中,仍能全力推筏。他的力气奇大,此刻又是全力而发,只听他大喝一声,竟然硬生生地将木筏掀起的一侧推得覆过去,再用力下压,“轰”的一声,木筏回落水面上,溅得海水四射。 虽然天色阴沉,但伍封仍能看到海面上数丈高的大浪滚滚而来,心知不妙,若再有前番的三迭巨浪,木筏早晚又会被掀翻。此刻他不假思索,跃入海中,双手抓住木筏边上的粗木,奋力与巨浪相抗。 可这木筏被急风所吹动,在海中并不是直行,是以巨浪也并非由一侧而来。楚月儿知道情势紧急,也学伍封的样儿跃到另一侧海中,靠人力到抵挡风浪,免得筏覆人亡。筏上的人为避水寒,都将衣甲穿在身上,伍封和楚月儿身上虽有衣甲,但丝毫不影响在水中的行动。 伍封只要见巨浪由己侧袭来,便逆着浪势将木筏往下扣压,以此来维持木筏平行于海上,虽然他神力惊人,但这大自然之威委实可怖,每一下都抵得上举那雍鼎时的力气,过不多时,便觉得手臂酸软。 伍封暗觉奇怪,楚月儿的力气只及他三成,但她在另一侧也是同样的风浪,连自己也觉得十分吃力,为什么她仍能控制住这木筏?这海上满是风啸浪鸣,就算是大声疾呼,声音也传不出丈外,伍封也不好问楚月儿能否坚持。正这么想时,便觉一缕细细的力道由木筏传到手上,这力道细而凝注,除了自己的楚月儿的旋力外,其它力道绝不会如此。伍封先前也曾感受到这奇异的力道,但一心与风浪搏斗,未曾在意,此刻心里一动:“月儿发这旋力十分细微,并非想以此力来平衡筏子,而是想告诉我什么。她力气比我小,却能稳定木筏,莫非发现了什么特别的法子?” 他与楚月儿各扶木筏一边,自能细细体察木筏之动向,每一巨浪由己方袭来,这木筏便赶在浪头击到前向楚月儿那一方移过去。这种移法并非浪之所为,而似是有人将筏轻轻拖过去,避开浪头一样。若巨浪由楚月儿那边推过来,这木筏又会提前往己方推移过来。如此便避过了巨浪之锐,使这木筏颇为平稳。 伍封正寻思着,忽然身后一个大浪翻卷掀压而至,他一下子没留意,忘了下压,而是顺手推动木筏,恰好这时楚月儿也用力轻拉,这木筏倏地前移,浪头迫过身后,水面上翻,楚月儿那方又将木筏轻推过来,就这么一拉一推之间,木筏便在浪头表面上一起一沉,轻松避开了巨浪之锐。 伍封恍然大悟。原来楚月儿所用的法子与自己绝然不同,自己是靠蛮力与巨浪硬顶,巨浪卷来时,木筏上掀自己便奋力下压,木筏下沉自己又用力去抬,是逆浪头而行。楚月儿所用的法子刚好相反,全部是顺势而为,只要赶在浪头之前,浪由身后而来则顺势前推,由身前而来则顺势前拉,避过浪头,同样可使木筏平稳。 伍封既明此理,也学楚月儿的法子,顺浪势而为。大凡巨浪来时,浪前必有潜流,伍封借潜流之力顺势施为,再加上楚月儿在另一旁用力方向相同,便觉得费力甚小,同时身形游动也用这法子,自觉如此一来身法水性都有长进,心忖:“怪不楚月儿力气比我小,却能轻松控制木筏。”又想:“老子之学全在于‘道法自然’,一切自然而行,便可无恙,月儿比我更明此道!” 他们二人精血气力合于天地自然之道,水性又佳,此刻伍封与楚月儿配合起来,把握浪头顺逆,再加上都是神力惊人,只要略用些力气便足以控制住木筏。虽然罡风急劲、海浪狂暴,木筏却被伍封和楚月儿稳稳扶持住,只是略有起伏。 伍封见这法子甚为有效,暗暗高兴,忽然心头微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这句话是让人法自然,乃能成道。又说‘上善若水’,水是极弱,也是极刚,狂暴时惊天地地,沉静时默然侵渗。若能将力道发如巨浪、敛如死水,岂非更胜过我伍家的运力剑诀?”忽明此理,心中大喜,细心在海浪中揣磨、体察这种变化多端而又无坚不摧的自然之力。 这海上巨浪来去之势凌厉,尤其是数浪相迭,声威更是惊人。伍封与楚月儿都明白这顺其自然的方法,是以并不觉得难为,只觉得木筏急速飘移,也不知道是何方向。伍封在海浪中终日研究融于水之力,大有所成,反觉得一天到晚泡在水中其乐无穷。 这场风雨甚猛,大风一连刮了四日,木筏在风雨中不知道飘了多少里,众人在筏上轻易不敢乱动,在这风雨中无可避靠,自然不可能生火造饭,全靠一点干粮支持。这干粮最多只供人两日之用,但大风刮了四天,木筏在巨浪中起伏,难以立足,全靠握着连着木筏头尾的飞叉铜链才能勉力而行,不过铜链较细,每次只敢走动一二人。水遁者本在木筏靠边处,筏旁大瓮早接满了雨水,水遁者全靠中间这条细链才能送水给人马饮用,行动十分不易。 伍封与楚月儿在筏旁水中,好在旁边便是接水的大瓮,二人就这么饮些水,春雨四女不惧风雨,给二人送些干粮食用,她们见伍封和楚月儿二人要使力,是以尽力满足他们二人,好在伍封二人食量甚小,也吃不了多少。两日的干粮支持了四日,众人只好苦忍着饥饿。 海上风雨变幻无常,到第五日时风势减弱,虽然仍下大雨,但海上浪却小了,晚间风雨都停了。伍封和楚月儿松脱了木筏,靠夜明珠之助在水中捉了许多大鱼上来,楚月儿还捡了许多海贝,回到筏上休息。天上仍是黑沉沉的不能见物,好在伍封和楚月儿的两颗夜明珠十分明亮,梦王姬见头顶上的帆布被撕成了数条,一端仍扎在柱上,叹了口气,只好让商壶将帐篷拿了一顶来,带人用帆布条尾打结系上,在筏上立了帐篷。这帐篷是随军之物,颇为巨大,筏上没有这么多地方,只好折叠了一半,在中间设法折起来打几个小结,如同一间小屋。 妙公女催促庖丁刀和侍女造饭,其实不消她说,庖丁刀早已经准备妥当,他这人十分细心,木筏出发时,他便藏了不少干柴在大瓮中封好瓮口,此刻终能用上。他怕引起火烛,在帐外堆好干柴,拿了片破瓮洗净当镬,由怀中用火刀火镰生火。可这火刀火镰是他每日要用的,自然是随身携带,此刻浑身湿透,火刀火镰也被淋湿,就算他想法子擦拭得干些,仍然打不作火。众人有的也带了火刀火镰,将自己身上的火刀火镰拿出来,可每一块都用不上。他见渠牛儿和公敛宏为了稻种宁死而不用为食,遂也不用稻种,只以大鱼为粮。 妙公主摇头叹气道:“莫非我们只能生吃了?”楚月儿忽想起一事来,道:“夫君这‘天照宝剑’的鞘子似乎比火刀火镰还好用。虽然也湿了,但与它物不同,或能点着。”伍封想起那日在卫国发现以宝剑击打剑鞘,能生出极大的火花,可一直未用过。他拔出宝剑,又解下剑鞘,用剑首在鞘上击打数下,果然火花四溅,比火刀火镰击出的火星要好用得多,心中大喜,忙起身到了庖丁刀身边,助他生火。他击出火花,庖丁刀用削细的木枝引火,终于燃起一堆火来。众人不禁发出欢呼之声。 庖丁刀在火上架上当镬的半个大瓮,放满了水,同时剖贝制肴,等水滚时,众人都饮了些热水。庖丁刀再烧一瓮,等水滚时,放入若干物什,可事不凑巧,才一会儿间,天上又哗哗地下起大雨来,片刻间被将火浇灭了。庖丁刀见势不妙,忙将诸物收到帐中。 妙公主叹道:“我可饿得紧了,看来还是只能生吃。”庖丁刀笑道:“小人早有防备,生吃也未必不好。”他将瓮镬内已经弄出的满瓮东西放在一边,众人见里面粘粘糊糊的不知是何东西,无不纳闷。庖丁刀又带着侍女将鱼解开,切成薄片,都粘上那糊糊,用小瓮片盛着,交给伍封等人。 伍封看着这些鱼片,皱眉道:“就这么吃么?”庖丁道笑道:“就这么吃。”伍封心忖这玩意儿是生的,怎么能吃?正踌躇时,妙公主早已经忍不住,一连吃了数片,赞道:“咦,这鱼片滋味不错,真是难为小刀怎么调出来的。”伍封放了一片入嘴,只觉鲜嫩微酸,滋润甘甜,也不觉得腥,赞道:“好!”梦王姬道:“我觉得这调味甚好,是用什么做的?”庖丁刀道:“小人将鲜贝剥开,将贝肉切碎,再配以盐、醢、醯等,便成了调味。这盐是小人前几天在筏上用海水晒的,醢是小人在岛上用肉制成,醯却是由大舟下来时带的一壶。” 楚月儿好奇道:“你怎么想着要带醯?”庖丁刀道:“这醯除了能煮肴、制酸葅,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大凡这人跑得辛苦了,或是胃口不好,用少许醯便妥当。小人向来都随身带有此物。”楚月儿点头道:“醯是酸物,酸属木入肝,五味本可为药石之参考。” 庖丁刀将鱼片分给大家食用,众人都觉滋味甚佳。这几日都饿着,今日总算吃得甚饱。伍封和楚月儿趁风未起,又下海捉了许多鱼,庖丁刀将鱼切片与糊糊混在一起,换一个干净大瓮封口藏好,以作干粮。他怕烟熏了伍封和各位夫人,不敢在帐内生火。伍封笑道:“这时候还哪能理会这么多?如不生火烤干衣服,只怕人人都会感染风寒。” 庖丁刀遂在帐内生火,道:“若起风时,筏子跌荡,非得先灭火不可,否则必会烧着了筏子。”这时圉公阳喂饱了马过来,伍封问道:“小阳,我们的马儿怎么样?”圉公阳叹了口气,道:“还算无恙,幸好备足了草料,这些畜牲身子比人可壮健,只是常让他们躺着,有些委屈。” 过不多久,海上又起了风,众人忙灭了火。等风渐渐大时,伍封与楚月儿只好再下水去护筏,如此风止风息,木筏也不知道飘往何处。木浆大多断了,众人也不再理会方向,都知道在这大风浪之下,唯有坐等,保全性命已是十分艰难,还哪能奢想回齐国的事? 筏上众人虽然有帐篷风布遮盖,但筏底是渗水的,是以大多时候都是浑身湿透,只要风雨小时便生火烤衣,人人都是说不出的狼狈。众位夫人有裘服避寒,其余人也有狼皮厚裘,可冬天甚寒,过些日子,筏上的侍女不少染了风寒,这风寒有些传染,除了伍封和楚月儿,便只有梦王姬安然无恙,想是因她练过“坐忘”之诀。其它人大都练过玄菟灵巫氏一门的养颜增力秘术,可仍然挡不住风寒。楚月儿只好趁风雨小时,上筏替人针刺医治,好在她医术甚高,随身除了带金针之外,夏阳还带了不少她配好的药丸药散,勉强能够应付。 因为有这帐篷,就好像在筏上立了大帆,顺风甚快,众人在筏上浑浑沌沌飘行,不知南北。这一场风雨比前些时那场更剧,不过伍封等人已经知道了应对之法,反没有以前那么狼狈。他与楚月儿在水中与风浪抗衡十余日,早已经熟知海浪之性,水性增进之速连他们自己也难以相信。到后来时,只须一手扶筏,另一手还能执铁戟和长矛顺手挑些海草和被风浪掀出的大鱼,扔上木筏。这日伍封正扶筏时,楚月儿忽又传力过来,伍封心忖她定是有话要说,可惜此刻正是风浪紧急时,滔声震天,无法说话。 就这么又飘了十多天,计算日子也已经立春,过了新年。此时已经是公元前474年,伍封一生由小到大,从未如此狼狈地过一个新年。 入春之后,风雨渐弱,这日终于风敛雨霁,只见海上风和日丽,四下看去,海面平整如镜,在日光中映出五彩六色来。 伍封与楚月儿上了木筏,圉公阳放脱战马,庖丁刀准备饭食,众女烤晒衣物不提。梦王姬看着日头方向,面色苍白,叹道:“这次可不大妙,原来我们眼下是往东而行,离齐国越来越远,不知道到了何地。”楚月儿道:“月儿却一直暗记行径。虽然路上曾改风向,不过大致还是往东。只可惜我们经过了两处大陆地,却被风浪逼迫,无法靠近。”伍封知道她的眼力远胜自己,一迭声让人修葺木浆,准备转向。 梦王姬道:“夫君,这数十天我们这运气可不好,在海上遇到了风浪,若不是你和月儿了得,我们早已经尽数葬身鱼腹了。眼下众人都辛苦了,是否在附近找个礁石,先上去休整休整?”伍封向众人看去,只见一个个委顿不堪,这些遁者铁勇都是体能极佳之辈,竟然也是如此,连商壶也疲惫不堪。再看渠牛儿、公敛宏和那些侍女时,更是一个个面无人色。伍封心生怜意,点头道:“也好。月儿,我们设法……”,话未说完,楚月儿指着前方道:“夫君,前面有好大片陆地。” 众人目力不如她,尽力看去,却只见茫茫一片大海。过了片刻,伍封笑道:“果然是有陆地,月儿没有看错,快划过去。”众人大喜,操着剩下的十余柄浆,尽力按伍封所指的方向将木筏划过去。过了一个多时辰,人们都见到前面天边一条黑线渐渐显露出来,微有起伏,显是一片极广的陆地。筏上人忍不住大声欢呼,立时精神百倍,向前急划。可这海上看陆地,看起来不太远,若真要划过去可就慢了,一直到了半夜也未能划到,众人心中不免焦燥。 伍封和楚月儿能够夜视,站在筏头看时,见那陆地只在十余里外,此时海中渐渐有不少大小礁石,或高或低,有大有小。伍封忽见陆地上隐隐有火光,暗吃一惊,道:“月儿……”,这时,楚月儿恰好也道:“夫君……”,二人对视一笑,伍封道:“陆上有火光,只怕是有人。我们这么闯上去,是否算侵入了别人的地头?”梦王姬与妙公主等女走来筏头,妙公主道:“这地方是否是朝鲜国呢?灵舅舅在这里当国师,我们只要打着他老人家的名头,便可无妨。”梦王姬摇头道:“决计不是朝鲜,朝鲜哪有这么远?万一陆上的人对我们怀有敌意,那就糟糕了。”楚月儿道:“是啊,我们的勇士眼下可打不了仗。” 伍封想了想,见附近有一的大礁石,足以容得下上百人,道:“我们干脆将木筏系在石上,人马先上这礁石上休息一晚,等养好精神,明日我和月儿先到陆上去瞧瞧,如果平安无恙,我们再到陆上去。”梦王姬点头道:“这样谨慎些最好。” 伍封吩咐下去,商壶将筏上铜链系在礁石上,人马都上了礁,烧火造饭,休息不提。晚间只听见海水拍打着礁石,眼见就要到陆地,众人心中反而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踏上这未知的陆地,将会遇到些什么。虽然众人大都是经历过多次战阵凶杀,可这一路上所遇不如意的事委实太多,是以对前面的行程多了一种莫明的警惕。 众人一直在海上飘流了一个多月,终于脚踏实地,睡了整晚,顿觉精神爽利。虽然这礁石上少有平整的地方,但在众人眼中,却胜过木筏百倍。 次日一早,伍封和楚月儿先到海中觅了几头大鱼,又捉了无数虾上礁,众人饱食一顿,便觉疲累尽去,都急于上那陆地。 伍封道:“这片陆地远在海外,不知有何异物,未打听明白,切不可轻易上去。你们在礁上休息,我和月儿上岸去瞧瞧,若无风险我们便上去。”他们二人施展御风之术,并肩向陆上飞过去。他们一路频遇风险,是以不得不小心,此刻穿上衣甲,腰间挂剑,手提铁戟和长矛,一黑一白相映,好在身怀奇术,虽然身有重物,也丝毫不影响飞行。 伍封一飞之间,竟觉自己的飞行速度忽地快了许多,心中大奇,道:“月儿,我忽然觉得快了许多,是何道理?”楚月儿道:“我也觉得快了不少。以前施展此技,还要借风力控制方向,眼下只要心念所动,便能任意变化。咦,我们莫非在不经意间,竟然到了完完全全合于天地之境?”伍封恍然道:“我们与海浪抗衡数十日,这海浪也属天地自然,我们不知不觉已经练到了真正的‘合’的境界。以前我们合于力却借于势,眼下力势皆合,已经与天地自然浑成一体,由御风之技精进至真正的行天之术了。”二人想明此处,心中大喜。楚月儿笑道:“以夫君今日之速,那支离益是比不上了。”伍封点头道:“不过比你还是慢了少许。”楚月儿道:“这是天赋使然,强求不得,就像月儿无论怎么练法,总是只及你的力量三成一样。” 二人新臻妙境,心中喜悦,一路盘旋回转,翩然如神,这十余里地转眼间轻松飞到。一路下看,却不见丝毫人烟。这海边都是礁石,并无海滩,礁石林立,约有方一里许的地方,礁石之后便是一片七八里的空地,生满了草,空地四周便是低矮的林子。看远处海边时,似乎也有沙滩之类。往内陆深处看去,远远地见大片稀稀落落的树林之后,是一片群山,山峦起伏,看起来不太高,都呈浑圆之状,苍翠郁茏。伍封怕梦王姬等人久候耽心,不敢去得太远,见身下所过之地并无人迹,心忖若将木筏停靠礁石,这七八里的空地足以立帐栖身,至于远处再慢慢探查不迟。 二人转身飞回,飘落到了众人驻足的礁石上,伍封道:“这陆地甚大,近处并无人迹,上去无妨。”众人大喜,急收拾行装上了木筏,尽力向陆上划去,不一会儿到了岸边的礁石旁,商壶将铜链系在礁石上,圉公阳用金铁大干搭上桥板,众人在礁林中觅一条类似小径的路窄路,收拾东西蜿蜒上岸,战马也牵上岸去,直到那一片有七八里地的空地,在靠海不远处安定下来。 渠牛儿将周元王所赐的龙伯大旗先插好了,众人将三个帐篷在旗后一排儿立起来,庖丁刀带侍女准备饭肴,圉公阳带几个人将战马牵到地上吃草。伍封听着远远的海浪声,沉吟片刻,让商壶将木筏两旁的大瓮都拆下来,以免海浪推动木筏撞在礁石上,将大瓮撞碎了。在这荒无人烟之地,这些大瓮都是宝贝。那些青铜圆盾也都解下来,以备其用。 伍封带着众位夫人在周围看着,只见草地苍郁,生着不知名的小花,嫣红紫绿,春风轻拂,送来阵阵花香。远看林外天际那一片山峦,耳听海边细微清晰的海浪,都觉心旷神怡。 梦王姬低头看着脚边的一道四五尺深的小渠,见这这小渠形如沟壑,内中干涸,由北面林中一直延伸而来,在平地上蜿蜒而入海。梦王姬道:“这或是一条小渠,只是干了,若能引水而来,这块地方便是块福地。”妙公主道:“是啊,我们这块地方可没有水。”楚月儿道:“或者这以前就是水渠,只是水干了,便只剩这条干沟。”伍封道:“要不我们顺着走上去瞧瞧?”众人在海上飘流数十日,闷之极矣,今日脚踏实地能四处走走,正是高兴的事,都笑着答应。 才走出几步,圉公阳上来道:“龙伯、夫人,是否要骑马走走?”楚月儿笑道:“才几步路何必用马?”圉公阳道:“这战马在筏上困得久了,非得让它发足跑一跑不可,否则也不会畅快。”伍封知道这战马每日都要外出溜溜,否则就易养坏了,再不能奔驰,点头道:“也好,借此机会溜一溜战马也行。” 圉公阳等人牵马上来,系上肚带鞍辔,众人飞身上马,沿着这干涸的小渠催马往林边而去。战马也是久困,此刻发足急奔,摇摆着颈上长鬃,仿佛也高兴之极。不过是五六里的路,片刻便到了林边。这林边先是竹林,竹林过去才是树木,甚是幽暗。 看那小渠是由林中而来,在林边尽被淤泥、碎石、枯枝、树根堵塞,妙公主道:“怪不得渠中没水,原来是被堵住了。”正说话时,她的红龙往前走几步,前脚忽地陷了下去,几乎将妙公主掀下马来。妙公主惊道:“咦!这马儿怎么……”,便要拍马,伍封忙道:“公主别动,前面这地古怪。”跳下马来,先将妙公主由马背上抱下来,再轻轻托着红马的腹下,将马转了个头,放在实地上。 众人看时,原来这林中是大片湿地,全是烂泥,也不知道是多大的一片。梦王姬道:“这种地叫沼泽,最是凶险不过,人马如果踩上去,便会渐渐下沉被埋没,越挣扎越往里沉。”妙公主道:“可人踩上去,哪有不挣扎求生的?总不能眼看着没顶吧?”梦王姬道:“越动沉得越快,所以说它十分凶险。” 伍封道:“吴国也有这么一处沼泽,叫越来沼,里面有片陆地叫固丘。就不知道这周围沼泽内有没有实地踩脚处?否则我们怎好往它处去?”楚月儿道:“我与风儿去找找看。”她带着秋风骑马沿林边上跑过去,伍封等人却低头看着这沼泽,妙公主道:“我们若将这些淤泥石木挖开,是否会有水流出来?”伍封点头道:“这沼泽正因有水,才是烂泥之地。它地势又高,我们若挖开淤泥,必会有水。只是这水质未必好,也不会多,另外水流之时,淤泥必然也会缓缓流下来。过两三日,这渠口上定然又被堵住。” 梦王姬沉吟道:“我倒有个主意。水若小的话,我们将这口子挖阔十余倍,水流量便大了十余倍。另外用木竹加上叶草编成高高的厚栅,既能滤水,又能挡住淤泥。至于水质的好坏便不好办了,食水唯有用大瓮盛放,放一晚不用,让杂物沉淀。”伍封笑道:“这主意不错,我们流落此地,这食水一日不可缺少,先得解决此事。” 他让冬雪回营帐去,将商壶叫来,让他带几个人造栅挖泥。此地竹木甚多,伍封先挥着铁戟伐了几颗树,他的劲力惊人,瓮口般粗细的树木,随手一戟便轻松斩倒一棵。妙公主忍不住好笑,道:“夫君这铁戟向来是在千军万马中擒杀敌将之用,眼下却拿来伐树,正是大材小用。” 一会儿后,商壶带了几个铁勇赶了来,梦王姬颇善营画,伍封却不擅民政,是以由得梦王姬安排。梦王姬前前后后看了一阵,考虑妥当后,让商壶等人量好地方,伐了数棵粗树和一些长竹,斩成数断,编一道竹木高栅。 正忙着,楚月儿和秋风赶过来,楚月儿手上拿着个陶缶,道:“夫君,这陆上是有人的。”众人又惊又喜,伍封忙问:“是些什么人?”秋风摇头道:“我们没瞧见人,不过瞧见有人的白骨在林中,是以知道有人。”楚月儿道:“在最北处有条六七尺的小径,中间断了两处,月儿跃身过去看过,沿小径一路行出四五里便可出了林子。那边可是大片的绿地山峦,又有一条十余丈阔的河水由山中流出来,正好灌入沼泽之中。”伍封喜道:“林外可看见有人?”楚月儿摇头道:“暂没瞧见,不过找了个陶缶。” 伍封接过陶缶瞧瞧,见甚是粗糙。秋风不住摇头,道:“这陶缶甚差,想是用黏土制成坯子,再用火烧制而成。黏土不耐高温,烧制时所用温度必不甚高,因此陶含颗粒,有些渗水,这么装一缶水放两天必然没有了,比我们家中的须惠陶器可差得多。”伍封想起秋风甚是勤奋,不仅学铸艺,也还学过陶制,笑道:“我们这些人中,风儿对此道算是行家了。”秋风笑道:“风儿只是知道一点,好在公敛宏是专学制陶,一路上我从他那儿又学了些。”妙公主问道:“这缶上粗粗的纹是刻出来的么?”秋风道:“不是刻的,依风儿之见,这必然是用黏土制成坯后,再用草绳在土上压出来的形状,这种绳纹甚是难看,不过总比没有任何纹饰好。” 伍封苦笑道:“我们家中的须惠陶器我可不懂,又是怎么做的呢?”秋风道:“须惠陶器用的是陶土,用的温度极高。是以陶质坚硬,敲一敲能发出金属之声,最好的是我们的须惠陶器因用高温烧制,颗粒尽化,融在一起,盛水逾年也不渗漏一滴。须惠陶器行销列国,可是货真价实的。”梦王姬点头道:“这么说来,一是用质不同,二是与温度有关,才会使我们的陶器与众不同,我们王宫中的陶器也都是须惠陶器哩!铸铁是否要更高的温度?”秋风点头道:“铸铁温度更高些。”妙公主道:“听起来这道理很简单,为何其它国的陶器不用这法子呢?”秋风笑道:“这就是娘亲的秘法。常人也知道用陶土制陶,也知道用大窑猛火烧制,可是他们的温度总不如我们的窑内高,是以仍有颗粒,易渗水。”伍封奇道:“为何我们的窑温要高些?不都是烧柴么?”秋风道:“都是烧柴,窑也差不多,不过我们的窑火点起来便会封住口,别人的却不会。”妙公主好奇道:“别人也何不会封口?”秋风道:“别人封了窑口,火便会熄,我们封了窑口,火便会更大。”梦王姬忍不住问道:“铸铁要更大的火,莫非也要烧窑封口?”秋风道:“炼铁自然也要烧窑,不过封窑口也不够其温度,还得用特制的橐龠才行。”妙公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这真是弄不懂。”其实除了秋风之外,谁也弄不懂这烧窑的活儿。 伍封接过那陶缶看了一阵,道:“不过我们至少弄懂了一点,这陆上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说不好这陆上也有天子、诸侯、士卒,我们这片地方未必是无主之地,若有人来纠缠,只怕要起些争执。”梦王姬道:“我们这片地方虽然不错,但既无水道,又有沼泽包围,别人未必愿意安居。不过这说明了一件事,这陆地上的人不太多,否则怎会有地方空置下来?”妙公主道:“我们暂居数日便走,就算有人也无所谓。” 伍封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怕我们一时还走不了。当日在朋来岛上时,我不知道海上的凶险,想扎筏回去,结果凶险重重,险些累你们丧生海上,虽然一路上总算无恙,却被风浪越送越远,到了这地方来,似乎还不如朋来岛。况且此地离齐国只怕有万里之遥,要用木筏飘回去,岂非太过莽撞了?”梦王姬点头道:“是啊,除非我们能造出一艘余皇大舟来,否则决计不能想着回去的事儿。”妙公主脸上变色,道:“这么说来,我们岂非要长留此地?” 伍封皱眉道:“这却未必。我这一路上已经想过,雪儿手上还有一只信鸽,本来早该放回去,告诉娘亲提防展如和田恒,但转念一想,娘亲对田恒是早有提防的,我们的信鸽传回去,娘亲必然会带家勇与田恒兵戎相见,要夺回大舟来救人。田氏势大,我不在齐国,我们的人可斗他不过,徒自送命。”妙公主默然点头,伍封道:“前几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才知道展如不杀我们,只是夺舟而回,肯定还有其他用意。” 妙公主问道:“他还有啥用意?”伍封道:“你不是说过,娘亲将旋波移居岛上么?”妙公主道:“是啊。”伍封又问:“展如的府第在哪里?”妙公主道:“自然是在主城。”伍封道:“你说小战和弦儿回了莱夷,娘亲会不会让他们夫妻分居?又将弦儿接到岛上去?”妙公主愕然道:“不会吧。除了波儿之外,娘亲并没有将其他人接上岛去,问表哥的妻子东屠娇早想上岛,娘亲却暂未接她上去。”伍封点头道:“这就是了,以娘亲的睿智,自然不会无端端让人夫妻分居。我猜娘亲早对展如有所怀疑,只是不敢确定,再加上我又不在齐国,也不好对展如处置,是以将波儿留在身边,以为人质,万一展如有何异动,便要投鼠忌器。”梦王姬没有见过庆夫人,不知道其精明机智,点头道:“此言也有些道理。”伍封道:“其实有一点我是早有疑惑的。在我手下的家臣中,若论为将之久、将才之具,当以展如为首。我让展如回莱夷,信中早说了让他当水军统领,但不知为何,娘亲和外父公冶先生只用他为水军之副,想是展如在莱夷所做所为,引起了娘亲的疑心,不敢尽予大权。” 梦王姬道:“如此说来,展如将我们逐于朋来岛上,又将大舟夺回去,其实是想以大舟将旋波换回去?他不向我们和田爷等人下杀手,便是想留下退路,不至于酿成生死大仇?”伍封点头道:“必是如此。娘亲想接我们回去,必要大舟,何况娘亲也不喜欢用别人的妻子来要胁人,是以展如以舟换人自然是十拿九稳。”梦王姬道:“夫君的意思,是想娘亲得回大舟之后,自然会来接我们回齐国?”伍封道:“我们只余一只信鸽,不能不慎而用之。我和月儿一路暗记路径,虽然未必很准,但多少可让娘亲知道大致方位,如今画好方位将信鸽放回去,大舟按图索骥,早晚必能找到,不过时间可说不上来,短则半年,长则数年、数十年,谁也说不准。” 妙公主点头道:“说不定这是天意,天子赐夫君龙伯之爵,将海外之地尽赐给你,此地便是海外之地,未必不能立国。”伍封苦笑道:“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我们数十人的生计。”梦王姬道:“公主说得不错,或者这真是天意。譬如牛儿和小宏竟将稻种带了来,只要我们将水渠通了,大可以种稻为粮,水遁者捉些鱼虾,我们再煮海为盐,生存也不太难。”妙公主叹了口气,道:“夫君与月儿既可飞行,又不怕水,大可以凭绝技先回齐国,再派舟来接我们。”伍封瞪眼道:“我怎能抛下你们不管呢?这陆上不知道有些什么人兽,不可不防。何况这万里之遥,我和月儿只怕要费时不少,说不定那时候大舟已经赶来了。”妙公主吐了吐舌头,没敢再说。 这时,商壶等人已经编好木栅,立在淤泥之中,两边用粗木立好栏子,然后挖开淤泥,将渠口扩大。本来这些事十分易做,但众人手上并无耒锄,只好用夷矛竹杆,是以做起活儿来也不太顺手。好不容易将渠口挖好了,果见黑水由泥中汩汩渗出,透过木栅流到渠中,越来越多。 妙公主皱眉道:“这样的水怎能饮用?”梦王姬道:“虽是污水,但总好过没有,或者多流一会人便是清水。”果然不出其所料,黑水渗了一会儿后,便是清水汩汩流出。楚月儿蹲在渠边看了好一会儿,道:“这水可以饮用,不过十分奇怪,水中有药香,似是天仙藤、马勃一类,天仙藤可疏气活血,马勃可清肺解热,都对人无害。”梦王姬道:“这沼泽之中不知道沉了多少藤木,有药香也不足为怪。这渠口可放些小圆石,可以沉淀水质。” 商壶便带人在附近找小石子,伍封道:“水既然有了,月儿,你带我到林中小径外瞧瞧,看看能否碰到人。”二人骑上马背,由楚月儿带着往小径处走去,才走出一百多步,便听背后众人齐声大喊,极为惊恐。虽然他们常历凶险,众女每每也有惊呼之声,但绝不如此刻的声音中带着如许恐怖。 伍封与楚月儿闻声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远远见商壶身上被缠绕着极粗壮一物,竟是一条人粗的大蟒,正层层叠叠将商壶紧紧绕着,长尾一大半拖在地上,口中红信吐出两尺余长,幸好商壶正伸出一手抵在大蟒颈上,那大蟒一时落不下口去。 伍封和楚月儿吓得脸上变色,不料这么一转眼间,不知从哪儿跑出条大蟒来,二人虽然离了百余步,也可见大蟒正缓缓收紧,以商壶之力自然是敌不过。伍封心忖再过片刻,商壶只怕浑身筋骨都被大蟒搅断了,急催马赶上去,从马鞍上将大铁戟握在手中。 这时,妙公主等人都拔出佩剑往大蟒身上招呼,可这大蟒的厚皮甚是坚韧,众人的刀剑居然只斩进去寸许。这大蟒负痛,缠得更紧。伍封和楚月儿心中大急,眼看只有数十步,可等到赶过去,商壶只怕已经被大蟒缠死了。 梦王姬绕到大蟒尾处,拔出腰间的天丛云铁剑,向大蟒尾上扎下去,居然一剑插入了尺余深。那大蟒负痛,长尾急扫,梦王姬不谙武技,不知闪避,眼见要被蛇尾扫中,便听衣玦声响,楚月儿飞身过来,一手揽住梦王姬腰上,跃到丈外。楚月儿这行天之技与伍封一样,也不能带人,是以一手揽着梦王姬便不能飞行,只能低低地跃起,不过这么一跃,蛇尾便扫了个空,便听“轰”的一声,地上被蛇尾击出了一道尺余深的大坑。 大凡这蛇缠住了人,若是要硬生生拉开殊为不易,最好的法子便如梦王姬一样,刺激蛇尾,蛇尾一痛,身子便会松脱。商壶本已经透不过气,忽觉蛇身上松了,大喝一声,握着蛇颈的双手向外甩去,同时缩身沉肩,由大蟒的缠绕中脱身出来,远远跃到一边,跌坐在地。 大蟒在地上打了个结,忽地展身,倏地向沼泽中游去,速度奇快,看起身长足有七八丈,尾上拖着梦王姬的“天丛云”铁剑,闪闪发亮。伍封此刻也赶到,心忖自己一众人在此安身,附近却有这么条大蟒,连商壶也几乎被蟒吞食,若它时时出来,自己这一行人大有凶险。他心如电转,由马背上飞身而起,向大蟒追过去,眼下大蟒已入泽中,铁戟不够长,顺手从革囊中取出铁链,向蛇头上砸过去。他的身手远胜于其他人,出手奇快,这大蟒怎躲得过,便听“卟”的一声闷想,铁链击在大蟒颈上七寸。 所谓打蛇打七寸,伍封这一链眼界极准,这链上的力道也非同小可,就算是顽石只怕也能一链击裂,可这大蟒委实怪异,骨肉坚实,蛇皮极为坚韧,只是略有破损,这铁链在淤泥中打了几个圈,缠在大蟒颈上。大蟒负痛,猛地向前一窜,拖着伍封急飞入泽中。 伍封道:“月儿,你去守着王姬她们,万一这大蟒不仅一条便糟糕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经被拖于林中深处。他怕大蟒沉入泽底,奋力将铁链上拉,这大蟒虽然力气大得惊人,终是敌不过伍封的神力,被铁链拉得将蛇头扬起老高,长长的身子在泥中穿行如电。伍封另一手提着铁戟,几番要下手刺下去,可这沼泽上全是树木,尽管树木稀稀疏疏的,但蛇速太快,拖得伍封在空中急闪,一不小心便要撞在树上,只好展动身形在空中闪避。 这一人一蛇就这么僵持着在沼泽中,伍封只觉两旁的树木在眼前急闪而过,偶有机会将铁戟伸下去刺蟒,但那大蟒身上本就滑腻腻的,又沾着淤泥,戟尖到时,大蟒略动一动,便刺了个空,只是划破了少许蛇皮。 其实这大蟒受伤多处,先前被众人七手八脚在身上斩出了许多口子,后来被梦王姬一剑刺入尾部要害,此刻又被伍封在身上划破了多处,血流了不少,不过在淤能中被淤泥封住了伤口,尚不致命。除了梦王姬那一剑外,最厉害的是伍封在它七寸上砸的那一铁链。此刻这大蟒渐渐有些力弱,想沉往泽底又被伍封扯住,想起来攻击又够不着,只是在泥沼中不住地翻腾。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沼泽的边上,伍封瞥见前面实地,飞身跃到实地上,手上用力,将大蟒往地上甩过去。须知这大蟒在泥沼中窜游如电,入了实地便没那么快捷,容易对付。 这大蟒敌不过伍封的神力,伸缩之间,已经被扯上了实地。但这蟒反应甚快,一见伍封站在地上,立时盘曲延伸,向伍封身上缠过来。伍封一脚踩着大蟒的身子,可它这身子太长,踩住中间,两头仍然缠上来。不过说也奇怪,大蟒一贴近伍封的身子,立时又弹了开去,仿佛伍封身上有何异物让它害怕一般。伍封心知这是因为吐纳已入“龙蛰”神境之故,他和楚月儿练到“蛇隐”境地时,蛇虫鼠蚁便会退避,这“龙蛰”神境自然更是了得。 不过这大蟒被伍封的铁链锁住七寸,挣脱不得,甚是难过,略避了避,急摆长尾,向伍封猛扫。大蟒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比不上格击高手,这一尾扫来,伍封怎会放在眼中,只是退开两步避开,顺手将铁戟柄往地上插下去。他只是这么随手插戟,却深达二尺,再将铁链缠在铁戟上,闪身退开。 大蟒毕竟蠢笨,长尾立即时向铁戟杆缠上去,团团簇簇裹在戟上,同时将头却伸过来,吐着长长的红信向伍封张嘴急咬。伍封本拟拔剑杀蛇,却不料大蟒速度奇快,蛇头一闪而至,伍封不愿意退开再避,双手如电,早已经抓住大蟒的上下腭,蛇信由脸面掠过。伍封大喝一声,双手猛分,便听“噗嗤”一声,竟将这大蟒的嘴硬生生撕开,直及颈上七寸。若非颈上有铁链相缠,只怕还要撕裂更多。 大蟒奇痛难忍,缠在铁戟上的身子下拖着的那条长尾伸得直了,往地上拍扫。伍封按下蛇头用脚踩住,拔出“天照”宝剑,由蟒头两眼之间刺下去,将大蟒钉在地上。 蛇血流了满地,腥臭之极,伍封低头看着这大蟒,心想:“其实这大蟒袭人无非是为了裹腹,正如虎食羊、鹰吞鱼,纯属生存本能所至,怎如田恒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害人?”脑中忽想:“是否将这大蟒放走?”可他这么想时,大蟒的长尾在地上拍击之力越来越弱,过了一会儿,盘绕着铁戟的身子松脱下来,已经软绵绵地死在地上。 伍封将剑拔出来,在地上插入又拔起,反复数次,将剑上的蛇血擦干净。又拔出铁戟,只觉有些滑腻腻甚不就手,也在地上擦干净。见梦王姬那口天丛云剑仍插在蟒尾上,也拔了出来拿在手中。心忖这大蟒的皮甚薄,却坚韧避水,若用来制成水靠,比身上的雪鹿皮水靠只怕要好得多。 他顺眼四下看看,忽然吃了一惊,原来周围向他跪倒着许多人,一个个头俯在地面上,不敢仰视,大概是见他神勇杀蛇惊住了。 只见这些人衣着简陋,头发披散,男人都是些粗麻布之类裹着身子,在身前打结当衣。女人身上的衣服是一件大麻布筒子贯在身上,露出头脚和手臂。不分男女,身旁放着削成尖头的木杖和鱼叉,鱼叉的叉头甚小,不是铜铁所制,而是兽骨鱼刺造成。也有背弓箭的,弓是用山藤、竹杆或木枝弯就,形如半月,相当简陋,箭矢用革囊裹着,只见到用雉毛做成的箭羽,箭杆大多是竹制。 伍封见他们这样子似乎是不甚开化之族,心忖:“原来这陆上的人就是这样子!”问道:“各位是此地的主人么?”这些人中有一个老年妇人抬头说话,叽叽哇哇地说了好长一通,伍封心里吃了一惊,虽然他听不大懂,但这妇人的言语中有不少言词竟是梦王姬教过他们的扶桑语。平日他们以扶桑语打趣,伍封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不少,心道:“莫非此地便是扶桑?”便用扶桑语问道:“你们扶桑人?”旋又失笑,想起梦王姬曾经说过,典籍上有载,说是极东的海上有国名阜落。后来有些人由海上飘流到燕国,不能回去,燕君以为有趣,将这些人献给天子,天子又赐给梦王姬,梦王姬因此学会他们的言语,心忖他们可能是阜落人,也有可能不是,便为他们所来之地起名为“扶桑”。这名字既是梦王姬起的,此时自己问他们是否“扶桑”人,岂非十分可笑? 这些人甚不开化,个头也较小,连铜铁之器也没有,几曾见过像伍封这样高大的人,他的宝剑、铁戟、铁链都是这些人见所未见之利器,更兼他的铁盔铁甲发着墨光,灿亮摄人。这些人刚刚见伍封只身杀上大蟒,均以为神,是以敬仰拜伏。此刻忽听伍封用他们的言语说话,无不又惊又喜,都抬头看着他。 那老妇愕然道:“扶桑?”又面露喜色,不住点头道:“扶桑,扶桑,我们是扶桑人。”伍封问他们是否扶桑人,他们却以为神人为他们起名为扶桑。老妇又指着大蟒道:“八俣、八俣!”又看着伍封的剑,满眼惊异之色,伍封笑道:“这剑名叫天照,是口宝剑,区区大蛇在剑下自然算不了什么。那一口剑叫天丛云剑。”老妇大惊,与众扶桑人一起欢呼道:“天照!天丛云!”又全部拜伏。 伍封此刻看出来,原来这些扶桑人是以这老妇为首,心道:“原来你们称这条蛇为八俣。”想了想,又问道:“你们、住在哪里?”老妇指着远处道:“在那里、在那里。”伍封顺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那边离海不远处似乎有几大片小屋之类的东西,只是比较低矮。其实他们所驻之地离伍封等人并不远,只是伍封等人这片地方由沼泽包围住,又有树林遮住视线,是以不知道有这许多近邻。 伍封想与他们多说几句,可是自己这扶桑话说得甚差,又不习惯,又怕众位夫人等得久了着急,指着林中道:“我们在这里面,下次派人、与你们说话,我先走了。”他不知道沼泽中那条通出来的路在何处,只好用铁链系着大蟒,飞身而起,由树林上空飘身过去。他这行天之术不能带太多重物,是以只是离地三丈,将大蟒拖在泥沼中,一路往海边而去。这些扶桑人见他飞行往来,更是震骇惊喜,伏地再拜。 伍封没多时便到了先前挖渠处。梦王姬等人正等着他,见他先前被大蟒拖入林中,此刻却拖着大蟒回来,虽然众人早料他能杀这大蟒,但仍是十分欣喜。伍封跃身下来,将天丛云剑还给梦王姬,说起先前在林外遇到扶桑人的事。 梦王姬讶然道:“原来这里就是扶桑!”妙公主喜道:“这可好了,我们一路上正好学了些扶桑话,想不到竟然能用得着。”伍封笑道:“是啊,只可惜我这扶桑话没学几句,无法深谈,还得王姬亲自出马,与扶桑人详细谈谈。”妙公主又道:“你将这死蛇拿回来干什么?”伍封道:“我看这蟒皮十分避水,拿来做水靠是最好不过。”梦王姬点头道:“这蟒皮肯定胜过雪鹿皮,你和月儿常要入水捕捉鱼虾,正该做两身更好些的水靠。”妙公主道:“先前这大蛇由泽中出来,本是向我们而来,结果不知为何,转向了老商。”楚月儿笑道:“王姬和公主身上有支离益的龟盾,此物能避蛇,想是连这大蛇也怕。” 一路说话,一路将大蟒拖回帐前。众人用过饭后,伍封让庖丁刀将蟒皮剥下来硝制,蟒肉虽粗,不过庖丁刀将肉好处割下来,准备如狼肉般风晒干制脯,楚月儿让将蛇胆拿出来,和水分给大家喝下去,可解水土不服。伍封想了想,让商壶带人将木筏拆了,取回铜链,重新装上龙爪,各人拿着备用。 梦王姬将众铁勇遁者侍女叫上来,告诉他们展如会拿大舟交换其妻子之事,道:“大舟早晚会将我们接回去,只不过时间可说不上来,或者要数月数年。天子封夫君为龙伯,此处正是海外佳地,若觅到无人处,我们便自辟为世外之国,正好避免中土各国的纷争,各位一路辛苦,说不定还得劳累些,等我们这龙伯之国新立,各位都是开国之功臣。自今日开始,你们每日随我学两个时辰扶桑语,平时相互交谈,不许再用齐语,如此才能尽快学会。”她口才便结,娓娓说了许久,众人本来都有些沮丧,此刻知道早晚可以回去,顾虑顿消,尤其是“开国功臣”几个字让他们十分兴奋。他们身在扶桑,因中原列国纷争,不大好称呼,只好马马虎虎用“中土”二字来代替。 梦王姬与众士卒说话时,伍封与楚月儿在帐中盘算海上一路飘来的方位,商议许久,在地上画了幅图出来。梦王姬随身之物中除了帛水,也有笔墨研台,伍封找块薄帛,拿笔将图画在帛上,他怕来人误上了其它的陆地,还特地画了两片陆地在前,因不知其形,只是大致画出,告诉来人往第三块陆地上来寻觅,又简单写了一路经过,让冬雪将最后那只信鸽拿来,小心将帛图封在鸽腿铜管中,站到帐外,将信鸽放了出去。只见那信鸽翅盘旋,向西而飞,片刻间便消失在天际。 他见梦王姬正与众士卒说话,铁勇和遁者一个个欢喜雀跃,暗暗苦笑,心忖眼下跑到这么个地方,离齐国远隔万里,人人心中都有些沮丧,想不到梦王姬三言两语,竟然将众人激励得斗志旺盛。他带着楚月儿和妙公主去看那渠,只见渠水十分清澈,心中甚喜。 伍封看了许久,酒兴大发,摸了摸腰间的翡翠葫芦,里面虽然还剩了大半葫芦美酒,却不舍得饮,叹道:“食水有了,只可惜没什么酒。公主,你能否酿些酒?”妙公主点头道:“我制好的酒曲随身带了些,再制些也可以。不过要酿酒的话,我们得有黍才行。”伍封道:“扶桑人或者有黍,我们大可以买些来。月儿,你知道那林中小径在何处,一阵间我们带些人在断径处用树木架桥,也好方便外出。” 三人回帐后,叫上六七个人,由楚月儿带着到那小径,斩了些大树横在断径上,两边打上栏子,再铺上树枝架成桥。这断径共有两处,一处只有一丈多阔,一处有两丈多阔,都架上了桥,这便可以出到林外。伍封道:“我们这地方由沼泽围住,如果陆上有敌人,他们不从海上进攻,便只能由小径而来,明天用木造几个拒马,平时放在径上。下次造一个大辘轳,将这桥弄成吊桥,平时绞起来,足以阻住敌人。” 楚月儿看着林中的沼泽,道:“夫君杀了一条大蟒,不知道林中是否还有?这大蟒甚是可怕,连老商也敌不过,再有一两条的话,当真麻烦。”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要不公主带勇士回帐,我们去瞧瞧。”妙公主带了士卒回去,伍封和楚月儿各拿了条长竹,展身在林上低飞,细看沼泽,还不时地用长竹在泥地中拨一拨,寻觅了近两个时辰,他们寻得十分仔细,偶尔还翻些白骨出来,却没有再发现蛇迹,看来这沼泽中的确再无大蟒蛇。 二人弃下长竹,飞回帐幕处,只见帐外许多扶桑人正坐在地上与妙公主说话,地上堆满了鱼、獐、羊、黍、粟、麦、稗、豆之类的东西。伍封心道:“这些扶桑人来得甚快,我们才架好木桥不久,他们便赶了来。”二人落在帐前,扶桑人眼露敬意,又向伍封和楚月儿叩首下去。 伍封笑道:“既然来了这许多朋友,怎不让他们入帐坐坐?”妙公主笑道:“他们都说我们是神人,不敢入帐,王姬已经请了鱼婆婆进帐说话,我来陪他们。”正说话时,梦王姬与一个老妇由帐中出来,伍封见这群扶桑人正是在林外见过的那班人,这老妇便是其首领,忙用扶桑语向她问好。那老妇刚刚由帐内走出时,正好瞥见伍封和楚月儿由天上落下来,心忖这真是神人,见伍封向她问好,又惊又喜,拜倒在地,众扶桑人也拜伏下去。 众人心忖这些扶桑人真是礼事多多,楚月儿上前将老妇扶起身来,梦王姬指着地上的东西道:“鱼婆婆来探望我们,还带了许多礼物来。”伍封心忖她们民风未开化,这日子未必很好,皱眉道:“我们怎好意思要她们的东西?”梦王姬点头道:“是啊,我送了她们两个大瓮,鱼婆婆执意不肯要,说是神品,太过贵重,只愿意要一个。”伍封点了点头,知道扶桑人的陶艺甚低,这须惠陶器在她们眼中,自然是神奇无比。他又让庖丁刀割了几大块蟒肉交给这鱼婆婆,鱼婆婆大喜接过。梦王姬想了想,让庖丁刀将蟒肉尽数拿来,交给鱼婆婆,又与鱼婆婆说了许久的话。妙公主见有黍,顺便随让庖丁刀准备了几个大瓮,一阵间便煮黍酿酒。 伍封带着众位夫人将鱼婆婆一众送到林中小径,这才回来,梦王姬便向他说起这些扶桑人事情。她的扶桑言语说得最好,先前与老妇谈了好一阵,知道了详情。 原来这一片扶桑之地甚大,扶桑人并无文字,又不懂里程面积算法,故而不知道总共有多少里地。他们按日程来计算路径,只知道由此向北行四五日便是海,由此向南二日也是海,往东有大片陆地,被山势分隔。梦王姬怕众人听不明白,故按一日百里来算,以里来计数,故而南北之间多是六七百里。伍封等人所落脚之地,名叫荷戈山,一带山势相连,名叫纪伊山,若按日程换算,这纪伊山绵延约五百里。 扶桑之地的扶桑人有不少,每族以女子血缘联系而居集,称为部落。附近这一带往东入山、往北去不到百里路程,由老妇这一部落生活,她们以鱼为图腾,称为鱼部落,不计户数,共一万五千多人,以捕渔为生,稍事农耕,种些麦粟。部落中并无官员酋长,以女性为尊,不论身份,只论长幼,这老妇名为八十建,人称鱼婆婆,是部落中最尊长的人。 在鱼部落附近有三个大部落,纪仰山之北一百五十里路程有一个大湖,湖北面便是熊部落之地,多是平地,善养殖,以农耕纺织为生,现有约两万人,与鱼部落有亲缘关系,十分友好,时时互换食物,族中之长叫长髓彦,人称熊婆婆。南面是飞鸟部落,在纪伊山之南,一直到南面海上这一大片地方,不过大多是丘陵山地。飞鸟部落共三万多人,最能种豆,善制陶,也能以麻布织衣。眼下由兄师木和弟师木这二人为长,人称为飞鸟和飞鹰。 伍封问道:“北面有大湖?”梦王姬点了点头,道:“由此往东北上去两百里,有一个大湖,只怕有方五六十里,呈细长之形。可惜这湖南之地纪伊大魔占驻了。”伍封愕然道:“什么纪伊大魔?” 梦王姬道:“鱼婆婆说此地有两害:八俣大蛇、纪伊大魔。大蛇只有一条,在沼泽中生活久了,有时还到地上去,常有人被它吞食,眼下已经被夫君杀了,还剩下纪伊大魔。我先前将领蟒肉交给鱼婆婆,请她派人分送周围部落之人,也算是代我们先与邻居攀点交情,日后见面也好说话。”妙公主好奇道:“这纪伊大魔又是什么东西?”梦王姬道:“其实是个强盗。先前我说这附近还有三个部落,只说了两个,还有一个部落就是天魔部落。”伍封点头道:“那大魔想必就是天魔部落的首领了?”梦王姬摇头道:“本来没有天魔部落,纪伊山中有许多松散的血缘集体,总共有四万多人,居于整个纪伊山中,互有争夺。十余年前,忽然来了个大魔,只身一人制服了山中数十集体,纠合成一个大部,被人称为天魔部落。大魔不仅雄霸纪伊山,还将熊部落赶到了大湖之北,尽占了纪伊之北、大湖之南的肥沃之地,梦梦按鱼婆婆所说的脚程来算,纪伊山中当有方一百多里之地,而纪伊之北、大湖之南有方四百多里,总共方八百里以上之地。大魔在四万部众之中,精选了一千二百人为士卒,与中土许多国相似,农忙时事农耕,相时为士卒。每年收获之际,周围的部落便要向他进贡一半收成,否则大魔便移兵相攻。” 伍封道:“这么说来,大魔只是个强盗头子而已。”梦王姬点头道:“正是。不过听说这人很有才干,他能整合出一个最大的部落,又将其转化为中土邑地般的结构,部民尽为臣妾,使部民受统一指挥,是以纪律严明,人心集结,扶桑人视之为魔。他遂自称大魔,在山中建了座大魔城,又指使部众在附近垦田、养殖、狩猎,又烧制陶器,平日带士卒四处游荡。扶桑生产力低下,人不敷用,各部众都是农夫、猎手、渔人,没有专门的部落士卒,况曲各部落行群议之制,虽有首领却不能像中土各国的诸候官吏般驭使人力,是以各部十分松散。正因如此,大魔这一千士卒便能够纵横扶桑。”伍封沉吟道:“扶桑人视之为大魔,想来这人颇擅武技。”梦王姬道:“扶桑人不懂武技,只知道大魔用金属兵器,杀人不眨眼,而且神出鬼没,往往突然之间出现在人的面前。” 妙公主兴致勃勃地道:“当年夫君在莱夷平盗,胡胜、许长蛇、叶小虫儿、徐乘都被夫君剿灭,好不好再展神威,将这纪伊大魔灭了?”伍封苦笑道:“今日不比当年,那时我们手上有士卒,眼下只有这区区五十余人,怎与大魔的一千士卒去斗?何况我们由中原到这海外,虽然不得已,但我仍想着找个安静之地,自由自在与你们在一起生活。没的远到万里之外,仍要打打杀杀,令人心烦。”楚月儿点头道:“是啊,我们对扶桑人生地不熟,又没个帮手,总共五十余人,只要伤了一个,损失就不小了。可我们怎能眼看着大魔为恶,而不去制止?”妙公主道:“我们不去打他,说不好哪天他会找上门来。” 伍封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公主和月儿言之有理。我们在这儿恐怕还有好些时候要呆着,此地东去便是纪伊山,离大魔不远。终有一日,那大魔也会带士卒跑来骚扰,与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不能力敌,大可以智取。”楚月儿道:“其实我们虽然只有五十余人,不过都有良马、长矛、连弩、革甲、铁制刀剑,铁勇和遁者能以一敌众。夫君又擅用兵,未必不能取胜。”梦王姬缓缓道:“我早猜夫君是想一战的,是以曾问过鱼婆婆大魔的事情。鱼婆婆见夫君杀死大蛇,早当了夫君是神人,怎么解释她也不信,正想请我们剿灭大魔,还愿意与熊部落联系,派人相助。”伍封问道:“王姬也以为我们应该一战?” 梦王姬道:“我想的是另一件事。我们流落扶桑必是天意,想来夫君这龙伯国就在此处。可这沼泽之中数里之地,只可暂时安身。周围地方又有各部落安居,我们想要立国,若不向大魔下手,便只有赶走鱼部落或飞鸟部落。况且就算赶走了扶桑人,我们没有部众,仅有这五十余人大多是勇士,能干什么?那大魔在纪伊山中有城,又有良地,我们若能斩杀此人,收其部众,势力便大了,足以在扶桑安身立足,另造家园。”伍封点头道:“王姬想得深远,便这么着。今日天晚,明天我们用过了饭,就去拜访鱼婆婆,向她打听山中路径和大魔所居之地。这大魔是何人物,我先得去探探看,不能随便攻杀。”梦王姬道:“大魔总喜欢用黑巾覆面,无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而且神出鬼没,颇难寻找,可要小心他会暗算。他手下还有九鬼、七条两大高手,九鬼及其士卒着赤衣,人称赤鬼;七条与手下着黑衣,人称黑鬼。这二人被扶桑人称为无敌将军,想必也是厉害人物。” 用饭之际,伍封向众勇士简单说了说,道:“我们逐恶魔而得其人和地,正合仁义之道。单看鱼部落的衣着、器具,便知道扶桑人没有良兵,也未必善战,山中的天魔部落无甚可惧。我们人数虽少,但衣甲兵器在中原也算是最为精良,对付这些扶桑人想必不难。我们既要以少胜多,当多用箭矢。箭矢不足,可先以竹木制成。明天我与王姬到扶桑人处拜访,你们便在这里制箭,以备战事之用。”众勇士想起扶桑人手上的木杖、骨叉,均想若论战斗力,扶桑人怎么也比不上自己,他们都是久历战阵的勇士,是以毫无畏惧。 次日早上,伍封带着梦王姬、商壶和十个铁勇备了些鱼和贝当礼物,到林外拜访鱼部落。由于手下人少,便将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留在帐中,以备不测。伍封等人骑马沿小径出了林,往北而上,只走出数里之地,便见到一大片疏疏落落的小屋,屋较矮小,都是草木盖成,其中不少只露出几根木柱,似是被大风吹走了屋顶,看这情形,此处便如中原乡野一个小村落,只是简陋得多。这小屋建法与中原人不同,是在地上挖一个一二尺深的土坑,可供五六人安居,中间立几根木柱,由顶到壁都用干草树枝铺成,怪不得不能抵受风雨。 村中扶桑人见到伍封和梦王姬等人,欢声雷动,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了出来,鱼婆婆跌跌撞撞急赶了来,伏倒在地。梦王姬下马道:“鱼婆婆请起。”伸手将她扶起来,道:“我们今天来,是有事情相商。”鱼婆婆喜道:“大神是为大魔而来么?”梦王姬暗暗佩服这鱼婆婆十分精明,立时猜知他们的来意,遂道:“我们的确是为了大魔而来。”伍封虽然听得懂扶桑语,却说不大流利,此刻只好硬着头皮说几句。 鱼婆婆将伍封和梦王姬请进一间木屋,因为木屋甚小,商壶和铁勇便等在外面。这木屋十分简陋,壁上挂着些鹿骨、牛角作为装饰,煮食用的陶缶、陶碗等放在一角。鱼婆婆道:“前些天一场大风,将我们的居室大多损坏,这两天正忙着修葺。”伍封心忖她说的必是指将自己吹来扶桑的这场风,问道:“扶桑常有大风么?”鱼婆婆道:“时时都有,每百日之内必有一场,有时吹到陆上,有时只在海中。”伍封点了点头。梦王姬问起大魔的驻地,鱼婆婆拿一根树枝在地上详细画着伊势诸山的地形和大魔城的方位,伍封暗暗记忆,问道:“大魔手下的人都用什么兵器?”鱼婆婆道:“与我们的相似,都是木杖、弓矢,只是大魔所用的兵器不同,坚利薄刃,平日也也见不着,往往能杀人于无形。”其实扶桑人说话未必有这么文雅,但伍封等人按自己中土言语的理解,头脑中自然是将其语意转成这么斯文的话了。 伍封记下了地形,起身道:“王姬,我便去大魔城瞧瞧,先察明路径,以定破魔之策。”梦王姬愕然道:“此刻就去?”伍封道:“这事宜早不宜迟,等到大魔知道有我们这一支人马在附近,说不定先找上门来,反而被动。何况今日我还不想对付他,若能与他谈谈,让他日后不要搔绕四邻,也省得兵戎相见,这叫以和为贵。”梦王姬道:“也好,是否让老商陪你去?”伍封摇头道:“老商是你的护卫,不宜走开,况且这山中之地十分难行,若用脚力,只怕要大半日,我还是用行天之术赶去快捷。”梦王姬道:“夫君自去,我还要问问扶桑人的农耕、渔猎和养殖之技,了解这地方的天气水旱。”伍封道:“打仗自然是我的事,这民政之事我可不懂,便要你多多费心了。” 他出到室外,叮嘱了商壶和铁勇几句后,飞身而起,冉冉向东飞去,其速之快还胜过奔马。众扶桑人见他飞来飞去,仿佛比鸟还快捷灵动,骇然之下,无不深信这人是天降大神。 伍封按鱼婆婆指点的路径,一路往东飞过去。低头只见群山绵延,都不算太高,山林十分茂密,有的山多石,有的山多土,石山一般陡峭险峻,土山大多浑圆平缓,夹杂在一起,使这纪伊山显得与众不同。到了午间时分,远远便见到前面有一山地势甚奇,三面是如被斩削而下的的斜石壁,另一面却平缓而下,飞近些时,便看见平缓的一面山腰上建着一座小城。他自上往下看,见小城之前是个方十余里的盆地,平整高阔,水道纵横,四周是山,北面有个山口,而大魔城所在的大魔山便在盆地之南。只要守住山口,外敌难以侵入,何况山上还有着城,真不知道大魔是如何找到这绝佳之地的。 伍封怕被人仰头看见,打草惊蛇,不敢看得太久,在山顶松林中悄悄落身下来,先前他在空中见到有一条小径由城中通到山顶,遂向小径方向缓缓走过去。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林中生着各种花草,鸟语花香,十分幽静,不见任何凶杀之气。伍封赞叹着此林的自然之美。小心地由花间趟过去,不敢抬足过高,免得踩坏了花草。 缓步出了这片林子,猛见眼前是一片十分平整的石地,约有十二三丈长阔,这块平地似乎是经过人有意修整才会如此平整,不过四面四尺余高的石壁却是天然生成,如同扶壁,就算是俯在壁上下看,也不怕会不小心跌落山去。壁外生着许多大树,由四侧延伸到头顶,遮挡阳光。最奇怪的是中间有个一丈见方的凉亭,这凉亭由五四石柱支撑,这五根石柱并不平滑,上小下大,高低相若,也是天生而成几大块柱状巨石,只是难得人有心利用这五根柱子,在柱上搭着竹顶,成为一个别致的凉亭。凉亭中有一块圆石,形如龟背,上面浑圆平滑,似乎可以放席就坐。 伍封四下看着,只觉这山顶有自然造化之怪,又有人为搭造之奇,二者结合起来,使这天然之地形成一个别致而实用的休憩之地。他不禁对这纪伊大魔暗生佩服之意,心忖这人的心思必然细密仔细,又多巧思,决计不是粗鲁落俗的力士之流。只是这人修平山顶、又在山腰筑城,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 他到了石壁旁,见在石壁有两尺余厚,形如石墙,称奇之余,俯在石壁上低头往山腰下那座大魔城看去。山顶离山腰不过百余步之遥,如此居高下视,以他的眼力,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连城中的人也能看得清晰。只见这城因为山上地方大小的局限,只有方二里大小,三面是平滑陡立的山壁,一面修了一道城墙,围成一座小城,只容得下四五千人。城里面有不少小竹林,还有许多木室,布局似乎如中原的结构相似。看到此处,忽然心里一动,寻思:“扶桑人也懂筑城?看鱼婆婆她们的木室,连房子也不大会建,以他们的开化程度,怎能筑出如此坚固实用的城?”细看那城墙,似乎有丈余高、丈余厚,都是土墙,想来也是如中原筑城的法子,先用两块木板用绳相连,夹立于地上,再填土反复压实,这么一层出叠上去,才能造成高厚逾丈的结实城墙来。因这城三面倚着山上石壁,只有向北一方是平缓之地,是以只修一道城墙便够了,北面有两条路径通上来,修了两座城门。除了城门有士卒防守之外,眼下城墙上还有士卒来回走动。 伍封正看着,忽听有歌声由附近传来,暗吃一惊,细细察觉,那歌声来自于小径旁边的竹林。这歌声是女子所唱,与中原不同,婉转而娇嗲,颇带诱惑之意。伍封对扶桑语不甚熟悉,只觉得这歌声非常好听,但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心忖必是城中的人走了上来,忙闪身躲入林中。 歌声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便见一女子唱着歌由小径上缓缓走上来。这女子大约二十六七岁许,容颜甚美,虽然不及楚月儿的美色,但其娇媚之处比得上妙公主,比春夏秋冬四女还要多两分姿色,因而也算得是少见的美女。这女子穿着一身红衣,腰系金带,一路拂花而上,偶见路边草丛中的蝴蝶,还蹲下去看一看。 这女子到了山顶上,到了那凉亭中,坐在形如龟背的圆石之上。中原此时尚无椅,坐时是在地上铺上草筵革席,屈膝而坐。因此伍封从未见过这女子的坐法,见她对此地十分熟悉,又十分大方,自然是常常来此。这凉亭构建不易,必定是大魔自用的,这女子却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看来的确是城中人无疑,说不好还是大魔心爱的姬妾之类。 伍封藏在林中大松树后,离这女子只有五六丈之遥,正好与那女子对着面,是以暂不敢露头。忽然心中一动,寻思:“是了,这女子身上的衣饰颇似晋人。扶桑女子都是缝成筒状,露出头脚和双臂,且是麻制,怎有此女宽袍大袖的绢制衣服?”他见惯了中原人的衣饰,每日与众夫人侍女在一起,是以见了扶桑女子反而讶异。此女穿的是中原人衣服,伍封见了反而不以为怪,一时未反应过来,此刻想来,这扶桑之地能见有其他人穿中原衣服,正是怪之又怪的事。 伍封正这么想着,便听这女子幽幽地长叹一声,轻轻用手抿了抿鬓发,发起愣来。伍封眼力甚好,偷偷这么瞧过去,只见这女子秀眉微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伍封见她这模样便想起西施来,西施心疾发作便是这样子,寻思眼下越人围吴大半年了,不知道是否城破,心忖乱军之中,西施娇怯怯一人只怕难以幸存,不禁心中一痛。他心思不属,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树枝,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女子猛地抬起头来,往林中看过来,道:“是谁?”伍封见泄露了行藏,只好走了出来,拱手苦笑,寻思这扶桑话的得罪致歉之语该怎么说。这女子看着伍封,脸上露出讶然之色,忽然用中原言语问道:“公子是中土人?”伍封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女子竟会中土言语,莫非她真是中土人?又想:“原来他们也称我们中原各国为中土。”点头道:“在下正是中土人,在海上遇了风浪,流落到此。”这女子脸露喜色,问道:“听公子这口音,似乎是齐人。”伍封道:“在下正是齐人。先前在这山顶见姑娘上来,怕惊吓了姑娘,遂藏在一旁,并非有意偷窥。未知姑娘怎么称呼?”这女子怔了怔,缓缓道:“我叫小华。”伍封道:“原来是小华姑娘,你是晋人么?”小华摇头道:“我不是晋人,但该是越人或吴人,其实我是越人还是吴人,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伍封愕然道:“这又是何缘故?” 小华微笑道:“按理说我是越人,可吴王阖闾伐越,我们被掳到吴国。我在吴国出生,是以又算是吴人。不过从小又在代国长大,是以说是代人也未尝不可。”伍封大有同感,道:“在下也与小华姑娘相仿,父辈在楚国,又在吴国出生,却是在齐国长大,是以说是楚人、吴人似乎也在理。”小华点头道:“如今中土列国纷争,有如此经历的恐怕不只我们二人。” 伍封叹了口气,问道:“姑娘可知道代国已经被晋国赵氏灭了?”小华大吃一惊,问道:“什么?”伍封简单说了赵无恤灭代的事,小华脸色微变,道:“想不到堂堂代国,竟会在一月之内被人灭了。那代王支离益枉称了剑中圣人!”伍封道:“支离益数年前已经将王位传给了任公子,代国被灭之时,任公子才是代王。”小华不住地摇头:“支离益毕竟是代国前王,他可是不辞其责。是了,朱平漫虽然死了,代国还有董梧、柳下跖等名将,又干什么去了?” 伍封苦笑道:“姑娘来这扶桑很久了吧?”小华道:“你称这儿为扶桑?”伍封道:“在下不知道该叫什么,总得有个名儿吧?是以干脆以扶桑谓之。”小华道:“扶桑这名字很好听。我十六年前由代国出来,到了燕国,后来借舟出海,想在海上游一游,不料遇上大风,孤身一人飘落到此。中土之事,早已经不知道了。” 伍封暗暗佩服,自已一众五十余人,又颇有干粮食水,一路在海上风险重重,几乎筏毁人亡,这小华孤身一人,必定没有远行的准备,居然能坚持下来,一直到这扶桑,途中之险只怕胜过自己十倍。小华见他若有所思,好奇相询,伍封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小华点头道:“这一路上自然是艰难无比,最要紧的是食水,下雨时还好说,无雨之时,只好觅些死鱼死虾剥开来,吮吸其肉中的水汁,一路上全是生食鱼虾,弄得现在见了鱼虾便头痛。”伍封道:“十六年前,那时会姑娘年纪幼小,居然能只身渡海,委实了不起!”小华道:“谁说我年纪幼小?那时我二十一岁,今年已经有三十七岁了。”伍封愕然道:“不会吧?在下看来看去,姑娘无非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寻思:“你十余年前到了这里,那时候朱平漫还活着,你怎知道他死了?”不过却没有问。小华微笑道:“我可略识些保养之道。是了,公子还没有说董梧和柳下跖的事情哩!” 伍封道:“柳下跖已经去了中山,眼下是中山君,其妻子是中山王。董梧与人比剑输了,自杀而亡,这都是赵氏灭代之前的事情。”小华脸色忽变,惊道:“柳下跖素有干才我是知道的,他名声虽然不好,但早晚必成大器,果然如此。董梧的剑术只次于支离益,怎么还会输在别人手里?”她这问话也有道理,董梧是支离益的徒弟,若输在支离益手上是正当不过的事,自不可能自杀,因此,他羞愧自杀必定是败在外人之手。 伍封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董梧是败于在下的手里。他找上门来,在下只好与他比剑。不过在下可没想到他会自杀。”小华大惊,凝神看了伍封许久,缓缓道:“怪不得公子能无声无息到这山上来,想必是身手极为高明。是了,公子这次上山,是想找纪伊大魔的吧?”伍封愕然道:“这个,你怎知道?”他这么说,当然是自承要找纪伊大魔。他在扶桑之地能遇到中土人,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心下十分喜悦,是以不愿意瞒这小华。 小华道:“大魔得罪了公子么?”伍封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我听说大魔凌虐扶桑人,横蛮无理,在下若不找他,他迟早也会找上门来。我想与他谈谈,凡事以和为贵,万一谈不好再动手,也算是先礼后兵,不违礼数。”小华道:“大魔有四万多部众,还有一千多士卒,公子有多少人?”伍封苦笑道:“几十个吧。”小华大讶,上上下下看着他,叹了口气,道:“公子这胆子可不小,几十个人就敢打大魔的主意!”伍封心思一动,道:“单靠我们自然是难些,如果姑娘能够帮我们,那是最好不过。以在下看来,姑娘必是大魔城中之人,熟知地形……”,小华笑道:“你想我带你入城,好偷偷找他?” 伍封正是打的这个主意,不料被小华一眼看穿,暗暗佩服此女的聪明,点头道:“正是。不过我不是想行刺,而是想见见他说话。”小华格格笑道:“公子太过老实,对我这陌生人竟会直言相告,公子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伍封道:“姑娘想必与大魔十分熟悉了。”小华道:“公子可知道大魔修这大魔城、修这山顶凉亭,全是为了讨我欢喜?”伍封暗吃一惊,问道:“大魔是中土人还是扶桑人?”小华道:“他自然是扶桑人。”伍封叹道:“这大魔城和城中的屋室筑建,都是出自姑娘的心思吧?”小华点头道:“那是自然,扶桑人怎懂这些?”伍封寻思这小华在中土必定是有些身份,在代国只怕还是大臣之女,若是庶人臣隶,决计不会有如许谈吐,更不会懂得城墙构建之学。 忽想起一事:“支离益是代国的前王很少有人知道,小华又如何得知?她对董门中人十分熟悉,莫非与董门大有干系?”问道:“姑娘是大魔的妻子姬妾么?”小华摇头道:“这倒不是,不过大魔早想娶我为妻,我却一直没有答应。”伍封愕然道:“看来这大魔待你甚好,你为何不答应?”小华道:“对我好我便该嫁他么?何况我总想着回中土,不想在此处嫁人,可惜一拖十余年,始终不得其便。”伍封道:“莫非姑娘在中土已经有了婚配?”小华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道:“当年我飘落到扶桑,全靠了大魔才能活下来,是以对他心存感激。不过我助他讨平天魔部落,又替他筑城,教他农耕畜牧的民政,也算对得住他了。大魔却总是不听我的言语,总要四处抢掠,威逼其他部落,早晚必定生祸。既然公子要见他,我便助你一臂之力,不过公子须得答应带我回中土。” 伍封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我们何时能回中土还不知道,少至数月,多则数年,说不准。”小华眼中露出一缕忿怒、忧伤之色,叹道:“与公子在一起,毕竟是中土人,总比与大魔在一起好。公子入城后,大魔未必会听你的言语,他身手奇高,又擅异术,公子未必能胜得过他。不过他惯于昼寝夜出,眼下他正睡着,公子要找他,此刻正是良机。我带公子入城到大魔的寝室,公子先制住他,再与他说话,否则公子就算能进去,也决计出不了城。”伍封不知道她与大魔究竟是何纠缠不清的关系,不过她这建议的确是个方法。若是大大方方来,万一大魔不见他,自己该怎么办?硬闯的话势必会伤人,岂非结下冤仇?若能成功到他身边,谈得好的话,便可免了手下这几十人征战伤损。 二人由山顶沿小径下来,不一会儿到了这大魔城下,小华带着伍封大大方方入城,城门的扶桑士卒见了伍封大为惊讶,一来是惊其健硕高大,二来是看他头戴金冠,衣着华丽,腰悬长剑,与扶桑人衣饰大为不同。不过他们见了小华,无不躬身施礼,也无人敢问伍封的来历,看来小华在城中的地位十分尊崇。 入到城中,只见这城虽小,却大有讲究,分为内外两层,中间并不用墙分隔。一间弘大的议事大殿和左右的成排仓廪排开一里许,两头抵着山壁,正好将城分为内外两隔。这议事大殿之两旁有两条通道,设有月门,通往内城。 外城之中,屋舍建在靠城墙的边上,中间露出平整的空地,空地前靠内城处还有一座大屋,形如大宫,是大魔的议事殿。殿旁有一个两丈多高的土台,是城中的阅兵台。殿前有一片甚大的阅兵场,阅兵场一旁是一排土屋,另一旁是马圈,圈中虽大,却并没有多少马。伍封城中多是木室,唯有那一片土屋与它处不同,问小华这土屋有何用处,小华道:“这土屋墙厚盈尺,用厚栅为门,是大魔用来关押人的,可关五百人,挤些可押千人。部落中如有人犯事,获是远征有了俘获,便先关在土屋中。不过扶桑人直率,又生性服从强者,不像中土的人诡计多端,是以犯事的人甚少,这排土屋大魔在起初驱逐熊部落时用过,眼下倒没怎么用它。” 内城中却没有多少空地,建了五排屋舍,中间留出四条丈余阔的通道,由此走过去,便到了一排竹林。竹林十分细密,沿小径穿过去,就到了一座极大的府第前,这府第颇像中土的卿大夫府第,不过都是竹木架构,十分精致。府前是一片较大的空地,空地四周有二十余株参天的大树。 他们在内城外城也遇到不少侍女似的下人,不过都向二人施礼,无一人多问一句。此刻到了屋舍前面,伍封问道:“这便是大魔所居之地么?”小华小声道:“正是。你随我进府,到了里面你自然就知道了。”伍封心忖这里面想必凶险重重,他艺高人胆大,心想这大魔再厉害,也未必胜得过支离益,以自己眼下的武技,虽然还不及支离益,但在支离益剑下也能自保。也不多问,昂然随小华进了大魔之府。小华见他对自己十分信任,小声赞道:“公子这胆量不小,居然只身一人真地敢进来。”伍封道:“既然姑娘让在下进来,在下自然是要进来的,若不敢入府,如何认清大魔的面目?这座城并不太大,似乎只容得下数千人。是了,城中不是有千余士卒么,怎么没见到多少?”小华笑道:“这些士卒平日务农,要用时才是士卒,眼下正值春忙之际,大多在田,今日城中只有三百余士卒。” 这座大魔之府结构也与中土相同,入门是照壁,然后是一块小空地,种满花草细竹,分左右二径,走前去便是大堂,大堂两侧是齐排的屋室。入了大堂,伍封见这大堂地方不小,随小华由旁边厢房转出去,便见到后院。这前后院并无墙隔,全靠大堂和两侧的屋室隔住,后院有个空旷的小场子,场的另一边便是一排精致的木屋,与其后面的山上石壁几乎紧贴,看来这些木屋之后,再无其它建筑。一路入府,见府中各处都有不少扶桑侍女,却不见一个男丁,伍封不免有些好奇,寻思:“这大魔多半是个好色之徒,整座府第未见一个男人。” 正这么想着,便见一个男子由后面屋室处出来,这人身材修长,约有七尺五六分高,在扶桑人中算是十分高大了。他一路所见扶桑士卒都不佩剑,唯此人腰中悬剑,看剑柄的青黑之色,竟是一口青铜剑。 第五十四章 怀德维宁,宗子维城 伍封寻思:“扶桑似乎无甚青铜之器,这人腰悬青铜剑,莫非这人便是大魔?”那人迎了上来,还未说话,小华道:“七条右将,这是大魔的客人。”对伍封道:“大魔城中有千余士卒,由左右二将统领。这位七条是右将之职,也是大魔的军师。” 七条盯在伍封身上,上下打量,眼中精光暴射。伍封一看便知道这人精明多智,属于智士一类人物。伍封心下暗暗警惕,向七条微微笑着。七条缓缓道:“阁下并非大倭丰秋津人,莫非来自中土?”伍封不知道“大倭丰秋津”是什么,也不便细问,点头道:“在下的确是中土人。” 小华将七条扯到一边,小声说话。伍封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只是由七条正对着他的面上见他露出惊诧之色,又不住的点头。 过了许久,小华与七条走了过来,七条道:“原来尊驾是大魔的朋友,失敬。在下有事先走,阁下如果有暇,在下再与阁下聊聊,问些中土的学问。”伍封自从来到扶桑,所见之扶桑人都是粗鄙无文,唯有这七条谈吐甚佳,而且他能将中土的礼仪谈吐转成扶桑话这么说出来,语中透露着对中土的羡慕,令伍封大生好感。伍封笑着点头,道:“甚好,甚好。” 待七条走后,小华指着七条先前走出的那排屋室道:“这中间较大的是后堂,左右两侧是大魔的从人亲卫所居。公子看那山壁不是平的,有一室后面山壁凹了进去,这屋室与山壁之间有个小花园,花园中种满桃花。这山凹处十分奇异,四季如春,桃花终年开放。大魔的寝室便在这里。”伍封见后院静悄情地,小声问道:“为何这后院不见有人?”小华笑道:“大魔惯于昼寝,他这些亲卫晚间要陪着他,是以也都养成了昼寝的习惯。”她带着伍封进了后堂,这后堂正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小华正色道:“大魔厉害无比,我们要务求一击必中,抢先制住他。公子在后堂等着,别让人瞧见,我先入寝室瞧瞧,如果大魔正睡,我便来叫公子。”伍封沉吟道:“也好,你去吧。” 小华叮嘱了几句,让他在木柱后等着,袅然出了后堂,往寝室那边去了。伍封在后堂等着,仔细打量着堂中的木壁,左右木壁上各刻画着一只大鹿,正对着堂门的后壁上刻了一幅极大的图,不禁走上去细看,只见这图上刻着一只古怪的大虾,钳左尾右,前面的钳之前面有一只竖着的人脚掌,后钳之前面有一只横的人脚掌,比上掌略小。脚掌与钳之间也有波纹。两钳之右,大虾颈鳆的地方刻了个大大的圈圈,涂以红脂。红圈之左刻着小鱼,下面刻着一只鸟,上面有一细长的圈子,内有波纹,其上部刻着一头熊,其余各处刻着不同的鸟兽,有虎、豹、犬、豕等等,虾的四周都是细细的波纹,整幅图板用树脂漆了一遍,显得十分古朴。 伍封看了好一阵,寻思:“原来这不是大虾,而是副地图,莫非这便是扶桑的地形图?这周围的波纹自然是海,原来扶桑是个海上大岛、不,三个大岛组成,我们现在这最大的岛中间处,怪不得一路飘来,月儿说见过两处陆地,必是前两个像脚掌的岛了,那大熊下面的细长圈子中间也有波纹,想来是北面的那个大湖。这小鱼之形,是说的鱼部落位置,飞鸟是指飞鸟部落,熊即熊部落,这中间的的红圈自然的大魔城了。”他看那红圈,见有数条细线四下散开,其中一条细线向左延伸,在中间一分为二,一条通往那小鱼处,至到海边,另一条却往下转折,也通到小鱼附近。看来似乎大魔城通往四方的路经,又想:“扶桑人未必懂这些,难道这也是小华所绘?这绘图之技虽不如墨爱细致,却能将岛画成大虾和脚掌,生动有趣,另有其妙。此女高深莫测,看来绝非等闲之辈。”又看了一阵,见这岛上的各种鸟兽大小不同,寻思这中间必有缘由,想的刻得大些的,部落便人口多些,小的人口必小,譬如那头熊比那条鱼大了不少,自是说熊部落的人比鱼部落多。 他正看得认真,忽听小华在远处惊呼一声。伍封大吃一惊,立时想:“莫非大魔醒了,知道小华和我之谋?”忙抢出后堂,甫不出堂,便见四下一大群扶桑女子围了上来,足有四十余人,手上各拿着长矛,这些长矛与中土不同,都是硬木与竹合成,长约一丈五尺,矛尖上镶着尖石。这些矛虽然都是竹木造成,可如许之长,臂上膂力如果不够,绝对不好使动。 伍封哪里将这些扶桑女子放在眼里,大踏步向大魔那寝室走过去。这时,身后那后堂之中又涌出了二十多扶桑女子,手上也拿着长矛。先前他在堂中许久,未见过这些人,看来这后堂必有通道连往它处。 众扶桑女子见伍封对她们毫不理会,又惊又恼,纷纷执长矛向他攒刺,伍封哼了一声,也无须闪身,只是双臂挥动,将长矛格开,他手法甚快,片刻间已经将矛格开,不仅闯出了长矛所围,还顺手点了十余人的要穴,被点穴的人自然是呆立着不能动弹。虽然他只是随手而为,但这简单的招式却让众扶桑女惊得变了脸色。伍封眼下的武技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随手几式,却包含着他这多年来在武技上的丰富经验。 伍封眼看到了那寝室之前,便听室中有人叹息:“唉,你们挡他不住的,请他进来吧。”扶桑女让开了路,伍封昂然走入了寝室,只见室中铺设十分精致,地上的淡黄的细竹筵,木壁是用红松所造,带着浅浅的红色,寝室分内外两间,内室门前垂着珍珠、海贝编成的门帘,外实十分简单,却显得十分干净整齐,正前木壁上也刻着一只鹿,看来这大魔对鹿情有独钟。这前室另一面有一扇敞开的门,门外是一个只十丈见方的小花园,园中间是一株数抱粗的参天大树,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周围又三十余株桃树,树上桃花盛开,灿烂如霞。 室中并无人迹,只有一人正背着他坐在花园中那株大树下,伍封心忖这人必是纪伊大魔,虽然他这些年武技精进,但人却越来越谨慎,不敢莽撞,缓缓走了过去。走到这花园中,才知道这花园内的花草呈五行方位种植,用石块围开,无花草处都用细细的圆石铺地,那大树参天,足有十余丈高,枝叶如一个大大的华盖四下遮盖,与周围的桃树仿佛连在一起。树下是圆石铺成的一小块平地,放在一个石制的方案,那纪伊大魔便坐在案后。 伍封走入花园时,那大魔也转身过来,只见他生得颇为瘦小,脸上戴着用薄绢制成的蝶形面具,遮住了鼻以上的部分,露出眼精来,口鼻并未被挡住,唇上生着稀稀疏疏的胡须,虽然他脸上被遮了一半,却也看得出大致的模样,生得似乎十分寻常。伍封看他这模样,心中略觉得失望,在他心中,这纵横扶桑的纪伊大魔必定是威武不凡,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样儿。 纪伊大魔见了伍封,浑身微微一震,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过了良久,用中土话叹道:“我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是封大将军!怪不得,怪不得!”伍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在这扶桑之地,竟有人认识自己,而且也会说中土言语,这人居然还是纪伊大魔! 虽然大魔脸上覆着面具,但仍可以看出大致的模样,伍封细看良久,仍觉得大魔面生,并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他。寻思这大魔在扶桑纵横十余年了,他威霸大魔城之时,自己还是个小孩儿,整日由娘亲封闭着练剑习艺,不曾露面,断不可能认识这远在扶桑的大魔。何况这封大将军的名头是前几年才有的,这大魔远在扶桑,何以知道? 伍封皱眉道:“阁下认识在下么?”大魔叹道:“在下既是大魔,天下间是何事是在下不知道的?”伍封不知道这人有何邪术,寻思他这中土言语必是由小华处学来,忽想自从在莱夷剿灭徐乘时开始,世人便习惯称自己为龙伯,这大将军之号只是初到莱夷时别人这么叫,莫非有海盗或是乐浪人、索家人流落在扶桑,告诉过他?旋又觉得不对,就算有人告诉过这大魔,这大魔也没有见过自己,怎也不会一眼间便认出来。 大魔问道:“征夷大将军既来此地,为何会有心对付在下?是否当了这地方也是夷地?”伍封摇头道:“在下今日来,并不想杀人,只是想与阁下谈谈。听说阁下四下搅扰周围部落,在下初来此地,早晚也会被你逼迫,与其被你率军威吓,不如先来找你,如能订个和盟就最好,凡事以和为贵。”大魔不住地摇头,道:“大将军可想得错了。这地方民俗甚陋,若无强者出头,一统领导,再过数百年也不能开化。你看我这大魔之城,是否比其余部落要好?”伍封点头道:“阁下的确极有干才,在下是佩服的。在下并非有意与阁下为敌,如果你不惊扰四邻,答应不向在下一众挑衅,在下扭头便走,绝不会再有杀你之念头。”大魔忍不住大笑,摇头道:“封大将军聪明勇武,怎会如此迂腐?你可知纪伊之南的飞鸟部落,眼下部落中出了个武勇之士,以飞鸟为号。它族以女子为尊,这飞鸟却能以男人身份雄霸部落。若非有在下的大魔城雄居山中,飞鸟早已经带部众北上凌虐了。飞鸟之弟飞鹰更是了得,不仅诡计多端,还善用毒物,” 伍封不了解扶桑的情况,也不知道这大魔说的是真是假,道:“在下暂居此地,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才不会理会这些闲事。小华只是带我入城,并不是想对付阁下,你不可为难她。你将小华交给在下,在下带了她走,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大魔愕然道:“征夷大将军的雄心到哪里去了?”伍封叹道:“这些年在下征战无数,早已经厌倦了厮杀,那鱼部落和熊部落阁下也休要再去惊扰。”大魔眼中厉光闪动,沉声道:“原来大将军前来是受了鱼熊部落蛊惑。”伍封摇头道:“这事与他们无关。”大魔缓缓道:“如果你不是封大将军,在下便会网开一面,不为难你们数十人。可惜你是征夷大将军,在下与你势不两立,万万放你不得。”伍封愕然道:“在下也未曾有得罪阁下之处吧?”大魔冷笑道:“阁下一生得罪的人只怕不少,你又怎知道是否得罪了在下?” 伍封因为顾忌小华在这人手上,投鼠忌器,是以一再婉言,心中甚是不耐,不料这大魔摆明了态度要对付他,怒气渐渐涌上来,喝道:“既然阁下这么说,看来想善罢也不可能。小华在哪里?”大魔也怒道:“小华似乎是在下的人吧?她是生是死,关你这征夷大将军甚事?”伍封道:“小华既是中土人氏,在下便想带她回中土。”大魔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仍想回去?哈哈,这里离中土万余里海面,你怎能回去?”伍封道:“在下既然能来,自然也能回去。”大魔笑了许久,猛地站起身来,道:“都说你剑术无双,是齐国第一大剑手,今日我们便比试比试,你若能胜,便将小华交给你。”伍封喜道:“如此最好。你若肯放了小华,今日我便饶你一命。”他看了看花园,道:“这花园甚好,我们若动起手来,只怕损了花草,须得另觅空旷之地不可。” 大魔道:“你随我来。”带着伍封穿过寝室,走到了室前的空地上。那些扶桑女子仍执矛等着,大魔站在场中,一个女子拿了柄刀上来,大魔伸手接过,将刀拔出鞘来,凌空劈了几下,青光闪动,众扶桑女眼露尊敬之色,各自退开,但矛尖仍然对着伍封。大魔这口刀也是直脊弯刀,与伍封手下铁勇的刀大为相似,只不过是青铜打造。 伍封见了凌空劈的这几刀,脸上露出微笑来,缓缓道:“凭你这样的刀法,居然能纵横扶桑,这倒是件怪事。如果你不是另有奇技的话,那就是扶桑人太过没用了。”他的眼力甚尖,由大魔空劈的这几刀中,一眼便看出这人的刀法算是十分高明,但劲力有限,与自己相比差得太远。 大魔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竟敢如此自大!”伍封笑道:“是否自大,比过方知,我便用空手好了。”大魔似乎脸色胀红,由面具下露出的一部分也能看出来。他狞笑道:“既然你要送死,那是最好不过。”本来,他见伍封神色淡定,虽然站立不动,却气势如虹,不免十分忌惮。可伍封竟然如此托大,竟想用空手来对付他,他气恼之余,也暗觉欢喜。殊不知伍封这双手便如神剑铁凿,空手的本事并不在剑术之下,他每每在剑术上有所领悟,空手搏击也会同样精进。如果不是在战场讲究快捷制敌,平时几乎可不用剑了。 大魔缓缓走上几步,忽地一刀向伍封胸口刺来,刀风凌厉,刀法甚快。伍封见他出这一刀,微觉诧异,刀法与剑法不同,刀法讲究气势和劲力,重于攻势,大劈大斩,大开大合,是以伍封在自己的剑术中融进了许多刀法。剑法却讲究灵动轻巧,是以常用快刺轻点。大魔手上用的是刀,可这一刀刺出,又颇像剑法。 伍封练过“无心之诀”后,出手奇快,以大魔这一刀之势,伍封大可以用手捏住刀背,夺下铜刀。但伍封见他刀法颇有章法,想瞧瞧扶桑的人武技,只是侧身相避,并不出手。 大魔喝一声,刀法展动,一连刺劈了十余刀,都被伍封轻松避开,不免有些沮丧。伍封看了这十余刀,暗暗吃惊,原来这刀法看起来十分眼熟,竟似董门的刺派剑术! 这时,大魔狂吼一声,一刀向伍封颈上刺过来。伍封将头偏了偏,倏地出手,快如闪电,伸出大指、食指和中指捏在刀脊上。大魔猛力拔刀,但这口刀便如被铸在伍封手上了一样,丝毫不能动弹。大魔想不到伍封这三指之力竟如此巨大,心中大骇。他正寻思是否该弃刀退开时,伍封已经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那口刀早已经握在伍封手上。伍封一脚踏住大魔,不知何时已将铜刀掉转,刀尖指着大魔的嗓间。 伍封微笑道:“你输了。既然你输了,便请将小华交给我。”大魔脸色微变,沉吟不语,伍封不悦道:“莫非你想反悔?”大魔点头道:“好,我便将小华给你,不过我必将她夺回来。”伍封将他放起来,大魔向周围的扶桑女子低声吩咐了几句,几个扶桑女子到了寝室旁的一室中,将反绑了双手的小华押了出来。 伍封上前问道:“小华,有没有伤着?”小华微笑摇头。伍封吁了口长气,道:“这就好。”一刀割开的小华手上的绳,再将铜刀掷给大魔,他虽然是随手而掷,劲力却甚大,风声急响,大魔不敢接刀,闪身让开,铜刀插入地上。伍封一手牵着小华,道:“你随我回去,日后我带你回中土。”小华喜道:“你这征夷大将军真是个好人。”二人向府外走去,大魔拔出铜刀,用扶桑言语喝了一声:“杀了他们二人!”众扶桑女立时执矛围了上来。伍封见这大魔出而反尔,怒道:“你这人太没信用。”大魔诡笑道:“我只说将小华交给你,并没说放你们走。” 伍封哼了一声,道:“看来今日你是决计不肯善罢了。”问小华道:“小华,你会不会武技?”小华摇了摇头。伍封缓缓拔出长剑,道:“小华,你藏在我身后,不可走失了。”小华看着他的长剑,微微一震,惊道:“这剑……”,伍封不知道她为何吃惊,想是她从未见过如此质地的兵器,随口:“这是口宝剑,与寻常的金铁青铜不同。”小华道:“这剑既长而厚,十分古怪。” 伍封左手牵着小华,右手挥着长剑,直往前撞过去。这时,两支长矛迎面向他刺过来,伍封挥手相格,剑削矛杆,只觉这竹木合成的矛杆十分坚硬,有一种奇怪的韧处,剑削在杆上,微微一弹,两矛立刻被削断,若非伍封剑上的旋力脆爽,这矛杆还不能轻易削断,无怪乎大魔的士卒都用这种矛。不过话说回来,中土各国的士卒所用长矛也都是木杆,并非每个士卒的矛戈都如伍封等人以铜铁为杆。若全用铜铁制成,臂力非要极大才行。 扶桑女子见他剑削硬杆如同切肉,都以为他是仗着剑利,只有那两个被削断矛杆的人被剑上旋力推动,踉跄退出了十余步,满面惊异之色。伍封虽然牵着一人,但身形如风,片刻间逼退了扶桑女子,闯到大魔府外,穿过竹木之林,一路到了外城。 这时便见外城中扶桑士卒整整齐齐排成一个四方之形,长矛指前,除第一排外,其余的人都将矛尖放在前一人的肩上,层层迭迭,整个方队显得严整而坚实。粗略看去,这些扶桑士卒足有三百余人,看来大魔已经暗中将士卒集结。伍封从未见过如此布阵之法,心忖这种矛阵虽然展动不便,却十分严整,就这么闯进去,必定陷入重重矛阵之中。若只有他一人,自然是毫不在意,可有这小华拖累,便不好硬闯。 阵前一人手执青铜剑,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奸细,竟敢上我大魔城捣乱!”正是那右将七条。伍封拱手道:“在下想出城,烦七条右将让出一条路来。”七条冷笑道:“这大魔城岂是你仍意进出的?”抢身上来,“嗤”地一声,一剑向伍封刺来,剑法十分精妙。伍封微微一笑,右手向剑身上抓过去。 小华和七条见他居然以肉掌来抓青铜剑,都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咦!”七条吃惊之余,又暗觉好笑,寻思眼前这中土人一表人材,却是个呆子,莫说他的剑术奇快抓不到,就算抓上了,肉掌自然会被剑郭伤,又有何用?他正这么想着,只听“叮”的一声,剑身上一股巨力传过来,震得他虎口生痛。便听“叮叮”三声,伍封的手指在七条的铜剑上只弹了三下,七条再也握不住铜剑,“嗖”的一声,铜剑脱手而往天上飞去。七条当不过伍封指上的旋力,踉跄退出了十余步,跌坐在地,虎口被震得流出血来。七条脸上变色,想站起来,却觉得浑力无力,仿佛被伍封震散了身骨一般,忽听“嗖”的一声,他那铜剑此时才由天上跌下来,直插入土中,只余一个剑柄露在土面上。 伍封也暗暗吃惊,他惊的并非七条的剑术高明,而是从他这一剑之中,看出他的用剑之法与中土剑术如出一辙,心下寻思:“所谓殊途同归,中土人与扶桑人所习剑道竟会如此相似!”又觉得这位七条的剑术比大魔的刀法只差了少许,但劲力却还胜过大魔,本来寻常剑手敌不过他一弹之力,这七条竟咬牙受了他三弹,铜剑才脱手飞去。若是这人早早弃剑,便不会被震伤虎口了。 众扶桑人一阵骚动,在他们眼中,七条是无敌将军,自然无人能敌,他们也的确未见过七条败过。谁知道伍封只用了一只空手,一招之间七条便大败弃剑,站不起身来。以他们的眼力,自然看不出伍封用的是指力,相顾失色。伍封见扶桑人阵脚稍乱,本想直杀入阵,但又寻思:“我们五十余人到扶桑,若是多杀扶桑人,不免与扶桑人结怨,还让他们产生警惕之心。当年剿灭夫余贝的叛乱,全靠攻心或胜。”可敌众我寡,想不伤人而安然出去,实在不太容易。 伍封想了想,对小华道:“小华,你在此别动。”他将长剑插入鞘中,空手往阵中闯去,长矛交集向他攒刺,伍封身形展动,在阵中冲了一个来回,回来时已经夺了十余条长矛在手。扶桑士卒见他空手入阵,如入无人之境,无不骇然。那些被夺了矛的士卒兀自木然失措,不知自己的长矛怎会到了伍封手中。还有不少人被伍封点了穴,呆立在阵中。 小华也大为惊讶,料不到伍封厉害至此。这时伍封将十余条长矛分交双手,抓着矛尾,每手六七条如扇般展开,形如二翼,回头道:“小华,你跟着我来。”他展动着双手的矛,直奔入阵,小华紧随着他,便听一迭声矛杆碰响,小华只见四周矛影簌簌闪动,身旁长矛不住落地,这长矛坚阵如同潮水遇到礁石般划开,只是一会儿间,早已经冲出了阵。 众扶桑士卒乱成一团,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发足急追,伍封回过头,掷出一条长矛,便听“呼”地一声,扶桑士卒几乎人人听到这一声风响,都觉这条长矛如奔雷般向自己飞刺,声威之盛,吓得扶桑士卒住足不前,“嗤”一声,长矛飞刺在追在最前面的扶桑士卒的脚下,入地四尺。那扶桑士卒惊得双脚发软,跌坐在地。 伍封一边前行,一边将手中长矛飞掷,这些长矛便未伤人,却将扶桑士卒远远地阻在身后。这时,那些扶桑士卒也知道伍封不欲伤人,否则早已经尸横无数了。 此时伍封和小华已经到了城门边上,只见城门紧闭,守门的士卒不知道去了哪里。伍封飞身上城,取出铁链由城上垂下来,让小华系在腰间,将她扯上了城,又放在城墙之外,这才跃下城,解开铁链,牵着小华往林中而去。过了好一阵,便听人声鼎沸,扶桑士卒追了出来,中间夹着大魔的声音道:“快去寻找,看看这家伙的老巢在哪里。” 伍封先前飞行来时,为了日后进军方便,空中已经看好了路径,此刻依路回去,一路记忆路上险要,寻思自己今日表明了态度,可这大魔对自己十分仇视,看来日后除了一战,再无其它办法了。 小华问道:“公子真是征夷大将军?”伍封道:“那是以前的事了。”小华道:“想不到堂堂大将军却宅心仁厚,今日未曾杀一人。”伍封叹道:“在下一生征战,战场上杀敌无数,罪孳不小,是以不愿意滥杀。何况我们飘落扶桑,没想过与扶桑人兵戎相见,只是想以和为贵,大家相安无事。”小华点头道:“若是大魔也这么想便好了。” 二人小声说着话,一路由林中小心穿过,等出了山口,却见商壶带着四名铁勇骑马在山口处等着。商壶等人见到伍封,忙迎了上来。伍封笑道:“老商,你们怎会到此处来?”商壶笑道:“王姬回帐之后,耽心姑丈,说姑丈入城容易,但万一被人发现,回来时多几个帮手便好,便让老商在此等一等,说不好能撞上,不料真被王姬说中了。”他和众铁勇不住向小华打量,伍封道:“这位小华姑娘也是中土人,被我撞见带出来,日后随我们一起回中土。” 商壶将黑龙牵上来,伍封问小华道:“小华姑娘是代人,想必也会骑马?”小华点了点头。两个铁勇遂合为一骑,腾出一匹马来,小华飞身上马,伍封看着她,微微一笑,也上了马,道:“走吧!”数骑马飞快向西驰去。这大魔城与他们所驻之地有一日路程,那是指步行而言,马速却快了数倍,是以一两个时辰后,众人便回了沼泽,穿过小径回帐。 楚月儿、梦王姬等人都迎出帐来,伍封将小华向她们介绍,一起入帐休息用饭。小华看着伍封的各位夫人,脸上露出惊奇、诧异之色。伍封向她一一介绍,又指着梦王姬道:“这是天子之妹王姬,武技极高。”又指着楚月儿道:“这是楚国公主月儿,年幼天真,唯她不懂武技。”楚月儿技臻神境,英华内蕴,小华从其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有何异处,只觉此女有一种脱俗的美丽,却想不到娇怯怯的梦王姬竟是武技高手。本来众女之中,楚月儿武技最高,梦王姬却是不谙武技,众女见伍封反过来说,愕然之下,又觉好笑。 小华又问道:“大将军帐外的大旗上写着‘龙伯’,大将军姓龙么?”伍封笑道:“在下姓伍。”妙公主笑道:“夫君是天子亲赐的龙伯,封以海外陆地、海上诸岛。”小华点了点头,沉吟道:“龙伯原来姓伍,曾说祖籍在楚,生于吴,莫非龙伯是吴国伍相国的后人?”伍封道:“伍相国正是先父。”小华点头道:“原来如此。” 伍封见盛放菜肴的器具都是粗劣的陶缶陶碗,问梦王姬道:“这些陶器是鱼婆婆给的么?”梦王姬点头道:“扶桑人颇懂礼尚往来,我们给鱼部落送了礼,她知道我们缺少器用,便让人送了许多陶器、农具来。” 众女问起伍封到大魔城的事,伍封细说了一遍,道:“虽然我想着以和为贵,但这大魔非要与我们作对,我也没甚奈何。”梦王姬笑道:“既然他一心想娶小华为妻,却见小华帮你,定是妒念大生,才会如此。”伍封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可没有想到。”小华惶然道:“这么一来,我岂非为你们带来灾祸?”伍封摇头道:“也不是因你之故。今日见了这大魔,便觉得这人对我敌意甚深,似乎是我的故仇,可惜我想不起来何时得罪过他。难道他曾经到过中土?”梦王姬道:“大魔对夫君的所知,限于在齐国之时,后来人人称夫君为龙伯,他却不知道,就算他曾来过中土,也必是夫君剿灭徐乘之前的事。”妙公主问小华道:“大魔曾经到过中土么?”小华摇了摇头,楚月儿道:“说不定是夫君在莱夷平盗、或是攻伐夫余贝时,有盗贼也入海到了扶桑,大魔因此知道夫君的事。” 快到晚间时,商壶飞跑入帐,道:“姑丈,大魔的人到了沼泽之外,想攻入林中,被我们的箭矢阻住。”妙公主愕然道:“他们怎能知道我们的地方?”梦王姬道:“莫非他们由鱼部落口中得知?”伍封问道:“敌人有多少人?”商壶道:“大约有八九百人,都是步卒。”众人暗暗吃惊,己方连侍女在内也只有五十余人,对方有八九百人,人数相差悬殊,如何作战? 伍封来不及着甲,在帐外上马执戟,带着铁勇到了林边小径,只见守着小径的水遁者已经将预先造好的拒马架好,巫水带着遁者中用连弩外飞面射。只见对面人头涌涌,无数扶桑士卒正执着长矛前冲。不过这小径狭小,一次只能有数人上前,是以遁者的箭矢能够阻住扶桑士卒。伍封见遁者都用新造的竹矢射敌,既射不远,也不甚准,不过他们都等扶桑人冲进些时再射,是以也能伤人。 伍封看了一阵,道:“凡事以和为贵,不要杀太多人,以免结仇太深,你们多射腿脚,不要射其要害。”他带来的众铁勇早已经下马,与守着小径的水遁者汇在一起,箭矢如雨,立时将扶桑士卒射退。过了一会儿,扶桑士卒改变了策略,也用弓矢相射,但伍封等人早有防备,早已经由马上取下圆盾,分上下两层立在拒马上,中间露出放箭的缝隙,仍然能反射回去。 其实这些扶桑士卒人数甚多,只是路径狭小,无法一拥而上,他们的弓矢又粗糙,比不得伍封一众的兵器精良,是以被阻在小径,无法前进一步。此时便听纪伊大魔正在对面士卒中暴跳如雷,大声催促士卒,命他们冒矢冲上来。伍封见这人丝毫不体恤士卒,暗暗摇头。 这时,梦王姬等人也骑马赶过来,庖丁刀和圉公阳各拿了一面金铁大干挡在众女立马的小径上,如两扇门似的挡住流矢,这两面大干一路上大有其用,如今当为干盾,正是本来所长。众女看了看情形,见扶桑人无法攻入,都放下心来。 小华叹道:“你们这些士卒都是训练有素的勇士,怪不得龙伯敢以数十人与大魔相抗。”妙公主笑道:“这些勇士都是身经百战,转战四方,区区贼人又算什么?”伍封听见大魔正斥骂士卒,暗暗生怒,忍不住飞身跃起,向对面飘身过去。 对面扶桑人见他凌空飞来,无不骇异。大魔也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伍封到了众扶桑人头顶,看见大魔正在人群之中,大喝一声,夭然而落,铁戟扫开四周的长矛,脚未沾地,早已经伸出大手向大魔肩上抓去。大魔见他来势如电,大骇之下,挥刀急劈,可刀未及砍落,便觉肩上一魔,半身麻软,伍封手指如风,片刻间点了他了左右肩井,此刻双脚才踏落实地。这时还有几个扶桑人抢上来救人,都被伍封点了穴。 伍封早间在大魔城中大闹一番,点了数十人的穴道,这些扶桑人追杀而来时,那些人仍不能动弹。此刻周围扶桑人见伍封不仅会飞,还重施故技,手指晃动处人便呆立不动,不知道是何神术,不敢往前。甚至还有些扶桑人跪下来伏拜,口中念念有词,想是与鱼部落的人一样,当他为神人。 伍封一手扣着大魔,用铁戟逼开扶桑人,缓缓将大魔押了过来。双方都怕伤了自己人,一早已经停止了射箭,扶桑人怕伍封伤了大魔,又慑于伍封的威势和神技,也不敢追上来,只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忽听扶桑人中一人大喝道:“放下人来!”一条身影闪上来,手上执着一样特别的兵器,向伍封当头猛劈。伍封一手扣着大魔,另一手举戟,随手一挥,便听“当”的一声,将那人手上的兵器格开。伍封看时,只见这人手上的兵器是一口长刀,这刀与大魔的刀形相似,只不过刀柄长有一丈,竟是一口通体由青铜打造的长刀,乍一看还以为一条长矛。以伍封的军中的见识,这种长柄刀在中土各国也未见过有使用。 这人力气甚大,被伍封一格之下,长刀并未脱手,只是后退了五六步。伍封见这人身穿赤色衣,三十岁许,生得壮健结实,肩头露出的肌肉饱绽,力气不及鲍兴,却与商壶相若,算得上少见的力士。伍封见他刀法颇佳,力气又大,问道:“你是左将九鬼?”那人愕然道:“你怎知道?”伍封微微一笑,寻思:“你的身手与七条相若,力气比七条还要大,自然也是大魔城中两个无敌将军之一。”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再相试,免得白送了性命。” 九鬼哼了一声,又抢身上前,挥刀猛劈,伍封随手格挡,每次他的铁戟一动,九鬼便被震退了数步,一连击退九鬼三次,九鬼自然知道远不及伍封的本事。但这人甚是勇悍,明知道不敌仍不肯退,反复上前,每次都用新招,却都被伍封随手击退。九鬼大奇,问道:“奇怪!我每一招都不同,怎么你就只有这一招,偏又能抵挡得住?” 伍封笑道:“我们中土有句话,叫作‘大巧若拙’,巧到极处就是拙,复杂到极处便是简。你虽有千招万招之变,还不如将一招用熟。何况你劲力不及,再动手也是枉然。”九鬼似懂非懂,侧头看着伍封,仿佛看着一头怪物。其实以九鬼的身手,比得伍封手下的任一铁勇,大抵是死在伍封手下那公孙恽一类,就算在中土也算得上一员悍将。不过伍封经过与支离益的几番拼斗,武技大进,此时已至支离益一类的大宗师境界,再加上他的神力无人能敌,胜过九鬼十倍,对付九鬼这样的人,自然是轻松之极。 九鬼将长刀换了换手,将双脚踢了踢,弯了弯腰,又将刀换手,原样握好,双脚分开微微下蹲,将长刀举过头顶,摆了个姿式,显是在蓄力。伍封觉得这人十分有趣,笑吟吟看着他。九鬼蓄力良久,忽地大喝一声,“唰”的一声,向伍封迎头劈下,刀光映着四周的火把,红光闪烁,颇具威势。他这一刀劲力果然大了许多,谁知道伍封仍是随手将铁戟一挥,“当”的一声巨响,九鬼跌坐在地,长刀脱手而飞。九鬼大惊之色,正想跃身起来,便觉颈间一寒,伍封的铁戟已经抵在他的嗓间,森森的月牙白刃闪着碧莹莹的寒光。 九鬼哼了一声,道:“要杀就杀,你停手干什么?”伍封笑道:“我若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用等到现在么?”妙公主忍不住笑道:“九鬼将军,你还是低头看看你的衣裳吧!”九鬼低头看时,只见衣服上大大小小尽是小孔,自然是先前与伍封交手时,被伍封刺穿的。他心中大惊,先前伍封只是随手格挡,想不到他的铁戟竟比自己眼神还快,就这么一挥之间,竟然在身上扎出许多小孔,却又不伤半分皮肉,以致自己毫无所觉。他虽然较为粗蠢,也明白伍封一直手下留情,否则只须将铁戟刺深些,自己早就死与戟下了。 九鬼讶然道:“你为何手下留情?”伍封收回了铁戟,笑道:“阁下是个勇士,在下佩服得很,怎好下手杀你?是了,七条为何没来?”九鬼道:“七条聪明得很,须要守城。”这时,一个扶桑士卒将他的长刀捡回来,九鬼站起身接过,道:“再来。” 伍封见他死缠乱打仍不肯罢手,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明知道不敌还要上来?”也不理他,转身便要走。九鬼暴跳如雷,大声道:“转身,我可不能在人背后下手!”伍封叹了口气,回过头来道:“你太过率直,早晚会吃亏的。眼下我们并非比武,而是作战,你在战阵之上也不向敌人背后下手么?万一他转身而逃,岂非你非要转到他身前下手不可?”九鬼愣了愣,道:“在我九鬼手下,从来没人能逃。不过你也不是逃走。好,就听你的,你比我高明,我便在背后偷袭斩你,你要小心。” 伍封见这人憨厚爽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既然说了出来,自然不是偷袭了!”九鬼喝了一声,长刀向伍封背后猛刺。伍封也不转身,只是略略扭动身子,便听“嗤”的一声,长刀由他的腋下穿了个空,整个刀身也到身前,伍封一把抓住刀柄,顺手一拖。九鬼本来使力就大,又被伍封神力一拖,登时立足不住,撞了上前。 伍封一手握着长刀,另一人仍扣着大魔,此刻将大魔往九鬼身上撞去。九鬼踉跄而上,反怕撞伤了大魔,吃了一惊,尽力止步,松开长刀,双手却向大魔抱去。谁知道手刚刚碰到大魔,伍封扣在大魔肩上的手忽然松开,倏地探出来,在九鬼肩上点了下去,正点在九鬼肩井穴上。九鬼便觉浑身一麻,还未反应过来,另一肩击又被伍封点中,立时无法动弹。 九鬼呆立着,仍保持着抱手的姿式,大骇之下,问道:“你这是什么邪术?”伍封对这人颇为喜欢,笑道:“这不是邪术,是神术!我若不制住你,只怕你又会握刀上来。不过你放心,到明日你便可以动了。”九鬼气哼哼道:“哼,哼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伍封将大魔押过来,这时天色渐黑,双方都点上火把,伍封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大魔的真面目。”伸手扯下大魔的面具,火光下看时,甚觉面生。楚月儿惊道:“倭人果!”几个铁勇也认出来,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纷纷道:“果少爷!” 伍封愕然良久,道:“原来你是倭人果!”那日他和楚月儿等人到倭人族中,正赶上倭人武嫁女。这倭人果非倭人武的亲子,偏又想嗣族长之位,遂勾结盗贼胡胜掳成姊姊阿叶,迫使其兄倭人树追出去,途中加害。不料伍封正赶去观亲撞破,救了倭人树,这倭人果计谋败露,被倭人武按族规处置,却想不到这人竟到了扶桑。那日伍封只是漆黑中瞥了他一眼,未放在心上,是以再见面也不能认识,倭人果这一生却因伍封而改变,是以对伍封牢记在心。伍封这才明白为什么大魔知道自己是征夷大将军,问道:“倭人果,你怎么到了扶桑来?” 倭人果面对这当世第一惧怕之人,吓得面如土色,道:“小人行为不端,按族规当要处死。义父鉴于小人已故生父与他是生死之交,不忍下手,遂让人押小人到海边,给了一艘小舟和干粮食水,又给了一口刀,将小人放逐海上,由得小人自生自灭。小人若是再出现莱夷,倭人族便可以格杀无论。小人原想往燕国去,不料海上遇到风浪,飘流到扶桑。”伍封问道:“怎么你又成了大魔?”倭人果苦笑摇头,道:“小人这大魔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大魔另有其人。”伍封恍然道:“怪不得,大魔威霸扶桑十余年,你只来数年,日子自是对不上,那大魔究竟是什么人?”倭人果嗫嚅道:“这个……小人不敢说。” 忽听众女惊呼,便见人影闪处,小华已经抢在楚月儿身旁,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一柄小刀,抵在楚月儿嗓间。众人吃了一惊,楚月儿却微微笑着,毫无畏惧之感。伍封道:“小华,你干什么?!”小华微微笑道:“龙伯,不瞒你说,我便是真正的纪伊大魔!今日为了觅你的巢穴,才让倭人果扮成我的样儿。”众人面面相觑,怕她伤了楚月儿,不敢上前。 小华又道:“本来我想多呆些日子,定下计谋里应外合,将你们尽数杀了。可惜倭人果甚不成器,鲁莽从事,王姬又聪明得很,早怀疑我的身份,今日倭人果落入你们手中,早晚会说出我的真实身份来,只好先下手为强。”梦王姬叹道:“虽然我们知道你必定另有身份,却想不到这纪伊大魔竟是个女子!夫君将你由大魔城一路带回来,这真是引狼入室。我们并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只想立个和议,相安无事,你又何必非要杀我们不可?” 小华摇头道:“我们之间的仇不共戴天,有一事龙伯定不知道,董梧是我的夫君。他因你而死,我自要为他报仇!”伍封讶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倭人果会董门剑法,七条与九鬼的剑术和刀术也是中土路数,想是你教的?”小华点头道:“不错。我在中土名叫东郭子华,你没听说过吗?”楚月儿大奇,道:“你是东郭子华?男子方称‘子’,怎么你有个男人名字?”小华见她在自己刀下,居然毫无畏惧之感,暗暗称奇,道:“我在代国向来是女扮男妆,除了支离益、董梧和颜不疑外,连柳下跖、任公子也不知道我是女人。”伍封想起任公子曾向他说过,说东郭子华是个绝美男子,看小华这模样,装扮成男人自然是俊美之极。 伍封挡在梦王姬身前,微笑道:“其实我早猜你有点古怪,我带你回帐,你一路上暗留记号以为我不知道么?本来这小径上无人把守,我因此特地派几个人来。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其实在我众位夫人之中,月儿的本事才是最高的。若不是想揭穿你的真面目,月儿怎会由得你制住?”东郭子华怔了怔,楚月儿格格一笑,忽然向后挤去,东郭子华出于女人的本能,不禁后退。楚月儿同时耸了耸肩头,她身材比东郭子华要高,这么一耸,肩头将东郭子华握刀的手托了上去,再一缩身,轻轻巧巧由东郭子华的短刀下闪了出来,反而伸手向东郭子华肩上要穴点去。 她出手奇快,本拟一击必中,不料这东郭子华身手十分高明,仓促之下,竟能侧身避开,楚月儿的手指只是在她臂上拂了拂,未能点中要穴。伍封和楚月儿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东郭子华的身手还在他们估计之上。东郭子华被楚月儿指力拂到,只觉一缕细微的力道积在臂上,笑道:“这算什么本事?我……”,忽然臂上积聚的那缕力道猛地绽发,如同火花爆开,东郭子华浑身一震,不禁踉跄退开数步,脸上变色,心忖这丫头的指力非同小可,只是这么拂了一下便已经如此,若是真被她点打中了,岂非要骨断筋折? 伍封见这东郭子华身手甚好,挥了挥手,众女、铁勇和遁者都站在他的身后,东郭子华微笑道:“原来月公主如此厉害,龙伯一早便在骗我。”伍封道:“我也不想的,可惜你真是大魔,唉!”东郭子华道:“莫非在大魔山顶之时,你便知道了我的身份?”伍封摇头道:“那时我还不知道,只不过我见倭人果这假大魔本事十分寻常,堂堂大魔竟不敌我的任一个铁勇,未免太不争气了,如此本事没理由能威霸扶桑。这扶桑人再不成器,胜过他的人总是有的吧?” 东郭子华点头道:“他的确是不争气,不过在扶桑人中要找一个如他一样的人倒难。”她缓步走到倭人果身边,猛地伸手压在倭人果肩上,叹道:“可天魔部落中再无人能胜过他,只好将就些用,何况他也是来自中土。”说着话,手上忽然使力,便听“喀喇喇”一迭声脆响,倭人果惨叫一声,整个身子仿佛缩进了一半去,立时矮了下去。原来东郭子华这么一按之下,竟将倭人果浑身骨骼压得碎裂,身体内无骨骼支撑,自然如同缩小了一般。伍封等人见她身材娇小,这倭人果本是她的人,是以未曾防备,想不到东郭子华竟会出手杀他,而且手上的劲力却大得骇人,无不吃惊,伍封心道:“怪不得任公子说她的本事在董门中只弱过支离益、董梧、颜不疑和柳下跖二哥,还自承不及她。秦兄说她这空手本事是支离益亲授,在董门之中只怕仅次于支离益。” 倭人果口中渗血,勉力回头,缓缓道:“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怎么忍心……?”嘴不住张着,说不出话来。东郭子华冷笑看着倭人果,摇了摇头。伍封叹道:“你这是何必?”东郭子华道:“这人鲁莽行事,坏我妙计,这事便罢了。但他不体衅士卒,一味抢攻,以致伤了不少人,那是非杀不可。”倭人果道:“我是怕你……怕你被……”,话未说完,吁了口长气,头往旁一歪,死在地上。伍封走上几步,道:“尊夫董梧虽然是自杀,但他的确是与在下比剑失败,羞惭自尽,说起来是因在下之故。不过,在下仍想以和为贵,双方互不杀戮。”东郭子华叹道:“除了董梧,你还杀了朱平漫,我身为董门中人,怎能不报仇?”伍封苦笑道:“不瞒你说,除了朱平漫,在下还杀了市南宜僚,计然、梁婴父也是因我而死。”东郭子华脸色微变,道:“你……你好生可恶!”猛地抢身上前,“砰”地一声,一掌击在伍封胸口,众人大骇,先前见过东郭子华的本事,知道她手上劲力惊人,如今伍封被她击了一掌,只怕大有损伤。 楚月儿脸上变色,抢身上去,伍封微笑道:“无妨,月儿你无须耽心。”楚月儿微微一笑,寻思夫君这几年武技进境神速,想不到已经至如此地步,东郭子华如此凌厉的掌力也不能伤他,自己可没这本事,想来是因为夫君吐纳的“龙蜇”神境又有精进,以致精气内蕴,骨密肌实,不怕打击。怪不得以他的身手大可以避开东郭子华的突袭,他却偏偏站立不动,由得她击了一掌。 东郭子华大惊,她这掌力是支离益亲授,连董梧也不如她这空手本事,她自知手上的力道,本以为伍封十分了得,一掌下去自然不会死了,但重伤呕血是不可避免的,想不到一掌下去,伍封居然浑若无事。她惊骇之下,拳掌交加,尽力往伍封身上一连击了十余下,专往要害处打击,每一拳每一掌都有碎石裂碑之力。伍封依然未退一步,微笑看着她,道:“你这空手之技不在秦兄之下。你还记得有个叫秦失的人么?当初他在燕国救你一命,你传了他一套空手格击的本事。”东郭子华笑道:“怪不得你丝毫不在意,想是知道了我的拳掌根基。”伍封道:“你此刻也该出气了吧?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以和为贵,可好?”他不愿意与女人交手,是以一再地好言相劝。 那些扶桑人素知东郭子华的本事,见她如此凌厉的拳掌,就算大石也能击碎,却未能伤到伍封分毫,相顾失色,越发相信伍封是天降神人。东郭子华格格笑道:“龙伯这一身肌肤倒似铁铸的,反倒让我手痛。”她将拳头在伍封胸腹前比了比,笑着又一拳扫过来。 伍封见她笑意盈盈,正想说话,心中忽然一凛,只觉一缕寒意沁体,暗暗一惊,想不到东郭子华空手相击,却如同有兵刃在手。他练成“无心之诀”后反应奇快,脑中还未想明白,却自然而然伸出手臂格挡。便听“叮”的一声,一物斩在手臂上,好在伍封臂上有金缕甲片护着,并未受伤。伍封沁出一身冷汗,他虽然肌骨坚实,不惧打击,但被利器刺砍,只怕仍要割伤。伍封暗暗生怒,想不到这东郭子华如此狡猾,居然暗藏兵器,这女人表面上笑嘻嘻的,实则内藏杀机,不可不小心。 众人细看东郭子华,只见火光之下,她手中一物闪烁不定,似剑却软,似蛇又硬,竟是极为细薄的一口软剑。原来这软剑平时被东郭子华扎在腰间,形如腰带,不知用何物打造,竟能软韧至此。伍封想起任公子说过,支离益的三件宝物中,第一件便是屠龙剑,据说此剑轻巧坚轫,形如无物,问道:“莫非这就是‘剑中圣人’支离益的屠龙剑?”东郭子华道:“你眼力倒好,这便是屠龙剑。”伍封寻思这屠龙剑是支离益的心爱兵器,怎会在她手里?她十多年前到了扶桑,怪不得连任公子等人也未见过支离益的屠龙剑。 东郭子华笑道:“剑中圣人的铸剑之术天下无双,还胜过干将莫邪。这剑长有四尺,刃长都有三尺二分,连鞘子在内都是用东海金英配以良铁打造,似软而坚,韧性最好,剑柄又精致,平时扎在腰中,形如革带,无人能知。哼,什么太阿、鱼肠之类,怎能与此剑相比?”伍封想起支离益的那口古怪蛇剑之精奇和天照重剑之威势,不禁点头,寻思东郭子华说支离益铸剑之艺天下无双,的确是所言非虚。 东郭子华笑嘻嘻瞥了伍封一眼,道:“这口屠龙剑还有一个妙处,便是……”,声音忽然细弱下来,伍封不禁上前一步,问道:“什么?”忽地剑气森森,东郭子华一剑向伍封刺下。伍封早知道她越是面带笑容,越是隐含杀机,是以早有提防,闪身避开,退出丈外,摇头道:“在下不喜欢与女人动手,你不要苦苦相逼。”这时楚月儿闪了上来,持剑道:“小华,你说这屠龙剑还有妙处,又是什么?” 东郭子华微笑道:“杀人于无形!”话音未落,便听“唰”的一声,虽然只有一声剑响,剑光在火光下却闪烁了三次,原来她竟是一剑三击。楚月儿见她剑术甚高,笑道:“月儿来与你比试比试。”手起一剑向剑光中点去,只听“叮”的一声,正好击在屠龙剑上。东郭子华一剑三击,招式极妙,楚月儿却只是简简单单地一剑,便击在对方剑招核心之上,化解对方精妙的一着。东郭子华手臂剧震,屠龙剑几乎脱手而飞,不禁退开了数步,讶然看着楚月儿,寻思这丫头年纪幼小,居然劲力大得骇人,委实出人意料。 东郭子华哼了一声,道:“你这力气可不小。”剑势展开,刺、点、戳、挑专行偏路,剑法古怪而诡异,不过剑招甚快,想是与支离益一样,也练过快剑之技。楚月儿不敢大意,挥剑格挡,点头道:“小华,你这剑术不错,可惜专走偏锋,缺少正气。”伍封在一旁见东郭子华这剑术相当高明,的确要胜过任公子,与智瑶相若,在中土绝对可算一流高手,不过与楚月儿相比却还差了不少,不仅劲力远逊于楚月儿,速度、剑招也有所不及。他看了几眼,不禁暗赞东郭子华剑术高明,对楚月儿也大为放心,笑道:“月儿说得不错!剑为百兵之君,讲究气势堂皇,正大光明,心正而神清。如果少了正气,便如君行臣事,不伦不类,剑上威力也不能尽展。”他们得孔子指点,练过剑术造势之法,正因其剑术严正,是以能不断精进,未有止境。 东郭子华见他们随口所说,便是剑术妙理,脸色微变,寻思:“难道我这剑术路子走错了?”她略一分心,剑势便滞,楚月儿随手一剑向屠龙剑上横削,两剑相交,东郭子华不敌其力,退了开去。 楚月儿赞道:“你的剑术很好!”此刻她转守为攻,剑势展开。她的剑术不仅劲力脆爆,而且速度奇快,再配合绝妙的身法,剑招严正但出剑方位却奇特,出人意表,东郭子华连接了二十余剑,已经退开了十余步,脸色大变。伍封看着楚月儿的剑术,脸上不禁露出微笑来,虽然她的剑术只及自己三成的劲力,但其身法飘逸,剑招精妙之处远胜自己。 这时楚月儿一连三剑,将东郭子华逼在泽边。东郭子华再要后退,不免踩入泥泽,正手忙脚乱之际,楚月儿忽地闪身到了东郭子华身侧,手起一剑刺向东郭子华的胁下。她这一剑劲气勃发,将东郭子华前面和左右的方位封住,东郭子华要想避开这一招,唯有后退数步。东郭子华急忙后退,可她后面是泥沼,只踏后一步,便觉脚下松软湿腻,大骇之下,忙收住脚,反而前踏一步,楚月儿的长剑立时到了她的胁下。眼看剑尖离东郭子华只有半寸时,楚月儿忽地凝住剑势,笑道:“算了,我们就算打和。” 东郭子华再也笑不出来,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月公主的剑术如此高明,还胜得过董梧!有你这样的高手,怪不得龙伯敢口出大言,以区区数十人之力便敢与我分庭抗礼!”楚月儿摇头道:“你想得不对,月儿的剑术大多是夫君所教,只及夫君的三成。只是夫君不愿意与女人动手,月儿只好自告奋勇上来。小华,不如你听夫君之言,我们以和为贵,互不相害,这样岂非甚好?你可知道夫君连剑中圣人支离益也不怕,前后比试了三次,支离益也受伤而逃。你的剑术虽好,可连董梧也比不上,怎么与夫君斗?” 东郭子华微微一震,向伍封看了看,叹道:“本来想将你们一举格杀,想不到我反而落在你们手里,事已至此,要杀便杀,休想要我答应什么。今日我若与你们为盟,旁人定当我怕了你们。”伍封想不到此女性情如此刚烈,心知如果杀了她,她的属下未必心服,摇了摇头,道:“算了,你也是报仇心切,怪不得你。今日便放你回去,你好好想想,怨家宜解不宜解,如果你答应与我们结盟,又不再凌虐其它部落,便派个使者来。”想起她将倭人果当场杀了,又道:“九鬼和七条今日虽败,却是难得的人材,你回去可不能加害他们。”东郭子华讶然道:“我们是敌非友,我手下的将死了,岂非对你有利?”伍封摇头道:“在下可没当扶桑人是敌人。”东郭子华甚觉惊讶,看着伍封许久,摇头道:“大将军可真是个怪物!” 众人闪出路来,让东郭子华回去。东郭子华缓缓向手下走去,伍封道:“你不将倭人果的尸首带走么?”东郭子华摇头道:“他不是天魔族人,我带他干什么?”回头看了看伍封,长叹一声,引着部众走了。伍封追上去道:“慢着!”东郭子华按剑回头:“怎么?”伍封走到九鬼身边,这人被伍封点了穴道,被四人抬着,仍然是双手合抱的姿式,伍封替他解了穴道,赞道:“九鬼将军甚是勇猛,在下先前得罪了,请勿见怪。”又走了回来。 东郭子华等人走后,妙公主叹道:“这东郭子华是个人才,可惜为人有些薄情寡义。”梦王姬摇头道:“她不是薄情寡义,否则她何必定要与董梧报仇?我看她多半是受过什么刺激,才会如此。”伍封点头道:“王姬言之有理。东郭子华这身本事非董梧所能教出,恐怕支离益还亲授了她不少本事。她在董门中身份必然显要,又是董梧之妻,却孤身一人飘流在这扶桑岛上来,想是有何隐情。她这性子或是因此而养成。”楚月儿道:“不过她十分狡猾,笑里藏刀,倒不可大意。”梦王姬道:“不错,她的剑术虽然不及夫君和月儿,但她毕竟有四万部众和一千多士卒,万一再施诡计,我们只数十人,只怕难以硬拼。”伍封道:“看来我们还得用当初剿灭夫余贝和东屠苦的法子,攻心为上。”梦王姬笑道:“夫君说得对极。我看扶桑人虽然并不开化,却性情耿直,只要能让他们心服,必然会死心踏地归顺我们。”妙公主恍然道:“怪不得夫君和王姬反复交待不要杀人,又总是说以和为贵,原来如此。” 伍封对倭人族的铁勇道:“倭人果虽然不成器,毕竟是来自倭人族,你们按族俗将他葬了,念在大家都来自中土,不可让他暴尸在外。”众铁勇在林外觅了个山凹处,将倭人果安葬,众人回到帐中歇息不提。伍封怕东郭子华派人偷袭,将二十八个铁勇分成三班,轮流守护林中小径,众水遁者每日要捕捉鱼虾,便不安排。 伍封才入帐中,忽然心念一动,想出了个连自己也觉得吃惊的大胆计谋,略一盘算,立刻让商壶将所有的人叫过来,笑道:“今日与东郭子华一战,让我知道了虚实。今晚我们索性抢下大魔城,夺下东郭子华的根本,日后东郭子华再要相攻,我们便靠这城来保全。” 众人大吃一惊,寻思这怎么可能?面面相觑,无不诧异。 梦王姬皱眉道:“夫君,我们才五十余人,怎么去夺大魔城?”伍封笑道:“大魔城总共才一千多士卒,平日务农,今日我在城中一闹,倭人果想是将田间的士卒都征集起来,带了八九百士卒赶来,再加上他们沿途接应的士卒,只怕是倾城而动,这大魔城中岂非空虚了?” 妙公主道:“可他们大败回去,若是据城以守,我们怎么攻城?”楚月儿道:“是否夫君和我赶在小华回去之前入城,设法制服城中敌人,据门以守?”伍封赞道:“月儿毕竟随我上阵得多,大致如此。我与月儿飞去最快,不过单凭我们两人要夺城守城,殊为不易。我去过大魔城,已见城中布置,敌人若只有两三百人,我们二人未必不能制服。我们暂控大魔城,你们再抢在东郭子华回去之前赶到城中,便足以守住了。因为这大魔城与它城不同,三面是山壁,只有一道城墙,我们五十多人仗着连弩,必能守住这城。”梦王姬恍然大悟,点头道:“东郭子华的士卒都是步卒,我们却可以骑马而去,比敌人快了三倍,当可赶到东郭子华之前。只是我们在后,敌军在前,我们怎能赶在敌人前面而使东郭子华不知道?”伍封微笑道:“东郭子华今日不该带我入城,不仅让我知道了城中的布置,还让我看到她壁上的地图,由此往大魔城有两条路,还有一条可通往城门,只是稍远些,我们有快马相助,仍赶得急。”他在地上画个了大致的地图,细细安排下去。 计议已定,众人火速准备,伍封与楚月儿提着铁戟铜矛,施展行天之术,直往大魔城赶去。片刻之后,便见下面火把蜿蜒,缓缓西行,正是败回去的东郭子华与其士卒。伍封与楚月儿在高空中掠过,就算东郭子华抬头上看,茫茫夜空也不能发觉。 两人尽速而飞,伍封又知道了方位,不到一个时辰,二人便到了大魔城上方。只见城中火光点点,城头上有男男女女大约二十人正在巡视。二人要抢时间,毫不犹豫,立时翩然下飞,凌空而落。 城头上士卒忽见一黑一白二人由空中飞落,无不大惊,伍封与楚月儿不欲伤害人命,五指飞弹,片刻间将二十多人的穴道点了。他们二人的武技眼下已经高明之极,世间唯有支离益能与他们一敌,这些扶桑人平日亦农亦卒,没练过什么武技,连中土寻常的士卒也不如,是以在二人面前,便如小鸡遇虎,毫无抵抗能力。 伍封白天在城中一闹,点了数十人穴道,直今还未能解开,弄得城中人人皆惊,倭人果、七条、九鬼急将士卒征集,大举出城追杀,这事情众士卒都知道。这时那些士卒有几个认出伍封是白天来过的人,惊道:“又是你?大魔怎会放过你?”楚月儿见这些扶桑人有些傻乎乎,格格笑道:“大魔有什么了不起?她是大魔,夫君还是大神哩!” 楚月儿只是一时顽皮,随口胡说,不料这些扶桑人还信以为真,面露恍然之色,大声道:“大神!大神!”也难怪他们相信,这世上有谁见过人能飞行自如的?又看伍封和楚月儿的铁甲和革甲,扶桑人也是从未见过。眼下人人不能动弹,心下不免诧异,就算在中土,除了郑国那些被伍封和楚月儿试练点穴之术的人外,再无人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用手指制住瘫软的武技。扶桑人基本上连医术也没有,自然不知道伍封和楚月儿所用的奇术,他们被二人用手指在身上戳戳点点,立时便不能动弹,均以为是神术所至。 伍封立时想起在莱夷对付徐乘海盗之际,龙伯之名大为有效,此刻楚月儿随口说一声“大神”,众扶桑人立时信服。只是这些人被他们所制,惊呼大神的声音中似乎还带着喜悦,令伍封大惑不解。 这时便听脚步声响,三十余人上了城来,一人喝道:“什么大神?吵什么?”伍封听那声音颇熟,将被点了穴道的人推到一边,向那人笑道:“七条!”七条本来是临睡前带着士卒巡行一趟,听见城头上士卒惊呼“大神”,十分吵闹,这才上城来喝叱,谁知又看到伍封,惊道:“你……你又来了!”伍封笑嘻嘻道:“自然是我!”与楚月儿抢身上前,在人群中一个来回,又将这些士卒的穴道点了。他们这点穴术练之日久,用时却少,此刻用来制敌只觉十分顺手,兴致勃勃地恨不得再来些敌人,好再试妙术。 七条白天被伍封震裂了右手虎口,只好用左手拔剑,他不像楚月儿是天生用左手的,是以用惯了右手再改用左手甚为不便,远不及伍封和楚月儿身手之快。等二人将士卒尽数点了穴道,他的铜剑才拔出一尺多,还未出鞘,便被楚月儿闪上来,在手上轻轻一推,铜剑又插了回去。七条咬牙才拔,剑刃才露出些许,又被楚月儿笑嘻嘻地推了回去。她的劲力远胜七条,手法又巧妙,七条一连拔剑四五回,都被楚月儿将剑推回鞘中。众扶桑人虽被点穴,眼光却动得,或瞥或斜,都看着伍封和楚月儿,见堂堂的无敌将军七条在这少女面前,连剑也拔不出来,形如玩物。扶桑人最重勇士,惊骇之下,对伍封二人更是佩服之极。 伍封见楚月洋洋得意地只觉好玩,忍不住哈哈大笑,上前点了七条的穴道,笑道:“月儿不可贪玩,城中还有些扶桑女子是东郭子华的亲卫,我们还得制服她们才行。”问七条道:“那些亲卫在哪里?”七条咬牙不答。 一个扶桑女子道:“大神,亲卫除了我们十人,其他的都随大军出城了。”伍封喜道:“这城中还有些什么士卒?”又一男子道:“除了我们之外,再没了士卒。”伍封见这男子二十七八岁,身材甚高,约有九尺余,比自己只矮了半个头,十分魁悟,寻思扶桑人一般比中原人身矮,像这男子如此高的身材的确上少见,那女子也生得十分壮健。伍封见这两人十分配合,上前为二人解了穴道,笑道:“你们两人往城中各处,将城中人一个不漏尽数叫到城门下来,我有话说。别逼得我一怒之下,下手杀人。” 这二人见伍封和楚月儿未伤一人,血也不见流一滴,知道他们无心杀人,忙去城中四处叫人来。伍封与楚月儿将七条的铜剑解下来,又将士卒的木矛收缴,堆在一旁。没过多久,城墙下已经站了二百余人,那两个扶桑士卒上城道:“大神,人都来了。”伍封问道:“都在么?”士卒道:“都在,白天被大神的神术制住的人,他们都抬了来,小人还将病得快死的那人也抬来了,城中再无其他人。”伍封想不到这两人如此认真,赞道:“你们很是仔细,叫什么名字?”二人脸上立时现出喜色,各报上名字。原来那壮健女子名叫十女,高大男子叫十二郎。伍封寻思这扶桑人名字真怪,想是因为无姓氏之故,笑道:“很好,你们今晚立了功,日后我有重赏。” 楚月儿听说有人病得快死了,道:“十女,你们带我去看看那病人。”十女带她下城,伍封也跟着下去。楚月儿举着火把看那病人,见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容色俏丽,气息奄奄,连话也说不出来。把脉片刻,笑道:“没甚大碍。”她随身革囊中带着金针,此刻取出金针,在那女子头顶百会穴上扎下去,城下的扶桑人脸上变色,心想这么长的针扎入头中,那人岂非立时要死了?他们并非士卒,见七条等人都被制住,哪里敢问,只是在一旁看着。等楚月儿拔出针时,那女子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众扶桑人大惊,想不到这人眼看要死了,被这少女金针扎一扎,立时便醒来。楚月儿笑着对那人道:“先别动。”又在那女子的内关、神门、气海、关元、三阴交等穴各扎一针,依次捻动,等她将针一一拔出,那女子竟摇摇晃晃坐起来,向楚月儿叩拜。楚月儿笑道:“你还没好哩!我的药丸没带来,明日你服两颗药丸,饮数日糜粥,将养数月,自然就好了。” 她给这女子施针之时,伍封也没闲着,在那些白天被自己点了穴道的人身上拍拍打打,尽数解了穴,一个个地上爬起来。城门下扶桑人先前听十女和十二郎说过大神到来,还不大相信,到了城下,有人白天在城中见过伍封,认出他来,又见无敌将军七条也被制住,这才有些相信。此刻见伍封不知道用何手段,那些被制服不能动的人都舒手展脚爬起来,尤其是那快死的女子竟然被楚月儿用针扎一扎便能坐起,又惊又佩,无不深信这二人是神。 十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向楚月儿不住叩头,楚月儿大感愕然,十二郎道:“大神,这是十女的好友鱼儿,连大魔也以为她要死的。”楚月儿将十女和鱼儿扶起来,笑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是事,鱼儿受了内伤,髓海不足,以致脑转耳鸣,才会终日昏沉。她天生体格强壮,过几天便会好转,剩下只须将养数月便成。”十女不住点头道:“正是,鱼儿是被大魔打了一掌,才会如此。”楚月儿暗吃一惊,寻思以东郭子华的掌力,击人立死,这鱼儿居然还能活着,可见其体格与众有异,生命力强盛。 伍封看了看天,心忖不可再耽搁了,扬声道:“本来我对大魔并无敌意,今日连拜访,大魔却枉动杀机,还引军偷袭,我才不得已夺下这大魔城。我并不会迫你们臣服,只要你们安安心心呆着,我便不会加害。如有顽抗者,我也不会杀他,只将他逐出城去。如果有人想留在城中图谋不诡,别怪我再不容情。”他见城门边有两块半人高的顽石,粗有一抱,想是用来栓马或是战时抵门足之用,走了过去,一拳击下,便听“轰”的一声,一块顽石被击得粉碎,石块四飞。 众扶桑人吓得变了脸色,寻思这一拳竟能将顽石击得粉碎,若击在人身上,岂非要变成了肉泥?除了士卒和亲卫外,这些人都是侍女、庖人之类的各种下人,东郭子华驭下甚严,行事又率性而为,大魔城中的人对她畏惧有加,此刻见伍封手段厉害,身怀神术,更难得的是他今日两番前来,大打出手却没杀一人,心地仁厚,此刻大部分人齐齐下拜,口称大神,表示服从。有六人虽然也拜了下去,却有些犹豫,伍封将这几人叫在一边,道:“你们既有些不愿意,一阵间我放你们出城。” 伍封这么恩威并重,大收奇效。他对十女和十二郎道:“你们去问问士卒,愿留者留,不愿意者放出去。”二人问了一阵,结果不愿意留者除七条外,还有十一个士卒。伍封将愿留者穴道解开,与下人站在一起,不愿意留下者自然暂不解穴,都抬着放到城角。伍封怕扶桑人心有疑虑,特意解释道:“一阵间我的人马就要赶来,此刻放你们出去,在路上见到了,说不定会被杀了,徒自丢了性命。”又让十女和十二郎将鱼儿抬回去休息,好生照料,不必出来。 七条脸色大变,他未跟着大军去偷袭,不知道伍封的虚实,以为就他们二人来夺城,想不到伍封还有帮手赶来。 伍封见大局已定,飞身上了城头,往城外远处观望。城门下的扶桑人见他飞行自如,更是相信这人必是大神。楚月儿在一旁提着长矛在众人往来巡视,以防生变。 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听远处马蹄声渐近,数十点火把移了过来,片刻间已经到了城下,正是梦王姬、妙公主带了众人骑马赶来,他们人数虽少,却衣甲整齐,显得十分威武。伍封自去开了城门,众人入城之后,伍封解了七条的穴道,将铜剑还他,道:“七条,你去禀报大魔,这大魔城我今日夺了,算是报复她今日偷袭之仇。如果再敢胡为,铁骑所至,我必荡平整个天魔部落。” 七条等不愿意留下者抱头鼠窜出城,伍封紧闭城门,他不敢让这些人帮手守城,先与铁勇将众人人带到阅兵城旁的土屋中去,那土屋最多可押千人,关这二百多人自然不在话下。伍封对众人道:“并非我想害你们,只是一阵间会有战事,不好由得你们四下走动。只好暂时委屈一晚,等我击退大魔,再放你们出来。”对巫水道:“今日你带遁者便守在土屋门外,不可生乱。” 城中安定之后,众人都上城头,准备好箭矢连弩,静待东郭子华一众赶回来。楚月儿问道:“夫君,为何将七条他们放走,岂非让东郭子华多了个帮手?”伍封道:“这是攻心之策,我将七条等人放走,便是为了让他赶去禀报东郭子华。东郭子华和士卒知道城被我夺了,必然动摇军心。此地离荷戈山下有百余里,他们来回奔波本就疲劳不堪。东郭子会并非蠢人,定不会驱士卒急行,说不定还要沿途休息,如今她的巢穴落入我们手中,只好一口气赶回来。疲兵远来,怎攻这坚城?非让她吃个大亏不可。”梦王姬道:“想不到夫君与月儿二人竟能夺下一城,夫君如此奇计,只怕连孙武也料想不到。”伍封笑道:“这都是扶桑人太不济事之故,若换了中土,就算比这大魔城还要小些,我与月儿也无法冒险夺城。” 这大魔城门外便是山道,斜伸而上,并无空地。伍封见时间尚早,让诸人准备滚木擂石,阖眼休息。楚月儿由夏阳处拿了数颗治内伤的药丸,拿去交给鱼儿。 过了近两个时辰,便见远处火光如炽,大队人马入了城前盆地的谷口,到了山下,沿山道鱼贯而上,直逼城门。这山道只可容六七人并肩而行,敌人相互挤在一起,甚是混乱。伍封叹了口气,道:“东郭子华剑术虽好,却不懂兵法。这狭窄山道怎好催兵涌上来?” 待敌人逼近,伍封喝道:“动手!”铁勇斩断城头捆着滚木的粗绳,七八根粗木沿山道滚下去,声势甚猛,立时将冲在前面的数十人撞压倒了。最前面的受伤甚重,后面的只是轻伤,不过一大片人这么跌倒,又的还向后滚落去,以致一片混乱。 伍封不愿意杀人,喝令停下来,过了一会人,敌人重振士卒,又往上冲,伍封叹了口气,再发滚木,反复数次,滚木也放完了,敌人受创甚重。这时便见敌军排列队形,一群红衣的士卒在前,由一人引着猛地往上冲来,正是东郭子华手下的悍将九鬼。城上大石又纷纷放下去,轰然滚落,砸倒了不少士。这些红衣士卒甚是悍勇,临乱不退,虽然身边的同伴纷纷跌倒,仍然奋勇往上。 伍封喝道:“放箭!”城上箭如雨下,众人都按伍封的吩咐,专射敌足,便听惨叫连连,这些红衣士卒大片倒下,再也无法上前。唯有那九鬼在人群中左闪右避,挥着长刀格打箭矢,竟然单身一人一口气冲到了城门之下。 伍封暗赞这九鬼勇猛,,大喝一声:“九鬼!”飞身由城头跃下,长剑向九鬼刺下去。九鬼横过长刀,“唰”地一声向伍封拦腰横斩,光影闪烁,卷起一片火光。 伍封用剑尖在九鬼的刀上点一点,将长刀格在一旁,左手探下,在九鬼双肩拂过。九鬼只觉浑身一麻,再也不能动弹,却保持着握刀横劈那恶狠狠的模样。 便在这时,一条人影飞闪而来,剑光在空中如同剑网,向伍封凌空绞落,剑势甚为凌厉。伍封笑道:“小华?”单看这剑术,便知道这是自己颇为熟知的“屠龙剑术”,持剑人自然是东郭子华。 东郭子华这一剑甚为精妙,将一剑化为百剑千剑,而剑势不散,依然凝聚成一团,比她与楚月儿一战时的剑术还要高得多,原来她先前藏了私,未尽全力。伍封暗赞这一剑之精妙,寻思怪不得东郭子华能威震扶桑,凭此一剑,就算在中土能敌者也不出十人,以自己所知,除了自己、楚月儿、支离益、董梧、接舆、颜不疑之外,再无人能使出这样的剑招。何况在这近乎蛮荒的扶桑,并没有什么成型的武技,东郭子华凭此剑术,在扶桑自然是所向无敌。 无论对手是千剑万剑,在伍封眼中却只是一剑,他手中的天照宝剑向剑网中刺下去,便听“叮”地一声,正好刺在屠龙剑上,劲力展发,将东郭子华震得飘退数丈之外。 东郭子华本以为伍封的剑术只比楚月儿强一点,不料伍封这么简单的一剑刺出,便破了她精妙的剑招,剑术比楚月儿果然高出数倍,不禁脸上变色。她还未及出第二招,便见伍封凌空而至,长剑由上下往直劈,声威之雄是东郭子华平生仅见。东郭子华无暇退避,只好奋力举剑相隔。不料伍封的长剑劈至中途,忽然力道消失,就好象巨雪飞压,在空中猛地融化了一般。东郭子华心下讶然时,屠龙剑格了个空,心中暗觉不妙,还未及收剑,便觉颈下寒气森森,伍封的长剑已经悄没声抵在了颈下。 楚月儿在城上见伍封这一剑竟能将威猛无筹的刚强忽地化为无声无息的阴柔,运力之妙已臻化境,忍不住赞道:“夫君好剑法!” 伍封剑尖指着东郭子华的颈下,却并未下刺,见此女被自己制住,却面无惧色,心下佩服。收剑退开,道:“小华,我们……”,话音未落,东郭子华娇叱一声,屠龙剑由下而上,向伍封胸腹撩上来。这种长剑反撩在运剑之法中威力最为骇人,也最为难使,东郭子华这一剑使出,就好像这口剑是生在她的臂上一般,运用自如。 本来对付这样的剑招,要格挡起来是很难的,若是横剑下压,不免上半身空门大露,是剑手之大忌。唯有后退让开,再行反击才能破此一招,不料伍封并不后退,只是简简单单用剑首往下一击,正好迎击在东郭子华的剑刃上,一声脆响,将东郭子华的屠龙剑击得往下一沉,手掌发热,宝剑显些脱手坠落。东郭子华见势不妙,正想后退时,伍封的剑尖又抵在嗓间。 东郭子会忽然微微一笑,和身一撞,竟然向剑尖迎了上来。伍封大吃一惊,连忙收剑,不料东郭子华顺势抢上来,屠龙剑往伍封腰间横拍。这种运剑之法在伍封所见过的剑术中从没见过,旋及想到,如此剑招用于其它的剑上并无多大用处,但用于屠龙剑却是最妙不过。只因这屠龙剑质地是韧的,一剑横迫,剑身弯曲,三尺二分的剑刃几乎可将敌手腰间完全缠住,她只须转动剑柄,这锋利之极的屠龙剑便能轻松翻转入肉,一拉一扯,足以将敌手拦腰割断。 就算伍封用剑竖隔,屠龙剑一碰即会弯曲,剑尖仍能点刺身体,而伍封的剑太长,近身之战反难得力,除非他趁心一剑将东郭子华斩为两断,否则只有抢在屠龙剑逼近前退开。可东郭子华已经闪身上前,再要退避已经不及。 伍封赞道:“好剑术!”他不退反进,也踏上一步,恰好与东郭子华撞了个满怀。东郭子华大惊,想不到这人竟然会以进为退,反而迎上来,如此一来,屠两剑固然能缠上伍封的腰上,剑尖却会刺入自己体内。可眼下剑势已发,难以收手。 东郭子华正慌乱间,伍封的左手却绕了出来,轻轻抓着东郭子华握剑的右手腕上,推了开去。屠龙剑便如长蛇受惊一般,倏地游到一边去。伍封立时退开,剑尖又指在东郭子华的嗓间。 东郭子华长叹一声,道:“我这三绝之剑厉害无比,连董梧也十分忌惮,想不到丝毫伤不了龙伯。”伍封收剑后退,笑道:“你能使出这样的剑招,委实了不起。天下女子之中,除了月儿之外,就以你的剑术最好。小华,剑我们比过了,不如让两方罢斗,收剑一谈。” 这时,东郭子华的那些士卒见大魔不敌,纷纷拥上来,伍封哼了一声,天照宝剑横挥,一条剑气破空而出,山道旁五六颗大树同时由中而折,便听轰然巨响,大树压倒,正好挡在东郭子华与士卒之间,激得尘土飞扬,劲风吹熄了握在近处那些士卒手中的二十余根火把。 众人见伍封一剑之威如此了得,无不脸上变色。东郭子华见此一剑,暗暗心惊,才知道伍封对付她的三绝之剑时未用全力,否则他剑上用足劲力,或是发出剑气,自己早已经死了。 东郭子华喝叱士卒退下,问道:“龙伯夺我居城,我们誓要夺回,还有什么好谈的?”伍封插剑入鞘,笑道:“夺城之举,只是警戒。你若能答应我两件事,在下便将这大魔城还给你。”东郭子华奇道:“你愿意将大魔城交还?想来条件极为苛刻吧?” 伍封笑道:“第一,你我之间不再争斗,双方的人互不相害;第二,天魔人不可向我们、鱼、熊、飞鸟部落威逼纳贡。如此条件,不算苛刻吧?”东郭子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奇道:“这么简单?你有这大魔城,足以威霸四境,为何夺了城反而不要,甘愿退守海边数里之地?”伍封叹道:“在下只是暂居此地。你可知道天下间有三艘余皇大舟可以远涉大海?其中两艘都是在下的,而且在下的部属已经知道我在扶桑,早晚可以驶大舟赶来。反正我是要走的,何必抢你的城?今日在下并未杀你的士卒,可见在下的诚意。” 东郭子华缓缓将剑插入腰间如金带般的剑鞘,沉吟道:“原来你有余皇大舟,怪不得总说要回去。也好,既然如此,我们就击掌为誓,互不相害,至于鱼、熊、飞鸟部落,我也可以不纳其贡。”伍封大喜道:“早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人,从今以后我们是友非敌。” 二人在城下当众击掌盟誓,分别用中土言语和扶桑言语说了一遍誓言。东郭子华自去收拾士卒,伍封飞身上城,道:“我们回去。”妙公主愕然不解,问道:“我们真将城还给她么?这么辛苦夺来之城,还回去岂非可惜?”伍封笑道:“这些扶桑人比莱夷九族更为耿直,我们得城而不居,足以表示我们对扶桑人毫无敌意,这叫攻心为上。” 众人虽然有些不解,却是谨遵号令,商壶将遁者叫来,众人火速离城,楚月儿特地去找十女、十二郎和鱼女,告诉他们要弃城,问道:“你们最好随我们同去,免被大魔追究。”十女与十二廊商议几句,道:“其实我们早想离开这大魔城,只是无法将鱼儿带走,才回留在城中。我们三人自然也一同出城,不过另有出处,月公主不必耽心。” 伍封等人由东郭子华的士卒中穿过,东郭子华追上来,笑道:“龙伯,九鬼被你用邪法制住,可否放了他?”伍封呵呵笑道:“在下差点忘了。”为九鬼解了穴道,九鬼一连两次被伍封点穴制住,茫然不解,上下打量着伍封,以为神人。东郭子华甜笑道:“龙伯,既然大家交了朋友,有暇之时,便请到大魔城来坐坐。”伍封点头道:“在下肯定会再来的。” 众人心下还耽心东郭子华会另有诡计,小心提防,行出了数十里却毫无敌人,都放了心。途中十女三人告辞要走,伍封挽留了许久,十女道:“我们要带鱼儿见她的母亲,日后再为大神效力。”三人告辞而去,楚月儿反复叮嘱鱼儿要服用药丸,好生调养。 一路上众人总觉是惋惜伍封将大魔城还给东郭子华的事,楚月儿道:“夫君定是见我们只有数十人,东郭子华若是倾全族之力来夺城,到时候唯有血战到底,我们既免不了杀人无数,又会大有损伤。”伍封道:“月儿言之有理。我原是想夺城而居,待夺下城来,又另有了主意。我们得了大魔城,就算城中有些存粮,但不知道大舟何时才能来,是以要四下农耕。可大魔城四周都是天魔部落之地,我们下田农耕,天魔人必定丝法加害,想再夺城。若是守城不出,终日要提防别人攻城。何况城中的人未必尽数依附,到时候内外交困,我们就算能守住城,只怕也一个个累死。如今我们夺了大魔城,再将城还给东郭子华,这么大的事扶桑人早晚都会知道。扶桑人谁还敢与我们为敌?而且扶桑人见我们得城而不居,也会相信我们的确毫无敌意。这便能和和气气相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梦王姬也道:“夫君这一招夺而不居的确是绝妙的手段。扶桑虽然落后而不开化,但民风朴实,人皆耿直,又最敬强者,夫君今日大显神威,自然慑服了扶桑人,日子长了,不怕他们不会甘心臣服。” 过了数日,鱼婆婆带了数十个部落中年老的男女又带了不少礼物来向伍封等人请安,请他们到部落中去说话。伍封见鱼婆婆每次来都是带了厚礼,寻思这些扶桑人太过客气,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是个好客之人,若换了以往,早已经大备酒肴,可在扶桑之地,一时间无甚美酒菜肴,只好带着众位夫人随鱼婆婆一众到鱼部落去,他们见鱼部落人都是步行,遂牵了马匹,跟随而去。 鱼部落所有的部民等在草地上等着,足有一万五千多人,见了伍封等人都伏地叩拜,伍封让他们起身,便在草地上与鱼部落人对坐说话。 鱼婆婆道:“前些日子大神率天孙人与大魔之战,夺大魔城而还,我们早知道了,这大魔横行大倭丰秋津,只有大神才能对付她。”伍封愕然道:“什么是大倭丰秋津?”鱼婆婆笑道:“当年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二神结合,生产了淡道之穗之狭别岛、伊豫之二名岛、隐伎之三子岛、筑紫岛、津岛、伊伎岛、佐度岛、大倭丰秋津岛。这八岛便是扶桑。我们所处之地,便是大倭丰秋津,是八岛中最大的。”在扶桑语之中,“命”即是神的意思。伍封等人心忖原来扶桑人关于国土也有许多传说,梦王姬最喜欢这些事情,忍不住细问。 鱼婆婆便详细解说。原来,按扶桑人的说法,在天地形成之初,众神居住的天上界——高天原上诞生了三尊天神:天之御中主神、高御产巢日神、神产巢日神。其中天之御中主神是天上界的最高主宰,高御产巢日神掌管天上界万物生育,神产巢日神掌管幽冥界。这三大神都是独神,无性别,而且隐形不现。 当时的下界是一片汪洋,之上漂浮着一片国土。这个国土没有根,只能在海面上浮游。浮游中,国土萌生了一个象苇芽那样的东西,化成神,叫做“宇麻志阿斯诃备比古迟神”,意即由芦苇芽生的好男子。之后又诞生了一大神,叫做天之常立神,意即永远存在于高天原。这两大神也是隐形不现的独神。 这五大神是特别天神,五尊特别天神诞生后,又诞生了国之常立神、丰云野神等十二大神中,分部主管世间诸物。与中土的传说不同,中土传说中的神大多是独身的,但扶桑这十二大神中有五对夫妇。 其后又诞生了创造扶桑国土、掌管下界万物生育的根本之神——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命即是神的意思。 众天神就诏示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去修创国土。二神站在天之浮桥上,将众神赐予的天沼矛探入海中并搅动海水,再将矛提起。这时从矛尖滴下来的海水凝聚成岛,这就是淤能基吕岛,意为自然凝结成的岛子。 岛子形成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降到岛上,树起天之玉柱,建立起八寻殿。然后,伊邪那岐命向他的妹子说:“我们围着这根天之玉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生产国土吧。” 伊邪那美命点头说:“好的。”“那你从右边,我从左边,绕着相遇。”伊邪那岐命补充道。于是他们便绕着柱子走。当相遇时,伊邪那美命说:“哎呀!真是个好男子!”伊邪那岐命赶紧接着说到:“哎呀!真是个好女子!”忽然,他对他的妹子说:“女人先说话了,不吉利啊。” 虽然他们在这次结合后有了孩子,却是个水蛭子,即骨骼发育不全的胎儿。于是他们把这个孩子放进芦苇船,让它顺水流去。后来又生了淡岛,也没有算在所生的孩子里面。 在生产了淡岛后,伊邪那岐命就跟伊邪那美命商议:“我们这次生的孩子不好,去请教一下天神到底是什么缘故吧。”于是他们便一同回到高天原去见天神。见到天神后,天神让他们占卜神意。天神看着占卜的结果,对他们说:“因为女人先说话了,不好,回去重新说吧。” 二神回来,象以前那样绕着天之玉柱走。这次相遇时,伊邪那岐命抢先说:“哎呀!真是个好女子!”伊邪那美命应答道:“哎呀!真是个好男子!” 这样说过之后,二神再次结合,生产了淡道之穗之狭别岛、伊豫之二名岛、隐伎之三子岛、筑紫岛、津岛、伊伎岛、佐度岛、大倭丰秋津岛。这便形成了扶桑。 生完国土后,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又生诸神。伊邪那美命在生火神时被烧伤,于是卧床不起。不久便因此而病死。在伊邪那美命死去之前,二神共生岛屿十四,生神三十三。 妙公主心道:“神也会死么?”她见鱼婆婆等人表情十分严肃,也不敢问。 鱼婆婆往下续说:伊邪那美命死后,伊邪那岐命非常悲伤,喃喃地说:“我亲爱的妻子呵!竟因为一个儿子的缘故,就丧失了你吗?”他匍匐在女神的枕边,又匍匐在女神的脚旁,悲痛地哭泣时,由泪水化成的神,名叫泣泽女神。死去的伊邪那美命则埋葬在比婆山上。 痛哭之后,伊邪那岐命拔出所佩之剑,走向他的儿子火之迦具土神。于是火神被杀死。他很想见到他的妻子伊邪那美命,便一直追到黄泉国。 在黄泉国大殿门前,伊邪那美命从殿内开门相迎。这时伊邪那岐命和妻子商量说:“我亲爱的妻子啊,我和你创造的国土还没有完成,请跟我回去吧!” 伊邪那美命回答说:“可惜呀!你没有早些来,我已经吃了黄泉的饭食。不过,既然是你特意来找我,我也愿意回去啊!让我和黄泉的神商量商量。但是在这期间千万不要看我呀。” 这样说过之后,伊邪那美命就回到了殿里。时间过了很久,伊邪那岐命实在等待得不耐烦了,就取下左发髻上戴着的多齿木梳,折下一个边齿,点起火来,到殿里去看。只见伊邪那美命满身蛆虫蠕动,气结喉塞,全身化为大雷到伏雷共八个雷神。 伊邪那岐命看到这种景象大吃一惊,十分害怕,转身便逃。伊邪那美命羞愤交集,立即派黄泉鬼女在后面紧紧追赶。伊邪那岐命取下头上的黑发饰,扔到地上。黑发饰上很快长出野葡萄,伊邪那岐命就乘鬼女摘葡萄吃的时候逃脱了。伊邪那美命又派八雷神,率领一千五百名黄泉军追赶上来。伊邪那岐命拔出所佩十拳剑,一边将冲上来的黄泉军砍倒,一边逃跑。一直被追到黄泉的边界比良坂。这时,伊邪那岐命从坂下的桃树上摘下三个桃子,等黄泉军追到时,便将桃子打向他们。看到桃子砸来,黄泉军慌忙逃了回去。伊邪那岐命对桃子说:“象方才帮助我那样,将来苇原中国的众生遇到患难时,你也去救他们吧!”于是赐给它们名号叫意富加牟豆美命,意为大仙桃神。 最后,伊邪那美命亲自追来。伊邪那岐命用千引石堵住黄泉比良坂。他们隔着千引石面对面地站着,发出夫妻决绝的誓言。伊邪那美命说:“我的夫君呵,你既然这样待我,我就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伊邪那岐命说:“我的妻子呵,你如果那样做,我呢,就每天建立一千五百个产房。”这样每天必死千人,每天也必生一千五百人。因此,伊邪那美命就被称为黄泉津大神。 伍封与梦王姬想不到神也会有家变,对视一眼,伍封心道:“这黄泉津大神,看来与中土掌管死亡的神一样。” 从黄泉国回来后,伊邪那岐命说:“我曾经到非常丑恶而又极其污秽的地方去过,所以必须清净一下我的身体。”于是来到筑紫的阿坡岐原,在那里举行袯襫仪式。由他扔掉的随身衣物化为了从船户神到边津甲斐辨罗神等十二神。 伊邪那岐命忽然觉得上游水流太急,而下游水流缓慢,便来到中游。钻进水里洗涤时,从身上洗掉的污垢化为八十祸津日神、大祸津日神等十一神。 最后,伊邪那岐命洗左眼时化成的女神,名叫天照大御神。洗右眼时化成的神,名叫月读命。洗鼻子时化成的神,名叫建速须佐之男命,又叫素盏鸣尊。这是三个身份最珍贵的神。 伊邪那岐命非常高兴地说:“我生了不少孩子,最后终于得到三个贵子。”于是取下脖子上戴的玉串,摇动得琮琮作响,赐给天照大御神,并对她说:“去治理高天原!”因此这个玉串就叫做御仓板举之神。又对月读命说:“你去治理夜之国。”最后对建速须佐之男命说:“你去治理海洋。” 天照大御神和月读命,各自按照伊邪那岐命的吩咐,去治理国土。只有速须佐之男命不去治理他所受命的海洋,他是尊恶神,直到胡须长到八拳长,拖到了胸前,还在那里痛哭,种种灾祸随之而生。伊邪那岐命便向速须佐之男命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治理你的国土,却在这里痛哭?”速须佐之男命回答说:“我想到亡母的黄泉国去,所以才哭泣。”伊邪那岐命勃然大怒:“那么,你就不要住在这国土上啦。”说罢,便赶走了他。后来,伊邪那岐命就住在淡海的多贺地方。 速须佐之男个性暴烈,他被其父赶走后,非常愤怒,不仅投掷闪电飞越天空,还向自己的姊姊天照大御神投掷死马,强迫她躲在山洞中。天照大御神是日之女神,她躲起来时,世间陷入了无止尽的黑暗中,其他的神想办法将她引出山洞,世间才会重现光明。速须佐之男后悔自己的行为,为了赎罪,杀死了八俣大蛇,从蛇尾中找到了一口宝剑,名叫天丛云剑,交给天照大御神。 众人大惊,伍封杀的那蛇扶桑人不也叫八俣大蛇么?偏巧梦王姬一剑刺入蛇尾,这口剑也叫天丛云剑,天下事情之巧,再没有巧过此事的了!伍封暗暗苦笑,心道:“你们不是当我是这脾气不好的速须佐之男吧?” 鱼婆婆说了许久,众人听得十分认真,梦王姬问道:“婆婆所说的大神和天孙人又是怎么回事?”鱼婆婆看着伍封,眼中露出敬意,道:“当年天照大御神曾经说过,将派其孙子天迩歧志国迩歧志天津日高日子番能迩迩艺命……”,梦王姬知道扶桑话“命”即神的意思,纵然她扶桑话甚好,这一大串名字也未能听懂,问道:“这天迩什么……?”鱼婆婆道:“可简称迩迩艺神、又叫琼琼杵尊,这是天照大御神的亲孙,派来统治大地,统治的凭据便是天丛云剑。想不到上天安排,大神再杀八俣大蛇,从蛇中能再找出天丛云剑,大神自然是迩迩艺神而无疑。大神能上天飞行,况且大神的宝剑名叫天照,这还不是天照大御神的孙子么?想是大神为了让下民相信臣服,才故意重演当日速须佐之男杀死八俣大蛇的事。此蛇在沼中生存多年,常常上陆噬人,我们鱼部落死于蛇口的已有数十人了,牲口不计其数。随大神而来的,自然是天孙人。大神夺取大魔城时,也自己承认了。眼下天魔、鱼、熊、飞鸟甚至周围的其它部落,无人不知道大神是天孙迩迩艺神。” 伍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头脑颇为混乱,这天照宝剑是用上天陨铁打造,支离益铸剑时便起了“天照”这个名字,想不到这扶桑却有个天照大御神!梦王姬那口天丛云剑又是智瑶起的名字,谁料这扶桑传说中却真有一口天丛云宝剑!那日楚月儿随口顽笑,说伍封是大神,这话竟真的令扶桑人信以为真。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天意,抑或是鱼婆婆等人的胡言乱语?但看鱼婆婆与那些扶桑人的表情,便知这传说在扶桑必定是由来已久,决计不是临时编出来的,怪不得前日自己说出天照宝剑和天丛云剑的名字后,扶桑人会惊讶拜服。 伍封苦笑道:“这事……”,才说了两个字,梦王姬插口道:“你们眼光倒是尖利,想是久与神通,知道神意。既然你们知道了,我们也不必相瞒,夫君的确是迩迩艺神,来统治这扶桑之国。只是夫君不大愿意离开高天原而到凡间,是以不肯表露身份。”伍封想不到梦王姬竟会顺着扶桑人的言语这么说,又不好当众辨驳。 众扶桑人见梦王姬亲口承认,大喜过望,一起拜伏,然后又跳起身来,欢腾雀跃,一万多人欢声震天。鱼婆婆道:“我们鱼部落人口不多,势力又小,近来被天魔部落和飞鸟部落威逼甚紧,我年轻时还能带人争斗,现在年老体弱,部落中又无出色的人材,眼看部落要衰败了。幸得大神眷顾,先到我们鱼部落来。我们部落中尊长已经商议好了,日后这鱼部落便是大神的子民,听凭差遣。请大神勿要嫌下民粗蠢,务要收留。”伍封大感愕然,想不到鱼部落甘愿臣服,寻思:“她们是早就商议妥当,并非王姬承认我是迩迩艺神后才作此决定,看来她们一早便当了我为神,我就算否认她们也不会相信。” 梦王姬微微笑着,向鱼婆婆等人问起附近的地势、鱼猎、养殖、农收等情况,鱼婆婆等人一一解答。鱼部落既有鱼猎、又有农耕,各有其责,鱼婆婆将负责的部人唤上来,向梦王姬一一禀报。伍封对民生之事颇欠缺,道:“王姬学问通天,日后这些生计之事便靠王姬指点了。”寻思:“王姬饱学多才,最擅民政,可惜她身为女子,在中土难以施展,如今正该让她一展所长。”梦王姬微笑点头,让众部人各自去忙碌,只留了几个重要人物一起说话。 伍封向众人各罪,却带着楚月儿和妙公主到四处看看。春夏秋冬四女在政事上似乎各有所长,便留着与梦王姬一起,学习民政。伍封等人骑在马上,一路行进之处,扶桑人都跪拜施礼,伍封几番制止也不得,寻思这扶桑人与中土人也差不多,贵族大人所行之处,庶人臣妾也是在道旁拜伏,只不过中土近数十年渐渐没那么多规矩了。 三人到了海边,见扶桑人有的在煮盐,又的驾小舟在海中捕鱼。他们这小舟与中土大不相同,多是用大木在中间挖空,两头尖尖,中间正好能坐一人操浆。也有的舟用了两三根木挖空,连在一起,上铺木板,上面可站两人。伍封看这些舟连齐国最普通的小渔舟也远远不及,寻思扶桑这工艺委实落后,若让他们看见余皇,岂非更要惊为神迹? 楚月儿指着远处道:“夫君、公主,对面远处有一片大陆地。”伍封尽力看去,果然隐隐见到一片陆地,妙公主目力不及二人,却看不到。伍封将附近一个扶桑人叫来,问道:“对面远处的陆地与这儿相通么?”那扶桑人怎看得见那陆地,面露惊色,旋又变得自然,他脸色这么变着,伍封等人自然猜得出他的想法。这人定是见伍封能见远处陆地,惊叹其目力,马上又想伍封是神人,目力能远眺也不算神奇,答道:“听说对面有个大岛,名叫伊豫之二名岛,并不相通。” 楚月儿问道:“你们没有乘舟去过么?”那扶桑人道:“我们的小舟不行,比不上飞鸟部落的舟,不过他们的舟也去不了这么远。”他说起飞鸟部落时,不禁皱眉。 楚月儿察颜观色,问道:“怎么?飞鸟部落的人很坏么?”这扶桑人叹了口气,道:“飞鸟部落北面是山,南面的狭窄陆地近海,山产甚丰,本来与我们都挺好,时时以山产与我们交换鱼盐。前些年飞鸟、飞鹰两兄弟逐走其母,自己当了首领,飞鸟这人勇悍多力,行事嚣张,飞鹰狡滑得紧,又善用毒,是以这二人能凭男子之身掌三万多部众,无人敢问。飞鸟人与我们交换诸物,总是喜欢强占多取。若非飞鸟和飞鹰顾忌大魔,早就率部众北上夺地了。”扶桑以女子为尊,飞鸟飞鹰身为男子能族一部之权,自然要有出类拔萃的本事,否则三万多部众决计不会心服。 伍封奇道:“飞鸟和飞鹰想必不及大魔厉害,大魔会容忍他们这么嚣张么?”扶桑人道:“这人小人就不懂了。似乎那飞鸟之地紧靠天魔部落的山中,有两座小山,能产少量铜、锡,大魔不懂开采之法,便要用上飞鸟部落的人,我们每年要给大魔进贡一半收成,但飞鸟部落只须给大魔送些铜锡便成。”伍封道:“大魔想是要铸练青铜之器,但她的士卒所用都是木矛,除了倭人果、七条、九鬼用铜制兵器外,看来还未怎么铸兵。”楚月儿道:“倭人果的兵器从式样来看,必是他从齐国带来的。”妙公主道:“说不定大魔是用来铸农具吧,要不就是手下没有铸炼匠人。” 伍封让那扶桑人自去,三人沿海滩看了一阵,又到离海较远的农地去看,只见在一片极大的农田中,扶桑人正自忙碌。伍封忽想起自己带来的稻种,寻思眼下正值春耕之际,若能得良地,便得尽快下种,否则非误了春耕不可。四周看了许久,三人这才回到鱼婆婆处,一起在鱼部落中用饭,扶桑人的饮食自然是粗糙之极,不过大家到了这地方,自然不能像在中土时那么讲究,快晚间时才回到驻处帐中。 伍封道:“王姬,你怎么自承我是什么迩迩艺神,这不是让我存心招摇撞骗么?”梦王姬正色道:“幂幂之中自有天意,夫君与扶桑传说惊人的巧合,或是天数使然。谁知扶桑远古之时,是否有人预料到今日之事,是以代代传说下来,正好应在夫君身上?何况夫君想攻心为上,如此一来,可以轻轻易易收服扶桑人之心,岂非大佳?扶桑粗陋无文,生产低下,如今我等前来,便可促其开化,对扶桑之民来说,这正是极为有利的事。此事利民利己,梦梦只好依扶桑之传说直承了。何况夫君死口不承认是大神,扶桑人也不会相信。”妙公主笑道:“正是。当日夫君在莱夷平盗,龙伯之号一出,海盗心惊,才能顺利夺舟灭盗,今日这么做正好。” 伍封苦笑道:“虽然我知道王姬的意思,但如此冒认为神,必惹神怒,恐怕生祸。”楚月儿摇头道:“夫君,除了开天劈地的盘古之外,哪个神不是由人修炼而成?伏羲、女娲、黄帝、广成子等,都是由人而来。夫君先父伍相国能为潮神,夫君难道就不是龙神?”伍封忍不住笑道:“这么说,月儿岂非真的成了龙婆?”楚月儿笑道:“龙婆太难听了些,我可没那么老。”伍封道:“还是扶桑话‘木花姬’这名字好听,就叫你木花姬算了。”妙公主道:“我倒疑心夫君还真是扶桑的大神,若非如此,天下之事没这么巧合法。”其时之人,最信鬼神之说,中土扶桑无不如是。妙公主这么一说,众铁勇和遁者无不点头,连梦王姬也糊涂起来,寻思伍封只怕真的是迩迩艺神,否则哪有这么多神通,又恰好与扶桑的传说相合?天下之事,只怕没这么巧。 第五十五章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众人说了一阵,各自歇息。次日午间用饭时,梦王姬道:“夫君,这些天虽有鱼部落所送的粮食,又有水遁者捕的鱼食,我们长这么下去可不好,非得自谋生产才是。”冬雪道:“渠牛儿三番数次说起,要在我们新通的水渠旁垦田,将稻种下去,以免误了农时。”伍封叹了口气,道:“我并非不知此理,只是我们的勇士擅战,却不大懂农耕,就算一起去垦田,人手也少,又无农具,何以为之?总不致于让你们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也下田吧?” 他说的也是实情,梦王姬叹了口气,道:“到了此处,人力便显得更为可贵。”楚月儿笑道:“我们还算好了,居然五十余人能带着战马兵器安然飘来,若像小华孤零零一个人,就更加惨了,真不知道她初来之时,言语不通,是如何应付的!”妙公主听她语气,叹道:“月儿就是心软,对东郭子华仍然心存怜悯,这人以前可是我们的大敌哩!” 正说话时,一个铁勇飞跑来禀告:“龙伯,小径上来了数十人,由鱼婆婆等人陪着,她们说什么小人们可听不懂。”伍封笑道:“你们才学几天扶桑话,自然是听不懂,可要尽快学会才好。”让铁勇请她们过来,自己与众人位夫人在帐外相迎。 不一时鱼婆婆等人到来,向伍封伏地施礼,极为恭敬。鱼婆婆道:“熊部落的熊奶奶特来拜见大神,小人将她们引了来。”伍封心忖这附近数百里间除了天魔部落和鱼部落外,还有熊部落和飞鸟部落,早晚要与他们打交道,既然熊部落的人来了,正好说话。 熊奶奶年纪比鱼婆婆要长,满头白发,颤颤微微地向伍封施礼,让部众将若干礼物拿上来。她们这礼物与鱼部落以往送的不同,是五对小豕、三对小羊,鸡鹜若干。熊奶奶道:“小人早该来拜见大神,只是年纪大了,数日前起程,途中又被大魔叫去,路上耽搁了,以致才来。”楚月儿上前将她扶起来,伍封道:“熊奶奶年纪高大了,本该是我们去拜见才是,烦熊奶奶大老远亲自赶来,在下等十分过意不去。”熊奶奶见他十分客气,高兴之极,道:“大神带了天孙人降临,还夺了大魔城再还,大损天魔人的气炎,我们全部欢喜之极。我们熊部落与鱼部落向来同进同退,都是大神的部民,日后还要大神多多眷看。”她这话也是甘表臣服之意。鱼婆婆在一旁道:“熊奶奶是我的长辈,本有血缘关系。” 伍封将他们请入帐中,梦王姬问熊奶奶道:“大魔叫你去干什么?”熊奶奶想起来,不好意思道:“小人年纪大了,差点忘了这事。大魔命小人来向大神相商,欲与大神联姻,嫁给大神。”伍封等人吃了一惊,齐声道:“什么?!” 熊奶奶道:“大魔极为仰慕大神的风采,愿意嫁给大神为妻,以纪伊山中山北之地、四万余部众作嫁妆,日后奉大神为尊,大魔愿意从此退居寝室,不再理会俗务。”她由怀中取出一面竹牌和一枝桃花交给伍封,道:“这是大魔命小人交给大神的,不是画着什么。”伍封接过竹牌,只见上面写着:“桃灼其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东郭子华辞中意思是以桃花自喻,说眼下桃花盛开,正是良时,若放过这机会,桃花飘落入水,时机便逝不再来。伍封叹了口气,将竹牌递给众位夫人传看。 楚月儿道:“这是件好事,若是夫君能娶小华,便真正是猜忌全消了。”妙公主摇头道:“不成,东郭子华怎配得上夫君?何况婚娶之事向来是男方下聘,哪有女方自愿送上来的?”楚月儿格格笑道:“公主,这里是扶桑,以女子为尊,自然是女方下聘的了。”梦王姬沉吟道:“若是能以婚配方式收服大魔,未尝不是件好事。东郭子华姿色才情俱佳,又在扶桑经营十余年,有她相助便最好不过。只是这东郭子华前几天还为了先夫董梧与我们交战,我们夺了大魔城再还给她,大损其脸面。今日她忽然要嫁给夫君,变得太快了些。说不定其中有诈,这女子狡诈善变,笑里藏刀,不可不防。” 伍封手里把玩着那枝桃花,想起东郭子华敲室后的那个花园,猜想这花枝必是由花园中桃树上折来。他微笑道:“这虽然是件好事,我可答应不得。一来天子许我娶三妻,我怎能又多娶一个妻子?二来我对董梧心存敬意,他因我而死,我却娶其遗孀,十分不成样子。再者说了,我与东郭子华之间并无情意,怎能如此势利贪其嫁妆?”他向熊奶奶和鱼婆婆看去,先前他们都用中土言语说话,熊婆婆和鱼婆婆自然不懂,正愕然看着他。 伍封用扶桑话对熊婆婆道:“烦熊奶奶向大魔转告,就说在下已有三妻,不能再娶,她的情意在下牢记在心。”熊奶奶和鱼婆婆脸露喜色,鱼婆婆笑道:“小人早料到大神不会答应。大神是天上下来的正神,怎会与大魔婚配?”熊奶奶拜伏道:“大神果然真是大神,若换了凡人,如此好事怎会不答应?” 众人都感愕然,想不到鱼部落和熊部落心中都不愿意伍封与东郭子华的亲事,大概是因为她们认为伍封是大神,若与大魔成亲,不免坏了神的血统,变得不伦不类。 伍封想了想,道:“熊奶奶还是不必去了,我自己亲自走一趟,向她解释清楚。”熊奶奶道:“何用大神亲往?小人愿意替大神走一趟。”伍封摇头道:“万一大魔羞恼,说不定会迁怒于你,熊奶奶岂非平白招祸?”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夫君这么拒绝,小华必然有些挂不下脸来,这种事情还是夫君自己去说好。”妙公主道:“月儿真是个好人,其实像东郭子华这样的人,根本不用对她这么好。若非夫君身手了得,前几天早被她害死了。”梦王姬也叹道:“我看东郭子华有点古怪,夫君去当然好,不过要小心,最好是月儿陪你去。”楚月儿摇头道:“就算有支离益在,夫君也能全身而退,我去了也抵不上用,还是在这里守营好了。”伍封喜道:“月儿真是可人,眼下能敌东郭子华的只有我们二人,我们都走了,万一东郭子华真有图谋,暗中派人偷袭怎么办?不料我还没说,月儿先想到了。” 第二天早上,伍封顶盔贯甲,披着西施制的红色大氅,骑着黑龙,佩剑提戟,独自往山中大魔城而去。黑龙委实是匹神驹,行走山路如同平地,一路疾驰,两个时辰不到便赶到了大魔城下。 城门紧闭,城头上的人见了他,想是东郭子华有过吩咐,立刻开了城门,请他进城。虽然天魔部落的人并不一定都见过伍封,但像他这么高大、与扶桑绝然不同的装束以及他的气势,扶桑人一看便知道他就是突袭夺城、又再还给大魔的大神。 伍封向守城人打了招呼,问道:“大魔在府中么?”扶桑人道:“大魔知道大神要来,早在府中等着。”伍封下了马,两个扶桑人上来,一个为伍封牵马,一个为他扛戟。伍封这戟重达九十余斤,那人扛在肩上甚觉沉重,暗暗吐舌,不知道如此沉重之物,伍封如何能使得动。 这城中伍封来过两次,此刻自然路熟,随着两个扶桑人一同到了内城,站在大魔府外时,只见七条正站在府门口。七条见了伍封,笑道:“大神远来不易,大魔已经等候多时了。”伍封愕然道:“大魔知道在下今日要来?”七条笑道:“不瞒大神说,我们在城外林中设了探子,早见大神一人一骑赶来。是以大魔吩咐了士卒,见大神来时,开城请大神进来。”他向府门口的士卒吩咐了几句,那士卒进去通报,一会儿之后,东郭子华由十余个扶桑女子簇拥着出来,幽幽地向伍封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龙伯亲自来,只怕没有什么好消息。” 伍封怔了怔,也叹了口气,道:“在下……”,东郭子华摆了摆手,叹道:“龙伯先不要说,没的一见面就坏了兴致。请入府。”伍封随她入府,战马和铁戟自有人收始暂放。七条却没有跟进来。 东郭子华将伍封引到寝室,伍封在门外止步道:“小华,这是你的寝室,在下进去可不大好。”东郭子华愕然道:“上次你岂非来过?怎么现在反而不让进了?”伍封不好意思道:“上次在下以为大魔是男子,是以贸然闯进去,如今明知道是女子闺房……”,东郭子华似笑非笑看着他,道:“男子寝室似乎也不好擅入吧?”伍封苦笑道:“那也是,不过上次是在下性急了些。”东郭子华娇笑道:“其实我知道,上次你不知道我是大魔,以为我被大魔擒住,是以耽心,这才闯进去。”伍封苦笑道:“是啊,可惜我上了你的当。”东郭子华格格笑道:“我骗了你,你也骗了我,大家算是互相扯直,眼下我请你进去,你若不进,未必太看不起人了吧?”伍封本来就是个不大拘礼的人,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进去也无妨的。其实这山中最好的地方,便是那桃花园和山顶的凉亭。” 东郭子华将他引到花园,园中大树下的石案上,早摆好果品、菜肴,都用平底大陶器盛放,二人坐在案旁,东郭子华叹道:“龙伯是当世英雄,想必擅饮,可惜这扶桑之地无酒,我又不会酿制,思之甚憾。”伍封笑道:“无妨,在下由中土飘流而来,一直带有酒。”他将腰间翡萃葫芦解下来,拔开葫芦口,一缕酒香立时沁出来,渗到满圆桃花的香气中。 东郭子华让服侍的侍女取来两个陶碗,伍封将酒倒入碗中。东郭子华叹道:“我虽然不喜饮酒,但十余年未闻酒香,此刻嗅来,只觉倍加亲切。当年在代国时,日日酒香盈鼻,十分厌倦。”二人举碗对饮,东郭子华本不擅饮,又是十余年未饮过,此刻一碗酒喝下去,片刻间脸上透红,与园中的桃花相映。或是有了一点酒意,东郭子华两眼微微眯起来,显得极为妩媚。 伍封心中跳了跳,忽觉这东郭子华的妩媚之态,颇像西施。寻思:“算起来,越人围吴已经是第二年了,吴都破了么?万一城破,姊姊能保全自身么?”东郭子华见他若有所思,问道:“龙伯在想什么?”伍封凝过神来,见她眼中水汪汪的,面如桃花,这种成熟妇人的妖媚之气与清纯少女大不相同,大觉心动,道:“其实小华生得十分美丽,在下正想,究竟是你像这桃花,还是桃花像你?”他心里正是这么想,是以实话实说。 东郭子华脸上更红,眼中闪着喜悦光彩,笑道:“我怎比得上你的几位夫人?不过十余年未听人这么说我,就算你说的是假话,我也十分受用。”天下女子听见别人赞她美貌,自然都很受用。伍封笑道:“在下说的可是实话。”心中忽想:“原来我觉得成熟妇人更有诱惑,怪不得见了姊姊、王姬便十分心动。是了,当年迟迟在时,我十分喜欢,想来是因为她虽是处子,却有着那种成熟女人的魅力,定是因她久见风月,成熟得早之故。”又想:“月儿和公主是纯真少女之类,但月儿那种天生的纯真和温柔、公主那种直率的爽朗和娇憨,却是世间少有,是以魅力惊人。除了她们二人,春夏秋冬这四个丫头也都有着不同的成熟之处。” 东郭子华见他眼光变幻,仿佛忽地涌出了许多心事,忍不住问。伍封叹道:“在下忽然想起了几位夫人。”东郭子华点头道:“龙伯的几位夫人都很了不起。梦王姬学问通天、雅量高致,有治理天下之才;月公主禀性纯净,武勇过人,类乎神品;妙公主坦率耿直,发乎自然,甚讨人喜欢。其余春夏秋冬四姬,各有所长,又善解人意,想是其出身低微吧?”伍封吃了一惊,东郭子华与几位夫人相处不到半日,居然对众女如此了解,看来此女的眼力了得,能洞悉人心。 伍封道:“小华眼力惊人,在下佩服得紧。雨儿她们四位是燕国的宫女出身。其实在下还曾有过迟迟、柔儿两位夫人。迟迟为我生下一子,却被市南宜僚害死了。”东郭子华吃惊道:“这与宜僚有关么?”伍封将详情说了一遍,道:“迟迟温柔可人,从小受苦,是以能爱护身边的人,从不与人争执,甚得家中上下欢喜。柔儿却是英姿飒爽,长于兵事,如果不是颜不疑和王子姑曹加害,行军打仗定能助我不少。”东郭子华问道:“柔儿又是谁?”伍封道:“柔儿是孔子的外孙女。”他将叶柔的事说了说,道:“柔儿与王姬、飞羽同称天下三大奇女子,其中王姬擅政事、飞羽善兵法、柔儿善剑技。这是近几年的说话,若是小华仍在中土,人又知道是女子的话,三大奇女子便要改称四大奇女子了。”东郭子华叹道:“我算不了什么。颜不疑这人太过阴狠,我向来不喜欢他。怪不得龙伯会与董门争斗。” 伍封苦笑道:“岂止是这两件事!在下与董门之间杀伐可多了。”他自董门派刺客助阚止开始,将自己如何与朱平漫决斗、颜不疑任公子的多番设伏、千里追杀市南宜僚、颜不疑火烧桃花谷、计然下毒和追杀北地、董梧的挑战以及自己被支离益追杀之事说了一遍,也提起了自己与柳下跖交好、与任公子化敌为友、南郭子綦一门被害以及赵无恤派阳虎刺死任公子灭代、赵飞羽、平启自杀的事。道:“在下与董门之间,恩恩怨怨真是一言难尽。”东郭子华听得惊心动魄,叹息良久,道:“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事。看来董门之亡不怪龙伯,这都是董梧处事不当,怪不得当日董门之势日增,支离益反而说这董门早晚会被董梧所毁。”支离益是东郭子华的师祖,但东郭子华说起他时,却毫无敬意。 伍封奇道:“这是何故?”东郭子华道:“当年支离益收下董梧、柳下跖、朱平漫为徒,本是想让三人广收门徒,为代国培养勇士。这三人武技惊人,威震一方,渐成气候。支离益因为忙于国事,将收徒之师交给董梧。因为董梧为人较为小性,是以柳下跖和朱平漫怕招他之忌,后来都不收徒弟,凡事都交董梧处理。董梧年纪只比支离益小几岁,在弟子中年纪最长,剑术也是远胜侪辈。董梧大肆扩张势力,建立了董门,后来又参与各国政事,弄得天下间人人皆知,支离益自董门参与各国政事开始,便说董门早晚必亡。”伍封问道:“为什么?” 东郭子华道:“支离益说过,天下之事全在于各国之政,以刺杀之技来从政,有时可获一时之效,但终究会惹天下人之怒。天下间人材济济,剑士并非只要董门才有。董门杀一人,这人总有亲朋好友,便多了许多仇人。何况董门杀的人都是在各国有权有势的,他们的亲朋自然也有势力。时间长了,各种势力结合,董门就算高手再多,也必然灭亡。”伍封点头道:“以刺客之技来处置政事,的确并非正道,邪不胜正,剑中圣人言之有理。” 东郭子华道:“任公子和颜不疑便是董梧最早收的弟子,这二人也甚得支离益喜爱,尤其是是颜不疑最被支离益看重。”伍封道:“任公子是令师祖的亲侄子,令师直自然会另眼相看,为何颜不疑也能得令师祖特别垂青呢?”东郭子华叹道:“这是董门的一个大秘密,眼下董门也亡了,我告诉你也无妨。”伍封道:“小华是指颜不疑是吴王夫差之子么?这事中土人人都知道了。” 东郭子华摇头道:“颜不疑并非吴王夫差之子,而是越王勾践的儿子。”伍封大吃一惊,道:“怎会如此?”东郭子华道:“吴军破郢,楚昭王吴王阖闾父子的遗子送回吴国时,阖闾虽然说此子是夫差之子,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疑惑,不好处置。夫差便将这小儿送往代国,交付董梧教以剑技,也免得朝中上下总有人提及此事。那时的越王是允常,勾践也不是国君。勾践虽有妻子,却在外面与他人生了一子。勾践的妻子善妒,告上允常,允常将勾践大加斥责。这时,越人在吴的细作探知夫差送子往代国之事,文种便定下计谋,将勾践之子也送往代国,途中收买了夫差的使者,将夫差之子杀了,换上勾践之子,这事情做得十分机密,那使者回吴国后,不久便死了,想是被文种灭口。这送到代国的小儿便是后来的颜不疑。” 伍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怪不得颜不疑在吴国倒行逆施,当日我们与勾践议和,颜不疑却趁机将王子姑曹的势力剿除,还说是姑曹叛乱,若非在下与夫差在一起,夫差早被勾践擒住了。后来在下回齐国途中,颜不疑又带人掩杀,想是存心让夫差被国人唾骂,使他民心尽丧,以此暗助越人。也怪不得文种预先派乐灵在北地行刺在下,原来他因颜不疑之故,预先知道支离益会沿途追杀在下。想是他们只是后着,万一支离益不能得手,便去行刺。”忽然心焦起来,道:“越人围吴已久,吴都有颜不疑这心腹大患,只怕早就城破了罢?” 东郭子华愕然道:“吴国对你不起,它被越国灭了便罢,龙伯何必烦恼?”伍封道:“家母是吴国公主,说起来在下也是吴王一系,怎能眼看着宗祀被毁?”东郭子华道:“原来如此。家灭国覆也是常事,令堂能嫁伍相国,自然是非常人物,想来令堂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会接受现实。龙伯却有些古怪,看你这神色,似乎不仅仅为吴亡之事焦躁。”伍封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在下与吴王夫差的妃子西施有姊弟之谊,在下答应过姊姊,若有危难必去相救,可惜天不作美,风浪将我们送到万里之外的扶桑来。” 东郭子华看了他良久,忍不住嫣然媚笑,道:“我明白了,颜不疑火焚桃花谷,绝非仅因他耸恿夫差之故,而是夫差本就有意杀你。”伍封道:“他为何想杀我?”东郭子华道:“你在吴宫中与夫差的夫人勾勾搭搭,夫差怎会不知道?自然是要杀你而后快,但这事又不能说出来,否则他这大王面子放哪儿去?”伍封恼道:“在下哪儿跟姊姊勾勾搭搭了?说得这么难听!”东郭子华格格笑道:“就算你们清清白白,但西施必定已经心属于你。女人与男子不同,这感情之事一旦生变,立时便能看得出来。夫差是个脂粉堆里打滚的人物,怎会不知道?或者他知道你与西施清白,但西施却喜欢上别人,他怎能容许?”伍封脸色微变,道:“这么说来,姊姊在宫中的日子岂非十分难过?”东郭子华摇头笑道:“这又不会。你和夫差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个是龙伯、一个是吴王,却都被西施迷住,可见此女之魅力天下无双。她有如此魅力,夫差怎忍心怠慢她?” 伍封心道:“这也说得是,在我平生所见的女子之中,姊姊之妩媚动人之处可称天下第一!”又想:“小华当真爱笑,笑起来十分迷人,与姊姊大不相同。”细看着东郭子华,见她满面笑容,眼中却似乎流露着一缕忧虑,心里一动:“怪不得总觉得她笑起来与众不同,想是她表面欢悦,实则心事重重。”回想与她在一起说话,她常常流露出这种眼神,忍不住问道:“小华,你有心事么?” 东郭子华愣了愣,缓缓点头,叹了口气。她似乎不愿意谈这话题,问道:“龙伯今日前来,是想拒绝我么?”伍封叹道:“在下已有三妻四妾,三妻是天子所许,若再娶妻子,恐怕不合乎礼。”东郭子华如同看着一个怪物似的见着他,道:“龙伯怎么这么迂腐起来?娶妻生子本是自家之事,与礼何干?天子之礼法管不到这扶桑,又耽心什么?”伍封道:“可在下的一个妻子正是天子之妹……”,东郭子华叹了口气,道:“龙伯是否见我主动提亲,认为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伍封忙道:“非也非也,若是如此,在下怎会亲自赶来,也不会说这许久的话了?” 东郭子华又道:“你嫌我身份不够尊贵,比不上王姬、公主?我天魔之地方五百多里,并不比你莱夷之地小,山产甚丰,广有良田,又有这扶桑唯一的大魔城,在中土或不算了不起,在扶桑却是雄霸一方,势比王侯。”伍封道:“在下若是贪图邑地财收之人,怎配得上你?其实在下早晚要回中土,未必会在扶桑久居,到时候……”,东郭子华断然道:“你若真能回去,我陪你回去便是。不过中土列国纷争有啥好处?龙伯智勇足备,又被扶桑人视为迩迩艺神。我这大魔威震扶桑,有我们一神一魔联手,又有我这五百多里地根基,足以四方征讨,一统扶桑,这可是天大的伟业,足比黄帝、殷汤、周武王。” 伍封道:“在下征战四方,早已经厌倦了厮杀,只想找个清净景美处养身,等候我的余皇大舟接我回去。若不是两情相悦,只是为了这五百多里地娶你,这不是骗你么?”东郭子华默然良久,幽幽地道:“原来龙伯对我毫无情意,唉,说起来我也老了,你比我可年轻许多。”伍封忙道:“这可不相干,要说年岁,王姬、柔儿、雨儿四人都比我年长,我一样能娶。只是我们认识才数日,就谈及婚事,太过突兀了些。” 东郭子华见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成,百般推脱,心中恼意渐渐上来,沉下脸道:“那你究竟是何想法?”伍封叹道:“我们相识不过数日,彼此之间似乎还说不上情投意合。你想嫁给在下,或是为了你的天魔部落、或是为了你心中的大志、或是为了想回中土,要不就是看在我是中土人的份上,总之还不是倾心相爱。不过你愿意将终身托付给在下这才见数面的人,自然是对在下极为信任。在下虽然不能接受你的厚意,却感激你这番信任。” 东郭子华默然,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求。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原以为龙伯与众不同,可以托付终身,想不到是个不成大器的短视之辈。你走吧。”伍封缓缓站起身来,道:“是在下对不住你,你多保重。” 伍封站起身,走出了寝室,便听身后隐隐传来东郭子华的啜泣之声。伍封心头微震,知道自己的拒绝已经深深伤害了东郭子华,心下一软,转过身去,才向室中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寻思绝不能感情用事,这一回去,只怕非娶东郭子华不可了,沉吟了片刻,长叹一声,转身出府。 在府门外,两个扶桑人将他的战马和铁戟交给他,伍封上马提戟,催马直出大魔城。途中扶桑人见了他也不敢说话,只是远远瞧着他,眼中充满尊敬和畏惧之意。城门口的扶桑士卒见了伍封,早就开了城门,伍封向士卒点了点头,径直出城,一路往回赶。行至途中,才想起自己腰间那翡翠葫芦先前放在那石案上,走时匆忙忘了拿。寻思是否回去取这葫芦,想了想,决定先回帐去,此刻可回去不得,否则避免不了感情纠缠,葫芦的事只好以后再说。 行不出三里,便听前面山道上有人马之声。 伍封心道:“莫非是东郭子华派人截杀?”忙拨过马头,人马藏在林中。伍封拍了拍黑龙的脖子,黑龙甚是灵异,不出一声。 便听人马之声渐近,伍封由林间悄悄看出去,只见一队扶桑人手执六尺长短的尖头木棒由山道走过,中间一人骑在马上,其他人都是步行。骑马这人生得也与其他人不同。扶桑人身材较矮小,大抵七尺略高,这人却身高八尺有余,骑在马上比他人更多了一分气势。这人大约三十余岁,头顶光秃,满面胡须,手上提着一条腕粗的硬木棒,长有一丈左右,棒头浑圆,嵌着许多小尖石,有点像蜀王的狼牙棒。伍封到扶桑多日,很少见扶桑人骑马,今日倒是第一次见着。扶桑人骑马与胡人相似,战马并无马鞍和马蹄铁,全靠腿力。 这些扶桑人的服饰与其他部落大致相同,伍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天魔部落的人。正看时,便听骑马那人道:“快到大魔城了,将兵器藏起来。”众扶桑人应了一声。伍封悄悄探头往队后看,见队中间有数十头牛,牛背上负着许多重物,都用竹筐之类的东西装着。扶桑人由牛背上取下卷在一起的草席,将木棒用草席裹好,两头用草绳扎上,扛在肩头,那人喝道:“小心些,别给棒头擦着了,这棒头的血溅草毒得很。” 伍封暗吃一惊:“原来他们的棒头上有毒!”见这些扶桑人穿着虽然与所见过的扶桑人相似,但步履之间甚是整齐,似是经过认真训练,应该是扶桑的士卒,又见他们将兵器藏起来,寻思:“莫非是大魔的敌人,想偷袭大魔城?”扶桑人一队由面前走过,并没有发现伍封藏在林中。伍封悄悄清点人数,约有二百余人,寻思扶桑人口较少,各部少有士卒,大魔也只有一千余士卒,这一队二百多人已经算是人数不少的人马了。 伍封不知道这些人往大魔城去是想干什么,但这么诡诡谲谲地样子,必然是对东郭子华不怀好意。寻思东郭子华甘愿嫁给自己,那是对自己极为信任,眼下她心神已乱,万一这些人突然发难,东郭子华有何损伤,自己心下总是过意不去。虽然东郭子华摆明了与自己为敌,但此刻双方还未兵刃相见,便不能眼看她被人害了。伍封这么想着,微觉耽心,他想了想,骑马蛛入林中深处,往大魔城方向穿林而去,他怕马蹄声惊动这些扶桑人,是以离山道甚远,悄悄跟了上去。 扶桑人在道上走着,怎知道林中还有人悄然尾随?是以毫无所觉。不一会儿,这队扶桑人到了大魔城外。城外百余步处无树林,伍封只好远远躲在林中看着。好在他耳力颇佳,勉强听得到这些扶桑人与城头士卒的高声说话。 便听城上士卒道:“原来是飞鸟首领!飞鸟不经传唤,带人到大魔城来,所为何事?”那骑马的扶桑人道:“近来我们采了许多铜锡,又在山中得了一种竹,甜汁奇多,小人特来献给大魔。”伍封心道:“原来是飞鸟部落的人,这家伙便是与其弟飞鸟以男子之身掌管一部的飞鸟,多半有些本事。” 城头的扶桑人道:“飞鸟首领亲来,小人这便去给大魔报讯,请稍等。”那人下了城去,过了好一会儿,便见东郭子华和七条出现在城头上。东郭子华懒洋洋地道:“飞鸟,你要进贡,大可以派人前来,何必大老远自走过来?”飞鸟道:“这一次的铜锡太多,最要紧的是小人们在山中发现了一种竹,竹中有许多甜汁,小人怕鱼、熊部落打甘竹的主意,是以带人送来。”七条道:“眼下还不是贡时,这些铜锡一时也用不上。你怎会突然送来?世上真有甘竹么?”飞鸟笑道:“大魔和七条将军不信,小人扔一根上城给你尝尝。”他身后转上一人,解开肩头的草席,果见里面裹着十余根五六尺长的物什。伍封眼尖,远远见此物青色,外形如竹,分成十余节。飞鸟拿起一根,由中间折断,扔了半截上城。七条伸手接住,道:“此物中间是满的,不大像竹。”飞鸟笑道:“小人也这么想,是以拿来给大魔瞧瞧。”他在这甘竹上咬了数口,嘶下竹皮,露出中间莹白的肉心,随口咬落,嚼了一会儿吐出渣来,道:“此物肉不可食,只嚼其汁。我们部落中都试过,绝无毒性。” 七条见他吃了,自己也学样尝了尝,向东郭子华笑道:“此物果然甘甜无比,难得飞鸟如此有心。”飞鸟叹了口气,道:“大魔还不放小人们进城么?小人除了进贡,还有其它的事情要亲自向你说。”东郭子华道:“什么事?”飞鸟道:“此事与大神和天孙人有关。”伍封心知他所说的大神是指自己,暗暗吃惊,心道:“这人想干什么?” 东郭子华怔了怔,看了看七条,七条点了点头,东郭子华命人开了城门,放飞鸟进去。飞鸟一众先入了城,却将那些牛放在城外,城内士卒拥出来牵牛入城。伍封暗觉不妙,这飞鸟故意带了什么甘竹来,让部下用草席裹着扛在肩上,还特地当着众人解开了一捆甘竹,必会让东郭子华不疑有它,以为人人肩头所扛都是甘竹,谁知道他们暗藏喂毒的尖头木棒? 伍封沉吟片刻,见士卒将牛儿尽数牵了进去,正要关城门,忙催马上前,到了城门,道:“先别关门,放在下进去。”众士卒见去刚出城不久,又赶了回来,无不愕然。想是东郭子华预先有过吩咐,先前他进进出出,士卒都不曾阻止,此刻他再要入城,众士卒也不敢阻拦。 伍封催马入城,一个士卒忍不住问道:“大神刚刚出城,怎么又折了回来?”伍封笑道:“在下……”,心想:“看来这鬼神之事不单是中土人相信,这扶桑也是如此。当日我龙伯之名流传甚快,想不到在扶桑大神之名传得更快。”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主意来,跳下马小声道:“飞鸟此来不怀好意,你们可要小心。” 众士卒惊道:“什么?”一人走过来,道:“你说什么?”伍封见了这人的一身红衣,忍不住微笑道:“原来是九鬼兄!”九鬼呵呵笑道:“两次被大神的神术制住,好生难受。我可不敢与大神打架了。”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愿意。”九鬼道:“大神怎唤我为‘九鬼兄’?我可不是大神的兄长。”伍封笑道:“你年长过我,我当你为兄长不成么?” 九鬼问道:“大神为何说飞鸟不怀好意?”伍封道:“九鬼兄,看见飞鸟部下肩上的草席没有?其实只有数人身上背着甘竹,其余人扛着的都是尖头木棒。”九鬼大吃一惊,一时又不大相信,问道:“你怎知道?”伍封心忖这事解说起来颇费时候,便道:“我是大神,自然知道。”九鬼是个粗豪之人,心忖神与凡人自然不同,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有人身上扛着一大捆,而大部分人身上却是细细的一根,原来是暗藏兵器。”当即便叫上几个士卒上来,道:“飞鸟一众暗藏兵器,我们上前去……”,伍封忙道:“且慢。”九鬼问道:“大神还有何话要说?”伍封道:“飞鸟部属的棒头上沾了一种叫‘血溅草’的毒物。你们上去硬拼,伤亡必然不小。” 九鬼大骇,道:“血溅草?此物是山中奇毒,若无内伤,入口并不一定致命。但是此毒入了伤口,血便飞溅不止,无法可止血,人拖不过一个时辰,便要流血而亡。这飞鸟好生大胆。”伍封暗忖不妙,道:“我有一个法子,你们只要依法试试,或可将飞鸟一众擒下来。”九鬼与伍封两番交手,早已经对伍封佩服得五体投地,道:“大神的主意肯定是好的。” 伍封道:“你能调动多少人手?”九鬼道:“大魔城中士卒共有一千二百人,平日城中只有三百士卒,其余人都下田农忙,不过前些天全部调回来。士卒由我和七条指挥,各辖六百人。我领六百人守外城,七条领六百人守内城。我们每日轮流派二百士卒出外巡查,自从那日大神闯城之后,七条便请大魔多派人数巡查,这些天每日都派了四百人出去。大魔这几天无心理事,是以未将士卒遣回田里,仍用四百人外巡。今日轮到我的红卒,眼下我只有二百人在城,不过七条的六百黑卒尚在,我去找他商议商议。” 伍封忙道:“事不宜迟,若等九鬼兄去找七条,再大肆调动,必然会惊动飞鸟,万一飞鸟抢先发难,事情就麻烦得多了。虽然只有两百人,但你调动起来,反而方便。”悄悄向九鬼说了自己的计谋,九鬼不住点头。伍封道:“眼下大魔与飞鸟人在一起,你们行事可要谨慎,大魔和七条谁也不要惊动。万一飞鸟知道了风声,猛然发难,大魔虽然高明,只怕会中他暗算,你想,大魔不知道飞鸟人的兵器有毒,就算杀了飞鸟,但被飞鸟人在身上划破一点小口子,毒物沁入,这便凶险之极了。”九鬼脸色微变,不住点头。 伍封心忖一阵间万一动手,免不了有人受伤,这血溅草听来十分可怖,非楚月儿不能解毒,从腿幅中取出短匕交给向九鬼,道:“九鬼兄,烦你派一个人骑马飞赶到我的驻地,将月公主请来。她擅长治伤解毒,一阵间有人伤了,非她动手医治不可。将短匕交给她看,她便会赶来。”扶桑无“公主”之说,伍封只好以中土话说“公主”二字,九鬼是个粗人,皱眉不解道:“月什么主?”伍封愣了愣,一时不好解释,想起那日梦王姬给楚月儿随口起的名字“木花姬”来,便道:“月公主就是木花姬,你说请木花姬便成了。”九鬼这才听明白,见他想得周到,忙叫了两个知道路径的士卒,将短匕交给他们,命他们赶去天孙人处,请楚月儿来。 伍封见他甚是听话,心忖这“大神”两个字在扶桑真是十分好用。他将战马铁戟交给士卒看管,士卒牵来四头牛,伍封双手各扶在一头牛的背上,又将双脚放在另两头牛的背上,悬空在四牛之间。手上和脚上轻轻发力,摧动四年向那阅兵台奔过去。九鬼等人见他姿式怪异,轻若无物,居然还能用手脚之力控制四牛方形跑动,无不赞叹,寻思如此法子怎能用力?偏偏这人还能力控四牛,神力不同凡响,看来此人的确是神人而无疑。 十余个士卒齐声喝着:“牛惊了!牛惊了!”追了上去。四牛由东郭子华和飞鸟等一众身身边飞跑过去,有四牛遮挡,众人自然看不到伍封。七条喝了声:“牛惊了抓来便是,吵什么?!”这些士卒不敢言语,追着四牛飞一般跑到了阅兵台下。 牛儿跑到台后,伍封跃身下来,四周看了看,飞身上了阅兵台,伏在台边,那些士卒大多见过他飞行,也不以为怪,牵牛而回。伍封与东郭子华等人中间有阅兵台相隔,他这么跃身上台,旋即伏下,东郭子华等人自然是毫无所觉。 伍封在台边悄悄探头下看,只见东华子华等人向议事殿走来,自己那翡翠葫芦便挂在她腰间。到了殿边台阶上,东郭子华直往殿内走去,飞鸟道:“大魔,小人有一事不解,大魔非要嫁大神不可?”东郭子华本来拾阶而上,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叱道:“飞鸟,你怎知道此事?”她看了看七条,又向身边那些扶桑女子亲卫扫视过去。看来此事七条和这些女子知道,是以东郭子华立时疑心这些人。 七条沉着脸道:“是啊,飞鸟,你怎知道?”飞鸟笑道:“这事情很多人都知道的。”他挥了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去。”飞鸟士卒都退了开去,伍封看下去时,见这些士卒表面上退开,实则暗暗围成一个半圆大圈,形成合击之势。不过东郭子华三面是飞鸟部落的人,背后却是七条和她的十余扶桑女子亲卫,万一生变,大可以退入殿中。 东郭子华看着飞鸟,飞鸟脸上变色,连忙退出了十余步,东郭子华缓缓走上去。就这么一移动间,立时有飞鸟部落的人围到了东郭子华等人的身后,这一次正好形成一个大圈,将东郭子华、七条和那些扶桑女子围在正中间。伍封看在眼中,暗叫不妙。 东郭子华冷冷地道:“飞鸟,这些无聊言语你从何处听来?”飞鸟叹了口气,道:“大魔是魔,怎能嫁给大神?大神若娶了你,岂非也成了魔?”七条道:“飞鸟不可乱说,没的得罪了神人。”东郭子华哼了一声,道:“我是否要嫁给大神,似乎不关你飞鸟首领的事儿吧?”飞鸟道:“大神能杀八俣大蛇,又击败大魔、七条和九鬼两个无敌将军,在大魔城来去自如,夺城而还,小人是尊敬他的。但大魔要嫁他却不行。小人曾向大魔求亲三次,都被大魔拒绝,说是不想嫁,如今却要嫁给大神,这不是骗小人么?”伍封心道:“原来如此。”又想,必定是自己夺了大魔城,再还给东郭子华这事情传开了,大大损害了东郭子华的威望,令人不再惧怕她。 七条喝道:“越说越不像话了!难道大魔不嫁则已,要嫁便非嫁你不可?”飞鸟叹道:“小人对大魔痴心一片,可大魔丝毫不将小人放在眼里,小人难道不会心寒么?小人对大魔之心,便如这些甘竹。”他向部属喝道:“将甘竹拿出来给大魔瞧瞧。”飞鸟部落人放下肩上的草席,各执在手,虽然仍然有草席上的草绳都已经解开。东郭子华手摸着腰间的翡翠葫芦,未曾注意,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会嫁人的。算了,这件事我不再追究。飞鸟,你回去吧,日后不可胡言乱语。” 飞鸟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成,此事今日非要有个了结不可。”七条怒道:“飞鸟,难道你想用强不成?”飞鸟冷笑道:“今日要么大魔嫁给我,要么就鱼死网破!”他这句话说出来,飞鸟人都扔下了草席,木棒尖头指着东郭子华等人。 东郭子华倒没有料到飞鸟竟敢造反,瞥了瞥四周,笑道:“飞鸟,你好大的胆子!原来你是趁心造反。你以为凭你们这些人能伤得了我么?”七条拔出青铜剑来,道:“这些家伙何用大魔动手,小人将他们打发了便是。”飞鸟笑道:“且莫乱动,我们虽然敌不过二位,但木棒头上都涂了血溅草汁,你们若给碰伤一点便不好了。” 东郭子华暗暗吃惊,看着周围这二百多根尖头木棒,嫣然笑道:“飞鸟,想不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是飞鹰的计谋吧?你这么做,是否叫作色胆包天呢?”伍封早知道此女的脾气,她笑得越甜,心中的杀机越盛。 飞鸟将手中的大棒急挥数下,大笑道:“正是。小人要得到的女人,那是非得到不可!”东郭子华甜笑道:“是么?” 忽听一人暴喝道:“飞鸟,你若敢乱动,九鬼便将你射成鱼网!”飞鸟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九鬼在数十步外,手握弓箭,早已经搭上箭,将大弓拉成满月之形,尖石箭头正对着自己。再看四周,不知道从哪儿拥出了许多红衣士卒,都张弓搭箭对着自己与部属。 飞鸟脸色变了变,九鬼与七条在各部落名头极响,若论武技,九鬼还胜过七条,他的强弓百发百中,向来是无人能御,飞鸟虽然身手高明,但身手再快,也快不过九鬼的利箭。这一下变化出人意料,连东郭子华和七条也不知道九鬼如何得知消息,竟会反应如此迅速。他不知道九鬼此刻只有二百士卒,以为六百士卒都来了,寻思对方六百弓箭对着自己,那是决难逃脱。 东郭子华笑道:“九鬼将军,你来得到快。”九鬼笑道:“大魔受惊了。”又向飞鸟喝道:“让你的士卒放下兵器。”飞鸟心如电转,知道若放在兵器,便成了任人宰割的局面,但不放下兵器,九鬼让士卒箭矢齐发,自己与二百多部属十之八九必然伤亡,那还能干什么? 东郭子华看着飞鸟,道:“飞鸟,你们弃下兵器,我饶过你们,这一次不再追究,只是这大魔城你们日后不能来了,如何?”飞鸟脸色铁青,又向七条看去,七条笑道:“大魔言出如山,既然答应饶过你们,你们还不放下兵器?” 飞鸟向四周看去,只见周围陆陆续续又来了许多士卒,这些士卒都穿着黑衣,与红衣士卒杂在一起,这些黑衣士卒足有五六百人,看来七条的士卒也都赶来了。 飞鸟长叹一声,看着东郭子华,道:“这都是小人的过失,小人甘愿受死,请大魔饶恕这些族人。”东郭子华有些心灰意冷,叹道:“我不会杀你的部属,你去吧。”飞鸟道:“小人还有一个请求,请大魔亲手杀了我,只要死于大魔的剑下,我便心满意足。” 东郭子华叹了口气,七条道:“大魔,请将宝剑交给小人,小人代大魔去杀了他,免得他的脏血污了大魔之手。”东郭子华沉吟片刻,她那屠龙剑缠在腰间,形如腰带,东郭子华从腰间将屠龙剑解下来,交给七条。 七条握剑在手,微微一笑,大喝一声:“动手!”剑尖一转,已经指在东郭子华的胸口。此时场上情势陡变,便听四下里打斗之声传开,红黑两队士卒竟然打了起来,可惜黑卒比红卒多了三倍,预先又与九鬼的红卒夹杂,每个红卒身旁便有三个黑卒守住,这忽然一动手,九鬼的二百红卒猝不及防,立时被制服。 九鬼手挥长刀,大喝道:“七条,你想干什么?”正想挥刀而上救东郭子华,挥然有十余条尖矛指在他的胸前背后,只要他稍微一动,这十余条长矛必定透心而过。九鬼怔了怔,喝道:“七条!” 东郭子华忽然被七条剑尖指住,陡遇大变,反而十分镇定,道:“九鬼,弃刀!”她知道九鬼十分忠心,又勇悍不畏死,怕他忿怒而上,白白送了性命。九鬼长叹一声,将长刀扔在地上。 飞鸟拾起大棒,哈哈大笑,道:“七条将军果然好计谋,今日连大魔也上了当!”原来他与七条和合谋一起的。 东郭子华看着七条,微微一笑,问道:“七条,为什么?”七条叹道:“小人为什么这么做,你是知道的。”东郭子华瞥眼看了看身后的亲卫女子,见她们竟然有五六人用长矛指着自己,其余的几个被打倒在地,未知生死。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们也会背叛我,助你谋反。”七条笑道:“因为她们是女人,而我又是个男人。” 东郭子华摇了摇头,道:“我不明白。”七条皱眉道:“你明白的。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可惜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却不将我放在眼里,宁愿与倭人果那小子混在一起。”东郭子华笑道:“那日你酒后说的话是真的?”七条点头道:“正是。那天我是故意让你知道,九鬼也听到的,我想你嫁给我,你却当我是酒后胡言。”说着脸色变得铁青。东郭子华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但你是我的部属,我如果与你好了,日后你行事不免公私不分,倭人果是个不成器的家伙,他无权无势,只是大魔城的客人,无论我对他如何,也不损大魔城的正事。何况他是中土人,你却不是。” 七条恨恨地道:“那倭人果哪一点比得上我?中土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可知道我每见他与你在一起,便心中气苦?”东郭子华微笑道:“当年还有几个小厮甚得我欢心,后来不是失踪,便是死于非命,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是你杀的么?我对你一直容忍,便是要借你的才干,谁知道竟是养虎遗患。难道你忘了,谋反者当入万蛇之窟么?” 七条听见“万蛇之窟”四个字,脸色大变,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连剑尖也微微晃动起来。他粗息一阵,大声道:“倭人果死了,我还以为你会想起我来,谁知道你竟要嫁给大神!我如果再不动手,必定会后悔。”东郭子华问道:“所以你与飞鸟飞鹰沆瀣一气,联手谋反?”七条怒道:“我不是谋反,我只想你嫁给我。”东郭子华笑道:“如果我不肯呢?” 七条怔了怔,叹道:“当日我和九鬼在天魔部落只是寻常的年轻人,你将我们二人提拔起来,授以刀剑之技。当初你教我之时,曾说手臂上有手筋、脚上有脚筋,一旦被割断了,人便不良于动,不良于行。这一点我牢记在心,你是我的师父,身手胜我十倍,我不能不小心,如果你不肯嫁我的话,我便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便只能嫁给我了。你放心,就算你成了残废,我也一样敬重和喜欢你!” 东郭子华不住地摇头,道:“我教你中土学问,你却只记住这些害人的法子。”九鬼大喝道:“七条,好你个畜生,我要杀了你!”他忍不住往上走了一步,差一点撞上了胸前的矛尖。东郭子华道:“九鬼,别动!” 飞鸟在一旁道:“七条,我们明明说好的,一旦成功,你得大魔城,我得大魔为妻,怎么你连大魔也要?”七条喝道:“闭嘴,凭你也配得到大魔为妻?”飞鸟大怒,道:“好你个七条,简直是忘恩负义,今日要不是我,你怎能得手?如今反倒作威作福起来!”他手执大棒,飞身抢上来。 谁知道才走上几步,他身后的几个部属忽然挥动木棒,向他背后刺下。飞鸟惨呼一声,鲜血飞溅,转身叱道:“你们……竟敢杀我?”七条冷笑道:“你能犯上作乱,难道他们不会?你和飞鹰在部落中倒行逆施,他们早就想杀你了。”飞鸟鲜血如注,双眼圆睁,勉力走上几步,大喝一声,倒了下去,鲜血流了一地,昏绝于地。 七条脸色微变,道:“这血溅草果然毒得紧!”转头对东郭子华道:“我到底嫁我不嫁?”东郭子华摇头道:“你死了这份心吧!”七条脸上肌肉抽动,眼露凶光,道:“既然如此,我只好下手了,你莫怪我。”东郭子华的手自然向腰间摸去,摸到那翡翠葫芦,才醒起屠龙剑在七条手里,嫣然一笑,道:“你下手吧,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嫁你。只是你别忘了大神,他知道我死了,必会替我报仇。” 七条笑道:“你们婚事未成,他怎会为你报仇?”东郭子华一手抚着翡翠葫芦,叹道:“你不了解大神。他第一次见到我,便不惜大闹大魔城,要将我带走,我们初次相识,他便能挺身一战,如今还曾谈婚论嫁,又已经化敌为友,你说他会不会为我报仇?大神重情,我若死了,你也别想活命。”九鬼大声道:“不错,大神必定放你不过!” 七条脸色变了变,沉吟道:“天孙人毕竟人少,我倒不大相信大神会……”,话未说完,忽听“嗤”“嗤”的两声细微声响,九鬼身边的两个黑卒倒在地上,众人看时,只见二人胸口都插着一根箭矢。九鬼身边的黑衣士卒不知道箭从何来,惊慌失措。 九鬼大喝一声,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他勇名远播,扶桑人无人不惧,被他这一声大喝,身边的黑衣士卒吃了一惊,禁不住后退。九鬼用脚尖勾起长刀,握在手中,刀光如电般闪过,一连劈倒四个黑衣士卒。 说得迟,那时快。其实箭射黑卒与九鬼挥刀只是片刻功夫,七条见忽生变故,大吃一惊,正寻思箭矢何来,便听“叮”的一声,一箭撞在屠龙剑上,将剑尖荡开两尺。 东郭子华见机甚快,飞身而退,此时她身后那几个扶桑女子的长矛已经向她刺了过来。东郭子华身影闪动,由矛影中闪身而过,双掌挥动,片刻间便将众女击倒在地,她出手甚重,众女不是骨断筋折,便是内伤呕血,爬不起来。东郭子华正想撞入殿内以取地利,可眼前棒影迭迭,那些飞鸟部落人又挡在她身前。 七条经验老到,知道此时决不能耽搁,抢身而上,挥剑向东郭子华追杀。本来以东郭子华的身手,那些飞鸟部落人也挡不住她,但她忌讳棒头的血溅草奇毒,不敢以手抢棒,如此一来,她的空手本事便大打折扣。 这时七条赶了上来,他心知情势危急,若不尽快制住或杀了东郭子华,手下那些士卒迫于东郭子华和九鬼的威名,恐怕会倒戈相向。此刻他收拾起怜香惜玉的心思,屠龙剑圈起一道白光,向东郭子会拦腰斩去。 东郭子华前后受敌,情势颇为危急。正在这时,便听空中有人大喝一声:“七条!”一条巨大的身影凌空而落,大氅飘动,如一团红云一般,正是伍封由阅兵台上跃下来。 伍封在台上窥探已久,本来他以为只有飞鸟发难,不料七条竟然与飞鸟是合谋,平白里多了七条那六百士卒,自己的妙计便落空了,只好静观其变。其实他早想动手,但东郭子华和九鬼都被制住,相距又远,不可能同时救得,十分为难。他若先救东郭子华,又怕九鬼被人杀了,若先救九鬼,七条定会向东郭子华下毒手。他想起身上囊中藏着由乐灵手上得来的小连弩,悄悄拿出来搭上箭,寻觅机会下手。正好东郭子华用自己来吓唬七条,七条心下略见慌乱之时,悄悄向离九鬼最近的的两个黑衣士卒射了两箭,解了九鬼之危,剩下一箭自然是射向七条。本来他想一箭射在七条身上,又怕这人像飞鸟一样时还死不去,临死之际将剑推一推,仍然会伤了东郭子华,才会射向七条手中的屠龙剑,果然将剑激荡开了,使东郭子华得以由剑光下脱身。 伍封射完三箭,将连弩塞入革囊,拔剑向七条跃下,向七条当头猛劈。但他不愿意偷袭别人,是以先大喝了一声。 七条仰面看时,见伍封如天神般倏然而至,剑影迭迭如山,剑风逼得他呼吸不畅。他本来就惧怕伍封,此刻见伍封突至,剑势又凶猛,心下大骇,知道若用剑相格,必定挡不住这雷霆般的一剑。他临阵经验颇丰,连忙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一丈之外,还未起身,却见伍封剑上余势未歇,仍向他急扫而来。惊恐之下,灵机一动,将屠龙剑向伍封剑影中投过去,便听“当”的一声脆响,屠龙剑果然将伍封的剑势化解。只是伍封剑上劲力惊人,将屠龙剑撞得飞上半空之中。 九鬼长刀猛挥,向黑衣士卒杀去,见伍封如飞而至,大笑道:“大神来了!你们放下兵器!” 伍封瞥眼向东郭子华看去,见她被飞鸟部落的人用尖头柄逼住,脱不开身,闪身上前,长剑一连削断数根木棒,伸手抓住东郭子华腰间金带,将她回手扯开,急退数步,怒喝一声,长剑横挥,“嗡”的一声,剑气展发于一丈之外,在身边画了个剑圈,那些飞鸟部落人手上的木棒齐齐由中间被剑气斩断。 东郭子华见伍封声威惊人,所向披靡,媚笑道:“龙伯好生了得!”顺势靠在伍封身上。伍封此刻也来不及与她说话,长剑急挥,剑气如电,仿佛手中长剑陡然增长了一丈多,专向那些飞鸟部落人手上的木棒斩去。顺口问道:“小华,可有受伤?”东郭子华笑道:“没伤着。”就这么一问一答之间,棒头已经被斩落了一地。 那些飞鸟部落人早吓得面如土色,见伍封专斩棒头,聪明的忙将木棒扔下,抱头扒在地上,笨些的仍然不知所措,待手中木棒被削断,才学他人之样卧地。其余的黑衣士卒见大神发怒,早已经心胆俱裂,又见九鬼挥舞着长刀,状若凶魔,斗志登消。本来他们是七条部下,七条为将日久,又有手段,他们唯七条之令是从,今日奉令制服红衣士卒,倒不是有意谋反,只是遵令惯了。此刻见大势已去,主将狼狈不堪,还哪敢动手,也纷纷学飞鸟人的样子,弃械扑倒。那些红衣士卒本被他们制服,此刻执起兵器,随九鬼厮杀。 七条此刻由地上起来,由腰间拔出青铜剑,他周围看了看,见伍封一至,情势逆转,心知大势已去,大叫一声向伍封冲了上来。伍封趁势将东郭子华轻轻推开,迎了上前,冷喝道:“七条!”七条浑身大震,仅余的一缕战意飞去天外,脚步停了下来,面露苦笑,道:“小人本来……”,才说了四个字,便见白光闪动,那口屠龙剑此刻才从天而落,竖插而下,七条心神恍忽,抬头看时,屠龙剑正好由七条嗓间插了下去。这剑锐利异常,无声无息地由七条嗓间直插入胸腹。七条哼了一声,铜剑坠地,他双手乱挥,重重地倒了下去,死在殿前。 伍封没料到竟会如此,愕然之下,叹了口气,见四周大局已定,收剑入鞘,上前将屠龙剑拔了出来,便听东郭子华轻哼一声,急回头看时,只见那飞鸟手握着半截大棒,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伤口仍然是鲜血飞溅,形如鬼魅。再看东郭子华时,只见她手上握着另半截木棒,手上流着血。 原来,这飞鸟生命力甚为顽强,流血许久却未死去。伍封对付七条时,飞鸟猛地由地上站起来,正好站在东郭子华面前,执棒向东郭子华猛刺。他身上大小伤口喷着鲜血,摇摇晃晃地甚是吓人,东郭子华毕竟是女子,突见如此可怖之事,大吃一惊,骇然之下,顺手抓住木棒。她手上功夫了得,木棒应手而折。可飞鸟这棒与其它棒不同,棒头上嵌着许多小尖石,她一握之下,手上被尖石刺了几个小孔。 飞鸟桀桀笑道:“七条,我要杀了你!”原来他流血过多,神智已昏,见了人都以为是七条。 东郭子华见他形容可怖,倒退数步,道:“我不是七条。”飞鸟仍笑道:“七条,我要杀了你。”蹒跚上前。此时伍封抢了过来,飞起一脚将他踢得跌出两丈之外。飞鸟在地翻了翻,爬起了一半又跌了下去,不再动弹,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伍封将屠龙剑还给东郭子华,东郭子华将剑插入腰间剑鞘。伍封见她满手是血,道:“你受伤了。”东郭子华笑道:“无妨。”话音才落,忽然晃了晃,向伍封跌了过来。 伍封忙将她抱住,见她手掌上只有几个小孔,但鲜血却如注般喷流,大吃一惊,道:“小华,你中了毒!”原来,他和东郭子华见飞鸟的大棒是圆头,与其他飞鸟人的尖头木棒不同,自然不会有毒。谁知道飞鸟竟在棒头那些小尖石上也涂了血溅草毒,东郭子华手掌被刺破,毒入血内,便会流血不止。 东郭子华颇觉有些昏沉,看了看手掌,笑道:“是我大意了,未料到飞鸟的圆棒也有毒。”伍封大为着急,急叫道:“九鬼!九鬼!”九鬼飞跑上来,伍封道:“我先前让你派人请月儿来,你再派人去催催,大魔中了毒。”九鬼惊得变了脸色,急叫上数人,一迭声道:“你们骑快马到天孙人营中去,将大神夫人木花姬请来,若是路上耽搁,我斩下你们的头!”几个士卒急忙下去。 伍封由身上扯下一块绢布,给东郭子华包扎手上伤口。又让九鬼收拾战场,自己抱着东郭子华到了内城府内,此刻也顾不上男女有别,直入寝室,掀开内室帘子,将东郭子华放在床上。 东郭子华一直睁着俏眼看着他,见他先前与敌人交战时镇定自如,此刻却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微笑道:“龙伯急什么?”伍封叹道:“这血溅草毒性甚奇,一旦入了伤口便止不住血,这么流血下去,可不大妙。”东郭子华笑了笑,道:“人皆有死,其实我早就没想活着,才会懒于政事,将城中之事交给七条和九鬼。”伍封心道:“怪不得你先前在七条剑下浑然不惧,原来你根本就没啥生存的念头。”东郭子华嘤声道:“当年我乘舟出海,是想往越国去,不料飘流到扶桑来。最初几年还想回去,可惜无法造出大舟。近来心思已冷,若非心有牵挂,早就死了。” 伍封问道:“你有何牵挂?”问了几声,东郭子华却没有回答,原来这血溅草毒性古怪,初中毒时,血流得急了,人便容易昏沉,先前那飞鸟便是这般,此刻东郭子华也迷迷糊糊起来。伍封大急,让扶桑侍女小心侍候,自己在门外焦急踱步,看着天色,估摸楚月儿的行程。 过了一会儿,九鬼匆匆赶来,道:“大神,大魔怎样了?”伍封摇了摇头,叹道:“情势可不大好。”九鬼满头沁汗,搓手道:“这可怎好?”伍封见他十分忠心,问道:“前面可收拾了?伤亡多少?”九鬼得意地道:“我们只伤了二十余人,敌人可死了四十三人,伤六十七人。若非大神的妙计,我们这么少的人怎能得胜?”伍封苦笑道:“我可没料到七条竟会谋反。”九鬼笑道:“大神若不是洞悉先机,又怎会及时救人?大神预先知道七条与飞鸟会内哄,才沉得住气。换了小人的话,七条还未露出真面目便动手,便中了七条的圈套。是以大神就是大神,凡人可没这本事。”伍封摇头道:“我不能先知先觉。”九鬼愕然看着他,道:“神的事我们是不该知道的,小人以后不会乱说了,也会叮嘱部落不许多口。”他认定了伍封是迩迩艺神,无论伍封怎么说,他先入为主,都以为大神是不愿意泄露天机。 伍封想了想,问道:“七条的部属你准备如何处置?”九鬼道:“他们随七条谋反,罪无可恕。小人不敢处置,还要问大神和大魔的意思。”伍封道:“他们是大魔的人,便由大魔处置好了,我可说不上话。不管大魔如何处置他们,现在你可不要对他们太过严苛,免得激起反抗。”九鬼点头道:“是,小人这便去安排。等大魔……”,他眼中神色黯然,叹了口气。 九鬼走后,伍封又进去看东郭子华,只见她依然昏沉,似醒非醒,脸色苍白。看她这怯生生的样子,若不知道底细,谁会相信她竟是董门之中出类拔萃的高手? 伍封除了与东郭子华饮酒时略食了些东西,由早上到现在一直并未认真进食,虽然他“龙蛰”吐纳日益精深,食量越来越小,但还不至于能终日不食,此刻便觉得略有些饿意。恰好九鬼又来探视,还拿了十余根洗净的甘竹来,伍封食了数节,只觉其汁如蜜,清香可口,还胜过中土用麦芽制的饴,不禁赞道:“这甘竹果然是件异物!” 傍晚时候,楚月儿带着夏阳和四个侍女匆匆赶来,九鬼将她们引到大魔府中,伍封喜道:“月儿,你总算来了。”楚月儿一路上已经听扶桑士卒说了个大概,此刻入了寝室,看了看东郭子华的面色,又为她把脉。好一阵后,楚月儿叹了口气,由囊中拿出一套金针,取了根最细的,向东郭子华受伤和右手腕上扎下去。 九鬼在一旁吃了一惊,道:“咦,这个……”,伍封向他摇了摇头,九鬼才住了嘴,狐疑看着。楚月儿将针轻轻捻动,直刺入穴,又取金针,依次向东郭子华肘上、肩上、前胸扎下去,所用的针也越来越粗。四针扎完,东郭子华吁了口长气,苏醒过来。 伍封大喜,道:“小华!”东郭子华睁眼看了看,微笑道:“月公主的医术高明,似是名师所授。”伍封点头道:“月儿是神医东皋公的弟子。”楚月儿见东郭子华手掌上仍流血,只是减弱了许多。她由手腕开始,将金针一根根拔出来,每拔出了一根,便在火光下细看一阵,脸色却越来越凝重,等到看完第四根金针,神情甚是沮丧,道:“小华中的这血溅草毒与它毒不同,中土可没见过。说它是毒,其实并不伤人,只是草汁入血后,激发了气血的活性。眼下药汁已经入了心,甚难化解。小华体魄过人,若是常人早已经流血而死了。我只能先封住小华要穴,以解血流之速。” 伍封惊道:“如此说来,小华岂非甚是凶险?”楚月儿叹了口气,让夏阳拿了几味配好随身带着的药丸给东郭子华服下。楚月儿站起身来,道:“或者还有救,但我和小阳要出去觅几味药来,未知山上哪儿药多些?”扶桑人眼下还未开化,不大知道药用,九鬼与扶桑侍女面面相觑,茫然不知。东郭子华道:“生死有命,眼下天色晚了,月公主不用去找。”楚月儿道:“月儿怎能见死不救?夫君,我上山去瞧瞧,你在这儿守着,切不可让小华睡着,否则便一睡不醒了。”让九鬼叫了几个士卒当向导,远去不及,就上这山去寻觅。 楚月儿带着夏阳等人去后,伍封不住地摇头叹气,东郭子华微笑道:“龙伯不用耽心,死了未必不好,只是……”,伍封虽然与她无甚儿女之情,但见她重危,看着也觉得心酸,道:“小华,你想说什么?如果我帮得上,定会助你。”东郭子华眼中闪过喜色,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在代国之时,行事荒唐,虽然我是董梧的妻子,却与支离益生了个儿子。”伍封大吃一惊,道:“什么?” 东郭子华愧然道:“董梧也听到一点风声,但他不敢过问。正因如此,董梧在代国恣意而为,支离益却不愿意管他,便是因为自觉对董梧不住。”伍封道:“你离开代国飘流入海,莫非与令郎又关?”东郭子华点头道:“正是。”他们二人用中土言语说话,九鬼等人自然是听不懂,也不敢打搅二人说话。 东郭子华道:“董梧与我成亲在先,收颜不疑和任公子为徒在后,他不许我女妆,也不许说是他的妻子,只说是徒弟。那时候柳下跖和朱平漫不在代国,是以除了支离益外,这事情谁也不清楚。”伍封皱眉道:“这是件好事,董梧搞得这么鬼鬼祟祟干什么?”东郭子华道:“董梧十分小性子,怕弟子们知道我是女子,眼睛瞧来瞧去,他便吃亏。”伍封不住摇头,道:“这董梧的心思好生古怪。” 东郭子华道:“董梧不好女色,与我成亲之后,初时还对我好,可不到十日,便对我不再理会,一步也不到我房中来。如此过了三个多月,令我十分气恼。支离益对我向来甚好,他说女儿家与人比剑,气力毕竟不如男人,容易吃亏。万一我遇到敌人,若不拔剑的话,敌人自然不好意思用剑来对付我这空手女子,我若学会他的空手格击之术,便大占便宜,是以支离益将他的空手格击之术教我。有一日我上魔山向支离益学艺,又留在山上用饭,我们酒喝得多了,两人便……”,说着叹了口气。 伍封默然,心忖支离益与东郭子华大违伦常,固然行事有失,但董梧不理会娇妻,妻子红杏出墙,说起来董梧也很有责任。 东郭子华道:“我们出了这事后,好生懊悔,从此我不再上山。可过了月余,我便觉有孕,只好瞒着董梧找支离益商议。”伍封叹道:“董梧连别人瞧瞧你也不愿意,这事要让他知道,可就难以收拾了!” 东郭子华道:“支离益闻讯后,先前也是吃惊,他向我看了许久,哈哈大笑,说我腹中的必是男子。”伍封大奇道:“你有孕才一个月,他怎知道你腹中是男子?”东郭子华道:“支离益颇多异术,他自有法子知道。”伍封皱眉道:“这事可当真麻烦。” 东郭子华道:“我知道有孕之后,虽然着急,心里却暗暗欢喜。那时支离益对我说,让我将儿子生下来,还说今后此子将是大富大贵,胜过父母。”伍封不解其意,心道:“就算支离益将王位传给儿子,也不能说胜过父母。”东郭子华道:“支离益仿佛作了个重大决定,又对我说,日后不论发生何事,我都不要怪他,他所行一切对是为了儿子好。当时我年轻无知,又怕支离益为遮掩丑事,设法将孩儿取掉,却见他十分欢喜,要我生下来,高兴之下,便没有在意。” 伍封隐隐觉得这中间有些古怪,东郭子华道:“当晚我在山上用饭,也不知道支离益在酒中放了什么,才饮数口便醉倒了。待我醒来时,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人,竟是那颜不疑,这人……,这人对我竟然……”,眼中闪出忿怒之色。伍封惊道:“颜不疑?他怎么……?”东郭子华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醉倒之后,支离益将颜不疑招来,赐酒款待,又许他睡在山上,派人将他带到我睡的地方。颜不疑还以为我是支离益使来陪寝的宫女。”伍封愕然道:“你们同在一门,他难道认不出你?”东郭子华叹道:“他也不知道我是女子。是以我刚醒时,他还说我像其同门。我醒来之后,惊慌之下闹将起来,颜不疑才知道这宫女竟然是我,也吓得惊慌失措。” 伍封大惑不解,道:“难道支离益想将嫁祸给颜不疑?”东郭子华摇了摇头,道:“支离益是剑中圣人,又是代国大王,他看上任何女人,别人也只能服从,又怕谁来?支离益推说是寺人将颜不疑带错了寝处,当时便将那两个寺人杀了。又对颜不疑说,董梧虽然对我不理不睬,但我毕竟是他的妻子。董梧是颜不疑的师父,为人又小性,此事决计不能泄露出去,否则暗地里加害颜不疑,他也未必能救得及。支离益找个理由让颜不疑回吴国去,过了一年才回来续学剑术。”伍封恍然道:“怪不得颜不疑在吴国为官一段时间后,又回代国学剑,我还以为他真是因吴王夫差射猴时的言语所激哩!支离益这么安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东郭子华道:“颜不疑回到代国时,我早已经生下了孩儿,果然是男子。小孩儿是十月出生,支离益却告诉颜不疑是十一月生的,说他是颜不疑的儿子,让我也这么说。颜不疑早知道董梧不理我,日子又对得上,是以深信不疑,他怎料到祖师爷支离益竟会骗他?”伍封恍然道:“难道支离益想让此子日后随颜不疑回吴,设法继承吴国?任公子助吴,莫非也是这缘故?” 东郭子华摇头道:“支离益是想让这孩子继承越国。越王勾践除了颜不疑外还有一子,名叫无翳。此子平庸之极,无一所长,不及颜不疑万中之一。越王勾践死后多半会将王位传给颜不疑。支离益传颜不疑蜕龙之术,此术威力惊人,正好增强颜不疑的本事,为继承越王之位铺呈路径。但这蜕龙术又损阳寿,颜不疑习之日久,寿必不永。” 伍封惊道:“原来支离益没安好心,想让颜不疑早早死了,自己的儿子便好继越王之位!如此兵不血刃而夺得一国,委实高明!”东郭子华点头道:“练这蜕龙术还有一件弊处,便是阴气过盛,不能人道。支离益是怕颜不疑日后另娶妻室,再生子嗣,坏了夺得越国的妙计。颜不疑并未娶亲,有此一子,爱逾珍宝,他怕此子放在代国久了,被董梧知道加害,是以定要将孩儿送到越国。这事情我却不愿意,但为了避免被董梧所觉,只好等小儿长到一岁,便让颜不疑携往越国,交给了越王勾践。” 伍封沉吟道:“你生子之事,难道董梧丝毫不觉?”东郭子华苦笑道:“他自然听到了一点风声,不过他也蒙在鼓里,以为我与颜不疑勾搭生子。是以颜不疑在代国时,不敢到董梧处去,只是与我留在魔山之上,由支离益亲授本事。”伍封这才明白,道:“怪不得董门之人只有颜不疑会蜕龙术和屠龙剑术,计然那点屠龙剑术是偷学的,远不及颜不疑的本事。” 东郭子华道:“其实计然的屠龙剑术并非偷学,而是我教他的。他是董梧以前的小妾之子,身子较弱,练剑不成,他年纪还略长过我。我自觉对董梧不住,便偷偷教了计然本事。可惜支离益教我屠龙剑术时,我有孕在身,未曾认真学得,是以对屠龙剑术只知大概,计然的屠龙剑术也远不如颜不疑,不过因此而在董门人中脱颖而出。”伍封奇道:“既然他剑术不是偷学,为何会被董梧逐走,跑去为越人效力?” 东郭子华苦笑道:“因为计然喜欢上我,还将支离益送给我的陨铁长笄偷了去,每日藏在怀中。这事后来被董梧知道了,便将他赶走,不过这话对外不好说,便只好说他偷学剑术。”伍封怔了怔,也苦笑道:“原来那根铁笄是你的,后来被我得了,送了飞羽,飞羽用来自杀,如今这根铁笄又陪飞羽埋在魔山。是了,计然效力越人,也是支离益的主意,让他暗助颜不疑么?” 东郭子华摇头道:“这是董梧的主意。颜不疑真实身份,只有我和支离益、颜不疑、越王勾践、范蠡、文种六人知道。连董梧在内,其他人只知道颜不疑是夫差之子。董梧因我之事深恨颜不疑,但颜不疑终日与支离益在一起,是以奈何不得。计然离开之际,董梧便要他投奔越国。因为吴越为仇,计然助越便是对付颜不疑。支离益知道这事,正合心意,是以假装不知。不过从此之后,支离益与董梧有隙,因此又生出事情来。” 伍封问道:“又出了何事?”东郭子华道:“支离益与董梧不和,这事情董门上下也略有所知。董门中一般人并不知道支离益就是代王,南郭子綦与代国大相交好,托大相打听,激起了董梧之忌,南郭子綦被逐出了代国,代国大相也被董梧杀了。”伍封想起那胡弦儿来,其父正是代国大相,愕然道:“原来弦儿的父亲因此被杀。”他随口说了说胡弦儿的事,又想起一事来,道:“南郭子綦究竟查出了什么?他一门被杀,是否与此有关?” 东郭子华摇头道:“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查到,就算他知道一点也不会说,这人是个谦和守重之人,从不乱说话。”伍封道:“看来文种派人杀了南郭子綦一家,是怕颜不疑的真实身份泄露。奇怪,他要杀南郭子綦,早该下手,怎会拖到十余年后?”东郭子华听他说过这事,道:“颜不疑和文种也不知道南郭子綦查出了什么,或者他们见龙伯要去成周,怕南郭子綦说出了什么,龙伯又聪明,万一猜出了点缘由,对他们就会大大不利,是以派人抢在龙伯到达之前将他们一家杀了。宁可错杀,也不愿意留下丝毫蛛丝马迹,可见他们对龙伯极为忌惮。” 伍封想不到南郭子綦一门被杀是与自己有关,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一事来,道:“柔儿为越国练兵,大利于越国,颜不疑非要跑去将柔儿伤了,又是为了什么?”这事他也向东郭子华说过,东郭子华道:“听龙伯说过,柔夫人是孔子的外孙女,她训练士卒之时,肯定平日里也将孔子的学问向士卒说起。孔子重礼,讲究仁、恕之道,越国上下却以报国之仇来激励士卒,人人都说仁了,不免影响斗志。想是因此之故,颜不疑才故意伤了柔夫人。既用柔夫人为之练兵,又不能让柔夫人以仁恕之道缓了越卒的复仇之心,越王勾践是个聪明人,怎会如夫差一样行事,什么要迎她入宫多半是他的手段,故意迫柔夫人离开了越国。”伍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颜不疑在齐国见了柔儿,并不下杀手,原来他并不是真想杀害柔儿!” 东郭子华道:“颜不疑将孩儿带往越国后,自有安置,我终日思念,终于忍不住思子之情,要到越国去探望孩儿。支离益见阻止不得,将他的屠龙剑给我护身,要我悄悄前往,免得事情泄露。可我动身不久让董梧知道了,虽然他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却不肯让我离开代国,派人拦截。我又不愿意将事情闹大,饶道到了燕国,拟乘舟入海,由海路到越国去,却在燕国病倒,幸好被一个叫秦失的秦国使者相救。这人是个诚实人,我戴着面罩躺了许多日,他却没有揭开面罩瞧瞧我的真面目。我见他大异常人,又擅空手格击之术,便教了他支离益毒门的拳脚功夫为谢。” 伍封道:“秦失眼下离开的秦国,是我的义兄。”他怕东郭子华睡着,故意与她说许多话,此刻又将秦失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东郭子华愕然道:“原来还有这事。我与秦失分手后,乘舟下海,不料海上遇了大风,到了这扶桑来,一呆就是十多年。我那孩儿想必也长大了,他从小无父母在旁,也不知道是否会受人欺负。”伍封叹道:“这真是天意难测,想不到十余年后,我也来到此地。” 东郭子华从腰间将翡翠葫芦解下来,在手中抚摸良久,叹道:“我一生遇人不淑,若是早遇到龙伯这样的人便好了。初来时整日想着要回中土,要到越国去看孩儿,可要远行万里,非有大舟不可,我一人一剑自然是造不出大舟来,是以非得有势力人力不可。可以为一人之力,无法与大部落抗衡,听闻纪伊山中有数十个大小血缘集体,多者一两千人,少者百余人,互相争斗,我才会跑来山中,费了一年多时间才收服了这数十个血缘集体,形成这最大的部落。由于山多田少,我便北逐熊部,扩地数百里。虽然整个部落都是我的,但部落中无人懂造大舟,这十多年下来,我早已经淡了回中土的心思。遇到龙伯后,一见你的天照宝剑,便知道你是董门的敌人,遂生恶念。后来想起以你之能,或有回中土的法子。” 伍封道:“你想与我成亲,便是想回中土去见令郎?”东郭子华道:“也不全是因此。这些年我厌倦政事,无甚生机,又放不下天魔部落这四万多部众。你既来了,若能带我回去自然是好,若不能回去,我便将大魔城和天魔部落交给你,以你的才干,天魔部落必会治理得更好。到时候我悄悄荡小舟出海,就算死在海上,也无所谓。今日我们言辞相恶,我心下好生后悔。我向七条说你会与我报仇,其实是想让他心有所忌,我便好寻机对付他,想不到你竟真地来救我。”伍封道:“在我心中,从来未将你当为敌人。何况你单身一个女子在异域一呆就是十余年,总令我心有痛惜之念。天子授我为龙伯,又赐太保和少保玉碟,使我有专擅之权,将此爵授人。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便将这太保之爵授你,日后……” 东郭子华摇了摇头,脸上渐显红润,笑道:“我是将死之人,要这官爵何用?今日你救了我,我的想法又不同了。说不定我纠缠不休,非要你娶我不可。你若不答应,我便死缠乱……”,伍封听她说个“死”字,大皱眉头,忙捂住她的嘴,道:“不可乱说。” 东郭子华看了他良久,长叹一声,道:“你是好人,我配不上你。”将那翡翠葫芦还给伍封,伍封叹息一声,顺手接过,挂在腰间,心里却知道,东郭子华交给他的并不只是这个翡翠葫芦,而是一分浓情厚意。或者先前东郭子华想嫁他是另有用意,此刻说配不上他时,却真地对他萌生了爱意。 伍封见她手上仍流血,脸色却渐渐红润,暗知不妙,心中酸楚,握着她的手不住叹气。东郭子华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旋又叹气,道:“我是好不了啦。龙伯,我有一事相求。” 伍封问道:“你是想让我照顾你的孩儿么?你放心,我若回到中土,一定会去找他,就当他是我的儿子。”东郭子华满脸感激之色,由颈上解下一物交给伍封,道:“我孩儿和支离益身上也有这同样的物什,这是东海金英所造,与屠龙剑质地相同,无法仿制。他见到这饰物,自然会信你说的话。”伍封低头看了看那饰物,见是一条金链串着一个金灿灿的小鹿,甚是眼熟,想起小鹿身上也有同样的一个,大吃一惊,问道:“你那孩儿是否名叫小鹿?他右臂之上,是否有个鹿形的青色胎记?” 东郭子华浑身一震,道:“正是。龙伯见过他么?他是何模样?眼下怎样了?”伍封道:“小鹿儿是我的弟子,想不到他竟是你与支离益生的儿子!”他将小鹿的事详细说了说,道:“我在大漠与支离益一战后,小鹿儿不久便失踪了,想是他与支离益父子相认,将支离益留在帐中养伤,然后一同走了,必定是去了越国。怪不得那日小鹿儿与支离益交手一招,被支离益扯脱衣袖露出胎记,支离益大为惊诧。” 东郭子华不住地追问,伍封几乎将与小鹿有关的事说了三四遍,道:“小鹿生得十分俊秀,现在想来有些像你。他刀法高明,为人又稳重仁厚,若能继承越国,必为仁厚之君。是了,范大夫将他养大,定是越王勾践的主意。颜不疑前些年四处奔走,很少在吴国,定是为了找寻小鹿儿,在他心中,小鹿儿是他的儿子。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在莱夷与颜不疑一战后,颜不疑便长留吴国不再出使,是因为他知道了小鹿儿在我府中,从此放心。”忽想:“咦,我偷袭越国时,小鹿儿并不在吴国,后来才赶了来,刚到府上,正赶上范蠡到访,他们到厢房说了一会儿话,小鹿立即要求去保护越王后。想是范蠡怕小鹿与越人动手交恶,告诉他是颜不疑的儿子、勾践之孙。那日夫差与勾践立盟,中了勾践之计,我在吴国与勾践交战,越人将季寿骗走,小鹿儿追赶而去,战事结束方回府,说是行差了路,莫非他与越人悄悄接触?”旋即明白,那日小鹿以追赶季寿为名,其实是去找范蠡。小鹿自然不会对自己有恶意,但他也不愿意勾践受伤,是以去找范蠡从中周旋。说起来,那日若非有范蠡急赶了去,自己与勾践、夫差、文种还不知道是否会血战一场,后果难以预计。怪不得范蠡曾说,如果小鹿日后闯祸,请自己放过他,想是耽心为了吴越之事,自己与小鹿变成敌人。 东郭子华却不知道有许多内情,大喜,道:“原来小鹿儿是龙伯的徒弟,这真是天意!有龙伯这个师父,我还耽心什么?我生他的头天晚上,梦见有个伟岸的神人由海上来,送了个孩儿给我,后来将神人的样貌说给支离益听,他说那应该是东王公,这说这孩儿必有神助,日后荣华之极。或是由那时始,支离益便开始产生了谋划。”伍封叹道:“越王勾践巧施奇策,将自己之子替换成夫差之子,企图以此来夺国;不料支离益又用同样的方法,将令郎变成颜不疑的儿子,以此来轻松取得越国。这真是异想天开之奇计!不过小鹿儿心地善良,他若真能继承越国,未必不是件好事。” 东郭子华喜悦过后,又耽心起来,摇头道:“支离益、颜不疑都是狡诈多谋的人,听说越王勾践更是厉害,他手下的范蠡、文种也是足智多谋之士,小鹿儿整日与他们在一起,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何况勾践毕竟不只一个儿子,颜不疑的名声也不好,小鹿儿危险得紧。”伍封心忖这事情的确如她所说,叹了口气,道:“你的耽心也不无道理,越王勾践是天下第一可怕之人,胜过赵无恤多矣,这并非因为他的武技,而在其深沉阴挚。” 东郭子华道:“我倒不希望小鹿儿当什么越王。他并非越王之后,冒认夺国,恐招天谴。何况身为越王,不免纠缠于政事纷争,还不如隐居于世,自得其乐。龙伯如能找到他,索性带他离开越国,那是最好不过。” 伍封赞道:“如今天下人谁不崇尚权势?若是人人都如你所想,天下便合于道了。难得你如此想到明白,我若回中土,肯定要去一趟吴国,到时候我到越国去,探望小鹿儿。他若愿意跟我走更好,若想留下,我便会全力相助,为他日后承继越国铺下道路。小鹿儿毕竟是我的徒弟,我这当师父的当然要助他。” 东郭子华对伍封的能力深信不疑,闻言极为喜悦,不知哪里来的精神,猛地坐起来,伍封也顾不得避忌,忙伸手相扶。东郭子华将九鬼和侍女叫到床边道:“九鬼,日后这大魔城与天魔部落中事,便由大神掌管,他不仅是大魔城之主,还是天魔部落之主!你们要好生辅佐他。”九鬼点头道:“小人知道。”东郭子华又道:“明日你派人到熊、鱼、飞鸟部落去,告知此事。”九鬼不住点头。伍封不悦道:“这怎么成?我出手助你,你当你是好友,再得你的城和地,别人还以为我……”,话未说完,东郭子华摇头道:“这大魔城不是我给你的,是你夺下后还给我的,本来就是你的城。再说今日若非是你,我和此城早落入七条之手,你仗义出手,其实是将大魔城由七条手中夺下来。何况我死之后,如不将天魔部落交给你,便只能给九鬼,这人虽然忠心正直,却是一勇之夫,天魔部落若给他治理,必定四分五裂。再说你到扶桑数日,便已经成了扶桑人心中的大神。你若不当天魔之主,扶桑人怎会心服?” 伍封明白东郭子华的用意,她将大魔城和天魔部落交给自己,固然是因为她自知必死,要找人继掌基业,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的确已生情愫,又希望自己能帮助其子小鹿,自己得了这五百多里地,其实是肩负了两大重担,一是天魔部落的生计发展,二是小鹿的性命前程。这么想着,点了点头。 东郭子华又道:“龙伯要顺利收服扶桑人之心,便得在大神这名头上着手。我死之后,烦你将我葬在山上,碑上别写大魔,其实我不喜欢这名字。”她说完这几句,仿佛浑身精力被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时正好听见楚月儿入来,道:“月儿已经找了生药草、蕺草和蟾蜍好几种药,待煮出药汁,制出蟾蜍油,先止住血,或可救小华一命。”一边说一边走入内室,远远见东郭子华的神色,大吃一惊,抢步上前,急取金针。 东郭子华气若游丝,缓缓道:“不必了,今日烦月公主辛苦,无以为报,那口屠龙剑……便送给月公主……权当酬谢。”又对伍封道:“飞鸟的兄弟……飞鹰必会报仇,你……要小……心。”说完这几个字,吁了口长气,闭目而逝。 伍封和楚月儿不禁垂泪,虽然他们与东郭子华认识不久,却见她孤身一人流落扶桑十余年,威震异域,对她的才能十分敬重。此女敢爱敢恨,行事与其他人不同,算得上是位异人,就这么死了,二人均觉得惋惜。九鬼等人伏地大哭,不一会儿,大魔去世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魔城,哀声震天。原来其它部落受到东郭子华和天魔部落的压制,对她不满,但在天魔部落中,因东郭子华以中土之学治理辖地,垦田治水,发展农耕,使部落十分富足,是以天魔部落中人对她惧怕之余,又十分敬重爱戴。 伍封又让九鬼派人到自己驻地去,将梦王姬等人全部请来,辎重也尽数运来。等次日天明梦王姬一众赶来时,伍封等人已经将东郭子华装敛妥当。原来东郭子华一早为自己准备了棺椁,省得伍封临时派人去制造棺木。 一连忙了数日,鱼婆婆、熊奶奶都赶来大魔城,飞鸟部落那飞鹰却没来,只派了个老妇到来祭奠大魔。伍封依东郭子华临终所嘱,在大魔山中林中深处觅一佳地,挖出大穴,也准备了石碑,碑上刻好了“中土异人东郭子华之墓”数字。 这天正是东郭子华归葬之日,伍封等人大队步行上山,飞鬼与数十个扶桑士卒亲自抬着大椁跟在队中,到了大穴之处,将东郭子华葬下,梦王姬已经作好祭文,诵毕下葬,培土立碑不提。 伍封看着石碑,不住地叹息,正忙处,忽听林间鸟鸣,大群飞鸟由林中惊起,在空中盘旋。伍封作战经验极丰,一见林中惊鸟,便知道有大队人马接近,暗吃一惊,派了几个铁勇悄悄入林察看,过了一会儿,铁勇回报:“周围林中有人潜行过来,人数众多,只怕了二三千人,各执尖头木棒,看来不怀好意。” 鱼、熊、飞鸟部落使用兵器不同,天魔部落用矛,鱼部落用叉,熊部落用棒,唯有飞鸟部落还有尖头木棒。伍封叹道:“定是飞鹰来了。”将九鬼叫来,道:“飞鹰带了部众来,已经到了四周啉中,必定不怀好意。”九鬼怒道:“这人好生大胆,竟敢趁大魔归葬之日赶来作恶。这些天我们没派士卒外出巡视,这人竟趁机带了人来。” 伍封哼了一声,道:“他既然敢来,我便大杀一阵,让他又来无回。这人善用毒物,那血溅草的诡计必是他想出来的,他才是杀害小华的仇人。今日我便杀了这飞鹰,为小华报仇!”他沉吟一阵,先让士卒将鱼婆婆、熊奶奶送回大魔城中,那飞鸟部落来祭奠的使者也押了回城。 自从那日七条之乱后,七条那六百士卒死了数十人,其余的都被收缴了兵器,因东郭子华的丧事,无暇处置,是以城中只有九鬼的六百士卒。楚月儿鉴于扶桑无甚医药,便让这些黑衣士卒暂当苦丁,被九鬼派人押着在大魔山中离城不远处伐木垦地,引山水为溪,收拾出六七亩之地。夏阳带着侍女在四周寻觅各种常用的草药根种,在这七八亩地方培种,称为药田。 伍封怕这些士卒趁飞鸟人来袭时发难,小声吩咐梦王姬、妙公主、春夏秋冬四女、庖丁刀、圉公阳和九鬼,让他们带了所有上山的天魔部众,趁敌人未合围时,将苦丁押回城去,顺便准备战事。 伍封、楚月儿、商壶、众铁勇、水遁者加起来只有三十余人,却都是战阵经验极丰富的善战之士,在这山林之中,不宜马战,伍封将人分为四组,分部由自己、楚月儿、商壶、巫水带领,定下暗号,巧作安排不提。 林中来人果然是飞鹰。当大魔与飞鸟、七条的死讯传到飞鸟部落,他又惊又喜。惊的是大神竟然相助大魔,以致飞鸟和七条被杀,喜的是大魔一死,城中暂时无主,不免混乱,士气大减,正好趁机攻占大魔城,以成霸业。这人十分聪明,他并没有见过伍封,不知道伍封的厉害,寻思这人未必真是大神,就像大魔并非真的大魔一样。大魔若是魔,怎么会死? 飞鹰派人到大魔城附近探听消息,见大魔城果然死气沉沉,连每日外出巡视的士卒也不派遣了,心中十分高兴。他知道大魔归葬之日,城中要人尽数会上山送葬,是以定下计谋,预先将部落中青壮男丁尽数带来,赶来山中。 本来他想埋伏到近处,不料这些天有许多苦丁在山中开垦药田,走得近了不免被人所觉,只好远远埋伏,趁众人祭奠之际再悄悄围上来,以期将伍封等人尽数格杀。伍封等人若是被杀,大魔城便无人统辖,他再夺大魔城便轻而易举。 飞鹰带人悄悄围上来时,却没有想到林中被他们觉起的群鸟泄露了其行踪。这时飞鹰等人已经围到了四周近处,飞鹰一声令下,带着部众向东郭子华葬处杀去,不料到了坟边,却不见一人。 飞鹰吃了一惊,愕然道:“奇怪,刚才他们都在此地,怎么忽然之间尽数不见了?”他们四下包围,伍封等人自不可能由部众之中通过而无人所知。 众士卒久畏大魔,现又闻说大神也在大魔城,比大魔厉害十倍,本就有些害怕,此刻看着东郭子华坟前的石碑。扶桑人没有文字,见石碑上面刻着一团团弯弯曲曲的图形,不知道有何用处,心下狐疑。正赶上林中阴风习习,众士卒面面相觑。 一人忍不住道:“飞鹰,大神必有神术,定将人变走了。这里是大魔的葬处,若激怒大魔,大为不妙。”此言一出,其余士卒不禁打了个冷战。 飞鹰大怒,手起一棒击在说话人头上,立时将那人格杀于地。飞鹰道:“大敌当前,你竟敢胡言乱语,搅乱军心!”他杀了一人,众士卒心头一震,脸现畏惧之色。 正在此时,便听一声惨叫,一人应声倒地,其身边的人中见他莫名其妙地倒下,只见身上汩汩流血,四下看时,却不知敌人藏在何处,正惊慌失措之间,不远处又一声惨叫,有人倒地,将众人的目光又引到另一方去。众人还未知如何,四处惨叫连声而起,并非同时,却是一个接一个,仿佛预先曾经演习过一般,飞鸟人大乱。 飞鹰大声道:“小心树后,小心树后!”有人饶到树后看时,脚底草丛中忽地有剑刺出来,四下里又倒下不少人。其他人不知道剑由何来,四处张望,互相碰撞。飞鹰道:“地底、草丛有敌人!”众人低头看时,头顶上又有剑刺下来。总之是四面八方,处处危机,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又藏身在何处。这时士卒胡乱挥舞木棒,以求伤敌。忽然间不知道为何,士卒间互相打起来,一片大乱。 原来伍封等人分为四组,分别藏身在树上、草丛之间,还有两组人由商壶和巫水带着,将远处的飞鸟人击昏后,取其衣服罩在身上,趁伍封和楚月儿这两周四下里伤人扰敌、飞鸟人一片混乱之时,混入士卒中,趁其不备,胡乱刺伤数人,以致飞鸟人一时间敌友难辩,互相对杀起来。 伍封训练铁勇之际,本就是为了用于这种特殊的偷袭扰敌之战,只是一直未认真用过,这些遁者更是自小训练,专事偷袭,众人经验又老到,武技又高,如今隐身于密林长草之间,搅敌伤人正是得其所长。这些飞鸟人包括飞鹰在内,都没多少战事经验,哪里应付得来这些打仗成精的人? 忽听人群中有不少人用扶桑话叫道:“大魔显灵了!大魔显灵了!”猛见一条身影袅然而飞,手执屠龙剑,一看体态便知是女子。这人自然是楚月儿。 楚月儿在空中往来而飞,左手长剑不住下刺,她这屠龙剑比长有四尺,用起来格外顺手,几乎还胜过用惯了的映月剑。只见寒光闪处,楚月儿每刺一剑,必有一人受伤倒地。有时敌人较远,她便凝住剑气,长达刃外五尺,再加上右手施以点穴妙术,是以剑气所及,指尖所至,飞鸟人众所披靡。 众飞鸟人无人见过东郭子华真面目,此刻见楚月儿翩然而飞,以为真是大魔显灵,无不失声狂叫,四下乱走。 飞鹰大惊,他也没见过东郭子华不戴面罩的样子,却见过东郭子华的宝剑,此刻空中这女子所用正是那口与众不同的宝剑,大骇之下,心道:“莫非大魔真的显灵?”他见部人四下奔走乱跑,甚是惶恐,猛一眼瞥见坟前那块石碑,直抢上去,挥棒向碑上击落。他这人十分聪明,见军心已乱,心忖:“这块石头十分古怪,我砸了坟前这石头,部众便会心定。” 飞鹰的大棒落到中途,忽然一个巨大的身影由碑后冉冉而出,手握一柄又长又厚的宽刃宝剑,剑尖向飞鹰指去,便听“嗤”的一声,剑尖上绽出一团火花般的剑气,正刺在飞鹰肩上。飞鹰肩上剧痛,大叫一声,大棒跌落在地。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高喊:“大神来了,投降!投降!”不少人扔下手中木棒,抱头蹲地,其实他们是商壶、巫水和那些铁勇遁者。飞鸟人本来乱成一片,四下里士卒惊散四逃,忽然有人带头弃棒投降,心胆俱裂之下,也纷纷学着扔下手中的尖棒,抱头蹲地。 伍封一剑伤了飞鹰后,与楚月儿在飞鸟人头顶飞来氐去,两道剑光纵横交错,见有悍勇顽抗者,便伸手将那人点了穴道,让他们呆立在地。飞鸟人见弃械投降者便可安然无恙,负隅顽抗者便被大神大魔又异术制服,动弹不得,自然是纷纷弃械。 飞鹰见自己人数虽多,但都是部落中青壮男子,大多数人不习武事,此刻军心大乱,士气消沉,便知道大势不妙。他肩上受伤,痛得格外厉害,大叫道:“快走!快走!”带着数十人转身便逃。 好不容易逃下了山,却见两条身影在空中冉冉而来,正是伍封和楚月儿。飞鹰吓得魂飞魄散,只顾狂奔,也不理会身边士卒是否跟得上,肩头的伤也忘了。 本来由大魔城到飞鸟部落有大半日脚程,骑马只须一个时辰便能赶到。飞鹰此刻逃得急了,脚步如飞,竟然只花了两个时辰,便赶到了飞鸟部落的村寨之外,身边的部众都在途中陆续跑散了。 伍封和楚月儿若是尽速追赶,飞鹰绝逃不出十里之外,他们二人不知道飞鸟部落的路径,是以在空中缓缓跟着飞鹰,见飞鹰跑得甚快,暗暗好笑,寻思这人虽然不能像鹰一样飞,但脚步如飞,名中那“飞”字没有叫错。 飞鹰到了村寨外,正要往里进去,忽见数十骑带着部落中的一二百人由村寨内迎出来,为首的除了九鬼之外,还有五个美貌女子。他不认识这五女是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但看服饰奇特华丽,便知道是大神的人。妙公主等人手提长矛,一字排开,她们身后的飞鸟人也各拿着大棒,杀气腾腾。 九鬼大笑道:“飞鹰,适才你部中尊长已经议定,你已经不是飞鸟部落的首领了。你凌虐部众,大家恨你入骨,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的好!” 原来,伍封一得知飞鹰带人偷袭,便派了梦王姬等人回大魔城,吩咐梦王姬与商壶守城,妙公主五女与九鬼,让她们带着士卒骑快马赶到飞鸟部落,趁部落中士卒外出,部落空虚之际突袭飞鸟部落,控制部众。他们赶到飞鸟部落,飞鸟人早对飞鸟、飞鹰二人不满,部落中尊长妇人立刻议事,重立首领,将飞鹰逐出部落。 飞鹰一路狂奔,肩头血流了不少,此刻见大势已趋,委顿在地,面如土色。伍封与楚月儿由空中缓缓落下,顺手点了飞鹰的穴道,伍封问道:“未知新任的飞鸟首领是谁?” 飞鸟人见伍封和楚月儿由空中飞来,也不知道用何神术,飞鹰立时呆呆地不能动弹,又惊又喜,暗忖飞鹰竟与这样的神人作对,委实该死。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老妇上来叩拜,那妇人道:“小人等叩见大神。”妙公主上来笑道:“这是飞鸟部落的新任首领雀女。” 伍封让楚月儿将雀女扶起来,笑道:“你们部落的男丁被飞鹰带了出去,眼下尽被制服,不过我们便没有杀他们,只是伤了些人。一阵请雀女随我们回大魔城,眼下鱼婆婆、熊奶奶都在城中,大家在一起说说话,日后互不侵害,岂不是好?顺便将被擒飞鸟人带回来。”雀女不住地点头。 伍封等人入了部落村寨,略坐了一会儿,与部落中的尊长要人都见了面。没坐多久,人报那飞鹰因为流血太多,已经死了。伍封叹了口气,在部落中用过饭后,这才与众人一起回大魔城,雀女带了部落尊长一同到大魔城。回城之时天已经晚了,伍封给被点了穴道的飞鸟人先解了穴,各自去休息。 城中本因东郭子华之死而颇为沉寂,今日以少胜多,打了个大胜仗,擒了一千多飞鸟男丁,人人都感到兴奋。这些天魔人在东郭子华的统辖下,偶尔也与其他部落有所杀伐,虽然每每获胜,却从未如今日般快捷轻松,而且己方未损一人,却获得了如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战果。包括鱼婆婆、熊奶奶在内,人人都觉得大神果然是神人,一场恶战在他的指挥下竟然如同玩乐一般,比大魔要高明得多了。 殊不知伍封精通兵法,大小战事经历无数,扶桑人不懂兵法,飞鹰率一两千人偷袭之举,在他眼中简直是小孩过家家一般,不值一哂。因此一战,伍封在扶桑人心目中的地位更为尊崇,当他为无所不能的迩迩艺神。 第五十六章 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次日天明之后,伍封在议事殿大摆酒宴,请九鬼等天魔部落的要人、鱼婆婆、熊婆婆、雀女等鱼、熊、飞鸟部落的人一起宴饮。议事殿前插着周元王所赐的龙伯大旗,这议事殿甚大,足容三百人,呈长方之形,大殿一头是殿门,另一头是一座高三尺的大台,台上有大案,是东郭子会议事事坐处,背后木壁上也有木雕的图形,与后堂的地图相似。伍封此刻便坐在大案之后,梦王姬等女坐在右侧,九鬼等人坐在左侧。 大魔城鱼肉山珍许多,妙公主新制的酒也已经酿好,庖丁刀带人妙手制肴,满殿香气浓郁,令人重涎。扶桑人看着眼前的菜肴和美酒,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不仅未见过如此精致的菜肴,更是从未见过酒,见陶碗中的美酒略带白色,发出奇异的香气,疑是神水。 伍封举碗道:“各位请先饮酒。”众人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九鬼等扶桑人也学着一口将酒饮尽,只觉入口浓香,略带刺激,有人饮得急了,还呛得咳嗽。 这是扶桑人第一次饮酒,众扶桑人无不愕然,寻思这酒不甜不淡,略为辛辣,饮之何用?不料一会儿后,人人便觉身上见暖,头脑中稍稍昏沉,浑身松驰,一颗心儿如同飞上了天,倍感兴奋起来。 九鬼大叫道:“妙啊!这酒真是好东西!”鱼婆婆等人也觉得格外舒畅,赞不住口。左右的扶桑侍者分别为众人添酒,众扶桑人连饮数碗,立时便有人醉意上来,拍腿作歌,欢欣之极。 伍封想不到他们醉得如此之快,大感愕然。妙公主在一旁奇道:“我酿的这酒不大醉人,怎么他们就醉了?”梦王姬笑道:“他们平生从未饮酒,这是第一次饮,自然易醉。”楚月儿看着扶桑人的面色,笑道:“日后这些扶桑人必定爱酒。” 伍封本想与扶桑人商议日后之事,不料他们都带醉意,连熊奶奶这种稳重之人也现醉态,索性劝众人痛饮,又让商壶拿了一大瓮美酒到外面,赏赐九鬼的黑卒和对东郭子华忠心的那些侍女亲卫。不多时全城酒香,殿上的扶桑人尽皆醉倒。 到下午时,众人早已经酒醒,伍封再将他们招到议事殿上来,道:“眼下大魔仙去,飞鸟飞鹰新丧,有些事我们得议一议。”众人道:“大神尽管吩咐便是。”伍封自知这扶桑话说得有些生涩,看着梦王姬道:“此事还得要王姬安排。”梦王姬微微一笑,道:“迩迩艺神统辖扶桑,这是神意。眼下这大倭丰秋津地方部落众多,我们是就近的几部,也是大神的亲近部落,各部应该以和为贵。日后这大魔城改称大和城,大魔城所在之山称大和山,天魔部落改称大和部落。大和部落是大神自有之部,这是和平共处之意。鱼、熊、飞鸟各部落每年无须上贡,自食其收。”这是她与伍封商议过的,伍封虽然不喜欢自承为神。但梦王姬见扶桑人比中土更信奉鬼神,以神自居更易收服扶桑人心心。 鱼婆婆、熊奶奶、雀女大惊失色,都出来跪倒,熊奶奶痛哭道:“天啦!大神要弃我们不顾吗?”伍封愕然道:“我们没这么说啊。”鱼婆婆道:“那么大神为何不要我们的贡品?”雀女新任首领,又兼飞鸟部落曾两番得罪伍封,是以为人低调,少言寡语,此刻也道:“飞鸟部落虽然得罪大神,但这是过去的事了。眼下我们痛改前非,大神何以见责?” 伍封忽然明白,原来在扶桑人心中,自己便如中土的神像木雕,而贡品便如中土的祀神之物,一旦少了贡品,扶桑人便以为大神见责,就如中土不祀神必被神弃的想法一样。 梦王姬也明白此理,忙道:“大神之意,本是垂怜各部落收成甚少,若贡物太多,何以为生?”熊奶奶仍是捶胸叩首,嚎陶大哭。伍封寻思自己有责任保护各部,多少要养兵,也没理由尽让大和部落承担士卒之费,忙道:“这么着吧,你们将每年所收取起一成上贡,如何?”雀女道:“一成太少,飞鸟部落愿奉三成。”鱼婆婆和熊婆婆道:“我们也是。” 伍封不禁苦笑,心忖若在中土,自己说减邑地子民之收,众人必定欢喜雀跃,这扶桑人反而怕贡得少了。旋又想道:“这是因为我在中土还是个人,在这儿却变成了神。想不到扶桑之俗,与中土祭祀天地神灵、社稷宗庙大同小异。” 原来这祀神之俗,天下皆然。譬如中土,夏商初立,先要设台祭天,再建神祀宗庙。周武王亦然,其后周公旦定周礼,只许天子祭祀天地,以示为天下之主,各诸侯国只能祭祀社稷宗庙。后来秦国擅祀白帝,开了诸侯轻王的先例,其余各国不少暗地里效仿。可见能祀大神也是特权,庶人想私自祀神,必定要处以烹杀之刑。 祭祀之时大有讲究,譬如祭祀社稷,天子用太牢,以牛、羊、豕为一太牢,诸侯便只能用少牢,以豕、羊为一牢,不能用牛。祭祀之物越多,便更得神佑,也越显身份高贵。可见祭祀之际,并不是想用多少祀物便成,想用多些也不得。 扶桑人没有这么多祭祀之礼,他们不愿意奉魔,所以东郭子华要强行收取贡物。如今他们当了伍封是迩迩艺神、扶桑之主,贡品便如中土人祭祀的礼物,贡品少了,便觉离大神疏远。梦王姬一说要减免贡物,扶桑人便大为惊慌。 梦王姬说了好半天,终定下各部以两成半收成为贡品,各部相若,以免显得厚此薄彼,这才使各部落安心。其实伍封在莱夷的邑地只收一成,在这儿却收两成半,已经算是赋敛颇重了。伍封心中颇有些不安,寻思:“自己初来乍到,猛然间变成了神,又由东郭子华手上得了大和数百里地,已经是上天厚赐,如今还要向周围各部收取厚贡,是否算是暴敛于民呢?” 他正这么想,梦王姬似是明白他的心意,向扶桑人道:“大神既然受了各部之贡,自然要保护各部安危,教养农耕生计。日后各部有事,或是受其他部落侵害,或是有灵怪异物伤人,都可告知大神,大神为你们解决。不过有些事是天意使然,譬如风暴闪电、海浪水旱,这是上天对各部的磨练,大神也不能插手。”众扶桑人心中自然明白,笑着答应。伍封身担各部落之安危,责任不小,也渐渐心安。 这时秋风走上来,将手上的天丛云剑交给伍封。原来楚月儿得了屠龙剑后,将映月宝剑便给了梦王姬。那柄天丛云剑被扶桑人视为大神管辖扶桑的神品,正好用来为威严杀伐之象征。 伍封高举着天丛云剑,道:“人与人相处,务要以和为贵。各位要告戒部众,世上有三不可杀:一、不可杀人;二、不可杀牛;三、不可杀幼小禽兽鱼畜。凡有违者,以命相偿,此为我扶桑法令。此剑主杀伐,是扶桑之主的凭据,剑之所至,威令必达,各人日后要约束部众,谨慎守法,否则当处以罪罚。”立下三法,伍封将天丛云剑挂在身后木壁的地图之上。 这三不杀之法令是他与梦王姬等人商议而定,他们向九鬼等人详细了解了扶桑的状况,只因扶桑尚未开化,相当于中土女娲之前的情形。妻妾之事只是东郭子华所定,各部并未遵行,七条、飞鸟垂涎东郭子华美色,是以口头按东郭子华的法则要娶她为妻。其实扶桑人仍是群婚之制,无固定夫妻,以女为主,子女出生随母,大多不知道其父亲为谁。要改变此俗,决不是一日而僦的事。扶桑人连文字也没有,与中土风俗大异,中土的法令无一能用,只好定了个三不可杀的法令。 不可杀人之法是中土列国也有的,不过只限于百姓,卿大夫杀邑民和臣妾是常事,伍封这不可杀人之令却是针对所有人的,他并没有说部落首领可以杀人,是以各部落要杀人便得先问过他。扶桑现在人力不足,此令大有必要。 不可杀牛之法是伍封有见于扶桑的状况而定,扶桑人也养牛,但不会牛耕,是以所养之牛用来食用。一头牛要长大颇费时日,是以伍封下令不许杀牛,以备牛耕之用。不杀幼小的禽兽鱼畜,是为了使之长大,可备多人之用。 梦王姬将三条法令的目的详细解释,尤其是第一条解释得十分详细,又道:“各部首领自然要处置部民之权,但无论如何,不要擅自杀却,有罪者可押往大魔城扣押以为苦丁。眼下人力匮乏,须要珍惜。”鱼婆婆等人似懂非懂,总之只要是大神所说,她们自然会遵从。 九鬼道:“大神、王姬,我们两番擒了二千左右飞鸟人,现押在城中,这些人该怎么办?若久押在城,空耗城中米粮。”梦王姬看了雀女一眼,道:“这些人都是飞鸟部落的青壮男丁,自然要放回飞鸟部落,不可杀了一个。不过他们犯上作乱,须有薄惩。大神看中这大和城中空地,明日押他们去筑一祭坛,大神要为你们祭祀社稷,即是上告高天原诸位尊神,以保我们扶桑之安宁繁盛。” 这祭祀之事十分要紧,每有诸侯国建立,周天子便要祭祀天地,诸侯也要祭祀社稷,如今伍封掌大和之地,服四方之民,形如海外一国,非得祭祀社稷不可。 众扶桑人见伍封要亲代子民祭祀尊神,无不大喜,因为他们以为伍封是传说中的迩迩艺神,是天照大御神的孙子,由他来祭祀神灵,自然比自己这些普通凡人有用得多。雀女更是高兴,本来她耽心被擒的飞鸟男丁受到重责,谁知道只是筑坛而已,况且筑建祭坛是件甚有光彩的事,大神以此做为惩罚,其实是大度之至。 这筑坛之事伍封并不知道,大感愕然,看了看梦王姬,见她甚是认真,寻思:“难道王姬想着我们日后要常居此地,真的在此立国?”忽然明白梦王姬的心意,想来她是见周室不振,王纲不立,想在这海外之地另开教化,以存周祀。 当日初议之后,鱼婆婆、熊奶奶、雀女都各回部落。次日伍封又将九鬼叫上来,这大和部落的所有部民都是东郭子华的臣妾,并不像其他部落还有尊长之人,除九鬼之外,余人身份相同。伍封与众女一路骑马,随九鬼巡视整个大和之地,商议部落内部事宜。整整转了数日,连梦王姬也对东郭子华大为佩服。 原来,这大和部落与鱼、熊、飞鸟部落不同,其余三部是臣属之部,除上贡物产之外,余事自行处置。大和部落却是东郭子华将杂散的血缘群体纠合起来,经过东郭子华十余年苦心经营,五百余里地都是自己的私产,部民都是臣妾。看起来虽然少了大同之意,实则严整之极,号令由下而下,如臂使指,比起周围鱼、熊、飞鸟几大松散部落来,显得井井有条。再加上她巧用周围之地,山中养殖山产、畜牧马牛,平地水多处垦旱田,水少处垦为旱田,地尽其用,是以整个大和部落要比周围繁荣十倍。 伍封等人去过北面的大湖,只见湖水清冽,碧波如镜,与楚月儿飞身空中细看了一阵,落身下来。楚月儿道:“这湖一端大,一端小,倒像弦儿的弦鼗。”伍封问九鬼道:“这湖叫什么名堂?”九鬼摇头道:“湖就是湖了,没什么名字。”梦王姬笑道:“既然湖似弦鼗,可叫弦……,这名字不好叫,便叫批把湖算了。”伍封点头道:“这名字好,就叫批把湖。”后世中土批把流行,改称琵琶。数百年后传,扶桑用中土文字,这批把湖自然而然也变成至今仍存的琵琶湖。 由纪伊山出山口,到批把湖这一带,广沃之极,又多水道,大都已经垦成水田,还未下种。 众人回大魔城,到城中仓廪去看,只见粮草、布匹、兽革无数,铜矿石和锡矿石堆积如山,看来因无人擅于炼铸之技,以至空有矿石而不能用。 梦王姬道:“先前我看各地水田甚好,渠牛儿带了许多稻种来,如今正值春季,再不下种便晚了。”伍封想起这事来,看着仓中的黍稷之类,道:“正是。我看这扶桑无稻,我们这些稻种正用得上。” 由仓中出来,伍封将渠牛儿叫来,命他负责将稻种发下去,并教大和人种稻之法和牛耕之术。其后依次看制陶坊、石器场、山中牧场,命人将所有的牛收集起来,也由渠牛儿分发部众。 这日到了离大魔城不远的一座山下,只见山上郁郁葱葱,毫无人迹。梦王姬问道:“九鬼,这座山上又有多少部众?”九鬼面露惧色,道:“这山上没人。”伍封大奇,道:“其它山上都有人,为何独此山没人?”妙公主道:“我们上山去看看。”九鬼变了脸色,道:“大神,公主,这山可去不得。”妙公主愕然道:“为什么?”九鬼道:“这山上有一洞,名曰万蛇之窟,内有毒蛇数万,时时出洞,连大魔平日也不敢来此山中。只是部落中有人犯了大罪,便将他扔入洞中喂蛇。”伍封想起那日东郭子华说这万蛇之窟,七条吓得脸色大变,心道:“原来什么万蛇之窟在这里。” 闻说有蛇,梦王姬和妙公主也略有惧意。伍封道:“既是如此,你们便在山下等我,我与月儿上去瞧瞧。”九鬼原想阻止,转念又想,既然是大神,连八俣大蛇也能杀了,山上的蛇又算什么?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梦王姬等人知道伍封和楚月儿不怕蛇,相反蛇虫见了二人还躲之不及,怎敢近身咬人?梦王姬和妙公主身上虽然有龟甲避蛇,但二人本就有些怕蛇,是以不愿意上去。 伍封与楚月儿缓步上山,见山上并无山道,只能在林间穿行,果然闻得满林腥风,林中既不见野兽,连飞鸟也未见落过。二人在林中走时,时时见各式各样的长蛇窜避,草丛中、石缝内、树枝上处处都有蛇,林中到处传来翕翕的蛇行声。行不多远,猛见前面有一个大坑,远远便见坑边数不清的长蛇游动,二人走近时,群蛇纷纷滑入坑中,走到坑边下看,只见是个丈余深的大坑,里面堆叠了无数花花绿绿的蛇儿,红信长吐,蠕动翻腾,蛇身堆在一起起伏如浪,看起来既可怕、又恶心。怪不得连东郭子华那样的人也不敢上这山来! 楚月儿道:“夫君,我们是否将这些蛇尽数杀了?”伍封道:“正该如……”,忽然想起一个主意,笑道:“这蛇自然要杀,不过现在不必动手,我还有用处。”楚月儿大惑不解,不过她知道自己这位夫君智谋深沉,想是有所计划,也没问他。二人在山上转了许久,这才下山,与众人回城不提。 如此忙了数日,梦王姬派人将府内寝室与两旁的数间打通成一起,在一室专用小圆石嵌挖了一个浴池。仍保留室后桃园,还垒了两座假山在内。 鱼、熊、飞鸟部落各送了许多牛来,原来他们见伍封不许杀牛,以为大神爱食牛肉,是以都将活牛送了来。伍封见状不禁莞尔,大摇其头,若不收又怕他们以为被大神所弃,遂将牛收下来,也分发下去作为耕牛之用。 忽忽十余日,商壶押着那二千余飞鸟男丁在大和城中筑坛,要筑坛先要挖许多土石,是以挖土之间,又为大和城开出了一片平地。在平地之上,众人按梦王姬的设计,先挖了个洞,深达丈余,底下垫数层预先制好的厚石板,将周敬王赐给伍封的那座龙伯铜鼎用数层厚木盛放,放入洞中石板之上,四周用数层石板围合,顶上再加石板盖住,周围灌以细石若干后,再用土填满。这埋鼎入土是立国之礼,实则意指这扶桑地方便是龙伯之国。众人用筑城的坌土之法在铜鼎的上面筑了座三丈高坛,底方五丈,顶方三丈,南面有石阶可以登上。坛的四周立了四个小的宗庙,东面最尊,奉周天子一族,南北是伍封的家庙,昭穆分开,西面宗庙特地空着,梦王姬虽然不说,伍封也知道这是为日后奉吴王宗祀作准备。梦王姬这建坛立庙大体依中土之俗,略有改动。伍封等人不大懂这些礼仪,尽数由梦王姬安排。 过了数日吉期,举行祭祀社稷之礼,鱼婆婆、熊奶奶和雀女早带了三个部落的尊长来参与盛事。伍封身着礼服,飨以少牢,登坛拜社稷之神,宣读祭文。又入周天子、昭穆二庙施礼,总之是礼仪甚繁,不一而足。扶桑人听不懂伍封口中文诌诌的中土言语,只觉这礼事古怪而有规矩,看在眼中既觉神秘,又感兴奋。 礼事毕后,伍封亲执短匕分割胙肉,分给各位夫人、商壶巫水等所有随自己来到扶桑的人,另外如九鬼、鱼婆婆、熊奶奶、雀女等,各有分发。扶桑人不知道这些礼事,见伍封等人表情严肃,也知道这些胙肉大有讲究,象征着得肉者的身份。 礼事之后,初定大和官制,暂不设爵,大神之下,设天君一名,平日代大神处理军政之事;其下设征夷大将军和斋藏卿各一名,征夷大将军主管军务,斋藏卿管祭祀和政务。其下再设六部大夫,分别为兵、农、工、服、大藏、大律。兵大夫管大和城的戍守和四境的巡检,农大夫管农耕、水利、渔盐、畜牧和山产,工大夫管金炼、陶制、石器、木器以及建造,服大夫专管丝织、制衣、造旗,大藏大夫管财收仓廪,大律大夫专司法令,惩押罪人以及传达大神之号令,兼理药草。除兵大夫下设左右二将外,其余五大夫下设大辅少辅,将下设左右二尉、辅下设大少二丞,以下还有正、佑、佐三级官儿,佐以下便是吏,吏是最小的官职了。 伍封当即封梦王姬为天君,楚月儿为征夷大将军,妙公主为斋藏卿,春夏秋冬四女公别为大藏、农、工、大律四大夫,兵、服大夫暂缺。除梦王姬、楚月儿和妙公主外,春夏秋冬听他如此封官无不莞尔,又觉得匪夷所思,想不到女人也可以当卿、将军、大夫。这在中土是不可能的事,但扶桑以女子为尊,如此封女子为官却是依扶桑之俗,扶桑人都不住点头,觉得理应如此。这七女都是大神的夫人,自然也是神人,理合为官。 商壶暂为左将,主城守、巡检。庖丁刀为工部大辅,圉公阳为农部大辅,巫水暂为兵部大辅,公敛宏为工部少丞,渠牛儿为农部少丞,其余所有的铁勇、遁者都是大丞、左右尉一级,连随来的侍女也属佐、佑之职,官名甚多,譬如农部佑、工部佑之类。 九鬼为大和部落首领,称大和守,为大神掌管部落。九鬼见大神居然将四万余人的大部落交给自己管辖,远胜在城中担任一将,登觉面上大有光采。 梦王姬将整个大和地方分为二十八处,称为二十八町,二十八个铁勇各掌一町,又称町守,是以要分到四境之内,各管町内千余人,平日管辖町中之政事,每月只须到大和城禀报一次。大和共四万多人,分两万八千人到二十八町务农,剩下人中,三千人专门种植蔬果山产,两千人豢养豕、牛、羊、犬、鸡、凫等牲畜,四千人织布造衣,还有两千擅工艺者分为金、陶、木三坊,分别炼制青铜器、制造陶器和木器。这些人的农务、畜养、丝织、冶练分别由春夏秋冬四女统管,庖丁刀、圉公阳、渠牛儿、公敛宏辅佐。 几个侍女也封了官职,属春夏秋冬四女,梦王姬专抽了三百人来,用一百人种药,五十人制药,五十人酿酒,五十人管理仓廪,五十人在府中服侍大神,分别由那几个侍女管辖。 巫水这兵部大辅主管水军,由他与遁者带一千多部众到荷戈的海边,亦即伍封等人登陆的地方,立大旗,建水港,捕鱼煮盐,该地用来建立水军营寨。这地方还有用处,便是等到余皇大舟来接人时,能够立刻找到停靠之港。只因大和城和大和部落远在山中,离海甚远,是以非要保留海边一地,有个出海之口不可。 大和城内城除了大神的府第外,便只有内外城之间仓廪,主要是大神起居活动之地。外城除了能通内城的议事殿外,便是阅兵场地和军营以及城中侍女的住处。大和城山脚之下那盆地,一面是大和城,另两边是山,还有一面是谷口,这地方广有方十里多,不必开垦良田,使人按梦王姬所绘图形建立一排排物舍、府第,九鬼与各级官员便分赐府第,先将府第建起来,大多先空着,以备后用。 鱼婆婆、熊奶奶、雀女并非大和人,因为臣服不贰,特封为鱼守、熊守、飞鸟守,这三守是荣誉之官,与将、大辅相若。所有官职都依高下厚给禄秩,连鱼、熊、飞鸟三守亦然。三人见自己既不是天孙人、也不是大和人,居然也被大神赐封,还由大神另赐禄秩,深感大神对自己的荣宠。这三守是梦王姬的主意,须知这三守非大和之人,用大和禄秩养着,日后自然更生臣服之心,早晚会融入大和部落之中。所缺之官,日后再补。 本来伍封总是想着回中土的事,倒没认真把扶桑立国当回事,但梦王姬却认为大和一部初定,又是得自东郭子华,虽然扶桑人对伍封尊敬之极,毕竟还不够亲厚,四万余人的大部落一时间人心未必尽附,非得封大小官职以管辖不可。何况众勇士随他辛辛苦苦飘流到扶桑来,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毫无怨言,也应该以封官以犒赏。 伍封不喜欢繁琐政事,这些官制订立自然都是梦王姬的意思。本来梦王姬想用三卿之制,伍封却分为天君、征夷大将军和斋藏卿,并将天君设在征夷大将军和斋藏卿之上,其实是专为梦王姬所订。楚月儿和妙公主自然不愿意打理政事,是以这征夷大将军、斋藏卿只是闲职,所有事情都交付梦王姬。此女学问通天,政事明达,伍封索性让她一展所长,自己便少了许多政务,落得轻松自在。 伍封想起计然那治国七策,寻思大和五百余里地,只有四万余人,人力太少了些,便道:“二十八町守要鼓励生产,每生一人不论男女,皆赐豕半头或鸡凫各一只、酒一缶、粮十缶。”他这是学越国之法,只是略有改动。中土各国度量不一,扶桑更是毫无度量之具,梦王姬便选了个常见大小的缶暂冲度量单位。 是日宴饮尽欢,扶桑人自然又是醉倒一片。雀女因飞鸟部落两番谋反,虽然大神大度不问,但她心里总觉不安,猜想在大神心中,飞鸟部落必定不如鱼、熊部落亲厚,宴间悄悄向梦王姬禀告,要将部落内的铜山、锡山献给大神,顺便献二百善开矿之人,梦王姬见她们虽有矿山也不知其用,矿山又在大和与飞鸟接壤处,正好收下。 伍封在一旁听见,想起一事来:“你们境内的甘竹是怎么回事?”雀女道:“我们山中暖处早就有数百根甘竹,原来不知道可食,前不久才知道。”伍封道:“似乎那甘竹不错。”雀女笑道:“大神既然喜欢,明日我便尽数斩了送来。”伍封忙摇手道:“不要斩了,明日让渠牛儿带人过去看看,若能移种,便连根挖些来,在我们在大和山中培植,日后说不定能四处种植。” 由次日开始,巫水和水遁者、铁勇都可算是大官,一起向伍封等人告辞,各自赴任不提。各人均忙碌起来,连那些中土来的侍女也是封官,各有职司,随春夏秋冬四女打理政事,梦王姬是最忙的,不是让商壶陪她四处巡视,便是在议事殿上处理政事。楚月儿和妙公主官虽大却是闲职,不过也有些小事,譬如楚月儿自然担起府中武卫,妙公主处理府内的事。 伍封寻思铁勇和遁者都做了官,自己人手便少了。遂将九鬼叫来,道:“我们用不了一千二百士卒,你将士卒挑选五百人作为常兵,其余的分到二十八町去,平时务农,战时为卒。阅兵场旁的土屋改为士卒营房。”又指着一块石头道:“这石头大约百斤左右,你在大和部落给我挑些人来,要能够负这么大的石头,一口气在山中奔行半日脚程而不倦者,这些人要年轻、忠心不二,我有重用。”九鬼道:“我们大和人最为忠心不过,只是要背着大石奔行一日路程而不倦,这种体力之人恐怕太少,只怕没有几个。”伍封道:“有多少是多少,你尽管去找找看。” 余人皆忙,伍封却是无所事事,整日带着楚月儿和妙公主东游西逛,或是一起陪梦王姬巡视境内。这便看出了梦王姬的政事本领,如此过了月余时间,细心检地,才知道纪伊山、山北至批把湖以及飞鸟部落所献的矿山、荷戈那片草地,加起来比所料还要大。其时中土各国度量衡有些差异,按楚国的算法,大和加起来有方五百六十多里,相当于齐制的方六百四十里,按周制大约是六百里许,梦王姬自然是按周制来计算。 六百里大和境内井井有条,二十八町错落有致,农田内的稻种早已经种下去,眼下已经出了青苗。 这日伍封带着楚月儿和妙公主上山看药田,只见那被封为药正的侍女正指点着扶桑人小心培土扶苗,侍女带着扶桑人施礼,伍封夸了她几句,让她去忙,道:“想不到这侍女也大有用处。”妙公主笑道:“这侍女随月儿和阳儿日久,自然学了不少本事。”楚月儿道:“中土人才济济,若换在中土,她这点本事算不了什么,但在扶桑这地方,却是此道专才。”伍封见那些扶桑人对这侍女十分尊敬,固然因她是自己这“大神”的亲侍“天孙人”,自然与她在药道的本事也有关系。 上去数步,便见渠牛儿带了大批人正忙着,原来他除了每日教扶桑人农耕外,还在此培植甘竹。这时渠牛儿见伍封三人过来,连忙与扶桑人叩拜,伍封将渠牛儿叫起来,笑道:“你这农耕之技今日总算大排用场了。”渠牛儿道:“小人本以为毫无所用,不料还能为龙伯效力。是了,这山凹处避风,平时甚暖,小人由飞鸟部落将三百根甘竹连根挖来,移种此地。现在已经大致懂得培种之法,日后在大和山中,大可以广种此竹。”妙公主笑道:“此物正该多种。”当日东郭子华受伤卧床之际,伍封一直守候,九鬼便拿了十余根甘竹给他,他只食了半根,其后十余根都给各位夫人尝过,无不称赞。 三人上了山顶,春风徐徐,送来鸟语花香,眼望四周山景之秀,便觉心旷神怡,看了良久,三人坐在凉亭之中说话。伍封坐了好一阵,道:“这一个多月四下走动,无暇练剑,觉得浑身不自在,你们坐一坐,我去练会儿剑来。” 他站在空地上,使开了剑术,收剑而立,只觉得这套“行天剑术”精熟之极,心中也自感得意。楚月儿拍手赞道:“夫君的剑术可是越来越好了。”妙公主道:“我看那支离益也未必能使出了样的剑术。”伍封笑道:“可不能这么说,我这剑招中虽然用的是我伍家的剑诀,剑招却大多来自于支离益的‘开山剑术’,以他之能,必然……”,忽然想起一事,心头微震,呆呆地发起愣来。 妙公主愕然道:“怎么?”楚月儿猜他又是寻思剑艺,向妙公主摆了摆手,二人不再说话。 原来伍封刚才说起支离益,立时想起一事。自己这套剑术源自支离益所创的“开山剑术”,虽然自己融入了伍家的运力剑诀、无心之诀和展如的断水诀以及其它一些剑法,董梧或看不出来,但支离益没理由连自创的剑术也看不出来。他是剑术大宗师,又与自己交手数次,必定能想出破他剑招之道。上次连番交手,支离益自然是无暇思索破解之道,眼下过了数月,没理由想不出克制自己剑的的招式。 这武技之道无非是“快”、“准”、“狠”三字,支离益的剑术与自己一般快捷,出招之准比自己只强不弱,“狠”字指劲力之巨。自己虽然悟得旋力,但在力道上比吸了无数人气血的支离益也强不了些许。是以二人在“快”、“准”、“狠”三个方面计算下来,大致相若,自己力气稍大,支离益却经验丰富,出招狠毒,方位别出心裁,二人所能比的,无非是剑招之高明而已。 自己这剑招出自支离益所创的“开山剑术”,支离益要想出了破解之道是容易不过的事,万一再与支离益交手,必定处处被克制,那是非败不可。 伍封越想越是心惊,随手挥了挥剑,心道:“譬如这一招,支离益又何以破解?”心中立时想出了三五种破解之法,浑身沁出冷汗,道:“原来这剑招如此易破!万一支离益这么使出一剑,我岂非要束手就擒?” 天下练习武技者,除了大宗师创招之时要设想这一招使出敌人能否破解外,其余学剑之人谁会去想破解自己剑术的方法?就算是大宗师,创招之时先入为主,先想自己剑招之方位目的,再想别人可能的破解,心底下对自己的剑艺肯定是信心十足,就算想到的破解招式也必定不会全面,须知这是能想到的,他心中有自己剑招的影子,又有不欲被破的潜在心思,自然不及旁观者的设想周到。所以真正的高手破敌招易,破己招难。 伍封家传的剑术只是运剑使力的剑诀,没有招式,因而对任何剑招都不会先入为主,才会每见其它的武技,觉得有用者便融入自己剑招中,是以能武技精进,数年间由与朱平漫相若的身手变成能与剑中圣人支离益分庭抗礼的超级剑术高手。 此刻他心想:“我若先想出破解自己剑术的招式,便可心中有数。”他缓缓使动剑招,一招一式细细去想破解之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想完一遍,觉得每一招都有五六式破解方法,简直令自己有不堪一击之感,心下十分沮丧。猛地又想:“既然我知道了破解之道,支离益必然也想出来了。我再针对他的破解之道,想出反制他的法子,岂非大妙?”思虑及此,心中一阵欣喜。 他这“行天剑术”有数十招,每招的破解方法至少都有五六式,再针对每一式想破解之道,又有五六种方法,如此一变五六、五六变成二三十,越想越多,又想起支离益用过的剑术,也寻思出若干破解之道,越多越是心惊,想不到无论多么精妙的剑术,都有许多方法可破解,如此看来,练剑何用?思虑渐渐混乱起来。 殊不知他自己此刻已经渐渐接进了武技至高无上的境界。 寻常练剑者,从师父处学习剑艺,有人穷一生一世之力勤练师父所授的剑招,就算师父所授的剑术再高明,也未必能成,只能说他懂得使剑,是名剑手;有人练得好,又用得灵活,才说得上剑术高手,那是有我无敌,即是自以为是而不知敌。 如果有人谙熟剑理,不仅练得一手好剑,还能想出破解敌人剑术的招式,甚或是自创剑招,这才是一流高手。一流高手决计想不出破解自己剑术的招式,否则他还哪有信心练好自己的剑术?这叫有敌无我,能知敌,却不能知己。是因他对自己剑术的信心,使他先入为主,既不欲想、也想不出,能破敌而不能破己。 只有天赋异禀之人,才能在练出好的剑术,还能想出破解自己剑术方法,能破自己的剑术,敌人的剑术更能破,到了这有敌有我的境界,这样的人就可说是剑术大宗师了。 伍封不仅想出破解自己剑术的招式,更针对这些破解招式再行破解,就好象由各个角度来分析剑术,在剑理上已经不知不觉成了支离益一般的剑术大宗师。 等伍封将对付破解招式的法子一一想出来,猛地产生一个按捺不住的冲动:“我这千余招用来对付支离益破解我剑术的招式,想来有用,若要再破我这些招式,又当如何?”心下暗知这么想下去只怕永无止境,却又禁不住自己想下去。各招各式想了数遍,忽地大吃一惊,心下骇然,原来要破这千余招式,只须仍用他那套“行天剑术”就成!如此循环想了一大遍,不料转了个大圈,又回到“行天剑术”上来。 伍封心下不禁迷茫,不知道何以会如此,心想:“孔子以前说过有我无敌、有敌无我和无我无敌三个境界,我当时懂得其理,其实是似懂非懂,眼下我这算什么?只是有敌有我,还说不上是无敌无我。何为无敌无我?”想起师父老子曾说,剑术天下至巧,其实是拙,天下至繁,其实是简。自己要胜过支离益,必须明白一个道理:无。 伍封沉思良久:“自己一剑刺出,无论如何,那也是招式,一个农夫挥锄杀人,虽然毫无章法,但也可算是一种招式。要做到无,除非是不出剑,不动手,这岂能克敌制胜?”猛地想起:“既然巧就是拙,繁就是简,那么‘有’自然也是‘无’。‘无’决非是不出剑,老子《道德经》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又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这就是说,‘有’是‘有’,‘有’也是‘无’;‘无’是‘无’,‘无’也是‘有’。”忽然间恍然大悟:“原来千招万招,皆发于心。心有千招,剑便有千招,心中无招,剑上便无招。‘无’不是指剑,而是在心!” 思虑及此,仿佛眼前一亮,心中千万剑招清晰地流过,早已经分辨不清是自己用过、想出的剑招,还是听过、看过别人的剑招,仿佛只是一招,仿佛又是无招,随手将剑挥动,在空中划了个浑圆的圈子,便听“轰”地一声,剑气由剑尖爆响,如同一道闪电般破空而出,三四丈外的一株大树猛地由中间炸开,化为碎片四下飞出。 伍封心中狂喜,知道自己终于达到了无敌无我,达到无剑是剑、无剑又不是剑的无剑境界。再看那株大树时,自己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这无剑之剑如此厉害!心想:“既然无剑,不用剑当也可用。”插剑入鞘,顺手向另一株大树推出去,便听掌风嗡嗡,轰然一声,数丈外的大树由中而折,跌倒在地时,散成碎片。 伍封自知此刻已经不限招式,随手一挥在旁人眼中都是最高明的招式,这便是无的境界!想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向周围看去,便见梦王姬、楚月儿、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九鬼、商壶等人在一旁目瞪口呆。 伍封笑道:“你们……,咦!”忽吃一惊,原来他眼下正站在大和内城的府中,且是在堂前的空地上,那两株残碎的大树正是府中的两株最粗大的。伍封讶然道:“我明明在山顶之上,一会儿功夫,怎么变成身在府中了?我何时下山的?” 妙公主笑道:“那日我们在山顶,你发起愣来,傻乎乎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天晚,月儿叫一声‘夫君回去吧’,你便乖乖地跟下山,一句话也没说,我还以为你忽然变傻了。”楚月儿笑道:“我们可急坏了,幸好月儿随神医学过医术,知道你无妨,只是思虑沉得深了,心无它念,眼前一切如同虚无。”梦王姬笑道:“夫君定是在寻思剑上至理,是以至此。”妙公主格格笑道:“不过这些天夫君可精乖多了,让吃就吃,让睡就睡,一步也不乱走。” 伍封忙道:“‘这些天’?有许多日子么?”楚月儿笑道:“今日已经是三十三天了!”伍封大吃一惊,道:“三十三天?!岂非已经是夏天了?我以为只是一会儿功夫哩!”楚月儿道:“怪不得支离益还曾闭关练剑,大概夫君这样就是闭关了。”妙公主愕然道:“原来这是闭关,我还以为是要跑哪儿关门若干日,便是闭关哩!”梦王姬笑道:“那是做个闭关的样子,看来真正的闭关是指心上的封闭,绝非形式。” 九鬼上前,面上惊色未定,道:“我总算见到大神的真面目了。”伍封愕然道:“什么真面目?”九鬼道:“先前我见大神是条长长的东西,又不是蛇,有鱼鳞,头如马,有两只长鹿角,还生有四爪如鹰。”众人大吃一惊:“龙!”梦王姬奇道:“大魔向你说过龙么?”九鬼愕然道:“龙是什么?”梦王姬道:“就是你先前所说的样子。”九鬼笑道:“原来大神是龙。” 这话由其他人说出来并不稀奇,因为伍封这“龙伯”称呼人人都熟悉,就算也看到了,或可说是先入为主,但由九鬼这么说出来便奇怪了。扶桑并无龙的传说,九鬼自然不知道龙是什么,生何模样,又不可能听过中土龙的传闻,居然能说出传说中龙的模样来,莫非伍封真的是龙?连梦王姬等女也觉得迷惑起来。 商壶笑道:“九鬼老哥,有一点你可没看出来,姑丈还有条长蛇尾,尾端却是圆圆的……”,伍封笑叱道:“你才有尾哩!” 妙公主嘟咙道:“我怎么什么都没见到?”梦王姬叹道:“我们因为牵挂夫君,心中有事,有了杂念,不及老商和九鬼心思单纯,是以看不见。是了,月儿这些天看着夫君的眼神有点奇怪,又惊又喜,似乎又有不解,想是也看出了什么。”伍封笑问楚月儿道:“月儿,你看出我又是什么怪物?” 楚月儿摇头叹道:“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时有时无,有时像云,有时像雾,既像有东西,又像没有东西。”妙公主摇头叹道:“太神秘了,听不懂你见到的是啥玩意。” 伍封沉吟道:“小兴儿那日随我们见到老子,却见老子形象万千,想是因此,只不过我还是有形,老子却是无形。他老人家想让我们两人见到,我们才能见到他,否则也如小兴儿一样,以为是龙、是云、是枯木,想什么就见到什么。”梦王姬道:“怪不得我以前到大典之府拜见老子,总是视而不见。有一次小周说老子正在洗头,等我进去看时,只见一段湿淋淋的木头。” 楚月儿叹道:“原来夫君已经脱出了龙蜇之境,已经无境无界。怪不得一剑一掌厉害至此。”伍封笑道:“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这无的境界,便是……”,忽觉这简单的道理却无法用言语来解说,若勉强地说出来,便不是无了,说得越详细,越容易误导人,过了半晌,叹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虽然知道,却说不出来,说出来便不对了。算了,反正你日后迟早会领悟得到。” 楚月儿笑道:“这事强求不得,是了,这些日子我看你纷纷扰扰的剑招,偷学了一招,练成了一式剑招,名字为‘一波三折’,还要你指点指点。”伍封喜道:“快使来瞧瞧。” 楚月儿由腰间拔出屠龙剑来,随手挥舞数次,伍封吃了一惊。原来楚月儿本来剑上劲力骇人,以前舞剑之时,剑风阵阵,先声夺人,此刻却无声无息,显是剑上新练成柔力,劲力内涵,比以前的剑术威力要大出不少。楚月儿笑道:“夫君,看我的‘一波三折’!”缓缓一剑刺出。 说也奇怪,她这一剑看起来甚慢,给人感觉却奇快,实则一举剑间,剑已经刺了出去,便见剑气电射一丈五尺之外,将一株大树刺了个对穿,却是无声无息。本来她的剑气只能达五六尺外,此刻几乎增进了三倍,伍封暗吃一惊。 旁人见她这剑术似慢却快,未知何以会如此,只觉得一阵目眩。伍封却看得清清楚楚,楚月儿一剑刺出,每进一尺,劲力便催动,实则刺了三剑,只是三剑都在一条直线上,看起来便如一剑。她这么做的结果便是将三剑之力前后相迭,力力相催,猛地里剑上劲力大了三倍,剑气也远了几乎三倍。 伍封赞道:“好一个‘一波三折’!月儿这一招,想是由海上那三迭之巨浪想来。”楚月儿笑道:“总是瞒不过你的眼力,正是由浪中学来,不过此法得用柔力,如水之潜流,方能做到力力相催。要用柔力,这口‘游龙剑’是最好不过,若用映月剑便难做到了。”伍封愕然道:“什么‘游龙剑’?”楚月儿举着屠龙剑笑道:“这便是‘游龙剑’了。夫君是龙,没理由此剑仍叫屠龙剑,岂非故意触夫君的霉头?是以月儿已将剑改名,从此称为‘游龙剑’。” 伍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其实用其它剑,也可发出柔力,只是你目下还不会。”他拔出天照重剑,也学着楚月儿般一剑刺出,似慢甚快,便见剑气激飞,远达四五丈外。楚月儿长叹一声,道:“月儿这‘一波三折’练了许久,想不到夫君随便就使了出来,而且还是一波五折。你那无剑之术更是了得,日后我就算练到了无的境界,仍是不及你一半的本事。” 伍封笑道:“你眼下的‘一波三折’已经相当不错了,除了我和支离益,世上无人能敌。”楚月儿讶然道:“我还及不上支离益么?我这一剑练来便是为了对付他。”伍封道:“我们的剑术能够精进,支离益必然也会,他与我们打了数仗,肯定在剑术上大有领悟,否则他怎说得上是剑中圣人?”楚月儿摇头道:“支离益没有吐纳本事,我看你这无剑之术他肯定不会,这‘剑中圣人’的称谓早晚归你。” 伍封笑道:“这称谓有什么好的?”忽想起一事,问道:“我练剑三十三日,可曾洗浴?”梦王姬笑道:“这个却没有。”伍封道:“怪不得觉得有些不对,你们怎么不将我放在浴池中洗洗?”妙公主格格笑道:“那是洗萝卜哩!你若是个小儿,我们七手八脚甚是方便,这么大个人却毫无办法。” 她说起小儿,伍封想起自己的儿子伍早儿、伍敬儿、田白、赵浣来,叹了口气。楚月儿想起一事,笑道:“夫君,还有桩喜事忘了对你说,王姬有孕,已经三个月了!” 伍封大喜道:“真的?”梦王姬脸上微红,道:“前些时没注意,前两天请月儿诊脉才知道。”伍封呵呵笑道:“三月,那是我们余皇大舟上干的好事,莫非是那日初上大舟,我们……”,梦王姬脸上绯红,白了他一眼,嗔道:“挺大的人,怎么口没遮掩!” 伍封笑道:“这是件好事,既然与余皇大舟有关,生下女儿便叫扶余,生下儿子便叫桑皇。合扶桑、余皇之意。”梦王姬看着他,小心地问道:“夫君喜欢儿子还是女儿?”伍封心忖这可不好答,万一说喜欢女儿,生下儿子梦王姬便有所憾,说喜欢儿子,万一生个女儿,梦王姬也会有些不悦,忽想:“中土之俗,人人都爱男丁多些,王姬想是因此才问。既有三月,其他的医士不知男女,神医扁鹊一脉却有法子知道。月儿必能知道王姬腹中是男是女。王姬这么问,必定是怀的女儿,怕我不高兴。”便道:“儿子也不错的,如是女儿便好了,我已经有四个儿子,颇想要个女儿。”他说的也是实话。楚月儿格格笑道:“王姬怀上的正是女儿。” 伍封大喜,将梦王姬轻轻抱起来,道:“扶余小乖乖,这真是妙得紧。”梦王姬满面通红,道:“夫君,这成何样子?”伍封笑道:“我抱女儿哩,谁让你不早将她生下来?” 妙公主在一旁疑惑道:“夫君先前说有四个儿子,这便怪了,不是只有早儿、敬儿两个儿子么,还有二子从何而来?”伍封和楚月儿吃了一惊,田白和赵浣是伍封与田燕儿生的儿子,这事仅伍封和楚月儿知道,刚才伍封高兴起来,一时说走了口。 伍封忙道:“我说了四个么?那是说错了,其实我心中在想,儿子当要四个,多了便会打架,少了又不够气派,女儿便多少不限。”众人忍不住笑,寻思:“儿子要四个才够气派?这气派由何而来?”妙公主瞅着伍封,颇有疑色,道:“自己的儿子有几个也会说错?”伍封瞪眼道:“公主疑心个啥?总不至于以为我在外面另藏娇娆吧?真是的!你们看得我这么紧,我敢么?”忽想:“我与东郭子华婚事不成,她对我颇有情意,若不是去世,说不定哪天我真会娶了她,不能为妻,只怕当妾也可。小鹿儿是她的儿子,是我的徒弟,那时岂非也成了我的儿子?”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小鹿也是自己的儿子一般,猛的挂念起来。 冬雪道:“夫君,八俣大蛇的蛇皮小阳已经硝制好了,这些天我们度你和小夫人的身材做成两件水靠,小夫人已经穿过,夫君要不要试试?”伍封笑道:“一阵间我沐浴时,试穿一下。”沐浴之时,伍封试穿蟒皮水靠,只见与雪鹿皮做法不同,分上下身两件,上衣由头到腰,不仅有长袖,还有一个头套,只露出面目处,下身却连脚也包含在内,紧紧束束十分合身,既透气,又轻盈,仿佛如自己的皮肤一般自在。细细的蟒鳞使这水靠十分坚韧,在水中能难以察觉地张翕,以此避水,用手拨时,便知这蟒鳞极难脱落。伍封赞不绝口,道:“这水靠比雪鹿皮的好得多了。”楚月儿道:“剩余了不少蟒皮,可惜宽幅不够,再不能成衣,我们做成了许多腕套。这蟒皮腕套有个好处,也可以避蛇。小刀儿戴着腕套用蛇试过,虽然不及龟甲驱蛇的功效,却能使蛇毫无攻击之性,想是蛇儿以为戴套者是同类的缘故。” 夏去秋来,转眼入了秋天,梦王姬日益腹隆,比迟迟当日怀上早儿时还要显得大些。 伍封叹息道:“扶余这女儿肯定高大有力,听国君丈人说过,凡腹大者必然与众不同。公主以往也是这般,只是生出来肥嘟嘟极为趣致,与我们女儿又不大像了,不过顽皮之处必然一样。我们女儿若像公主一样顽皮,日后她的两个兄长早儿、敬儿必定有苦头吃了。”妙公主嗔道:“说什么?你何时听父君这么说来?”伍封呵呵笑道:“这事当然是国君老丈人悄悄说的,你怎知道?” 楚月儿好奇道:“夫君怎知道女儿生出来是高大有力,而不是肥嘟嘟?”伍封得意地道:“我自然知道,听说公主出生之前,丈母腹上浑圆,是因公主之胖,而王姬这腹却略显长形,是女儿高大所至。”他在梦王姬腹上比比划划,梦王姬红着脸嗔道:“夫君生为扶桑之主,怎么没点正经?”妙公主在一旁跺足大恼,抢上来握着小拳头在伍封胸前捶打。伍封见她身为母亲,却仍如小女儿家的娇嗲,忍不住哈哈大笑。 梦王姬既然有孕,伍封便不能让她忙碌,是以大小事情亲力亲为,但他对政事不太擅长,梦王姬忍不住在旁指点,甚或自行处理,众人劝她多次也不听。眼下已至秋收之际,众人都忙碌之极,尤其是管农耕就蔬果的夏阳最忙,四处巡视四境,催促收割。 整个大和忙了十余天,将稻尽数收割,所产甚丰。这也是扶桑第一次有稻成熟,鱼、熊、飞鸟三部还未上贡,伍封反给鱼、熊、飞鸟各部赏赐了一些稻米,又选了些颗大包满的赐给他们为稻种。在中土王畿一带早就是一年两熟制,梦王姬颇知其法,遂与夏阳、渠牛儿商议,在大和再种晚粮不提。 数月下来,秋风的工部也有收成,庖丁刀管金和木两坊,已经炼出了无数铜锡之矿,铸成各类青铜器皿、农具和少量兵器,还有若干木制用物,以农具为最多,青铜器皿主要是礼器、度量衡之具和伍封府上的生活用具。陶坊由公敛阳打理,这人专学制陶,是以所制出的正是伍家独有的须惠陶器,大瓮、釜、甑等各有不少。 冬雪带人畜牧养牲,这便用上了肃慎人的养豕之法,再加上玄菟灵、公冶长等人所授的诸般秘法,牛马之类生长较慢,但豕、羊、兔、鸡、凫等却源源不断,尤其是豕生长甚快,还只到秋收之后,豕圈已有百余处,漫山遍野都是羊、兔、鸡、凫、犬,肉食不绝。 春雨平日都是一般的事,不像其余三女有忙有闲,她管财物仓廪之出入,兼理军雪、粮草、农具、耕牛、器皿之调配,每日都有不少事情。 伍封见这四女的确辛苦,时时称赞,也想不到这四女竟然能将所管之事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若不来这扶桑,因人手其缺,只怕自己还想不到分以四女要职,委以重任。 四女对伍封更是感激之极,她们出身贫寒,被送入宫中,先受幽闭之刑,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在宫中颇受凌辱。后来在田恒府上为侍女,田桓为人严肃,四女每日大气也不敢出,比在燕宫时更要小心翼翼。自从到了伍封府上后,一切都不相同,伍封和楚月儿对她们爱护有加,又从不管束她们,令她们倍感轻松。时间长了,又正式嫁给伍封为妾,眼下居然还身为大夫之职,这真是由地里到天上,谁能料到她们这些地位卑贱的人竟有今日?是以甘心情愿,死而无憾,格外地兢兢业业,忠于职事。若非有她们四人,梦王姬以一人之力,怎能忙得过来? 这日伍封先祭社稷宗庙,再在城中大宴,以庆丰收。鱼、熊、飞鸟各部尊长都请了来,商壶、巫水、庖丁刀、圉公阳、公敛宏、铁勇、遁者以及随来的侍女都来赴宴,宴饮甚欢。伍封在席上对众人大为褒赏,尤其是春夏秋冬四女功劳甚大,更是赞不绝口。 梦王姬也道:“是啊,若非雨儿四人,这大和之地怎可能数月下来便面目一新?”伍封笑道:“不过雨儿四人有一点不好。”春夏秋冬四女忙问,伍封笑道:“你们四人身为大夫,不要亲自动手,你看这数月下来,你们灰扑扑的黑瘦了些,有损美貌。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日后就当君子,只须动口。”众女都笑起来,秋风认真地道:“我们是女子,怎能当君子?”伍封呵呵笑道:“你们大夫也当得好,怎么不能当君子?”他色迷迷地瞥着四女,诡笑道:“唉,这些天你们忙得紧,都不大理我。你们当君子容易,我要当君子就难了!”四女美目流盼,娇笑不已。 这数月之间,山上药田也有所产,这些都是楚月儿四处觅来的常用之草药,制成了好些药,譬如驱蚊虫的花露、治内外伤的蟾蜍油,甚至护手足的龙涎膏等等十余种,妙公主每日也指点酿酒,以至酒水甚足。宴饮之后,伍封给各人赐了些药和酒,因药较珍贵,所产不多,是以只是略送了些。鱼婆婆等人捧着药如同神品,仔细听楚月儿解说了诸般药物的用法。 九鬼走上来道:“大神,小人奉命挑选长力之士,已经选了四十一人,要不要带上来瞧瞧?”原来这人办事甚是认真,伍封吩咐之后,他走遍了大和部落,细心考较,费了几乎五个月时间才选出了四十一个合选的人。当日伍封挑选铁勇时,要求奇高,是以只挑出三十人来,这些扶桑人除了只求体能好外,其它无甚要求,是以能挑出四十一人。 伍封喜道:“带他们来。”九鬼下去将四十一人带上来,这四十一人站在堂中,竟有二十一名女子。伍封笑道:“原来女子还超过了半数。”九鬼愕然道:“大神说过不要女子么?是否小人弄错了?”伍封笑道:“你没弄错,有女子最好了,正好分成男女两队。”九鬼指着一女道:“这位鱼儿是鱼婆婆的女儿,闻我为大神挑选力士,非要参加。四十一人中只有她不是大和人,但以她的力气最大,竟比小人还略胜一筹,令小人好生惭愧。” 伍封很少见女子中有力大者,所见过女子中,除了楚月儿身负神力外,便以秋风的力气最大,不过及不上铁勇。这鱼儿竟比九鬼的力气还大,自然要胜过商壶,比铁勇还要大得多,这真上罕见的大力女子了。细看那鱼儿,见她只有十八九岁,生得颇为俏丽,身高至少有七尺半,只比楚月儿矮些,颇觉眼熟,想了想,原来她便是那日突袭大魔城时,楚月儿施针救下的那快死之人。 楚月儿笑道:“鱼儿病好了吗?”鱼儿点头道:“幸亏木花姬月公主的神术和药丸,养了数月,总算全好了。”伍封见十女和十二郎也在四十一人之中,尤其是十二郎生得高大魁悟,在众人间站着显得与众不同,笑道:“原来十女和十二郎也在,当日我们来去匆匆,来不及说什么话。是了,鱼儿是鱼部落的人,怎么会在大魔城中?” 鱼儿道:“我是鱼部落的人,十女是熊部落的人,十二郎却是飞鸟部落的人。我们本是为了行刺大魔,才会混到城中,不料被大魔发觉。”伍封奇道:“你们三人怎么会想着刺杀大魔?”熊奶奶在一旁道:“这是我们三个部落的秘议。前年,地牛翻身,再加上大风侵袭了数次,我们……”,妙公主忍不住问道:“什么叫地牛翻身?”熊奶奶道:“这地底有头巨大的牛,终日睡着,偶尔会翻一下身,地面上人工会震动,有时地裂深沟,火汁横流,好生可怕。”她说着这地牛翻身之事,众扶桑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鱼婆婆续道:“这大魔城建构甚稳,便不怕地牛翻身,但我们三部却不成。前年地牛翻身,又有好几次大风侵袭,农田颗粒无收,三部饿死了不少人。大魔仍要收贡,我们不堪其负,三部落之长便秘议了刺魔之策,在三部中选出最勇敢的人,便是鱼儿、十女、十二郎三人,让她们三人设法混入大魔城,寻机会刺杀大魔,以解三部之困,这是必死之策,就算成功得手,她们三人只怕也不能生还,非得有后策接应不可。可惜计谋才行不久,飞鸟部落便大生变故,飞鸟、飞鹰逐其母自立,其母病亡,我们不敢与飞鸟、飞鹰再议,这事情便没有后续之策了。” 十女道:“我们三人好不容易混入大魔城,才发现大魔委实厉害,再加上有九鬼、七条两个无敌将军,无法下手。鱼儿知道我们三人一起动手,也无法杀死大魔,前不久她觅了个机会,自行跑去行刺,就算成功,也必定会被九鬼和七条杀害,失败便由她一人承担,总之无论成败,她都一力承担下来。结果行刺失败,被大魔打了一掌。好在鱼儿并未暴露是鱼部落的人,大魔又见她勇悍无畏,并没有追究此事。不过她受伤太重,若非月公主相救,早就死了。” 伍封心道:“怪不得那日我攻城之时,你们大力相助。”赞道:“好!鱼儿年纪虽小,却有专诸之风骨!”扶桑人不知道专诸是谁,愕然看着他,伍封笑道:“我是说鱼儿是个英雄。十女、十二郎也很了不起。”鱼儿笑道:“我可不是英雄。”九鬼在一旁惊道:“原来还有这事!” 梦王姬看着鱼儿,甚是喜欢,问道:“想不到鱼婆婆竟有个如此俊俏勇敢的女儿,鱼婆婆真是有福气。”鱼婆婆笑道:“鱼儿是小人的幼女,自小力大,部落中无人能及。她在部落中无甚出息,这次能被选来侍奉大神正是她天大的荣幸。”伍封笑道:“我要的不是侍奉之人,而是要亲卫战士。鱼婆婆为了解一部之危,连自己的女儿也舍得派出去,也很了不起!” 雀女在一旁道:“大神身边缺少侍奉之女,可不像样子。”伍封道:“眼下府中侍女有不少了,何况我们人力不足,挑不出人来。”熊奶奶笑道:“小人倒有个法子,我们还未上贡,总得大神厚赐,譬如水稻、铜具、陶器等等,今日又得美酒神药。那水稻是绝佳之物,小人活了数十年从未尝过这么好的食物,当真是天外神品,天孙人的东西果然不简单。如此厚赐,我们怎么过意得去?不如每年各部献上女子二十名,侍奉大神,以为常制。”鱼婆婆点头道:“这也不错。部落中每年只选二十人,算不得什么难事。”梦王姬点头道:“这样也好。以后便这么做,此谓‘采女’之制。”伍封寻思日后女儿生下来,自然要人侍候。眼下府中只有五十人,饮食起居清扫修葺尚且不足,非得添人不可,也点头赞成。 梦王姬见这四十一人中,其他人都面有喜色,又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想是因能亲见大神,为大神威严所慑,又因能为大神效力,欣喜之余又有些紧张。唯有这鱼儿满脸兴奋之色,毫无惧意。梦王姬不免好奇,问鱼儿道:“鱼儿,你学过武技么?”鱼儿道:“武技没学过,不过前些时被九鬼选上了,知道要为大神效力,每日勤练体力。”梦王姬笑道:“你跟随大神,大神自有奇术教你,到时候可要不怕辛苦。”鱼儿笑道:“我什么也不怕。”鱼婆婆在一旁道:“鱼儿天生胆大,不懂规矩,我就怕她日后冒犯了大神。”梦王姬笑道:“我看鱼儿十分不错。” 伍封见梦王姬对这鱼儿格外喜欢,忽想起周元王曾说过周俗,周人家中如有子女快要出生,喜欢先收义子义女,以此为吉。伍封见鱼儿胆量不小,应对自如,自己行刺东郭子华之举更是勇敢仁义,对她也甚为喜欢,当下说道:“王姬,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按王畿之俗,将鱼儿收为义女,以为我们女儿扶余出世之吉庆。” 梦王姬心中本有这想法,拟在晚间与伍封商议,却想不到伍封竟连这周俗也知道,还预先说出来,大喜道:“梦梦正有此意,如此最好。”妙公主格格笑道:“这就最好了。鱼儿日后与我们常在一起,有父女的名份便安全了。”她话里有话,伍封怎听不出来,对她大瞪其眼。楚月儿笑嘻嘻道:“鱼儿骨格精奇,大有可以调教之处。”伍封趁机道:“月儿这么说正好,日后你便多多费心。” 伍封对鱼婆婆道:“鱼婆婆,这鱼儿甚讨人喜欢,我想收她为义女,你以为如何?”鱼婆婆不懂得义女的意思,愕然不解,其实不仅是她,其余扶桑人对他们的许多称谓也不理解,譬如王姬、公主之类,她们根本不懂其意,只是见伍封怎么叫,她们便照样叫。另如伍封时时以“在下”自称,扶桑人也不解其意,只道是大神的自称。 梦王姬解释道:“即是从此以后,鱼儿便是大神的女儿,也算是天孙人,叫伍鱼儿。”鱼婆婆大喜,忙道:“这是天大的好事,小人高兴得很。”原来扶桑人行群婚之制,子女随母,连鱼婆婆自己也不知道鱼儿的父亲是谁。子女长大成婚之后,便由母亲在部落中指定一人为其父,其父死后便由这子女埋葬,实则人人都知道这父亲未必是其生父。此俗与中土义子女之俗有些相似,恰好符合了扶桑人的习惯。 鱼儿大喜,当即向伍封跪倒施礼,口称父亲。伍封指着梦王姬等女道:“这是大娘、二娘、三娘。”他按年齿派序,梦王姬最大,妙公主次之,楚月儿最小,便是大娘、二娘和三娘。又指着春夏秋冬四女,道:“这是春夏秋冬四位姨娘,你可要记住,不要叫错,呵呵。”鱼婆婆忍不住呵呵笑着,熊奶奶和雀女却十分羡慕,只恨自己没有这样俊俏而又勇敢的女儿服侍大神。 梦王姬叫鱼儿起来,又对身旁的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侍女出堂去,梦王姬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鱼儿,伍封笑道:“这些人我要特别训练,鱼儿也不例外,这训练法子是十分艰苦的,你们各位娘亲可不要说舍不得。”梦王姬笑道:“你要怎么训练她们?”伍封故作神秘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梦王姬白了他一眼,将鱼儿叫在身边坐下来。 伍封又打量其余的人,让侍女将他们先安顿好,又让侍女在府内为鱼儿收拾一间屋室,道:“明日休息一日,后日开始,我要亲自训练他们。” 这些人下去没多久,先前那侍女又回来,手上拿着一支铁制的小连弩,交给梦王姬,正是由乐灵等人手上缴来之物。梦王姬对鱼儿道:“鱼儿,这连弩是我们给你的见面礼,日后你可用来克敌防身。”鱼儿见这连弩似弓非弓,是金属制成,却又不是铜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看打造得如此精细,必然是件宝物,接在手中。 妙公主愕然道:“王姬,这不是你那枝连弩么?你给了鱼儿,自己不用了?”梦王姬笑道:“我用不上。”瞥眼瞧见商壶用短匕切下一大块豕肉,正用匕尖插着,想用手拿下来送入口中,喝道:“老商!”商壶举着短匕,愕然望过来。 梦王姬忽地手一扬,一物由手上激飞出来,便听“叮”的一声,击在商壶的短匕上,匕上那块肉被击得飞出了数丈,商壶差点连短匕也丢了,看那物时,原来只是一颗小圆石。商壶正大惑不解,便听伍封大笑道:“王姬这手飞石本事的确是天下一绝!”商壶这才明白,呵呵笑道:“王姬姑姑这石头若打在老商身上,只怕要受些伤。”楚月儿笑道:“原来王姬这暗器本领已经练得极好了,有这本事,原也用不上再学弩技。”梦王姬道:“这都是你指点得好。”伍封笑道:“原来你们还起了名,叫暗器。这名字颇为恰当。” 原来,梦王姬自知不谙武技,若无一艺护身,免不了总要伍封耽心。她为人较好强,当日她用海贝对付支离益,颇见奇效,是以向楚月儿讨教,勤练此术。楚月儿虽不擅长暗器,却在武技上甚有见识,何况她这些年与伍封常常投壶为乐,颇知一些诀窍。有她指点,梦王姬练之又勤,是以长进神速,只不过用海贝不便,遂改用石子,让人觅了许多小圆石给她,随身带着,有空便练习。 众人见梦王姬这一手暗器本事极准,无不赞叹。鱼儿大喜,拍手道:“大娘这飞石本领厉害得紧!”梦王姬笑道:“这本事你可让三娘教你,不过飞石虽然方便,毕竟不能及远,只好防身,用于战阵却没甚威力,你还得勤练连弩射艺才是。” 宴饮至晚间方散,次日鱼婆婆等人告辞之际,鱼部落与飞鸟部落商议,将大和城与荷戈山一带狭长的地方献给大和,使大和城与海边相连一起均成伍封的地方,足有百余里地,至此大和之地由山到海连成一起,伍封正合心意,收了下来,赐了两部不少酒食药物以谢。 鱼婆婆临走向鱼儿吩咐了许久,无非是不要闯祸之类。到第三日时,鱼儿与其他四十五人一早就在阅兵场上等着。伍封、楚月儿和妙公主带了五个小卒走出来,伍封道:“今日开始,你们便专练体力,这里有几十个土包,分一百三十斤和一百斤两种,一百三十斤是男用,一百斤的是女用,你们每人扛一个,在场上绕四周跑动,每跑一百圈,方可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再跑。鱼儿,你虽是我女儿,却也不能偷懒。” 鱼儿等人原以为伍封要教她们武技,却不知道是要让她们跑步。虽然不知道这有何用,但大神的话是非听不可,无人敢问。众人各背土包,绕场跑起来,五个小卒专为她们记数圈数。鱼儿却不愿意被男子比下去,自背了两个百斤的土包,与大家一同练步。十二郎也学她一样,背了两个土包。 第一天下来,从未时开始,便有人支持不住,但伍封毫不留情,板着脸仍逼他们跑下去。到了酉时才停下来,早有人口吐白沫,委顿不堪,十女和十二郎毕竟是熊、飞鸟两部的好手,也能应付下来。鱼儿一人负两百斤跑一整日,虽然脸色发白,却能坚持到最后,可见她的体力的确非同小可,与那高大魁悟的十二郎相比并不力弱。 不过鱼儿劳累一日,与伍封等人一起用饭之际,反而吃不了饭。众女看着不免有些心痛,千方百计劝她多吃些,楚月儿叫来一个侍女,正想悄悄吩咐她,要她晚间弄点食物给鱼儿,谁知道还未张嘴,伍封已经板着脸道:“鱼儿,你眼下不吃,晚间可没有,明白你还要练步,若不吃些东西,明日便坚持不下去。”鱼儿点头道:“是,父亲。”勉强吃了些食物,梦王姬让侍女带她去睡。伍封道:“眼下还睡不得,风儿、阳儿,你们却教他们巫氏的增力之术,练足一个时辰方能睡觉。” 鱼儿下去后,众女看着伍封,她们都知道伍封对女子最为心软,今日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知是何缘故。伍封叹道:“你们定以为我存心折磨人了。我自七岁开始,先父就逼我这么练的,比我今日更严厉。我十岁开始须负两百斤日驰二百里,比鱼儿她们要求快捷得多,十三岁时便要负三百斤一口气驰三百里不停。鱼儿她们的年纪比我那时可大得多了。”楚月儿道:“可夫君天赋异禀,自小就有神力,鱼儿她们怎比得上你?”伍封道:“所以她们眼下只算是我七岁时所练。” 妙公主不解道:“这些人体力本就不错,夫君为何不教他们武技,却只让他们跑步?”伍封看了看众女,知道人人都想问这一句,问楚月儿道:“月儿,你觉得公主与我们铁勇相比,谁的武技高明些?”楚月儿道:“自然是公主高明得多了。”伍封点头道:“公主的武技高明,但在战阵之上,若论战力,必定比不上我们任一个铁勇。”楚月儿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妙公主不解道:“这是何缘故?”伍封道:“战阵之上,与剑手比试不同。眼下这战事,一旦两军冲荡,难以骤解,又时候两军交接鏖战,长者数日,短者一般也有一两个时辰,很少有片刻便分出胜负的。公主剑术虽高,体力却不支,最多两个时辰后便要力尽。铁勇却不然,他们的体力能连续战一日。是以在战阵之上,铁勇的战力要远胜公主。假说梁婴父是我下属,我若要上战城,宁愿带武技不如梁婴父的小兴儿协阵。” 梦王姬点头道:“原来如此。夫君是想将鱼儿等人训练成勇猛的战士,而不是武技高手。”伍封笑道:“今日这些人都是可造之材,尤其鱼儿、十二郎大堪造就,不过要吃点苦头训练才行,过得月余便没这么辛苦了。我对她们故意严厉,便是要让她们服从和遵令而行,这是勇士的第一点要训练之处。” 果然过了月余之后,四十一人便能应付每日艰辛的跑步,鱼儿更是轻松自如,十二郎和十女也都十分出色。伍封嫌十女、十二郎这名字不好叫唤,给他们改名为石芸、石朗,以合乎习惯。四十一人天天练习巫氏增力之术,渐渐与每日漫长的练步融在一起,体魄为之而变。梦王姬还将“坐忘”之术教给鱼儿、石朗、石芸三人,除了石芸不合此道,练了些日子毫无进展,梦王姬遂没让她练之外,鱼儿和石朗却练之甚好,此术比巫氏秘术还灵验有用,二人勤练不辍。 如此过了三月,已经入了冬天,天气渐渐寒冷。这日梦王姬终在府内生了一女,整个大和城、大和部落都欢喜不已。伍封抱着女儿扶余,见她生得美丽趣致,果然十分长大,喜翻了心,整日乐呵呵的。巫水、铁勇、遁者等人自然要来祝贺,鱼、熊、飞鸟部落的人也来相贺,顺便将当年贡物送到城中,又各自送来二十名采女,都说扶余是神女。春雨将米粮禽畜收入仓廪,采女也纳入府中。城中饮宴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扶余满月才罢。府中新得小儿,自然是上下忙成一片,喜气洋洋。 扶余满月之后,梦王姬便抱着女儿再理政务,伍封正好全心训练鱼儿等人。 虽然城中有喜事,鱼儿等人的练步训练却并未间断过,一连练了四个多月,再加上巫氏秘术相助,这四十一人便如脱胎换骨,体魄耐力惊人之极。石芸固然出类拔萃,鱼儿和石朗更能负两百斤驰走一日而不现倦色,固然与他们行练“坐忘”和巫氏秘术有关,但二人若非天生长力,也决计不会有如此效果。 这四十一人也养成了习惯,每日不驰行一个时辰,便觉浑身不自在。这日一早,伍封对鱼儿等人道:“你们今日练一个时辰,便各自睡觉养神,自今晚开始,你们另有训练。” 到了晚间时,鱼儿等人又到阅兵场上,伍封让人拿来许多革套,让他们戴在手足之上,连脸上也用革套蒙着,只露出眼睛和口鼻,这些革套都是特制。又拿来用山中老藤和硬木合缠制造成的细长木棒,每人发了一条。这种山藤是伍封由山中找来,带有些许韧性,坚硬之处不下于寻常铜器。每人还发一只火把,暂未点燃。 准备停当,伍封、楚月儿和商壶带着四十一人和十个侍女出城,随身还带了釜、缶、碗、箸等物,出了山谷,翻了两座山到了一山下,伍封命他们将火把点着。鱼儿等人见发了木棒,以为伍封今日开始要教他们武技,不料大老远到了这地方,愕然不解。 伍封指着这山道:“这山上有无数毒蛇,奇毒无比,其中还有个蛇窟,人称万蛇之窟,你们今日便上山去,在山上过一夜再回来。”众人脸色微变,他们都知道这山之可怕,平日闻之尚且心惊,伍封竟要他们在山上过一晚,简直是恐怖之极的事,连鱼儿这种天生胆大的人也暗生惧意。 伍封板着脸道:“眼下入了冬天,蛇儿要蜇伏冬眠,是以林中能动之蛇并不太多。你们分为九组,在山上过夜肯定要折枝生火,仔细树上、草丛中有蛇,火生起来,附近的蛇多半会醒,你们可要小心。我和月儿便在山下,万一你们有谁被蛇咬了,马上送下来。”鱼儿等人心中虽怕,却不敢违伍封之令,分成了九组,战战兢兢上山。 商壶看着这山,暗生惧意,道:“姑丈,姑姑,这山上凶险得紧,鱼儿她们还不会武技,只怕会被蛇伤了。”伍封道:“我特意等冬天蛇蜇之后,才让他们上山,眼下能伤人的蛇已经很少了。他们身着厚衣,又有革套包裹手足头面,革套上还涂了月儿配制的避蛇灵药,只要他们小心些,倒不会伤着。何况每人身上还戴了一个蟒皮腕套,此套可以避蛇,只是我没有告诉鱼儿他们。”楚月儿仍然甚是耽心,道:“夫君,为何非要他们上这山上过夜?”伍封笑道:“上这山有三个好处,一时练其避寒之能,二是可与同伴合作,三是练其胆量,有胆量方能沉着,这是最要紧的。” 三人早有准备,与侍女在山下避风处点了堆大火,静静等候。如此过了一夜,鱼儿等人陆陆续续由山上下来,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到山下都长声吁了口气,显是这一夜肯定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楚月儿早已经备好热腾腾的姜汤,大家各饮了一碗,身上渐暖。侍女又将架在火上烧着的大釜揭开盖,热气腾腾地香气扑鼻,鱼儿等人闻此异香,立感饥饿难耐。侍女递给各人一双箸,给每人盛了一碗。 众人早饿了,拿着就食,只觉里面那一段段的肉滋味极其鲜美,也辨不出是什么肉,这些人心下都寻思:“大神和天孙人弄的食物也格外好吃。”鱼儿却是每日与伍封等人一同用饭,早知这位大神父亲与各位娘亲的饮食极为讲究,石芸、石朗二人也时时与伍封等人一起用饭,便不觉为怪。 侍女又给众人盛满一碗。商壶笑道:“这釜中的蛇羹是天下美味,这是老商在成周时向小刀学来的秘法,你们都吃多些。”鱼儿等人大吃一惊,鱼儿颤声道:“老商,我们吃的是蛇羹?”商壶笑道:“自然是蛇羹,否则哪有这么鲜美?你们上了山,姑丈和姑姑其实也跟上山去,抓了上百条毒蛇来,老商除皮剔骨,加上调味,才煮出这么好的汤来。不过比其小刀可差多了,鱼儿妹妹得闲了,老商带你去到小刀处混点吃的,他做的蛇皮才叫好哩!大凡这蛇,越毒滋味越好。” 众人看着碗中那一段段蛇肉,面露惧色。楚月儿笑道:“毒蛇之毒,全在毒囊和毒牙,肉是无毒的,你们下山之前,我们已经吃了不少。若有毒也早毒死了。”伍封正色道:“你们能在山上过夜,怎么连蛇肉也不敢吃?都吃下去,吃饱为止。” 众人不敢抗令,将碗内的蛇肉蛇羹吃得干干净净,但再没有人敢多吃了。虽然他们知道这蛇羹肯定是无毒的,但心中发毛,多少有些恶心恐惧之感。 伍封见这是第一日,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是足够了。不禁微笑,赞道:“你们做得很好,果然是胆量过人。想来昨晚你们没怎么睡,今日训练便这样,你们回去睡觉,晚间再来。” 他这数月以来,一直对鱼儿等人十分严厉,今日忽地微笑夸奖,鱼儿等人见得大神赞许,立时精神大振,登觉信心倍增。 众人回城之后,鱼儿等人去休息不提,伍封与楚月儿去逗弄扶余好一阵,才回去休息。其实他们晚间因耽心有人被蛇咬伤,也不怎么睡过。 鱼儿等人白天跑一个时辰后,每晚上山,一月之后,对上山之事便毫无畏惧了,晚间在山上也能轮流睡觉,不再像刚开始时都强打精神,坐立不安。 伍封这才开始教他们武技。他见九鬼那长刀甚好,早让庖丁刀打造了五十柄这样的长刀,本来寻常的长刀、长矛都是用木为柄,前面镶着刀刃矛头,但伍封见这些人力气都大,便全部用青铜打造,细杆长有八尺,细窄如同柳眉的铜刃长有四尺,重有十斤。因为鱼儿和石郎的力气远胜侪辈,是以略粗重些,刀重十八斤。众人的刀柄上有四个字:“横扫千军”。这数月来梦王姬等女有暇便教鱼儿、石芸、石朗三人说中土话,认些中土文字,是以他们三人对这四个字也能认识。 伍封将刀发给每个人,道:“这刀名叫扫刀,意指持此刀可以‘横扫千军’。我教你们的刀法,名叫‘一刀斩’。大繁若简,每一招都无变化,实则是由许多变化中合并而来,只要你们能快、准、狠,一刀斩出,敌人便会被你们一刀两段。这种刀法短柄的也照样使,同样是双手握在刀柄上使动,那便成了双手刀法,适于缠斗。单手刀法相同,只是另有手要配合步卒长干使用,攻防兼备。”鱼儿等人甚是兴奋,跃跃欲试。 这伍封当下便教他们刀法。这刀法是他由教鲍兴的斧法中化来,不过他眼下的武技已臻化境,新创的刀法虽不如鲍兴的斧法狠辣凌厉,却融入了“无心之诀”的快刀诀窍,实用有效。 楚月儿在一旁看着,只见这刀法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运刀只有直击和圆击两种,直击唯求其快捷,圆击如同抛物,加些旋力的原理在里面,使每一刀上的力道凌厉而凶猛。楚月儿暗暗咂舌,心忖这刀法看来虽简单,实则集武技之大成,只要善用这直圆击法,任何刀法剑术也能厉害无比。 伍封每三日只教一招,让人终日练习,晚间上山之时,便改了规矩,规定提刀上山,每晚至少要斩杀一百条蛇,次晨将蛇拿下山来才算合格。 “一刀斩”刀法也只有九招,二十多日便教完了。不过越往后来,鱼儿她们杀蛇便越是不易,全因冬天蛇都蜇伏在洞穴冬眠,非得四下翻出来斩杀不可。 此后便是对战练习,各位以棍代刀,相互比试,最后是由九鬼、春夏秋冬四女、商壶、妙公主、楚月儿、伍封依次相试,让他们熟悉如何应付各种兵器。楚月儿等女对石朗也颇为喜欢,暇时也教他些剑术。无论练什么,这四十一人每日一个时辰的急驰已经成了定制,是必练的基本功夫。两三个月下来,便看出这四十一人身手之高下来。鱼儿、石芸、石朗毕竟是鱼、熊、飞鸟三部落中首屈一指的勇士,格外厉害些,鱼儿最强,石朗稍次之,石芸又弱些,却都胜过其余的人。其余的人男比女略强,大致相若,任何一个女子都能与九鬼大战二三百招,丝毫不弱。石芸能敌同伴三人,石朗能敌同伴五人,比商壶还胜过一筹。众人之中以鱼儿天赋最好,因自己是大神之女,自然是用功格外勤勉,是以比试起来,竟能以一敌六,居然连商壶也远非其敌手。 当众人发现自己不弱于九鬼时,便知道伍封这种不近人情的残酷训练之效,短短半年之间,自己竟然至少能与威震扶桑的赤鬼九鬼打成平手,无不兴奋,对伍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已经冬去春来,过了新年,已经是公元前四百七十三年。晚粮已经收成,又是春天下种之际了。 鱼儿等人又多了许多要学的东西,譬如弩射、骑马、龙爪、泳技等等。 半年下来,这四十一人体魄已经是惊人的强悍,身手也极为灵活,剑术刀术均有所成,尤其是每晚在山上与蛇共处,无不胆大心细,临危不乱,是以练习它技觉得容易之极。 这时候晚间上山,风险便大得多了。因为春暖之故,群蛇蜇伏苏醒,四下里出来。好在一个冬天下来,山上的蛇被杀了六七成,众人又武进日进,是以并不觉得毒蛇难以对付。初春不过十余天,鱼儿等人能斩之蛇已经少之又少,不过伍封也不再限他们斩蛇之数。再过数日,四十一人就算是白日上山,在山上找遍,整日下来也难斩十条蛇回来,这么一来,他们寻迹蹑步、悄然穿林的本事也不知不觉大增。 这日伍封大摆酒宴,专门犒赏鱼儿等四十一人。席间伍封一改平日的严厉,笑意盈盈,对众人大为褒赏,禄秩加倍。 楚月儿道:“想不到半年下来,这些人被夫君训练成这个样子,这训练之法甚为神奇。”梦王姬抱着女儿扶余,点头道:“夫君高明得紧,鱼儿她们练体力武技之时,又练其心胆,这些人日后用于阵前,只怕所向无敌。”伍封笑道:“我这法子可是想了许久的,虽然他们的武技比铁勇还略有不足,但比铁勇多了胆略和沉静,又能相互配合,在山上多月,不仅将毒蛇尽除,还因此学会了许多本事。再加上他们思虑简单,更能奋勇,若用于荡阵、偷袭、夜战,那都是最好不过。” 妙公主笑道:“这队士卒该叫什么名堂?是否仍叫铁勇?”伍封摇头道:“不叫铁勇,叫铁卫吧。鱼儿、石芸、石朗!”鱼儿三人起身出来。伍封道:“日后你们四十一人另成一军,名为‘铁卫’,分为男女二队,自今日开始,都是天孙人。鱼儿为铁卫将军,官职与九鬼同级,专管这四十人。石芸和石朗为将佐和将佑,是你的副手,石芸掌女营、石朗掌男营。”他到扶桑差不多十月有余,早已经习惯了大神和天孙人的称呼,自己也这么说。 鱼儿等人大喜,一起叩谢。扶桑人视天孙人为神室之胄,比玄菟人在莱夷九族之中的地位还要珍贵,伍封让他们成为天孙人,比封官还觉荣耀。 众铁卫与鱼儿、石芸、石朗一同受训,感情甚好,鱼儿三人技艺超群,远胜同训的铁卫,尤其是鱼儿更是出众,是以众铁卫对三人十分敬服,早就当了鱼儿三人是首领。何况鱼儿还是大神之女,当这将军自然合适不过。 伍封笑道:“鱼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太过严厉?”鱼儿不料他会这么问,怔了怔,点头道:“父亲大人是很严厉,不过必有道理,这些天我们便明白了,若非父亲大人的严厉,我们现在必定还不成器。”伍封甚喜欢她的坦率,笑道:“其实你们的本事,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我决定带你们往中土去走走,到时候你们可以看看中土的风俗人情,更能一展所长。”楚月儿笑道:“夫君可知道我们为何对这石朗十分喜欢?”伍封道:“是因他力气比其他人大些么?”妙公主摇头道:“这倒不是,你看这石朗若背站着,身影是否与你颇为相似呢?除了个头矮些,又少了些高贵之气外,其余马马虎虎也看得过。”伍封怔了怔,见那石朗的身形似乎与自己还真有些相似,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是以貌取人!怪不得他的中土言语学得最好,原来是你们常与他说话之故!” 正说话时,商壶跌跌撞撞跑来,还未到殿门,便兴高采烈地大呼小叫,道:“姑丈,各位姑姑,哈哈,姑婆婆来了,小兴儿来了,哈哈!”众人又惊又喜,鲍兴竟然能找来了此处,这真是意想不到!这商壶没啥心眼,称呼独奇,众人也不懂他口中的“姑婆婆”是谁,无不纳闷。 便听脚步声急响,鲍兴飞跑进来,见了伍封等人,呵呵笑了数声,又伏倒在地,放声大哭。伍封欣喜之下,站起身来,便见商壶与一人走进来,看那人雍荣华贵,风致卓雅,竟然是庆夫人。原来商壶带鲍兴和庆夫人入府,鲍兴却性急,抢着先跑了进来。 众女轰然,喜不自胜。她们自从飘流在海上,又留在扶桑,已经整整一年,猛地里见到庆夫人,就像久旱遇雨一样,一起随伍封出来叩拜娘亲。梦王姬没见过庆夫人,这是第一次见到婆婆,更是喜悦之余,又有些惶然。他们这一叩拜,鱼儿等人以及侍女等人自然也跟着出来拜倒,整个议事殿上跪了一地。 庆夫人将伍封和众女扶起来,向梦王姬打量了许久,心中甚喜,微笑道:“王姬果然是美丽文秀,封儿能娶王姬为妻,委实有福。”她看着梦王姬抱着的女儿,问道:“这是……”,伍封呵呵笑道:“这是娘亲的孙女扶余,王姬所生,才三个月大小。”庆夫人大喜,忙将扶余抱过来,见她生得十分趣致可爱,又不认生,居然向庆夫人咧着小嘴微笑。庆夫人抱着扶余笑道:“封儿生了两个儿子,顽皮之极,我正想要个孙女哩!这真是天从人愿。是了,封儿还没见过敬儿,妙儿、月儿想必也记挂敬儿和早儿,这次我将早儿、敬儿都带了来。” 妙公主一直记挂着儿子敬儿,大喜道:“敬儿在哪里?”庆夫人道:“现由小红带着,正在巫水帐中。”庆夫人向来没甚架子,众女叽叽喳喳一起向庆夫人说话,声音混杂,庆夫人看着伍封这一群妻妾,笑得合不拢嘴,也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 伍封摆了摆手,众女这才止住了发问。伍封知道妙公主记挂儿子,再加上自己也想见见早儿和敬儿,吩咐商壶带一队士卒到巫水处,将小红等人请来,并将早儿、敬儿抱来。 商壶走后,伍封叫鱼儿上来向庆夫人见礼,道:“娘亲,这是我们在扶桑收的义女,名叫鱼儿。鱼儿,这是你奶奶。”鱼儿向庆夫人见礼,用生涩的中土话叫道:“奶奶。”悄悄问伍封道:“父亲,奶奶怎么看起来比鱼儿的亲娘还年轻?”庆夫人见她容色俏丽,说话又直率,与中土女子相比多了一分飒爽英姿,十分喜欢,拍了拍鱼儿的肩头,笑道:“封儿收了个好女儿。你二十四岁不到,居然有这么大个女儿,真是大占便宜。”鲍兴看着鱼儿许久,乐道:“说起来,这鱼儿还真像我们齐人,与龙伯还有点像。” 伍封哈哈大笑,道:“小兴儿可胡说了,她真像我么?”扶庆夫人坐在当中,又让鱼儿带铁卫下去休息,再取酒肴来,将鲍兴扯到一旁坐下来。 伍封道:“我们中了展如的奸计,差点葬身在海上,好不容易来到这扶桑。小兴儿被展如所制,我一直耽心得很,可又回不去。娘亲怎么与小兴儿在一起赶来?小兴儿怎会脱困?小战他们如何了?”庆夫人忙着逗弄孙女,笑道:“这事你问小兴儿便知道了。” 鲍兴道:“原来龙伯知道了展如这狗贼的事。小战、弦儿、田爷和几位巫爷都好,连大龙、飞鱼、飞牛也一起来了,眼下三艘大舟停在海上,小战等人正在巫水的帐中。夫人说大队人马赶来,一路上便惊搅了人,是以与小人先来看看。” 梦王姬笑道:“原来你们都安然无恙,这真是好了。”楚月儿奇道:“展如良心发现,倒戈了么?”鲍兴笑道:“他没有倒戈,不过全因有秦爷这只奇兵,我们才能一举夺回三艘大舟,展如仓惶之下跳水跑了。”伍封愕然道:“秦兄?”鲍兴道:“是啊,眼下大家对秦爷佩服得很,因他额上的三道伤痕形如虎头之纹,又善虎爪,人都叫他虎爷。”在众人催促之下,鲍兄将前事细细细述说了一遍。 原来,秦失在晋国与伍封分手后,果然去了鬼谷,见到伯昏无人和公子栩,伯昏无人还教了他用虎爪配合其空手技击之术。秦失在鬼谷停了好几个月,才动身往齐国去。 他心想自己若打着龙伯义兄的幌子到莱夷去,必定会身价百倍,但他连秦国太傅也不做,怎会在意虚名?他这“义兄”是伍封为救他一命的权宜之计,虽然二人后来真的情若兄弟,但自己不能凭此而在伍封府中混些身份地位,是以决计隐名到莱夷投靠,再悄悄为伍封立几个功劳,这样才不会让人说他是个趋势附势之徒。 秦失真心实意地,只想为伍封干些事,等他到了齐国,有一日往莱夷去,正好遇见田氏的人大队往北面海边去,似是往莱夷方向。田氏在齐国专权天下人人皆知,伍封是齐君的女婿,早晚会与田氏冲突,秦失也明白此理。他耽心田恒趁伍封不在莱夷,图谋不轨,遂悄悄跟了上去,正好见他们在海边与展如见面,将三艘大舟上的浆手制服,由田氏的人易服上舟。 那三艘大舟上插着的是伍封的“龙伯”大旗,一看便知道是伍封之物。此时秦失便知道有些不妥,他不知道伍封由北面绕道,将由燕国入海回国,是以不知道田氏与展如所谋何事,便扮成田氏的手下,混上了舟,被安排在运送辎重的飞牛巨舟上面,当了个浆手。 他是秦人,自小未乘过舟,一上舟去便晕船,上吐下泻,昏昏沉沉大病了一场。好在如此一来,他病重不能与人说话,避免了被人听出他的秦人口音。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他便习惯了乘舟,也不再晕船了。此时他知道这飞牛上面是庄战押舟,曾在伍封府上见过庄战,知道他为人沉稳,剑术又高。秦失见舟上大多是田氏的人,情势危机,正想设法避过周围匠手的耳目去与庄战见面,三舟上已经情势大变,庄战等人被迷药所制,飞牛尽数被田氏的人控制住。 秦失出身贫贱,在秦国由普通侍卫渐渐当上郎中令,又当上太傅,他不是靠军功上升,虽然不懂兵法,却在宫中呆了二十余年,最擅长应付阴谋诡计。天下列国,要论尔虞我诈,只怕都以宫中为最频繁。秦失在宫中日久,经验老到,知道以自己一人之力硬性救人不大容易,再加上自己大病初愈,体力未复,只能寻机而动。过了七八天,终被他觅到机会,混上舱面,制服了看守庄战夫妇的田氏剑手,解了庄战夫妇、巫木和木遁者的捆缚,众人又救出那五十对胡人夫妇和二十名索家水卒。 秦失和庄战都是一流高手,巫木和那些遁者、胡人又极为悍勇,这一脱困发难,立时将飞牛夺回。舱下的浆手虽是田氏所派,却只是田氏邑地的壮丁,并非田氏的士卒,否则也不会甘心在舱底当浆手。他们对田氏自然不像田氏家臣般忠心,见舟上首领被杀,乖乖投降。反正他们不管跟谁,仍然是当浆手。 由于大龙、飞鱼、飞牛三舟以铜链相连,相距颇远,飞牛上的变故展如自然不知道。恰好次日飞鱼派小舟来飞牛上取食水,秦失与庄战混上小舟,到了飞鱼上面,重施故技救了鲍兴、巫土、巫金和那些遁者,顺利夺下了飞鱼。三舟之中,两舟已失,展如仍然蒙在鼓里。 秦失等人假装飞鱼舱底渗水,故意停下了来,向展如打旗语禀报。展如先后用了十余次小舟,派了许多人来讯问催促,尽被所制,反而被秦失带着遁者乘小舟而混到了大龙之上。展如在越国为将,虽知秦失之名,却没有见过这西方秦国的高手,是以也没认出来。 秦失等人先将田力和那些寺人、侍女救出,再依先前约定,乘展如不备,突然下手。他的空手之技本就高明,又戴着伯昏无人和秦厉共公为他特制的虎爪,不惧利刃。展如的武技本就不及他,又是猝不及防,立时不敌,不过这人毕竟是名将出身,竟然能趁乱间跳水逃脱。那余皇令鲍义一直被押在大龙之上,也因此得以解救。 至此三舟都夺了回来,庄战和鲍兴仍回飞牛和飞鱼,秦失暂管大龙,三舟立刻回航,到朋来岛附近找寻伍封等人。等赶上了朋来岛时,只见到岛上插了不少伍封的旗帜,除了为死者立的坟头,却并无人迹,众人不免大急。 田力见到伍封等人造筏时遗下的残木断藤,猜想伍封已经造筏西行,于是三舟又往齐国驶去,回到莱夷时,由庆夫人口中才知道伍封到了扶桑。 庆夫人收到伍封由扶桑万里迢迢发来的信鸽,本想发信鸽回去,但信鸽来回,全靠信鸽成对成双、互相寻觅的特点,伍封和大舟上都无信鸽,是以无法再发信鸽回去。好在三艘大舟安然无恙,及时赶回。 庆夫人久未见儿子,心中牵挂以久,遂重整三舟亲自赶来,莱夷之事都由公冶长打理。须知伍封等人的木筏是随巨风一路飘流,并无目的方向,是以月余便到了扶桑。庆夫人这三只大舟却是按伍封用信鸽传的粗略地图,不免一路上来回反复,寻觅扶桑之地,在海上整整费了半年,才找到扶桑,见到巫山在荷戈带遍插的龙伯旗号和巫水建好的水港。 伍封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事情因秦失而尽数扭转,看来幂幂之中确有天意。伍封在晋国救了秦失,是本着爱才之心,想不到秦失竟能力挽狂澜,一举化解的危局。若是田恒与展如计谋得逞,后果难以预计。 第五十七章 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伍封问道:“娘,越国自前年便围吴,眼下城破了么?”庆夫人摇头道:“城还未破。我一直派人打探,夫差已经先后七次派使向越求和,越王勾践坚定不允,文种更对使者说了,当日吴国赦越,二十年后终能灭吴,前车之鉴,今日越国不能给吴国这样的机会。” 伍封道:“这事情也怪,颜不疑是勾践之子,他掌吴国的兵权,若是里应外合,早该破吴了。”庆夫人吃了一惊,问道:“颜不疑是勾践的儿子?”伍封将勾践数十年前将己子代替夫差之子的事情说了,庆夫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以颜不疑之才,竟然会倒行逆施,因私怨而毁国事。幸好越国伐吴之时,还未围城,王子季寿自杀以谏,迫使夫差尽收兵权,又疏远伯嚭。” 伍封叹道:“王子季寿死了?”庆夫人点头道:“王子季寿在朝上触柱自杀,不仅使颜不疑、伯嚭失势,还激起吴人拼死抗越之心,是以吴人能由前年坚持到今。不过孤城难守,只怕拖不了多久,我本想派人到吴国去援手,一来家中兵少,你又不在,二来被田恒虎视在旁,不敢轻动。” 伍封道:“不管怎么说,我要先去吴国,若赶得急,能解吴难最好,解不了也可将吴祀带回来。”庆夫人道:“我知道你必会先去吴国,是以大舟东来之际早有准备,兵甲财货足备,舟上都是练了六七年的水卒,尽配以利兵和连弩,再加上乐浪乘、天鄙虎两个水战高手,足堪其用。我怕你身在异域,缺少资用,将家中财货带了两成来,就算要买下半个扶桑只怕也够了。” 伍封微笑道:“扶桑民俗并不开化,钱财无用。”庆夫人也笑道:“我想中土之钱在扶桑必不能用,所以除了黄金,所带全是青铜器皿、兵甲、绢布、陶器等物,最多的是炼好的精铁,都是你成亲后这几年自家练制或是由南方买来,足有四千多斤,还有质地差些的铁石也有数千斤。我想,黄金、精铁就算行遍天下也可用得上,除了是我这些年来搜买积攒下来,还有些是海上龙王徐乘那龙宫宝藏中找出的。” 梦王姬暗暗咂舌,此时才知伍封家中之富庶。须知如今仍是青铜盛行,精铁只在楚、越、吴三国有些,颇难寻觅,价钱又极贵,找遍整个王畿之地,只怕也找不到五百斤出来,想不到庆夫人一来便带了四千多斤,还有质地差些的铁石数千斤,而且所携之物只是家中两成。 伍封笑道:“我在扶桑有地六百里,邑收虽然只及莱夷的两成多,还是算收获甚丰,加上鱼、熊、飞鸟三部落的贡物,足抵三成莱夷。如此之财也算足够了,”他将自己来到扶桑后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与小鹿有关之言语,笑道:“扶桑人当我为神,时间长了,弄得自己也有些神神化化起来。”庆夫人微笑道:“时事原本难料,我生你之前,曾梦见日出东方,龙腾海上,神龙赤日相映,景象甚好。说给你父亲听,你父亲说你日后前程甚广,还要胜过他自己,是以为你起名曰封。如今想起来,梦景或者是应在你在扶桑吧。” 梦王姬点头道:“扶桑虽然比中土落后很多,但民风纯朴,人又坦诚,绝无中土之恶习,夫君在此雄霸一方,未必不是为子孙后代创下不世基业。”庆夫人笑道:“这也说得是。如果扶桑真是如此,我倒愿意在扶桑生活。”楚月儿笑道:“明日我带娘亲四处瞧瞧。”庆夫人点头道:“月儿陪我走走最好。是了,那位东郭子华让封儿承继这六百里,除了诸多原因外,是否还另有所托?只怕所托之事甚难吧?” 伍封暗赞娘亲聪颖过人,精明老练,点头道:“的确有事相托,是以我要往吴越走一趟,一并处置。”妙公主愕然道:“东郭子华所托之事也与吴越有关?”伍封点头道:“有些关系,因为东郭子华的儿子在越国。”妙公主道:“原来东郭子华还有儿子,这真是意想不到。” 梦王姬沉吟道:“娘亲远来扶桑,想必也是与田氏有关?”庆夫人暗赞此女聪明,点头道:“我带了早儿、敬儿来,便是想封儿回齐之后,少了后顾之忧,能与田恒放手一搏,同时也耽心万一不敌田氏,早儿和敬儿却能在异域保全。先年封儿的父亲也是如此,才能保全伍氏一脉。田恒气死了鲍息,那是摆明了与我们为敌。”她虽是淡淡说来,语意中却透着与田恒相斗到底的决心。 伍封吃了一惊,道:“鲍大哥去世了?”庆夫人叹了口气,道:“鲍息这几年因为修长城之事,每日劳累,身子一日弱过一日。田恒强割邑地,使食邑比国君自领之地还大,鲍息到临淄与田恒争论了一番,回去便病倒了。田氏有个叫田豹的人回了齐国,听说在中山为官,被封儿逐走,这人甚得田恒器重。田豹见田恒、田逆兄弟不合,又从中斡旋,田氏兄弟又联在一起。这人初到齐国,未立大功,国君看田恒面上封他为大司寇,自然不会赐与邑地。这人事事争先,几番与田逆抢功,田逆粗鲁,又怎斗得过他?这人对鲍息的二百里邑地十分垂涎。去年闾邱明的儿子闾申不知道为什么与鲍琴争执起来,晚间闾申不明不白死了,闾邱明一口咬定,说是鲍琴派人杀了他儿子。”伍封摇头道:“小琴、小笛与闾申向来交好,当年二人常与闾申到长笑坊去,因此认识了迟迟,惹出祸事来。闾申是子剑的弟子,剑术想是不弱,以小琴的剑术自然敌得过他。小琴行事虽然有些荒唐,但决不会有遣人行刺之举。” 庆夫人道:“因为鲍琴任了官职,此案自然交由大司寇田豹审理,田豹不容鲍琴分辨,判了鲍琴斩首弃市。”伍封大怒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庆夫人叹道:“鲍息听说此事,带病赶回临淄,田豹和田逆二人百般刁难,后来连田盘也看不过眼去,为鲍琴分辨,我又入宫去见国君和君夫人,国君下令释放鲍琴。田豹最终放了鲍琴,第二天却在朝上与田逆一唱一合,闾邱明也在殿上哭诉,都说鲍息教子不严,理当夺爵罢官。国君自是不肯,鲍息知道田豹、田逆多番为难,其实是冲着鲍氏邑地而来,田豹不得此地,鲍氏早晚会大祸临头,索性父子三人辞官退爵,将邑地交还国君。可这地却被田豹拿了去。我将鲍息一家接到莱夷,田逆却还不肯放过,让家臣四下宣扬,说鲍息纵子行凶,又仗势免除其子刑罚,风言风语传到鲍息耳中。鲍氏一家自从祖上鲍叔牙开始,家风严谨,世代清名,如今被田豹如此损毁,鲍息忿怒之极,没几日便吐血死了。” 伍封拍案怒道:“田逆和田豹好生可恶!当日我在中山饶了田豹一命,这人竟然恩将仇报,加害鲍大哥一家!若回齐国,我必杀此人!”便听“轰”地一声,他眼前那木案四分五裂,案上陶碗陶缶在地上摔得粉碎,原来这木案是被他盛怒之下,一掌击碎。 庆夫人道:“倒是小琴和小笛经此家变,猛地生性起来,每日勤练封儿教他的剑术,一心要重振鲍家。”妙公主怒道:“娘亲,这事田恒是否知道?”庆夫人叹道:“田恒那时正好巡视齐燕边境,不在临淄。”梦王姬沉吟道:“没有田恒的默许,田豹田逆二人只怕还没这么大胆子,竟敢与世代在齐为官的鲍氏作对。”庆夫人道:“这也说得是。不过我猜想封儿在外,田恒是个谨慎之人,若无把握将封儿一并除掉,决计不会向鲍息下手。” 伍封缓缓坐下来,点头道:“娘亲言之有理。田恒深沉多智,决不会如此沉不住气的人。我觉得这事情是田逆和田逆二人自把自为,田逆与我有杀子之仇,田豹在中山谋反,若非我插手,多半被他夺了中山一国,这二人与我仇深似海。或是他们报仇心切,见田恒迟迟不向我下手,趁田恒不在故意为之,迫使田恒势成骑虎,与我公然争斗。” 庆夫人与梦王姬点头道:“多半是这样了。”伍封叹道:“怪不得田恒会派人在齐燕边境守着,迫我走海路,又与展如设下圈套来对付我,想是知道我与田家之仇已经不可化解,怕我回齐之后为鲍大哥报仇。谁知道展如并未杀我,而是将我弃在海上。” 庆夫人道:“展如这人鬼鬼祟祟,我早觉有异,本来他与白胜甚好,可一日白胜暴亡,连公输问也查不出死因,我瞧着白胜像是中毒而死,怀疑是展如下手,是以将旋波迁到海岛之上,与我住在一起。展如爱极了旋波,自然投鼠忌器,怎敢杀你?他是想用你的下落来交换旋波。”楚月儿叹道:“这事将波儿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庆夫人点头道:“的确是如此。不过旋波似乎并不喜欢与展如在一起,她在岛上无忧无虑,整日与我纠缠说话,快乐之极,甚得人喜欢,这事倒想我觉得好生奇怪。”妙公主道:“展如这人太闷,平日三两句话也没有,波儿却是喜欢新鲜刺激的,自然不愿意与展如在一起了。” 楚月儿想起故主田貂儿,叹道:“君夫人是个明白人,她怎会容许外家如此胆大妄为?”庆夫人叹了口气,道:“眼下最为难的便是君夫人。田氏是她外家,封儿是她夫家的女婿,帮谁都不好,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理,而国君对田氏有气,不免迁怒于她,君夫人烦恼得很,已经消瘦了许多。”伍封叹道:“国君老丈人只怕也难做。”他想起在宫中的外父齐平公,又想起在田家自己的儿子田白,长叹了一声。 妙公主又想起一事,道:“娘亲,渠公老爷子只怕……”,庆夫人点头叹道:“这事我知道了,我派往吴国的探子还看到了渠公的坟冢,正在阳山。”伍封道:“我擅自为老爷子收了个族人,名叫渠牛儿,甚是忠厚,本想让他拜见老爷子,让老爷子欢喜,谁知道还未见面老爷子便过身了。”庆夫人道:“渠公商营一生,机智老辣,是以深知人间冷暖,是以反而喜欢老实人,渠牛儿必能合他的心意。渠公从小就服侍我,忠心耿耿,自不能让他绝后,这渠牛儿便算渠公的儿子,入作我们族人吧。” 说话许久,伍封托故带庆夫人去休息,与庆夫人入府,到一侧房说话,庆夫人道:“早知道你还有些隐情,想说什么?”伍封让侍女退下,先说了小鹿的身份,庆夫人虽然见多识广,又机智聪明,但也料不到小鹿竟是支离益的儿子,不禁目瞪口呆,道:“东郭子华拜托你的事,原来是与小鹿儿有关!这事当真奇了。” 伍封苦笑道:“还有更奇的哩!娘亲,其实除了早儿、敬儿、扶余外,你还有两个孙子!”他小声将田白、赵浣的事说了,甚感惭愧。庆夫人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还有两个私生儿子,这真是意想不到!”旋又苦恼起来,道:“浣儿已被立为赵氏之嗣,日后若无大的变故,暂不必忧心。唯这白儿难办,我们与田氏之间不斗则已,一斗便要分个生死,必难善罢甘休,到时候又怕祸及白儿。唉!” 伍封道:“这事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反正鲍大哥的仇我是非报不可。”庆夫人见他话语之间透着无与伦比的信心,这一点他与其父极为相似,道:“你最擅长的本事是随机应变,我倒不耽心。只是怕你又弄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伍封怔了怔,道:“这就难说了,我若去吴国,说不好会将西施带回来。”庆夫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伍封苦笑道:“我先给娘亲说说,心里打个底,谁让您生了个人见人爱的儿子呢?”庆夫人忍不住微笑,道:“你怎么不说自己好色呢?唉,这一点你跟你父亲可大不像了。” 伍封派商壶带士卒往大舟上搬运财物,晚间时伍傲、庄战、胡弦儿、秦失、田力、小红、乐浪乘、满饰基、天鄙虎、鲍义以及庄大等庄氏十子都赶到大和城来,城中立时热闹非凡。小红和胡弦儿二人牵着伍早儿、伍敬儿走过来,伍早儿已经五岁多了,伍敬儿也有四岁,都会说话,两个小孩上下打量着伍封许久,响亮都叫了声:“父亲!” 伍封一颗儿立时如融了一般,喜不自胜,蹲下来看着这两个儿子。伍早儿才五岁多,生得却有寻常七八岁小孩那么高,身子甚是壮实,行走之间昂然挺拔,伍敬儿却秀气得很,白白净净地甚是斯文,脸上总是笑着。伍封一手一个抱起来,呵呵笑着:“想不到你们长这么大了。”逗弄了好一阵,才分别交给楚月儿和妙公主。伍早儿才生下来,母亲迟迟便亡故了,伍封遂将他挂在楚月儿名下,家中人都当他是楚月儿生的,伍早儿自己也以为如此,是以与楚月儿极为亲热,与楚月儿纠缠不休,让楚月儿乐不可支。 这时扶余已经吃了奶,鱼儿抱着她随庆夫人和梦王姬由后面出来。鱼儿抱着扶余与庄战、秦失等人一一见面后,伍封将她叫过来,对伍早儿和伍敬儿道:“这是你们的姊姊鱼儿和妹妹扶余,日后要听姊姊的话,不可顽皮。”这两个小子哪知道许多事,一起答应。伍封笑道:“鱼儿,你带弟弟妹妹出去玩,只要不闯祸,怎么闹都行。”又叫商壶叫过来,道:“老商,你带二十个铁卫与鱼儿同去。”商壶最喜欢小孩,笑嘻嘻答应,几人热热闹闹出去后,议事殿内立时安静下来。 伍封心中甚是高兴,对秦失道:“秦兄,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形势大转,否则小战、小兴儿他们只怕性命难保。”秦失笑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我这条命是龙伯救的,眼下又投奔龙伯,自当效力。” 伍封又向田力道:“田兄在大舟上落于展如手上,不畏生死,力斥展如,忠义无双,让我佩服得紧。”田力笑道:“小人既然跟随龙伯,自当忠于龙伯,这有何值得称道的?龙伯如此赞赏,小人当真惭愧之极。”庄战在一旁道:“田爷一路上绘制了详细的航海之图,有此图在手,日后来往这扶桑之土之间就方便了。下次大舟驶动,不到两月便可到齐国。”伍封叹道:“田兄是天下罕见之才,田恒居然因为田政之故,将田兄弃而不用,简直是老眼昏花了。” 田力满面惭色,道:“小人只不过心儿生得怪了,天生对方位地理能够记忆盘算,实在不足称道。龙伯才是天下奇才,到扶桑不足一年,竟能创下如此基业,当真是匪夷所思!”他们已经听巫水说了伍封在扶桑的事情,佩服不已。 庆夫人点头道:“封儿夺下大魔城,又再还给东郭子华,这是绝妙之着。我对封儿了解算是深了,此策连我也意想不到!大和六百里地的得来,与此事有莫大关系。若是封儿的父亲在世,必定也会惊叹赞赏。”她自小对伍封要求甚严,尤其是到齐国之后,更是严加督束,很少这么当众赞他。今日庆夫人也这么说,可见其他人对此事之欣赏赞叹了。 伍傲带着庄氏十子一起上来,向伍封等人见礼。他们有的是楚月儿的族侄,有的还是侄孙,是以称呼起来便怪了,或叫姑姑、姑丈,或叫姑奶奶、姑爷爷,而白胜又与伍封兄弟相称,梦王姬初见他们,一时还弄得糊涂起来。 巫水五人情若兄弟,久未见面,在一起甚是亲热。此刻也一一上前来向伍封等人施礼不提。 伍封想起一事,将鲍兴和小红叫上来,问道:“你们远来扶桑,孩儿伯乐怎不带来?”小红怔了怔,叹道:“伯乐已经送给小宁儿和小英夫妇了。”伍封奇道:“这是何故?”鲍兴道:“小宁儿与小英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公输问表少爷为小英诊治,说是很难有孕。小兴儿上次见了小英,心中不忍,一时大方,将伯乐送给他们当儿子,反正我和小红还可再生,他们二人却高兴得很。” 伍封叹道:“你和小宁儿从小到大的兄弟感情,果然与众不同!小红愿意么?”小红叹了口气,道:“婢子虽然不愿意,但小兴儿也不无道理,是以这事情便只好由得小兴儿这么做了。”伍封点头道:“其实这是件好事。伯乐名义上是小宁儿的儿子,实则还是你们之子。何况小宁儿这儿子得来甚是不易,必定会视若珍宝。” 宴饮之际,伍封笑道:“各位在海上多月,许久未履陆地,远来辛苦,这十日我们便不谈政事,只是在大和境内四处看看,各位看看有何要改进之处。十日之后,我便要起程西去,再回中土。”虽然他回中土之念极为迫切,但也不能如此不近人情,让众人刚来便陪他赶回中土去,何况舟上财物甚多,路程又远,非八九日不能搬卸完毕。 伍封大三艘大舟停靠海边,又有许多人赴往大和城,自然惊动了周围部落。次日鱼、熊、飞鸟各部的尊长都赶了来,拜见“神母”庆夫人以及新来的“神子”和“天孙人”。 本来鲍兴等人还心内暗笑扶桑人的所为,但见她们极为认真,气氛严肃,显是对伍封这“大神”寄望之厚,将部落之安危福祗尽数交在伍封手里。 伍封等人也认真处置各部难解的大小事宜,庆夫人等人虽然听不懂扶桑话,却感受到这种神秘而凝重的气氛,鲍兴等人也肃穆起来,寻思伍封与梦王姬等人,仿佛是带着天意而来,对扶桑日后的开化发展,必将有着极为深远之效用。 伍封还特地告诉鱼婆婆等人,过些天自己要离开些时候,可能有好几个月才回来。忙了整整一日,鱼婆婆等人才赶回部落去。晚间秦失念及东郭子华授艺之德,由伍封陪着,特地到东郭子华的坟上祭典了一番。 次日开始,一连数日,伍封与各位夫人陪着庆夫人等人巡视境内,观看各处农田山地,又看了铜坊陶坊、药田甘竹以及山上的牧地。众人见这大和规模渐成,虽然丁口仍少,不及中土,却颇有繁华之像。听说这大多是梦王姬的政绩,众人对梦王姬都十分佩服。 这日众人到了大和山顶上,看着四周的美景。伍封问庆夫人道:“娘亲,你看这大和之地如何?”庆夫人道:“大和之地比莱夷不会差了,大和之人却是纯朴得很,胜过中土人多矣。这或是与大和还未开化有关,千百年后,大和之人是否还会如此便难说。不过如果有人能大兴教化,习以仁德之教,施以德政,或可避免大和变得如中土人般尔虞我诈,自私自利。” 伍封点头道:“我来大和一年,也觉得这里甚好,若非中土有事,真想常居此地。”庆夫人道:“难道你回中土之后,不想再回来么?”伍封叹道:“只怕一回中土,我就抽不开身了。”庆夫人沉吟道:“当日我离开齐国东来时,你岳丈公冶先生曾说,有你这良将在外,田氏必有顾忌,若身处齐国,只怕难御田氏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连国君也因此而被祸。” 伍封心中一惊,知道岳丈言之有理,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只是中土多事,国与国间日相倾轧,齐国不免卷入其中,我若袖手旁观,怎对得起国君丈人?”庆夫人道:“万事有利有弊,事有可为和不可为。与其为一国之君争地,还不如为一国之民争利。你父亲和孙武在吴国算是功绩标柄,以军功而论,孙武还在你父亲之上,再加上孙武弃职隐居,一路散尽家财给吴人,甚得吴人敬重。然而吴人为你父亲立祀,却不为孙武立祀,这是为何?全因为你父亲助吴王阖闾治国,施以德政,使吴国由一个东海贫瘠弱国,一跃而成富庶强盛的大国,这才使吴人仰望敬重,由心底里爱戴。你与其学孙武之军功,不如学你父亲的德政,施惠于民。” 伍封不禁沉思起来,梦王姬道:“梦梦也是在想,如果我们能使大和由贫瘠变得富强,衣食丰足,更能传文字、兴教化,这种事情更见功业,胜过开疆辟土。我们王室先祖文王、武王、周公都是一时雄主,文王兴周,使百姓教化,称为圣人。周公制礼,德政施民,亦称圣人。而武王伐纣,兴周室数百年,百姓却未称圣人。可见利民事大,为后世景仰。” 伍封笑道:“这么说我便明白了。”庆夫人道:“这一点玄菟法师和被离先生比你想得透,他们相助朝鲜,也无非是想多行利民之事。我不愿意再回中土,省得再看田恒之类的恶行,徒自烦恼。不过你也不必弃中土不理,你有余皇大舟和海行地图,又怀行天神术,来往中土扶桑之间,途中无非是一两月之事,大可以两头兼顾。这扶桑之政交给梦梦,足可放心。” 梦王姬道:“梦梦毕竟年幼,这扶桑之政事还得以娘亲为主。”庆夫人笑道:“我只想逗弄孙儿孙女,饴养天年。封儿只须将昭穆之庙移来便成了。这次我由莱夷带来的庄氏十子,他们为政多年,政事通达,足以相助,小战更是沉稳仁厚,又知道庶民臣隶之苦,可当大用。” 妙公主道:“若是将冉雍先生等孔门弟子请几个来,只怕更好。你有天子太保之爵授人,冉雍先生可当此职。”伍封摇头道:“冉雍先生自然做得了太保,但他们必不会来扶桑。眼下扶桑所需的是丰足,还说不上推行仁和礼,孔门弟子来了,就像让大象驱赶蚊虫,不免委曲了满腹学问。所以娘亲并没有带他们来。嗯,那太保、少保的玉碟我须带着,日后或能用上。”众人听他说“大象驱赶蚊虫”之说,无不好笑。 次日,伍封在议事殿将所有家臣招来议事,连二十八个铁勇町守也都招了来。 伍封道:“过几天我要回中土,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日子,这大和之地决不可弃。大和眼下还是荒蛮之地,须得大兴德政教化,使海外之民知道我中土文化之教导。如果有一天大和、甚至扶桑能如中土般富庶斯文,这就是我们万世不灭之功业。或者这需要数十年、数百年,但辟源兴流,德传后世,是伏羲、女娲、神农、炎黄、商汤、文王、周公之功业,决非立一国、兴霸道所能比拟。” 众人听他这么说,登时十分兴奋。伍封又道:“要行此业,非得有能人为之不可,我们这近年时间,人手不足,俱各辛苦,幸好诸位前来,我想留些人下来。”众家臣纷纷表示愿意留下来。 伍封先将已定的官制解说,道:“我想请秦兄为兵部大夫,未知秦兄是否……”,秦失忙摆手道:“大神,自家知自家事,我不通兵法,当这兵部大夫不堪其职。”他最懂得宫中之政,知道称呼辞令之要紧。他不再称伍封为“龙伯”,而学着扶桑人般改称“大神”,显是愿意留下来,才会依扶桑人的叫法,以免乱了朝堂称呼。 伍封怔了怔,旋即会意,皱眉道:“以秦兄之才……”,秦失笑道:“大神定是怕将官儿封小了,我会不悦。干脆这么着,我出身贫寒,织匠出身,既然有个服部管丝织布匹,我便在服部当个闲散官儿好了。”伍封见他说话率直爽快,不禁微笑,道:“既然如此,秦兄便请为服部大夫。这兵部大夫便让小战担任,总管大和五百士卒。”秦失与庄战都正色施礼以谢。 伍封道:“小傲政事通达,这些年与外父、冉雍先生在一起,想必学了不少本事,便为天君大相,给王姬当个助手,职同大夫,专责各部的沟通调度,是个无事不管的官。”又对田力道:“我新设了一职,名为大藏大夫,专用来往来扶桑和中土,搬运财货资物。田兄大才,便请田兄任这大藏大夫,我将飞牛大舟以及舟上的士卒、浆手都交给你,再让满饰基为大藏大辅,相助田兄。这可是个辛苦的活儿。”田力大喜,他向来自是个向导一类的职司,未充大任,田恒甚或还将他弃之一旁,让他为田燕儿的总管,今日却担任要职,掌管巨舟,为伍封运送财物。这种职司涉及大量财货,非极信任者不能担任,伍封将这职司交给他,可见对他信任之至。田力感激得眼中泛泪,道:“多谢大神的重用,小人必当尽力,虽死不悔。”他也学着秦失,改称伍封为“大神”。满饰基本善骑射,整日与乐浪乘、天鄙虎在一起训练水军,数年下来,如今水上技艺也十分不凡,辅助田力涉海运物自然是足堪其用。 伍封又任巫金、巫木、巫土、巫火为兵部大辅,与巫水相同,众遁者都为少丞,安置军中为将领,协助练兵。巫水仍在荷戈掌管水军,主理渔盐。庄氏十子各依其才,分往六部为辅丞。渠牛儿、公敛宏因功由少丞升为大丞。 胡弦儿为大藏大辅,助春雨管理财物仓廪。鲍义为人忠义,特封为斋藏大丞,守祭台宗庙,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安然养老。 鲍兴夫妇、商壶、乐浪乘和天鄙虎随自己行走,为军中之将。因为庄氏十子在各部,庖丁刀和圉公阳便抽调回来,也随自己出行。 安排已定,伍封正色道:“这大和六百里地,丁口不足,农具大多还是石器木器,牛耕也是刚刚推行,一切还有得慢慢发展。这种事情得依情形而来,我们切不可急功近利,企图一夜之间天下大变。其实我们以五百士卒四下征战,足以一统扶桑,扩疆辟土,但这有何用处?六百里地还不能富足,何以治理扶桑?是以切不可见我们势力最强,便生征服四方之念。小战,我们这五百士卒既是用来对付外敌,主要还是巡视境内,整肃治安。如果赶上地牛翻身、大风相袭,还得动用士卒。” 众臣都点头道:“谨遵大神吩咐。” 伍封又道:“虽然说城以聚民,但眼下人力不足,也没有外敌,就算有的话,小战这五百士卒也足以应付,是以暂不必再建城池。平日常有其他部落持物来换我们的药、青铜器皿、铜镜、陶器、美酒以及青盐,我们以物换物,不可贪利。精铁铸制必备的兵器,次铁尽数拿来铸制农具。” 他叮嘱了许久,笑道:“各位都是大和的要臣,又是天孙人,在扶桑算是身份十分高贵,以各位的禄秩,足够享乐。虽然适当的享乐是要的,未必定要十分清苦,但不要太过铺张,更不要欺凌部民。眼下在扶桑人眼中,民分三等,天孙人最珍贵,大和人其次,其余部人最后。我们虽为天孙人,却不可自以为高人一等,我们的目的,并非将大和人变成天孙人,而是将天孙人融入大和人中,再将大和人变为寻常扶桑人,这才能完完全全收服扶桑人之心,是以各位要尽快学会扶桑言语。另外,事在人为,各位如果发现大和人中有何人才,俱要相荐重用,材士越多,我们这大和便越能发展得好。”众臣正色答应,他们见伍封威肃庄严,心中凛然。此刻在他们心中,恍然伍封既是君权神授的君王,又是上天派来的神人,不敢有疑。 庆夫人见儿子井井有条,心下大慰,或是因伍封练吐纳大成,已至无的境界,脸上自然透着皇然的神气,连母亲庆夫人看着也觉得他天生威仪,伟岸若神,寻思如先夫伍子胥泉下有知,见儿子如此,必定会开心之极了。 伍封又道:“田兄,你的第一桩差事,便是将各位的家眷由中土接来。各位想接谁来,尽管向田兄说一声,除了亲室妻子,就算是宠姬小妾,也要说明,尽数接过来,以免总是心中牵挂,有后顾之忧。”众臣见他如体贴心思,无不微笑。 伍封续道:“田兄舟上有空时,便多觅些愿意来的匠人,举家迁来,这是大和所最缺的人才。各部有所缺时,譬如财物、矿石、种子、种畜,俱要详告田兄,由田兄安排。我已经准备了十车礼物,大多是扶桑的特产,你动身之后,以我之名往天子和齐侯处各贡五车,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田力拱手遵令。 大和之事完毕后,伍封让众臣各自回到安排在大和城下盆地中的府第去,大小依官职有所分别。这些府第建成多月,现只有九鬼、渠牛儿、公敛宏等数人入住,还空了许多,正好将众人安顿进去,各赐坐骑侍女家人,开府建衙,成为大和城的外郭。各臣每日早间入城议事后,便回此处打理政务。 下午伍封将各位夫人、鲍兴夫妇、商壶、庖丁刀、圉公阳、乐浪乘、天鄙虎、鱼儿、石芸、石朗叫来,商议出行之事。 伍封对各位夫人道:“这次回去,除了要走一趟吴越,还要到齐国为鲍大哥报仇,并非去玩乐,王姬和雨儿四人身负重责,秦兄、小战都是新来,这大和之事还得靠你们,所以只想带月儿去,公主……”,妙公主叹道:“我原想去见见父君,但早儿、敬儿来了,我可再不愿意与他们分开,这次我就不去了,也帮不上手。”伍封本就想让妙公主留下来,又怕她不悦,想不到她能自行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梦王姬叹了口气,知道他言之有理,何况女儿扶余尚小,离开自己不得,又不能带着女儿远行海上。春雨四女却十分不乐,夏阳道:“夫君……”,伍封心知其意,想了想道:“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既然有庄大他们来了,又有娘亲和王姬主持大局,你们四人可轻松不少,但这扶桑诸事初定,扶桑人又认熟了你们,你们这次便不要随我去,何况我这次去并非游山玩水,你们还是留在扶桑等我回来。”四女知他言之有理,叹了口气,便没有强求。 这次庆夫人带来大龙、飞鱼、飞牛三艘大舟,各有浆手士卒,还将伍封府中那支寺人队带了百人来。兵车也带了二十余乘,连伍封的铜车也带了来。一百寺人留下二十个擅长驭车的,其余八十人都调入大和城中,飞牛交田力这大藏大夫运物之用。 伍封拟带大龙、飞鱼两艘余皇直接赶往越国去,大龙经徐乘改造,因为舟身嵌了铜板较重,所以浆手比飞鱼多了百人,有浆手三百人,飞鱼只有二百浆手。舟上各有水卒一百二十人,除了少数精擅水性的齐人外,都是乐浪人和索家人,这些人都是训练了数年的水卒。水上之战,箭矢为先,诸人都配上连弩和充裕的箭矢以备战。 伍封由大龙上调二十水卒到飞鱼,命鲍兴为飞鱼之长,小红、乐浪乘为其副手,总共有二百浆手、一百四十水卒。大龙由自己乘坐,带着楚月儿、商壶、庖丁刀、圉公阳、天鄙虎、鱼儿、石芸、石朗等人,一百水卒再加上铁卫和留下的二十寺人,士卒人数也差不多。 安排好人手,鲍兴等人便开始准备远行的食水粮草和诸般辎重、战马、兵器、铜车等物。铁卫各发金甲一领、铁刀一口,这都是伍封破越时由越宫所掠得,又发给铜链一条。庖丁刀将那两面金铁大干放到大龙上,以备它用。 准备了数日,这日伍封向庆夫人告辞,又陪儿子女儿玩了一阵,带着楚月儿等人动身赶到荷戈港,众人乘坐大龙、飞鱼出海。 两艘大舟都挂着早准备好的绣龙大旗,用铜链相锁,相距十余丈,飞鱼在前、大龙在后,尾随而行。余皇速度差不多,这次没有飞牛拖累,都可以尽速行驶。临行前田力早将中土与扶桑之间的海上路径、所经小岛方位刻了数份图板,两舟各挂了两份。乐浪乘是海行高手,便由他在飞鱼上指引海上路径。大龙只须跟着飞鱼的方向,是以伍封将航行之事交给商壶,自己也懒得理会太多。 伍封带着楚月儿、鱼儿、石芸、石朗站在船头,看着周围的海景。 鱼儿四下里看着,十分兴奋,虽然鱼部落常年生活在海边,但鱼部落人没有大舟,涉海不深,鱼儿从来未曾到过大海深处,此刻周围看着,碧海茫芒,心胸登感开阔。石芸、石朗也是兴致勃勃。 伍封道:“鱼儿,你看这海上怎样?”鱼儿兴奋地道:“很好,鱼儿宁愿天天这么在海上。”伍封笑道:“天天让你在海上恐怕又不好了,毕竟这大舟上地方狭小,不能随意活动。”楚月儿道:“我们这一路回中土去,行程甚急,但回程途中想必轻闲,经过朋来岛时,带鱼儿再上去瞧瞧。”鱼儿道:“我倒想穿着三娘给我的水靠,到水中去游一游。”伍封道:“鱼儿的水性想来极好,等大舟停靠时,我们可以下水去试试。” 鱼儿道:“父亲,此刻我最想的是如何驭这大舟。”伍封笑道:“这事你得去向小虎和那些水卒学学,他们水上的远航的本事比我们可强得多了。”鱼儿大喜道:“我们也可以学么?”伍封笑道:“你是我的女儿,只要你愿意,想学什么都成。”他将天鄙虎叫来,道:“小虎,你找几个老练又言语便结的士卒,教鱼儿、石芸、石朗舟楫之术。”又对鱼儿三人道:“你和石芸、石朗的中土言语都说不错了,在舟上左右无事,你们便好生学学这些本事。闷了多与铁卫练习连弩,日后我再教你们水战。”鱼儿三人兴冲冲去了。原来她们三人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舟,上舟后只觉得神奇无比,好奇使然,便想学习如何操纵大舟。 众人这么说着闲话,大舟已经远远将扶桑抛在身后,没而不见。伍封说了一会儿话,斜倚在栏边,看着楚月儿。 他只觉自己正值人生最得意之时,虽然此去中土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却是信心十足。他看着众女,忽想起自己一生中所遇到诸位女子的不同之处来。 他与妙公主认识最早,一直到成亲以后,都与她保持着少年男女青梅竹马般的情义,虽然成亲多年,二人似乎像兄妹多过像夫妇。 楚月儿天性温柔,善解人意,在家中从不争先,凡事都听自己的,并不会自己拿什么主意。其实她的聪明之处决不下于梦王姬,否则也练不出如此高明的武技,这种唯夫君之命是从的女子,正是天下男人最喜欢的类型。而自己与她并肩作战、共历患难,所学又近,是以最能够心心相印。 相比而言,梦王姬却是精明能干、沉着冷静得多,常有独立的见解,还有着女人中少见的自立性。只可惜她是女儿之身,若她是男人,放在任何一国为官,必然是天下名臣。 叶柔、赵飞羽也是与梦王姬同一类型的女子,或者正是因为她们三人身上都有着女子所缺的独立性格,才会被世人视为奇女子。细究起来,自己对叶柔更多是的敬爱,对赵飞羽却是仰慕。 东郭子华也是梦王姬这样的人,她的坦率、豪迈类似男子,只不知道她这种性格是因为她久在代国、或是爱扮男子、或是因为在扶桑时间长了有关,说不定三种原因都有,也可能天生就是这种性格,这使她显示出一种邪气,因而对男人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又想起春夏秋冬四女来,她们出身贫贱,一直是服侍人的下人侍女一类,因此能忍让服从,即使自己娶了她们为妾,她们仍不改这习惯。自己对这情较复杂些,大抵以同情、怜悯、爱惜居多,她们对自己也是敬慕、感激之情多过爱恋之情。 西施又是另一种女人,大概她属于那种男人口中的天生尤物,虽然她是被越人训练出来,但如果没有天生的诱人特性,决计不会有那种让男人难以抵御的、透着妖冶的妩媚。 伍封想起与西施在一起的情形时,心中微微一荡,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楚月儿这时走过来,靠在伍封身边,问道:“夫君又想起西施姊姊么?”伍封对她从来毫无隐瞒,笑道:“我除想姊姊,也想了你。” 楚月儿抿嘴笑道:“你想我什么?”伍封伸手揽住她的细腰,道:“我想着你和王姬、公主各自的可爱处,我能与你们厮守在一起,上天对我的确十分厚爱。”楚月儿道:“我能与夫君在一起,这也上天对月儿的恩赐。” 海上行了三四月,虽然途中也有风浪,但伍封等人已有经验,准备得又充分,便不象第一次远涉大海时那么狼狈了。 这日到了吴东的海上,伍封对吴东海上的岛屿甚为熟悉,将大舟停在在离江口不远的几座小岛中间,既能避人耳目,又可避风。先使圉公阳和庖丁道乘小舟上岸,打探消息。次日二人回来,不住摇头,道:“我们赶得晚了,吴都在七天前已经被攻破!”伍封大吃一惊,道:“什么?” 二人将打听来的详情说了一遍。原来,越军自前年开始伐吴,吴军连战皆败,心胆俱丧。越军势如破竹,直逼吴都之下。这吴都是伍子胥所建,甚为坚固,数年前越军伐吴,在外郭上掘开大洞,后来被伍封偷袭越都,解吴之危,那个大洞遂改为水门,称封门。吴人因有前车之鉴,谨守城池,特别防范越人掘墙之举。越军强攻数次不得,颇有伤亡。勾践用范蠡之谋,在吴都胥门外筑了一座越城,以城逼城,同时派军四荡吴境,就食于吴,以为长久之计。 幸亏越军初动之际,王子季寿以死相谏,迫起吴人的斗志来,夫差又尽收兵权,亲自领军守城,靠着吴都之坚,苦守了两年多时间。数月前越军掘开太湖,引渠到吴都之下,蓄集水势。七天前越人乘太湖水发之际,掘开水渠,太湖水激荡胥门,一夜之间,终将胥门冲破,越人因此攻入外郭。伯嚭趁乱之际,带家勇开了内城一门,投降越人,越军终能攻入,吴都城破。 吴王夫差见势不妙,带了数十人逃出吴都,不知所踪,但越王勾践亲率千余人追往阳山,想必是夫差往阳山逃走。 伍封长叹一声,道:“吴国亡了!”问道:“西施夫人是否与夫差在一起?”圉公阳摇头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伍封寻思夫差对西施十分疼爱,就算逃走,也必然带了西施同去,遂道:“我们跟着勾践追兵的方向,必然没错。”庖丁刀由身上大包裹中取出几面大旗,道:“这是小人趁乱之中,由越军中偷来,龙伯或用得上。”伍封赞道:“小刀当真聪明,有越军之旗,我们行走便顺利得多了。不过此行须要隐密,我和月儿去看看,其他人先不必去,这旗你先收好。” 楚月儿问道:“夫君,我们到了阳山,是否要救夫差一命?”伍封叹道:“大好吴国,在夫差手上沦落敌手,这人是吴国的天大罪人,又与我们有仇,本不该救,不过他毕竟是我堂兄,若看着他死也有些不忍,也未必能救得及,唯有先赶上去再说。” 鲍兴恨恨地道:“依小人之见,我们不杀夫差已经是仁慈之极了,何必去救?”楚月儿道:“夫君若不救夫差,只怕夫君先父伍相国在九泉之下也不悦。”伍封心中一凛,点头道:“月儿说得是,我们能救则救。唉,这人若早听先父之言,怎会如此?” 伍封与楚月儿并未着甲,也不拿铁戟和长矛,只是佩剑简装上岸,让鱼儿、庖丁刀、圉公阳、小红、商壶、乐浪乘等人将大舟驶到小岛之间藏好,守住大舟。 伍封对吴境熟悉之极,二人仗行天之术,专找僻静无人处飞行。晚间赶到阳山之下,只见越军层层叠叠,早已经围住了阳山,阳山唯一的山口下驻扎着越军营帐,足有三千多人,绝非只是千人之数,若加上围山的其他越军,只怕不下于六千人,看来这几天勾践已经抽调士卒陆续赶来。 伍封见越军势大,皱眉道:“奇怪,越军为何不冲上山去?莫非山上还有吴军?”他自小常在阳山中玩,对阳山地形熟悉之极,沉吟片刻,道:“月儿,我们去探一下敌营,了解双方虚实,再上山去。” 二人在越营中军大营顶上往来飞行,只见越营中光亮如昼,营寨四周用了八座巢车了望,布得十分严密齐整,道:“越王勾践果然了不起,一座营寨布得如铁桶般严整,想悄悄混进去不大容易。”楚月儿笑道:“夫君,要不要用老法子?”伍封知道她说的是常用的“美人计”,摇头笑道:“用美人计我可大大吃亏,决计不干。还是用偷袭大魔城的法子好了,我就不信找不到机会混入大营。” 想是越军怕夫差夜间冲下来,营中防备甚严,八座巢车上都有观望的士卒,往来巡营的士卒络绎不绝。二人若就这么落身下去,必然会被人发觉,到时候便打草惊蛇了。 在空中往来飞行了半个多时辰,二人却觅不到机会降落,伍封不免有些焦燥,正想冒险下去,便听山口处杀声四起,营寨帐中忽地涌出许多披甲执矛的士卒,向山口奔去。伍封吃了一惊,想不到越军行动如此迅速,看来都是和甲而卧。想是山上还有些吴军,此刻正想突围。 趁此良机,二人瞧准一个偏僻些的营帐,倏地向帐后避光处落下,脚刚沾地,便有两个士卒走过来,一人道:“咦,好像有大鸟飞下来。”另一人笑道:“哪有什么鸟,你定是看错了。”先前那人道:“文大夫让我们隐身密处,便是怕有高手偷入大营捣乱,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出了事大王和文大夫降罪。”另一人道:“那各处的埋伏神弩手都没有见着,就你一人疑神疑鬼。”二人由帐边转过来时,伍封和楚月儿早已经闪身到了另一帐侧面去。这二人看了一阵,又走开去。 这越人大营之严密是平生仅见,不仅有许多巡哨,隐密处还藏了不少越人弩手。就好像是预先知道有敌人来偷袭,故意设下埋伏一样。伍封暗暗心惊,寻思能将大营的寻常布置弄得像预先埋伏一样,委实了不起。 二人伏在帐后,伍封正想着法子,如何摸到那极为显眼的中军大帐去。这时喊杀声停止,忽听脚步声响起,数人走入此帐。 便听一人道:“大王,我们在阳山之下围了多日,早该一举攻上去,擒杀夫差。”一人道:“文大夫,此战并非要杀夫差,而是要灭吴国,将吴境划入越境。要得吴国,非得在民心上下手不可。夫差毕竟是吴王,我们若杀了他,吴人必定不悦。我们围而不攻,正是告诉吴人,我们并非想杀夫差,而是想让他降服。”又有一人哈哈笑道:“范相国和文大夫之言均有道理。文大夫是要灭绝吴人的最后一点寄望,范相国是想收服吴民之心。寡人便来个围而不攻,迫夫差自杀,既免后患,灭吴人复立之心,又让吴人知道,他们大王并非死于越人之手。” 伍封与楚月儿听出这三人的声音,正是越王勾践、范蠡和文种。二人面面相觑,心下暗惊,想不到越王勾践如此狡猾,将一座中军大帐弄得极为显眼,自己却藏身在毫无异样的偏僻小帐之中。不消说,那座中军大帐内必定埋伏了许多弩兵,专门对付偷营者。幸好二人误打误撞,跑到这真正的中军大帐来。 三人在帐中坐下来,便听勾践笑道:“范相国的妙计果然天下无双,明明是我们引太湖水荡开胥门,却说是伍子胥这潮神显灵,引越人入都,使得吴国仅余的那一点士卒也弃戈归降,以为天绝吴祀。”伍封暗暗吃惊,他征定莱夷和扶桑,神灵之说的确帮了大忙,是以深知以神异慑服世人之妙。吴人最尊敬的便是父亲伍子胥,更兼父亲生前曾说过越必灭吴。范蠡此举看起来似乎简单,实则令吴人见伍子胥也迫于天意,吴国的确已经到了灭亡之时,再无战心。 范蠡笑道:“这是小谋,比不上文大夫的灭吴七术。”文种叹道:“这灭吴七术甚是歹毒,非正人君子所为,相国并非想不出来类似计谋,而是不愿为之。”勾践哈哈大笑,道:“文大夫的灭吴七术寡人还只行其三,吴便灭亡了,相国治国有方,不到二十年便使极弱之越国有灭吴之力,要说天下奇才,当以二位为首。” 范蠡道:“大王过誉了,天下奇才首推大王,这绝非微臣故意吹捧。其次如龙伯、支离益、赵无恤,无一不是罕见的材士,微臣的确算不上什么。若无大王之才,文兄这灭吴七术也毫无所用。” 勾践得意大笑,笑了良久,道:“先前那闯营的老儿是谁?二位认识么?”范蠡道:“那是夫概。”伍封与楚月儿对视一眼,均大为吃惊,原来夫概也赶了来,想是为了帮助夫差。这老人早年与吴王阖闾争位,想不到临老仍忠于吴国,竟会前来助战。 文种叹道:“夫概叛乱逃往楚国,想不到八十余岁还来助夫差。”范蠡道:“夫概之乱是想夺位,而不是想倾覆吴国,否则以楚昭王之贤,怎会收纳他?”勾践冷笑道:“这人当初名倾东南,威震吴越,如今不安心养老,竟敢与寡人为敌。今日居然被他逃了,下次若擒住他时,寡人必定当众斩杀,以免吴人有样学样。”范蠡叹道:“夫概中了十余箭,尤其是大王亲刺的那一矛,入腹半尺有余,这人虽然逃了,但必死无疑,只怕等不到我们擒他了。” 伍封听说夫概受伤,心中大急,正向与楚月儿悄悄离去,忽听文种道:“夫概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龙伯。这人剑术惊人,诡计多端,若他也赶来,必定难以应付。”范蠡道:“他失踪了年余,只怕已经葬身大海了吧?”勾践道:“未必。这人不忌水火,决不会死于水。不过这人最重情义,必定不会弃妻妾而逃,说不定眼下他困在海上,照拂妻妾。何况就算他来了,寡人也有方法应付。哼,这人不来倒好,来了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伍封和楚月儿听他说得凶恶,暗暗惊骇。二人知道这勾践绝非口出大言之人,他说有法子对付伍封,必然已经有所安排。 文种道:“是啊,只要王子不疑回来,龙伯何足为虑?”勾践道:“哈哈,全赖大夫的妙计。”伍封忽觉心惊胆战,勾践将颜不疑派出去肯定是对自己不利,但他究竟是干什么呢? 正在这时,一个士卒入帐,道:“大王,吴王夫差派了王孙骆前来求降。”勾践呵呵笑道:“他七番求降寡人都未准,今日为何又来?带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伍封便听勾践“咦”了一声,又听王孙骆的声音道:“大王,寡君不愿意复国,宁愿以吴国为越之附庸,以全社稷,求大王恩准。”勾践笑道:“你肉袒膝行而至,就以为寡人会答应么?” 王孙骆道:“大王无非是想灭吴以报当年之仇,如今吴甘愿降爵为附庸,实则已灭。大王如想进伐中原,有吴为前驱,齐楚东南而下,有吴为门户。大王既报仇,又示惠于吴,向天下展示恩恕之意,岂非两全其美?”伍封听在耳中,觉得这王孙骆的口才的确不错,无怪乎夫差用他为大行人,专司外交应酬。 勾践似乎略有心动,“嗯”了一声。范蠡笑道:“夫差何其迂也!大王负仇而归,早朝晏罢,兢兢业业二十年,正是为了灭吴报仇。如今吴国已灭,仅余一吴王,若依大行人言语,岂非又将吴地赐还?” 王孙骆道:“当年鄙邑得罪大国,侥幸夺得越国,扣大王于吴,思之汗颜,诚鄙邑之罪也。然而大王在吴,寡君始终未曾加害,最终还将大王放回,还加赐八百里地,增益越地。今日大王能效之,岂非天大恩德?悠悠众口,其说纷纭,大王何不为世人留下以德报怨之美名?”文种咄了一声,大喝道:“当年夫差放我大王,虽然伍子胥苦谏,仍然一意孤行,是其之蠢;吾王天纵英明,今日怎会效夫差之愚行?” 勾践哈哈大笑,道:“大行人请回。你告诉夫差,今日吴亡,并非亡于勾践,而是亡于夫差。夫差先有相国伍子胥之忠义智识,后有龙伯伍封之神勇胆略,这父子二人有大功于吴,夫差反而忍心加害。伯嚭奸险小人,寸功未立,专行奉承,夫差却用之不疑。昔日吴军入越,是上天将越国赐吴,夫差却不肯接受,今日上天将吴国赐于越国,越国怎敢逆天而行?” 王孙骆放声大哭,勾践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寡人念昔日之旧情,便将夫差置于甬东,赐户五百以终老。如何?”文种“哼”了一声,道:“不可,这样必养虎为患。夫差不死,吴人心思不绝。大行人,听说夫差有属镂之剑,每日悬之,当日相国伍子胥死于此剑,夫差何不以此剑自裁?难道非要我们越人攻上山去,以刃相加于身?” 王孙骆自知无望,一路哭泣而去,伍封和楚月儿不禁心下恻然,正想离去,又听一个越卒来报:“王孙骆遗下二书,分交相国和文大夫。”文种道:“拿来我看。”范蠡却道:“书中必无好语,请大王阅之。”文种似是沉吟片刻,道:“正是,大王请观。” 便听勾践道:“嗯,这是夫差的亲笔,是写给二位的。”范蠡笑道:“一国之君下书敌臣,不是笼络,必是反间,书中内容,臣等不必知道。”勾践长笑一声,道:“寡人读给二位听:‘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吾久闻之。敌国如灭,谋臣必亡,何不留吴一线,以自为余地?’哈哈,夫差还是有点小聪明,可惜不能用于国事。”范蠡笑道:“夫差是以己论人,以为列国之君都与他一样。大王不是夫差,臣等也不是伯嚭。夫差何其愚也!”勾践笑道:“文大夫,你怎么看?”过了好一会儿,便听文种道:“这是夫差临死之反间,微臣权当未闻。既然夫差有书来,微臣想作书以回,包管夫差阅书之后,立即自裁。”勾践喜道:“妙极,文大夫请作此书。” 过了好一会儿,勾践哈哈大笑,道:“好!好文字!看了此书,夫差怎还有颜面活在世上?”他叫了个小将,道:“将此书送到山上,交给夫差。” 那小将在帐前备车,伍封在楚月儿小手上轻捏,楚月儿立时会意,随伍封轻轻在地上滚过去,藏身在兵车之下,二人手抓车轴,缩身悬于车下。 片刻之后,兵车出了营寨,往山上而去,那小将一路大呼道:“文大夫有书交付吴王!”这小将颇为知礼,知道吴王在前,一日未死,一日仍是王,趋车直向大为不敬,遂将停在中途。这小将下了车,步行上去。 伍封与楚月儿由车下出来,也跟了上去。本来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对付这小将是轻而易举,但这小将身为使者,杀之无辜。若在小将前露面,这人回去禀告,勾践便知道自己来了,更是不好。是以二人悄然在山中跟行,不让那小将知道。 走了百余步,便见前面有一堆营火,二人正守在营火之前。那小将走上前去施礼,道:“大王,文大夫有书送上。”一人喜道:“快拿来,寡人看看。”听声音正是吴王夫差。 伍封远远看去,正见火光之旁,夫差王冠不知道丢在哪里,头发披落,满脸灰尘,身上的金甲也是残缺不全。 夫差在火光下打开了帛书,读道:“吴有大过者六:戮忠臣相国伍子胥,大过一也;忌义勇而害龙伯伍封,大过二也;伯嚭太宰谗佞,而听用之,大过三也;齐晋无罪,数伐其国,大过四也;吴越同壤而侵伐,大过五也;越亲戕吴之前王,不知报仇,而纵敌贻患,大过六也。”夫差读到此处,垂泪道:“寡人不诛勾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孙;戮相国而害龙伯,为不义之君;宠信伯嚭、颜不疑,为不智之主。天之弃吴,全因于此!” 他大哭一阵,续读道:“有此六大过者,欲免于亡,得乎?昔天以越赐吴,吴不肯受,今天以吴赐越,越必受之,不敢效王之逆天耳!”读完此书,不禁放声大哭。 那越国小将告辞而回,这时一人晃晃悠悠由地上站起来,道:“哭什么?阖闾当初何等豪迈雄略,怎会有如此愚昧懦弱之孙!夫概再杀下山去,助你破围。冲不出去,大不了君臣同死于越人之手。”那人浑身血迹,正是夫概。 伍封和楚月儿等那越国小将远离之后,急忙上前,道:“大王,舅爷爷!”夫差等人大吃一惊,抬头看见伍封和楚月儿,各自脸上变色。夫差是又惊又惭,王孙骆是又喜又忧。 夫概哈哈大笑,道:“封儿,你终于来了,哈哈!”笑至一半,猛地倒下去,伍封闪身上前将他扶住,见他身上仍插着十余支箭,浑身被血染得通红,不禁垂泪道:“月儿,快来!”楚月儿为夫概搭脉片刻,摇了摇头。 伍封见夫概双目圆睁,白须戟张,叫道:“舅爷爷!”夫概却毫无回应,楚月儿为夫概阖上双目,道:“舅爷爷已经亡故了。”伍封点了点头,将夫概放下来,流泪道:“舅爷爷不愧是吴王一脉,毕竟是个英雄。” 伍封低垂着头,小心为夫概拔出了箭,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知道时间紧迫,须得尽快将夫差救走,夫概的尸首越人自会安葬,无暇理会。起身道:“大王,西施姊姊在何处?”夫差摇头道:“城破之际失散了。”伍封想起他由城中逃走时必定是说不出的狼狈,怒气暗生,寻思你连夫人也不保不住,不说是吴王,便连寻常百姓也不如。旋又叹了口气,心忖夫差连吴国也保不住,又怎能指望他保护西施?缓缓道:“大王,离此不远有一山洞,名曰干隧,可通于山下。山下或有越军,但微臣和月儿可以尽力一搏,将其杀退,海上有微臣的大舟,可以救大王逃生。” 夫差想不到伍封不记前嫌,竟然赶来相救,满面羞愧,叹道:“寡人当真是愧见王弟,今日唯死而已,王弟与月公主自行脱身。王孙骆忠心耿耿,便请王弟带他逃脱。” 伍封一把托住夫差的手臂,道:“吴国虽亡,只要大王仍在,未必无复立之机会。”王孙骆本来耽心伍封是来报仇,见他如此,大受感动,道:“龙伯所言极是。”楚月儿从地上拾起数根燃着的松枝,道:“月儿在前开路。” 伍封和王孙骆不由分说,架着夫差,随楚月儿往干隧而去。不一会儿到了干隧之前,楚月儿拨开长草,露出那窄小的山洞,先扔了数根松枝进去,过了好一阵,四人入了干隧,行走一阵,夫差脚下一软,往下跌坐。 伍封叹了口气,将他放下来,道:“大王受伤了么?”夫差摇了摇头。楚月儿道:“大王必是肚饿了。”她取出干粮来,给夫差和王孙骆。待二人食用了些干粮,楚月儿小声问王孙骆与西施失散的经过。 王孙骆叹道:“那夜水荡胥门,听说是伍相国显灵……”,夫差忍不住道:“伍相国怎会相助敌人?这肯定是范蠡文种之谋,以乱我们士卒之心。”楚月儿点头道:“的确是如此,先前我们在勾践营中听得清楚,这是范相国之谋。” 王孙骆道:“胥门是吴都外郭,外郭一破,内城便十分危急。伯嚭狗贼本来一直称病不出,那时忽然带家勇来守城,谁知道这人乘人不备,开门将越人引进来。越人入城,大势已趋,小人率家勇保护大王和西施夫人匆忙出宫,不料王子不疑竟然倒戈相向,要擒拿大王,小人命家勇上前死命抵挡,与大王急逃,匆忙之中,西施夫人便与我们失散了。”夫差恨恨地道:“不疑只怕是失心疯了!” 伍封摇头道:“颜不疑并非大王之子,而是勾践的儿子!”夫差不信道:“什么?”伍封将颜不疑的身份仔细说给他听,道:“大王之子早就被越人暗中加害了,颜不疑是冒认的。”夫差一时愣住。王孙骆叹道:“怪不得王子……颜不疑倒行逆施,将吴政搞得一塌糊涂。想来伯嚭开城投越也是他授意的,伯嚭这人狡猾得紧,未得越人承诺,怎会擅自开城?”他碍于夫差面子,将吴政之失尽数说在颜不疑身上。 夫差面色黯然,道:“幸好越人围城之际,寡人怕这仅余之子陷于城中,又见他身手高明,使他潜出城到齐鲁楚三国求援,若让他引军守城,吴都怎能支持到今日?”他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道:“寡人生存至今,尚存一丝希望在颜不疑身上,谁知道这人竟是勾践之子!寡人国破家亡,四子俱丧,何以生为?好个颜不疑!好个伯嚭!”忽然脸色大变,眼睛直直地看着石壁,手上干粮跌落地上。 伍封循其目光看去,只见那石壁上刻着“夫差”二字,字上还插着两支箭矢。想起这是当年颜不疑火焚阳山谷,自己预先逃出来,藏身在干隧,那时人人愤愤不平,自己在石壁上刻下夫差的名字,与楚月儿各射了一箭。如今刚好停在此处,让夫差看见。 伍封道:“这是当年颜不疑火焚阳山谷时,微臣一怒之下,刻下大王名讳,用箭相射以泄愤,大王无须在意。”夫差羞惭无地,缓缓站起身来,“呛”的一声,由腰间拔出了那口“属镂”剑,猛地横在颈上。伍封和楚月儿齐吃一惊,道:“大王!”想伸手去抢,又怕夫差急了自戕,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夫差看着石壁上的字,长叹一声,道:“天意!天意!王弟,寡人四子俱丧,生无所依,又无颜再见世人,今日便死于此地,王弟切勿阻拦。” 伍封道:“大王……”,夫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王弟,世无万世之君,也无不灭之国。寡人多行不义,就算今日不死,日后也必遭天遣。与其苟活于世让人耻笑,不如一死以谢吴人。百世之后,或者仍有人将寡人与夏桀、商纣相比,以为千秋万代之明镜。”他顿了顿,又道:“吴祀是否能存,吴国是否能复,全在王弟身上,寡人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有王弟和王姑了。小施儿对王弟一往情深,若仍在世,盼王弟能够救她。寡人死后,请用巾三重,覆寡人之面,寡人死后也无颜见伍相国矣!”言毕剑光一动,鲜血喷射而出,溅在石壁那“夫差”二字之上。 伍封上前扶住夫差,只见他颈上创口长有半尺,眼光散乱,伍封道:“大王放心,微臣必会去救姊姊,再杀伯嚭,报大王之恨!”夫差眼中露出宽慰之色,当时气毙。 伍封缓缓将夫差尸首放下,对眼前这人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怜,对他的死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该欢喜,脑中闪过自己一家与他的恩怨恩怨,心中一片茫然。 王孙骆解下自己的衣服,覆在夫差身上,又扯落内衣,果然折成三重覆在夫差面上,这才伏地大哭。 过了良久,伍封叹道:“大行人,我们走吧。”王孙骆缓缓摇头,道:“身为臣下,既不能使大王纳忠除奸,又不能助大王临阵杀敌,在下愧食王禄数十年。今日大王既然身死,在下也要相陪九泉。吴祀之事全赖龙伯,身死以谢便由在下来承担。” 楚月儿愀然道:“大行人何必如此?”伍封知道王孙骆死意已决,叹了口气,道:“大行人欲以死全其忠名,在下不敢阻止。唉,可叹吴国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忠臣不得其死,奸佞反倒保全。月儿,我们走吧!” 楚月儿问道:“去吴都么?西施姊姊失落吴都,以她的身份,越国士卒定不敢擅自加害。如今姊姊多半还在吴都,我们或赶得及。”伍封点了点头,道:“除了救姊姊外,我还想杀了伯嚭。颜不疑被勾践派了出去,伯嚭多半还在吴都。是了,渠公老爷子的坟头便在阳山,我来时已经向娘亲问明了地方,先去老爷子坟上拜祭一番再说。”二人黯然走出这干隧,觅到渠公那并不大的坟头,哭祭了一回,这才以行天之术离开了阳山,往吴都而去。 四更时分,二人已经到了吴都之上,只见吴都城池残破,处处可见血战后的痕迹。或是战后人心未定,再加上天黑,城中无人走动,二人趁机看准吴宫,落在吴宫的花园之中,藏身于假山之后,因为伍封心想,越人入吴,勾践肯定会栖身吴宫,而西施身为吴王夫人,就算是俘虏,按理也该暂押宫中。 二人到吴宫极为熟悉,往后宫而去。伍封此行除了救西施外,还想杀伯嚭,是以不想惊动越人,免得让伯嚭等人知道自己来了,预先躲起来。然而要不动声色在后宫中寻觅西施的下落甚难,又不可能每室跑进去看看,无计可施,只好寻思捉一个宫女、寺人来问问,虽然容易暴露行迹,却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还未到后宫,便见两个寺人手持风灯匆由长廊小径走过,伍封与楚月儿闪身上去,施展点穴之术,将二人点倒,他们手脚甚快,怕风灯跌落惊动了人,一手点穴时,一手接住风灯,将寺人拖到树后。 一个寺人见了伍封,喜道:“龙伯?”伍封愕然道:“是我。”另一寺人道:“我们原本是宫中的寺人,越人入宫后,我们仍被留了下来。”伍封喜道:“西施夫人可在宫中?”一个寺人答道:“夫人在宫中,只是不知道被藏在哪里。”楚月儿忍不住问:“夫人没被越人伤着吧?”寺人道:“越王勾践想将夫人纳入宫中,不许人搔扰她。”伍封皱眉道:“谁会知道夫人的下落?”寺人道:“除了勾践和他的亲卫外,便只有王后和王孙知道。” 伍封想起越王后的勇悍和泼辣,寻思就算捉到了她,这女人肯定也不会乖乖就范,将西施的下落说出来。叹了口气,问道:“王后现在哪里?”寺人道:“听说王后与王孙在后宫整晚说话,眼下还未睡着。”另一个寺人解释道:“越人对我们十分提防,不让我们到后宫去,但越人入吴,宫女寺人不足,是以暂时将我们用着。越人视我们为亡国之奴,不拿我们当人看。”他卷起袖来,道:“龙伯请看!”只见他臂上全是伤痕,大多是火烙的,且都是新伤。 伍封怒气暗生,道:“我看宫内的越人侍卫并不太多,你们怎么不设法逃走?”寺人叹道:“我们就算能逃,也无处可去。眼下吴国也亡了,吴人惊慌失措,还不知道越人会怎么对仿我们哩!”另一寺人道:“那些宫女更惨,整日要应付越人侍卫。不过最怕的是吴国旧臣,除了那伯嚭父子,谁都不知道勾践会否杀他们。” 楚月儿向伍封看来,道:“夫君!”伍封知其心软,想是可怜这些寺人宫女。点了点头,沉吟道:“这两天不逃,日后你们想逃也没了机会。你们如果想逃离吴国,我可以带你们走。这样吧,你们悄悄与寺人、宫女、侍卫联络,稍稍准备,分头出宫,在江口海边集合,设法安身,我们办完了事会去找你们。”他由怀中取了若干金贝交给二人,二人推辞,一人道:“小人们在宫中久了,金贝也有些,怎好要龙伯之物?这两天我们便悄悄离去,在海边等候龙伯。”另一人叹道:“龙伯果然是仁义之人,对小人这些卑贱之辈竟然如此推心置腹。”伍封吩咐道:“不过这事得十分小心,别露破绽。” 他问明了王后所在的宫室后,打发寺人走后,与楚月儿悄悄往越王后的宫室摸过去。虽然宫中三三两两有些越人侍卫,但人数并不多,看来勾践将大军主要调往阳山,是以宫中防卫不足。况且这些越人侍卫并不熟悉吴宫,设防布哨自然是疏陋百出,对付常人自然有余,但在伍封和楚月儿面前,却是如履家径。 伍封曾守吴宫许久,对吴宫极熟,带着楚月儿东转西走,不一会儿便到了先前寺人所说越王后的宫室。只见宫室前站了二十多侍卫守着,要悄悄接近甚不容易,二人随在僻静处飞身上了室顶,悄然摸到室中,听见里面有人声,遂将顶上弄出个两个小洞,凑眼上去往下看。 一看之下,伍封和楚月儿都大吃一惊。只见室内坐着三人,都是认识的,除了越王后外,另二人竟是小鹿和支离益!看见支离益坐在下面,伍封和楚月儿都暗暗沁汗。幸好他们二人的身手比以前又有精进,上屋顶时也格外谨慎,若是换了到扶桑之前的本事,上这屋顶必然会被支离益发觉。 饶是如此,支离益仍抬起头来往屋顶看来,似是察觉有异。虽然支离益绝无可能发现屋顶小孔,伍封和楚月儿仍是不自禁地缩了缩头。 这时便听越王后问道:“先生,王子不疑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你得好好说说,否则他休想当这太子。”支离益似是吃了一惊,忙低下头道:“王后,不疑的确有些地方做得不大恰当,但要说起立太子之事,在下觉得非他莫属。”伍封心道:“原来你跑来越国做客,想是名义上帮助颜不疑,实则帮助你儿子小鹿。”看下面火光摇动,小鹿坐处又较阴暗,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越王后道:“是否因为不疑是你的徒孙,先生才会偏帮于他?”支离益道:“王后说错了。其实无论是谁为太子,与在下都不大相干。在下之所以留在越国为客,是与大王有约。在下助大王杀了龙伯,争霸中原,大王助在下恢复代国。大王春秋正盛,金口已开,在下何必巴结王子?”他语中之意,勾践又不是马上要死了,肯定还可为王多年,足以助他恢复代国,他不必将希望放在下一任越王身上。 支离益又道:“在下既然暂在越国,便得为越国着想。大王二子之中,不疑之才智机略、剑术兵法在天下间可谓罕见,越国有他为王,必能更为强大。”越王后叹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只是我不喜欢不疑那目空一切的神气。与大王相比,他只得大王的沉静,却不得大王的谦让忍耐。” 支离益道:“不疑毕竟在宫中日少,大王这种王者之气自然非他所能学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王后,在下有一言相告,请王后休怪在下直率。”越王后愕然道:“先生是越国的贵客,尽管直言无妨。” 支离益道:“大王仅有王子不疑和王子无翳二子,这二子皆非王后所出。不疑行事虽然有些傲慢,但并非针对王后,而是他性格孤傲所至。何况他视王后如母,才会有些率性而为。正如一家之中,哪有儿子之间终日与母亲唯唯诺诺的?若是这儿子整日对母亲恭敬无比,只怕这母子之间有些难言之隐。譬如伍子胥和伯嚭二人,伍子胥常常顶撞夫差,因为他忠于夫差,是以坦荡无私;伯嚭处处看夫差脸色,又卑躬屈膝,唯命是从,正是因为他有私心怕被夫差察觉。” 越王后脸色微变,沉吟道:“先生言之有理。”支离益道:“王子无翳虽是王后一手养大,但在下阅人无数,只怕他心里未必向着王后。”越王后皱眉道:“先生何以知之?”支离益道:“上月王子无翳请在下宴饮,席上说了许多话,在下也愿意提起。只是在下更衣之时,走错了门户,偶尔到了一间小小的秘室——王后知道,在下这这方面还是有些门道的,秘室中并无它物,只是间祭室,案上供着一个叫‘雪郢’的女人牌位。” 越王后脸色变得铁青,怒道:“无翳好大的胆子!”支离益道:“在下也不知道这雪郢是何许人,只是走错了门户,闯入秘室,甚感惭愧,忙走了出来,关好秘室,不过在门外碰到了王子无翳,也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在下曾入秘室。本来这事在下并未放在心上,不过那牌位上写着‘先母’二字,令在下好生不解。后来听说雪郢曾是大王的宠姬。”越王后怒道:“雪郢这贱人哪里是什么大王宠姬?只是楚人送来的一个宫女罢了!” 伍封听得清楚,心下雪亮,明白了支离益的用意。越王后善妒之名天下皆知,自己当年在越宫中亲眼见过她的妒处。想必是越王勾践与这个叫雪郢的宫女混在一起,还生了王子无翳这儿子。越王后自然不能容忍这事,定是用什么法子或是逼勾践杀了雪郢,再将无翳当成己子养大。支离益说王子无翳暗供雪郢的牌位,自是表示无翳知道雪郢是其生母,他是否有为乃母报仇之念,那是谁也不知道的。至于王子无翳是否真的供了这牌位,只怕是无法查出来,因为支离益话语之中埋下了伏笔,说他由秘室出来碰到了无翳,日后就算搜不出那牌位,支离益也可推说是王子无翳察觉了自己曾入秘室,因而将牌位藏起来。 这番话不管有没有实证,至少已经在越王后心中埋下一个阴影。就算支离益所言不实,但他能知道雪郢之事,王子无翳迟早也能知道。谁能断定无翳不会有为生母报仇之念?就算越王后知道支离益是为了颜不疑之故而有意毁伤无翳,却提醒了越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不过怎么说,这番话对越王后必然有极大的冲激,否则越王后也不会脸色大变了。 支离益道:“请再恕在下直言。王后并无亲生子嗣,日后不疑和无翳之中,必有一人成为越王。王后陪大王在吴多年,以至大王对王后敬爱之极。可万一大王仙去,王后何以为恃?不疑还未回越时,国中只有无翳这一个王子,他早当了自己是继任越王,连文大夫也事他为嗣君。就算王后对无翳再好,他也只当是理所当然。然而不疑却不同,他的身份是这几天才宣示国人,他在越国毫无势力,自然无法与无翳争竞,心中毫无嗣越之念。王后若能从中周旋,不疑若能当太子,岂不是感激王后倍至?自然会事王后如亲母了。” 越王后不住地点头,但她也非常人,脸色变幻了好一阵,缓缓回过神来,道:“此事我会慢慢考虑。”支离益的一番话,使她心情沉重起来,道:“先生和王孙先回去休息吧,有事我再找你们相商。” 小鹿一直没有说话,此刻道:“奶奶。”越王后向他看去,神色立时温和起来,问道:“鹿郢,有事么?”小鹿点头,缓缓道:“王爷爷回来,奶奶劝他勿伐齐国。”他说话向来简捷,如今这么说,是已经相当难得的了。越王后愕然道:“为什么?” 支离益在一旁道:“王孙的心思在下明白的。眼下越国灭了吴,已是二千里大国,势力大张,必惹列国之忌。以国势论,齐楚二国境广人多,就算我们挟灭越之威,与齐、楚相争,或者能有一时之胜局,但终是无灭其国之能。既不能灭,又何必惹事呢?” 小鹿道:“当以吴越之地、养兵蓄武。”支离益点头道:“正是,我们得了富庶之吴地,善加经营,早晚能成与晋楚并肩的大国。齐国虽不及晋楚,却有田氏为相,龙伯为将。龙伯与列国交好,若是引各国之军相助,越军难以胜之。” 越王后不住地点头,向小鹿微笑道:“鹿郢很有见识,虽是少年人,行事却不冲动,很好!比你老子不疑要强得多。哈哈,你们陪我说了一晚,天也快亮了,此刻也该去休息了吧?” 支离益与小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小鹿回头道:“奶奶,那西施……”,越王后皱起了眉头,道:“我先前已经说了,这事情我另有主意,决计不会让大王纳她入宫。但我也不会按你所说,将她送到齐国交还龙伯,否则世人以为我们越人怕了龙伯。此事再勿多言!”小鹿叹了口气,与支离益出门走了。 伍封又惊又喜,惊的是勾践想纳西施入宫,喜的是越王后和小鹿均反对这事。看来这小鹿心里仍有着自己这师父,否则也不会劝越王后将西施送到己处。 楚月儿在一旁扯了扯他,意思是寻问是否下去将越王后擒来为质,交换西施。伍封不喜欢干这种以女人为人质的事,可眼下不知道西施在何处,不这么做还没有法子。 正踌躇间,忽觉心底一寒,虽然未听到任何声响,便觉有人一步步走过来似的,脚步轻得如同羽毛落地,然而每一步都有着奇怪的韵律,如同一支铁矛在地上一凿一凿地欺近。一缕浓烈之极的杀机泛了开来,伍封心中一惊:“支离益!” 当下不及观望,伍封立时捏了捏楚月儿的小手,扯着她和身往屋顶下滚落。楚月儿虽然不知何故,却感到伍封手心沁出了冷汗,也知道不妥。好在二人在扶桑一年,武技大进,尤其是伍封在海浪中逼出来的身法胜过以往数倍,二人仓猝滚落,却未发出丝毫声响,脚尖落地,二人紧贴木壁,一动不动。 便见一条巨大的身影由月光由屋顶映在屋后的地上,须发长衣不住的飘动,形如鬼魅。伍封便觉得周围的风、光、声、影仿佛猛地扭曲,如同被某种神秘的东西纠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漩涡的力量,由那人影身边渐渐漾了开来。 伍封心中暗惊,知道若让这奇异的力量接近,自己二人必然无所遁形,此刻想再躲开须瞒不过这人,情急之下,伍封忽然冷静下来,反而心灵空明。 楚月儿虽然还未及此境,也感觉到屋顶那人漩涡般的力量袭来。这种力量对付常人足以令人翻覆,对付自己和伍封却毫无用处。然而身子若被这力量波及,自然会被支离益所察觉到自己的所在。正在此刻,伍封身上忽地沁出一种似有非有、似无非无的神意,将她尽数笼罩起来。伍封这神意也是一种力量,虽然不及支离益的狂暴,却是合乎天地自然,神意一至,二人便如融入了这天地自然,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在这一瞬间,屋顶上泛落的奇异力量由身边掠了过去,毫无所觉。 在此一刻,楚月儿也猜知屋顶这人肯定是支离益,只因天下间只有支离益一人才有如此魔力。 她与伍封对视一眼,二人均发觉对方面露惊异之色。伍封心知支离益这一年多已经是超凡脱俗,竟能调动周围的风光声影,比以前交手时更厉害数倍,只怕是真真正正成了魔了!自己刚才以神意使自己二人与天地万物相合,本就有些冒险。因为合仍是有,有便易被察觉,如果没有楚月儿,自己便可以进入无的境界,支离益再厉害,也不能知道。 伍封自从在扶桑修炼到了“无”的境界,本来对支离益已经极有把握应付。可先在伏在屋顶时的感受,令他忽然觉得支离益的精进之处更胜于他,自己胜他的机会只怕不到三成。或者这就是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虽为正,虽为天地之至理,但始终不如魔之狂暴。支离益此刻还未动,如果真的执剑刺下,该当如何应付?怪不得越王勾践说有法子对付自己,单是这剑中圣人,便要令自己头痛不已。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听小鹿轻声叫唤:“先生!”想是他们父子怕身份败露,是以小鹿也以“先生”来称呼支离益,而不是称呼“父亲”。支离益嗯了一声,地上残月映出的那硕大的身影立时消失,伍封心念一动,牵着楚月儿立时又飞身上去,伏在在屋顶。 片刻间便听支离益的脚步出现在二人先前立足处,楚月儿心中暗惊,想不到支离益下了屋顶,假意由前而下,实则悄然转到了壁后。这是无法预料之时,不知道伍封为何会猜到,竟牵着她再上屋顶,果然避过了支离益。楚月儿这么想着,心中对伍封敬若天人。 过一会儿小鹿的脚步也到了后壁下,道:“先生?”支离益叹了口气,道:“奇怪!”小鹿道:“什么?”支离益缓缓道:“你师父龙伯并没有死。”小鹿喜道:“真的?”支离益叹道:“我以为他来了,原来是错觉。不过先前我的感觉十分清晰,龙伯必定离我极近,想是他正赶来越国,我才会有所觉察。”小鹿沉吟良久,道:“先生真要与师父一决高下么?”支离益叹道:“你师父是我平生唯一的对手,如此高手若不一较高下,我会终身为憾。我练剑一生,数十年无甚长进,以为剑技一途尽止于此境,不料与他一战,让我另觑剑术的至境,这一年多来才能有所大成,想来他也是如此。与他动手,我将无法收敛,只怕是生死相决。他若死于我的剑下便罢了,万一我死于他的剑下,你不必报仇。何况我不能胜之,天下间将无人能胜他了。” 这时便听越王后的声音道:“龙伯难道真的比先生还厉害么?”支离益长笑一声,道:“如不比试,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龙伯必然比以前厉害了许多!”越王后道:“我倒不大相信,先生是剑中圣人,只怕是将龙伯看得太要紧了。先生适才的神机,连我在屋内也差掉跌倒,委实惊天动地。”支离益道:“或是我多心了些。只因我即刻要往越中去练兵,是以不得不在宫中探察一番。” 伍封心中暗喜,原来支离益要离开吴都,怪不得他会如此谨慎。 越王后道:“先生今日就走?何时回来?”支离益道:“本来我想多呆几日,但龙伯正赶来,我便不能耽搁。待我炼成了这支无人能敌的奇兵,便会回来。”越王后奇道:“什么‘奇兵’?”支离益道:“王后请恕在下暂不说出来,实则这支‘奇兵’练起来十分不易,也不知道何时能成,是以在下连大王也未告知。”伍封听他言下对这支“奇兵”甚是自负,心中凛然。这支离益的异术层出不穷,除了剑术和空手格击之外,还会飞纵、土行,铸剑之术也天下无双,他练的“奇兵”想是格外的出人意料,不得不小心。 支离益向小鹿道:“在下不在宫中,王孙要勤练剑术,保护王后安全。”小鹿道:“是。”支离益向越王后告辞,越王后叫了几个宫女道:“你们送送先生,顺便将条桑唤来。”伍封心道:“条桑?那落凤阁四美之中,鸣蜩、萑苇、秀葽均已死了,唯有这条桑被我放走,想不到眼下她在吴宫之中。” 支离益走后,越王后叹道:“先生的本事当真是天下无双,小鹿,难得先生如此看重,你可要好好向他学习。”小鹿道:“是。”越王后笑道:“小鹿,你一夜未睡,先去歇着吧。”小鹿也告辞走了,越王后缓缓走回屋去,坐在案后沉思。 伍封见只有越王后一人,本来是最好的动手机会,但又怕支离益还未走远,只好忍而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条桑带了二十多个着甲挂剑的越女回来。越王后问道:“先生走了吗?”条桑道:“先生已经出宫,乘车走了。”越王后点头道:“正好,条桑,你去将西施那贱人带来。”此言一出,伍封在屋顶不禁微微一震。 条桑愕然道:“王后?大王有命……”,越王后怒道:“大王之命算什么?眼下大王不在宫中,便得由我作主。哼,大王想纳西施入宫,我偏不让他如意。” 条桑一身戎装,轻笑一声,道:“王后,这事只怕不能太过明显,若被大王知道总是不好。”越王后沉吟良久,点头道:“也好,条桑,你将西施送到太湖去吧。”条桑格格笑道:“桑儿遵命。”她带着二十个侍女出门。 伍封和楚月儿立时想悄悄跃下去跟上,谁知道还未及动,便见几个人匆匆走来,为首一人正是大仇人伯嚭。一个侍女进屋禀报:“王后,太宰伯嚭求见。”越王后哼了一声,道:“伯嚭是吴国的太宰。可不是我们越国的太宰。着他进来。” 伍封寻思道:“伯嚭天未亮便跑来,想干什么?”他极想听伯嚭的说话,又想去随条桑找西施,正是分身不暇。楚月儿小声在他耳边道:“夫君去救姊姊,月儿听听伯嚭的言语。”伍封暗赞这丫头善解人意,点头小声道:“你在笠泽边上等我。” 他转到屋后,觑着条桑等人先走离去的方向,小心追上去。才到一处宫室不远处,便见条桑抱着西施,带着侍女匆匆由一间屋室出来,一路吩咐侍女准备马车。伍封心思一动,既然越王后派人将西施送走,自己在太湖边上下手,便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条桑到了宫外,将西施放在一乘车上,与众侍女各上了车,往城西南而去。这时伍封早已经偷偷附上了最后一乘马车的车底,条桑等人毫无察觉。 众车到了城门时,这时天色已明,刚刚开城。城门的士卒见是宫内的马车,不敢多问,放了条桑等人出城。不一时,兵车到了太湖边上,停车之时,伍封趁乱间滚到了路旁草丛。 伍封向湖中看去,见并无船只,心中奇怪:“湖中无船,条桑她们来干什么?”正这么想着,忽见一人带着三十余士卒由条桑等人林中出来,远远看去,那人竟是颜不疑! 伍封心内暗惊,寻思幸好自己早一些由车底滚入草丛,否则便瞒不过颜不疑的耳目。这人眼下虽然未必是自己的对手,但他身手甚高,有这么多人在旁,要杀他可不算容易,不免泄露自己的行藏。 伍封心道:“颜不疑怎会在这里?看这样子,似是与条桑预先约好的。”远远见众女将西施围在中间,又见士卒由林中推出一个大大的黑黝黝的笼子出来,暗觉不妙,心中忽地涌上一缕恐惧,心如电转,急忙闪身往湖边滚去,潜入水中,急向颜不疑、条桑等人立足处游过去。 才到近前,便见水花四渐,一个大笼子沉入水中,细看笼中有一个人,正是西施!只见她被捆在笼中,身上被捆扎着一块大石,正连人带笼直往下沉。 伍封吓得魂飞天外,忙游上前,见这大笼竟是精铁所制,每一根铁枝径粗达寸许,极为坚韧。伍封见状甚急,忽见笼顶上的铁栅似乎未合上,大喜之下,忙游到顶上,钻入笼中,一抱将西施抱住,吻在西施的小嘴之上,度气过去,同时由腿幅中拔出短匕,将西施身上的丝绳割断,大石落在笼底。 西施正气闷欲绝,昏沉之间,忽然有气息度入,睁眼看时,见抱着自己的人竟是伍封,眼中显过一缕喜色,旋又露出焦急的神情。 伍封怔了怔,忽觉不妙,想起一事来:“颜不疑和条桑既然要加害西施,在她身上绑了大石,又何必再用这铁笼子?何况如今天下精铁难觅,费这么多精铁做个铁笼子,肯定有重大的图谋!”他这么想着,忽觉笼顶一动,只见那笼顶的铁栅自动合上,将铁笼封住。 伍封忙抱着西施游上去,伸手推那笼顶铁栅,却是稍稍动了动,仿佛天生就打造在一起一般,便见铁上有几道极粗的铁链连着。伍封心道:“糟了,中计!” 这时铁笼忽然又上升去,渐渐出了水面,被拖到了陆上。伍封放开西施,向笼外看去,只见颜不疑和条桑等人正看着他和西施,仿佛看着一样极新奇的物什一般,诸人都面露笑意,唯有颜不疑却依然是那冷森森的模样。那三十多士卒正手执神弩,搭箭对着笼中,只要伍封稍有所动,必定是乱箭齐发。这神弩能一发三矢,一射之际比家中勇士惯用连发三矢的连弩还要厉害,伍封知道此物的厉害,心知这么近射出来的箭矢三五支还有把握格挡,数十支射过来,那是毫无抵挡之力。 再看西施时,见她早睁开眼来,正痴痴瞧着他,眼光似开似阖,微微眯着,眼中也不知道是湖水还是泪水,显得如这太湖般深邃而绵绵。 伍封忽地产生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感觉。既然脱困不易,索性顺其自然,他看着西施的绝美妩媚,对颜不疑和条桑等人反而并不在意,只觉与西施这么一起困在笼中也没什么不好。 伍封见西施浑身湿透,曲体玲珑,连忙背对着湖面,用身子挡住她,又解下身上红色大氅,披在西施身上,笑道:“姊姊受惊了。”西施柔柔地叹道:“兄弟,想不到你终是赶了来。”声音中带着一种天生的宛转娇媚,伍封与西施差不多五年未见,此刻听见西施的说话,禁不住浑身轻颤了一下。 西施看着这大氅,见是自己亲手为伍封所造,如今有不少地方残破补过,显是伍封穿着它多番上阵,看起来十分旧了,想不到伍封一直到今天仍然穿着,心下荡漾,良久方道:“我知道兄弟肯定会来的。是了,有大王的下落么?”伍封叹道:“大王薨了!”他将夫差自杀的事说了一遍,道:“大王死意已决,我和月儿没能及时救下来。”西施怔怔地流下泪来,叹了口气,道:“唉,这些年来,大王对姊姊很好。” 伍封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与夫差之间的恩恩怨怨虽然随夫差之死消失,但夫差是吴国的罪人,的确是死不足惜。他见西施泪光眩然,打岔道:“姊姊这身子不好,衣服湿了,须得生火烤干。”西施道:“姊姊练你教的巫氏秘术,这些年身子可好得多了,心疼疾也发得少。”伍封点了点头,对颜不疑道:“颜不疑,这铁笼子想来是要对付在下,与姊姊没甚相干,不如你放了她,在下由得你处置便是。” 颜不疑由得二人说话,此刻才出言道:“龙伯说得是,这笼子只是为了对付阁下才打造的。其实在下刚赶来阳山大营,由父王口中得知夫差的尸体在干隧之中,在下便猜知龙伯已经来了,因为当年火焚阳山桃花谷被你走脱,在下便细搜过附近,发现那干隧。若非是阁下相告,夫差怎知道这地方?是以在下连夜飞赶而来,以西施夫人为饵,请阁下自愿入笼。阁下身手了得,就算是师祖出手,最多也只能杀了你,决计不能让你乖乖地入笼。” 伍封点头道:“你动作倒快,这铁笼子想必是早就打好的了?”颜不疑道:“正是,这是陈音将军亲手所制,在下由越城搬来,正赶得及用上。”伍封苦笑道:“想不到在下最终竟会落到陈兄所造的铁笼之中。他知道这笼子是用来对付在下的么?”颜不疑道:“陈音怎会知道?” 伍封道:“既然阁下如愿已偿,将在下擒住,何必还将姊姊困在笼中?”颜不疑叹气道:“龙伯身手太过高明,一旦这铁笼开了,阁下硬要闯出来时,无人能挡得住。本来在下想让龙伯先自断一臂,然后再作打算,可惜师祖早有吩咐,要与龙伯一较高下,伤你不得。”伍封笑道:“越王恐怕一时间也不愿意杀我吧?”颜不疑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不过事在人为,在下若是杀了你,父王也未必会怎么责怪。嗯,阁下的佩剑……”,伍封摇头道:“除非阁下放了姊姊,在下便将剑交给你。”颜不疑摇头道:“要放人,非得开这铁笼不可,到时候阁下忽然动手,情势便不大好。既然如此,在下宁愿让你带着剑,只是二位衣服湿了,须得烤干。” 颜不疑让人在铁笼旁生了几堆大火,火光熊熊,铁笼内热气腾腾,伍封见颜不疑小心得紧,一时无计可施,索性不再去想,坐在笼中,不住地打量着西施,心中喜悦之意渐生。只见西施依然是那么娇慵妩媚,热气所致,面色酡红,美目流盼之间风情万种,或是因为练了数年巫氏秘术之故,仿佛比五年前还要年轻了不少,形如二十三四岁的女子。 西施见伍封不住地打量自己,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游弋,脸色微红,嗔道:“兄弟!”伍封“哦”了一声,微觉尴尬,心道:“姊姊和月儿一样,真是越来越美丽动人!” 西施见他的眼光颇有些鬼鬼祟祟,嗔道:“兄弟,你这么瞧着,似乎不大好罢?”伍封怔了怔,不禁哈哈大笑,忽地寻思:“为何我与姊姊在一起,心里总有些蠢蠢欲动?看来这与姊姊天生娇媚迷人大有关系。怪不得夫差会被姊姊迷得七颠八倒,连勾践也想将姊姊纳入宫中。” 西施忍不住笑道:“兄弟倒真是奇怪了!四五年未见,面容还是老样子,只是眼神成熟了些。而你这体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伍封猜她想起了那日在灵岩遇袭、自己受了箭伤、而她给自己解甲拔箭的事,笑道:“那日在灵岩之上,我可想不到会有今天。”忽嗅到一缕奇异的香气由西施身上传来,甚是好奇。先前他抱着西施由水中出来,也曾闻过这香气,却不曾在意,此刻闲聊之际,便觉得这香气愈见浓烈。他妻妾众多,周围服侍的大多是女子,早已经习惯了女人身上的香气,然而此刻这香气却格外与众不同,心里寻思:“这是什么香气?”瞥眼却见颜不疑已经远远的走得开去,只有条桑带着女卒守在笼旁。 西施见他忽然不说话了,奇道:“兄弟在想什么?”伍封道:“姊姊身上这香气十分奇怪,以前我怎没在意?”西施嗔道:“兄弟怎么问到人家身上来?噢,这香气是衣服上的。当日我在太庙被越人擒住,越王勾践便特地赐了几件越服给我,说是不愿意见我着吴服。”伍封道:“这衣服想是被香薰制过,此刻被火一烤,便越发的浓烈了。是了,城破之时,你怎么跑到太庙去了?” 西施叹了口气,道:“大王急于出城,我却想到太庙收拾历代吴王的神位,免被越人糟蹋了。不料还未及出去,便被伯嚭父子带人擒住。太庙被越人一把火烧了,也幸亏我预先将神位包好拿走,否则吴人历代先祖的神位便被焚诸一炬。”伍封恨恨地道:“这伯嚭父子好生可恶!想不到夫差不去太庙,反是你去收拾宗祀神位。”西施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夫差么?我寻思你早晚会回来,我没用得很,帮不了你,只好想法子收始这宗祀神位。可惜神位极大,难以拿得太远,我被伯嚭擒住后,这包东西被他拿走了。”伍封心里颇为感动,想不到西施在乱军之中,仍然想到自己,她不是吴人,连夫差也顾不上太庙的事,若非因为自己,她又怎会往太庙去? 西施又道:“你那条大铜戟我也想拿走,可惜太重拿不动,失落在宫中,被越王的孙子鹿郢拿走了。”伍封叹了口气,道:“小鹿儿?” 这时颜不疑走了过来,道:“你们倒好兴致。”伍封道:“既然……”,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忽觉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地无甚力气,不禁晃了晃。西施吃了一惊,忙将他扶住,问道:“兄弟?”伍封奇道:“这事有些奇怪!怎么没来由地会头晕乏力?”沉吟片刻,道:“莫非中了毒?” 颜不疑不禁微笑道:“龙伯觉得这香味如何?”伍封皱眉道:“原来是毒香,这个在下可没有想到。”颜不疑道:“此香名叫‘温柔香’,是计然先生的秘传,条桑仍有不少。”条桑在一旁笑道:“这毒香是计先生所研制的,属于昏药一类,也可放于任何生火之物中,发出异香。虽然不损身子,但嗅者浑身骨软,没有四个时辰决不能恢复力气。当年桑儿在落凤阁常用此毒来应付好色之徒,嘻嘻,伯嚭也曾试过,一睡整宿,他还以为这落凤阁格外宜他,十分睡得好。所以这毒药叫‘温柔香’,只对男子有用。” 颜不疑笑道:“也亏计然能想得出这药,我们将毒药下在西施夫人的衣上,龙伯赶来救她,火将香气烤出,正好一嗅而迷。”伍封叹道:“你们竟想得出这种下毒法子来,当真是用心良苦。”颜不疑道:“这不是在下想出来的,而是父王的主意。”伍封愕然道:“这毒香是早些天就染在衣上,越王也早知道在下会来?” 条桑格格笑着道:“龙伯以为大王是神仙么?桑儿猜想大王未必是为了龙伯,只因西施太过惑人,大王是怕其他的男人趁他不在,打西施夫人的主意,才会将几件薰过‘温柔香’的衣服赐给夫人,让她定要穿上。不料这次龙伯赶了来,正好中计。”她久历风月,不仅说话随便,对男人的心思自然是比较了解,才会这么说。颜不疑见她说话全没有尊卑分寸,不禁皱眉。 颜不疑道:“本来在下不愿意用这种手段,不过父王既用了,在下乐观其成。何况龙伯厉害得紧,除师祖外无人能胜他。在下虽然不大甘心认输,但不得不服,哼,阁下断我一手,此仇自然要报。”条桑也道:“龙伯毁我们落凤阁,杀了计先生、鸣蜩、萑苇、秀葽,此仇也是不可不报。” 第五十八章 胡为我作,不卿我谋 西施耽心道:“兄弟,这可怎么好?”伍封笑道:“姊姊放心,勾践还不想杀我。有我在手上,他便大可以与齐楚相争,至不济也可以我为质,向天子求为侯伯。”颜不疑叹道:“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龙伯。父王正是想以龙伯为质,向天子求为诸侯之伯。” 他让人打开铁笼,条桑将西施扯了出来,再扣好笼子。她对伍封十分忌惮,虽然明知道他中了毒,却也不敢近到身前,是以也不敢将伍封的长剑解下来。 颜不疑命人将铁笼放在早预备好连在一起的两乘辎车上,用十牛牵拉,押着伍封沿湖边往西南而下,西施却被安置在一乘马车上,士卒围在马车和铁笼四周,小心而行。 伍封心道:“颜不疑的一只手是我斩断的,与我仇深似海,他嘴上说不会杀我,难保他心里不会这么想。说不定他会故意安排出个岔子,设法杀了我,又不让勾践和支离益责怪。”他这么想着,渐觉力气恢复,不禁又惊又喜。 原来他身怀吐纳奇术,能自行排毒,当年他在灵岩山上中了毒箭,过了许久才将毒排出,如今功力大进,不一会儿功夫,毒性便由毛孔中自行沁出了。 他不知道这铁笼能否被斩开,而西施的马车离他又甚远,是以没有把握能一时间脱困并抢到铁笼旁边去,索性装成昏昏沉沉的样子,阖眼假睡,以待时机。 大约行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觉路径蜿蜒,到了一处所在,颜不疑命停下来,士卒将铁笼搬下车,伍封悄悄睁眼看时,暗暗吃惊,不禁佩服颜不疑这地方选得好。原来,这是太湖边上一处泥泽之地,名曰越来泽,方六七里地是泥泞沼泽,与扶桑那条八俣大蛇所在地相似,踏足立陷,只能以特制的平底福舟滑行。沼泽中间围着地形稍高的一处干地叫固丘,伍封少年时居在吴国,也知道这地方。数年前吴越大战,伍封便让任公子领一军在固丘埋伏,专抢越人败军的辎重。 伍封暗暗摇头,想不到时过数年,这越来泽和固丘竟被颜不疑用来关押自己之用。自己手下就算有千军万马来救,也只能望泽生叹,无法逼近固丘一步。 颜不疑等人以福舟过了越来泽,又将铁笼放在几乘拼在一起的木舟上,也滑过沼泽,到了固丘之上。伍封悄悄看时,只见固丘上有数排简易的木室,正看时,忽然一缕寒气由木室中沁出来,凛洌之极,逆风如剑,伍封大吃一惊,心知剑中圣人支离益必在这木室之中,若非是他,谁身上能带有如此浓烈的剑气? 伍封急忙阖眼装睡,心如古井而不波。剑气一掠而没,便听颜不疑道:“师祖果然神机妙算,龙伯真的到过宫中,又急着去救西施,以致中计被擒,徒孙幸不辱命。” 便听一人由屋室中出来,脚步极轻,但每一步都如一口利剑戳在地上,威势迫人,自然是剑中圣人支离益。支离益笑道:“晚间我在宫中便知道他来了,虽然他用极神妙之法掩饰住行踪,但楚月儿那小丫头却不能尽数掩藏住。我假扮不知,又悄悄与王后定计,以西施为饵,正好不费气力将他擒来。若不用这法子,宫内宫外岂非被他弄个天翻地覆?”伍封心中凛然:“原来我和月儿在宫中时,便已经被支离益发觉了。这人不动声色,暗中却安排诡计,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人。” 颜不疑道:“是了,一直未见到楚月儿,未知去了哪里。若被她知道了龙伯的下落,说不定会来捣乱。”支离益道:“有我在此,她赶来是自寻死路。何况这丫头不比龙伯,对吴境并不十分熟悉,要找到这固丘来恐怕不容易。嗯,龙伯是当世英雄,你们不要折辱他,等他醒来后好好款待,只是不要放他出这铁笼子,等我们办完了大事,我再与他好好的一战。”颜不疑吩咐士卒将伍封连人带笼搬入一屋室之中,支离益笑道:“其实只要你派人好好看守着西施,一有动静便以她为胁,龙伯就算出了铁笼,投鼠忌器,也不敢胡来。”颜不疑道:“师祖说得是,不过徒孙还是小心些为妙,万一龙伯不以西施为念,强要动手,要拦住他可就难了。” 支离益和颜不疑带着士卒出室,在门口吩咐士卒小心看守,便听支离益道:“不疑,你可安排妥当?”颜不疑道:“徒孙已经安排好了,等我入城之时,自然会有人动手。这一次父王非得……”,二人说着话一路离开,后面的话伍封便听不到了。 伍封心道:“他们想干什么?这二人一个是王子,一个是剑中圣人、勾践的上宾,究竟有何诡计?”忽然心中一惊:“莫非他们假扮我去刺杀勾践、好使颜不疑即位?”旋即又想:“范蠡、文种智谋过人,他们如此用计怎瞒得过二人?支离益和颜不疑想是深知其中道理,不会如此。” 他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什么来,又想起楚月儿来,心道:“月儿与我约在笠泽见面,此刻想必等候已久,她不见我出现,必然焦急。”又担心西施,虽然知道她必定也关押在附近,想必看守的人甚众,她不谙武技,自然是无法脱身。忽又想:“颜不疑这班手下会不会见色起意,欺负姊姊?”这么思前想后,惊出了一身汗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到门前来。伍封心道:“想必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这‘温柔香’的药力已经过了,我若再扮昏睡,反易露出破绽来。”遂睁开了眼,枕臂仰卧,眼光不禁在铁笼上打量。 便听门想处,一人轻步入来,娇笑道:“龙伯这一觉好睡。”伍封侧头看了看,见是条桑,也笑道:“姑娘说得是,在下一向忙碌,很少有这么沉睡之时。” 条桑手上端着一个大托盘,既有佳肴,又有美酒梁饭,香气扑鼻,伍封立觉食欲大振,笑道:“妙极,在下正觉肚饿。”坐起身来。条桑看了看伍封,笑道:“桑儿想将食物拿到铁笼边上去,由龙伯自取,又怕龙伯突然发难。这铁笼的铁枝间隔甚大,龙伯要伸手出剑十分容易不过。”伍封不禁大笑,道:“姑娘送食物给在下,我若动手,岂非是自己打翻饭碗肚饿?”条桑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龙伯可千万不要打桑儿的主意,想擒我为质。龙伯与老先生、王子交手多次,想必知道他们二人的心意,就算有桑儿为质,他们也不会在意。” 伍封一念之间,确曾有擒住条桑为质的想法,只过不这念头转瞬消失,皆因他所想与条桑所说的相似。由东郭子华的事上看来,支离益也与颜不疑一样,是心硬狠辣之辈。条桑只不过是计然这董门弟子的一个下属,只怕连董门弟子也算不上,支离益和颜不疑自然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伍封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在下也不惯对付女人。嘿,姑娘聪明得紧,事先将话说在头里,以免自身有祸。”条桑笑吟吟地道:“龙伯一言九鼎,自然不会欺骗我的弱女子。”上前将托盘放在离铁笼一尺处,飞快闪开。 伍封伸手将食物拿入铁笼,叹道:“姑娘也算得上弱女子?那这世上的人都是弱之极弱了。”他先拿起那一小壶酒,一口饮尽,赞道:“好酒!越酒比吴酒清冽些。”条桑笑道:“这可是桑儿由王后宫里拿来的,自然是好酒。”她看着伍封用饭,笑道:“龙伯难道不怕桑儿在饭菜中下毒?”伍封一面用饭,一面道:“在下既然已经身陷铁笼,支离益和颜不疑又何必以毒物相害?” 条桑微笑道:“他们不会,难道桑儿就不会瞒着他们下毒?龙伯毁我落凤阁,杀了计然先生和几位姐妹,就不怕桑儿报仇么?”伍封摇头道:“就算姑娘下毒,在下也没可奈何,总不能看着美酒佳肴来忍饿吧?不过话说回来,那落凤阁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一面要以色相诱人,一面又在暗中当细作,那阁中的生活莫非很好么,竟值得姑娘如此念念不忘?” 条桑怔住,这问题她从未想过,沉吟道:“桑儿自小跟在计然先生身边,在落凤阁生活了六七年,早已经习惯了。龙伯毁了落凤阁,桑儿还能做什么?若非伯嚭收留,桑儿只怕早已经死了。”伍封心道:“你在落凤阁时就是伯嚭的禁脔,无人敢打你的主意,落凤阁出了事,原来你真的到了伯嚭府中。”叹道:“伯嚭这人可不是什么好物,他收留你有什么好的?定是有所图谋了。” 伍封问道:“既然姑娘在伯嚭府上,现在却又与颜不疑在一起,看来姑娘与颜不疑很熟是熟悉,似乎又另有所归宿了。”条桑不悦道:“我与王子不疑在一起,同伯嚭是不同的,龙伯决不可混为一谈。”伍封心中愕然,寻思这有何不同,见条桑提起颜不疑时,眼中光彩闪烁,恍然大悟道:“莫非姑娘喜欢颜不疑?”条桑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伍封沉吟道:“伯嚭与颜不疑以往表面上争来斗去,实则早有所勾结,眼下这一点须瞒不过人了。只是他们二人将一干吴臣都蒙在鼓里,连任公子那么精明的人也未能察觉,想是交往十分隐密。是了,莫非这事与落凤阁有关?如果在下是伯嚭,自然会让姑娘在中间勾通声息,以此来掩人耳目。”条桑怔了怔,她虽然没有说话,从表情上看却是被伍封刚好说中了。 伍封又道:“原来如此。想是姑娘因此与颜不疑接触多了,日久生情?这人俊秀飘逸,身才玉立,仪表不凡,的确易得女子垂青。只是这颜不疑为人寡情薄幸,决不可依靠终身。”条桑怒道:“哼,王子不疑是个好人,他……他从不碰我,并非好色之徒,可见是个好人。怎会如龙伯所说?”伍封叹道:“颜不疑与你在一起自然是规矩得很了,这并非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而是因为……”,他怔了怔,又不好将颜不疑因练了“蜕龙术”而不能人道的事说出来,揭人隐私,只好含含糊糊地道:“这其中是大有原因的。如果他曾说日后为王,要立你为后之类,那自然是骗你,就算不立为后,说是接入宫中当然是有可能,但姑娘千万不可答应,否则你必会后悔。” 条桑听他言之凿凿,虽然未说明道理,但由神情上看决非胡言乱语,奇道:“为什么?”伍封叹道:“这事情可不好说,在下也不能在背后说人隐私。”条桑哼了一声,道:“你不告诉我,我便去问他。”伍封吃了一惊,忙道:“你千万不要问颜不疑,提也别提,否则他会杀了你的。”条桑惊道:“你说什么?”伍封苦笑道:“在下与颜不疑交往多年,深知其为人,总之这事情你千万不能问。”条桑狐疑地瞧着他许久,心知伍封没有理由骗自己,想是这中间必定有重大缘故,寻思日后觅个良机,待颜不疑心情好时悄悄问他。 等伍封用完了饭,条桑收拾器物,又用一个铜香炉点了些香,立时间奇香盈屋。 伍封苦笑道:“姑娘点的又是那什么‘温柔香’?”条桑格格笑道:“饭菜中当然是没毒的,可屠龙子老先生和王子不疑都不在。龙伯本事大,我对这铁笼有些不放心,万一出点变故,阁下发起难来,无人能制,只好再用上这奇香了,龙伯身子健壮如牛,嘻嘻,桑儿便加多了三倍份量,好在此香不伤身子,龙伯只是多睡些而已。” 她盯着伍封看着,伍封只觉头脑微微眩晕,知道药力发作,假意阖眼入睡。条桑笑了一阵,点了两根大烛插在墙上,盈盈出门,又吩咐门口守卫小心看守门户,渐渐远去。 伍封倚在铁笼中,只觉微微眩晕片刻,便即无恙,也不似先前初中“温柔香”时浑身乏力,心知自己虽然只是第二次嗅这迷香,仗着吐纳奇术,身子却已经渐渐适应这奇毒。何况自己不用口鼻呼吸,鼻嗅只是用来辨别气味,是以所吸入的毒香极少。 他坐在笼中许久,并无人进来看视,也不知是旁人怕了他不敢入来,还是支离益与颜不疑有所吩咐不许人打搅,要不就是众人知道他中了毒昏睡,毫不提防,忽想:“是了,我吃完饭条桑便点着毒香,这些士卒都是男人,怎敢入这木室?” 伍封闲得无聊,打量着这细密的铁笼,忽然忍不住一缕冲动,双手各握住一根铁枝,奋力往来边掰开。 铁枝微微弯曲,但这铁笼打造得巧妙,若是铁枝弯曲,必会牵动上下的铁框,是以看起来只掰动两根铁枝,实则要将整个铁笼牵动,伍封虽然力大,也不可能做得到。何况这些铁枝编得较为细密,就算将紧邻的两根拉得弯了,以自己健硕高大的身材,却也钻不出去,除非弄脱一两根还差不得。但这种精铁不仅坚硬,更多了一种韧性,是以要以人力拉断是不可能的事。 伍封试了试,虽然并不成功,却毫不气沮,因为他早知道支离益和颜不疑既然敢用这铁笼来困自己,必然知道自己对这铁笼毫无办法,是以早就预料难以撼动,只好罢了。 就这么在笼中困了三日,除了条桑每日送几次饭来,伍封再未见到其他人,支离益和颜不疑也不知道去了何处,竟然也不再来。伍封终日吃了睡,睡了吃,无聊得紧,只盼嗅了那“温柔香”好终日沉睡,偏偏这毒药对他又再无效用,是以闷到极处。 这日晚间,伍封忍不住又掰那铁枝,仍只是略略能弯曲些,终是无法穿出去。伍封心里苦笑道:“陈音老兄能将精铁打造得如此有韧性,这手艺果然了不起。”忽想起陈音的习惯,每亲手打造一物,便刻一个“风”字以纪念其先师风胡子。他生性好动,如今困在铁笼中太过无聊,反正是无事可做,遂想这么大个铁笼,不知道陈音所刻的那个“风”字在何处,索性一根一根铁枝去找,以此来打发时间。 这屋室甚暗,虽有两根火把插在墙上,但笼中却难以寻觅辨认铁枝上是否有小字,伍封将夜明珠拿出来,借着莹光每根铁枝由上到下、由前到后细看,还用手摸摸捏捏,若有字时,当可觅出来。 也不知寻了多久,伍封觉得眼有些累,正想罢手时,忽然察觉手下铁枝的底端似有刻痕,心中大喜,将夜明珠凑近细看,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风”字。 也是闷到极处,伍封见到这字便恍如见到了陈音一般,一阵惊喜,心下打招呼道:“哈哈,陈兄久违了。”放手松脱铁枝时,猛觉这枝铁枝微有晃动,不禁一怔。 这铁笼的上百根铁枝伍封已经十分熟悉,知道两头合得极实,如融在一起,无法晃动,不料这一根铁枝却与众不同,竟然有些松动。伍封大喜,上下两头看时,只见这铁枝从外表上看来仍与其他铁枝一样,然而入手用力时,竟然能够晃动,不知道是何缘故。 正在这时,便听室外人声嘈杂,似乎是有许多人到了这固丘上来,伍封记住这铁枝的位置,连忙倒头装睡。 这时,两人由室外进来,一人道:“虽然桑儿不知道王子这一次去干什么,不过猜想起来,应该是大功告成了吧?”另一人小声道:“这是自然,这次无翳可是大大的麻烦了。”说话的正是条桑和颜不疑。 伍封心道:“原来颜不疑是去对付王子无翳,想是为了争这越王太子之位。”忽又好奇:“这木室中毒香迷漫,颜不疑怎么不怕?”正这么想时,恰好条桑也格格笑道:“王子这体格真是奇怪,连屠龙子老先生和龙伯都怕的毒香,王子却天生不怕。”颜不疑含含糊糊地道:“所以说我才是天命的大王,能得天地眷顾。” 伍封心道:“既然支离益也怕这毒香,颜不疑的功夫是支离益和董梧所教,唯一不同的便只有他练过‘蜕龙术’,练此功不能人道,莫非体格也会变得如同女人,才会不惧专门对付男人的毒香?”这么想着,忽想起自从初见颜不疑,便觉得他说话声尖细,是以显得格外阴森,而其外表也俊朗秀美,令人心折,今日才想到其中可能还有这缘故。 条桑笑道:“正是,王子才是真正的越王,无翳怎及得上王子的万一?是了,为何……为何王子对桑儿总是……”,忽然沉声下来,伍封心中怕她要问颜不疑为何从不碰她,若真问出来,颜不疑必然触及隐痛,恼羞成怒,会杀了条桑以遮羞,不禁大急。 幸好条桑没有细问下去,颜不疑沉吟了良久,道:“眼下……这个眼前还不适宜。前日我到干隧去见父王,途中遇到刺客,好在师祖在旁,杀了刺客,不过我受了点伤,虽不说重,但也不能说轻,须得将养。”他这句话说出来,伍封和条桑都大吃一惊,条桑惊道:“什么?” 伍封立时想到楚月儿,心知道这世上能伤颜不疑的,想来只有自己、支离益和楚月儿,这刺客莫非是楚月儿?听颜不疑说支离益杀了刺客,心中大急,立时便想跳起来相问。恰好听颜不疑道:“这刺客是我派人扮的,受点伤便显得真实。” 伍封这才放心,不过这一瞬之间,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条桑愕然道:“怎会如此?桑儿还以为……”,颜不疑似是心情奇佳,竟然笑了两声,问道:“桑儿以为什么?”条桑道:“那日桑儿见王子招集死士,便猜想王子必有大用,以为你派他们去刺杀无翳,何况有龙伯在手,正好将这事推在龙伯身上……,唔,这不好,龙伯不会杀无翳,便说是龙伯手下为了寻龙伯,威逼无翳,冲突下手。” 颜不疑赞道:“桑儿能想出这样的计谋,当真了不起。我和师祖本来也是这么谋划,不过在宫中与孩儿鹿郢说起,鹿郢说不如让死士假扮刺客来刺杀我。”条桑愕然道:“王孙为何会出如此主意?”颜不疑笑道:“你想,如果真有人行刺杀我,谁的嫌疑最大?”条桑道:“自然是王子无翳了,谁都知道他一向当了自己是太子,自从你被大王认回,他便坐立不安了。” 颜不疑道:“正是。我从小不在越国,若论与吴臣之好,我自然不如无翳多矣。文种向来是无翳一党,范蠡虽然清高,也听说他不愿意我当太子,以为我不如无翳仁厚。如果无翳被人杀了,就算有龙伯来顶罪,范蠡和文种未必会尽信,至少我这嫌疑不小。父王生平最恨手足相残、同室操戈,鹿郢说我们若派死士杀了无翳,就算毫无破绽,却总是让父王和范文二人心中多了个结,说不定会对我疑心。”条桑道:“王孙这话甚有道理。”颜不疑道:“是以让死士来刺杀我,正是绝妙的主意,谁会料到我竟然使人来行刺自己?” 条桑笑道:“这也说得是,这些死士王子练养多年,谁都不知道,只须让他们假意行刺,再将他们尽数杀了灭口,这便神不知鬼不觉了。”颜不疑道:“怎会是假意行刺?我让他们真的下手,因为他们本就不知道车上是我,是以真地全力以赴。我的从人中有好几个是我疑心的,不是范蠡文种的人,便是父王暗遣来的,唯有让他们亲眼见到刺客的凶恶,才不会疑心我这是苦肉之计。”条桑惊道:“大王竟然派了人混到王子身边?这是为什么?” 颜不疑小声道:“父王生性多疑,除了陪他对吴国为奴的王后和范蠡二人,对其他人谁也信不过。他老人家智谋如海,别看他平日不大言语,心中的主意还胜过范蠡和文种二人,非同小可。我猜所有越臣身边都有父王的耳目,若非如此,我怎会让你参与诸多大事?因为无论如何,大王总不会在意你这对越政毫无影响的女子。”条桑惊愕良久,不禁叹了口气。 颜不疑道:“当然,这事情要做得周全,除了让死士以为所杀的真是敌人外,还得有些安排。譬如我去干隧假装是临时起意,又故意些了条不常行的路径,我对王后说起时,便只有无翳在侧,是以知道我的路径日程的便只有我、王后和无翳三人。另外,我和师祖杀那些死士故意放走了一人入林中,却由藏在林中的鹿郢杀了,将尸首藏好,却将预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放在附近,换上刺客的衣服。” 条桑不解道:“为何定要这么做?”颜不疑笑道:“这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无翳府上新招的一名剑手。本来我想去找无翳府上的另一个名叫闾申的人,不料这人跑去投了伯嚭,只好另找一他。”伍封听见“闾申”这名字颇觉耳熟,心中一动,寻思道:“那闾邱明的儿子不是也叫闾申么?” 颜不疑道:“无翳要杀我,当然不会用亲熟门客,要用些谁都不认识的新疏面孔,就算失手也不会追究对他的身上。那些死士谁也不认识,这便罢了,唯有这闾申有点不同。”条桑问道:“有何不同?”颜不疑道:“这闾申本是齐人,是齐国司空闾邱明的儿子,不知何故被迫离开了齐国,最近才到无翳府上做客。在无翳府上诸人中,以他最为面生,但总是有几个人认识,可为线索。到时候众人认出他来,便以为这行刺之事定是无翳主使,才会故意将些生面孔派出来。谁知道这闾申去了伯嚭府上,只好另找一人。”伍封心道:“果然是闾邱明的儿子!哼,这闾申跑来越国,田豹和闾邱明却说是小琴派人所杀,凭此来对付鲍家。” 颜不疑道:“无翳府上还有个人,曾是卫国的一个官儿,随石圃谋反不成,跑来投靠了无翳,隐姓埋名常在府中。这人剑术不弱,为无翳掌管侍卫。我正好杀了他,将他的尸体放在林中,如此一来,无翳是怎么也脱不单干系了。” 条桑愕然良久,叹道:“如此计谋,当真是神鬼难测。”颜不疑笑道:“正是,这都是鹿郢想出来的,想不到这孩儿智虑之深沉连我不远远不及。”条桑奇道:“王孙竟然厉害至此?是他师父龙伯教出来的么?”颜不疑笑道:“或是吧,龙伯也是天下智士,若不是为情所扰,要他入这笼子只怕比登天还难,哈哈!”这人想是见陷害王子无翳之事得逞,心情极佳,一口气与条桑说了这许多话,也由此可见他对条桑的确是十分信任。 伍封听见小鹿竟然能想出如此周密而狠辣的计谋来,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想法,既赞小鹿足智多谋,又忽然发现小鹿身上可怕的另一面来,这是以往从未见过的。所谓“近珠者赤、近墨者黑”,难道小鹿与支离益、颜不疑甚或勾践在一起久了,也受其影响,将他们身上的阴狠学了个十足十? 仔细想想,说不定以往小鹿身上便有这种阴狠的特质,只不过因他平时寡言少语,大家未曾留意而已,怪不得自己向来不大喜欢小鹿,或者正是不喜欢他的阴沉,若不是叶柔软语相求,自己绝不会收他为徒。 又想起东郭子华来,此女行事独特,爱恨鲜明,临死前将鹿郢托付给自己,自己是否要依约助他?若要助小鹿,便得先助颜不疑当上太子,这岂非是助纣为虐? 正这么想时,又听户外人声嘈杂,颜不疑道:“师祖与孩儿来了,桑儿收了迷香,我们出去看看。”他与条桑出去,伍封隐约感到支离益的那一种独特的杀气,心中凛然,知道支离益又来了。过了一会见,便听脚步声响,数人再走进来。便听支离益道:“条桑,有没有法子让龙伯醒来?”条桑道:“计先生这迷香桑儿可没法子解。”颜不疑问道:“师祖想干什么?”支离益叹道:“我想现在与龙伯比试剑术,晚了恐来不及。”颜不疑道:“这是为何?”便听鹿郢在一旁道:“因为老先生知道父亲想杀了龙伯。”颜不疑沉吟片刻,道:“是,我的确想杀了他。平心而论,就算我们有天大所求,以龙伯为胁也是不妥,何况一旦被他脱身而去,结此大仇,日后的祸患比天还大。”支离益笑道:“小鹿果然猜到了王子的想法。”颜不疑愕然道:“孩儿也猜出父亲的心思?”鹿郢道:“只是妄猜而已。”颜不疑笑道:“孩儿能猜得出为父的心事,想必也与为父是同样的想法。”鹿郢道:“是。” 伍封听见鹿郢这句话,只觉一缕凉意寒透到心里去,想不到鹿郢会无情无义至此,竟然会赞同颜不疑杀了自己! 鹿郢又道:“眼下得知龙伯落在我们手上的人,除了我们之外,便只有大王和范蠡文种二人,此刻杀了龙伯,列国无人知道。一旦消息传到列国,这便不妙了。不过此刻却杀不得师父,只因大王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得由大王作主。”颜不疑道:“就算我们杀了龙伯,父王也未必十分责怪。”支离益道:“这也说得是。”鹿郢道:“不然。大王的性子多疑,或者他也想杀师父以绝后患,但我们若擅杀了师父,大王必会不悦。”颜不疑叹道:“可大王每事必与范蠡文种商议,若要杀龙伯,必会告知二人,文种早想除此大患,多番瞒着大王和范蠡派人杀龙伯,定必赞成。但范蠡与龙伯交好,必会反对。大王对范蠡言听计从,只怕会放了龙伯。”鹿郢道:“大王对范蠡和文种十分佩服,可能是因为范蠡曾陪大王在吴国为奴,是以对范蠡更多了一番患难与共的敬意,范蠡和文种二人意见如有不同,大王必会依范蠡之议。” 支离益道:“那么依小鹿儿之见,当如何是好?”鹿郢道:“其实杀不杀师父,对我们都无太多好处。只可惜父亲已经将师父擒下,这仇已经结下了。小鹿儿以为,最好是将师父放走,权当此事并未发生,只是将西施扣下来,我们有西施在手,就不怕师父有何异动。”颜不疑叹了口气,道:“孩儿这是一己之私,看来还是念及师徒之情。西施在我们手上,难保龙伯日后不会来劫夺,岂非平添祸乱?”支离益笑道:“这却无妨,西施便将给我便是,龙伯要想救人,必来找我,也免得我去找他比剑,这是一举两得。” 伍封听了这好一阵,才明白鹿郢必不是真的想杀他,只不过迫于形势,不得不这么计较。心道:“小鹿儿原来并非毫无情义。咦,他怎么变得如此地口才便结?”又听颜不疑道:“师祖,你老人家若与龙伯比剑,胜算如何?”支离益笑道:“我与龙伯数番交手,所获甚多,相信他也是如此。不过我新练的‘诛心之剑’远胜以往,若是龙伯还是大漠比剑时的本事,决计挡不过我二十招,就算这一年多来他剑术大进,只怕也敌不过我五十招去,除非他比以往长进了两倍,方能敌得过我这口剑。” 伍封心内大惊,寻思支离益决非口出大言之人,他对新练的剑术如此推许,这剑术自然是非同小可。自己在扶桑时虽然练成了无剑之剑,但习之不久,自然不可能比在大漠时长进两倍,看来自己此刻绝非支离益的对手!他这么想着,心中略有沮丧之意,本来他练成无剑之剑之后,心中十分得意,口上虽不说,心里却总是暗中与支离益相比,自以为就算支离益剑术也有所精进,恐怕也难敌自己的无剑之剑。可那日在吴宫之中初遇支离益,便知道此人几入了魔,非同小可,决不在自己之下,此刻听支离益亲口说出来,才知道自己仍然小看了支离益。这人浸淫剑术数十年,在剑道上的天赋无人能及,怪不得世人称他为“剑中圣人”,的确是盛名无虚!那“诛心之剑”又是何名堂? 颜不疑喜道:“师祖也将这套‘诛心之剑’教给了徒孙,以徒孙今日的本事,能否敌得过龙伯?”支离益沉吟道:“决计敌不过。嗯,如果月公主那丫头这一年多毫无寸进,你当可以敌她百招。”颜不疑叹了口气,支离益笑道:“你也无需沮丧,龙伯与月公主二人都是武道奇才,你能有今日之造诣,天下间大抵可排在第四位了。不过在我与龙伯比剑之前,你不可将此剑术在龙伯面前使出来,千万记住,如果你预先让龙伯知道了这套剑术,我决不饶你!” 颜不疑忙道:“徒孙不敢。其实处置龙伯还有一个最好的法子,便是师祖待龙伯醒后逼他比剑,将他杀了。我们传消息出去,便说龙伯欲夺师祖‘剑中圣人’的名号,乃与师祖堂堂正正地比试剑术,结果剑术不敌,败在师祖剑下,伤重而死。如此一来,这纯是二人间的公平决斗,不干国事。”支离益笑道:“这主意倒不错,我在北地追杀龙伯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的,便说龙伯找我报仇,因而比剑,世人不得不信。”鹿郢忙道:“老先生、父亲,这……,这事……”,支离益叹道:“王孙还是心软,大丈夫处世,当以大局为重,决不可纵虎归山。此事便这么做,我必在外等着,待龙伯醒来,给他酒肉吃饱,再一决生死。万一我败了,你们仍可杀了他,就说与我两败俱伤。” 说了好一阵,众人又出去。伍封知道这一战必难避免,既然避不得,唯有慨然面对才是道理,只是想到自己万一不敌,死在支离益剑下,西施又如何是好?这么想着,心神大为不安,虽然他明知道与支离益这样的绝世高手大战在即,心神不宁乃是第一大忌,可心思所虑,无以抑制。不知不觉中,冷汗沁了满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户外脚步急响,一人大声道:“老先生、老先生,大王在阳山未回,王后急召入宫!”便听支离益的声音道:“王后有何急事?”那人道:“宫中闹鬼,王后说非老先生不能镇之。”却听颜不疑道:“闹鬼?”那人道:“那鬼可凶着哩!在宫中又放火,又拆瓦,打昏的数十人,神出鬼没,宫中一夜十惊,都说是夫差的鬼魂前来报仇。”又听鹿郢的声音道:“闹什么鬼,此人必是月公主无疑,唯有此女才有如许本事!” 支离益叹了口气,道:“若是月公主,便只有我去才能对付。你们好好看着龙伯,别再用迷香对付他,让他吃饱了,等我解决了月公主回来,再与他一战。不过这事不能让他知道,最好是将西施也带来让他瞧瞧,免得他乱了心神,胜之不武。”鹿郢道:“老先生,我陪你去。”支离益道:“你怕我杀了月公主?”鹿郢道:“此女是楚国公主,万万杀不得,否则必引楚越战事。此女心思单纯,要劝月公主收手回去非得我出面不可。”颜不疑道:“言之有理,这月公主美貌动人,身手又是一等一的,杀了实在可惜。日后龙伯死了,凭孩儿与她的旧谊,大可以将她接到越国来住,岂非平白多了一个高手护卫?” 伍封心道:“这颜不疑好生狡诈,居然连这都想到了。”听到户外一阵脚步乱响,过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伍封寻思没理由在此等着支离益回来,再不想法子脱困,只怕一辈子也别想走了。连忙坐起身来,正想仔细看看先前发现的铁枝松动处,这时条桑却走了进来,手上拿着托盘,盘上有美酒佳肴。 伍封装出刚刚苏醒的样子,道:“好睡!”条桑笑道:“龙伯总算醒了,正好用饭。”伍封故意道:“睡梦之中隐隐觉得有人说话,是何人来过?”条桑道:“是王子不疑、王孙鹿郢和剑圣老先生来过,都吩咐桑儿好生照看龙伯,免得日后龙伯记仇。”伍封“哦”了一声,道:“支离益是否想与我比剑呢?”条桑道:“这是自然。王子说过了,只要龙伯答应与老先生比剑,不论胜败,等大事一成,便请大王放了龙伯和西施夫人走,决不食言。” 伍封故作高兴之状,道:“真的?”条桑笑道:“这话老先生和王孙也听见,哪有假的。老先生一心想与龙伯比剑,就怕你硬着性子不愿意,又伤害龙伯不得,王子才会这么说。有他们三人向大王说项,大王自然会放了龙伯走。若非为了比剑,王子又怎会让桑儿拿酒肴来?这是怕龙伯饿得无力比剑,老先生会责怪。”伍封心道:“你这说谎本事当真了得,若非我并未听见你们的说话,只怕真会信了你!” 他慢慢地用着酒饭,条桑在一旁与他不住地说话,尽问伍封在列国的一些见闻,伍封虽然敷衍回答,条桑却听得兴致勃勃。伍封用过酒饭之后,条桑却不就走,仍留在室中与伍封闲聊。伍封心内焦躁,脸上却未显出来,耐心陪着。就这么过了快一个时辰,条桑打了个呵欠,道:“夜深了,龙伯睡了整日,精神自然是好,桑儿却不成了,这便去睡。”伍封笑道:“你走吧,不过在下的确无聊得紧,你睡醒之后,再来与在下说话。” 条桑走后,伍封跳起身来,寻到先前那铁枝松动处,细看良久,又用手扳弄,发觉接口处似乎比其它铁枝稍短,唯有这两根的熔口处仍是生铁,心中大喜:“这生铁易脆,铁枝又短些,若是奋力扳拉,说不定可以松脱。”又想:“莫非是制造这铁笼时未能尽善,才有此瑕?以陈音之艺,当不至如此。难得是陈兄猜知此笼是用来对付我,故意留下一点疏漏?否则这铁枝为何刚好是有他铸名的这根?” 他用力试了试,便觉这两根铁枝熔口虽然有瑕,但不使出八九分力气,也扳之不脱。只是要奋力扳动铁枝,必有异声,万一颜不疑匆匆赶来,自己一时还未脱困,只怕会被他所觉,眼下西施在他们手上,可不能轻举妄动。 寻思片刻,想出一个主意,坐了下来,解下宝剑,用剑鞘敲打着铁笼,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是他昔年日教西施剑舞时,西施口中所唱,伍封当时也学会此曲,此时随口唱出来。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际,他这么一唱,再加上剑鞘与铁枝相敲的声响,不免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颜不疑匆匆入来,皱眉道:“这么晚了,龙伯怎有兴致唱曲?”伍封一边敲着铁笼,一边笑道:“在下闷得紧,无以开解,王子不如留在室中,与在下作彻夜之谈?”颜不疑苦笑道:“在下忙了整日,哪有这精神?”摇头出去。 伍封又敲着铁笼唱起来,过一会儿条桑又来,叹道:“看来都是桑儿不好,非要弄那‘温柔香’使龙伯睡着,眼下人人困倦,唯龙伯清醒,可否暂时不唱,明日桑儿再陪你唱曲可好?”伍封笑道:“长夜漫漫,若不唱曲,非闷坏不可。不过在下这嗓音不好,随口唱几句,一阵间无趣了,自会住口。”他敲一阵,唱一阵,弄得条桑不住苦笑摇头,这时便听远处也有女子和声唱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伍封听出是西施的声音,心中暗喜,想起数年前在吴国之事,在吴宫中教西施剑舞,刚开始是教,后来变成两人共研,口中唱的便是这曲。伍封与西施远远地一唱一和,倒是十分动听,条桑侧头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羡慕之色,过了许久才叹气离开。 伍封口中一边唱着,一边敲着铁笼,敲几下,停几下,时唱时不唱,此刻又站起来,双手握着那条桑松动的铁枝,先试了试力,用足十成气力猛地里往两边崩扳,便听“砰砰”两声,铁枝上面那熔口处竟被扳得脱开。这两声颇为响亮,好在伍封时时敲打铁枝,虽然声音略有不同,但不留心也听不出来。 伍封终明白这铁枝的熔口是陈音故意而为之,他不知道这铁笼是否用来对付自己,是以留下这两处疏陋,若是其他人困在笼中,就算知道这两根铁枝与它处不同,却也没有这么大力气能扳开,唯有自己这种身负神力之人才能做得到,可以凭此脱困。伍封心中暗暗感念陈音这番苦心,口中唱着曲,再将两旁铁枝扳得弯了,露出一个大洞,将剑挂在腰间,钻出了铁笼。他怕颜不疑日后知道这铁笼上的秘密,故意又用剑鞘在铁枝熔口处敲打,将上面的生铁碎击下来,用大袍接住,放入袖中,日后就算颜不疑等人细察,也不知道这熔口之弊,便会当伍封神力惊人,竟然硬生生将铁枝扳脱了,不会怪在陈音身上。 伍封住嘴不唱,蹑步走到门口,由门缝外看,见有二人坐在门外不远处,正在打盹。伍封悄悄开了门,闪身出去,将二人用点穴之术制住。这二人正半睡之间,自然是毫无所觉。四下看时,只见月色如水,周围这十余间木室各有火光,外面却无人看守,看来颜不疑等人是绝对料不到伍封竟然能扳脱铁枝出笼。 伍封先前这一唱除了能掩人耳目,还有另一间未曾预料到的好处,便是西施的和唱之声,使他得知西施所在的大致地方,省了他各室去寻找。此刻西施也未唱曲了,伍封沿西施先前声音所传的方向,小心摸过去,到一间木室前,便听一个条桑在里面说道:“夫人睡罢,此刻可不早了。”西施问道:“条桑姑娘,这些天兄弟还好罢?”条桑懒洋洋地道:“自然是好,你没听他又敲笼子又唱曲?就是好得过头了。”西施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他是个好动之人,给困在铁笼之中,实在是难过之极。他等闲不唱曲的,想是闷到极处,无以排遣。”条桑叹道:“在此情此景仍能唱曲,可见龙伯是个极豁达的人,如此人物的确少见。明日桑儿带你去瞧瞧他,陪他说话,闲聊解闷。”西施喜道:“如此最好。”条桑打了个呵欠,道:“今日便这么着,还得委曲夫人,桑儿将你手足捆好了,便好去睡。” 伍封暗生怒意,寻思这些天必是一到晚间条桑便将西施捆住,免她逃走。他顺手轻轻敲门,条桑在里面怒道:“你们在外面守着便是,想干什么?”便听“吖”地一声,门户打开,条桑还未看清,便被伍封伸手点了穴,连哑穴也一并点了,闪入室内。 西施惊呼一声,看清是伍封时,禁不住扑了上来,喜道:“兄弟,是你?”伍封伸手揽住她,笑道:“是我。”西施偎在他怀中,仰脸瞧着他,喜极而泣。伍封伸一指手指在西施小嘴上轻轻抚了一下,笑道:“小声,别让颜不疑听见,我便只好杀人了。” 条桑手中仍拿着宽大的帛布,想是用来捆绑西施之用,此刻也看清是伍封,脸上露着难以值信的表情。她眼珠子不住地转动,嘴唇不住动着,可就是出不了声。至于她是想叫人还是想问伍封怎么由铁笼中出来,伍封此刻也难以深究,他放开西施,顺手阖上门,由床上取了一张薄褥被,道:“姊姊,我带你离开这地方。”他用薄被将西施轻裹,再由条桑手中拿过那长带的宽帛,半蹲下身,将西施连人带被捆缚在背上,确定不会脱落后,站起身来。 他看了看条桑,叹道:“夜半颇寒,你睡着地上也不好。”顺手将她提起来,扔在床上,又随便扯被盖在她身上,笑道:“见了支离益和颜不疑,便说我会记得他们的盛情,叫小鹿儿保重身子,勤练刀法,凡事要对得住天地良心。”条桑眼中表情复杂之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伍封便要出门,西施道:“兄弟慢着。”指了指床边,伍封见自己那件大氅挂在床头,是那日二人由水里出来被擒,伍封替她裹上的,西施一直挂在床边。 伍封取下大氅,披在西施身上,背着她出室,又关上了门,飞快向泽边奔去,西施在背上笑道:“都道兄弟杀人如麻,可谁知道兄弟心底极好,临走还怕条桑受寒。”伍封叹道:“其实条桑是个可怜女子,她本性也不坏,只可惜遇人不淑,先是计然和伯嚭,后来是颜不疑,这些人都是奸恶之徒,条桑耳濡目染,才会学得助纣为虐。不过换了早些年,我却不会想到这样的小事。”西施道:“与数年前相比,兄弟的确是成熟了许多。” 转眼间来到泽边,饶着这固丘转了一整圈,竟然觅不到一艘平底福舟。西施愕然道:“这就奇了,若无这福舟,颜不疑等人怎么离开?”伍封道:“定是他们在晚间便将福舟移走,仔细找找必有所获。” 可这夜色茫茫,单凭月光目力便不能及远,一时间哪里找得到?伍封暗暗焦燥,想不到出了铁笼,却离不开这固丘。虽然他擅飞行之术,可此术不能带人而行,眼下有西施在背,奇术无法施展,不禁叹道:“只可惜我这行天之术不能带人而行!”话音未落,便听颜不疑在不远处喝了一声,道:“龙伯休走!” 伍封转过身,只见颜不疑提着剑匆匆跑来。伍封笑道:“王子是来送在下么?多谢多谢。”颜不疑哼了一声,道:“阁下想走,先得问问在下是否答应。”伍封失声笑道:“呵呵,在下想走便走,阁下是否答应,在下却不在意。你并非在下敌手,是否最近又新练了剑术,想与在下一试?”伍封知道支离益创了套什么“诛心之剑”,听支离益交待颜不疑,不许他预先让自己知道。心中对这“诛心之剑”甚是好奇,寻思支离益对这套剑术推崇备至,想是厉害无比,自己早晚要与支离益交手,又不如支离益在剑上的经验,若不预先见识见识这套剑术,比剑时定然吃亏,此时他故意这么说,想诱使颜不疑将这套剑术使出来瞧瞧。 颜不疑大吃一惊,这“诛心之剑”是支离益新创,他向支离益学成不久,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事,伍封又怎么猜到他新练了剑术,想起支离益反复交代不让伍封知道这套剑术,不禁怔住。 正在这时,便听头顶风响,一人由空而落,道:“夫君!”正是楚月儿。伍封大喜,笑道:“月儿怎找了来?”楚月儿笑嘻嘻地道:“月儿故意在宫中大闹一番,见越王派人来请支离益,便跟了来,只是怕被支离益撞见,才躲在一旁,等他们走远了才敢来。又要觅福舟,才耽搁了。”伍封笑道:“我被颜不疑用诡计擒住,你不耽心么?”楚月儿摇头笑道:“谁说我不耽心?不过就算是支离益也不能困住你,我虽猜你出了变故,但必能脱困,果然如此。”伍封点头道:“嗯,你在宫中大闹一场,让他们一夜十惊,原来是想打草惊蛇,借此寻觅而来,当真聪明。” 颜不疑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觉练了“诛心之剑”后,剑术大进,自忖未必会输给伍封,虽然支离益说过他只及得上在大漠时的楚月儿,但他心里却不十分相信,何况伍封此刻背上背着西施,行动自然有些不便,万一自己剑术不敌,大可以向西施刺一两剑,迫伍封回剑相救,以此牵制,伍封的剑术势必受挫。他既然追了上来,再退回去大失面子。此刻他冷笑一声,道:“便让你瞧瞧在下新练的剑术!”他见楚月儿赶到,又怕伍封将西施放下来,忙不迭一剑向伍封刺过来。 伍封退开一步,顺手拔剑相格,颜不疑左手藏在袖中的鱼肠剑又已经由下而上翻了上来,伍封长剑直劈而下,将两剑都格挡开来。虽然颜不疑的剑术比当初二人在莱夷比试时又精进了不少,但与伍封相比,无论是气力剑艺却却相差甚远,颜不疑只是两剑刺出,便知不敌。 他哼了一声,忽地在口中发出“嗤”地一声,一剑横扫。他这一声极怪,声音入耳,伍封便觉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又觉西施在背上忽然哆嗦了一下,楚月儿在一旁也脸色微变,不禁退开了一步。 相比之下,颜不疑飘飘渺渺般闪过来剑却似不如他发出的这怪声厉害。伍封只觉周围的空气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猛地收缩,激荡之处深入人心,使人忽地产生一种烦闷的感觉。 伍封顺手格开颜不疑的长剑,吃了一惊。这时颜不疑一剑一剑快若闪电,剑上的劲力忽地大了数倍,口中、鼻中不时发出奇异而诡秘的声音:“嗡——噼——呓——嗤——叽——”,他每发一声,伍封便觉得心头紧了一紧,仿佛整个四周的空气都被颜不疑发出的奇声摧动,向伍封一浪一浪地裹过来。 他这并不仅是以声催气、以气发力,而似是一种魔咒般,竟将四周的气息、夜风、光影尽数调动在他的剑尖之上,如同将天地自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将伍封缠在了中间。 这时,颜不疑的手下也陆续赶了上来,才围上来,却被颜不疑这奇异的剑术所逼,一个个浑身打着寒噤,退到十余丈外去。 颜不疑一连刺出了十余剑,虽然他剑上劲力大增,但伍封都不甚在意,顺手格挡,但颜不疑口中的魔咒却十分难耐,越听越让人生出颓废、沮丧、失意、黯然之感,伍封心中忽地产生一个弃剑罢斗的念头,这念头才生出来,猛地醒悟,喝道:“好,这剑术果然不同凡响!”大喝一声,将颜不疑的声音阻断,天照重剑向前刺去,剑风猎猎,颜不疑见剑势虽雄,挥剑横格,一格才知不妙,竟然蚁撼大树,丝毫不能震动。原来伍封这一剑是用的楚月儿那“一波三折”的剑诀,三合劲力,将三剑化为一剑,他的剑术劲力都远胜楚月儿,这一剑使出来,自然是雄浑无匹。 颜不疑见一剑不能相格,袖中的鱼肠剑又翻了上来,一长一短两剑相交,向伍封的重剑上猛托,可这些年伍封吐纳之术已经臻化境,劲力也远胜于当初在莱夷之时,何况这“一波三折”三剑相合,颜不疑虽用“诛心之剑”摧动劲力,但比伍封却差得太远,便听“嗤”地一声,伍封的“天照”重剑由颜不疑左胁下刺了进去,由背后透出剑尖来。颜不疑长叫一声,长剑坠地,伍封将剑拔出时,颜不疑已经是鲜血狂射,倒在地上。 伍封叹了口气,仗剑看了看四周,颜不疑那些手下见伍封如此厉害,无不吓得魂不附体,齐齐叫了一声,四下逃散。 伍封插剑入鞘,摇头道:“看来颜不疑平素对士卒不知体恤,眼下受了伤,竟无一个手下来看视。”楚月儿上前看了看颜不疑,见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虽然此人是伍封一家的大仇人,但要眼睁睁看他毙命也有些不忍。顺手拿出一个药盒,由内倒出些药末在颜不疑前后的伤口,转眼间伤口结出细泡,血流大缓。楚月儿又取了一丸药塞入颜不疑口中,道:“月儿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能否保全性命,全看天意。” 伍封在一旁看着,他知道楚月儿心软,也不阻止,此刻道:“这人害人无数,早就该死了,可惜遇到你这心软的神医弟子,说不好还能保全一命。”楚月儿起身笑道:“先前夫君这一剑明明是向他心口刺去,为何要压低压偏一些呢?我看夫君也是心软。”伍封苦笑道:“你看出来了?”又对西施道:“姊姊可受惊了。”西施道:“还好。”楚月儿道:“夫君,我们走吧。鱼儿和小兴儿只怕等得心急了。” 楚月儿引路,三人转到泽边几株小树旁,楚月儿在树边摸了摸,牵了条粗绳出来,回手拉扯,便见一只福舟由泽中缓缓滑了过来。伍封愕然道:“原来这福舟是有绳牵扯。”楚月儿道:“是啊,颜不疑他们可狡猾得紧,怕有人来,将福舟两头用绳牵扯,无论是出是入,事后都用绳将福舟扯到泽中。我若不是亲眼见他们这么做,哪里知道内中有这玄机。” 伍封笑道:“月儿聪明得紧。”三人上了福船,楚月儿扯着绳索,福舟在泽上滑行,一会儿间便到了泽边,三人登陆,楚月儿生性爱洁,双手扯拉绳索时沾了满手烂泥,忙觅个清水处洗手,伍封不禁微笑。楚月儿洗过手,又带伍封和西施到了一片小林中,只见林中竟然停靠着一乘马车,用八匹马拉着,甚是豪华,车上还坐着一个御者。 那御者见了伍封三人,连忙滚下车来叩头,伍封看了看,认出是在吴宫中见过说话的两个寺人之一,又看了看车,吃了一惊,道:“这马车不同寻常。”楚月儿笑道:“这是勾践的王舆,他到阳山追夫差,未及乘去,停在宫中,被月儿顺手偷了来。有这些寺人帮手,也不甚难。”伍封哈哈大笑道:“勾践连自己的王舆也丢了,这番可大大丢脸!”这才将西施由背上放下来,将她抱上了车舆,又让楚月儿陪西施坐在车后,命那寺人解下了四匹马系在车旁,吴越谮用天子之制,用八骑驭车,伍封自然不能照学,故而只用四马驭车。 他上了马车,那寺人御着车,一路往海边急驰。路上伍封问那寺人,才知道那两个寺人见过伍封与楚月儿后,四下联络寺人宫女,趁这几天勾践等未回,宫内还颇为混乱之际,纷纷潜逃出宫,早已经在海边等候。不仅是宫女寺人,连侍卫也逃了不少。 楚月儿一直未说话,只是秀眉微蹙,若有所思坐在一边。伍封奇道:“月儿在想什么?”楚月儿叹了口气,道:“颜不疑那套剑术十分厉害!寻常剑术以剑尖和剑刃伤人,使人肌破血流,而这套剑术却能直伤人心,厉害无比!”伍封听她一语说中这套剑术的厉害之处,点头道:“不错,这剑术是支离益新创的,名叫‘诛心之剑’!”楚月儿脸色微变,道:“颜不疑练这剑术,武技大进,若是支离益使这剑术,只怕厉害无比。”伍封长叹一声,道:“是啊,支离益若以此剑术对付我们,就算我们联手也打他不过。好在今日颜不疑使了几招,让我看出点精奥来,日后我要好好寻思一番,看看有没有法子破解。” 天色将明之时,马车已经到了海边,那寺人打个呼哨,只见大群寺人、宫女由林中、石后转出来,足有一二百人,混乱施礼忙了好一阵,伍封才指点方向,马车在前,寺人宫女在后,到了伍封与楚月儿上岸之处,只见岸边停靠十余艘小舟,自然都是一直等着接伍封的。 鱼儿由岸边一艘鱼舟上跳上来,喜道:“父亲和三娘总算回来了!这几天可让人急坏了。”又看着西施,伍封笑道:“这是西施夫人。”对西施道:“这鱼儿是我在扶桑收的义女,极为悍勇。”鲍兴和圉公阳等人也由舟上下来,鲍兴笑道:“早知道龙伯是天神下凡,怎会有凶险?”庖丁刀笑道:“那你昨晚为啥还大哭?”鲍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是小兴儿一时眼内入了沙子。” 伍封哈哈大笑,他由小到大便由鲍兴侍候,二人的感情格外深厚,与他人不同。伍封一边让众侍卫、宫女、侍人分几批上了鱼舟,驶入海中登大舟安顿,一边问楚月儿道:“月儿,勾践还未回来么?”楚月儿道:“听说他假惺惺地要在阳山为夫差立冢,是以还有一两日才能回来。” 伍封微笑道:“是了,那日我与你在吴宫中分手时,伯嚭赶去见越王后,说了些什么?”楚月儿道:“伯嚭趁乱间将夫差的余皇大舟抢到手,派人看住,说是要献给勾践。哼,这人满脸媚态,哪像个大臣样儿。”伍封失声笑道:“勾践灭了吴国,这余皇大舟自然也成了越人之物,伯嚭这不是个空头人情么?”西施道:“我看他是想表一表心际,着意巴结,以求勾践回来对他仍能重用,赏以高位。” 楚月儿道:“夫君想去对付伯嚭么?”伍封点头道:“正是!何况吴王之宗祀牌位尽在他手上,也得拿回来,否则娘亲必会不悦。”西施道:“支离益、颜不疑都知道兄弟来了,我们才由固丘逃来,兄弟再转头回去,只怕他们有埋伏。” 伍封笑道:“我到吴国的事,虽然只有支离益等数人知道,伯嚭一时间自是不知。但颜不疑受伤的事可瞒不住人,消息若传出去,只怕人人都知道我来了,到时会伯嚭便会藏起来,找他可就难了。眼下唯有以快打慢,急赶去将伯嚭杀了,让支离益也大感意外。鱼儿,你去大舟上准备兵甲,将铁卫都带上岸来,将我与三娘的兵甲也拿来,我要带你们去杀一个天下间首屈一指的大奸人。小阳、小刀也陪我去。”鱼儿答应,忙乘小舟上余皇大舟去。伍封又派庖丁刀先往城中去打探伯嚭府上的情形。 楚月儿道:“我们这么赶往吴都,一路上只怕太过招人嫌疑。”伍封笑道:“你将勾践的王舆偷来,这便有了法子,我们就在这王舆上打主意,只需扮作勾践的亲卫就成了,虽然不能瞒过宫中的人,但寻常的越人却不会生疑。”楚月儿拍手赞道:“甚好,干脆夫君就扮成勾践的样儿,岂非更好玩些?”伍封心思一动,点头道:“也好,正该让勾践气恼一回,以出我心中这口气。”楚月儿又道:“只是要扮成勾践有件难处,勾践那须儿甚美,夫君片刻间怎生出须儿来?” 伍封微笑向鲍兴瞧去,鲍兴脸上变色,旋又苦着脸道:“小人这几根须儿不知道能否用得上,唉!”伍封笑道:“不用你的,否则小红非怪我不可。”圉公阳一眼瞧见个正要上小舟的满脸胡须的侍卫,忙将他叫住,带了过来,道:“龙伯看看这位兄台的须儿可合适?”伍封看了看,点头道:“也好。”向那侍卫道:“我要扮成勾践的模样,入城中杀那伯嚭狗贼,想借你的须儿用用。”那侍卫笑道:“龙伯要对付伯嚭,正是为吴人报仇,就算要小人的性命也无妨,这几根胡须算什么?” 圉公阳用铁钺小心将那侍卫的胡须剃了下来,打发他走后,将胡须交给楚月儿。楚月儿早觅了些树胶来,与西施二人将胡须一根根为伍封黏上去,她们二人都见过勾践,自然知道勾践的胡须生得如何,花了半个时辰,伍封已经飘着三绺长须,另添了一种神气。西施上下打量着伍封,点头道:“这须儿有些像了,只是勾践哪有兄弟这么威武俊俏?何况勾践脸色青黑,没有兄弟这么红润。”圉公阳笑道:“小人有法子。”他找了些青草揉出汁来,在伍封脸上涂了些,立时使伍封的脸色变得青黑了不少,看起来也老了许多。西施看了许久,叹道:“面容总是不像的,勾践怎有兄弟这么高大。”伍封笑道:“这就没法子了,终不成将身子斩掉一截去。”楚月儿道:“只要夫君坐在车上,旁人一时也难察觉。” 伍封道:“小阳不是早些天偷了几面越军大旗么?今日正好用上。我们将旗插在王舆上,有勾践的王舆和这几面越军大旗,再加上谁也不敢直视大王,只怕也混得过了。反正我们又不是要入宫去,只要不遇见越王后、小鹿儿、支离益,便不会有人察觉。”他对西施道:“姊姊先上大舟,好好休息,等兄弟办完了事再来陪你。”西施点头道:“兄弟小心。”伍封让鲍兴回飞鱼大舟,又让人先将西施送上大龙,令侍女小心照看,圉公阳将早先偷来的越军大旗拿来,插上王舆,鉴于前事,还拿了个小鸽笼来,里面有两只信鸽,以备互通消息之用。 这时鱼儿和石芸、石朗将伍封和楚月儿的铁戟和笔管长矛拿来,带着铁卫登岸,各持扫刀,背负连弩,整整齐齐排在王舆之后,他们随伍封练兵多时,这是第一次出阵杀敌,无不倍感兴奋。 伍封与楚月儿上了王舆,圉公阳将王舆套上八匹马驭车,鱼儿跟在车旁,石朗和石芸引着男女铁卫分在王舆前后,一路往吴都行过去。 这些铁卫本就勇悍,胆量又大,他们是伍封一手训练出来,又视伍封为大神,对伍封敬若天人,只要与伍封在一起,便觉得有大神眷顾,就算要赴汤蹈火也毫无畏惧,是以一个个傲然无畏,这样反像了越王勾践的亲卫士卒,平素也是这般傲然行走。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四十一口长柄扫刀立得十分整齐,使在队人森森然带有王者之气。 伍封看着这些铁卫,叹道:“这四十一人只要有一人流落中土,都可算一流勇将,非同小可。”楚月儿点头道:“有夫君在扶桑,日后这扶桑必定是尚武之风大盛,武运雄悍。” 途中遇到了不少庶人和小队士卒,果然如伍封所料,这些人见了王舆,哪敢细看,无不跪倒道旁,口称“大王”,毫无怀疑。 行到城外不远处,打探消息的庖丁刀迎了上来,禀报道:“伯嚭眼下还在府中,不过他府中的人往来城中和笠泽,小人去笠泽看过,见伯嚭将家中财产货陆续搬上了那艘余皇大舟。”伍封点头道:“伯嚭果然是老奸剧滑,留了一手。若是勾践不用他,他便举家乘余皇逃走。天下间三艘余皇我有两艘,仅余这一艘便在太湖,伯嚭乘余皇逃走,勾践的水军也没可奈何。怪不得他说将余皇献给勾践,其实是找个堂皇的理由,来往余皇便不会惹越人生疑。” 楚月儿道:“不如我们杀了伯嚭后,将那艘余皇也抢来。这是夫差之物,夫差既死,理合交还夫君。”伍封笑道:“也好,余皇我三得其二,剩下这一艘也带走,日后我们来往扶桑也用得上。” 庖丁刀又道:“小人先前入城之际,遇到了支离益和小鹿儿,见他们匆匆往西南而去,不知何故。”伍封道:“他们定是得知颜不疑受伤,赶往固丘。支离益不在城中,我们正好办事。” 人车入城,周围的庶民臣隶尽数跪倒两旁,不敢仰视,伍封心内暗笑,心知这事得尽快着手,若是宫中人得知大王乘王舆回城,便知道其中有诈。他向庖丁刀暗暗吩咐,让他带石朗等二十铁卫绕到伯嚭府上后门去。 飞快到了伯嚭府外,伯嚭那老贼听说勾践亲临,又只带了二十余人,不疑有恶意,又惊又喜,带着家人出来迎接,跪倒府前。周围还有不少吴越之民,也尽数跪倒。 伯嚭道:“老臣不知道大王亲临,有失远迎,大王勿怪。”伍封见伯嚭灰白脸上颇有憔怵之意,哼了一声,压低嗓子道:“你是夫差的太宰,非寡人之臣,何必行此大礼?”伯嚭脸色大变,道:“这个……老臣……小人……,大王挥军灭吴,威震天下,正是神勇英明之主,小人正当侍奉名主。” 伍封冷声道:“寡人有一事不明,当初你在夫差手下,身为太宰,称百官之首,吴国越强,你也越能安享富贵,为何倒行逆施,非要加害伍相国,祸乱吴政,眼下成了亡国之臣,有何好处?”伯嚭想不到“勾践”竟会在府门外当着许多人这么问,脸上甚是尴尬,寻思情势不妙,勾践是个极精明的主儿,若有半句假话,后果难以预计,垂首道:“其实小人与伍相国都是由楚国逃来的楚臣,小人还是伍相国向夫差亲荐为官的,本来并无仇怨,但当年吴伐越国,围大王与会稽山,小人受了大王厚礼,许以求和,伍相国却极力反对,此后生隙。再因小人与伍相国禀性不同,朝堂上有诸多争辩,渐渐由隙为仇。他若不死,小人一家决难保全。” 伍封恨声道:“夫差待你甚厚,你竟能卖吴求荣,寡人与你无甚情谊,日后难保你不会出卖越国。”伯嚭惊得魂不附体,一颗头在石板上叩得震天价响,不住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伍封道:“你既然不敢,为何将家财尽数移往余皇大舟之上?”伯嚭脸色大变,道:“这个……小人……”,他眼珠子急转,心忖这一次“勾践”只怕是有心来对付他,头脑立时闪过一个主意:“勾践只带了二十余人,我的家众足以应付他,若擒住了他,以他为质,必可安然逃走。”但立刻又想:“勾践为人谨慎,决计不会轻易冒险,只怕他另有大军埋伏。说不定他是想来杀我,只是无甚借口,是以故意用言语相逼,迫我反抗,便好动手。” 其实伍封心中对伯嚭厌恶之极,本不想与他说话,只因庖丁刀带人绕到伯嚭府后需些时候,是以才拖延了这一阵,此刻伍封在车上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伯嚭,你看看我到底是谁!”伸手在抹去胡须,又擦掉脸上的青汁,露出真面目来。 伯嚭愕然抬头,见是伍封,骇然道:“龙伯!”惊得魂飞天外。伍封喝了一声,早从车上跃起,巨大的身影凌空而落,手中天照宝剑如一道闪电般破空而下,伯嚭吓得大叫一声,软瘫在地。其实他的剑术不弱,只是心中向来忌惮伍封,此时被骇怕之极,见伍封威若天神,竟然连拔剑相抗的勇气也没有。 只听“噗嗤”一声,这一剑由伯嚭右肩劈入,剑力奇大,将伯嚭劈成了两片,鲜血“蓬”地一声溅得老高,如雨般洒落。伯嚭自然是当即毙命,他手下那下家勇或拔剑、或惊逃,一片慌乱。 伍封动手之际,鱼儿已经带着二十铁卫女子冲了上来,扫刀如雪,只见刀光闪烁,血花四飞,等伍封插剑入鞘时,府前这些伯府家勇已经尽数被杀,无一幸免。连伍封想不到这些一手训练出来的铁卫竟然如此勇悍决杀,心道:“若是不加管束,由得他们长留在中土,只怕这数十人比董门刺客还要可怕得多。” 鱼儿等人毫不迟疑,早已经往府内杀去,此时又听府内杀声大起,自然是庖丁刀带铁卫由后门杀入了伯府。伍封忙道:“鱼儿,只杀持兵器抵抗的,放过老弱妇孺!”鱼儿远远应了一声,随即被府内惨叫之声淹没。 楚月儿也下了车,与伍封同入府中,只见伯府内虽有不少家勇,但在铁卫面前却无一人有还手之力,以致连兵器相碰的声音也少有听见,伍封和楚月儿对视一眼,不禁苦笑,都寻思这般铁卫如此厉害,也不枉伍封亲自费心费力训练,只是厉害得过头了些。这些扶桑人对中土人无甚感情,又不知道仁义道德,只是伍封有令,便全力执行。 过了一会儿,战时结束,鱼儿集齐铁卫,站在一旁,好在伍封及时吩咐,总算大多妇孺被鱼儿等人放过,此刻正战战兢兢跪在院中等候伍封发落。 伍封想起一事来,道:“伯乙在哪里?是否也被杀了?”庖丁刀将那一大包历代吴王宗祀牌位觅了来,正好听见伍封的说话,上来道:“龙伯,小人搜过府中,生人死尸都不见伯乙。”伍封恨声道:“这伯乙可不是个好东西,当年火焚阳山谷时也有他在场。”圉公阳向一个伯府家人问了一阵,禀报道:“伯乙带了数十家人眼下在余皇大舟上。” 伍封点头道:“正好我们要去夺舟,便去一并解决。”庖丁刀已将伯嚭的首级斩了下来,问道:“龙伯,这老贼的首级是否要带走?”伍封道:“一阵间挂在城头示众,以警天下佞臣。” 他心知杀伯嚭之事肯定会立刻传开,急忙带人离开,临走让伯府妇孺自谋生路,反正伯府中还有不少财货,他们大可以收拾些逃走。 众人出了伯府,只见四周吴民跪了一地,伍封叹道:“吴事不可为矣,各位日后多多保重,如果被越人欺凌,便往齐国来找在下。”吴民无不痛哭流涕,伍封长叹一声,率众离开,到城门之时,便见城门大开,越人士卒也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楚月儿奇道:“我们杀了伯嚭一家,越人理当关城门围杀我们才是,为何反而大开城门,由得我们逃走?”伍封笑道:“这定是越王后的主意,眼下勾践不在城中,越人士卒又大多在阳山,若关了城门,岂非逼我们杀入宫去?眼下她当我们是瘟神,走得越快越好。”楚月儿笑道:“这也说得是。怪不得夫君入城时,不留人看守城门,想是早料到了。” 到了城边,伍封提着伯嚭的首级上了城头,觅一条夷矛插入城墙,在伯嚭的首级头发上打结,挂在墙上,又沾血在墙上写了六个大字:“为臣不忠者鉴!”这才飞身落入车内,率众直奔笠泽。 他们来去匆匆,就算有人飞跑到泽湖来禀告,也必然落在其后,何况铁卫将伯府精壮尽数杀了,剩下些老弱妇孺正在设法逃散,也没有人会想到来余皇大舟上向伯乙报讯。 不多时到了笠泽岸边,远远便见那艘余皇大舟停在岸边一个登舟宫台旁,伍封与楚月儿飞身向余皇大舟掠过去。舟上的人远远看见,惊愕之极,待伍封和楚月儿到近前时,虽然他们还看不清伍封二人的面目,却有人想起伍封来,惊道:“龙伯来了!” 舟上一片混乱,伯乙由舱中出来,喝道:“胡说甚……”,才说了三个字,伍封和楚月儿已经落在船头,伯乙惊道:“你……”,伍封伸手向他肩头抓下,一抓一压,便听伯乙长叫一声,肩头骨响,锁骨碎裂,跪倒在船上。旁边有一个挺剑来刺,伍封见他剑法颇妙,是子剑那一路,侧了侧身,一脚将那人踢翻,喝道:“你是闾申?” 那人面如土色,道:“小人正是闾申?”伍封看着闾申,上下打量,闾申怕他不信,由腰间取了块玉牌,道:“这玉牌是先君所赐,虽然不好,但天生有暇,仿佛是个‘闾’字,先君才因此赐给家父。此玉天下仅有这一块,玉暇甚大,算是块劣玉,但于我闾家却是极难得的,是以算闾家之宝,别人是没有的。” 伍封点了点头,想起闾邱明对他说过这事。他到闾邱明府上去过一次,临走在门前遇到过闾申,与闾申仅有一面之缘,其实无甚印象,今日全是由他的剑法中看出来。 众家勇惊骇之下,也有人持剑上前来救,却被楚月儿挥剑击落兵器,用剑指住,众人尽皆弃剑跪倒。 这时鱼儿等人也上了大舟,挥刀欲杀,伍封忙止住道:“降者不杀,你们只将他们逐下舟去便是。”又让人将闾申捆起来,扔到舱中听候发落。回首看着伯乙,冷冷地道:“当年你火焚阳山谷,欲烧死在下一家,今日也该算算这笔账了吧?”伯乙忙道:“那是家父与王子不疑的主意,不干小人事!”伍封见他生死关头,竟将罪责往其父亲身上推,可见是个自私而又薄情的人,哼了一声,道:“伯嚭已经被在下杀了,颜不疑也被我刺了一剑,生死难料,眼下仅余你这家伙。当年伯嚭多番派人往齐国,欲加害在下,那是斩草除根之意,今日在下也该学学,免得你日后也想着为父兄报仇。” 伯乙大叫一声,屎尿迸流,翻着白眼软了下去。伍封闻到臭气,大皱眉头,将他扔在一旁,庖丁刀捂鼻上前,蹲在伯乙身边看了看,又抚其鼻息,摇头道:“这人甚不济事,龙伯只几句话,已经将他吓死了。”伍封看了看伯乙,见他果然死了,道:“这父子都不是好人,将他扔到湖中算了,免得弄污了这大舟。”庖丁刀将伯乙的尸体提起来,扔入笠泽。 伍封与楚月儿在余皇上四下看了一遍,只见此舟与大龙、飞鱼一般大小,结构与飞鱼相似,舱中堆满了金珠玉贝、珍奇玩物,这都是伯嚭数十年搜括所得和多年来所受越人之贿。圉公阳上前道:“舱底有二百浆手,该如何处置?”伍封皱眉道:“这些是伯嚭的人,有些信不过,我们有展如之事为鉴,不可轻率用人,可是将他们逐下舟去,又少了人操浆。” 圉公阳和庖丁刀想起展如的事,都觉得要小心为妙。庖丁刀道:“先前小人到吴都附近察探,见不少吴民怕被越人欺负,正逃往城外,不如由小人等人到这些吴民中招些人来以充浆手。”楚月儿道:“只是这么一来要耽误不少时间,若惹来了士卒,便要多许多首尾。”伍封沉吟片刻,道:“还是依小刀之计,我们将这些浆手先逐下舟去,小刀与小阳多带金贝,乘勾践的王舆去吴都,小阳赶往海上,让雨儿和小兴儿他们驭大舟到江口相迎。小刀去觅些吴民以充浆手,给些金贝予吴人安家或迁往它国。眼下支离益还在固丘为颜不疑大伤脑筋,又不知道城中的事,多半不会赶来。其余的越国士卒便无须在意,我自有安排。” 圉公阳和庖丁刀飞跑下舟招人,鱼儿等人将余皇上的浆手尽数逐下大舟,浆手抱头鼠窜而散。伍封向楚月儿细细吩咐了一阵,由她带着鱼儿等人和铁卫也下了舟,入了附近的林中。 伍封将历代吴王的宗祀牌位藏好,想了想,放了一只信鸽出去,然后提着大铁戟站在舟上,静等圉公阳和庖丁刀招吴人前来。过了一个多时辰,便见远处尘土飞扬,庖丁刀和圉公阳果然带了二三百吴人一路奔来,只是在其后面旌旗遮日,人喊马嘶,竟有大队士卒在后追赶。伍封仔细瞧那旌旗,只见正中间一面大旗,正是越王勾践的王旗,心中暗惊,想不到耽搁这一个多时辰,竟然引来了越王勾践的大军,想是勾践正回吴都时,得知消息,才会急赶而来。 好在庖丁刀等人与越军相距有一二里,越军一时间未及赶上,等庖丁刀与那些吴民上舟,伍封让他们急到底舱,准备操浆。这时勾践的大军已经赶到了岸边,整齐排开,伍封俯身看下去,便见到勾践、范蠡和文种三人的兵车。 伍封向舟下笑道:“大王、范相国、文大夫久违了。”勾践趋车上前,范蠡和文种急忙跟上来,两乘兵车挡在勾践的车前。 勾践微笑道:“龙伯当真是神出鬼没,想不到不疑的铁笼子也锁不出阁下。”伍封笑道:“大王以铁笼待客,倒令在下意外之极。日后若有机会,在下也弄个笼子,给大王安歇,此之谓礼尚往来。” 勾践大笑道:“龙伯若真是如此,寡人决不会觉得有异。只是龙伯虽有通天本领,要寡人入笼,恐怕不大容易。”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勾践忽地脸色一沉,道:“龙伯既然由笼中出来,不疑是否被阁下杀了?”伍封道:“在下失手刺了他一剑,好在及时施救,未必就会死了。听说支离益已经赶去相救,有他的妙手,王子或活过来也未可知。” 文种哼了一声,道:“龙伯往来越地,挥剑杀人,未免太过狂妄,岂非将我们越人都不放在眼里?”伍封瞪眼道:“文大夫三番四次派人加害在下,念在相识一场,文大夫又是以国事为重,并非私下寻仇,在下才会隐忍至今。这笔帐暂时不算,只是在下所至是吴地而非越地,所杀之人是吴臣而非越臣,文大夫何必耿耿于怀?” 勾践眼眉轻扬,问道:“文大夫曾派人行刺龙伯?”伍封道:“正是。莫非此事大王不知?”勾践摇了摇头,道:“文大夫所虑不周,天下间最难行刺的莫过于龙伯和支离益。此事便罢了,伯嚭老贼奸佞无耻,寡人本就有杀他之意,龙伯能够代劳自然是好。如今吴国已灭,吴地即为越地,龙伯这么胡作非为,寡人当真是面上无光。”伍封道:“大王灭了在下母舅之国,又用诡计欲加害在下,在下只是杀了个伯嚭,这已经是念及旧谊了。” 范蠡在一旁一直未说话,此刻道:“龙伯虽然夺了这余皇,阁下的士卒虽然勇猛,然后人数甚少,我们越国的水军早已经在江口等候,龙伯只怕难以安然逃脱。依在下之见,龙伯不如暂下舟来,到大王宫中做客,在下担保大王不会加害。如此一来,双方面上俱各好看,又不至于伤了和气。”伍封笑道:“多谢范相国好意,在下也知道大王并无加害之意。只是事已至此,在下决无束手就擒之理。在下还想请大王回城去,权当无事,否则只好得罪了。” 勾践等人不禁愕然,听伍封言下之意,似乎他早有防备,甚或有把握能够败退越人,勾践寻思:“这人只有数十家勇,莫非另有大军在这附近?然而大军入境,怎能做到神鬼不知?可上次他率大军突袭越国,不也是无人知晓?”他是个多疑之人,心中盘桓计算。文种哼了一声,小声道:“大王,龙伯向来多诈,此必是他虚张声势。他士卒甚少,浆手又是新招的百姓,我们若是大举进击,必能取胜。” 勾践虽然心中狐疑,但他是个善断之人,只想了想,沉声道:“杀!”文种挥了挥手,无数弩手由队中出来,分作三排横在阵前,手中拿的全是能一发三矢的神弩。文种小声吩咐:“先以弩矢齐发,灭其斗志,三矢过后,士卒冲上大舟,夺下舟来!” 范蠡忙道:“且慢,不见月公主,只怕是……”,伍封哈哈大笑,高举铁戟,向远处林中挥了挥,便听林中众人齐声大喊,数十人由林中撞出来,手中亮晃晃都是长柄扫刀,为首的正是鱼儿、石芸、石朗三人,铁卫刀光如雪,向越人队中卷过去,片刻间只见刃划红浪,血飞如雨。 这数十铁卫都是精擅冲杀的勇士,由于他们都是扶桑人,不懂中土的人文,也不晓仁义为何物,只知道伍封一声令下,便尽力杀敌,是以出手无情,只要面前有敌人,便一刀挥出,来个一刀两断。越卒虽然人多且勇猛善战,却哪里敌得上伍封精心训练出来的这班杀人魔头?片刻间铁卫已经将越人大队划开。 铁卫这么一冲,便与越人混杂在一起,神弩手转过了弩头却不敢射,否则射倒的大部分将是自己人。勾践吃了一惊,想不到伍封真有埋伏,细看之下,见埋伏者人数虽少,可精悍勇猛之处是平生仅见,骇然变色。 文种也暗暗惊骇这群勇士的厉害,心忖来者虽勇,毕竟人少,大声道:“围上去!围上去!”他挥动手中的长矛,命兵车往前,直向鱼儿等人冲过去。自从勾践与范蠡入吴为奴,国事交付给文种,越军便由文种一手训练,虽然此时之越军已是勾践回越之后新练的士卒,但文种在越军之中的威望却是数十年积攒下来,崇高无比。此刻他带头冲上,越军士气大振,一齐向鱼儿等人围上去。 战事正烈,楚月儿不知道由何处窜出来,直奔文种的战车。她一手握着笔管长矛,一手持着游龙剑,一剑一矛如同有鬼魅相附,遇者披靡,出奇不意之下,楚月儿片刻间连闪带跃,已经到了文种的车下,飞身跃起,游龙剑向文种肩头刺下去。 文种毫不慌乱,大喝一声,长矛卷起一片青光,向楚月儿腰上横扫。他的矛长,楚月儿的剑短,文种寻思自己虽然不及楚月儿剑法之快,但以长击短,剑未至时,矛已先到,这一矛砸下,楚月儿的长矛未久出手,非退身相避不可。不料楚月儿微微一笑,剑上爆起一团厉光,便听“嗤”一声,剑气射出,文种肩上鲜血飞溅,痛哼一声,长矛坠落车下。好在他身手颇高明,危急间沉了沉肩,剑气只伤了他肩上皮肉,未曾透骨而过。 楚月儿飞身上前,纤足轻点,将文种踢了下车,长矛横扫,将那车右扫落车下,用剑尖指着那御者,命他驭车向勾践冲过去。她另一手舞动长矛,荡开密密麻麻的越国士卒。鱼儿等人见状,齐齐集过来,片刻间都到了楚月儿车后,分成两列,如同一个大大的箭头在越军中间缓缓刺过,无人能阻。 伍封哈哈大笑,飞身而起,直向勾践头顶掠过去。勾践身后被自己的士卒簇拥住,后退不得,将手中长矛舞动如飞。伍封片刻间到了勾践头顶,巨影下掠,铁戟向勾践斫下去。勾践虽然矛法高明,但今日之伍封已非昔日相比,勾践的长矛击挡在铁戟上,丝毫不能撼动,反将勾践的虎口震得几乎迸裂。 眼看伍封这一戟要斫在勾践身上,便听范蠡惊呼一声:“使不得!”他早已驭车赶近,此刻情急之下,猛地由自己车上跃过来,脚尖还未落稳在勾践车上,手中宝剑已经向伍封戟上挥去。伍封对勾践无甚好感,但与范蠡却交情深厚,若是直往下击,不免将范蠡伤了,只好旋动铁戟,化力横向,道:“对不住!”铁戟一勾一挑之间,戟上横刃尖头勾在范蠡腰带之上,将他挑落车下,跌在越军之中。 此时伍封的铁戟远在外圈,胸前中空,勾践得此暇时,长矛猛地向伍封刺去,快如闪电。伍封长笑一声,左手探出,五指一眨眼间已经在勾践矛头上弹了五下,每弹一下,勾践便浑身一震,到第五下时,勾践的双手虎口已经沁出了血,再也握不住长矛,当一声,长矛坠落。 这时伍封双脚已经站在勾践车上,右手的铁戟也不及收回再刺,只是横着戟身,顺手向勾践撞过去。若是给他一戟撞上,勾践不免骨断筋折。勾践见撞不妙,又不及伍封力大手快,惊叫一声,叫声中充满了绝望之意。 正危急时,猛然间一条人影由车舆后窜上来,快疾如电,抱着勾践向后滚落。伍封见这人身法之快,几乎及得上颜不疑,不禁愕然,细看之时,这人竟是鹿郢!伍封略怔了怔,硬生生凝住铁戟,一手向勾践抓去。 他的手法自然要快过鹿郢十倍,勾践就算有鹿郢相助,也来不及滚落车下去。不料鹿郢猛地翻身,和身盖在勾践身上。伍封一抓之下,正好抓在他的肩头,他自然不忍伤了鹿郢,不敢发力伤他,只是顺手扣点鹿郢的肩击要穴,再将他提起来。也就是这一眨眼功夫,勾践已经滚了下车,立时被越人士卒挡住。 一群越卒立时拥上来,伍封大袖急挥,便听“嗤嗤”数声,由他袖内射出许多细小之物,众越卒惨哼连连,退了开去。原来,伍封由固丘铁笼出来时,怕人发觉陈音在铁笼上做的手脚,将铁枝上的生铁敲下来,铁碎藏入袖中,一直未曾扔掉。此刻挥洒出来,虽然铁砂细小不能夺敌之命,但急射在人面上,不免颜面破损流血。 伍封叹了口气,见越卒簇拥着勾践离开,寻思再要去擒勾践便难了。这时楚月儿与铁卫已经杀到旁边,伍封见越卒人多,先前是出奇不意,才能迫得勾践等人狼狈不堪,如今越卒正渐渐调整,再留下去便是缠斗之局,铁卫虽勇,但寡不敌众,必败无疑。他一声令下,众人往大舟退去,伍封逼着御者驭车在后,他有鹿郢在手,越人既不敢放箭,又不敢过份逼近。 勾践远远大喝道:“龙伯,放下小鹿!”伍封大笑道:“小鹿是在下徒儿,自不会伤他,不过要烦他送在下一程,哈哈!”勾践气哼哼地无话可说,眼见伍封等人退上了大舟,自己却无可奈何,回眼见范蠡和文种站在身旁,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均是同一个念头:“此人实在厉害!” 伍封将鹿郢放在船上,下令开船,大舟离岸,沿笠泽径往北面大江驶出,只见岸上的勾践范蠡等人渐渐看不见了,不一时,大舟到了大江之中,转而往东面出海之口。伍封见这艘大舟比大龙和飞鱼还要快些,笑道:“此舟必定是夫差再行改造过的,快捷如风,日后此舟便称神风。” 到了江口,只见大江上密密麻麻排着无数只战船,都打着越人旗号,挡在水面之上。原来,勾践赶往笠泽之际,怕挡不住伍封,被他夺舟而逃,是以预先遣了习流在江上堵截,越人灭吴之后,兼有吴越两地的战船和士卒,单是眼下在江上的水军,三翼战船和福舟便不下四五百艘,声势浩大。 伍封心道:“越人来得却快,我的大舟一路由笠泽急赶,仍然被他们挡在江上。”寻思此战不可避免,敌众我寡,大江之上有不比陆上可以迂回,唯有直撞过去,越人的战船远不及余皇的庞大和坚硬,然而这么碰撞下来,这艘余皇撞得一二十下也会破损,届时水渗入舟,免不了倾覆。楚月儿在旁边叹道:“若是这艘余皇与我们镶了铜板的大龙一样便好了,直撞过去也不怕。” 伍封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等大龙来,先前我已经发了信鸽,大龙会到江海之口来接应。”一声令下,除了在舱底指挥浆手的圉公阳和庖丁刀外,鱼儿等人都隐身船舷,手执连弩,准备对敌。 由于他们这余皇甚大,越军也不敢趋舟上前,水军也是各执弓弩相对,如此僵持不下。 这时,远远见岸上尘土移近,旌旗如云,自然是勾践等人率军由陆上赶了过来。正在这时,便见越人水军渐渐混乱,不一会儿,那艘大龙余皇由远到近,从越军战船中直冲过来,这艘大舟是两层厚木夹着铜片的船身,沉重且坚固,当者不是覆侧于水、便是被大龙前面如刃般的精铜船艏一撞而裂。周围越军弓弩起发,火矢如雨,可大龙上面都有生牛皮蒙着,又湿了水,十分坚韧,难以射入,就算浅浅插入,也燃不起来。伍封笑道:“当年徐乘以精铜加固余皇,冲撞之间果然是厉害无比,越人此番大大吃亏了。” 过了一会儿,大龙已经到了近前,转头回冲,由大龙开路,伍封指挥大舟跟在其后,虽然两侧箭矢如雨,众人却隐身船舷之后,一阵间便顺利冲过了越军战船,越人战船不及,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瞧着两艘大舟破围而去。 大舟出了江口入海,便见飞鱼迎了上来,三舟扬帆出海,远离了越境。 到了大龙、飞鱼这些天停靠的海上小岛之处,伍封调整士卒,自己与楚月儿、鱼儿等人移到大龙之上,鲍兴和乐浪乘仍掌飞鱼,命商壶、天鄙虎为新得的神风余皇主将,将二百四十水卒分配在三舟之上,各八十人,浆手也依其熟练生疏间杂分开,以老练浆手搭配新手,三舟细分,以免船速相差过大,神风上也挂上绣龙大旗。 忙了好一阵,伍封才到舱中,将鹿郢的穴道解开,道:“小鹿儿儿,为师可得罪了。”小鹿叹了口气,道:“徒儿坏了师父的事,小鹿儿甘愿受罚。”伍封摇头道:“我本来无意杀勾践,你今日冒死救了他正好,勾践对你必定更为器重,今日之事更有利于你日后继嗣这越王之位。” 鹿郢大感愕然,不料支离益和颜不疑三番数次设计陷害师父,自己也参与其中,然而师父却并不在意,反而关心自己继嗣越王之位的事。他脸色惶然,甚感惭愧,道:“想不到师父……”,伍封道:“我答应了人,要相助于你。你若能当上越国的嗣王,我便对得住故友了。” 鹿郢原以为他说的是越女叶柔,想想又觉得不对,愕然不解。伍封由颈间取出东郭子华交给他的那个金色鹿型装饰,递给鹿郢,道:“你可认识此物?”鹿郢吃了一惊,不禁摸了摸自己那块,奇道:“师父,此物从何而来?”伍封叹了口气,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全知道了,我见过你的母亲,她央我相助于你。”鹿郢又惊又喜,道:“娘亲在哪里?”伍封黯然道:“她已经亡故了。”将在扶桑遇到东郭子华,以及有关的事详细告诉了鹿郢,道:“你母亲临死之际,要我助你,虽然你们自小失散,但她对你是爱护之心却是丝毫未曾改变过。” 鹿郢不禁放声大哭,伍封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娘亲行事别拘一格,然后在异域大兴教化,始终是造福于人。只要你能够继嗣越国,善待国民,少生战事,便对得住你娘亲了。”鹿郢哭了好一阵,渐渐止住哭声,道:“师父,我该怎么办?”伍封沉吟道:“王子无翳被你们设计陷害,勾践、范蠡、文种也未必会中你等之计,改立颜不疑。”鹿郢惊道:“这样还不成么?”伍封叹道:“我若是勾践,必定也会疑心有人陷害王子无翳因为王子无翳失势,得意者必是颜不疑。然而颜不疑行事刻薄冷酷,未必能得勾践欢心,范蠡是个君子,必然不会推举颜不疑为嗣君。文种这人类似先父,一心为了国事,凡事由大处出发,也未必会相信颜不疑的为人。这三人的智谋心思决不在我之下,我能这么想,他们未必不能。” 鹿郢惶然道:“如此该如何是好?”他是伍封的徒儿,向来信服伍封,如今遇到难决之事,自然心思寄托在伍封身上。伍封道:“我与范蠡熟些,较知其人。与勾践、文种接触甚少,然而多番敌对,以己推人,也多少有了些了解。我若是勾践,就算疑心颜不疑,甚或得知王子无翳颜不疑所害,也不敢立王子无翳,除非先杀了颜不疑,再立王子无翳,而放着个剑中圣人在越国,谁敢贸然杀了颜不疑?”鹿郢越听越觉得不明白,道:“颜不疑和王子无翳当立,难道越国不再立嗣了?”伍封摇头道:“勾践大可以撇开其子,直接立你为嗣。”鹿郢惊道:“天下哪有不立子而直接立孙的道理?” 伍封道:“勾践智谋深沉,与他人不同。何况此事也非并无先例,吴王阖闾能立孙夫差为嗣,勾践为何不能立你?你的才干并不下于颜不疑,比他还多了些仁厚,再加上你是范蠡一手养大,范蠡对你也极为器重,说不定他会向勾践提议。眼下最关键的有两件事:第一,你在勾践、范蠡、文种面前,对王子无翳和颜不疑的事要沉默不语,追问起来,就说二人一是‘父亲’,一是亲叔,当晚辈的不能评价,如果勾践要处置颜不疑,你自然要反对,不论原因,只因他是你的‘父亲’;若要处置王子无翳更要反对,便说恐会导致国事生变,切不可有何大义灭亲之举。大义灭亲虽好,却违背人性,最易引人猜忌。勾践自不会因你的意见而改变,但这么一来,别人不会认为你不辨是非,而是重情重义,能得好感,也不会以为王子无翳与你有关。” 鹿郢不住地点头,伍封又道:“第二,你须得与越王后和文种处好关系,对越王后只须多加孝敬,在文种面前切不可说任何人的不是,凡提起他人,只论其好。文种自会赏识你的为人,或者他会认为你不够狠辣,然而相比之下,仁厚总好过刻薄。今日你舍身相护勾践,是否早知道我对你不会下杀手?” 鹿郢面上微红,点了点头。伍封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口才便结,然而在我身边时却寡言少语,说话简洁无比,这番掩饰功夫十分了得,连我和柔儿都被你瞒过了。”鹿郢道:“言多有失,徒儿少说话,故意简言,别人便不耐烦与我闲聊,我便少了许多琐事纠缠。不过徒儿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有意欺骗师父和姑姑。” 伍封点了点头,道:“不管怎么说,就算你不是我徒儿,看在小华面上,我也该相助于你。我本想让你将那艘神风余皇带回去,立个大功。可勾践是个多疑之人,绝不会相信你能独力由我手上夺回此舟,说不定还会以为你与我另有勾结,只好罢了。如果……”正说话时,圉公阳由舱外急闪进来,道:“龙伯,西施夫人晕倒了!” 伍封大吃一惊,忙抢出去,赶到西施休息的船舱,只见西施躺在床上,面色微红,恍如熟睡一般,楚月儿正神情紧张地为她把脉。过了一会儿,楚月儿神色凝重,道:“夫君,西施夫人中了毒。”伍封急道:“可有解法?”楚月儿道:“计然的简册上曾记过有一种毒,名曰‘陆离’,此毒是用多种有毒花草合成,毒性虽然不烈,但三月不能解之,仍会致命。也有解法,只是难觅解药。”伍封闻说有解法,心下稍宽,奇道:“我与姊姊一直在一起,若是中毒,怎么会现在才发作?”楚月儿道:“西施夫人中毒已久,只是平日饮食之中,藏有缓解毒性之药物,是以不曾发作。夫君将夫人救出来,夫人不得缓解之药,是以毒发。”伍封想起移光,点头道:“当日移光所中之毒,似乎也是这一类。这‘陆离’之毒必定也是计然留下来的,嘿,此人虽死,却真是流毒无穷!” 楚月儿道:“这‘陆离’之毒,须用金梦花解之。然而此花是天下罕见之异种,能解百毒,计然简册上说金梦花唯有岛夷人才有。月儿也不知道这岛夷人在何地方。莫非是淮北九夷之地?”伍封道:“我曾听太史朴说过,据说东南海上有一大岛,上面有岛夷人,也不知道真假。”便听鹿郢在一旁插口道:“岛夷人的确在越国之东数百里的大海上,有一个大岛,越人称之为夷州,由此东南而下,月余可至。”伍封喜道:“原来你知道夷州这地方。”鹿郢道:“那是个大岛,偶有人由岛上飘来越境,是以知道。其实夷州是越人的说法,除了少许吴人外,其他国人自然不知道。”伍封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往夷州觅药。小鹿,你先回去吧,记住要仁厚待人,如有危难便派人找我。不过怎么说,我们师徒之情始终不变。” 鹿郢见伍封始终绝口不提支离益、颜不疑加害之事,也不指责自己在越国的所作所为,不禁眼泪双流,哽咽道:“师父,徒儿对你不住。”伍封摇头道:“你没有对我不住,日后我若与支离益一战,你不要理会。这是我与支离益之间的事,与你无干,无论谁胜谁败,你都无须自责。”他叹了口气,让人给了鹿郢一乘小舟,使他自行回去不提。 庖丁刀心思细密,有些信不过鹿郢,到舱底找新招的吴国浆手细问有关夷州的事,回来道:“小鹿说得不错,越国之东真的有一处地方叫作夷州。”伍封道:“那我们就速往夷州觅药,烦月儿这些天照顾姊姊,免生意外。”又将鱼儿等人叫来,道:“大舟在海上还有不少日子,你你们每日要勤练弩射。” 三艘大舟转而往东南而下,直往夷州而去。眼下列国舟艺不比后世,除了这三艘余皇以及部分三翼外,列国再无一舟能远涉大海,如今这三艘巨舟都被伍封所得,本来是件高兴事,但西施中毒昏迷,不免让伍封少了那份喜悦,每日看视西施之余,教铁卫诸般水战之技,借以打发时光。 西施一直未曾苏醒,伍封心里担忧,脸上却没露出来。这一路上少不到狂风巨浪、雷电风雨相扰,好在伍封等人往来中土扶桑,涉海经验甚丰,自然不比当日由燕国南下归齐时那么狼狈。行走海上大约四十余天,早已是盛夏之际,这一日终到了一处所在。 第五十九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前面是一大片陆地,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片大陆,远远便见岛上青青翠翠,大舟觅了处水深而陆地平缓处落锚。 伍封叫上楚月儿,带了商壶、圉公阳、庖丁刀、鱼儿和铁卫整备兵甲,乘小舟登陆,又将黑龙和青龙两匹坐骑也运上了岸。伍封与楚月儿披甲提兵,跨上了马,带着众人一路缓行,寻思觅到一两个土人,问一问那金梦花生在何处。 只见这岛南北一望无际,花草繁茂、景色极佳,到处不见人烟,草地之上、树林之中鸟兽怡然自乐,俱各相安无事。前面见到一大群野生的牛羊,见了伍封等人也不害怕,只是避过了人,走一边去食草,似乎并不知道人性之险恶。 众人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周围纯粹自然的景色,仿佛到了人间仙境一般。商壶在前面叹道:“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比扶桑还美些!”楚月儿疑惑道:“看这些鸟兽的情形,似乎这大岛之上并无人际,否则怎会丝毫不怕人?”伍封道:“大凡有陆地,一般就会有人,我们走了这许久也不见人,或是夷州人少,或是夷州人不喜欢猎杀鸟兽,以致鸟兽不惧。” 周围走了一二十里也未见人,伍封道:“若无人当向导,这茫茫大岛我们由何处寻觅金梦花?”商壶瞥见左侧有片林子,树上生着红红的果实,笑道:“老商到林中瞧瞧。”伍封点头道:“也好,你速去速回,我们在此地坐一坐,用些干粮。” 众人坐在草地是用干粮,商壶提着大叉自去林中探视不提。等众人用完了干粮食水,又坐了许久,却不见商壶回来。楚月儿耽心道:“老商去了这许久未回,别是遇到了什么猛兽吧?”伍封笑道:“老商最擅猎艺,力气又大,再加上你传他的叉法,哪有猛兽能奈何得了他?这家伙与小兴儿不同,有些贪玩,说不定在林中闲逛,高兴起来,一时忘了回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楚月儿越来越耽心,道:“怎么老商还没回来?只怕有些不妙。”伍封也觉得情形有异,起身道:“我们去找找看。” 众人入了那林中,一路仔细寻找,走不出百余步,便听见前面有人声传来,伍封和楚月儿耳力甚好,一听便知道是商壶正与人说话。 便听商壶道:“喂,仙女,这坑是你挖的么?”又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我费事挖这坑干什么?这是天生的。我若要设陷坑,便挖得稍大些,里面再放点什么害人的东西,嘻嘻!”商壶笑道:“要说挖陷坑,仙女怎比得上老商?老商别的不擅长,掘坑打猎却是极有本事。”那“仙女”笑道:“你若极有本事,怎么又跌进坑里去?”商壶道:“若不是你大叫一声,老商一时失神,怎会掉坑里?”那“仙女”格格笑道:“我叫你‘小心’还不行么?怎知道我越叫你小心,你偏还掉进来。我要用藤条牵你上去,谁知道你这么重,反将我拉了下来,如今怎地好?” 伍封等人一边赶过去,一边听见二人的说话,心下知道大概情由,不禁好笑,只见前面一片稍空的地方,商壶那柄大叉扔在一旁,楚月儿抢上去,只见叉旁草丛之中,果然有个深坑。 伍封上前探头下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坑虽然颇深,却十分狭小,约摸只供一人站立,连坐下也不得,四壁又湿又滑。只见一个女子俯身坐在商壶肩上,商壶高举着双手,因坑狭之故,收手不得,二人竟这么古怪地卡在坑中,难以翻转。 楚月儿忍不住笑道:“老商,怎么搞成这样子?”商壶喜道:“姑姑来了,最好,老商可真是动弹不得。”伍封由袖中取出铁链子放下去,先后将那“仙女”和商壶拉上来,见二人满身满脸的污泥,甚是滑稽,不禁大笑。 商壶呵呵笑道:“想不到老商一生用陷坑猎兽无数,今日反而落入陷坑。”那“仙女”一边用衣袖擦脸,一边笑道:“或者正是因你猎兽太多,才有今日之报。” 等她擦干净脸,楚月儿奇道:“咦,你是小常?”那“仙女”向伍封和楚月儿施礼道:“龙伯、月公主,婢子正是小常。”伍封想起这人来,这小常是越宫的一个宫女,数年前伍封与楚月儿夜间偷入越宫,正撞上越王后要对小常施以劓刑,被二人救下来,其后将越王后劫到吴国去,这小常一直服侍越王后,直至越王后被越人救走,这小常也就一并走了。想不到今日在这夷州,竟遇上这故人! 伍封奇道:“小常,你怎会在夷州?”小常道:“婢子随王后回国后,王后一直对婢子不悦。那日大王在吴国设伏,被龙伯坏了好事,救走夫差,结盟而回,心情甚差,与王后大吵了一次。王后便迁怒于人,要杀婢子,幸好有侍卫偷偷告诉了我,婢子只好逃出宫去。正好赶上范相国出宫,婢子在宫外被范相国发现,相国是个好人,悄悄将婢子藏上马车,送到城外,又使人取来干粮食水和金贝衣服,给了婢子一乘小舟,命我自行逃走。除了龙伯、月公主和小鹿外,婢子在越国之外再无认识之人,原想到齐国投奔龙伯,又想龙伯未必会在意一个宫女,只好由得小舟在海上飘荡,寻思依天意而行,到了某处,便在某处安身,若是上天要我死在海上,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幸好风平浪静,飘了月余,竟到了这越人传说中夷州。婢子见此处风景极好,又没有越宫的权诈,遂安心留在夷州,再无回去的念头。” 伍封心道:“飞羽的婢子叫小非,此女叫小常,这二人都是身份低下,却与众不同,名字没有叫错,果然非比寻常。”点头道:“这夷州地方看起来的确不错。” 小常道:“龙伯和月公主怎么会到夷州来?”伍封道:“西施夫人中了毒,需用一种金梦花来解,此花据说只有夷州才有,我们赶过来便是为了觅这金梦花。”小常吃了一惊,问道:“那毒可叫‘陆离’?”楚月儿道:“正是。”小常道:“当年龙伯将王后请到吴国,婢子也随去,有个叫条桑的女子托鹿郢交给王后几种毒物,这些毒是计然遗下来的,其中便有一种‘陆离’。”伍封皱眉道:“是小鹿儿将毒物拿给越王后?”小常点头道:“正是,王后原想用它来毒翻看守的士卒逃走,却一直未得其便。”楚月儿叹道:“怪不得小鹿儿知道这‘陆离’之毒和金梦花,原来如此。” 伍封问道:“既是如此,你可知道夷州何处有这金梦花?”小常摇头道:“这个婢子便不知道了。”伍封失望道:“终不成这么大岛,我们四下里胡乱寻找,只怕十年也找不到。”小常笑道:“这却不妨,婢子虽然不知道,但婢子的义父肯定知道。义父是前面古越族的族长,婢子飘来夷州,全靠义父照顾,才会生存下来。义父离此颇熟知夷州之事,想必知道何处有金梦花。”伍封大喜道:“如此便麻烦姑娘带我们同去见他老人家。” 小常点头答应,笑吟吟带着伍封等人往林间出去。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偶尔回头招呼一下,指引道路,伍封见她满脸快乐,那是由心里透出的高兴,不禁也受感染,心下渐渐轻松起来。寻思:“夷州必是个与世无争的极乐之地,小常到了岛上,定然远胜于在越宫之中,是以快活。”商壶抢在前面,跟着小常身边走着,不住与小常说话。这人浑浑噩噩,说的话听来傻乎乎的,却常常孕含颇深的道理,惹得小常不住地格格娇笑。 穿过了树林,只走了三四里地,便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寨,远远看去与中土常见的村寨并无不同。 伍封停下马道:“我们数十人这么闯进去,只怕吓坏了人。”小常点头道:“婢子先进去禀告义父。” 小常入村之后,伍封等人在村外等候,没过多久,村内涌出许多人来,为首的除了小常,还有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这老者相貌古朴,神情逸如。伍封和楚月儿连忙跳下马,上前与老者见礼。 小常道:“义父,这便是龙伯,这位是龙伯夫人月公主。”老者施礼道:“龙伯远来不易,老儿名叫余夷。”他的口音颇似越语,但又略有不同,伍封和楚月儿也向余夷,伍封道:“晚辈一众惊扰了老先生,好生惭愧。”余夷道:“龙伯是天子贵婿,又是天子亲封的尊爵,能到鄙地,老儿倍感荣宠。”伍封心下愕然,寻思自己被封龙伯、娶梦王姬之时,小常早已经到了夷州,她自是不知道,余夷何以得知自己的身份? 余夷看他的神色,猜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前些时常有吴人由海上飘来,那是越国灭吴之后逃出,虽然十之七八丧于海上,仍有少数到了这夷州,都被老儿收留。他们都说如有龙伯在吴,必不会有灭国之事,老儿是以得知龙伯。”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 余夷请伍封封等人请入村寨,到了一处大栅之内,围地而坐,又让人取来酒肉果品款待。 伍封忍不住问道:“听老先生说话,仿佛颇熟悉中土的风土人情,莫非也是中土人士?”余夷道:“其实夷州离吴越并不太远,舟行二三十日便至,只是海上浪大,又少大舟,是以往来不便,老儿四十年前曾去过吴国和越国,其后再未去过。老儿生长于夷州,不过祖上也是中土人士,龙伯没有说错。” 伍封问道:“未知老先生祖上是何国人氏?”余夷叹道:“老儿祖上是越王,可惜三百多年前被国中勇士夺了王位,逐于海上,遂到了这夷州地方。”伍封愕然道:“中原也有传闻,说现今的越王并非越古国君王的子嗣,原来确有其事!”余夷点头道:“的确是如此,所以鄙族叫古越族。” 伍封点头道:“这么说来,老先生其实与越人出自一族,怪不得口音与越语差不太多。”余夷道:“这夷州人丁稀少,除了山中高野之族外,便只有老儿这一族。老儿年轻时去过吴越,虽见两地富庶,但国与国之间勾心斗角,战祸不休,自是远不及我们夷州之地。以前我们因人少之故,不事农耕,只是采集食物,牧放些牲畜便足以安身,眼下丁口渐旺,幸好老儿去过吴越,习得农耕之术,这数十年才开始农耕。”伍封道:“这果然是个好地方。是了,晚辈大老远由中土而来,其实是因有人中了奇毒,须用一种金梦花来化解,然则此花只有夷州才有,因此而来。”本来他想与余夷聊些关于越国的事,但记挂着西施,是以没说几句,便提起金梦花。 余夷“老儿听小常说过。这金梦花是何模样?”楚月儿道:“月儿也没见过,听说是细枝尖叶,花分六瓣,呈金黄之色,用来解毒一株便够了。”余夷想了想,皱眉道:“老儿知道了,此花夷州确有。由此西去入山,有座山上有深潭,倒映日月,湖边便生有这么三株异花。既然龙伯要用它救人,老儿本该派人去取来,但那高山之中有夷州土民,我们称之高野之族,其众甚为勇悍,与鄙族常有争执,鄙族不胜其烦,正想迁地相避。此花只有三株,高野族人以此奇花为族中奇宝,我们若要取花只怕不易。” 伍封皱起了眉头,道:“救人要紧,只要老先生告诉地方,晚辈自去摘一株来。”余夷看了看他,道:“久闻龙伯神勇,取花自是不难,只是如此一来,高野之族必定怪罪于鄙族。鄙族不谙兵战,非高野族人之敌,到时候只怕生祸。”伍封笑道:“高野之族有多少人,是否久习战事?”余夷道:“高野族人数只有数千之众,悍勇之极,是否习战老儿却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在山中以牧猎为生,奔行如飞。” 伍封心道:“夷州并无多少人,战事自然甚少,想来高勇族人只是负勇而斗,并不懂何兵法,我这数十铁卫要应付他们也不难。”沉吟了一阵,道:“烦老先生将高野族所在的路径告诉晚辈,晚辈自去取花。本来这事或会惹恼高野族人,晚辈不该去做。但晚辈处有人中了奇毒,非用此花解毒不可,只好厚颜以求。高野族人若是怪罪下来,晚辈率人抵御便是。”余夷道:“龙伯既然这么说,老儿哪有不答应的?”他用一根树枝在地上详细画了高野族的路径,道:“这山上有一深潭,龙伯若见到这潭,便能找到金梦花。” 伍封细细记下方位,对商壶和鱼儿等人道:“我和月儿去取这花,你们代我守住村寨,以免因我之故,高野族人找古越族算帐。”又细细安排铁卫守住要道。 安排妥当之后,伍封与楚月儿衣甲未脱,只是未骑马、未执长兵,径走出村寨。余夷见他们有马不骑,甘愿行走,大为好奇,心道:“由海上飘来的越人说他们二人会飞,莫非是真的?” 伍封和楚月儿怕惊吓了古越人,出了村寨,这才腾身而飞,一路往高野族的方向,在空中疾掠而过。只见身下由平缓到峻峭,渐入山中,约莫两个多时辰,果见群山之中有一处大潭,碧水如镜。离潭不远处有着略显稀疏的无数陋室,想是高野族人的住处。 二人看准方向,落到潭边,沿潭边找寻。此处离他们所见的高野族村寨约有二三里地,一时间也未见有人过来。转过一片小矮林,猛见前面有一排小木屋,约六七间,大约有八九人坐在潭边一处。二人不料前面有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那几人见到伍封和楚月儿,男子英伟,女子美貌,气宇极是不凡,无不大吃一惊,疑是仙人,齐齐站起身来,七嘴八舌问话。他们说的话与古越人大不相同,似是中原一带口音,但大为不同,言语甚为古拙。伍封二人大致听出了其言下之意,无非是问他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之类。 这几人一起身,伍封眼尖,立时瞥见他们身后的一块浑圆的石头上生着三朵手掌大的黄花,心中一喜,忙抢身上去。这几人伸手拉他,却被他轻轻一拂,几人当不得他的神力,跌撞开去。 伍封问道:“月儿,这是不是金梦花?”楚月儿上前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正是。”伍封大喜,伸手便要去摘,楚月儿忙阻止道:“夫君,使不得。这金梦花虽然耐寒耐旱,生存力强,但一摘下来,便宜枯萎。计然简上说过,金梦花一旦枯萎,药效便失。”伍封皱眉道:“这却如何是好?”楚月儿笑道:“无妨,夫君身上有师父东皋公送的翡翠葫芦,此物正好有用。”伍封连忙解下葫芦,楚月儿将葫芦口打开,伸手去摘金梦花。 这时,那几个天野族人大声尖叫,一起抢上来阻止,却被伍封轻轻推开。楚月儿摘了一朵花,将花杆插入葫芦,道:“这葫芦至少能保金梦花四个时辰内鲜活如生。”伍封道:“既是如此,月儿立刻将花拿到大舟上去,先救了姊姊一命再说。至于高野族的事,我便留在此处慢慢向他们陪罪。” 楚月儿心知救人要紧,寻思天下间除了剑中圣人支离益外,无人能伤得了夫君,点了点头,拿着葫芦腾身而起,往西飞去,她这速度还快过伍封,片刻间消失在空中。众高野族人见她就这么一飞而去,惊得张大可口,说不出话来。 伍封见楚月儿去得远了,寻思有了这金梦花,西施自然会药到毒解,数十天来的焦躁立解,宽下心来,向众人笑道:“在下救人心切,擅取了你们一朵奇花,甘愿以金贝珍宝赔偿。” 这几个高野族人两番被伍封一挥即退,心知此人厉害,又见楚月儿如仙神般飞去,此人来头必然不小。这族中异宝三失其一,他们身为守花之人,职责不小,这事情非要禀告族中首脑不可,当下有一人飞跑回族中报讯,另外数人围在伍封四周,唯恐他逃去。伍封微微一笑,心道:“我若想逃,你们怎么拦得住我?” 未过多久,便听噪杂声传来,远远见一大群人手执兵器飞跑上来,为首的数人身得十分高大,奔行如飞,将其他人抛在后面。片刻间这几名大汉已经赶了上来,分站伍封四周,却没有说话,等后面大批人上来后,先前那几个看守异花的人也退了开去,与众人一起四下里将伍封团团围住,足有七八十人之多。 伍封仔细看了看众人,心下暗暗吃惊。原来,这些人手上均是各执武器,这些武器看起来甚是怪异,除了棍、矛、剑、刀、弓箭外,还有些中土未见过的古怪兵器,譬如大勾、长镰、双刃斧之类,以武器种类之多还胜过中土各国!伍封心道:“单看这诸般武器,便知道这高野族人决非愚顽土民。” 这时,那几名大汉身后走上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材极矮,头却奇大,胡须既黑又长,须尖直垂到膝,额高眼大,满脸坚毅的神情,腰间挂着一柄长刀。众族人看着他时,眼下都露出尊敬之色。这人上下打量着伍封,道:“汝乃何人?奈何偷摘吾族宝花?” 伍封先前以为那几名高大的汉子中必有高野族首领,不料首领是这么个矮个子,听他口音与古越族不同,倒有点象宋卫一带人的言语,只是措词古朴,听来甚怪。忙拱手道:“在下是中土齐人,只因有人身中奇毒,唯有这金梦花可解,情势紧急,故来擅取一朵以救人性命。花已摘去,在下愿意以厚币相赠,以表谢意。” 那人脸色一沉,哼了声道:“此花乃吾族之宝,纵是族人中毒亦不敢取之救命,无物可以换之!汝偷吾花,唯有以死相陪。”伍封问道:“敢问阁下大名?”那人道:“吾乃高野族之长盘丁。” 伍封问道:“请问族长,金梦花何以为贵,乃至你们将它视为族中异宝?”盘丁道:“此花能解百毒,治病救人,是以为贵。”伍封微笑道:“此花之贵,乃是有救人之效,然而阁下却因之杀人,救人之花却损人之命,此花便不是救人之花,而是杀人之花了!如此之物,何以为宝?”盘丁怔了怔,伍封又道:“这就好象阁下腰间的长刀,纵然此刀是天下名品,但刀即是刀,阁下如果只是拿来观赏,以致铁锈斑斑,再好的刀也不是刀了,要来何用?” 盘丁默然良久,点头道:“此言亦有些道理。”伍封道:“天下之贵莫过于人命,金梦花确能解毒,是以在下才会千里奔来,纵然知道在下偷花会得罪于贵族人,但救人要紧,遂擅自取之,全因为金梦花虽为异宝,却使终不如人命之贵。阁下气度不凡,莫非如同愚夫蠢妇一般,将身外之物看得比人命还珍贵?” 盘丁脸色变了变,向伍封拱身一揖,道:“多谢指教!”当下叫上几个族人道:“汝等将今晨被蛇咬的小子抬来,摘花救其一命。”众族人愕然,这几个族人一时还不敢动,盘丁叹道:“此花本当救人,吾等却珍而贵之,不敢使用,此花还有何用?”族人飞跑下去。 伍封见盘丁知错即改,心下甚是佩服,施礼道:“族长果然与众不同,明白事理。”盘丁还礼道:“不敢,不敢。”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族人抬了一个年轻人上来,只见这人双目紧闭,满面黑气,右腿粗肿如柱,不断渗着腥臭的黑血,眼见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性命就在旦夕之间。盘丁毫不迟疑,伸手摘下一朵金梦花,在手中揉碎,塞入这人口中,然后拔出腰间长刀,挥刀而下,在这人腿上腐烂处剖了一刀。 伍封见他刀法娴熟,一挥之间,便将这人腿上腐肉尽数割了去,一看便知道是个用刀的高手。 只是片刻之后,这人睁开了眼睛,腿上流出的血由黑变红,周围人不禁欢呼了一声。盘丁本来表情肃然,此刻也露出笑容来,缓缓插刀入鞘,道:“抬他回去,好生将养。” 盘丁对伍封道:“阁下远来是客,请到鄙族一坐。”伍封本是个豪爽之人,见他十分爽快,点头道:“正好。”随着众人往村寨而去,没多时到了寨中,只见寨中有一处颇大的石台,石台上悬着一面赤色大旗,旗上是一个铁色人面,形容十分狰狞,伍封心道:“这旗儿倒也古怪。”盘丁请伍封上了台,带了几个族中的尊长之辈陪坐。台中间生了一堆火,族人牵了头鹿来杀了,放在火上烧烤,两个族人想是高野族中的庖人,不住地往鹿身上涂抹诸般调味,不一会儿,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盘丁叫了个族人上前,小声说了几句,那人点头去了。 伍封见他们这烤肉习俗有点像肃慎人,寻思盘丁这一族虽是夷州古族,但说话行事、服饰器械与中土大同小异,只是古朴得多,如果不是与中土同源,便是发展相近。 烤肉之时,盘丁不住地与伍封说话,伍封渐渐习惯了他近乎远古的语言,忍不住问道:“贵族是夷州古族,为何说话行事与中土颇有相同之处?”盘丁笑道:“实则鄙族亦来自中土,远祖数千年前来时,夷州并无人迹。”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贵族中人都是血脉相关了。”盘丁道:“正是。远祖到夷州来时,中土也无许多国,连大周也没有。据祖辈说起,鄙族在中土已经很古老了,可推至黄帝之时。其时黄帝在西,东有共工氏,而共工之东便是老儿的祖先蚩尤部落了。”伍封吃了一惊,道:“原来贵族祖上是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盘丁指着那人面大族道:“正是。这便是蚩尤的大族,当年共工氏擅围河岸,逼土为墙,将水患迫至下游。鄙祖蚩尤是九夷之族首领,率众击败共工氏,西进与黄帝交战,请风伯太皞、雨师少皞两族相助,黄帝九战皆败。黄帝后使擅奇术的玄女族偷袭,自己领族众越雾而至,在冀州之野一战,鄙祖蚩尤等部猝不及防,鄙祖、风伯、雨师大败而亡,蚩尤余众八十一支尽被掳杀,唯有数十人逃到共工部落一带。此后黄帝再伐共工,共工败北,鄙族被并入黄帝之族。本来,蚩尤余部在黄帝部落中逐渐繁衍,渐成一体。可后来尧、舜、禹先后征伐三苗,以吾族人擅战,用为前锋,三苗之族被灭,鄙族见族人伤亡十之八九,恐再有类似的情形,遂远遁东南,到了现今的吴越之北的海边、你们称为东夷的地方。约在大禹之际,先祖在海上遇到风浪,飘流到这夷州,其时夷州并无人迹,先祖见此处甚好,从此安居于海外,至今已经数千年了。鄙族遗于中土之族众已经融入了炎黄之族,再不可分矣,唯这夷州还有一支。” 伍封皱眉道:“听族长这么说,蚩尤败后,贵族人其实已经与中土相融了,说不好血脉并非蚩尤嫡传。”盘丁点头道:“这是自然,由黄帝到尧、舜、禹数千年之间,鄙族已经与炎黄之族融为一体,只是吾祖到了夷州,为示区别,才尊蚩尤之远祖。虽然血缘混杂,但蚩尤的确是远祖无疑。”伍封寻思这数千上万年的,婚姻相连,血脉混杂,谁说得清蚩尤还是不是其祖先。盘丁见他有些疑惑,笑道:“便知阁下难信,但鄙族有蚩尤留传至今的金犀之甲为证。” 伍封大感兴趣,道:“据说昔日蚩尤善制兵器,逼得黄帝九战皆败,中原人至今视蚩尤为战神,蚩尤的战神之甲想来是件宝物。只是当时并无铁器,那金犀之甲是否比在下这铁甲坚韧?”盘丁笑道:“那是自然的,吾幼时见过此甲,乃用异兽之革造就,无论以刀斧如何劈砍,连些许印痕也不能留下,质地极轻,又能避水,阁下这铁甲甚奇,终不及其万一。”伍封见他只是口上说,也不见拿出来,心道:“你祖上传下的东西,自然是视若珍宝,处处皆好了。” 盘丁叹道:“难得遇到贵客,本当拿此甲给阁下一睹,只可惜三十多年前吾父病重之际,古越族偷袭吾寨,吾父恐异宝有失,以大盒盛着扔入山上潭中。此潭极深,无人能取回。鄙族与古越族之仇,由此而生。”伍封愕然道:“原来古越族曾偷袭贵族。”盘丁哼了一声,道:“阁下定是先见过夷余了,这人还好,其兄却十分霸道,当年与鄙族连番大战,全因其兄想将吾族逐杀。这人作恶多端,天不予寿,一日海上狂风大作,其兄与其族中诸多壮丁死于风难,古越族因此而弱,若非见夷余谦厚,鄙族早就杀下山去,以报当年之仇了。”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两族人数虽少,却也是曾经争斗不休。看来这大凡有人之处,便有争斗,天下皆然。”问道:“既然有外敌来袭,令尊何不披甲一战,反要弃诸潭水,莫非也是如那金梦花一般,舍不得使用?”盘丁苦笑道:“这倒不是。先祖蚩尤身材高大,那犀甲是依先祖衣材而制。却不知道为何,到了后来,鄙族却身材越来越矮小,那犀甲也穿不上了,族中这几个高大的却不是鄙族的人,而是这山中野人之后。这犀甲韧性无比,极难以金铁之器剪裁,是以也无法改得小些,也不知道先祖当年是如何制成。”伍封暗暗称奇:“蚩尤善制兵器,人称战神,想是另有其法。”沉吟了一阵,道:“在下擅取贵族异花,心中总有些惭愧。既然贵族之宝甲在潭中,在下颇知些水性,下水为贵族取来宝甲,是否可抵得擅摘异花之过?” 盘丁愕然道:“原来阁下善水。不过这潭水极深,据说有数百丈,潭底直通大海,鄙族多番派人下水,不能见底。阁下水性再高,只怕潜不下这么深去。”伍封笑道:“这却不是在下信口胡吹,不拟多深,只要那宝甲仍在潭中,在下便有把握取回。反正这烤肉未熟,还有暇时,在下便去试试。” 盘丁知道他因摘了一朵金梦花,心中有些惭愧之意,一心要立个功劳,良心方安。既然猜知伍封的心思,只好点头道:“阁下盛情,吾也不好阻拦。无论阁下能否取到宝甲,也抵得过擅摘异花之过了。” 伍封站起身,与盘丁等人到了潭边,只见这潭水碧蓝,与天同色,晶莹如一块整玉,只不知潭有多深。伍封解下铁甲,怕潭中有异物,执剑入水,径往潭底沉下去。借胸前夜明珠的光芒,睁大眼睛,四下看着。其实这潭也就数十丈深,绝不是如盘丁所说深有数百丈。伍封站在潭底,四方缓缓走动,寻找宝甲。 这潭底与海底其实大至相同,都有着五颜六色的草石鱼虾,只不过海中是咸水,鱼稍大些,这潭底的鱼却小些,也没有珊瑚之类的东西。伍封在潭中间找了许久,未见到甚么盛放宝甲的大盒。寻思这潭甚大,当初高野族人将甲扔入潭中,必定是站在潭边扔下去,膂力再强,也不至于能扔到潭心这么远,何况他们必定想着日后再取出来,是以这甲定然在离岸不远处。 这么想着,连忙往潭边来,沿潭边走动看着,过了好一会,猛见前面有一件物什,上面生满青苔绿草,异鱼在旁边盘旋,似乎有棱有角,是个方形之物。伍封心下大喜,连忙过去,拔开水草,果然是个牛皮大盒,上面穿了几个大洞,伸手往洞中一摸,猛地一条长蛇由盒中窜了出来,让伍封吃了一惊。幸好他吐纳有成,不怕蛇虫,蛇虫反而怕他,他的手一伸入,那蛇惊得逃了,若换了常人,早就被蛇咬了。 伍封暗骂自己喜悦之下,太过大意,只是触摸之下,探得盒内确有一物,既软且韧,倒不象什么坚硬之物,寻思:“这么软的东西竟会是衣甲?”不敢再摸,伸手提起来,向水上浮去。 等他由水中出来,只见岸边站了一大堆人,还有不少人浑身水湿湿的。盘丁见他由水中出来,脸上露出宽慰之色,道:“阁下当真了得,竟能潜在水中大半个时辰,吾还以为阁下出了事,派人下水去找哩。”伍封将牛皮盒交给盘丁,顺手插剑入鞘,问道:“族长,这盒中是否就是宝甲?若不是,在下再下水去找。” 盘丁拂开水草,细看了几眼,又惊又喜,道:“此盒好像是了。”连忙解开这盒,由盒中取出一件黑黝黝颇似金属的物什来,大声道:“这正是蚩尤的犀甲!” 伍封细看此物,看起来像是黑铁,其实是软绵绵一整张兽皮,由颈项处开口,上面的犀头犀骨仍留着,内中掏空,形如头盔,肩下尺余长的兽皮如同衣袖,可供手臂穿出。伍封在扶桑常见类似的衣着,看上去形如野人。按理说,这种整张兽皮掏制而成的衣甲应该是粗陋不堪才是,可这件犀甲的剪裁甚佳,肩头阔而厚实,腰间甚细,领口、袖口、甲摆、犀头边上都镶着赤红的硬玉,尤其是那犀头内胎黄金,制成一个头盔模样,前额上有一根极其坚硬的尺长犀角,微微上弯指着天,再加上整张黑色的兽皮上隐隐有暗红色的金属光彩流溢,如同黑金,显得冷峻而又有杀气。并不像盔甲,反而似一件华服。 盘丁喜道:“真是天可怜见,总算找回了这件祖传宝物。”旋又叹了口气,道:“这物虽好,可惜吾等用不上。”命人收好宝甲,想让人拿干衣给伍封换,却见伍封身上蒸气腾腾,衣服已经自行焙干了,暗暗称奇,邀伍封再上石台。伍封也不再穿铁甲,让人拿着放在一边。此时烤肉香气浓郁,正好烤得熟了。 盘丁却不急于吃肉,让人再抹调味,用小火慢烤。伍封闻得满鼻浓香,不免食指大动。过了一会儿,几个人匆匆过来,盘丁喜道:“酒来了,正好吃肉。”伍封顺眼看时,却见是几个高野族人般着大酒瓮上来,跟在一旁的竟有商壶和小常二人。 伍封愕然道:“老商,你怎会来?”商壶笑道:“姑丈,盘丁族长派人往族中借酒,老商和小常担心姑丈,一路跟来了。”盘丁笑道:“原来这二位是阁下贵亲,一同坐下饮酒最好。”伍封心道:“怪不得你拖拖拉拉,原来是到山下借酒去了。”问道:“怎么,贵族中的酒用完了么?”盘丁惭愧道:“不瞒阁下说,鄙族之人不会造酒,每要饮酒,只好向古越族去借,秋后再用粮交还。” 那借酒的族人在盘丁耳边说了许久才下去,盘丁扭头对伍封道:“原来阁下是龙伯,天子和齐侯、楚王之婿,这真是贵人了。”伍封怔了怔,心道:“原来阁下是派人去了解我的底细,只怕这借酒只是个幌子吧!” 盘丁道:“酒肉正好,龙伯和各位请用。”伍封学着他的样子,取出短匕割肉而食。小常只是略吃了些便饱,那商壶却是个粗鲁人,大块肉、大口酒,呼嗤连声,小常在一旁皱眉摇头,道:“老商,你就不能斯文些么?”商壶口里含着肉,咕咙道:“仙女,怎么个斯文法?”小常道:“譬如说闭口细嚼,不要啧啧有声。”伍封笑道:“老商生性爽直,自小四下闯荡,怎似小常你在宫中见惯了人装腔作势?”小常笑道:“想是因为龙伯总是偏袒他,这人才会如此大大咧咧。” 商壶笑道:“斯文其实我也会。”果然闭着口,不再咂咂连声,只是他口虽闭着,口内却仍在狂嚼,眼珠子瞪着,鼻孔喷着粗气,形容甚是滑稽。伍封和盘丁忍不住大笑,小常笑弯了腰,乐道:“算了,我怕了你,不还是该怎么吃就怎么吃罢了。” 用过酒肉,盘丁让人拆下了酒肴,与伍封等人说了一会儿闲话,问了些中土的情形,看着日往西下,站起身来道:“龙伯替鄙族觅回宝甲,自然可抵得过那朵异花。然而龙伯明知此花是鄙族异宝,仍然擅自取之,分明是不将鄙族人放在眼里。吾为一族之长,若是毫无所为,定让族人瞧不起,丢了远祖蚩尤的脸。是以请龙伯亮出剑来,与吾一试高下!”说完,“呛”一声拔出刀来。 他忽然搦战,伍封等人大吃一惊。伍封忙道:“擅取异花的确是在下不对,那是救人心切,丝毫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族长万勿误会。”盘丁摇头道:“吾族自古以来传下族规,不贪人财,不被人欺,有恩必报,有仇必偿。若非如此,吾族也不会安然偏居荒岛。龙伯擅摘异花,这是欺了上门。吾自然要出头,若是吾败在龙伯剑下,那是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然而就这么让龙伯离去,不免折了鄙族锐气,是以非比不可。” 伍封先前见过他一刀割下族人腿上腐肉,以自己今日之武技,自是一眼便瞧得出盘丁刀法的造诣,知道这人刀法甚佳,最多与鲍兴、商壶本事相若,比自己是远远不如。心中颇为踌躇,若是不比,更显得瞧不起人,真要比的话,故意落败,又怕盘丁族人要强留自己为虏,到时仍要厮杀一场,若是胜了,只怕盘丁这面子更下不来。 这时,商壶在一旁道:“这事不劳姑丈动手,老商便与族长比试比试。”其实盘丁眼力不弱,见伍封行坐之间渊停岳峙,更兼先前在水中一留大半个时辰,早知道这人非同小可。单看这人腰中的宝剑,宽厚长大,沉重无比,只怕剑术本事惊人,自己非其敌手。然而今日不向这人挑战,的确是面上无光,但若败了,仍是折了锐气。忽见商壶应战,心中暗喜,寻思这粗鲁的家伙肯定不如伍封高明,自己若能胜之,便为族人挽回了面子。盘丁点头道:“也好。” 伍封想不到盘丁如此爽快,心中略一沉吟,便猜出了盘丁的心思,说去说来,其实盘丁只是个面子问题。想是他们族人自远族开始,因为败在黄带手上,被迫全族迁移,败军之族,必定是备受冷遇,是以自古以来留下族规,求的只是一份尊严而已。伍封道:“也好。老商,族长刀法极高,你的大叉未必能敌。刀剑无眼,你要小心。” 商壶点头道:“老商理会得。”他虽然是个浑人,但有一样好处,就是与人交手、或是上阵杀敌之时,绝不莽撞行事,这一点伍封倒十分放心。 伍封与小常等人退到台下,商壶提起大叉,站在盘丁面前。盘丁道:“老商,你动手罢!”商壶点头道:“也好,族长要小心,老商这叉是由姑姑处学来,姑丈也曾指点过,一旦使发了,自己也难收手。”说完,呼地一叉,向盘丁当胸刺下去。 盘丁武技高明,只看商壶这一叉,便知道他叉法精妙,力道雄浑,威力不凡,不敢怠慢,侧身闪开,大喝一声,手中刀“唰”地一声,如一道白练般如商壶卷过去,刀风四溢,威力甚巨。 商壶赞道:“好刀法!”竖起大叉格开,兵器相撞,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二人刀来匆往,战在一处,斗得甚为激烈。 这时,盘丁的族人听说族长与人比试武技,都涌来台上,往台上看着,伍封只见了几招,便知道盘丁的刀法并不次于商壶的大叉,膂力也不会弱过他,二人正是敌手,只怕一时间分不出高下来。 果然二人斗了数十招,仍未分出高下来,只是二人的刀叉越来越凌厉起来。伍封见盘丁这刀法算是十分厉害,尤其是他每挥一刀出去,必呼喝一声,以声催力,与众不同,倒有点像自己教鲍兴的那套斧法来。想起教给鲍兴的斧法,忽地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伍封良久方回过神来,忽一眼瞥见小常,见她紧盯台上,脸上神色变幻,时时掩嘴轻呼,显是极为耽心,伍封心思一动:“小常与盘丁并无交情,此刻她担心的定是老商。她与老商今日才见面,似乎性情十分相投。”不禁对此女更生好感。 这时,盘丁与商壶已经斗了百余招,刀叉之上杀气渐露,显是二人斗得性发了,出招之间不留余地,暗自耽心:“这二人斗得恶了,都有些收手不住,若是仍一人伤了都是不好。”正在此时,便见商壶一叉向盘丁腹上挑去。 他的叉法之中,一般是刺、戳、绞、砸的招术较多,这般由下往上挑人小腹的招式是楚月儿教他的杀招,不易格挡,招术十分狠辣。对手若是退避,商壶只须将叉往前送一送,仍能变挑为刺;对手若是闪躲,商壶便可以转身横叉,化挑为绞。是以这一招颇难躲避。 盘丁见这一叉十分凶狠,退避格挡均敌不过叉上的后着,心内一惊,情急之下,大喝一声,长刀斜削,沿叉身直批下来。就算这一叉能刺中他,他的一刀下去至少也能将商壶的左手劈断。商壶手臂若断,叉上的力量便变得小了,叉尖入体,力道肯定就弱了许多,或不能致命。 台下众人有不少擅长技击的,看出二人这一招是两败俱伤之局,无不失声惊呼。伍封自然看出其中的凶险,大惊失色,脑中仍在盘算,身形早已经闪上了台,站在二人中间,不假思索,双手疾探。他的空手格击妙绝天下,左手已经握着了叉头,右手却用三个指头捏住了长刀的刀脊,双手往上一挥,神力攒发,这一叉一刀都脱手而飞,亮闪闪往空中飞去。 盘丁和商壶收势不及,撞在了一起,使得力发,滚落成一堆。伍封纵身而起,空中抓住了刀叉,缓缓落下来。 这时盘丁和商壶狼狈站起身来,伍封将刀叉还给二人,道:“适才好生凶险,依在下之见,你们二位势力相当,未分高下。”盘丁等人心下雪亮,只见伍封这一出手,便知道这人的武技胜过盘丁和商壶十倍。商壶满头冷汗,笑道:“老商收势不住,幸亏姑丈及时出手,否则必伤了族长,老商这手臂也保不住了。”盘丁苦笑道:“老商固然叉法高明,龙伯更是了得,吾辈远不能及。” 盘丁让人收拾台上,再邀伍封等人坐下饮酒。盘丁与商壶对视良久,脸上都露出往笑来,盘丁道:“龙伯,吾有话要与老商说。”向商壶招了招手,二人远远去了。伍封看着盘丁的背影,心下歉然,想起一事来,对小常道:“小常,我有件功夫想请你帮手做一做。”小常喜道:“小常欠了龙伯的大恩,龙伯有事,但管吩咐便是。”伍封向她说了好一阵,小常点了点头,自去办事去了。 过了好一阵,盘丁与商壶笑嘻嘻挽手回来,神情十分亲密。二人坐下后,盘丁向伍封拱手道:“龙伯,适才吾与老商在吾族宗祀中结为兄弟,从今以后,老商也算是吾高野族的人了。”伍封看了商壶一笑,笑道:“这是件好事,理应作贺。”与盘丁、商壶对饮了酒,心下寻思:“老商这人缘不错,先是小常、后是盘丁,都颇喜欢他。”转念一想:“盘丁与老商结为兄弟,正好一解今日之局,双方面上都下得来。看来这人行事很是老练。” 天色渐晚,伍封也不回去,派商壶回大舟上报讯,自己暂歇在盘丁寨中,小常也回古越族去了。 次日一早,伍封起床练了一会儿剑,盘丁过来邀他用饭,饭后还没说几句话,寨外大队人来拜访,原来商壶带了楚月儿、西施、圉公阳、庖丁刀和一班铁卫,携了大量礼物赶来,古越族的余夷和小常携了美酒若干,也带了些族人来。 这高野族生性好客,从来没这么多外客来访,此时满寨皆喜,将众人迎了进来,牛羊款待。 伍封见西施精神爽利,喜道:“姊姊这毒可解了!”西施叹道:“幸亏兄弟和月儿一番辛苦,大老远觅了解药,否则再也见不着了。”伍封将她带到盘丁面前道谢,道:“族长,在下擅取之异花,便是为姊姊解毒。”西施向盘丁施礼道:“多谢族长赐药,方救了施儿一命。”盘丁见她生得娇柔妩媚,美艳无双,寻思:“这小娘子美得紧!”还礼笑道:“其实那三朵花是生在鄙族地方,也非鄙族人培植出来,要谢当谢上天。” 伍封又将楚月儿带过来,道:“这是在下夫人,昨日便是她先将药带回去,得罪莫怪。”盘丁心道:“这位小娘子与先前那个般美貌,尤多了神灵之气,真是天下罕见!”道:“莫非是王姬、或是齐国公主?”伍封笑道:“月儿是楚国的公主,在下的另两位夫人却没有来。”盘丁叹道:“龙伯真是好福气。” 伍封又与夷余说了好些话,各人这才安坐下来。 伍封道:“这夷州之上唯有古越族和高野族人,其实说起来,两族都是来自于中土,如今共处一地,互相争斗起来,对两族都不好。若是两族能和平共处,相互依赖,以夷州之大,水土之美,两族必能繁衍昌荣。唯知二位族长以为如何?” 盘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鄙族其实早想下山辟田,一来鄙族不擅农耕,二要提防古越人,是以不敢下山去。”夷余笑道:“鄙族也是如此,虽则鄙族有些农田,却总担心高野人因先兄得罪之事,大兴报复之师,也不能安心。高野人善战,鄙族可大大不如。” 伍封道:“其实两族若能互不相害,农耕、狩猎、捕鱼、养殖、造酒何不可为?在下想当个和事佬,劝二位立个誓,两族结盟,互不相害,岂非长久之计?”盘丁道:“其实吾也有此意,否则早就下山相伐以报前仇,怎会时时派人借酒,以安古越人之心?” 夷余愕然道:“原来如此。老儿还以为贵族人是怕断了酒,才不至于下山搔扰呢!”盘丁笑道:“以鄙族人之勇,大可以下山由汝族中抓数十人来酿酒,断不会厚颜去借。族长,龙伯这是一番好意,吾等远在岛上,少通中土,中土人视吾等为岛夷。如今中土列国相争,暂时无暇东来,万一哪天有人大兴水师上岛相伐,吾等谁能御之?本来吾以前并无此虞,这次龙伯乘大舟而来,吾暗自担忧,龙伯来得,他人何不能来?”夷余叹道:“是啊,老儿见了龙伯,也有些担心。中土我是去过的,强盛富贵得紧,只是越国的水师,便足以荡平这夷州了。”他们不知道列国之中,唯有伍封有三艘余皇大舟可远涉大海,其余各国的战船若想涉远,除了三翼战船稍有可为外,其余的只怕十有八九都会被海上风浪击沉,勉强能来数艘战船又有何用? 伍封心道:“原来我这么一来你们还吓着了!”笑道:“二位担心确有道理。其实二族源自中土,算不上夷人,也都算得上大周天子的臣民。”盘丁摇头道:“古越族由越国而来,或能算得上,鄙族来时,大周还没有呢!如今天下归周,就算鄙族想当一当周民,天子也未必看得上。” 伍封笑道:“这却不然。族长若是愿意,在下愿意荐族长为大周显爵。族长有了周爵,便可以与中土诸国往来派使,相互为盟,以保这海上周地。如此一来,如果中土人想挥军夺岛,那是同室操戈,不是剿灭夷人了。”盘丁怔了怔,苦笑道:“龙伯一番好意,吾心领了。鄙族是前代遗族,为大周寸功未立,虽有龙伯金面,只怕一时间也难如意。”伍封笑道:“这话以后再说,在下只想知道族长是否愿为周臣,以大岛附为周土?在下适才问过夷余族长,他是愿意的。”盘丁点了点头,道:“这个吾自然是愿意的。” 伍封站起身来,道:“天子有诏,请盘丁、夷余二位族长听授官爵。”盘丁大感愕然,见夷余出来跪地,也跟了出来施礼。伍封道:“天子封在下为龙伯,并赐太保、少保二爵的专授之权,嘱在下授予豪强,以保周境。太保是大周三公之一,比于公卿,少保为其辅佐,今日在下便代天子将此二爵授予两位族长。自今日始,盘丁族长便为大周太保,夷余族长为大周少保,俱为大周要臣。”说完,由楚月儿手中接过周敬王赐他的那两面太保和少保的赐封玉碟,交给盘丁和夷余二人。昨日他派商壶回大舟报讯,心中早有盘算,特让他转告楚月儿,将这两面玉碟带来。 这事伍封先前与夷余小声商议过,夷余是古越王之后,能再得爵自然是满心欢喜,是以夷余心里有数,盘丁却感到十分突然,接过那面太保玉碟,又惊又喜。须知他这一族自黄帝开始便备受贬责,数千年来被视为夷人,今日忽然成了大周三公之一,甚感荣宠。要知道伍封是天子之婿,自然不会以假爵来骗人。 伍封将二人扶起来,道:“二位同为周臣,爵位虽有高低,职司却相同,日后两族要亲密相待,共为大周保守这海上疆土。”他让盘丁为太保,主要是看这人政事通达,族中势力又比古越族要大些,更兼这人能不念旧隙,始终未向古越族报复,便知道这人胸怀大志,非比寻常。先前他与夷余小声商议,夷余也是这么想,若是古越族人当了太保,爵居高野族之上,高野族人决不会心服,反而生乱。消息立刻传遍了岛上两族,两族之人十分高兴,欢声一片。 其实伍封早想得明白,这岛夷之地远离大陆,诸国水军又不能及,长此下去,这大岛必然会另成一国。如今将两爵授人,实则将这大岛收为周天子的境土,正合了当初周敬王将玉碟给他时的心愿。 伍封又将小常叫来,由她手中接过了自己的那身盔甲,向盘丁道:“适才是公事,眼下再扮私事。在下擅取了贵族的一朵宝花,心下总有些过意不去。在下这身盔甲是一个小妾用精铁造就,算是件异物。今日便送给族长,以为金梦花之赔偿。”又小声道:“此甲甚大,昨日在下请小常带回去,在下有个亲随小刀儿擅铸制兵甲,他听小常说起族长身形,连夜将铁甲改得小了,族长如果不收,在下也不能穿了,徒然浪费。”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在他心中,代天子授爵是公事,以铁甲来抵金梦花才是私事。 盘丁自然知道这铁甲的宝贵,心中甚是感动,双手接过,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伍封又让圉公阳和庖丁刀将备好的六车金贝宝货拿来,分送给盘丁和夷余各三车。这是他得自伯嚭的家财,自然乐得大方。 盘丁和夷余见到数车亮晃晃的金珠珍玩,俱感过意不去,一起推辞。伍封笑道:“其实在下送这数车金贝是另有用意。二位得了天子赐爵,自然要派使往成周向天子叩谢,又不能空手去。两族虽有异宝,只怕与中土的习俗不同,中土人未必珍视。这几车宝货,二位正好捡些贡给天子。如此一来,天下人人都知道二位已是周臣,不会轻易地打主意,二位的面上又过得去,不致失礼。” 盘丁和夷余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见二族都穷得很,要找出点宝货贡给天子十分不易,才会预送金贝给他们,以免中土列国笑他们小家子气。伍封心道:“若是你们贡物给天子,周室必定又是欢腾一片,高兴之极。”又道:“在下昨夜已写好二简,是送交天子的,你们派使去成周时,只须将这二简带去,天子便知道其中的原由了。” 盘丁和夷余接过了竹简,见伍封年纪轻轻,行事却极有章法,心中均想:“原以为这人少年得志,得享高爵,全因他是天子与齐侯、楚王之婿的缘故,如今看来大谬不然。” 众人欢宴,盘丁和夷余坐在一起十分亲热,喝了不少酒,盘丁道:“听闻族长除了小常外,还有另一女,容貌甚美。”夷余笑道:“鄙族是越人,大凡越人女子容貌都还过得去。可惜此女早年出嫁,夫君却亡故得早,老儿早将她接回族中,已是孀居多年。”盘丁道:“吾妻三年前便亡故了,正可谓同病相怜,吾想求娶令爱为妻,未知族长愿否?”夷余大喜道:“这是最好不过了,明日老儿便与族长商议亲事。眼下龙伯也在,若能当个大媒,我们双方这面子可大了。”盘丁笑道:“这自是最好。”眼光向伍封看来,伍封看了看盘丁,寻思:“这人果然老练之极,他今日得我厚赠,无以为报,知道我一心想着他们两族和睦,为天子保全这海外境地,才会向夷余求亲。他丧妻多年,夷余的女儿也孀居已久,盘丁若早有此心,怎会拖到今日?此人昨日与老商结为兄弟,今日又向夷余求亲,当真是点头知尾,老辣圆滑,若在中土为官,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太保之爵绝没有授错。”忙道:“如此美事,在下怎不乐意?” 正说话时,商壶在一旁突然道:“姑丈,姑姑,老商也想娶亲。”楚月儿又惊又喜,问道:“老商怎么突然想成家了?这真是好了,夫君,你看看为老商求娶谁家女子最合适?”伍封沉吟道:“老商好丑是天子亲赐的中校尹,又是我家的人,听说韩虎有个妹子,生得很有姿色,还有鲁国的叔孙……”,商壶摇头道:“老商只想娶仙女。” 别人不知道“仙女”是谁,伍封和楚月儿却知道,都向小常看过去,小常满脸通红,掩面跑开。 伍封愕然道:“喂,小常这么跑开,谁知道她是否愿意呢?”楚月儿笑道:“若她不愿意自然会说,她这么跑开去,便是心里乐意,由得我们安排了。”伍封向夷余拱手道:“少保可愿意将小常嫁给我们这傻徒儿?”夷余乐不可支,大笑道:“好好,老儿早看老商为人纯朴耿直,正靠得住。”盘丁在一旁笑道:“老商是吾义弟,这媒人吾便当任不让了。”夷余道:“索性这两宗婚事一并办了,可好?”众人都点头说好。 次日一早,伍封又备了数车聘礼,带着楚月儿亲往夷余族中为商壶下聘。小常虽然只是夷余的义女,伍封和楚月儿也不愿意别人都她另眼相看,是以依足礼仪,聘礼极厚。盘丁也备了聘礼来,夷余怕伍封事急要走,与众人商议之后,将婚事定到十日之后。 一连十日,众人都忙于这两宗婚事,商壶却无甚变化,每日跑去邀小常玩,岛夷人也不象中土那么多礼节,由得他们二人出去。伍封这边的事便由圉公阳和庖丁刀为主操办,伍封自从那日见过盘丁与商壶比试之后,一直若有所思,时时提剑潜入海中。楚月儿是商壶的师父,一心忙着商壶的婚事,也无暇陪伍封下海。 十日之后,就在夷余的寨中,商壶和盘丁热热闹闹来迎亲,各娶其妻,完了婚事。伍封让楚月儿训练铁卫的骑兵和车战,自己每日下海不提。 这些天自然是宴饮不断,忽忽过了月余,伍封寻思在岛上呆了四十多天,耽误得太久,也该走了,与楚月儿、西施等人商议后,向盘丁和夷余告辞。 盘丁和夷余十分不舍,但他们知道伍封贵人事忙,能在这偏远岛上一留四十余日,已经是相当不易了。 这日众人收拾行装,伍封与楚月儿刚由后舱出来,西施走了进来,道:“兄弟,姊姊想留在这岛上住些日子。”伍封愕然道:“这是何道理?”西施微笑道:“姊姊是亡国夫人,值少该为夫差守丧三年。”伍封不悦道:“这虚礼谁会在意?姊姊好不容易才能自由自在,正该随我四下走走。”西施道:“姊姊是个不祥之人,总与兄弟在一起,会污了兄弟的名声,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笑话兄弟。前些天我已经与盘丁族长说好了,族长已在潭边为我筑了一室,又筑了一祀,准备让我供奉历代吴王的灵位,又会派人保护,兄弟带着先王的灵位四下走动不便,不如先留在岛上,日后再请回去,我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总之我心意已决,兄弟不必阻拦。” 伍封苦笑道:“怪不得前几天总见你与盘丁嘀嘀咕咕说话。”看了看楚月儿,楚月儿无奈摇头。伍封叹道:“既是如此,兄弟便时时来看你,过了三年我便接你走,到时候可由不得姊姊了。”西施瞟了他一眼,眼中如能滴出水来,道:“到时候再说,嘻嘻!” 说话间,商壶又进来,大声道:“姑丈,姑丈,老商想留在岛上不走了。”伍封正为西施的事烦着,忽听商壶也这么说,瞪眼喝道:“留这儿干什么?”商壶吓了一跳,脸上变色,后退一步,道:“这个……老商喜欢这个岛。”楚月儿埋怨道:“夫君,你喝斥老商干什么?”西施在一旁嘻嘻笑道:“其实兄弟是对我不悦,又不好发作,正好让老商撞上了。” 伍封一迭声道:“要留便留,都留下来,我一人走好了!”气愤愤地坐在一旁。商壶不知道发生何事,向楚月儿看过去。楚月儿微笑摇头,让商壶先出去。西施走到伍封身边,昵声道:“兄弟无须着恼,你虽然不怕人说闲话,姊姊可有些怕。要是我跟了你走,人家说我不知廉耻,夫君刚死便跟着他兄弟乱跑,到时候姊姊怎好见人?” 伍封气哼哼道:“哼,我看谁敢乱说话!”西施娇声道:“不管怎么说,令尊大人的亡故主要因为夫差,我的夫差的女人,跟着你回去,只怕你娘亲会不悦。”伍封不禁笑道:“原来你耽心的是这事,不用怕,我离开扶桑之前,已经向娘亲说过会带你回去。”西施微微眯上眼,道:“原来兄弟说过了。虽是如此,但我心里总有些不安的。吴国未亡时,天下人便当了我是祸水。如今吴国亡了,岂非证实了天下人的的想法?兄弟,你让我安安心心在夷州住几年,也算是让我向人证明,我也能为亡夫守丧,我也是知礼的人。何况你的夫人不是王姬就是公主,此刻我跟你走,又算什么?再者说了,兄弟这一去,说不定会与越人有战事,姊姊终是越人,夹在中间不好做人。总之三年之后,我再随你去,如何?” 伍封寻思了半晌,摇头许久,叹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勉强,我留些人来照顾你。”西施又取了件红色大氅出来,道:“你那大氅穿了好多年,破损不堪,这些天我新造了一件给你。那件旧的我便留下来,日日看着,也……”,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伍封接过大氅,长叹一声,让楚月儿将商壶再叫进来,道:“老商,适才我心情不好,出声恶了。你说想留下来,是怎么回事?是小常留你吗?”商壶摇头道:“不是仙女留我,是老商自己想留下来。老商随姑丈和姑姑好些年了,大场面见过不少,天子的官儿也当了,如今想安安心心过了平静日子。老商见这夷州地大人少,风景又好,是以想留下来。” 伍封和楚月儿均感愕然,想不到商壶这人一向浑浑噩噩,猛地说出这些话,就好象忽然间看透了人生一般,而且连说话也变得十分清晰起来。伍封叹道:“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安稳么?我和月儿想如此,可事情太多了,不能脱身。你能这么想,是最明白不过的。我不会阻你,你便留下来吧。姊姊要留在夷州住几年,你和小常便要好生照顾她。”商壶点头道:“姑丈放心,老商自然会照顾好施姑姑,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伍封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让人去请盘丁和夷余二人来,又让圉公阳在新归附的吴民中挑了二十家人以及十个寺人、十名宫女,留在岛上专门服侍西施,并供奉吴祀。 盘丁和夷余来后,伍封向二人躬身一揖,道:“姊姊喜欢夷州,想在此地住几年,在下却要远去办事,便要托二位好生照顾了。”盘丁和夷余都道:“龙伯尽管放心,我们自会照顾好令姊。”伍封又道:“老商如今成了亲,想长留岛上,这人生性耿直,说话遂心所欲,如有得罪,二位请看在下薄面,多多担待。”盘丁笑道:“老商是吾义弟,又是夷余少保的女婿,与我们是一家人,这个就不劳龙伯说了。吾与少保商议过了,正想在两族中挑选百人为守境之卒,余者农耕渔猎,原想请龙伯割爱,将老商留下来,代管岛上士卒,他是天子亲赐的中校尹,正当其职。如今老商自己愿意留下来,哪是最好不过的事。” 当晚伍封和楚月儿等人恭恭敬敬将历代吴王的灵位送到山顶潭边新筑的祀中安置,往灵位施礼告罪之后,又到盘丁为西施新筑的住处看过,见地方虽然不大,却整洁干净,连同周围的新室住得下百余人。楚月儿早为她准备好床坐几案让人带来,圉公阳和庖丁刀带人在室中铺筵摆席,四处安置金铜器皿,卧室还放些玉石珍玩,这都是伯嚭的家产中所有的,无所不备。伍封又送了数车礼物给盘丁和夷余,以谢答应照顾西施之德。 次日一早,伍封等人的大舟准备出发,在岸边与西施、商壶、盘丁、夷余、小常道别,伍封向西施和商壶罗罗嗦嗦叮嘱了许久,小常带人上来,道:“龙伯,这是义父和盘丁太保送给龙伯的礼物。义父说了,古越族无甚好物,唯有古越王遗下的旧玺一印,是越王的凭证。太保送的这一包是面战神大旗,说是以助龙伯军威之用。” 伍封谢道:“多谢多谢!小常,老商为人粗鲁,心地却好,他不大懂世务,这些事情还劳你这‘仙女’多多费心。”小常抿嘴笑道:“龙伯放心,小常理会得。” 因为商壶留在岛上,缺了人手,伍封让乐浪乘任飞鱼之帅,让天鄙虎任神风之帅,将鲍兴夫妇调到大龙上来充三舟总管,自己这主帅乐得清闲,放手让他们打理海上行舟之事。 三艘大舟扬帆出发,如今已是盛夏,海上南风正急,三舟顺风北上,片刻间便去得远了。 伍封站在大龙船尾,怅然看着夷州,楚月儿在旁边陪着他,也没说话,直至连岛都看不见时,伍封才怏怏地带着楚月儿回到主舱。 用过了饭后,楚月儿收拾盘丁和夷余送的礼物,先打开夷余所送的那包东西,见有一方古玉,上面篆了些字,拿给伍封看,伍封道:“这真是古越王的故物。等小鹿当了越国太子,我们便将这方印玺送给他,以为贺礼。”楚月儿点头道:“他们这越王之位是抢来的,若有古越王之印玺,便名正言顺了。” 楚月儿又打开盘丁的那包礼物,见胡乱裹着一面旧旗,皱眉道:“怎么这么胡乱包着也不叠好,不成样子!”拿起来抖一抖,忽地由旗中间迭落一个小包来,愕然道:“这是什么?”打开看时,却是一面镶着赤玉、似金非金的黑色兽皮,微光溢动,透出森森的杀气。 伍封吃了一惊,忙拿起来抖开,叹道:“盘丁这份礼太过厚了,我怎敢收下?”楚月儿道:“这东西十分古怪,是什么?”伍封道:“这就是远古时蚩尤的战甲,是用金犀之皮所制,刀枪不入,又能避水。”楚月儿听他说过由潭中为盘丁觅回宝甲的事,道:“原来战神之甲就是这么件软绵绵的东西,虽然光彩彩的大有杀气,却不大像盔甲,倒似一件衣服。”伍封道:“当年蚩尤穿着这甲不知道杀过多少人,才有如此杀气。” 楚月儿拔剑在甲上刺砍数次,果然刺砍不入,笑道:“这真是件宝物,难得又十分轻巧,比夫君原来那黑甲还神气。”伍封道:“这是盘丁祖传之物,我怎好收下来?”楚月儿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不是说过,眼下蚩尤的后人都身材矮小,只怕穿不了这战神之甲。就象那金梦花一样,战神之甲不给人穿,何以为宝?盘丁多半是这么想,才会送给夫君。夫君若是穿着战神之甲,举着战神之旗,在战阵上所向披靡,这才不误了蚩尤这战神称号。” 她拿着甲在伍封身上比了比,又强给他穿上,将与甲连在一起的头盔也替伍封戴好,又将郑国胡夫人所送的革带系在伍封甲腰之上,离开数步上下打量,不禁喝彩道:“极好!这甲就像专依着夫君的身形所制一样,大小十分合适。王姬若见了,只怕更会喜欢。月儿知道王姬最喜欢看夫君浑身甲胄的样子,若再披上西施夫人制的红色大氅,便更威猛了。”又拿了面铜镜给伍封照。 伍封低头看了看,见这身如同金器的黑色革甲上光彩溢动,的确十分神气,再看镜中,那头盔也配合脸形恰当,尤其是那根朝天指着的犀角,显得高贵之极。最难得的是这战甲因是金犀皮制成,虽然能防利器,穿着却软绵如衣,轻盈舒适,坐卧行走毫无妨碍,绝不像平日穿那铁甲时那么感到累缀不便。 伍封叹道:“我将铁甲改小了送给盘丁,盘丁却将祖传的战神之甲送给我,这真是没想到。”楚月儿道:“那铁甲你一向十分珍爱,这样的东西都舍得送人,盘丁怎会不以厚礼回送?”伍封喟然道:“那铁甲是迟迟亲手所制,其实我可舍不得送人。只是我们摘了金梦花,这花是高野人的重宝,只送些一般的金贝为偿十分不妥。金梦花用来救人,铁甲是用来上阵杀人,人命珍贵,以杀人之物换救人之物,迟迟想来不会怪我。只是盘丁反送了战神之甲给我,我却有点愧受之意。”楚月儿笑道:“你无端端送了个太保的官爵给盘丁,让他与刘、单二卿相列,他又何曾想到?这太保和少保之爵,天下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头也想得到呢!你还送了盘丁无数宝货,盘丁如此升官发财,受你大恩,送宝甲也是理所当然。” 伍封穿着战神之甲,将西施给他的大氅披在外面,在舱外走走,鱼儿和鲍兴等人都大赞神气威武,伍封甚为得意,对楚月儿道:“你有剑中圣人的金缕衣,我有这战神之甲,算是十分相配,这甲是金犀之革所制,不仅轻软,听说还最能避水,日后与你在海底游玩,你便不用耽心了。”他高兴之下,问鱼儿道:“鱼儿,这些天你们在舟上干什么?” 鱼儿道:“父亲,我们除了学水战外,每日都下海练体力,又学弩射。”伍封喜道:“你们最差的便是弩射了,左右无事,便考较你们的弩艺。” 大龙在中间,飞鱼和神风在左右两侧。伍封飞身由空中越到飞鱼和神风两舟上,在两舟甲板上立好靶,又让甲板上的人都到舱中去,避被流矢误伤。 众铁卫一一在大龙上叩弦张弩,往飞鱼和神风的靶上射去。伍封和楚月儿分别检查铁卫的射艺,见他们每人射往靶上红心的箭中,十中八九,至少也能射在红心之旁,不少人每矢皆能射中红心。 伍封大喜道:“你们这弩射之技十分高明,看来没少下功夫。我们这一路往齐国去,还有两三个月,你们还要多练练水下的战法。月儿,你每日带他们下海练刀,勤习水战。”楚月儿道:“岂非要停舟下水?”伍封呵呵笑道:“那倒不用,你用两艘救生的小舟拖在大舟之后,铁卫不是有铜链子么?便让他们将铜链子挂在小舟上,人人拖在水中练刀,既不影响行舟,又可练习刀法。我有暇时下水去练拳脚剑术,也用此法。”楚月儿笑道:“咦,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想不到呢?” 伍封笑道:“你的好处就是从不多想,遇事自然而然,性合于道。若是整天心里打着主意,那你就不是月儿了!”忽瞥见鲍兴脸上有些怅然之色,问道:“小兴儿,你想着老商么?”鲍兴叹道:“是啊,老商明知道我们这番回齐国,定有一番争斗,就这么留在岛上,委实不像样。”伍封笑道:“老商与你小兴儿不同,别看他行事胡闹,其实天生不生事端,禀性好静,近乎于道,与庄周那小儿是一类,只是不如小周聪明。如今他有所领悟,留在岛上,早晚必成老莱子、接舆先生一类的高人。” 鲍兴笑道:“以龙伯看来,小人日后又是啥样子?”伍封笑道:“你小兴儿生性爱惹事,有你在处便热闹非凡,是以能交朋友,不然家中上下怎会都喜欢你?若非你这性子,小红也不会嫁你了。你有一样最大的好处,便是知足,是以整天都乐呵呵的不知道忧愁,十分难得。”小红在一旁笑道:“龙伯对小兴儿可真是了解得透了,他就是这么个人。”伍封看了看小红,见她脸上虽笑,眼中神色却若有所思,问道:“小红,你又想些什么?”小红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楚月儿在一旁道:“小红定是记挂她那孩儿,想尽快到镇莱关去。”小红点了点头。伍封看了看天际,道:“也不知道小宁儿和小英如今怎样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勾践,这人雄才大略,又有范蠡、文种为辅,他们灭了吴国,声势之大天下无国能及,若是挥军北上,意图必在齐鲁。鲁国小弱不能敌,齐国虽大,以田恒和田豹之智,只怕也非勾践三人之敌。” 楚月儿道:“是啊,我们往来夷州一趟,耽误了好几个月,越军如果北上,我们只怕赶不及。”伍封道:“以齐国之大,勾践绝不能一举而灭。唉,就算我赶了回去又有何用?不说田恒已经变成了仇人,就算让我统领齐军,也没有丝毫把握与勾践、范蠡和文种这三大智士在战场上抗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赶回去看看情况,再定良策。哼,鲍大哥这仇……” 说起鲍息,伍封忽想起那擒来的闾申。擒下这人之后,先是与鹿郢说话,再有西施毒发之时,便忘了这人,此刻问道:“是了,那闾申现在何处?” 鱼儿道:“父亲,这人一直关在底舱,与浆手在一起操浆,有我们看着,又在大舟之上,他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伍封问道:“他想逃走么?”石朗摇头道:“这倒没有。小人每日都留意着他,未见他有逃走之举动。”伍封道:“晚间你带他上来,我有事问他。” 晚饭之后,石朗果然将闾申带到主舱来。伍封正斜倚在几上与楚月儿说笑,见闾申进来,冷冷看了他一眼,道:“闾申,若是数月之前被我见到你,我必会一剑将你杀了。”闾申脸上变色,跪下道:“小人、小人并未得罪龙伯……”,伍封道:“哼,你怎么与田豹合谋,诈死逃走,却说是小琴杀了你?” 闾申吃了一惊,大呼冤枉,道:“这真是冤枉了,小人是因为与家父吵架,一怒之下离开了齐国,才投到伯嚭府上。小人又怎知道后来的事?是了,小琴怎样的?”伍封见他满脸茫然之色,似乎并不知道田豹陷害鲍家的事,便将事情说了一遍,道:“如今息大哥亡故了,鲍家也因此没落,说去说来,都是你惹出的祸事。” 闾申脸色惨白,道:“小人与小琴和小笛向来交好,怎会害他们?何况小人年纪还轻,犯不上诈死,否则日后怎么会齐国去,岂非要一辈子埋没异乡?”伍封心想这话也有道理,便问:“那你为何要与你父亲吵架,以致于离开齐国?” 闾申道:“龙伯知道小人也是子剑先生的弟子,招来是小人大师兄,这事说起来,是因招来而起。”伍封皱眉道:“这与招来有有何关系?” 闾申叹了口气,将事情仔细说了一遍。原来,招来给伍封当了家臣,经历了数番战事,名声渐播,即便是随叶柔和招来同去的几个师兄妹也成了莱夷军中的将领,在平莱夷四盗之役中多番立功,也有了些名气。子剑也常向馆中弟子说起这几个弟子夸口。后来招来在中山任显官,成了中山国的重臣。有一日派人送了若干礼物给子剑,那时候子剑和恒善去了晋国,闾申在馆中,代为收下,又问了许多有关招来的情形,心里十分羡慕。 当晚回家,闾申向父亲闾邱明说起这事。闾邱明当时便骂他:“你这不成器的小子,与田盘、招来同拜一师,田盘是田相之子,你不如他便算了,招来只是个鲜虞人,如今能为一国重臣,大有出息,列国间也有些名声。你自小是闾氏豪族,整日只知道流连女闾,成何样子?日后你继承闾家,也是仗了父荫,不是真本事打出来的,早晚这家让你败了去。” 闾申见师兄弟们中除了田盘,其他人的身世都不如他,偏偏这些人靠自身本事颇有出息,而自己年过三十却一事无成,本来就心下触动,想发奋干些事迹出来,为闾家挣名。正因他心有此志,才会回家向父亲说起招来的事,不料惹来闾邱明一顿臭骂,忍不住反口道:“这些人为啥有出息?因为他们跟了龙伯当家臣。龙伯战功显赫,爵高威重,在列国广有名声。跟着他当家臣,水涨船高,自然有出息了。别人当家臣都是如此,我是你儿子,跟着你三十余年,一点出息也没有,还不是全因为你的缘故?当年在艾陵一战,别人轰轰烈烈,你却当了吴人俘虏,最后用金帛换回来,令我被人笑了这么多年。” 此言一出,正好说中闾邱明的这块心病,闾邱明自然挂不下脸来,当下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挥拳便打。其实闾邱明只有这一个儿子,自小把他看得比天还大,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儿子。闾申虽然剑术比乃父高,却不敢与父亲真的动手,当下挨了两拳,被踢了几脚,气愤愤冲出了门。 当时他心想,不如在它国去混一混,等混出点名来,再回家中,否则还真是不好厚颜回齐国去,于是乎到了吴国,投到伯嚭府上。 伍封听了这许久,大皱眉头,道:“你纵有上进之心,大可以投往我处,怎么跑到伯嚭府上去了?”闾申苦笑道:“师兄他们随龙伯立功,我若照学便无甚意味,投伯嚭府上是小人思之再三的,总觉得大有好处。” 楚月儿忍不住道:“伯嚭是个一等一的佞臣,天下无人不知,你投奔他有何好处?”闾申道:“正因伯嚭是个佞臣,才有好处。小人心想,如今天下要论立功扬名之快,非战功莫属。家父常说吴越之战势不可免,小人无甚技艺,唯练剑有好些年了,若能在军中当个小将,在战阵中斩一二敌将,便足以扬名。投奔吴国,一旦越军来伐,正好出阵立功,这护国之功自然是大的。万一吴国败了,小人便有些危险。于是想起伯嚭,这人身为吴臣,却与越国大有交情,就算吴国灭了,伯嚭定能全身。小人投奔在他府上,既可助吴立功,又能保全性命,这么想着,才会投奔伯嚭。” 伍封叹了口气,大摇其头,心道:“闾邱明这人就是因为行事瞻前顾后,胆气不足,才会如此。想不到闾申也是如此,还未及战,先思全身之策,就算真有立功机会,又怎轮得到他?这父子的性子还真是一般模样,不成大器。” 楚月儿也摇头道:“两军交战,唯勇者胜,奋身方能勇,无畏才可杀敌,你这么爱惜自身,上阵也无甚好处。”闾申脸露惭色,道:“正如小夫人所说,小人确是如此。越军来伐时,小人真的不敢上阵,幸好伯嚭的儿子伯乙与小人性情相投,将小人留在身边,这才没有到战阵上去。” 伍封沉吟道:“这事有些奇怪。令尊明知道你没死,却好端端说你死了,日后你怎能回齐国接掌闾家?令尊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如此行事十分古怪。莫非是受了田豹之胁?可田豹有何事能逼得令尊如此而为?” 闾申道:“这个小人也不知道。家父……,是了!”伍封和楚月儿问道:“怎么?”闾申道:“小人离齐前不久,曾有件事情。有一日家父气愤愤回府,说鲍大司马要害他,在国君前说家父的坏话,国君将事情交了田相处置。”伍封问道:“息大哥说令尊什么坏话?”闾申脸露尴尬之色,嗫嚅道:“这个……,龙伯也知道,家父身为司空,掌管土木,而鲍大司马又在修长城……”,伍封恍然道:“令尊身为司空,自然是处理修长城的金贝材器,莫非令尊中饱私囊,被息大哥发现了?”闾申苦笑道:“或是吧。那段日子,家父常让小人往邑地库室运送金贝、良材之类。” 伍封点头道:“这就明白了。令尊这事做得太不像样,一旦事发,免不了斩首抄家。息大哥向国君禀告后,因为国事由田恒掌握,国君只好将这事交给田恒。田恒事忙,管不了这么多,那田豹身为司寇,这事自然落在田豹手上。想是田豹掌握了实据,以此要胁令尊,正好借你离家之时大作文章,以此打击鲍家。令尊自然巴不得息大哥出事,又被田豹所迫,只好委屈你了。息大歌揭发令尊,他们要是直接对付息大哥,太着痕迹,是以由小琴身上下手是最好不过。只须找个与你身材相仿的人杀了,尸体脸上划多几剑,谁还认得出是不是你?天下哪有父亲不认识儿子的?令尊说是你的尸体,自然人人都相信。嘿,这田豹的手段好生了得,如此一来,不仅是鲍家,连你们闾家也落到他手中了。” 闾申脸色惨白,道:“怎么我们闾家也……”,伍封叹道:“田豹逼得令尊连你这独子也能放弃,何事不可为?只怕你闾家的产业早已经一点一丝被他迫得吐了出来,相信令尊大人如今后悔得很。如今你在齐国已经没了名号,闾氏后继无人,就算令尊能保全性命,他死之后,难道你能回去说是闾邱明的儿子继承仅剩的一点家业?到时候田豹定会说:‘闾邱明的儿子早被鲍琴杀了,哪来个大胆的家伙敢假冒?’说不定便将你杀了,正好灭口,你们闾氏也就此在齐国没了。” 闾申吓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楚月儿道:“田恒聪明得很,难道也不会察觉其中有异?”伍封道:“以田恒之智,这种事情怎瞒得过他?只是田豹这招能同时消除鲍闾两家,对田氏大为有利。田恒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乐观其成了。” 闾申惶然道:“龙伯,那小人该怎么办才好?”伍封道:“你先起来。”让闾申站起身,伍封再缓缓道:“你先要保全性命,随我回齐国去,我自会想法子揭破田豹之谋,到时候你只须当众露面,将你为何离开齐国的事说说,剩下的事我回去做。哼,田氏虽然势大,但我却不怕他!” 闾申不住地点头,伍封道:“有一点你须记住,我们这一去,除了为小琴洗冤,还要惩治田豹。令尊大人连犯数事,多少会有些影响,你闾家或会因此而落。”闾申脸色又变得惨白,伍封道:“到时候我会向国君求情,一来饶你父亲一命,二来让你接掌闾家,如此一来,令尊对闾家的恶劣影响便化得最小,你接掌闾家后,小心谨慎,为齐国多立几个功劳,说不定闾家或会因你而中兴。” 闾申跪下叩头道:“我们闾家的事,求龙伯多多照应,勿使没落,小人感激不尽。”伍封苦笑道:“其实此去齐国,结果如何还是未知之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事不可为,鲍家、闾家甚或我伍家在齐国再难立足,我便只好带你到扶桑,在那里再兴盛你闾家吧。这些天你也不用当浆手了,跟在小兴儿和小红身边学点水上的本事吧。” 大舟顺风甚快,二十余日便到了中土,正是江北淮南一带,这日停靠岸边补充清水食物,伍封派了庖丁刀和圉公阳到岸上去打探消息。 食水补足,众人在舟上等了许久,庖丁刀和圉公阳才匆匆赶回来,到大舟上一迭声道:“龙伯,出了大事,此番非同小可!” 伍封道:“出了何事?”庖丁刀叹道:“越军早已经北上,与齐鲁两国开战了!” 原来,伍封等人往夷州东南而下之际,越王勾践整顿士卒,同时间挥军北上。越人倾国之兵不过五万,灭吴之后,将伤残病患送回,留下四万精锐士卒。他们新灭吴国,由吴国士卒中整编了五万人,总共九万士卒。 勾践在江淮之间整顿士卒,又派人到九夷之地招纳夷人,夷人见越国势大,尽皆归附,并整备了一万夷兵相助。勾践拥十万大军,以夷人为前锋,挥大军北渡淮水,直指齐鲁,沿途邾、莒、甑、剡等小国之君迫于其势,出城相迎,厚纳其贡,卑言依附。 越军攻下徐州,先入鲁国,鲁国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一方面向齐、晋、宋、卫求救,一方面以柳下惠为前锋,起兵五百乘相抗。鲁国兵少卒弱,三战皆败,退保曲阜,死守以待援军。 越军借败鲁之势,由徐州继续北上至齐国新修的长城之下,被长城所阻,东向琅琊。齐将田逆为琅琊守将,一战败后,居然弃城而逃,被越军夺了琅琊,以致长城东面一带尽失,长城不再能阻越军之势。 越军饶过长城,由琅琊而上,西破平陆。勾践为一举平定齐鲁,将越都迁往琅琊,以琅琊为中心,四下扩地。田恒和田盘率齐军六万南下,在高密、夷维一带与越军连番交战,齐军七战七败,举国震动,越军全军已至长城之北,借军势分兵两路,自引西路军八万人沿西北而上,直逼沂水与与淄水之间;东路以文种为将,率二万人沿夷维东北而发,在镇莱关被阻,两军呈胶着之状。勾践因东路军被阻,遂据盖城,调士卒往东路,欲一举攻破莱夷,再两军合围,以夺临淄。 伍封听得脸上变色,道:“齐国之势,全靠长城和济水,再加五都之兵,一旦被越军入到沂水和淄水之间,五都便裂而四散,不能聚兵,勾践、范蠡、文种果然用兵老到!”问道:“眼下军势如何了?”庖丁刀苦笑道:“消息由齐到江淮,要有二十余日。小人打听来的只是二十余日前的消息,这二十多日又发生了何事,唯前线方能知晓,只知道田恒和田盘收拾三万多残兵,退保临淄。”楚月儿道:“当日夫君在莱夷设下这镇莱关,如今还大有作用,阻住了越军。” 伍封十分忧虑,道:“盖城与临淄只三四百里,越军如要攻打临淄,大军两三日便至。镇莱关虽险,但小宁儿手下士卒太少,对手不仅势大,还是文种为将,小宁儿十分凶险。眼下军情紧急,自今日始、我们要加速赶路,尽快赶回莱夷,由即墨附近登岸。” 一路上浆手轮班休息,昼夜不停,三艘大舟兼程北上,一个多月后,已到了齐国东南的海域上,登陆不远便是齐国重城即墨。 伍封寻思军情多变,不敢贸然登陆,派庖丁刀和圉公阳上岸打探,不久二人回来,黯然摇头道:“即墨丢了,二十多日前被文种派人袭破了城。如今这附近都是越国士卒,登陆不得。” 伍封脸色沉重,道:“即墨是齐国五都之一,城高墙厚,驻军甚多,居然也丢了,越人先破琅琊,后破平陆、即墨,五都已去其三,越人也太过厉害了吧!”寻思是否先与楚月儿由陆路赶往临淄,转念又想:“眼下不知虚实,这么陆路赶过去,少不了征战无数,耽误路程。若是飞过去,我们两人能当何用?眼下外有勾践,内有田恒,这内忧外患非同小可,有我这三艘大舟,马马虎虎可以应付一下越人水军,可不能丢。”道:“我们饶到莱夷,先到北长山岛上去。娘亲将武库和大部分战船都迁在岛上,就算齐国全境皆失,有我的战船在岛上,这海上诸岛也丢不了。虽然耽误些时日,却正好整顿士卒。” 由即墨往莱夷海岛,须饶过齐东之海,三舟虽然兼程赶路,仍用了十七八日。 这日到了莱夷北面的水上,远远见到岛上仍是自己的旗号,伍封心道:“越军再强,也夺不下我这十余座岛。”大舟到近前,只听岛上欢声雷动,赵悦、蒙猎乘一艘战船迎了上来,站在船头招手。 伍封笑着向他们挥手,大舟靠岸,众人陆续下舟,公冶长、列九、楚姬、吴舟以及诸般将佐也在岸上等着。众人都已是数年未见,自是感到格外亲切。伍封让鱼儿见过列九等人后,列九道:“岛上府第都住了人,唯有徐乘所建那龙府还留着,龙伯虽不愿意,也只好住进去了。” 众人到了这美伦美奂的龙府,伍封让鱼儿、鲍兴等人去休息,圉公阳和庖丁刀带着寺人宫女安顿府内不提,楚月儿与楚姬自去看小儿列御寇,姊妹说话。 伍封坐在堂上,请公冶长、列九、吴舟、赵悦、蒙猎等人坐下来,细问齐越之间的战事。 公冶长道:“越军由徐州北上击破鲁军,占琅琊、平陆之后,月初之际,越军夺下即墨,勾践由西路调来一万大军,与文种的二万人合围镇莱关,将周围城邑尽数夺了去,墨爱率众在夷维与越军血战一场,亡于阵中,九族之人四散,大多迁往主城,被我们陆续送到海上诸岛。鲍宁委实将才,封儿当年任他为镇莱关守将果然是大有眼力,这人夫妇以数百人死守镇莱关,居然坚持了五十余天。” 伍封怔了怔,好一阵心痛,叹息道:“墨爱亡故了?唉,这人满腹才学,就此而没。”旋又皱眉道:“以数百人敌三万人,怎守得住这关?应该速派援军去才对。”公冶长道:“正是。当初越人围关,鲍宁派了慕元和另一名勇士分别往莱夷和临淄求援。我们见了慕元,知道情势危急,便派了公输问和蒙猎领一千都辅军前去相救,临淄也派田豹守了万人增援,不料田豹行至中途,将大军扎在沂山之下,不肯往前。” 伍封怒道:“这田豹好生大胆!如今国难当前,正该抛弃旧怨,同赴国难。这人怎么拥兵旁观?想是不论胜败,都要先削弱都辅军才遂他心意。”公冶长道:“除此以外,田豹到齐国时间不长,是以急欲立功,事事争先,这人虽以精通兵法而知名,却惧怕越人,不敢进军。后来竟引大军到高唐去,拥兵自重。”蒙猎道:“虽然田豹不愿意去解围,我们也不能弃关不顾,小人遂与慕元率都辅军去解围,不料在关下反中了文种的埋伏,都辅军人数本来就少,被越军一阵冲杀,折损大半,慕元战死关下,问表哥为掩护士卒,中箭而亡,小人仗着骑术率百余人死战得脱,退回主城,只是抢回了问表哥和慕元的尸首,好生惭愧。” 伍封先是听说墨爱死了,现又闻说公输问和慕元也死了,不禁垂泪,叹了口气,道:“敌我人数太过悬殊,蒙兄能保全性命已是十分不易,这怪不得你,只可惜了问表哥和慕元枉死关下。”他与公输问感情甚好,心里委实悲戚,但又怕惊动了下属,挫了士气,只好忍住。赵悦道:“其后田恒派了个田逆来,要将剩余的一千六七百都辅军调走,助守临淄,又没有国君的调兵信令,小人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伍封叹道:“田恒是想将趁我不在,削减我的实力。不过军情紧急,这一千多士卒虽不算多,好丑也能有些用处,眼下越人势大,国事要紧,他要调兵,也只好交给他了,我们不能因私废公,否则不成了田逆一类的人么?”吴舟点头道:“当时公冶先生和冉雍先生也是这么说,是以这一千多人已经交付使者带走了。”公冶长又道:“齐军连战皆败,五都失其三,三城驻兵伤亡无数。尤其是越军深入沂淄之间,驻在盖城,又派若干小队四出掠地,使国势分裂,再难聚兵。田恒和田盘本来兴兵六万,可七战七败,剩余只有三万余残兵,退保临淄之后,好不容易聚兵五万,先被田豹带着了一万人去,只剩四万人。十余天前齐军倾兵南下欲夺盖城,打通沂水与淄水,结果被勾践和范蠡让开中路,两翼包抄,猛攻之下,士卒伤亡万余人,我们这些都辅士卒大多已经亡于该役。” 伍封拭泪道:“这些人随我多年,未曾得过多少封赏,就这么死了,委实可惜。”皱眉道:“盖城虽不是五都之一,但离临淄却只有三四百里路程,又在沂水和淄水之间,此城一日在勾践手中,齐国便四分不聚,虽有百万之民也无法聚集大军。” 吴舟道:“眼下我们只剩下千余亲卫士卒了,这些士卒主要是倭人勇士,可算是我们最精锐的士卒,大多数人曾随龙伯四下征战,立功无数,又多经验,上次夫人往扶桑时,反复叮嘱此军不宜轻动。我们将亲卫军都移到岛上,以备不测。万一镇莱关失守,莱夷全部失陷,就要靠这些士卒来救九族百姓。越人的水师虽远在琅琊,也不可不防。” 公冶长道:“便如封儿所说,越人西路军据守盖城,与临淄遥遥向对,国都凶险得紧。东路军虽被助于镇莱关,不能贯通莱夷,以至暂不能合围,但镇莱关附近的城邑尽被所夺,已经是孤关一座,只怕守不了几日了。莱夷只有主城和五龙水城坚固耐守,暂时未失。眼下冉雍、公良孺和高柴正在主城和五龙水城中。虽然文种在各城留的守兵不多,但他大军在镇莱关下,再加上勾践由西路军中调了万人赶到镇莱关下相助文种,共有三万人,我们正寻思是否将亲卫军遣出去,拼死杀入镇莱关,助鲍宁守关。封儿今日赶来,正好定计。以用兵而论,齐国无人及得上封儿的本事。” 伍封心里叹了口气,公冶长道:“眼下莱夷被兵,各族无以生计,幸好这数年莱夷所产甚丰,主城仓廪充足,我已经擅自做主,将仓廪中的一半粮草分发各族,使各族暂不会饿死人。各族选了些精壮人数,合五千人,皆发了武具,眼下正助守主城和五龙水城。九族之长也被我请到岛上来,以免伤亡于战乱中,各族无首,徒生祸乱。” 伍封点头道:“岳丈如此处置正好。眼下齐军都在临淄和高唐,只有三四万人么,其余分散各地的士卒合起来虽还有些,但四分五裂,派不上用场,情十分不妙。”此刻他大致了解了齐国情形,与他所想的还要糟糕,皱眉沉思良久,道:“以今之势,断不能让文种破了镇莱关。此关是齐东之要道,若是丢了,整个沂山以西、包括莱夷之地尽落越人之手,齐国便只剩临淄西北之地,越人岂非占了大半个齐国?就算越军不大举进犯,单是齐地之粟足以养兵,拖下去数年齐国也就亡了。我们唯有先守住镇莱关,与主城呼应,以保齐东,迫勾践合军一处,在临淄、盖城之间决战。” 众人也知道镇莱关之重要,都不住点头。伍封道:“当初柔儿设计这镇莱关,便储备了大量粮草,又挖了大湖和水井无数,不怕被越军断了汲水。我想先闯进关去,死守此关,寻机破文种之军。再派人往临淄、楚、鲁、燕、晋、郑、中山求援,只要有援军赶到,便可以设法破勾践的军势了。” 公冶长道:“我们现在只有一千亲卫勇士和少许家卒,战船又用不上,就算加上主城的五千临时兵丁,还是人少,要从文种的三万大军中闯入镇莱关,谈何容易?”伍封心道加其来虽有五六千人,能用者其实只有这一千以倭人勇士为主的亲卫士卒,其他人可说是乌合之众,寻思良久,微微笑道:“要破文种自然难办,闯入镇莱关却未必不成。文种虽然了得,始终不如我了解莱夷地形。” 众人见他先前一直脸色沉重,此刻忽露笑容,登时心宽。这些人本来就佩服伍封的用兵本事,这些年虽不在一起,但伍封率王师大破秦、巴、蜀八万大军,又在楚国袭破巴军、前不久又在吴越斩杀伯嚭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天下,众人更是敬服得五体投地,见他说得轻松,立时心宽了。 其实伍封是见众人心情沉重,故意强颜欢笑,以宽众人之心,实则并不心安。须知要以五六千人乌合之众对付三万大军,本就是必败之局,更何况敌方领兵的是文种这智勇之将。以文种的将才,天下间只怕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就算是楚国的叶公多半也非其敌手。当年夫差围越与会稽山下,勾践留下文种守国,自己与范蠡到吴国为奴,可见文种是当国之才。伍封见过范蠡和文种的破吴七策,又多番交手,深知此人的厉害之处。 伍封将近几年发生的事说了说,道:“眼下扶桑地方已经平定,地域甚广,民心纯朴,娘亲已经留在扶桑,不想再回来。我们既然有这后路可退,便无顾忌,正好放手与越军一战。” 公冶长道:“自从造了飞牛大舟之后,我们又从莒国购来两艘运兵大舟来改造,夫人往扶桑时还没造好。前些时田力和满饰基回来,只好这两艘大舟造好,交付给田力运送各人家眷走了,我让他先将那二十余万斤的铜栅先运走,此物在扶桑定用得上,我猜这扶桑地方必定大有可为,但我们孔门弟子所学在中土适用些,到了扶桑未必用得上。” 伍封点头道:“岳丈和冉先生等是孔门弟子,广有学问,在扶桑的确难以施展才能。等越军退后,这莱夷地方还得仰仗各位。”公冶长道:“越军攻占琅琊,齐国水军也被越国的水军打败,战船大多失落于越人之手,由夷人看管修整。我好不容易才以封儿之名从夷人手买来了仅剩下了四艘运兵船,眼下正修葺加固,既可用于战时运兵,日后也能来往扶桑,载运物货。” 伍封喜道:“岳丈此举甚好,眼下我正须这种大船,田力虽然有了三艘,恐怕还是不敷其用,日后再造四艘出来,用于战事虽然不好,但往来扶桑货运是最合适不过。”他让乐浪乘、天鄙虎二人整顿水军,道:“越人的水军既在琅琊,要防备他们由海路偷袭,烦姊夫在九族招些士卒以充水师,只要有我们的余皇和三翼战船扼守诸岛,便不怕越军水军敢越莱夷而饶道高唐。” 列九点头道:“眼下莱夷处处越军,民不聊生,各族之人好好的安居生活被毁,对越人痛恨之极。我们粮草、辎重、武具足备,小人便在乐浪、索家二族中招集士卒,以充水军。” 伍封道:“军情紧急,今晚我便带一千勇士登陆,先到主城,连夜赶赴镇莱关。赵兄和蒙兄随我去,这岛上之事便拜托岳丈、姊夫和吴兄了。三艘大舟暂交给姊夫,姊夫觅匠人看看,如有损处便好生修葺。晚间临行前设宴,吴兄为我请各位族长来,我与他们说说话,以安其心。” 议事毕后,吴舟等人自去办事,伍封由公冶长和列九陪着,先到岛上叶柔、迟迟墓上致祭,见墓旁不远处除了蝉衣之墓,还有南郭子綦一家、白胜之墓,以及公输问、墨爱、慕元的新坟,坟前坐了一会,流泪良久,又见到公敛驷这一家人。伍封将他们叫过来,道:“令郎公敛宏这些年立了不少功,现在扶桑当了工部少丞,是个不小的官儿,你们自今日始不必再当仆役,等下次田兄的大舟来时,便到扶桑去住小宏府上。”公敛驷跪地叩头,垂泪而谢。 伍封先去的岛上新建不久的鲍府,才到府门前,鲍琴和鲍笛飞跑出来,一见伍封,立时放声大哭。鲍琴哭道:“二叔,父亲……”,伍封叹道:“我知道了。”由鲍琴和鲍笛带着,入府去见鲍夫人,鲍夫人显得老了许多,正怔怔地坐在院中的树下。 伍封上前施礼道:“大嫂,我回来了。”鲍夫人缓缓扭头看着他,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先流下泪来。伍封流泪道:“大嫂,息大哥的事我都知道了,此次回来,我必为息大哥报仇,重振鲍家。” 鲍琴哭道:“全仗二叔了,我与小笛每日练剑习拳,便是想为鲍家报仇。”伍封心中酸痛,道:“小琴,那闾申我已经找到了,有他为证,当可证实你的清白。” 伍封安慰了许久,又试了试鲍琴和鲍笛的武技,见二人身手已经即得上他的铁勇,体能也甚佳,日后大可以派上用场。 因军情紧急,伍封不敢耽误,向鲍夫人告辞后,带着公冶长和列九赶到龙府,走到后院,见院中三个小孩儿,楚月儿和楚姬正在院中逗弄小儿,甚是开心。列九叹道:“这三个小儿除了御寇外,还有问表哥的儿子小班、墨爱的儿子小翟,我见小班、小翟年幼丧父,遂将他们接来,让楚姬好生照看。” 伍封走上前去,三个小儿见他高大威猛,杀气腾腾,都吓得躲在楚月儿和楚姬身后。伍封蹲下身来,好不容易将他们叫过来,各抱了抱,打量了一阵,道:“这三子都是聪明的孩儿,好生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公冶长点头道:“墨翟骨格精奇,公输班多有巧思,御寇神光内孕,都有所长,三人年纪甚幼,如今除了随九师父学剑外,我和冉雍各收了墨翟和公输班为弟子,教些学问。”列九道:“三子之中唯御寇懒些,难以教导。”楚月儿道:“我看御寇有点像庄周,合于习伯昏无人的坐忘之法。”伍封点头道:“王姬曾与我研读坐忘,这法子我也知道,一阵间我写在简上,姊夫要让他每日按简上的法子练一练。”楚姬喜道:“妹夫这法子肯定好的,日后御寇习之有成,那真是受用不尽了。” 正说话时,忽见旋波和东屠娇由前院进来,旋波一见伍封,立时满面惭色,转头而走。伍封忙将她叫住,问道:“波儿怎么见了我便走?”旋波苦笑道:“展如这人投靠田氏,加害龙伯,波儿还怎有面目见你?”伍封见她消瘦了许多,满脸憔悴,叹道:“展如的事与你无干,你不必在意。况且展如生性坚毅,决非轻易出卖人的小人,只怕有说不出的苦衷。” 众人尽皆愕然,展如加害他的事莱夷人人皆知,几乎弄得伍封等人丧身海上,换了旁人,提起展如肯定是咬牙切齿,杀之而后快,想不到伍封言语之间对展如却仍有维护之意。 旋波垂泪道:“难得龙伯并不在意,但波儿却是无颜见人,早想一走了之,又记挂着龙……西施夫人,想见一面。下次等田力的船到了,波儿便到扶桑去侍奉夫人。”伍封点了点头,寻思展如弄出了这事,虽然与旋波无干,但莱夷人见了她肯定也没啥好声气,住在这里的确也不好,怪不得她憔悴了许多。 楚月儿道:“其实波儿与西施姊姊感情最好,下次让田力多饶些路去一趟夷州,把波儿送到姊姊处去,波儿定会开心些。”旋波大喜道:“西施夫人现在夷州?”伍封道:“是啊,她要为夫差守丧三年,不愿意随来,见夷州风景甚好,便留下了。你先等些日子,待田力的大船来了,送你去夷州。”旋波点了点头,道:“那夷州甚远罢?”楚月儿道:“由此而去,海上要三个多月,与往扶桑差不多。”旋波摇头道:“怎好因为一人之故,让田力的大舟耽误这许多日子?波儿暂不去了,只遂龙伯走好了,龙伯去哪儿,波儿便跟着,我猜龙伯早晚要去夷州的不是?” 伍封道:“我明日便要出征,你随着我大有凶险。”旋波摇头道:“波儿不怕。这几年夫人教了我些剑术,好丑用得上。”伍封见她一脸坚毅之色,又想劝阻,却见楚月儿向他使了个眼色,立时会意:“波儿定是因无展如的消息,才会留下来,否则不随娘亲走,上次也随田兄走了。如今展如下落不明,这人水性了得,未必会死在海上。他们夫妻一场,也怪不得。她留在岛上无趣,是以想跟我走。”点头道:“也好。你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们便出发。唉,现在想来你嫁给展如的确有些委屈,说起来我也大有责任,当初姊姊说起你的婚事,我还说吴国人才唯有展如,姊姊终将你嫁给了他。”旋波叹了口气,自去收拾不提。 伍封看了看东屠娇,见她面上也颇有憔悴之意,寻思她成亲没几年,丈夫公输问便战死,委实有些可怜,柔声安慰了一阵。又对列九道:“那闾申是个要紧的证人,我将他交给姊夫,让他在府中理些琐事,只不许他离岛就成了。这人虽然有些不成器,却不是坏人,息大哥之事的确与他无干。” 晚间,满饰箭、高丽文、东屠愁、夫余鱼、索家牛、乐浪声、倭人武、天鄙环等人都来了,玄菟族的族长是伍封的儿子伍早儿,公输问本来代管族事,可惜又战死了,族中无人为长,公冶长等人与玄菟族人商议后,暂由列九替伍早儿施族长之职,是以列九也一同来,参与九族之会。 众族长见了伍封,如同久旱甘霖,不免痛诉族人遭受战乱之苦,伍封问起各族的人员减损,乐浪声道:“我们不是士卒,越人倒没有随便杀戮,只是所到之处,粮草布葛为之一空。”伍封点头道:“只要有人在,身外之物便不必太在意。等越军退后,各族再聚,到时候减免三年赋税,各族依然可兴旺。”众族长见他一来,先就答应战后免税三年,无不感激。 高丽文道:“如此甚好。这些日子幸亏公冶先生开主城仓廪,分发各族,我们等族人才不致饿死。”倭人武道:“眼下莱夷一片混乱,无以生计,龙伯若要用兵,我们族人甘为前锋,也免得白受龙伯的粮食糜肉。”满饰箭也道:“小人早看越人不顺眼了,正想率族人动手。” 伍封心思一动,沉吟片刻,点头道:“眼下莱夷遭受战祸,正是全民皆兵之际,各族能再集一二千能战的壮士,我与文种交战便多了些把握。”索家牛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我们九族之人要再聚集一万多勇士还是极容易不过的事。”伍封心道:“九族之中,以倭人、东屠和满饰三族最为善战,有他们三族出些精壮人手,未必不如寻常士卒。”眼光向东屠愁看去,东屠愁道:“其实小人早已经悄悄整备了三千族勇,正想与赵将军和蒙将军商议,助守主城。” 伍封道:“这正是各位为齐国效力之时,各族如能再集士卒,便由各位族长率领,在主城等候使用。不过,新练的士卒,自不能与精锐的越军相比,我也不会轻易让你们临阵,但各位地形熟悉,设些埋伏、布点疑兵,正好用得上各位。等越军退后,在下定在国君面前为各位请功,以求封赏。”众族长听他说得如此明白,心中无不高兴。其实他们各族人丁甚众,要临时聚族人为兵并不难,只是与由南而北征战千里的精锐之师相比,自然相差甚远。如是主将以夷人为前锋,置其生死不顾,白白损伤还无甚效用,那是哪一位族长也不愿意的。伍封今日表面了态度,轻易不用夷人来冲锋陷阵,主要用来埋伏之类,这正是发挥夷人深悉地利之长。 众族长纷纷道:“有龙伯为将,哪怕文种?我们这便聚集族人,以备龙伯之用。”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饮了些酒,伍封却没这闲心,将倭人舞、满饰箭和东屠愁叫上来,小声吩咐了些话,三人不住点头,众族长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却猜得出伍封或是有何破越妙计,否则不会找这三个善战之族的族长。 第六十章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天黑之后,伍封穿上战神之甲,挂剑提戟,率楚月儿、鲍兴夫妇、圉公阳、庖丁刀、赵悦、蒙猎、旋波、鱼儿等铁卫和一千亲卫勇士,乘战船离开了岛,到了五龙水城登岸跨马,赶到主城。冉雍等人放下吊桥,将伍封等人迎进了城。 伍封见冉雍、公良孺、高柴都是满脸灰尘,须发颇乱,安慰了几句,又去看了城中新集的五千夷兵,这些夷兵虽然缺少操演,有些杂乱,却都是身强力壮之士。 伍封让士卒备足箭矢、膏脂、长干诸物,穿好革甲,准备出发。自己在封府大堂坐下,对冉雍、公良孺、高柴三人道:“三位辛苦了,一阵间我便要赶往镇莱关,这些天九族之长会整顿些族兵来城中相助,赵兄和蒙兄便留在城中,勤练士卒,等我的号令。冉先生几位还得辛苦准备粮草辎重,这战阵之事,粮草至关重要。”冉雍点头道:“龙伯尽管放心,这些年莱夷所收甚丰,主城和岛上的存粮足备,我们之所以全力守这主城,便是怕主城丢后,粮草接继不上。” 伍封寻思良久,将另几位孔门弟子请来,遣他们前往各国求援,还备了十车礼物,派人往成周去。又留下高柴,吩咐了好一阵。安排好后,留下鲍兴小红夫妇和旋波在主城,道:“我们这千余人兵力单薄,自不能随便入关,真要闯关还得你们率军配合。我们先去了解虚实,小兴儿带一百人随我去,到了镇莱关附近我们便弃马步行,小兴儿再将战马运回来。你们先留在城中,等我的号令一至,你们便率三千人赶去接迎,一并进关。”又叫赵悦和蒙猎叫来,小声吩咐了许久。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伍封和楚月儿率了铁卫和亲卫军一起出发,铁卫不擅骑术,遂与亲卫军并乘,鲍兴带了一百夷兵骑马跟着,飞速往西南进发,虽然途中专走山中林径,但马行甚速,又熟悉地形,两个多时辰后,便到了离镇莱关二十余里的山中。这就是骑马的好处,在莱夷地方,若是用车兵,便只好走大道,不仅行得慢,还极易被越军发现。文种是军中宿将,这通往镇莱关的诸般路上想必是有不少巡哨,千余人不算少数,伍封正是怕被越人哨探发现,是以饶了不少弯路,一路上行迹果然十分隐密,未被人发觉。 到了一处茂林,伍封喝令下马,将战马交付鲍兴那一百夷兵按原路带回主城,千余人尽数步行,由山林中穿插,不多久到了镇莱关附近的山上。此时天还未亮,伍封让圉公阳和鱼儿众人在林中用干粮食水,先行休息,自己与楚月儿觅了个高处,观察镇莱关及周围的情形。 正见那镇莱关城上有火把来回游动,由于双方都设了许多营火,以致十分明亮,可看得见镇莱关城墙后每数十步处便有一个高高的巢车,比城墙还高出丈余,离得远了看不见人,但看火把和巢车,便知道关中戒备森严。又见关中临时建了不少箭台,还有些屋顶上也有火把,错落有致,想是鲍宁怕万一越军破墙而入,这箭台、屋室便用来作巷战之用。 伍封看了良久,暗暗赞赏鲍宁果然是将才,自己小时候读书时,鲍宁便充陪读,后来任他为镇莱关守将后,自己又赐了他一部《孙子兵法》,这些年来,想必鲍宁熟读此书,大有领悟,否则就算是天险,也不可能以数百人挡住文种的几万大军数十天,将越人的东路大军硬生生挡在镇莱关下。看了良久,叹道:“以小宁儿今日之才,只怕可算得上列国中的名将,赵悦、蒙猎可比不上他。” 楚月儿虽然不曾认真读过兵书,但与伍封在成周大典之府阅籍甚多,又与伍封出生入死,临阵无数,是以极有经验,点头道:“以小宁儿的将才,再加上小兴儿的勇猛,这二人加在一起,必定极有用处。”伍封拍了拍楚月儿的香肩,道:“月儿说得是,眼下你不仅生得越来越美丽,还知道兵法之用了。正如你所说,日后有小宁儿、小兴儿二人在扶桑,再加上小战,扶桑必定能安稳如山,我们便可以放心地遨游四海,在那朋来岛上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了。你不是想过在海底建一处屋室么?我们便大有时间,一块石一块石地在海底建一座房子,用那金铁大干为门户,这该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海底府第了吧?”楚月儿眼中发亮,十分兴奋。 伍封又向镇莱关前后的越军大营看过去,只见营垒森森,旌旗密布,营火映红了半天去,一座座营帐极有规律地排列,营内十余处火把游动,自然是巡营的哨兵。看了良久,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文种这营寨布得太过严密,环环相扣,想冲进去撕个口子,当真是毫无下手之处。” 楚月儿道:“奇怪,这两边的营帐都是一样的,按理说那中军大帐应该与它帐不同,可这么远看下去,不见任何异处。我们是否该走进看看,先知道文种在何处,才好下手。”伍封苦笑道:“这擒贼擒王之举对付其他人尚可,对付文种却是比移山还难。你忘了我们在阳山越国大营中了?勾践那帅帐是假的,平日便设有埋伏,这文种想必也是如此。不要说找不到帅帐,就算找到,只怕也是个假的。文种设这两营十分高明,他的人多,小宁儿却仗着地势险要,所打的便是耐心了。文种两面士卒轮流相攻,今日城南,明日城北,而关内士卒少,不可能也分为两班,是以越军能休息一日攻城一日,而我们的士卒却不能休息,早晚筋疲力竭,无法守关了。” 楚月儿想起一事来,道:“上次我们对付市南宜僚与夫余贝,是从断汲水之道下手。眼下要入关,西面山上虽然无路可入关,但东面山上沿水道有条小径,小宁儿自然派人守住了小径旁的关城侧门,我们大可以按当时的这小径混进去,虽然路径狭小,最多两人并肩而行,但总是条路吧?夫君,你说文种会否派人断了山路呢?他对这地形未必知晓吧?”伍封点头道:“我也是打这个主意,不过这山路文种肯定是知道的。当初我能派人找到这路径,文种怎不会找?他被挡在关下许久,肯定是计谋百出,断汲水之策必定早就试过,这路径当然也知道了。好在这关中挖了大湖积水,又有许多水井,文种此策便无效果。” 楚月儿道:“既然如此,那小径上想必也有越人守住,唉,真是难办得紧。”伍封笑道:“我猜那小径上并无越人。须知围城之法,最忌死围,四周围得严实了,城内人无路可逃,只好拼死守城,破城就难得多。若是给城中人留条退路,城中人便不会有拼死之心,急了便逃,可消其斗志。文种用兵日久,怎不知道这道理?这条小径有个好处,虽然万人由小径攻入,但也只有两人并肩而行,人数再多也使不上力,只要小宁儿派数十人守在径下的墙内,弓矢齐发,多少人也下不去。这法子文种想必试过了,索性留着让关内士卒有条退路,以解士卒斗志,难得小宁儿不上他的当,仍守关中。”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们便可以沿这条路下去入关了。”伍封道:“也不会这么容易,文种这么做是为了缓关内士卒拼死之心,你以为他真地会放人逃脱么?我猜离小径旁必有文种的埋伏,还记得我斩断颜不疑一手的那片茂林么?文种若设埋伏,必在此林中。” 楚月儿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仍是进不去?”伍封笑道:“山林茂密,要想隐密也埋伏不了多少人,大不可一两千人,只要我们觅到这支埋伏人马,一齐下手,将他们赶跑,大可以施施然入关。”楚月儿道:“敌人一两千人不算少了,可能要多费些功夫,就怕文种知道后再派援军,赶在我们入关之前来,那时我们千余人如长蛇般塞在小径上,岂非大大糟糕?”伍封赞道:“月儿如今越来越知道用兵了。不过,越人虽擅步战,但大多是都是水乡湖边的人,习惯了平地作战,在山中便弱了一半。我们的勇士却是惯走山地的夷人,善于穿林,以一对三大为轻松,何况我们还有鱼儿手下这几十个铁卫,有她们在前冲杀,胜算更要大得多了。何况那林中还有条隐密的山洞,万一不胜,还可由山洞逃走。” 楚月儿笑道:“怪不得夫君特意让小兴儿将马运走,原来不仅仅是为了隐藏行踪,而是一心一意要与越军在林中步战。”伍封道:“只是我们人手不足,要尽量的减少伤亡,况且越军自灭吴以来,一路上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士气之盛非同小可,我们先得用些手段,消其士气。趁天未明,我们再看看越军虚实。” 二人施展行天御风之术,趁夜色在越营上空盘旋,仔细察看越军驻防的情形。行军布营,晚间最要防敌军偷袭,是以营火巡哨绝不可少,越军大营中四周的营火自是极多,正好让伍封和楚月儿将营防看得十分明白。将镇莱关南北的大营都看过后,此时天色渐明,伍封心知再在空中耽搁一阵,说不定会被越军眼尖的看见,连忙带着楚月儿落身山林,回到士卒驻扎的林中。 伍封对楚月儿道:“越军势大,士气又盛,我们不必急于进关,否则这千余人进去,仍是死守之局,是以我们得先做些功夫。本来该等晚间动手,但又怕过一会儿越军攻城夺关,我们援手时不免露了行藏,不援手又怕镇莱关失守,须知这多耽误一日,这镇莱关便多一分凶险。文种在关南营帐按‘飞蟹’之阵屯守,此阵是防守之形,关北却是‘鱼丽’之阵,是进攻之形,今日文种攻关的话,必是以关北为主,关南为辅,鲍宁对阵形不太懂,只怕分不太清。我们只好趁此刻先行动手,打乱文种的谋划。” 他早看好了越军虚实,心里有数,带着士卒下山,饶到镇莱关南面的越军大营外三里多处的一片小林中,向士卒道:“敌军所用的是‘飞蟹’之阵,除中间大营之外,前了有两支突击之队为蟹钳,后有六支蟹足探开,用以应急。前面一里多外有一支越军是蟹足之一,人数必不太多,一阵间听我号令,先打断这只蟹足,让文种惊一惊,今日便不敢攻关。” 众人随他悄然前行,好在这镇莱关四下里都是山林,颇好藏身,行不远处,隐隐能前方有说话之声。文种驻军很有章法,断不会将士卒驻扎在林边,否则不仅利于敌军偷袭,也宜被敌军用火攻之法,是以营帐离林地有近二百步之遥。 伍封仔细打量越营,只见这座营内屯帐六七十座,并不算多,四周用木栅围住,营门处立了许多削尖的木拒马,木栅后立着几个巢车。由此可见文种用兵的仔细之处,这座营虽然只是大营后方的一小支后防士卒,不是攻关主力,关内对手就算要偷营也到了不此处来。虽是如此,但这营内防守之严并不下于关前的大营。 伍封暗赞文种用兵的仔细,寻思距离稍远了些,虽然连弩勉强能及,但杀伤力不大。略想了想,让士卒取出弓弩,在林中悄然四下展开,以利攻势,自己取了十余支火把来点着,一支一支向营内扔过去。他神力无双,扔这些火把自然是轻而易举。只见他每一挥手,一支火把便在空中划了道红色的长弧,落到敌营之中。每一只火把落下,过不了多久便有一处营帐着火,手法极准。 等十余只火把扔完,敌营内已有数处腾起了火焰,营中士卒不免稍乱。伍封挥了挥手,率士卒冲出了林,到离敌营百步处时,二百五十名士卒执长干平平排列,蹲在干后,二百多面半身高的长干恍如一道长墙,干与干之间拄留下半尺空隙,其余的士卒分为三队,各执连弩,由长干缝隙往前放箭,一队上前射完三箭之后,退到后面扣弦上箭,如此三队轮流,箭矢不绝,雨一般向敌营射去。第一轮射时都是火矢,主射营帐。片刻间敌营四下火头燃起,越来越大,越军自然是纷纷由帐中奔出避火。伍封等人自第二轮箭矢开始,已经不用火矢,而是专射士卒。等众人射完了三轮,敌营已经乱成一团。 其实这千余人由林中冲出百余步,营内敌军自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伍封的十余支火把扔出,营内燃了些火头,不免让巡哨的越军士卒分心,等众勇士冲出林时,越军也发觉这突来的敌人,只是突然之下,一时间无法全营应变,才被伍封等人的数轮箭矢所逼迫,四下里躲闪藏身以避箭矢。虽然也有越军士卒放箭回射,但失了先机,来箭便不太多,何况这一道长干如同一道矮墙,纵有箭矢飞来,也尽数被挡住。 三轮箭矢射完,伍封和楚月儿率着铁卫在前,放一声喊,直向敌营冲过去。伍封和楚月儿脚快如飞,自不必说,鱼儿和那一班铁卫最擅步战,每日练步不堕,脚下也是极快。他们脸上都戴着薄铜面具,长长的扫刀背在背上,拔出腰间铁刀,一手举着长干,一手挥动铁刀,风一般随伍封和楚月儿二人卷到了敌营之前,这数十人脸上的面具模样狰狞,举止又凶恶之极,连亲卫军看着也有些心惊。 伍封冲在最前面,长戟闪动,将营前的拒马挑飞了五六个,露出一个缺口来,楚月儿早已经闪到了营门之间,长矛如飞,将营门处的十余越军士卒刺倒。这时众铁卫也到了寨门前,长干在侧,单手挥刀,随伍封杀入了营寨。 身后那一千亲卫军也跟了上来,伍封等人在营内冲出了三四十步时,这一千勇士也冲入了敌营。这战阵之上,自然是下手无情,便见刀光如电,矛影如云,片刻间的功夫,已经由营前杀到了营后,越军本就混乱,被这一阵冲杀,立时成一团,伤亡无数。 伍封和楚月儿却没怎么顾着伤人,只是用“借”字之诀,挑动营中未熄的火头,四下飞射,专烧敌帐、辎车、兵车。等众人由营内再杀回营前时,营中已是一片火海。 此时便听远处马蹄声声,由远到进急促地响起,声音越来越分明,伍封暗暗吃惊:“越军果然了得,这么快就有援军赶来!”他本想多冲杀几回,此刻却顾不上了,好在这一阵冲杀,敌军营帐十有六七着火,伤亡也有数百,乱成一团,可算战果极彰。再恋战时,免不了要与越国援军缠斗,自己这千余人数毕竟太少,受不起太多伤亡。立时下令撤军,众人齐喝一声,退出营寨,没多时众人便闪入了先前那片小林。 此时敌人营寨已经是人喊马嘶,显是援军已经赶到了。敌人援军来得这么快,想必都是战车,伍封不敢稍停,带着人穿林入山,在山林中穿插,便听身后敌军的马蹄之声一路急赶,但到了山林之外却停了下来,伍封听着身后的人声马鸣,心中猜测敌军的距离,放下心来,知道敌军就弃车步行,绝没有己方穿林之快,果然没多久,与身后的敌军渐渐离得远了,又奔行一会儿,再也听不到敌军的声音。伍封并不稍停,他心中早有定计,带着士卒翻过两座小山,转到了一处小小的矮林中,这才让士卒用饭休息。 这一战甚是顺利,己方除了十余人受了点轻伤,并无损失,一战成功,众士卒士气大振,满脸都是喜气。圉公阳笑道:“越人称雄一时,看来也不过如此,只要有龙伯出马,自然是所向披靡。”伍封正色小声道:“我们不能小觑了越人。今日我们这一战算是顺利之极,仍伤了十余人,可见敌军大乱之下,仍有些战斗力。我们这一战连一顿饭之时都不到,敌人的援军赶来,单看越国的援军所来之速,便知道文种这‘飞蟹’阵环环相扣,互相照应得十分严密。这援军不知道是何将率领,此人必是军中宿将,率众来援,并不入营防守,而是直接追杀我们,以攻代防,显是个用兵极老到的家伙。好在我们脚步极快,越军差得远了,否则难免一场缠斗。” 楚月儿点头道:“这种偷营之举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以前与敌人交手,像今日这般战法,早将敌人营寨夺了,今日却只是来回冲杀了一次,便被迫撤了出来。越国纵横东南无敌,士卒的战力果然是一第一的,无它国可比,怪不得齐国连连落败。” 圉公阳和庖丁刀也不住点头,伍封道:“这片小林子树少,又十分低矮,不能久停,明日还得另找它处藏身。不过这林下不远便是林营城,此城是离镇莱关最近的城邑,说不定文种会在城中驻军,存放粮草辎重,你们二人辛苦些,先去打探打探,我们白天在林中休息,晚间再去破敌。嗯,这铜面具本是拿来吓人,想不到面具虽薄,打造却坚实,居然有避箭之效。”庖丁刀笑道:“既是如此,小人干脆做一个面罩,用铁环穿在龙伯和小夫人的头盔上,平日揭开,战时只须一拉而下,便可罩住头颈。”伍封笑道:“这法子甚好。等我们到了镇莱关,你再觅铜铁去打造。”庖丁刀与圉公阳匆匆去了。 伍封看视过受伤的士卒,见他们多是被流矢所伤,伤势甚轻,并不影响再战,嘉许安慰了一阵,又去看铁卫,见他们无一受伤,一个个斗志旺盛,毫无畏惧。寻思:“在夷人眼中,我再厉害仍是个人,在扶桑人眼中我却是大神,他们自以为跟着神打仗,有神力相护,自不会畏惧。日后与越军只怕恶斗连场,务要小心,免得他们一心一意跟着我效力,却命丧他乡。” 这些铁卫形容与莱夷人也没有太多差别,只是言语不同,举止也大异,对伍封尊敬的态度也是格外与众不同。众亲卫军平时看着觉得有趣,今日见了他们杀敌的本事,长刀不是直砍就是圆斫,威力惊人,都觉得他们的勇力远胜于己,心中无不佩服。 伍封派了三支小队轮流在周围巡视,其余的人都用饭后休息,午间时候,圉公阳和庖丁刀回来,庖丁刀道:“林营城中果然有些越军,人数在千人以上,防守甚严,小人混不进去。不过看见越军运粮的车,猜想越军的辎重粮草多在城中。另外,今日越军调动频繁,也没有攻镇莱关。”伍封皱眉道:“只有千余人?”想了想,笑道:“我就是要让文种不断调动士卒,暂不攻关。” 楚月儿道:“夫君想攻林营城么?”伍封摇头道:“文种擅于用兵,这林营城中存放辎重,怎么会只有千余人?这是故意示之以弱。虽然今日文种还未知道敌手是我们,但他必定不会轻敌,猜想我们会攻这林营城,如果是我用兵,也会严守林营,是以这林营城一带必有文种的埋伏。” 楚月儿道:“今晚我们攻何处?”伍封道:“今晚我们还是攻林营城。”楚月儿愕然道:“夫君不是说文种有埋伏么?”伍封笑道:“我就是要想法子引出他的埋伏,让文种再吃点亏。今日我们兵分两路,我带铁卫去偷袭林营城,你在这儿设埋伏。”伍封带着众人在树林中间到林后一带挖了许多陷坑,坑内都插了好些削尖的木签,又在林边四周处三三两两铺放了些涂了膏脂的枯枝,看起来似是林中自然由树上断落的,实则铺呈大有讲究,林前却并没有挖坑。伍封想了想,又在林后挖了些陷坑,照样插上尖刺。 晚间时,伍封让楚月儿带着圉公阳、庖丁刀和亲卫勇士在树林附近埋伏好,用长干为墙,备足箭矢,过了一会儿,伍封也带着鱼儿、石芸、石朗等铁卫动身,往林营城而去。 林营城离此不到三里,四十多人不一会儿便到了城外三百多步处。伍封打量着城内,见城墙仍只有六尺高,这是当初莱夷筑城的规矩,文种占了这城,并没有加高城墙,想是未作长久之地,只想以此作为攻镇莱关的一个据地来用。城里面黑乎乎的,火把极少,似乎没有多少人在城。鱼儿问道:“父亲,这城中是否没几个人?我们干脆将城夺下来算了。”伍封笑道:“兵法说实则虚之,如果城中士卒少,自然怕人来攻城,非要弄得火光通明不可,让人以为城中人多而不敢攻。眼下文种巴不得我们攻城,是以故意装成士卒很少的样子,诱我们进攻。等我们进攻时,他的埋伏人马便出来了。嘿嘿,我们这些人就算被越军发现,也会以为只是哨探,断不会对付我们这几十人,以免打草觉蛇,让我们大队逃脱,是以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在城周走动,敌人必会当作没看见。”他带着众人在城外故意扮成小心翼翼的样子察看,果然没有敌人来干涉。 伍封想了想,寻思敌人胃口甚大,自己这几十人他们未必会感兴趣,笑道:“文种太过小觑了我们。既然他们这么大大咧咧,我们索性弄个惊天动地。”他将石朗叫来,让他赶到楚月儿处,再带一百勇士来。 约三更时,石朗果然带了一百人来,伍封让这一百人藏在城外草丛中,道:“一阵间我们攻城,打开城门,见火把为号,你们便齐声呐喊,务要弄得惊天动地,然后切不可攻城,喊完便跑回去埋伏。” 安排好后,伍封一声令下,带着鱼儿等人直奔城墙,他们脸戴面具,脚步奇快,片刻间到了城下,这六尺之墙在伍封等人眼中如同竹蓠一般,一翻而入。这数十人翻墙而入,越军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却并无动静,想是故作不知,务要等敌人大队露面后再来个一网打尽。 伍封心里暗暗冷笑,带着铁卫并不赶到城门处,而是直接往城中而去,一路上到处放火,猛见一处堆满了粮袋,众人自然是放火不迭。烧了好一阵,早已经是火光冲天,伍封此时才发觉这袋中尽是草料,并无粮食,心道:“文种倒仔细得紧,怕真被人烧了军粮,莱夷四处都是山地,草料充足,这些草料自然算不了什么。”这时城中渐有人声,三三两两的越军四下里出来拦截,人数并不多。 伍封早有预料,寻思这才像个样子,心道:“烧这么大火你们再不派人出来拦截,傻子也知道其中有诈了。”带着铁卫向越军冲杀,来来往往杀了十几拨出来的越军,这才赶到城门。 城门处有十余越军守着,伍封等人自是轻松解决,当下大开城门,伍封由城边取了根火把,在空中舞动,城外草丛中的勇士果然齐声喊杀,声音震天,仿佛有数千人一般。 喊杀声未歇,便听马蹄声声,杀声雷动,林营城外东西两侧忽地冲出了无数战车出来,城内也是呐喊不绝,猛然有无数士卒拥出来,也不知道先前藏在何处。伍封笑道:“果然如是。”喝道:“撤!”众人撒腿飞奔,伍封跟在最后,专找矮林、深草处穿越。虽然他们脚力极快,终是不如战马之速,好在越军有战车也有步卒,为免战车与步卒脱开,战车也不敢尽速追赶,再加上天色灰暗,伍封等人又专走林地草丛,车行不便,越军才未能追赶上来,总是落在众人身后不到一里处。 没多久便到了那片小小的矮林,伍封等人故作慌乱,假意慌不择路入林,实则入林即转,由旁边绕出来,到百余步外的草丛中与楚月儿等人汇合。只见越军合在一起,战车有五十余乘,步卒少说也在四千人以上。 此时越军已经追到了林边,步卒毫不迟疑,直追入林,战车在林外停下来,转往林后,眼见越军步卒有一二千人冲进了树林,片刻间便听惨叫之声由林中不绝响起,想是有不少步卒落入了陷坑。 伍封下令放箭,众人火矢齐发,直射入林。火矢点燃了林边引火之物,一会儿便见火光冲天,大火将这片矮林团团围住,火势由外向内直烧入林中。林中传来凄厉之极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时众人换成利矢,雨一般向林外的越军狂射。越军大乱,战马在人群中乱撞,这里本非大道,大队人马行动并不方便,战车一乱,四下里胡乱堵住,越军进退两难。乱了一阵,越军整顿呐喊,分为许多小队往来箭处冲杀而至。 由此可见越军的确是列国中一等一的善战士卒,若换了他人,早已经溃不成军,越军却仍能在混乱间反击,令伍封大出意外。 伍封见越军虽然冲杀而来,但毕竟不是有备而发,战力有限。敌人渐近,箭矢再不好用,伍封将铁戟放在一边,由草丛中跳起身,拔出“天照”重剑向越军冲杀过去,楚月儿等人也弃长兵,挥动刀剑冲杀出去。 此处路径狭窄、矮树众多,越军步卒挤在一起,所执都是长戈,挥动之际十分不便,每每被自己人或树木阻住。相反伍封等人全部用短兵,正利于交错缠斗。铁卫和亲卫军的刀法虽然不同,都是伍封所教的凶猛凌厉一类,再加上伍封和楚月儿两大高手在前,刀光剑影,越军一冲即溃,伤亡甚众。 此时越军再不能聚集而战,漫山遍野地溃散四逃,伍封一眼瞥见一个越将带着一小队士卒退在最后,掩护越军逃走。他闪身上前,一剑向那敌将刺过去,他的剑法奇快,那人毫无抵挡之力,惊呼一声。伍封听见语音甚熟,剑尖堪堪离那人胸口才一寸时停了下来,火光昏暗之下也不及细辨,顺手点了那人的穴道,生擒过来,交给圉公阳捆绑不提。 越军主将被擒,更是惊乱,伍封等人一路追杀,直追到林营城外,见城上箭如雨下,这才退走。回到先前埋伏之地,只见林中火光渐弱,一片矮林烧了大半,里面传出焦焦臭之气。伍封各自取回了长兵器,再到林后看时,只见十余乘战车卡在陷坑,战马被战车拉扯着,嘶鸣不已,陷坑中也有不少越军的尸体。众人收拾完好的战车,将战马缰绳解开。又收拾战场,将受伤和越军士卒都裹好伤,再捆绑起来,约有一百余人。众人这才由伍封引着,另迁驻地,穿了好些山林,到一个山凹处歇下来,此时已经快天亮了。 庖丁刀领些士卒去造饭,伍封对圉公阳道:“你去将俘获的越军衣服解下来,留百余套备用。”忽想起那被擒的越将,问楚月儿道:“那越将在哪里?”楚月儿道:“一直由石芸看着。”伍封让石朗带他上来,见那人双手被反绑在后,盔斜甲歪,眼上蒙着黑布,石芸道:“小人怕他觅路逃走,才会蒙住他的双眼。”一边说,一边解开黑布,又将那人垂斜而落的头盔扶上去,伍封看那人时,吃了一惊道:“陈兄!”原来这人正是陈音。 伍封连忙上前,将绑在陈音臂上的粗绳扯落。陈音苦笑道:“想不到今日与龙伯再见面时,在下竟然如此狼狈。”伍封请他坐下来,惭愧道:“先前陈兄戴着头盔,在下一时不辨,得罪了,好生惭愧。”陈音摇头道:“两军交战,这有何得罪之处?若是鄙军获胜,在下也会如此对付龙伯。”伍封笑道:“陈兄是个忠厚人,此言甚是。” 楚月儿让庖丁刀拿来干粮酒水,众人一起用饭,伍封劝陈音用了些干粮,又对饮了数爵,道:“看来陈兄虽是来自卫国,但勾践对陈兄十分信任,放心让陈兄自领一军。”陈音点头道:“大王对在下的确信赖有加。唉,在下并不想引军,只想造些新奇的兵器,以慰宿愿。不过越将中擅长车战者不多,在下对此又略有心得,是以文大夫才会向大王提出,将在下编入其麾下,说是越人善步战和水战,但要与齐鲁争胜,非要用到车战不可,是以在下才会在文大夫手下率领一支车队。其实这队车兵都是吴人,并非越人。” 伍封叹道:“原来是吴人,想不到吴人在文种手下,竟变得如此了得,文种委实是将才。”陈音道:“越军虽有十万之众,但越人只有四万,其中三万由大王和范相国率领,一万由文大夫率领,都是精悍亲卫之师,远胜其他士卒,等闲不用,除非是极要紧的战事,才会动用越人,平时都用吴人和夷人,文大夫眼下三万士卒,越人、吴人、夷人各有一万,吴人与夷人暂为前锋。”楚月儿不悦道:“勾践兴师伐齐,却用吴人和夷人为前锋,简直是岂有此理。”陈音摇头道:“小夫人,这却不然,人皆有私心,国政也有偏袒,如此做法并无不妥。”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眼下文种是否知道在下来了?”陈音道:“这个还不知道,不过昨晨一战,文大夫便感到奇怪,说齐国的将才除了镇莱关这鲍宁外,便只有龙伯、田恒、田豹、田盘等数人,田氏眼下被困临淄,无暇东顾,龙伯又往夷州去了,莫非是龙伯回来?经过适才这一战,文大夫定然猜得出是龙伯来了。” 伍封道:“在下前往夷州之事,想是王孙鹿郢所说。”陈音摇头道:“这却不是,大王早知道龙伯会去夷州。”伍封恍然道:“在下明白了,勾践派人在西施姊姊身上下毒,其实是怕困不住我,索性将在下远远支开,免他兴师北上之际有人阻手碍脚。嘿,这人想得十分深远,只怕我还未到吴都时便已经开始在姊姊身上下毒,然后每日饭肴中拌些镇毒之药,姊姊才会浑然不觉。” 陈音点头道:“越军入吴之际,范相国就说龙伯必会赶来,支离益也这么说,大王深以为然。”伍封笑道:“颜不疑那大铁笼子是陈兄亲手做的吧?幸亏陈兄在上面做了些手脚,在下才能安然脱困。”陈音苦笑道:“其实在下只猜知这铁笼子是用来困人,也不知道用来困谁。但在下心想,国中有剑中圣人支离益和王子不疑两大高手,仍要造铁笼子,所对付的人必定是身手奇高而又身份独特,不能擅杀之人,再加上支离益和王子不疑言语间时时提到龙伯,在下想来想去,此人唯龙伯而已,是以在铁枝上稍稍做了些改动,故留瑕处。不过除了龙伯,别人在笼子就算知道铁笼有瑕处,也无龙伯这样的本事,仍不能由笼中逃脱。” 楚月儿忍不住问道:“陈将军,支离益也随大军来了么?”陈音点头道:“不仅是他,王子不疑、王孙鹿郢也都来了,王子不疑被龙伯所伤,差点死了,支离益不知道用了何法,只六七日王子便能由床上起身,一路躺在车上由王孙照看,大军到了齐国时,王子也正好痊愈,如今他们都在徐州大营中。”楚月儿叹了口气,道:“看来夫君与支离益的决战始终不能避免,那颜不疑唠唠叨叨咒语似的剑术好生了得!” 伍封笑道:“这个先不理会,未知道文种目下想干什么?是否仍然要攻打镇莱关?”陈音摇头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再说下去便是泄露军机了。在下眼下身为越臣,当忠于越事,先前便说得多了。”伍封点头道:“陈兄言之有理,在下不能逼陈兄行不忠之举。我欠了陈兄的救命之恩,日后必有所报,今日得罪了。小刀,你将陈兄的武具交还陈兄,小阳,你准备战车,带几个人送陈兄走,送到先前埋伏处,将兵车交付陈兄,那些擒来的士卒也交陈兄带走,由他们自行回去,若一路送到林营,陈兄面上须不好看,陈兄在文种面前也不必说被在下邀来之事。”陈音摇头道:“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今日之事在下会详细对文大部分夫说起,决不会隐瞒。龙伯虽然由在下口中得知了少许军情,但龙伯的实力也被在下看在眼里,龙伯此后要小心,文大夫是个厉害人物,非比寻常。” 伍封赞道:“陈兄之言出自肺腑,在下受教了。”陈音起身由庖丁刀手中接过剑矛,随圉公阳而去,走了几步,回头道:“龙伯这驻军之地须换一换,万一文大夫问起龙伯所在之处,在下会如实告知,文大夫说不定会大军前来。龙伯人少,硬拼不得。”伍封心道:“这陈音真是个老实人!”站起身笑道:“这个在下自有分数,陈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我私下是朋友,但在公事上却是敌人,是以陈兄不必因私废公。” 那些被擒士卒的武器除了箭矢外,尽数交还。陈音一众走后,伍封等人均闭目休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圉公阳等人回来,伍封起身道:“现在我们换个地方,以策万全。”他带人又穿越山林,到了一处密林所在,扎下营寨,派人轮流在林外巡哨,其余人都休息不提。 休息了一整日,当夜三更,伍封带着士卒往镇莱关东面的小径一带摸过去。到了小径附近的一处茂林之中,伍封道:“此处林中必有文种的埋伏,这些人只是为了防备关中的人由小径越山逃走,并非攻关的士卒想必人数不多,我们今日便是要对付他们。”先派庖丁刀和圉公阳入林窥探,不一会儿二人回来,说是林中果有越军,约摸有三百余人,在林中随意立帐守着,似乎警戒甚懈。众士卒见伍封料事如神,更是佩服。其实伍封并没有来看过,但以己推人,自己要设埋伏,这片茂林便是首选之地,当年他破夫余贝和东屠苦时便看上了这片茂林,还说日后镇莱关被兵,这片茂林大有其用,不料还真被他说中。 伍封笑道:“既然这林中只有三百多人,我们人多,索性将他们一举歼灭。”楚月儿忽然醒悟,道:“这林中还有个山洞,直通城下,莫非夫君想利用这山洞,我们悄悄入关去?”伍封笑道:“这也是可以,不过我还想再奔袭数处,让文种更为头痛。”他对这林子十分熟悉,当年破镇莱关,自己断城中水道后就埋伏于此,也就在这片林中,颜不疑被他斩断了一只手。伍封当下让这一千亲卫勇士分为四队,由四方向林中缓缓推进,自己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在前,欺到近前,果见林中有些小营帐,甚为安静,懒洋洋地有十余个巡哨小卒在周围胡乱坐着打盹。 本来这林中树木十分茂密,不利射箭,但越军立营之时,在中间砍出了一小片空地,树杆拿去立帐、烧饭用了。伍封心道:“想不到此处越军如此松懈!”向铁卫打了个手势,拿出连弩,往越军巡哨士卒、营帐内射去,立时间惨叫之声大作。四面的勇士本都等着他的号令,若见伍封冲杀出去,自然也会跟着冲出,此刻见伍封用箭矢相射,立时会意,也都取出箭矢,纷纷往营中射去。 众人离越军甚近,利矢飞出,在营帐上自然是一透而入,许多越军还在帐中便被射死射伤,也有人冲出营帐,执长戈大呼小叫,可没叫几声便被射倒,众人各射了六箭,营中再未见越军活动的身影,只是有的营帐内传出伤者的呻吟之声。 士卒清点战场,将十余个受伤未死的越军包扎捆绑,收拾箭矢兵器,整顿粮草辎重。圉公阳带几个人去收拾越军的衣饰备用,这是伍封上次吩咐过的,他记在心里。伍封四下看着,心下狐疑道:“奇怪,经过我们几番强袭越军,陈兄多半也告知文种我们的军情,文种应该有所防范才是,虽然这林中驻不了多少人,但这二三百人似乎甚弱,能有何用?”楚月儿笑道:“文种数万大军驻在各处,他怎知道我们会偷袭这里?”伍封皱眉道:“此处离镇莱关最近,若换了是我,不仅要增兵,说不好还会大设埋伏……”,庖丁刀上来道:“龙伯,原来这里连二三百士卒也没有,总共只有七十余人,还有扎好的许多草人以充数……”,伍封脸上变色,惊道:“只有七十余人?!不好,果然中了文种之计,我们快撤!” 猛听得树林四周传来成千上万人的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众人脸上尽皆变色,伍封闻声便知道树林四周已经被团团围住,必定是文种的埋伏大军。还未及定计,便听辟辟驳驳地声音传来,树林四周浓烟渐渐飘入,四下里火头闪动,火势越来越炽。 楚月儿道:“文种用火攻!”伍封苦笑道:“我用火光对付陈音,文种却用火攻来对付我,报应奇快。”寻思文种谋定而后动,今日之伏必定十分周密,若说要硬生生杀出去,只怕除了自己和楚月儿外,连鱼儿都难以脱身。回头看众士卒时,只见除了那些鱼儿等铁卫毫无畏惧之外,其余勇士脸上也略显惊恐,这可是极少有的事。 伍封忽地笑道:“幸亏我早有后着,否则我们今日要全军覆没了。月儿带路,我们今日便要用一用那山洞了。”他和楚月儿在前引路,众人陆续跟着,鱼儿带着铁卫断后,那十余受伤的越军也被押着同行,此时火势还在林边未及烧入,众人行动倒无妨碍。 不一会儿到了山洞入口附近,只见当初挡着的大木巨石长满青苔,落叶相覆,周围大树掩盖着,单由外看谁也看不出内有乾坤。若非早知道此处有山洞,谁又能发现呢? 伍封和楚月儿移动大木巨石,露出那山洞来,让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执火把先进去驱一驱瘴气,然后由楚月儿在前引着,众人陆续钻进山洞,这山洞内十分狭窄,行走颇难,千余人这么钻进去,自然要费许多时候。伍封和鱼儿等铁卫守在最后,等到士卒大多钻入山洞时,林中已经是一片火海,好在伍封颇知大火之恶,早让铁卫将随身食水淋湿衣袖,捂住口鼻,免被浓烟所伤。 等士卒都已经入了山洞,伍封让鱼儿带铁卫进去,自己先用大石巨木堆在洞外,自己再钻入洞,回手将洞口用石木掩盖,此时大火已经烧到近处,附近大石早已经被火烤得烫手。 等伍封由山洞钻出时,便见楚月儿带着众士卒早已经静悄悄地伏在附近深草丛之中。伍封掩好洞口,回望山上时,只见整个山上一片火海,将半个天都映红了。本来由山上往下看,树木不足以挡住视线,此刻火光冲天,由下往上看时,除了熊熊大火之外,不见一物,想来由山上看下来也好不了多少。伍封因此不怕被山上埋伏的越军看到自己这一支军的行踪,他早已经想好,此刻带着士卒往镇莱关下去,到了城边山壁旁的一个小侧门处。 城上有不少士卒正严阵以待,张弓搭箭对着城下。圉公阳仰头叫呼:“快去告诉鲍将军,就说龙伯引援军到了,从速开城。”伍封身材远高出他人,站在士卒之中颇为显眼,城上士卒也有认识伍封的,认出果然是伍封,大喜道:“真的是龙伯来了!”城上一片欢腾之声,却没有人敢开城门。 过了一会儿,鲍宁出现在城头上,往下细看,大喜道:“真是龙伯,快开城门,快开城门!”城门大开,伍封带着士卒入城,千余士卒行动甚快,一会儿间入了城,鲍宁让士卒仍紧闭城门,小心提防,安排了一阵,这才过来向伍封和楚月儿叩头施礼。 伍封将他搀起来,笑道:“小宁儿一派名将风范,竟以数百人之力将文种挡在关下数十日,委实了得!”鲍宁苦笑道:“这都是仗着关隘之险,城中给养丰足,小人又谨守不出,虽守住了关,却十分被动,龙伯再晚来数日,只怕这关也数不住了。” 伍封看了看周围残破的城墙,只见多处有了缺口,有的地方还是血迹斑斑,城上士卒也大多带伤,再看鲍宁时,只见他一身盔甲灰扑扑的也十分残破,满脸憔悴,两鬓斑白,三十多岁却形如六十老翁一般,只是行动仍十分敏捷。伍封心下凄然,叹道:“这数十天来,你这日子只怕十分难过吧!”鲍宁摇头道:“还算好,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小人自从守关以来,这些年还算轻闲,如今正是报效龙伯之时。” 他让人将这一千亲卫军安顿在营中,带着伍封、楚月儿和铁卫往关城中间的关署而去。楚月儿顺嘴问道:“小宁儿,为何不见小英?”鲍宁怔了怔,垂泪道:“三日之前越军攻关,小英带了一队女卒助守城墙,身中数戈,已经阵亡了。”说着话,忍不住放声大哭。 伍封和楚月儿心下恻然,叹息良久,鲍宁拭干眼泪,命人将城中将佐到官署议事。 伍封等人入了关署,这时关中的大小将官也赶了来,鲍宁请伍封和楚月儿在中间坐下,率将官向伍封施礼。这些将官都是关中的职司,虽是军中极小的的官佐,但在这关城中却都是十分重要的人物。 伍封请他们分坐两旁,将鱼儿叫过来,道:“小宁儿,这是我在扶桑收的女儿,名叫鱼儿。”鲍宁等人拱手道:“原来是大小姐。”鱼儿道:“各位叔叔好。”鲍宁连忙道:“不敢不敢,小人们只是下人,大小姐怎能如此称呼?”伍封道:“你们的确算她叔辈,也没有叫错。” 说了几句闲话,伍封问道:“眼下关中情形如何?”鲍宁道:“关中民众原有一千六百多人,罪囚四千二百人,士卒三百人,眼下战事紧张,小人由罪囚中选了安份些、刑罪轻的两千充入士卒,合起来二千五百士卒,这数十天来文种攻城十七次,我们伤了一千八百余人,阵亡一千一百多人,眼下还余一千三百多士卒,十有八九身上有伤,小英和慕元兄弟却不幸战死了。”说着不禁垂下泪来。 伍封暗暗心惊,想象得到这数十天镇莱关战事的残酷,叹道:“你们能守住此关,委实不易,等此间事了,我必定重赏你们的战功。粮草辎重如何?”鲍宁道:“镇莱关眼下是莱夷地方粮草货物中转之地,向来大有积储,眼下粮草军械都还够用,还可供万人支持半年之久。关中兵车却少,只有十余乘。这几天见文种士卒调动甚频,想是近日又要攻城,不过至今未动,定是龙伯在外施兵惊扰之故。” 伍封愕然道:“你怎知道我会在外惊扰敌军?”鲍宁道:“小人只是这么猜,若是小人引援军来,人少不能直攻,多半也要大肆骚扰,乱敌军心。这两天小人在城上细看,见越军脸上开始有了些疲乏惊恐之色,正寻思是否有援军来了。”伍封赞道:“你果然颇知兵法,这两天我奔袭数处越军,颇有斩获,多少动摇了敌人的军心。我虽然带来的人少,不过已经有了安排,再过数日,等文种沉不住气之后,我们的援军也要到了,便要与文种决战,设法将他逐出莱夷。” 楚月儿奇道:“夫君怎么知道文种会沉不住气?”伍封道:“由主城动身之前,我忽地想了一计,特地让高柴、赵悦和蒙猎施行,数日下来当有所获。”楚月儿那日的确见伍封将高柴、赵悦和蒙猎叫到一边小声说话,原来是安排计策。本来好奇想问,忽想这用兵之际,须得机密行事,是以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 众人听说伍封正施妙计,又会再有援军来,心下大定。伍封道:“不过我才由海外会莱夷数日,士卒调动须有些时日,这几天还得坚守孤关,文种知道我来了,怕我会有其它援军赶到,这几天必定会全力攻关,说不定比以往攻关时更要猛恶,是以各位不可掉以轻心,若挨过了三五日便好办了。是了,小宁儿,你可知道文种在北营还是南营?”鲍宁道:“这人行踪不定,今日在南,明日或在北,无法弄清楚。”伍封愕然道:“怎会如此?南北营之间隔着你这镇莱关,两营之间要饶过而过,少说也要大半日路程,文种怎可能两营随意走动?”鲍宁叹道:“这个小人也怀疑得很,但这人的确是两边现身,并无常理。”伍封想了想,摇头道:“文种这人有鬼神莫测之机,委实可怖。各位先去休息,趁天未亮,我和月儿还要带人去劫一下文种的大营,以为后计。” 鲍宁吃了一惊,道:“龙伯一夜辛苦,怎么此刻还要去劫营?”伍封道:“虽是稍辛苦些,但此时是最佳时机。先前我见城中士气脸带疲惫之色,士气低落,若不尽快打个小胜仗,只怕难以守城。我猜文种知道我来后,必不敢轻忽,今日在山上设伏放火,说不定是他亲领大军所为。就算他还在营中,但越军大举设伏之际,怎料我带人悄悄入了关?眼下趁其营中有些空虚,正好劫营。”鲍宁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文种知道我们关中人少,不敢出关劫营,数十天来我们也的确未曾出城一战,就算他为人谨慎,他手下的士卒免不了有松驰之意,龙伯前去劫营,必定大出敌军意料之外。好在这关前平地双方共而有之,文种一心想攻城,并未在前面挖陷坑,小人想派人挖陷,每每被敌军用箭射了回来。龙伯劫营便不用耽心脚弹是否有陷坑了了。”伍封道:“等我回来时,你再带一支人马接应,以策万全。”鲍宁点头道:“小人理会得。” 伍封点齐了亲卫军,自己和楚月儿引着铁卫为前锋,毕集南面城门之下。伍封、楚月儿和铁卫都戴上了铜面具,城门离敌营甚近,彼此之间可以互望得到。是以一等鲍宁带人开了城门,伍封便大喝一声,率众直往前冲过去,城中人也齐声呐喊,猛然间声势大张,弄得惊天动地。 众人脚步虽快,但一出城门便被越营中巡哨发现,大声呼喊,有些人还放箭阻挡,这些箭矢来自于敌军巡哨和守营门的士卒,他们人数不多,又是仓促之间,再加上伍封和楚月儿用铁戟和长矛一路拨打,箭矢自然无甚杀伤力。 片刻间冲到了敌营之前,只见营中大乱,又有不少越军手执弩箭仓惶奔出,还未及张弓搭箭时,伍封等人已经到了营前,挑开营前的鹿角拒马,直撞入敌营。这短兵相交,敌人的箭矢便用不上了,四十余铁卫的长柄扫刀正合劫营之用,刀光闪闪,摧枯拉朽般将营门附近的敌军尽数斩杀。此时一千亲卫军手执夷矛也跟着直冲入营。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在前,亲卫勇士在后,一路由前往后杀过去,每见火把便挑往营帐,等众人冲杀到后面时,敌营中已是四处火势大张。 伍封不敢多停,立时又带士卒由后往前反杀回来,此时越军的人数便多了,四下里拥上来,欲将众人围住,是以回杀之际受的阻力便大,不如先前直冲到后面时那么顺利。 好在伍封和楚月儿带着这班如狼似虎的铁勇开路,敌营中无人能敌,硬生生由敌军中杀开一条血路,把住营门,伍封下令后撤,亲卫军一路冲出出营,伍封等人断后,出了敌营,直往关城下奔去。越军此时已经聚集起来,只见人头拥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叫嚷着追赶上来。 越军果然与众不同,聚合甚快。伍封等人快到城下时,猛地城门大开,鲍宁引一支人马冲出来,分列城门两旁,箭矢齐发,向越军射去。此时城上士卒也向越军射箭,上下箭矢如雨,立时将越军阻挡住,伍封等人安然入城,等鲍宁的箭手入城后,再合上城门。越军被城上箭矢射退,没可奈何,气恨恨地退到远处叫嚷怒骂。城上士卒哈哈大笑,向越军哂斥。 清点人手,只折了二十一个亲卫勇士,伤了五十余人,铁卫毕竟是伍封手下最精锐的士卒,竟无一人受伤。伍封估计先前这一阵劫营冲杀,杀敌少说也在千人以上,伤敌不计其数,可说是大获全胜,微笑道:“这两日一连四战,虽然辛苦些,但敌军连番受挫,以数万大军计,就算伤亡不算多,士气也不免大为低落了,文种只怕要气得跳脚。” 城内一片欢腾,士气大振,鲍宁等人佩服道:“毕竟是龙伯了得,一来便大有改观,重振了士气。亲卫军不愧是龙伯的贴身士卒,厉害之极,大小姐所率的铁卫尤其悍勇,只怕每一个人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吧!”伍封道:“鱼儿她们的确是我们最厉害的勇士,只不过这两天迫不得已一连四战,委实辛苦,今日让他们和亲卫军饱食休息,不要打扰。战死的勇士都记下来,日后厚恤其家,伤者好生将养,衣食酒肉不可稍缺。明日开始,亲卫军守南面城墙,关内其他士卒守北面城墙,文种若是以疲兵之计两面轮攻,我们也大可以轮流休息。另将其余关押的罪囚尽数放出来,让他们帮手守城,不发兵甲,只须搬运滚木擂石之类守城之具。就说我已经答应,日后依其战功,减免其罪。他们都是刑囚,并非所擒的敌国士卒,万一城破,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定越军不愿意派人看守,尽数将他们杀了。” 伍封让铁卫和亲卫军先去休息,亲卫军入营,铁卫便住在关署之中,安顿完毕后,此刻庖丁刀过来,道:“关中有冶炉,还藏有少许精铁,可为龙伯和小夫人打造面罩。小人要取龙伯和小夫人的头盔一用。”伍封那日随口说说,不料庖丁刀还真存了心,他这战神之甲盔甲是连在一起的,是以要脱下交给庖丁刀,楚月儿也将头盔摘下递给他。庖丁刀拿着匆匆走了,伍封让圉公阳也去帮庖丁刀打造面罩。 伍封和楚月儿先去看视了受伤了亲卫士卒,又到关中专供士卒养伤的营中去探望以往受伤的镇莱关守兵,许以厚赏,楚月儿还顺手给伤重的医治,忙了两个多时辰,眼看日已近午,伍封和楚月儿才回到关署用饭,饭后去看鲍兴送给鲍宁的儿子伯乐,只见这小子生得头大眼圆,颇为有趣,不像其生父鲍兴那么貌恶。 鲍宁怕耽误伍封和楚月儿休息,赶紧让侍女将伯乐带走,亲自在后院服侍伍封和楚月儿安歇后,这才到关署去办事不提。 晚间庖丁刀和圉公阳拿了伍封的盔甲和楚月儿的头盔过来,只见这头盔上各自多了一面精铁面具,厚有三分许,并不依二人面形,只是一个微弯的厚铁片,中间高,两边低,罩在脸上并不贴面,离脸面有一寸多空隙。面罩在额上处与头盔用铁环和铁钮连在一起,揭起来扬在盔上,合下便能挡住整个面目,面具下还延出三寸,是以盖下来连嗓间都护住了,面罩上只露出眼睛的两个孔。最精细的便是这两个眼孔了,眼孔本就不大,庖丁刀还割成网状,中间如同铁网一般,就算有箭矢射到眼孔,也穿不过缝隙,不虞伤了眼睛,戴上又不影响视线。 伍封和楚月儿见打造极精,又比原来那铜面具坚实了百倍,赞不绝口,庖丁刀笑道:“这战神之甲委实坚韧,小人只是在盔上钻这几个孔穿上铁钮铁环,却费了不少功夫。”楚月儿摸着那眼孔上的细细铁网,赞道:“小刀这手艺可是越发高明了。”庖丁刀道:“小人在成周常向小战讨教,稍有长进。”伍封道:“这些天你和小阳也不用上阵,再为铁卫打造衣甲,他们惯于步战,若用铜甲便太过累缀。”庖丁刀道:“小人这几天盘算过了,虽然关中无甚精铁,但上好的铁有不少。这纯铜质软,加些铁锡,小人可以照着龙伯和小夫人的铁护腿样式,为铁卫打造铜网之甲。”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你便去造,要用人时找小宁儿去要,此物以铜铁为丝,可称金丝之甲。是了,你们自己也该打造一身丝甲才是,如此我才放心让你们上阵。”庖丁刀和圉公阳的身手与他人不同,惯于登堂入室,若用与战阵冲杀,便派不上太多用场,是以伍封不让他们上阵,以免有失。 楚月儿看着伍封拉下面罩的样子,笑道:“夫君这模样还真像盘丁所送的战神大旗上那铁色人面,只怕当初的蚩尤与夫君差不多。”伍封道:“是么?你让小宁儿集些妇孺,照那战神大旗多造几十面,以备战阵之用。” 次日一早,伍封先调动士卒,让亲卫军守在关南门的城墙,原来关内的士卒守在北门,各分十二队,轮流巡视守城,那些罪囚也放出来,搬运守城兵具不提。安排好后,与楚月儿、鱼儿、石朗、石芸、圉公阳、庖丁刀由鲍宁陪着用饭,刚刚用完饭,侍女还未及收拾,便听关外杀声大作,众人吃了一惊,都站起身来。一个小卒飞跑来报:“龙伯、鲍将军,越军在南北两门同时攻城,只怕是倾巢而出,十分猛恶。”鲍宁脸色微变,道:“这几十天越军攻城,都是只攻一方,南北两方轮流休息,今日怎同时来攻?” 伍封接过庖丁刀递来的铁戟,道:“小宁儿,你去北门,我守南门。”他带着铁卫赶往城南门上,只见城下人头拥拥,箭矢不断向城上飞来,越军搭着数十条长梯,人潮般正在箭矢掩护下往上爬。众亲卫士卒虽被越军箭矢所逼,但并不退缩,不住地将堆在城墙上的滚木、擂石往下砸去,还有一群士卒手执长干在前面挡箭,另一手却不闲着,抓起备好的松枝草包,另一人替他点着后,再往下扔。 伍封心道:“如此蚁附攻城十人当不上一人之用,是攻城之大忌,看来文种是急了。”因为敌我人数悬殊,猛见有数处被越军爬上了城,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急忙赶上去,一顿狂斩,将已经上城的越军尽数斩落城下,然后往来城上,见有危急处便加以援手。 双方呼喝斥骂不断,箭矢破风,火球、石块、滚木、擂石纷纷叠叠、时时发出轰然巨响,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伍封心忖城北门稍弱,文种若是也这么猛攻的话,鲍宁未必能抵挡得住,忙将楚月儿带着石芸与铁卫女队赶到城北去,助鲍宁守城。 双方在城墙上纠缠了一个多时辰,城头上血迹遍地,城墙下火头零星,黑烟袅袅之中,尸体堆了无数,城上士卒也大多带伤。忽听越军营内鸣金之声响起,越军立时后撤,潮水般退回营中去,沿途遗下尸骸无数。 伍封吁了口长气,命士卒包扎伤口,整顿兵器,放眼往城下看去,只见尸首四处都是,大多是越军,也有少量是死后坠到城下的己方士卒。那些罪囚飞快上城运送木石,修葺城墙不提。 伍封对城北有些不放心,带着鱼儿等人急赶到城北,只见城北越军也已经后退,双方正整理战场。楚月儿道:“城北好些,哪里像城南比此处猛恶十倍?”伍封道:“莫非文种便在城南?”才说这话,便见越军又纷纷出营,当先一车上有一人铜甲铜盔,灿然发光,车上打着一面旗,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文”字。 鲍宁道:“文种在这里!”伍封细看过去,但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只是脸庞胡须身形举止颇似文种,点头道:“原来文种在城北营中!”楚月儿道:“奇怪,文种在城北,反而城南攻势猛些。” 这时,便听越营内号角声响,一队队越军整整齐齐由营内出来,排成坚实的鱼丽之阵,只见旌旗召展,长戈如林,显得十分雄壮。伍封忙整备士卒,拟要全力迎战。说也奇怪,越军虽然布好进攻的阵势,却并不进攻,仿佛在等待在什么一样。文种一车在前,只见他手中长矛挥动,越军阵旗闪开,阵后移出六样极奇怪的东西来。 这东西是一个高约三丈的木架,架上横着一条杠木,两边都用许多粗绳牵着,各有一个牛皮大兜。这木架都是用极粗的大树制成,一看就知道是极能承重之物,底下装着圆木为轮,缓缓往城下滚来。 伍封奇道:“小宁儿,这是个什么物儿?”鲍宁摇头道:“小人没见过,以前文种也没用此物。”楚月儿却道:“这物儿有些眼熟,好似见过的,可一时想不起来。” 城上士卒也大为好奇,都探头去看。这六个高架推到离城五十步处停了下来,越军六队士卒纷纷忙碌,只见越卒将架上杠木对着关城的一头放下来,在牛皮兜中放了几块巨石,怕有数百斤重,将兜严严密密捆扎好了。然后到另一头,数十人牵着绳,将杠木空着的那一头扯下来,用绳系在架底,然后有几个士卒抬了块约有百余斤重的大石放在那边的牛皮兜内,却并不捆扎。 伍封见这六座高架都安置妥当,架上杠木对着己方的一头数百斤,对着越营的一头只有百余斤,然而越卒却将轻的一头压扎于架底,使极重的另一头高高扬在空中。好奇之余,忽觉一阵紧张,只觉这怪异的物什非同小可。 楚月儿忽然想起一事,惊道:“糟了,这是范蠡费数十年研制出来的投石车!计然的竹简上刻有这图,说此物用来攻城,无坚不摧!”伍封也看出一点奥妙来,脸上变色道:“小心那飞石……”,话音未落,便见文种长矛挥动,越卒挥大斧将系着杠木的绳索斩断。 这杠木重的一头扬在空中,轻的一头被系在架底,此刻系着的绳索一断,重的那头立时直坠而下,整条杠木便如一条巨臂般在空中挥动,另一头的牛皮兜在空中划了个圆形,呼的一声,兜中那块百余斤的大石被巨臂抛出,向城上急砸而来。 城上士卒无不失声大叫,眼见六块巨石破空而来,离城还有数丈,便觉劲风刮面如刀,凶猛之极,若被这大石砸在身上,只怕立时变为肉泥。众人连忙闪身相让,六块大石中有一块跌落城下,还有一块高高抛过城墙直落入城内,剩下四块却砸落城墙之上,便听轰然数声巨响,城墙被砸之处,立时塌落,丈余厚的土墙竟硬生生被砸缺了数尺,另两块落地的大石也将地上砸出了两个近两尺深的大坑!众人见这投石车如此厉害,尽皆变了脸色。 越卒抛完一石,立即又将那巨臂扯下来,在长臂轻的那头放上巨石。另一头的数百斤重石仍包在牛皮兜中,是以省了一道次序,第二批大石抛来时快捷了许多。众人惊让之际,这六块大石有五块直落墙头,城墙又缺了数处,墙上未砸到之处也裂开了许多缝隙。越军士卒见城上众人狼狈不堪,无不大笑,哂骂不住。 伍封心思甚快,见越军又在为投石车上石,寻思再砸得一阵,这城墙必定会被弄出个大缺口来,越军人多,若由缺口拥入,这镇莱关便立时要攻破了。此刻他无计可施,大声道:“月儿守城!”伸手将盔上面罩拉下罩住面目,飞身而起,手舞着铁戟,直向投石车飞过去。 双方士卒都大为吃惊,虽然有许多人知道他有飞行之术,也见过他的飞行之术,但这么迎面飞过去是最为凶险不过的事。须知越军人多,又长于弩射,若是他们对一个人万箭齐发,就算是神仙也避不过。此刻伍封情急之下,这么直飞而去,正是给越军做了个极好的箭靶。 伍封身至中途,那六座投石车又投石出来,有一块还直向伍封飞砸。伍封让过大石,直飞往投石车处。此时越军果然箭矢齐发,雨一般向伍封射来。伍封挥动着长戟格打飞矢,自己毕竟只有一双手,而飞来的箭矢又奇多,虽被他格拨掉大半,仍有不少箭矢射在他身上。幸好他身上这件战神之甲刀枪不入,身上肌肉又坚实无比,箭矢撞在甲上便落,还有几箭往他脸上飞来,这新造的面罩便大见功效,若非有这面罩,只怕有一两箭要射在面上。 他臂上有金缕护甲、腿了护甲、连履内也就铁垫,是以箭矢难入。这就是宝甲铁罩的好处了,若非有这些护身宝物,就算是剑中圣人支离益,此刻也早被射成刺猬了! 伍封奋不顾身,转眼飞到了一座投石车上空,大喝一声,手中铁戟猛地劈落,“喀”的一声,那粗大的木臂被他一戟劈断,那坠着数百斤巨石的牛皮兜立时坠下来,在地上砸了个尺余深的大坑。 伍封毫不迟疑,一连飞过六座投石车的顶上,将投石车巨臂尽数劈断。如此一来,这六座投石车便无法用上了。伍封并不急于走,又返身回去,将投石车大木架上的那根横杠木也尽数劈断。 他早看得明白,这投石车最要紧的便是那条巨臂般的杠木,其次就是那大木架上的横杠木。二者只去其一,这投石车便无法用上。伍封为万全计,将每座车上的两根巨木都劈断,是怕越军回去修葺一下,明日又以此攻城。眼下这两木皆断,修起来可就难了。他看着这投石车抛石及远的方法,猜想这投石车要将重物抛远,车上的巨臂和横木须要极其坚硬,才能够承重,而且巨臂务要长直,横杠木要两头差不多粗细,这样才能使飞石的方向准确。 像这样的巨木是极难找的,若能轻易找到制车,文种早就用来攻城了,怎会拖到今日?想是新近制成。伍封将投石车上最要紧的两根粗木劈断,便是想让越军急切间难以再造出来,以缓其攻势。 伍封得手之后,飞身回走。越军士卒见他由空中来去自如,不惧箭矢,尤其是神力无双,如此粗大的巨木被他轻易一戟劈断,当真是骇人听闻,不禁大为惊恐,虽然伍封脸上戴着面罩,但他的本事传遍天下,越军也猜知这人必定是龙伯了。 伍封一路飞回,落到城头之上,吁了口长气,猛觉腿上剧痛,不禁打了个趔趄,低头看时,见自己大腿靠膝处插着三支箭,左腿两支,右腿还有一支。原来他的小腿有护甲,战神之甲长及膝下,但飞行之时,甲裙飘起来,膝头以上的部分地方便露了出来。他又是凌空飞行,越军由下往上射,其余地方那能避箭,靠膝处却是无物可挡,是以中了三箭。幸好这箭矢未伤到膝,否则大为影响行动。他先前急切发力,未曾在意,此刻才觉得疼痛。 他才晃一晃身子,腋下立时一只小手扶上来,楚月儿眼泪汪汪道:“夫君,你中箭了。”扶伍封坐下来,仔细检查他的伤势。好在伍封吐纳大成,肌肉极其坚实,弹力惊人,是以箭矢刺入只有寸许,并不甚深。楚月儿一手按住伍封的肌肤,小心拔出箭矢,先解下伍封腰间的翡翠葫芦,倒了好些酒冲洗伤口,取伤药洒在伤口之上,然后又拿出随身的药盒,取了数个粘软的药丸捏成饼状,盖在伤口上,这才用布包扎伤口。这都是楚月儿早就配好的治伤灵药,极有效用,伍封便觉伤口清凉,疼痛大减。 这六座投石车一破,越军无计可施,只好再用人力,其军向城上攻来。本来城上士卒被投石车一砸,士气大为低落,适才见伍封破了六座投石车,登时振奋了士气,全力守城。 伍封看了几眼,知道这场仗虽然凶恶,但鲍宁等人必能守住。他耽心城南,寻思城南的越军若也有投石车,此刻只怕凶险之极了。遂道:“月儿,你们随我去城南,如有投石车,我须得将它毁了。”楚月儿见情势危急,当下顾不了许多,将伍封背在背上,直奔南边的城墙。她的力气甚大,背着伍封急跑十分轻松。鱼儿带着铁卫紧跟在后,这些铁卫属于关中的一支急援队,何处有危险便赶往合处相助,不免来回奔跑,幸亏伍封一直让他们练步,即便是在大舟上每日也要绕舟来回跑,是以体力极佳。 等众人赶到城南,无不大吃一惊,只见此处比城北凶险得多了,城北墙上只是缺了数块,而这城南墙上却由上到下缺了个大口子,仿佛新开了个城门洞一样,巨大的飞石不住砸落,惊得守城士卒左避右闪,狼狈不堪。幸好守南门的是伍封的亲卫军,这些人的战力胜过关中原有的士卒数倍,此刻全力躲闪,暂未有失。 眼见一块块巨大的飞石不住往城上砸落,伍封向城外看时,果见有七座巨大的投石车正忙于抛石。伍封想不到城南比城北更险,叹了口气,由楚月儿身上下来,道:“我去将这投石车毁了。”楚月儿忙道:“不如我去。”伍封摇头道:“你的力气虽大,一时间却难毁这投石车。敌人万箭齐发,耽误不得,否则必会被箭矢所射,只有我去才好。” 楚月儿知道他言之有理,无可奈何,心念一动,找鱼儿等人拿了几个薄铜面具,尽数绑在伍封的膝头处,虽然有些行动不便,但不以此挡箭却不成。 伍封腿上的伤并不重,仍能使力,此刻飞身起来,往投石车飞过去,依照在城北的法子,将七座投石车尽数毁了。越军自然是万箭齐发,伍封身上免不了中了无数支箭,尽数被护甲挡住。 他飞身回来,身上并未被箭射入,只是手背上被箭矢擦了道红痕。换了常人被箭矢擦手而过,不免皮破肉裂,但他自小练空手格击,以手碎石,这双手早已经练得坚硬如铁,是以不为所伤。 伍封看着城下,只见越军大呼小叫,既惊恐又愤怒,当先一乘车上,文种铜盔铜甲,正指挥士卒冲上来。伍封愕然道:“这里也有文种,也不知道他和城北那人究竟谁是真的。” 此时越军以大木板为桥,跨过护城河,纷纷往城墙缺口拥过来,伍封顾不得伤势,与楚月儿带着铁卫冲下城去,众亲卫军也纷纷下城,一部分在墙上以飞石滚木砸敌,一部分守在城墙后,还有一部分随伍封等人冲到缺口之外,死守缺口。 缠斗之下,计谋兵法已是毫不管用了,所谓短兵相接,唯勇者胜,此时除士气之外,所仗的就是士卒个人的武勇和体力了。 伍封挥动铁戟,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只是见眼前刀光戈影,鲜血四溅,伍封心下早已经麻木了。敌军仗着人多,虽然好几次冲到缺口,甚至有少数人还冲入了城,却总被硬生生地挡住杀了,越军始终未能抢占缺口、大军攻入城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敌营中终于鸣金,越军如潮水般退了回去,城下遗下了尸体无数,护城河水皆为赤红。伍封回到城墙上,让士卒裹伤休息,又将罪囚调来修补城墙,收拾尸体。楚月儿蹲在身边,替他解开腿上和手背的包裹,发现伤口尽数裂开,鲜血直流,泪汪汪地连忙替他再行施药包扎。 这时才见庖丁刀和圉公阳由士卒中走出来,原来他们听说敌军攻势极猛,悄悄跑来军中助守。伍封见他们二人并未受伤,道:“你们的本事不在于硬打硬冲,我另有用处,下次不可擅自参战。”让圉公阳到城北去看看情形,火速回报,庖丁刀清点城南战场。 二人去后,伍封忽觉有脱力之感,这是他极少有的感觉,想是两番破投石车,身上又中箭流血,才会如此。坐了好一阵,渐觉力气恢复,叹道:“这投石车好生厉害!范蠡竟能想出威力如此惊人的攻城器具,委实聪明!”楚月儿道:“计然那竹简上说,这投石车难觅良材制造,一般的树木制造不得,而且投石车不好搬运移动,不利行军,是以越军一直未曾制造使用。”伍封道:“以范蠡的性子,只怕也不大愿意以此车伤人。”楚月儿看着伍封腿上的伤,道:“夫君要是将那蟒皮水靠穿在内里便好了,这蟒皮穿着轻盈透气,又甚为坚韧,也有些防箭之效。”伍封点头道:“自明日始,我们都将水靠贴身穿着。” 庖丁刀回来道:“亲卫军伤了四百余人,死了一百四十多人,连铁卫也伤了十七八个,敌军遗尸二千二百余具。”圉公阳也回来道:“龙伯,城北的越军也退了,留下了七百多具尸体,我们也阵亡了四百七十余人,伤八百多人,小宁儿、小宁儿……”,伍封吃了一惊,问道:“小宁儿受伤了?”圉公阳垂泪道:“小宁儿身中十余箭,已经阵亡了。” 伍封和楚月儿连忙去看,只见鲍宁的尸体躺在城墙上,身上插着十余支箭,血染全身,他手上仍然紧握着长剑,早已经死去多时,不少士卒正伏在旁边大哭。伍封和楚月儿不禁垂泪,命人将他收敛厚葬。圉公阳细报伤亡之数,这一仗己方阵亡了六百多人,伤一千多人,如此伤亡之重对伍封来说是从未有过之事,可见这一战之惨烈凶猛。不过越军伤亡更重,单是阵亡的便有三千人,伤者不计其数。 伍封叹息摇头不迭,拭泪道:“越军人多,这些伤亡不损其战斗力,我们可暂时不能再战,须得想个法子拖延数日才好。”寻思了片刻,道:“小刀、小阳,今晚你们暂当一下使者,分别往城北、城南敌营中下书,就说我后日午间,请文种用饭,叙些旧谊。”楚月儿愕然道:“夫君想诱文种出来擒他?只怕他不会上当。”伍封摇头道:“我不会用此法擒他,只是说说话,以为缓兵之计。我猜文种虽会犹豫,但多半会赴约。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座营中,是以两边都得下书,由他定地方。如果文种能接受此约,明日多半会休兵一日。” 晚间用过饭后,圉公阳和庖丁刀分别去下书。楚月儿道:“夫君,只怕文种不会赴约。”伍封问道:“你以为如何?”楚月儿道:“人人都知道夫君智勇无双,一人便当得上千军万马,就算只有一人,文种带了千人扈从,也会担心夫君会突然发难,来个擒贼擒王,挟文种以退越军。文种军力远胜于我方,怎愿意冒险?”伍封道:“月儿所想也甚合兵法,对他人来说,多半会如此,但对文种却未必。文种围关数十日,可曾有今日般拼死攻关之举?”楚月儿摇头道:“昨日我问过小宁儿,这却没有,以往文种攻关绝不两方同时进攻,也不会以蚁附之法强攻城墙,一般是以箭矢为掩护,派人冲撞城门。若是如今日之法,就算不用投石车,这镇莱关也要破了。” 伍封闻楚月儿之言颇合兵法,言谈宛如军中将领,心道:“月儿随我征战多年,不知不觉已经颇通于用兵了。”点头道:“今日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文种围关数十日,并非急于要攻下此关,而是借此军势,隔断齐东,使齐国东西不能相顾,整个齐东无法联成一气。此来最大的好处是稳定了即墨和琅琊二城。勾践迁都琅琊,此举甚令人不解,须知越国灭吴,过江淮而北上,收服淮夷,国势形如长蛇之状。吴都为蛇形之中,如要迁都,自以吴都为最佳,国中被兵可以首尾兼顾。眼下勾践竟迁都琅琊,这琅琊就像蛇头,若是腹身被击,要回头时,沿途有鲁国和莒上各国牵制,十分不便,不利于战。” 楚月儿道:“莫非文种想借此举巩固琅琊都城?”伍封道:“琅琊是越人新夺之城,深入齐鲁腹地,安身不易。勾践使两路大军分割齐地,威摄鲁国,齐鲁不敢妄动,勾践正好广聚兵甲于琅琊,以为灭齐之长久计。数十天下来,只怕这琅琊已是雄城,足为越军之根本。” 楚月儿道:“这岂非如在齐国身上深扎了一刀?”伍封叹道:“正是。不过勾践敢迁都于琅琊,必定与楚国有何约定,否则楚人在后,越国腹尾受制,勾践怎敢将军势远移到琅琊来?”楚月儿道:“当初夫君不是与楚王有约,共防越人么?楚王怎会反与越人立约?”伍封道:“楚王毕竟年幼,那叶公子高是个厉害人物,有他在侧,楚王必惑于其谋。何况楚王与我立约,本意并非在越,而是意在江淮,勾践只须许诺灭齐之后,分江淮于楚,楚人何乐而不为?他们自然是甘愿得罪远齐而结好近越了。楚王之母是越国公主,虽已亡故,但勾践仍可算是楚王的亲属,两国于情于理,结好都是理所当然。这些道理,换了以前我是想不出来的。” 楚月儿长叹一声,道:“还指望楚国能派援军到齐国来,如今看来,只怕是难了。”伍封道:“齐国若向楚国求援,楚军必定前来,只是未必会助齐抗越,说不定反会助越灭齐。这就是政事手段了。”楚月儿听得目瞪口呆,叹道:“庶人臣妾尚知道信义为何物,想不到当政者反而不守信约。”伍封道:“政事之诈,本就胜过天下任何事情。兵法用诈,那是说得做得,政事之诈,却是做得说不得。譬如我请文种用饭,便是兵法之诈,日后你们便知道了。以文种之智,决计不会派士卒蚁附攻城,多有伤亡。看文种今日攻关之势,便知道文种心有苦衷,不得不如此而为。今日倾力一战未能破关,双方暂为死局,我不能出、他不能入,我请他用饭,他想必会来,以求破局之策。嘿嘿,经过这几日战事,我终于看出了越军的不足之处。越军擅长野战、水战,却不大擅长攻城,怪不得他们能一举破吴,将吴军迅速击溃,但围吴都却用了三年,还是靠伯嚭内应方能破城。” 楚月儿向来服他,见他胸有成竹,自然深信不疑。半个多时辰后圉公阳和庖丁刀都回来,均说已经见了文种,是否应约,文种称明日回使以告。 伍封问道:“你们都见了文种?”二人点头。伍封道:“文种断不会同时出现在南北营中,其中一人必是假冒。你们二人虽然都见过文种,但并不熟识,自是认不出真假来。”说话间,忽然心思一动,想起一事来。 楚月儿等人见他发愣,知道他又有所谋,不断惊扰他。伍封良久才回过神来,微笑着让众人都回去睡觉,众人见他老神在在,心中不知道打甚么主意,不免有些好奇,却没敢问他。伍封却让楚月儿将石朗悄悄叫来,说话说了半夜。 第二天文种并未攻城,午间派了个使者来,说是次日应约,地点便在城南的越营与镇莱关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城中自然是加紧修葺城墙、补充甲兵不提。伍封带着铁卫巡查关中,自觉伤势大好,向紧跟着的庖丁刀道:“小刀为我打造这铁面罩甚好,前日若非有它,只怕面上要中好几箭。”庖丁刀道:“这都是小人早该想到的。龙伯不许小人和小阳上阵,小阳每日准备饭食,还有事做,小人却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伍封与楚月儿也去睡不提。次日起来,却见天上下起细雨,二人内着蟒皮,外穿好盔甲,履内用铁垫,腿上用护腿,装备整齐。伍封伤势本来甚轻,有楚月儿的妙药,又身怀有吐纳神术,两晚功夫便已经大好,只要不是极剧烈地使力,就不会使伤口重裂。 圉公阳和庖丁刀带了十余人出关,在关南的空地上立了个大大的华盖,又铺上竹筵帛席,放置几案。然后在旁边设下釜甑鼎炉,烹煮食物。他们在空地上一番忙碌,双方的人都远远看着,不一会儿,香气四溢,细雨纷纷,香气随风飘荡,时而在南时而在北,双方士卒都隐隐能嗅到酒肉的香气。 快午间时,伍封带了两个侍女缓缓由关中走出来,等庖丁刀、圉公阳等人将食物呈上后,让他们尽数收拾入关。圉公阳等人立时收拾釜甑,片刻间撤得干干净净入关,只留下伍封和两个服侍用饭的侍女,以及席上诸般酒食。 午间时份,文种也是盔甲整齐,两车冒雨由营内出来,到了华盖之旁跃下车,带着两个壮健的亲随过来,御者将二车又驶了回去。 伍封见他只带了两个亲随,的确是胆量过人,迎上前拱手道:“文大夫坦然前来,委实令在下面上有光。”文种拱手笑道:“龙伯设宴,文某岂有不来之理?”双方入席,各人的侍女亲随服侍斟酒切肉,文种见两个亲随小心翼翼欲要试菜,笑道:“酒肉必定无恙,龙伯身手高明,要想害我,又何必假之于酒食?” 伍封笑道:“这也说得是,不过在下请文大夫饮宴,绝无恶意。”文种眼光灼灼,扫了他一眼,笑道:“要说龙伯有好意也未必,大抵是另有所谋。”伍封点头道:“两军交战,僵持不下,在下另有所谋也是理所当然。” 文种见他直言不讳,笑道:“龙伯果然是个爽直之人,如果不是各为其主,文某倒愿意与龙伯好生交往,谈论些天下大事。”伍封道:“难道各为其主便不能交往了么?在下与范相国、陈音将军虽为敌国之人,却还是极好的朋友。”文种摇头道:“话虽如此,但大丈夫当公私分明。如果你我二人结有私谊,不免影响国事。当日龙伯大婚前夕,文某前往相贺,一见之下,便知道龙伯是个极好的朋友,但文某又知道齐越早晚将成敌人,是以不敢久留,怕有太多私谊,影响国事,才会匆匆而去。”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莫非我们有了私谊,文大夫便下不了手么?”文种道:“这也未必,只是文某不敢相试。譬如文某派乐灵数番行刺,虽然略有内疚之意,却下得了手,如果我们有深交,文某便不好派人干这事了。譬如陈音与龙伯是旧交,龙伯便放了他走,陈音擅造兵器,对齐军大为不利,这种事文某可做不出,换了是我,再好的朋友也要杀了。不过陈音也是念旧之人,文某索性将他遣往大王营中去,免得龙伯在他身上打主意。”伍封见他十分坦率,笑道:“文大夫一心为国,这一辈子只怕没什么朋友吧?”文种叹了口气,说道:“除了范相国外,便再无他人了。这也与文某眼界太高有关,文某素来狂傲,自负才智,一生所遇之敌手唯阁下父子二人。幸好夫差昏愦、田氏猖獗,阁下父子纵为天下奇才,终是不能尽展所长。” 伍封见他话锋渐转,说到齐国、田恒身上,笑问道:“莫非文大夫想劝在下归降么?这事绝无可能。”文种的确有相劝之意,谁知道才起个话头子,便被伍封阻住,不禁笑道:“归降不敢当,龙伯身为伯爵,形同诸侯,文某本想请龙伯罢手旁观的,其实心下也觉得不可能。不过话总该说一说,试试也好。本想多劝几句,龙伯便一口回绝,文某小觑了龙伯,委实惭愧。” 伍封与他对饮了数爵,文种道:“文某有一事不解,那日龙伯中了埋伏,被文某放火烧林,龙伯与手下为何会毫无伤损、安然离去?是否那林中有何秘道?”伍封点头道:“林中有条山洞十分隐密,知者不多,其实颜不疑也知道的,只是他不在你营中,文大夫便未能得手。”文种点头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如此之谋也不能伤了龙伯,委为憾事!”伍封笑道:“虽然火攻未得手,但文大夫那投石车好生了得,昨日弄得在下十分狼狈。”文种叹了口气,道:“此物是范相国发明的,极难制造,不料被龙伯来来往往,一人便尽毁了我十三座,再想制时,只怕又要费数十日了,说不定再觅不到制车良材。”伍封道:“此物太过厉害,在下前日毁车,身上可中了数箭。” 文种眼眉微动,道:“龙伯受伤了?”眼神不住往伍封身上打量。伍封心知这人必是算计自己的伤势,若伤势重时,必定会趁机攻城。伍封当下笑道:“贱躯生得有些异常,一点点皮肉伤并不碍事,再加上月儿身怀医术,调理两晚便无妨了。文大夫若想趁在下受伤时攻城,可想得错了。”文种哈哈大笑,道:“文某确有此想法,却瞒不过你。” 二人说话十分随意直捷,均觉得对方坦荡无畏,渐生惺惺相惜之感。 伍封叹了口气,道:“若能与文大夫交个朋友,便十分好了。”文种笑道:“这事也未必不能。等齐越战事完毕,我们再结交也未尝不可。”伍封摇头道:“只怕有些难处。齐越之战,关系到齐国之生死存亡,下次战场之上,在下若见了文大夫,必定会痛下杀手,到时候文大夫未必逃得过在下之剑。”文种笑道:“说得也是。越国要想灭齐,龙伯是最大的妨碍,今日之后,文某也会全力以赴对付龙伯,为达目的,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到时候孰生孰死,难以预料。” 伍封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在下不妨对文大夫说说,今日在下约文大夫出来宴饮,其实是反间之计。”文种哈哈大笑,道:“文某也猜想得到。不过龙伯此计用于他人身上尚可,用于文某身上,却是绝无效果。当年大王和范相国赴吴,文某独守越国三年,如有异心,早就夺国自立了,大王怎会疑心于我?” 伍封微笑道:“这却未必,那时越国是亡属之国,夺到越国又有何用?眼下勾践是纵横东南一境的越国大王,心境与昔年为败国之君时,自不可同日而语。文大夫想必也知道,勾践为人多疑,眼下他新得吴地,民心不附,最怕有人叛乱谋逆。文大夫在越国百姓和士卒中的威望奇高,若是振臂一呼,结果难料。这就叫功高震主,嘿嘿,只怕在士卒之中,勾践的王命也不及文大夫一句话好使吧?” 文种听得脸色微变,道:“大王……大王决计不会猜忌于我。”伍封叹道:“君威难测,这事情是最难说的。譬如在下与田恒私交甚好,他父子、父女都受过在下的救命之恩,田氏的邑地多在下十余倍,而且在下常年在外,也毫无与田氏争竞之意,但他对在下却时有加害之举。这是为何?这就叫猜忌。勾践数十年含辛茹苦,卧薪尝胆,才有今日之威,来之不易,自然怕人夺了去。再加上在下用了些计谋,勾践未必不会上当。” 文种铁青了脸,沉吟良久,摇头道:“文某对大王忠心耿耿,要说大王会对文某猜忌,文某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伍封叹了口气,道:“此刻要文大夫相信,自是有些困难,不过日后等勾践下手时,可就迟了。如果真有这一日,文大夫请到在下处来,在下定必以上宾看待,视若兄弟。” 文种不悦道:“就算真有这一日,无非是以身殉国,文某岂是弃国而逃、投奔他国之辈?”伍封摇头道:“在下怎敢以文大夫为臣属?只因在下因国事之故,用了些诡计,若为文大夫招祸,心中不忍,只想接文大夫到府,安置于海上风景秀美之处贻养天年,以解内疚之意。” 文种忽然笑道:“文某不知道龙伯作何举动,只是龙伯以为你那反间之计必定能成么?何况今日龙伯告知此事,文某大可以向大王预先说起,揭破龙伯之谋。”伍封笑道:“难道文大夫向勾践说起,某日我请你赴宴,告诉你文大夫用了反间之计,叫你小心。文大夫以为勾践能信么?不说反而好,文大夫预先说出来,只怕勾践更会以为文大夫将有何举动,预先埋下伏笔。” 文种愣了愣,叹道:“怪不得今日龙伯能直言相告,便是知道文某虽知阁下的阴谋,却无法向大王预先揭破。”伍封点头道:“正是。在下直言相告,一来是敬慕文大夫的为人,不忍相欺;二是让文大夫有所防备,不得已时可以保全自身。文大夫还记得夫差送给你和范相国的信么?夫差蠢笨了数十年,临死说的话却不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文种愕然道:“原来龙伯也知道这事,莫非夫差临死前将此事告诉你?”伍封笑道:“那日你们在阳山之下的营帐中时,在下和月儿便在帐外,将此信听得清清楚楚。”文种惊道:“你们……,唉,龙伯当真是神出鬼没。” 话说至此,文种忽地添上许多心事来。若说对勾践的了解,伍封自然是远不及他和范蠡。连伍封都看得出勾践多疑,文种又怎会不知?他对伍封向来忌惮,知道这人的智谋不在乃父之下,如真是施行反间之计,必定是狡诈之极,令人防不胜防。若非高明难解,这人怎会预先告知而不怕人揭破?譬如今日之宴,若让勾践得知,心中就不知道有何想法。 伍封见他脸色变互幻不定,知道言辞有效,叹道:“文大夫,此事说来无趣,还是饮酒用菜的好。” 二人饮了些酒,文种平白添了许多心事,自然是难以下咽,起身告辞。伍封拱手相送,文种登车而回。伍封只觉细雨飘落面上,看着文种微弯的背影,只觉得此人手下虽有千军万马,却给人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心中忽生歉疚之意,长叹了一声,让人收拾物什,自回关内。 伍封回关之后,坐在关署堂上,楚月儿见他若有所思,问道:“夫君与文种说了许久话,说些什么?”伍封道:“我告诉他,我正用反间之计,挑拨他与勾践的关系。”庖丁刀在一旁听见,大奇道:“原来龙伯正用反间计!但今日告诉了他,他必有提防。”伍封叹了口气,道:“我就是要他有所提防,这反间之计便能大见效果。” 众人大惑不解,伍封道:“昔日勾践和范蠡赴越为奴,留文种守国十九年,国政尽出于文种之手,其时国中无王,以文种为长,是以文种习惯了自把自为,诸事未必奏王而后动。他知道我正施反间计,自然怕勾践有所猜忌,是以行事要格外小心,谨守王令,诸事先奏。”楚月儿点头道:“这用兵之时,哪能等他事事先奏勾践的道理?勾践远在徐州,如此一来,这镇莱关之攻势必然大为缓解。” 伍封点头道:“这倒是其次。文种突然间行事方式大变,勾践不免以之为怪。大凡人有异心,事先必处处眼饰,是以谋逆者发难之前,表面上必然做得格外恭顺。勾践为人多疑之极,便会有许多想法。文种在越国的威望极高,以前与越军交战,月儿也曾见过的,在越军中间,文种之军令比勾践的王旨还管用,勾践身在前方,最怕的便是有人在后方谋乱,初灭吴国,吴民并未全部依服,吴地不太安宁,若是吴民也跟着反了,勾践腹背受敌,大为不妙,想来他对此有些隐忧。我由主城出发之前,命蒙猎、赵悦派了若干小舟往吴东之海上,又每日派小队人打扮成文种手下的样子,快车由齐往吴地而去,不免惊动境内哨探,早晚会报勾践得知。” 楚月儿道:“勾践必然会想:文种大军在前,每日如此派人往吴地去,是何用意?猜忌之心立起。”伍封点头道:“文种是足智多谋之人,自然不会行无谓之事,他每日派人往吴,必然是有所图谋,但文种又不向勾践提起,勾践这疑心自然大了。他又怎知道这些人是我派的,而且到了吴境后立时乘舟而回?今日我与文种一见,直告他行反间之计,但文种却不敢说给勾践知道,因为勾践绝不会相信我一边施计,一边将计谋告诉对方。然而文种不说此事,却又无话可说,是以无法向勾践禀告。” 楚月儿点头道:“夫君在吴民之中威望甚高,勾践说不定会疑心文种想借夫君号令吴民,借此谋逆。”伍封道:“正是。勾践必然会想,定是我们被越军攻得无以措手,是以我甘愿与文种合谋,号令吴民随文种行事,以解齐国之危。此事既利于齐国,又利于文种,大有可能。勾践若起此心,文种便离死不远了,唉!” 楚月儿寻思良久,脸上变色,叹道:“夫君处处先机,此计好生厉害!派人入吴、请文种宴饮,看视平常小事,加起来便足以令勾践对文种大生猜忌。”伍封道:“其实这计谋甚为简单,只不过正对了勾践的性子,便会有用。要知道勾践是否对文种有猜忌之心,便要看文种的了。如果勾践真的猜忌文种,以为他与我有约、有谋逆之心,必然会令他全力攻打这镇莱关,限时破关。只要文种军中调动异常,便知道计谋见效,我们只须打败文种,勾践必会招文种回去,这镇莱关之围便化解了。”换了他人心中必想:“要守这关已经很难,又怎能打败文种呢?”但楚月儿向来信服伍封,夫君说能败文种,便一定能败,立时信心大生。 细雨下了一天,当晚雨势转剧,如今是秋天,多日无雨,此时一下便不可收始,一连数日下雨,文种也不来攻打镇莱关,伍封知道就算不下这雨,文种也未必会来攻镇莱关。到第五日时,终于停了雨,晚间圉公阳来报:“龙伯,越军收拾北营而走,不知道前往何处。”伍封笑道:“多半是要合营关南。”让他将庖丁刀也叫来,命二人蹑迹追察,看看关北是越军是否移营关南。他们二身法灵巧,又向商壶学了不少蹑迹寻踪的打猎本事,用于追寻敌人下落是最轻松不过。二人在关中每日为铁卫打造面罩,眼下已经造完发给铁卫。伍封又不让他们亲赴阵前,是以无所事事,此刻得了伍封之令,欣然而去。 第二天早间,圉公阳和庖丁刀回来,道:“越军果然是合兵一处,都在关南营中,此刻正调动安顿。”伍封点头道:“文种要强攻这镇莱关了!虽然他再无投石车,但军势强盛,若是不体衅士卒,全力进攻,只要他以万人为箭手掩护,再用冲车硬性撞门,这镇莱关非破不可。” 庖丁刀惊道:“那该如何是好?”伍封笑道:“他们连夜移营,士卒辛苦了一夜,今日自然要休息。这攻城之事晚间不大好办,又不能偷袭,是以要攻镇莱关必在明日。我们便抢在他攻关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要破文种大军,就在今晚!”众人都看着他,不解其意,寻思他既然说得如此轻松,为何要拖到今日才破越军? 伍封笑道:“文种合兵一处,那是要强力破关。上次他强攻镇莱关,是仗着有投石车之助,如今他没了投石车,以镇莱关之险,他要攻破此关,伤亡必然惨重无比。以文种之智,决不会轻易如此行事。想来是我的反间计生效,勾践对他猜忌,派人催促他攻下镇莱关,说不定还限以时日。文种撤开北营是为我们留下宽阔之退路,缓我斗志,也是为了合力进攻。以前他分兵两处,虽然指挥难些,对我们牵制却大,破一营还有另一营在。如今合兵一处人数虽多了,但伐破一营,文种就全军皆败。眼下越军连败数次,士气受损,我离开主城之际早已经有了安排,就等今日之用。” 他先写了封帛书,交圉公阳用信鸽发到主城去,然后再调动诸将,颁下将令,约定三更之时,大军进攻,对楚月儿道:“月儿,你带大军守城,三更时见越营火起之时,带千人直攻敌营。我今日出城,另有安排。” 伍封先派了圉公阳和庖丁刀出城,两人身上都背了个大包裹。他们走后,伍封带了铁卫由北门出去,穿过山林,饶到镇莱关西南角的山中,在林中暂且扎营。黄昏之际,圉公阳和庖丁刀等人觅到林中来,道:“龙伯,一切安排妥当。”伍封笑道:“小阳,将你准备的越军衣饰拿出来我们换上。”圉公阳和庖丁刀等人解开背上的包裹,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越军衣服来,这是前些时几番战事,圉公阳收集得来。庖丁刀觅了套合身些的替伍封套在外面,一面解说越营的口令。 鱼儿与圉公阳和庖丁刀最熟,愕然道:“你们怎知道越营的口令?”庖丁刀笑道:“龙伯派了小人们先去打探,越营防备森严,小人们无法混进去,只好藏身在营门附近的草丛中,见营内人出出入入,口令各不相同,费了两三个时辰才弄得清楚,原来文种的入营口令随时而变,譬如午时为午东、未时为未王、申时为申公,酉时为酉西,其下应该是戍王、亥母、子东。”鱼儿等人是扶桑人,自是听不懂,石芸皱眉道:“为何戍时一定是戍王呢?这中间有何讲究?” 伍封笑道:“你们不懂越俗,也怪不得。越人侍奉东王公和西王母二神,据越俗所说,东王公掌天下之生死,居于海上仙岛,西王母掌天下之富贵,居于昆仑山。这两神在越人中尊贵无比,文种这是以此两神之名配合时辰,以定出入军营之令。”他在吴宫时,在西施的宫中见过东王公和西王母的壁刻,西施曾对他说过这事。庖丁刀笑道:“楚人也侍奉此二神,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神。” 伍封将石朗叫上来,道:“我让小刀为你们制些金丝甲,现还未成,但预先替你造了一件,你穿在内里,外面再套上革甲,日后你要多加小心。”石朗不住点头,除下衣服,伍封拿了一件金丝甲给他,这丝甲与楚月儿的金缕衣相似,只是坚韧精细不及其万一,但防身之效一看而知,寻常刀剑加身,可化解大部分力道。石朗贴肉穿上金丝甲,套了几件古怪的衣服。圉公阳拿了颗药丸,在手中揉碎,然后在石朗面上擦了许久,放开手后,火光下看时,石朗已经形容大改,满面焦黄,这药丸是楚月儿所制,搽面之后,水洗不去,连伍封也不知道楚月儿用什么药物制成。圉公阳又递了一颗药丸给石朗小心藏好,庖丁刀在石朗肩臂上绑了个小包,外面再套上越人的衣服。 其他人见伍封为石朗特意有所安排,大为不解,不过见石朗满脸凝重,似乎身有重任一般,也不敢问。伍封正色道:“石朗身负重任,一阵间无论他做什么,你们都不要问理会,由得他做去。” 此时已经天黑,众人换好衣服出林下山,直往越军大营,到了越营南面的营门附近时,已经是二更天了。伍封远远见寨门中守备甚严,出入盘察甚紧,等了好一阵,眼见到了三更之时,众人这才饶到大道,大摇大摆往营中去。 到营门前不远时被越卒喝住,叱问口令。圉公阳道:“子东!”果然如其所料,这口令猜得中了,越卒放他们入营。伍封怕被人认出,弯腰缩颈,藏在铁卫中间。有人问道:“你们是那一营的?”庖丁刀道:“我们是文大夫的亲随,秘派出营干事。”那人道:“怎觉面生得紧?”这时众人正由寨门处过,忽有一个越卒道:“咦,这人与敌方的龙伯有些像!”伍封吃了一惊,见那人指着自己说话,还未及开口应对。 圉公阳小声道:“这位大哥眼力极好,说得不错!文大夫派我们出营,就是为了找这么个人。除了比龙伯个矮些,背弯了些,其余都像极了吧?嘿嘿,若是战阵之上,让他假扮龙伯投降,你说敌人会不会士气大丧?”他和庖丁刀对吴、越、楚三地的言语最为擅长,此刻说的正是纯正的越语。那些守门士卒立时恍然大悟,先前那人点头道:“啊,文大夫此计极妙!”庖丁刀道:“此事可不能泄露出去,免坏了文大夫的破敌妙计,文大夫会惩以军法的,所以我们这一队人行事隐密,你们自然是难以碰见了。”众越卒一起点头,都明白这个道理。 伍封等人暗赞圉公阳和庖丁刀聪明,居然情急之下,想出了这番说辞。圉公阳和庖丁刀惯于登堂入室,混入他人之府第在以往是常有之事,练惯了应对之策,只不过这次是混入大营而用了。其实这也与文种大营中士卒混杂有关,他的士卒中有越人、吴人和夷人,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常有应面不识的情况发生,如果营中只有越人,就不容易混进去了。文种的大营比当日叶公在淮上的大营还要防备严些,但当日伍封不能靠这法子混进去,今日却十分顺利,原因全在于此。 众人入了大营,并不往中间走,伍封带着他们只往马鸣声处去,过一会儿到了兵车战马之处,见有百余夷人守着马匹车仗。伍封看着天色,估计时辰,一声令下,众人向附近的士卒杀过去。 附近敌人猝不及防,立时大乱。伍封带着铁卫追杀越营士卒,圉公阳和庖丁刀却往堆放草料处去,用火把将草料堆尽数点着,片刻间火头四下腾起,照得周围极红。好在一连了数日大雨,这些草料虽然覆好未淋过,终是甚有湿气,火头燃得就慢些。圉公阳爱惜马匹,怕被火烧了,跑去将战马尽数放了出来。伍封心思一动,用大戟挑动燃着火头草料,扔在战车之上,众铁卫也学着照样施法。这些战马毕竟是畜牲,被火势所逼,自然是发足狂奔以避火,战马在营中四下践踏,车上草料火头渐燃,到处颠落,使这营中四处都有火光。伍封暗暗叹气,这是天公不作美,若是无前几天的大雨,草料颇有湿气,此刻越营中早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此时越军早已经全营惊动,尽数出营迎敌。可这营寨极大,他们一时间由何处找伍封这几十人?文种提矛由帐中出来,铁青了脸,大喝道:“敌军必定人少,各帐只派二人寻敌杀却,其余人救火,再有乱者,文某立时斩了。” 便听镇莱关内猛地鼓角声声,杀声大作,一个越卒跑来向文种禀报:“文大夫,月公主带着关内敌人杀出来了!”文种“嘿”了一声,道:“关内区区一二千人,能干什么?传令前营万人迎敌,用箭矢将敌人射杀在寨前。” 猛地里又听东西两方的山中隐隐传来呐喊之声,文种暗吃一惊,两边看时,只见两边山中火把如同天上繁星,一起向营寨移过来,显是有无数人马早已经埋伏在山中,此刻正杀了过来。 越营中人也尽皆见到,无不失色,均想:“原来敌人有这么多埋伏!”文种大声道:“这必是敌人虚张声势,他们若真有这么多人,怎会被我们困关数十人?左右营分开拒敌。亲卫营随我在营中格杀奸细,哼!”越卒虽然遵令行事,但人人脸露惊恐,心胆俱寒,士气低落之至。 文种正要带人寻找放火的奸细,又有一卒来报:“文大夫,营后又来了大队敌军,俱用战车,勇不可当,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已经攻到寨门处了!”文种惊道:“莫非真的是龙伯的援军到了?”此刻后营杀声大作,马蹄声如同雷鸣一般,便听一人大笑道:“小兴儿在此!文种在哪里?给我滚出来!”这时分别有士卒来报,说左右方敌军无数,虽然暂未冲上来,但箭矢齐发,将左右营士卒逼在营门处无法冲出去迎敌。 文种此刻也大为心惊,他原以为这都是伍封的疑兵之计,不料四面都有敌军杀来,寻思敌方必定人数不少,才会四面合围,以期将他全军掩杀,要是人少便怕己方死战,理当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么想着,大感不安。还未有对之策,忽然火光中一条高大的身影闪出来,大笑道:“文大夫!在下可要得罪了!”看时,正是伍封手挥铁戟扑上来。 文种心如电转,知道此人厉害,自己不及其万一,连忙抽身要退,但伍封来得甚快,转眼间已经到了面前。文种心中略惊了惊,立时沉静下来,长矛抖动,直向伍封扎过去。伍封侧开身,铁戟横敲在文种矛杆上,文种双手剧震,长矛把握不住,脱手而飞。 伍封长叹一声,道:“文大夫,在下可得罪了!”铁戟猛地刺了下来,文种心里叹了口气,闭目就死。此时忽听一人哇哇乱叫,又听兵器击响,文种见铁戟并未落下,愕然睁眼,只见一个黄面的驼背汉子正挥着一条殳与伍封斗着。这人武技颇高,不过比伍封可差得远了,数招之间,这汉子闷哼一声,肩上鲜血溅出,跌倒在文种身旁。 伍封奇道:“咦,你是何人?”这人怪声怪气道:“夫余宝、夫余贝、夫余宝、夫余贝!”伍封问道:“你是夫余贝的兄弟?”其实这人是石朗,只不过伍封等人假意不认识他。石朗这么阻一阻,文种手下的亲随立时上前拦住伍封,他们十分忠心,不顾生死挡在文种身前。石朗得此余暇,急将文种扯起来,飞一般往后便跑,鲜血早已经染了半身。石朗这伤的确是真的,只不过伍封落手极有分寸,创口虽大,却尽在肌肉处,入肉不深,至于这许多血自然是庖丁刀预先替他裹好的血包了。 伍封铁戟如飞,将这些亲随或杀或伤,尽数驱散,此时铁卫由与敌人的缠斗抽出身来,跟了上前。伍封见文种片刻功夫已经去了老远,远远地听见他下令全军后撤,命士卒拼死冲破寨后敌军。敌营后门处立时间杀声大作,战事极为激烈。 伍封见越军甚是悍勇,虽然士气低落了,但冲杀之间仍然大有战力,暗赞越军之厉害。他故意大声道:“擒贼擒王,别让文种跑了!”火光下他见着石朗与文种混入了大队越军之中,故意追了上去与楚月儿带着铁卫直追上去。 追赶间自然有不少敌人拦阻,此时便听营后杀声渐弱了,越军刚开始被阻在营中,此刻大多如潮水般涌往营后,看来是鲍兴一军已经被越人击退,打通了后撤之路径。 此时,忽然文种由一座帐后闪出来,伍封心道:“怎么又有一个文种?必是假的。”飞身而起,抢在假文种身前,笑道:“文大夫!”假文种哼了一声,手起一矛向伍封刺下。 伍封劈手夺过长矛,飞起一脚将这人踢倒,火光下见这人身形面容与文种的确有些像,怪不得文种让他假扮。原来先前文种急退,众亲随上前拦阻伍封时,就这一会儿之间,这假文种忠心耿耿,跑出来想诱使伍封等人追赶。 伍封悄悄向纷纷逃往营外的越卒中瞥去,见文种一边被石朗扯着急走,一边回头往这方看过来,心思一动,手中铁戟一闪,刺入那假文种的咽喉。虽然他对这假文种的忠义颇为嘉许,可战阵之上,怎顾得了这么多。当下大声道:“文种死了!文种死了!”众铁卫都跟着大叫,伍封带着铁卫在外围掩杀,并不真的追杀越军。其实越军虽逃,士卒却众多,数十人追上去也讨不了好去。 是战直到天亮方止,此时越军已经尽数撤逃,营中的火头也渐渐熄灭了。楚月儿带着士卒由前面入营,伍封让楚月儿带着铁卫先回关去,自己率一千士卒往东而去,沿途收复镇莱关以西的莱夷诸城,又留下圉公阳带人收拾越营,清点伤亡、俘获。 伍封一路收服诸城,城中少许越人守军见了他的大旗都望风而逃,格道、休城、贝城、夷安、枝桑五城回复,整个莱东便已经收回了。到午间时,伍封才带着士卒回到镇莱关。 第六十一章 大侯既抗,弓矢斯张 镇莱关被围数十日,人人苦不自胜,今日越军大败而走,关中自然是一片欢声雷动,人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楚月儿欢欢喜喜在关口等着伍封,伍封入了官署,放了一只信鸽到主城,去请各族之长和公冶长、冉雍等人赶到镇莱关来。 用饭之时,伍封对铁卫大为夸奖,道:“你们自从随我到中土来,立功无数,这些天尤为奋勇,助我不少。”石芸道:“小人们为大神效力,虽死犹荣!”伍封皱眉道:“不要说这死字,我将你们大老远由扶桑带来,可不想让你们丧身异乡。” 楚月儿小声道:“夫君,你派石朗混到文种身边,月儿总耽心文种是个极精明的人物,石朗只怕难以瞒过。”伍封点头道:“文种的确厉害,本来我还有些耽心,但今日杀了那假文种,成算就大得多了。”楚月儿愕然不解。 伍封道:“我们派石朗救文种一命,是为了干什么?”楚月儿道:“当然是为了让石朗取信于文种,日后好从中取事。”伍封问道:“文种若是死了,石朗这奸细取信他又有何用?你说文种如果怀疑石朗是我们的奸细,他会不会这样想?”楚月儿恍然道:“这就是说,我们要让石朗取信于越人,自然要留下文种一命,可夫君今天假意未认出那假文种,一戟杀了他,文种便不会生疑了。”伍封道:“好就好在我当时下手之际正瞥见文种看过来,见到是我亲手杀的,他想通这点,便不会疑心石朗了。我们给石朗编的一番说辞,譬如他是夫余族人,自小在外,如今回来为兄夫余贝报仇之类,也十分合情合理。何况我还故意伤了石朗,弄得他鲜血淋漓,等他悄悄扯落血包,再服下你给他的药丸后昏迷,文种便以为他血晕倒了。等他睡上十天才醒,文种见他受伤如此之重,更不会生疑了。” 楚月儿道:“文种为人机警,石朗自称夫余宝投他,他怎会不派人到夫余人中间打听,万一夫余人说没有夫余宝这人,岂不糟糕?”伍封道:“这个我早有预料,夫余贝确有个弟弟叫夫余宝,天生神力,但这人从小在外闯荡,不在族中。很多年前夫余宝就已经被玄菟法师杀了,这事连夫余人也不知道。文种如果往夫余族中打听是最好不过,石朗便更加安全了。”楚月儿道:“原来还真有个夫余宝,我还道夫君是随便想出来的哩!” 伍封道:“对付文种怎可大意?退一步说,就算文种疑心也不要紧,他总不能无缘无故因疑心而杀救命恩人吧?我让石朗混入敌营,却没有安排他干任何事,文种就算整天盯着他也无用,因他身为奸细,却不干奸细的事。”楚月儿不解道:“那你派他冒险混到文种身边干什么?”伍封笑道:“你们不是说石朗生得与我有些像么?我让他先到越营之中,士卒看得熟了,哪天我悄悄去将他换回来,你说有没有人认得出我这黄面驼子?” 楚月儿大吃一惊,道:“莫非夫君想去刺杀勾践?”伍封叹道:“眼下敌众我寡,越军又厉害无比,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万一齐国有灭国之虞,我便只好行此下策了。”楚月儿道:“可那剑中圣人支离益在勾践身边,怎能下手?”伍封道:“我正是因为有支离益在越营,我们难以破空而入,只好预先安排,支离益防得了天上地下,却防不了文种身边的人。”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夫君当真可怕得紧,事情竟想得如此深远!”伍封笑道:“勾践派计然隐身吴国多年,更是厉害,我算得了什么?这派人当奸细、假扮救命恩人混入敌人身边,其实是极常见的计谋。正因其平常,对文种才大有用处。这人自视甚高,又知道我对他十分忌惮,怎相信我会用如此常见的计谋对付他?” 他们二人说这机密事,众铁卫也隐约听到,但伍封并不耽心泄密,只因这些扶桑人视他为大神,忠心不二,他们不懂中土的风俗人情,言语又有些障碍,平时又与其他人说话,是以任何机密事到他们耳中,也不虞会传开去。何况他们根本不知兵法权谋,也不懂伍封的用意,心中只是想大神的做法必是合乎天意,那石朗欣然领命,混入越军之中,也是如此想法驱使。 说话之时,东屠愁入了关署,过来向伍封施礼,笑道:“龙伯的计谋果然妙绝,我们族人只有二十多人受了些许箭矢之伤。”楚月儿笑道:“原来这援军是你们。”东屠愁道:“是啊,我们数千人每人拿了十余火把,文种定是以为我们有数万人呢!”楚月儿奇道:“一人怎拿十余火把?一手拿几个,远远看去岂非如同一个,怎能造弄得漫山遍野都是移动的火把?” 东屠愁笑道:“这就是龙伯的妙计,小人拿样东西上来,小夫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让一个亲随出去,拿了条三丈多长的竹杆来。只见这竹杆上绑着十余只火把,每个火把相距三尺许,火把头尾都按一个方向。那亲随将竹杆扛在肩上,这十余火把便立着,然是点燃,远远看火头便以为有十余人,其实仅是一人而已。 楚月儿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搞法!月儿先前十分奇怪,正说哪来这么多援军呢!”东屠愁道:“龙伯走时特地安排,让我们得到飞鸽传书,便按书上地点设埋伏,还特地教这疑兵之法。龙伯说了,若是在山上多插火头,这火头不能移动,骗他人可以,却瞒不过文种。只有这活动火把之法,才能让文种深信不疑。我们一路赶来关外,初更时埋伏到两侧山上,将预先做好的火把准备好,一见敌营火起,便点燃火把大声呐喊,假意下山。嘿嘿,我们不过两千多族人,文种定以为我们有两万多人。” 楚月儿道:“哎,夫君委实聪明得紧,这法子月儿可想不出来!咦,那两侧射箭挡住越军的又是谁?”伍封笑道:“那自然是满饰人了,他们最善射箭,我让他们一千族人分在两旁,向敌人放箭。越人营内生火,处处见敌,军心动摇之下,怎辨得出究竟有多少人放箭?他们见了山上的火把,自然以为有许多人了。令子,满饰长老他们怎么未回来?”东屠愁笑道:“长老恨越人久矣,此刻随鲍兴将军追赶上去了。”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如此!夫君,那日我见你将东屠令子、满饰长老和倭人官爷都叫了去,倭人又干什么去了?”伍封道:“文种想逃,我自然要派人埋伏截杀一下,以示我人数众多,不仅能围杀越军,还有埋伏的人数,告诉他我们莱夷已经全民皆兵,让他不敢小觑莱夷,再打主意。是以让倭人在林营城附近埋伏,文种要逃,必先想着林营,等他们陆续往林营逃时,伏兵便大张旗鼓,弄得惊天动地。大凡这逃散之士卒,都是后卒看前卒,逃命要紧,形如惊弓之鸟,只要前面的被袭,便会改道而逃,其余人都会跟了去,是以由不得文种带人入城。而城内少许士卒见大军逃散,还怎敢困守孤城,自然是弃城随大队而逃了,老爷子他们便夺下林营城,再与这镇莱关呈犄角之势,相互照应。” 楚月儿会意道:“这么说,小兴儿是故意让他们逃出营,然后再追杀上去?”伍封点头道:“小兴儿由主城带来的士卒不会超过三千,这些都是莱夷势危时,冉雍先生他们临时招集的士卒,本不善战,越军人数又多,是以不能让小兴儿带人硬堵,只能让他们逃出营,然后远远地大呼小叫追赶,逼得文种的士卒远远遁走而不敢停留,满饰人自愿跟上去,声势就更大了些。” 午饭时圉公阳清点越营回来,报称缴获兵甲、车马、粮草、帐幕、大旗多少,其数极多。晚间时分,鲍兴、倭人武、满饰箭都回来。鲍兴乐呵呵地道:“文种一口气逃到莱安,离我们有三四百里了。小人乘着龙伯的铜车,回来时收复了狐城和西城,另将赢城也夺了回来。”满饰箭大笑道:“今日虽然没赶上去厮杀,却跟在后面放箭,委实痛快,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倭人武笑道:“小人顺利夺回了林营城。”满饰箭笑道:“官爷将我的城夺了回来,下次请官爷和令子吃鹿肉。”倭人武笑道:“你要请吃鹿肉,须得请龙伯才是。若非龙伯的妙计,我们这些不善战事的族人能干什么?”满饰箭哈哈笑道:“这是自然,我早有准备,要请龙伯吃虎肉。”倭人武故意道:“为何不请我吃虎肉?”满饰箭道:“本想请官爷的,但只打到一只虎,龙伯的人多,怕不够吃,只好请官爷和令子吃鹿肉了。”东屠愁在一旁笑道:“长老倒是个老实人。” 伍封笑道:“各位今日辛苦,先去用饭休息,明日等各族长来,我们再商议日后之事。”倭人武三人下去后,小红带了旋波上来,伍封道:“咦,波儿真的跟来了?”小红道:“小兴儿叫婢子带波姑娘一直守在阵后,后来入了越营休息,等小兴儿回来,没让她上阵。”鲍兴咧嘴笑道:“波姑娘娇滴滴的,怎好让她打仗?何况我也趁机免你上阵,万一伤了不好。”伍封点头道:“小兴儿这安排甚好,波儿是越人,怎能让她与越人打仗?”旋波叹道:“龙伯十分体贴人的心思,那展如可差得远了。” 伍封想起那展如来,不禁叹了口气。悄悄向鲍兴说了鲍宁夫妇双双阵亡的事,鲍兴放声大哭,与小红往鲍宁夫妇灵前去了。 次日上午,公冶长、冉雍、吴舟、蒙猎、赵悦和各族之长都赶来了镇莱关,公冶长道:“昨夜我与赵将军和蒙将军先后攻打北口、夜城和晋城,将三城夺回,莱北也尽数收复了。” 伍封曲指算道:“眼下莱夷仅有博城和莱安在越军手中,文种大军在莱安,博城又近琅琊,这两座城原是莱夷齐人的居城,一时间可难夺回来,暂且不用理会,好在各族之城邑收复,九族之人便不必四方逃散。文种大军守在莱安小城,进则重夺莱夷诸城,但免不了又阻于镇莱关下,无趣之极,退兵又能退往何处?无非是琅琊或徐州两个要地。他进而无攻,早晚必退,不必耽心,我们只须在莱夷各城稍驻士卒,这莱夷便大为平安了。”冉雍道:“各族长由族中整顿了些士卒,五百一千不等,昨日全靠了他们的族兵,我们才能一举夺回三城。” 众人统计一下这次收复莱夷之战的双方伤亡,己方死了百余人,伤四百多人,越军死了二千多人,伤者无以计算。 伍封点头道:“文种虽败,伤亡却不大,主要是因为我们兵少,又是乌合之众,实不能战。不过这莱夷总算大致安定下来,各族长自带本族人回城去,譬如乐浪族回居夜城,倭人族回居西城,与以前不变。族兵未经训练,战场用不上,便随各族暂且守城,昨日缴获不少,各族兵甲不足可向小宁儿领用。不过,战后各族要罢兵革,交回兵甲,免得惹人之忌,又兴战事。”众族长齐声答应。 伍封道:“小宁儿阵亡,镇莱关烦公良孺先生镇守,主城请冉先生主持,北口交付高柴先生,赢城请吴兄防守,除镇莱关用千人外,每城充兵五百便够了。姊夫守海上之岛,外父总理莱夷事务,各城设狼烟之台,每日派十队哨探,如遇敌军,便以狼烟为号,看不见处派人报讯,其余之城都赶往救援,如此守望相助,人数便不少了,当可支持些时日,等候大军来援。不过我猜越军经此一败,暂不会再夺莱夷诸城,这些小城邑夺下来对越军有何好处?勾践必定在徐州一带与齐国决战,若灭了齐国,各城都是他的,是以越军再伐莱夷的可能性不大,各族长可以安心。” 公冶长和冉雍都点头道:“越军的确不必再攻莱夷。” 伍封叹了口气,道:“战事继续,各族仍然回去,该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就算齐国灭了,各族仍要生存不是?是以决不可因战而乱,农事也不可因战而毁。这次夺了不少粮草,各族都领些回去,日后除非天灾,或是不得已的人祸,决不能让族人因缺食饿死,如有此事,那就是各族长之责了!”虽然他没说饿死人要如何处罚族长,但众族长均心中凛然。 眼下伍封领莱夷数年,虽然少在莱夷,但身份官爵愈高,名头战功愈剧,威严也日盛,已经在莱夷九族中树立了牢不可破的威信,是以可以说这种恩威并重的话。数年之前他初领莱夷时,对九族之长便不能这么说话,那时只能以笼络人心、名利遂进等法子管辖九族。 伍封道:“过了数日,我便要赶到临淄,助国君与越军决战。此后如有越军过境莱夷,人多便坚守,人少便攻杀,决不可带兵出所辖之境,各位须要谨记。其实各族不露兵革最好,免得招田氏之忌,日后打你们的主意。” 莱夷之事安排完后,各族长都去领兵甲粮草,拟带族人回其城邑不提。 各族长离开关署后,公冶长问道:“封儿准备带多少人去临淄?”伍封道:“这次亲卫军大有伤亡,小宁儿替我挑些精悍的士卒,补充亲卫军满千人,交小兴儿、赵兄和蒙兄统辖,这次我除了铁卫外,就带一千亲卫军去。”冉雍皱眉道:“龙伯大败文种,破了勾践的东路大军,越人必恨入骨髓,就一千几十人去,外有越人大军,内有田恒的三万多人,只怕极其凶险。” 伍封微微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来,道:“无妨,那个田豹不是带了万人守在高唐么?这人有些靠不住,我自有办法,先闯进高唐夺了田豹的军权。有这万人在手,田恒能奈我何?!何况他连连惨败,无退敌之策,只怕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公冶长等人大出意料之外,无不赞好,一起看着他,寻思这人神出鬼没,心中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奇谋妙策。 伍封在镇莱关准备了数日,他大破文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齐国,齐平公先后派了三次使者来,褒赏之余,主要是催促他尽快赶回临淄,商议破越之策。伍封知道这国君老丈人不懂兵战,均道:“整兵数日便动身。” 其实他也可以早些动身,不过一来是莱夷初复,夷民不免混乱,自己坐镇在这镇莱关,可以安定夷民之心,二来文种的大军驻扎莱安,便如猛虎在侧,虽然他未必会进军,但不可不防。 各族长带族兵走了,伍封让赵悦、蒙猎送公冶长和冉雍等人回主城去,伯乐小儿也先送往岛上去,命他们顺便将鲍琴、鲍笛、闾申带来。镇莱关之围已解,关内安宁下来,庖丁刀带着关内善铸之人为铁卫打造金丝甲,都已经造成,分发铁卫,圉公阳、庖丁刀、鲍兴夫妇也各发了一件。时间紧迫,这金丝甲又十分难造,才制出五十一件来,包括预先为石朗造的那件在内,总共五十二件,铁卫和庖丁刀等人发了四十五件。剩下七件伍封本来想给旋波一件,旋波因不必上阵杀敌,这铜甲打造又极难,推辞不要。 伍封见仅余七件金丝甲,亲卫军有千人,给谁也不合适,遂想留一件给母亲庆夫人,还要派人给公冶长送一件去,心忖自己常年在外,这外父为自己打理莱夷十分辛苦,理当孝敬。这么一想,又想起齐平公、玄菟灵这两个外父和周元王、楚惠王两个舅子来,寻思不可厚此薄彼,当留五件下来,还剩下一件送给姊夫列九,以酬他当日赠金缕衣之德。 当日派了二批人,一批人拿了三件往主城和岛上,将两件金丝甲送给公冶长和列九,还一件也交付列九,等田力的大舟到来,便交田力带给庆夫人。既然要给庆夫人送物,各位夫人和儿子女儿也不能少了,楚月儿在越营所获中找些了珍玩,都交人带往列九处。 伍封又欲派人往朝鲜去,给玄菟灵送一件金丝甲,被离也在朝鲜,但无甲可送,便送由越营中得来的铁剑一口。楚月儿笑道:“既要派人往朝鲜去,我们干脆捡几件铁兵器和一些珍玩,让人送给朝鲜王。夫君日后说不定会跑朝鲜去探望法师和被离先生,或是我们在海上游玩顺道到了朝鲜,先结交一下朝鲜王也是不错,这也算是给了法师和被离先生面子。”伍封赞道:“月儿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又选了些越国的铁刀和宝货,派十余人为使前去送礼不提。 殊不知这些日子他们镇莱关制出的面罩、金丝甲以及送往朝鲜的铁刀,日后对扶桑、朝鲜的兵甲制造影响极大,这是他们今日所未曾预料的。 楚月儿让人制作的数十面战神大旗都已经完备,这赤红的大旗上除了铁色人面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龙”字,显得十分威猛。 赵悦、蒙猎由主城回来,也将鲍琴、鲍笛和闾申带了来,伍封让赵蒙二人与鲍兴一起,统辖亲卫军。这日探子来报,说文种奉勾践之令,弃博城和莱安,大军尽数东撤盖城,两路军合为一处,欲与齐军在临淄、盖城一线决战。 伍封一跃而起,大喜道:“文种撤兵,我们也该动身了!”派少许人收复博城和莱安,众人立刻整顿兵甲车仗,此次在越营中得了不少革车,铁卫和亲卫军都改乘兵车,鲍兴将伍封的铜车驭来。这车由庆夫人带到扶桑,又由伍封带到吴地、夷州,一直未用上,如今要与越军决战,便要用此车了。伍封因鲍兴是亲卫军的统领,便不要他驭车,让圉公阳来当御者,先派少许人收复驻守博城和莱安,再让庖丁刀往高唐探听消息,看看田豹是否仍在城中,铁卫也各乘兵车,与亲卫军一起随伍封和楚月儿出发。 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在前,鲍兴和小红引亲卫军在后,旋波与小红共乘一车,鲍琴、鲍笛和闾申也跟在军中,立时由镇莱关动身,往西进发。一路急行,三日后到了高唐附近,庖丁刀迎上来道:“田豹仍守高唐,听说国君派人催他到临淄,但这人数番推托,大有坐观之意。” 伍封哼了一声,道:“这人私心甚重,他带士卒万人在此,临淄战事有利,便会引军南下助战,若齐人败了,他又会以此为条件,与越人交易以保自身平安。这种犯上作乱之辈,原本就靠不住。”楚月儿问道:“夫君,我们是否抢进城去制服田豹?”伍封摇头道:“田豹善于用兵,对我又十分忌惮,就算我们抢入城,他必定引大军来阻挡,这些士卒都是齐人,我们若杀散士卒来夺兵权,日后还怎能指挥他们打仗?” 赵悦道:“要不龙伯声称是国君派来接掌兵权,诱田豹出城,再制住他。”伍封道:“如此计谋须瞒不过田豹,这人行事谨慎,兵法精熟,见我来了,决不会轻易出城。不过田豹好大喜功,与田逆还要争立功劳,我便由此着手。” 士卒先停下来,伍封由亲卫士卒中挑了个人,让庖丁刀拿来一套铜盔甲,交那人穿上,道:“这人生得与文种一般高矮,胡须又十分像,这套盔甲是那假文种的,穿着是否有些像文种?”蒙猎问道:“龙伯想让他假扮文种?”伍封道:“是啊,我早有计较,那文种的大旗我也拿了两面破损的来,便让他带几个人、几乘兵车狼狈而逃,小兴儿拿我的旗带几十人在后追赶,一直跑到高唐城下兜圈子。我打败文种的消息,高唐的人想必知道了,那田豹见小兴儿追赶文种,你说他会怎么做?” 楚月儿笑道:“田豹见小兴儿将文种追得狼狈不堪,又见是夫君的旗号,必定以为夫君大败文种,手下追赶文种至此,怎会放手让小兴儿立这功劳?”伍封点头道:“这人见了文种落单,便会亲自带人出来擒杀文种,抢这功劳,日后也好夸口。若是我们追赶文种,这人怕得罪我,又怕又何计谋,未必会亲自出城,若只是小兴儿他便不怕,放心出城。等他出城之后,小兴儿便兜到城门处堵住,我们便趁机擒住田豹。”蒙猎点头道:“这计对田豹最为有用,这家伙本就是个贪图名利的家伙。” 安排好后,又叫几个亲卫士卒换上越军衣饰,扮成文种的亲随,他们故意弄得盔甲歪斜,举着破旗,三乘兵车一路前奔,状如逃命。鲍兴率十余乘车在后追赶,车上都插着伍封的大旗。 一会儿间便到了高唐城下,假文种饶城而走,鲍兴大呼小叫追赶:“文种休走!”城中士卒得田豹之令,轻易不开城门,见状连忙报知田豹。田豹闻讯又惊又喜,想不到平白落下这天大功劳,忙带人往城头看时,果见文种丢盔卸甲,十分狼狈。他没见过文种,假文种又低头急走,田豹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见到文种的旗号,又听鲍兴一路呼喊文种之名,不疑有他。心想:“龙伯大败文种,想不到手下还追文种到此处来。哼,这人前方苦战,若被我擒下文种,这大功轻轻松松由我所得,岂不气死?” 欣喜之下,田豹也不及调兵,带了手下百余亲随乘三十乘兵车出城,由假文种前方迎上去,以堵住文种的前路。鲍兴见田豹出城,连忙将车稍稍转向,贴着城濠赶到城门处,以防士卒关闭城门。 假文种见田豹出城,连忙回车转头,这时鲍兴让出追路转到城门,假文种自然是一冲而过。田豹还以为鲍兴怕被抢功,想贴着城墙饶近路赶上文种,不疑有它,心中暗骂:“龙伯聪明一世,怎会有这么个蠢笨的手下,让文种跑了回去?”连忙追赶上来,挥着剑对手下道:“快赶上去,决计不可让文种逃了!”他想,文种一路逃到此处,必定人困马乏,支持不了许久,自己是支生力军,追得一会儿,自然能将文种擒住。 才追去百余步,忽见前方红影晃动,骇然抬头,只见一人由空而落,形如大鹰飞下,手中剑光赫赫,还未看清,这人已经一脚将他的车右踢落车下。这人落在身旁,剑气森森,田豹遍体生寒,惊道:“龙伯?!”伍封大笑道:“田豹,你上当了!”田豹剑才举起,便被伍封由肩到腰点了数穴,动弹不得。 这时楚月儿带着铁卫不知道由何处闪出来,她如一只蝴蝶般左右穿飞,一连点了十余乘车上御者的要穴,剩余近二十乘兵车上的士卒见来人厉害无比,主将又被制服,乖乖地停下了车。铁卫早得吩咐不可杀人,只是用长刀指住了车上人,逼他们下车,并未动手。 伍封先由田豹身上搜出调兵虎符,挥了挥剑,赵悦、蒙猎带着一千亲卫军由远方出现,尘土滚滚,四方拥过来。此时城头上田豹的亲信见生变故,忙令人关闭城门,却被鲍兴挥动大斧,将守门的士卒驱散。 伍封先使庖丁刀往城中传令,就说田豹拥兵自重,不听调度,龙伯特来收其兵权,以赴国难,命军中各将佐到城署议事。伍封和楚月儿带着铁卫和亲卫军押着田豹等人入城,再关城门,带着铁卫直入城署,赵悦、蒙猎带亲卫军接掌四门,鲍兴紧跟着伍封入了城署。 伍封坐在城署之中,田豹被点了穴,被按坐一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不一会儿,城中各将佐急赶了来议事,见伍封正坐案后,而田豹乖乖坐在一旁,垂头不语,他们不知道世上有点穴奇术,自然想不到田豹被点了穴,还以为不得已要奉命交出兵权,心中不甚情愿,才低头不语。 各将佐肃立两旁,只觉伍封雄姿英发,威杀之气如同刀戟,人人都生出敬畏之心。其实伍封由孔子处学得造势之术,如今武技已臻化境,吐呐已至无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有如许威势,无须刻意造势。伍封眼光向他们扫过去,哼了一声,道:“眼下越人大军十万占驻盖城,威迫临淄,正是危难之时,一旦临淄攻破,社稷倾覆,齐国亡之有日!各位身为齐将,当以国事为重,此刻正是身赴国难之时,怎可随田豹困守高唐,坐观齐越之战?”一个齐将道:“小将等也是这么想,国君几番来使催促救援临淄,但田将军命不可轻出,军法如山,我等也不敢违令。” 这事庖丁刀曾打听到,未知真假,这人当众说出来,伍封见田豹确有违背国君之令的事,心中暗喜,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听一将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高唐是齐国五都之一,田将军谨守此城,便是怕临淄被攻破,国君无处可退,有这高唐之城,或可挽救国势。” 伍封斥道:“临淄尚守不住,这高唐岂能为恃?我看这是田豹拥兵自重,别有它图。当年他身为中山司马,便曾谋逆,欲夺中山王之位,这犯上作乱之人,田相居然用之为将,使领大军,如此任人唯亲,简直岂有此理!”他这一顿喝斥,连田恒也骂了进去,既然田恒下手害他,现在也就不必顾及其脸面了,何况他身为天子亲赐的伯爵,比田恒的地位还高,骂之也合乎身份。众将见他连田恒也敢骂,无不心惊胆战,再没有人敢为田豹辨解。 伍封道:“田豹拥兵自重,不听国君调度,身为人臣竟然行此不忠之事。来人,将田豹拖下去重打百棍,以儆不忠不义之辈!”这田豹加害鲍家,又曾谋害自己,伍封恨之入骨,如今揪到其错处,自然不能放过。他伸手抓着田豹的肩头,随手扔了出去,田豹身材矮胖,伍封虽然坐着,仍能将他一抓离地。田豹重重跌在地上,大声道:“龙伯,你……”。原来他一直被伍封点了穴,不能说话,伍封还未及整顿士卒,心知军中将佐必然大多是田豹的亲信,不让田豹吱声,怕众人生疑,导致内乱,遂借此一扔,顺手解了田豹的哑穴。 众将佐见伍封随手便将挺大个人扔出去数丈,如掷小儿一般,无不吃惊。这时鲍兴早已经上前,提着田豹出去,田豹正要斥骂,却被鲍兴重重打了几个耳光,连牙也被打落数只,一时正说得出话来,被铁卫按倒在地,挥棍便打。 众将佐在营内听见噼噼啪啪的军棍击打入肉之声,间杂着田豹凄厉的惨叫,人人脸色大变,浑身冷汗,寻思伍封身为伯爵,威权极盛,以致连田豹这大司寇也当众责打,自己这些军中小将在他眼中又算什么?他要杀自己只怕如拈死一只蚊虫般容易,谁敢为自己出头? 这时楚月儿上来,在伍封面前铺开了一份竹简,原来这是一份名单。她让圉公阳和铁卫逼问田豹的亲随,问清其在军中安插的亲信,写出这份名单。伍封见军中将佐三十余人,竟有二十五六人是田豹的亲信,寻思要将这万名士卒会收归己用,先得将田豹的亲信尽数逐去。 伍封当下不由分说,将田豹的亲信尽皆褫职,逐出军中,再由亲卫军中能干者充任,这些人在镇莱关一战中立有大功,正该升职。一千亲卫士卒尽数补入军中为小将,有这一千人在军中,又有二十多将佐是自己的人,这高唐万士卒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此一番他雷厉风行,恣意而为,与以往行事大有不同。一路上他早想得明白,自己早知道田氏早晚成齐国之大患,但始终不能制之,虽然自己能防备,但鲍息一家却因此受害,细想起来,不仅因自己常年在外,也与自己行事太多顾忌,理字当先,讲究名正言顺有关。而田氏却无所不用其极,如今齐国被田氏尽数控制,连田豹也敢公然违国君之令,由此可见君权旁倾。如今非常时刻自然要当机立断,责打田豹虽然是为了惩罚其违国君之令,其实也是因自己痛恨此人,有点公报私仇的意思,同时也可在军中立威,顺利掌握全军,再将自己的亲卫军补入军中为小将,虽然暂没了亲卫军,却将万名士卒牢牢控制在手,日后大可以凭此与田氏周旋。 责打完毕,伍封将昏厥的田豹交给其亲信,尽数逐出高唐,至于他们是否往田恒处告状,伍封才懒得去理会。反正眼下与田氏交恶,多此一举也不当回事。 眼下齐国上下无人不知道伍封的大名,况他新破文种大军,声威正是最盛之时,城中人早见伍封的大旗,知道来人是新近大破文种的龙伯,又惊又喜。原来城中士卒并非田豹的私卒,而是齐国的正规士卒,不少人的家眷都在临淄附近,他们早知道临淄紧张,身为士卒,自有守国之重责,常闻国中各地军情,大有灭国之虞,人人心焦。然而田豹却紧闭城门,守高唐孤城,这人军令甚严,无人敢有异议。如今闻说龙伯来收田豹军权,还责斥田豹不遵君令,重打了百棍,士卒自然是无不敬服,再加上一千亲卫军安插各营,这一万士卒便顺利依附了伍封,唯伍封之令而是从。 全军共一万一千人,兵车一百多乘。伍封用兵经验丰富,在城中整兵一日,将士卒中蠃弱些的一千人编为城卒,交一个亲卫军将领守高唐。剩余万人,编三千人为后军,除负责辎重粮草外,兼为救应,由赵悦统领。让蒙猎领精锐士卒三千为前锋,编为前军,剩下四千人为中军,鲍兴为中军传令使。其余圉公阳、庖丁刀、小红、旋波不算将领,负责主将起居,急时兼充传令之使。 次日伍封率兵车百乘、士卒一万,打着他新造的战神大旗和齐国的军旗,浩浩荡荡由高唐出发,直赴临淄。出发前先派圉公阳和庖丁刀往临淄城中报讯,命他们报讯之后,直接往越军中去打探消息。军中有兵车、步卒、辎重,是以速度并不快,晚间在途中扎营,第三日午间赶到临淄城外,并不入城,却在牛山之下、淄水之侧按五行阵法扎下大营。 自从越军入寇以来,齐人节节败退,士气低迷,民心垂丧。伍封新败文种,齐人自然视之为救星,圉公阳和庖丁刀来临淄城中向齐平公报讯时,依伍封之计,故意四下宣扬,城中人尽数得知伍封引大军来援的消息,欢声雷动。 这是伍封的先声夺人之策,如果田恒此时想仗着士卒数多,向他攻伐,齐民必定视之为卖国之贼,田氏数百年笼络到的人心便一举丧失,田恒是个聪明人,就算再有异心,越军一日不退,便一日不敢向伍封下手。何况伍封拥兵一万,田氏也不过三万多人,人人皆知伍封善兵,田恒以三万对伍封一万,丝毫没有取胜的把握。 伍封先由闾申处将那块有“闾”字玉暇的玉璧拿来放入怀中备用,命鲍兴、赵悦、蒙猎守着大营,自己未穿衣甲,楚月儿替他包好带着,二人带着铁卫入城,到城门之下时,齐平公、田恒、田盘、田逆、闾邱明、田成、宗楼等人都到城外迎接。 伍封见除了闾邱明和宗楼之外,国君身边全是田氏的人,不禁暗暗叹气。昔日齐国鼎盛之时,除管仲一族未成大家外,其余有鲍、晏、国、高、田、闾、公孙等各大家,如今只有田家一枝独秀,闾家已经是微不足道了,那宗楼更非大族,依附田氏而生,心忖田氏独大,也怪不得田恒敢自划邑地,胜过公家。 他和楚月儿下了铜车,上前拜见齐平公。齐平公两鬓微现斑白,喜道:“好些年没见了,寡人挂念得紧!封儿、月儿风采依然,寡人心下大慰。”伍封道:“国君数番派人到镇莱关催促微臣,微臣因有要事,耽误了数日才来,国君恕罪。”齐平公自然知道他这“要事”是收田豹的军权,寻思你若孤身前来,怎比得上今日带万人赶来的情势?这么回来自然是最好。笑道:“寡人知道。是了,封儿如今是天子亲赐的龙伯,爵位虽比寡人稍低,毕竟是形比诸侯,怎可以臣自称?”伍封道:“微臣爵位再高,始终还是齐臣。” 田恒上来道:“本相正耽心越人,有龙伯回来相助,自是最好。”他满面诚恳,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一般。伍封对他十分戒备,心道:“我赶回来是为了国君,可不是想助你。”点头道:“国中有难,在下身为齐臣,自当效力。” 田盘上来道:“龙伯这些年奔波在外,甫回齐国便大破文种的东路大军,令齐人士气大振,齐越之战胜负虽在未知之数,但我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他说话十分实际,并没有多少虚话,伍封在田氏之族人中,除了田燕儿和田貂儿外,就对这田盘还有些好感,笑道:“右司马将在下看得太重了。”闾邱明在一旁道:“龙伯,前几天国君已升田盘将军为大司马,田逆升右司马,司寇田豹兼任左司马。” 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田家一门三司马,这真是列国罕见的异事,可喜可贺,哈哈!”他语带讥讽,暗斥田氏任人唯亲,众人怎会听不出来?田盘面色尴尬,苦笑摇头,道:“在下这右司马也当得不堪,如今任这大司马,越人大举入寇,在下却并无退敌之策,委实不堪其任。” 闾邱明道:“龙伯,在下……”,伍封哼了一声,并不理他,却对田逆道:“在下回来得晚,听闻阁下镇守琅琊,怎么琅琊这要城变成了越人之国都了?”田逆脸上赤红,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闾邱明见伍封并不理他,恍如没他这人一样,脸上也十分尴尬。 田恒道:“龙伯久未在国,大家接触少了,或有些生分,如今大敌当前,我们身为齐臣,当放下旧隙,共赴国难才是。”伍封点头道:“倘若真是如此,便十分好了。”齐平公上前打圆场道:“封儿远来辛苦,寡人当为封儿洗尘,再议军事,各位还是先随寡人入宫去好了。” 众人各上己车入城,到了公宫之外,伍封与楚月儿随齐平公入宫,圉公阳和庖丁刀并非首次入宫,也跟着进去。鱼儿带着铁卫自然要跟上来,谁知却被宫中侍卫挡住。鱼儿等人立时大怒,他们自跟随伍封,向来是伍封走到哪里便跟在哪里,千军万马之中尚且如是,无人敢阻。他们不懂得中土的规矩,石芸立时用喝骂那些侍卫,她说的是扶桑话,侍卫哪里懂得? 田逆见这些人毫不懂礼,气哼哼道:“这……这成何样子?”伍封淡淡地道:“在下这些铁卫是扶桑勇士,每个人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杀人魔头,几番随我强袭文种的大营,未有一人受伤,不可轻易招惹。他们哪懂得中土风俗?”他并没有说不让鱼儿等人进来,田恒又不愿意因这小事逆伍封之意,并未出声。既然无人说话,鱼儿遂带着铁卫,大摇大摆跟入公宫。田逆气得两眼圆睁,跺了跺脚,将那侍卫叫到一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上来。 齐平公暗暗好笑,须知田氏势大,连自己也不敢逆田氏之意,田恒等人向来是霸道惯了。谁知伍封更是霸道,他要带亲随入宫,连田恒也不敢阻止。 到了大殿之前,伍封见殿内殿外都是甲士,猜想宫中侍卫如今多半都是田氏的人,国君恐怕处处受人监视。当下吩咐鱼儿等人在殿外守候,不可带刀入殿。楚月儿身为女子,自然不好随伍封上殿,要去拜见故主田貂儿。齐平公怔了怔,笑道:“嗯,貂儿的确最喜欢月儿,月儿去陪她说话解闷最好。”叫了几个寺人,让他们带楚月儿往后宫去见君夫人,楚月儿往后宫去了。她那游龙剑扎在腰中,形如腰带,旁人也看不出来,眼下情势不明,楚月儿也没有解剑,直入后宫。 田恒有剑履上殿的尊荣,除齐平公和田恒之外,众人都在殿前解剑除履,齐平公笑道:“封儿就不必了,你在天子处尚是剑履上殿,难道寡人的规矩比天子还大?”伍封点了点头。 众人入了大殿,齐平公当中就坐,余人分两列站立。寺人取来席案,齐平公赐各人就坐。齐平公想了想,叫人取酒肉赏赐鱼儿等人,道:“封儿的亲随既是来自扶桑,可算异客,又随封儿立有战功,理合赏赐。” 众人入座,先饮了三爵,田恒道:“龙伯,眼下这……”,才说得几个字,便听殿外叮叮当当兵器碰响,原来是铁卫与宫中的侍卫打了起来。 伍封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起身去看,众人都跟了出来,数十侍卫将伍鱼儿围在中间动手,鱼儿正掉转扫刀,用手指捏着刀身,只用长长的刀柄对敌,指东打西,所向披靡,每一棍下去,必有一人应声倒下,被击倒击伤的侍卫躺了满地,加上动手的约有百余人。其余铁卫却坐在一旁看着,并未动手。 众人都习武技,见这鱼儿招法箭单,要么直击,要么圆抡,每一招都带着劲风,威力奇大,想不到这少年人外表俊美文秀,实则凶神恶煞。田恒的剑术甚高,一眼便看出鱼儿是反过来使刀,只看几眼便变了脸色,寻思这反过来使刀十分困难,稍不好时,刀尖便伤到自己,这人只用几根手指捏着刀身,用刀柄便已经如此厉害,若是顺手握刀与自己动手,自己就算以一化四也必败无疑。 伍封击了击掌,鱼儿收刀回来,那些侍卫见国君等人都出来,都收了手,其实他们也被鱼儿吓怕了,早想收手而逃。 伍封皱眉道:“怎么回事?”鱼儿道:“这些家伙上来捣乱,迫人动手。”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原来是这百余名侍卫大队上来,要制服他们,好在楚月儿知道今日要入宫,一早便向铁卫说了些宫中规矩,还说万一有人捣乱,自己固然不能吃亏,但切不可杀人,自己才会反转扫刀与人动手。伍封想不到还真的被楚月儿说中了,心道:“幸亏月儿预先向他们说过,否则鱼儿怎知道反过刀身对敌,自然是长刀霍霍,杀了一大堆人了。”夸奖道:“鱼儿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连我也未想到你厉害至此!”鱼儿笑道:“这都是在海中练出来的,父亲,在海中练刀果然比陆上更有效果!” 他们用扶桑语说话,齐平公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田恒将田逆扯到一旁细问良久,瞪了田逆数眼才回来。 伍封问道:“眼下宫中侍卫是受谁所辖?”闾邱明道:“右司马田逆。”伍封心下明白,知道先前鱼儿等人硬要入宫,田逆气恼不过,再加上与自己有杀子之仇,便将那侍卫叫到一边吩咐,还以为他叮嘱侍卫不要招惹,谁知道这家伙始终不成大器,反要侍卫纠合起来对付铁卫,定是见伍封先前将铁卫夸得厉害,要让铁卫吃个大亏,使伍封大为丢脸。 伍封冷笑道:“右司马指使侍卫故意挑衅,是存心要驳在下之面了?”田逆暗骂侍卫不争气,口上哪里肯认,道:“非也非也,这怎是在下指使?”田恒也道:“龙伯不必在意,想是因言语不通,贵属又不大懂宫中之俗,以致与侍卫误会冲突。”伍封摇头道:“田相可说错了,宫中侍卫各有所司,就算是巡哨之队,最多也只是二十人一队,眼下这百余侍卫出来,是何意思?”田逆强道:“这个……定是侍卫搞错了,这……”,伍封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并非右司马指使,便是侍卫的不是了。哼,这些侍卫不守本位,百余人纠合闹事,坏了宫中规矩,理合重惩。眼下大敌当前,军令律法更要严厉执行,田相你说是不是?” 田恒心中暗恼,伍封由入城开始便处处瞧田氏不顺眼,寻机扰事,而这田逆偏又不知道大体,如此时刻还睚疵必报,胡乱搅局,更兼这些侍卫也太不争气,百余人居然被伍封的一个铁卫打得伤了大半,要来何用?恨恨地点头,道:“龙伯说得是!” 伍封悄悄看了看齐平公,见他微笑点头,便道:“既然如此,伤者就算了,没伤的马马虎虎打二十棍,田相以为如何?”田盘在一旁道:“眼下国事为先,龙伯千里迢迢赶回来助战,这些侍卫居然多生事端,二十棍太少,当打三十棍,连受伤的在内,都逐往军中为卒,为国效力!”他一声令下,当下有人将这些未伤的侍卫拖下去责打不提。 伍封大感愕然,旋即恍然:“当年田逆与田政沆瀣一气,要加害田盘,使田政为田氏之嗣,后来事败,田逆被谪,田盘为田氏嗣子。想是田逆因为曾得罪田盘,怕日后难过,必然多番生事,上次田盘无嗣,族中有改立嗣子之言,想必这田逆也脱不了干系,怪不得田盘会不给田逆面子。”又想:“田盘的儿子田白其实是我的儿子,若是田盘有何伤损,恒素在田氏族中无甚权势,白儿便日子难过。” 闾邱明等人见伍封一到临淄,便公然剃田恒田逆的眼眉,暗暗心惊,寻思眼下大敌当前,伍封又与田氏敌意甚深,日后怎能联手对敌? 伍封将鱼儿叫上来,对齐平公道:“国君,这鱼儿是我们在扶桑收的义女,是员极难得的猛将。”鱼儿向齐平公拜倒,齐平公喜道:“原来是封儿的义女,果然好生威猛!”田盘愕然道:“这鱼儿竟是位女子,想不到厉害至此!”伍封笑道:“扶桑女子与中土不同,在下这四十铁卫有半数是女子,前些时与文种大小数战,每人杀敌都在三四十人以上。”众人更是心惊,心想强将手下无弱兵,伍封手下这些女子也非同小可。 齐平公让寺人取了若干珠宝赏赐鱼儿,权为见面之礼,再带众人回殿入座。伍封举爵先敬齐平公,道:“国君,微臣这次赶来是以国事为先,虽然私底下与田相有些误会,但微臣不会因私废公,误了国家大事,国君尽管放心。”齐平公正耽心他年少气盛,威权又重,会与田恒大打出手,被越人有机可趁,听他这么说,立时心下大慰,笑吟吟饮了这爵酒。 伍封由袖中取出一件金丝甲献给齐平公,道:“国君,此甲是微臣新造,名曰金丝甲,穿着轻软,又有防备刀箭之效,可穿在衣内,打造甚是不易。”众人见这亮晃晃的衣甲叠起来甚小,伍封竟能放在袖中,可见其轻软。齐平公让寺人拿过来,提着展开在身上比一比,见大小合适,大喜道:“封儿孝心可嘉,寡人最烦着甲,但这金丝甲是件异物,如此轻便,穿在内里也无妨。”让寺人收好,此后每日服侍穿上。 伍封又向田恒和田盘敬酒,道:“田相和大司马是否觉得,在下甫一入城便处处针对田氏,有意寻事?”不仅是田恒和田盘,在座的人无不这么认为,此刻听伍封公然说出来,无不纳闷。田恒愣了愣,道:“本相倒没有这么想。”田盘道:“龙伯此刻提起这事,想必是另有用意?”他为人老实得多,这么一问,是自承心中有此疑惑。 伍封摇头道:“在下决非有意针对田氏,而是就事而发。眼下都在宫中,并无外人,我们的话当传不到军中去,是以恕在下直肠直肚实说了。譬如这次越军入寇,齐国只所以连连惨败,一来是用人不当,二来是用兵有失。我们有长城济水为凭,南面只要扼守琅琊,越军大军便难以调度,西入济水便要惊动宋卫,东进琅琊,我们派大军负险地而战,再以水军相助,越军怎能轻易入我齐国重地?可敌人大军前来,只派了右司马领万人守琅琊,太过轻敌。而右司马身负重责,居然不战而逃,以至琅琊失守。眼下勾践将国都迁往琅琊,就像在齐国胸腹间插了一把刀子,令齐国要地尽失,国势大倾。” 田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说话。田恒不住点头叹气,田盘道:“龙伯说得是,本来父亲想要重责右司马,但大敌当前,军中需要用人,临阵换将是兵法大忌,才没有追究。况且在下父子都曾领兵与越人恶战,越人来去如风,箭矢又利,委实厉害无比,是以右司马之败,也情有可原。诚如龙伯所言,琅琊一丢,齐国便凶险得很了。”他提起越人时,脸色不断变幻,禁不住露出惧意。 伍封心道:“你和田恒也败于越人之手,所以不好责罚田逆。”向田恒等人瞧去,只见众人垂头丧气,脸上都显出畏惧之色,显是对越人十分害怕。伍封心道:“众人心生惧意,意志颓丧,这个可不大妙。”说道:“本来事情还有可救之处。按理说越人夺下琅琊,迁都于此,毕竟是新得城池,民心未附,不足惧之。若是强力攻打,未必不能夺回来。”虽然他语中仍有责怪之意,语气却缓了许多。 田盘道:“可勾践分兵两路,自取平陆、盖城,文种却取即墨、莱夷,围镇莱关,我们疲于迎敌。”伍封道:“勾践派文种东进,并非要夺齐东,而是以围关之举,牵制我们,好巩固新都琅琊。文种围镇莱关数十日,越军的粮草辎重恐怕是源源不绝运往琅琊,眼下琅琊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越人的水军也赶到琅琊海上,这都城已经是固若金汤,真正成了齐国的心腹大患了。就算我们打败了勾践的大军,他只须退守琅琊,这长城之险与我们共而有之,我们就算有二十万大军,只怕也夺不下琅琊来。” 田恒道:“本相也有此耽心,是以曾派田豹率万人支援镇莱关。”伍封哼了一声,道:“这就是田相用人不当了。先前命田逆守琅琊,已是鸡当牛用,以致琅琊失守,后来还用田豹引大军为援。田豹虽擅兵法,但他私心甚重,竟然引军坐观,继而干脆退保高唐,引大军不回,不仅未助镇莱关一臂之力,反而将临淄的大军分了一万去,势力大弱。”田恒长叹了一声,道:“这田豹委实可恶,本相对他如此看重,这人居然会如此自把自为,丢了我田家的脸。” 伍封冷笑一声,道:“可前几天田逆和田豹还升为右司马和左司马,如此有过不罚,反而升迁,又算怎么回事?”田恒叹道:“本相又不是年老昏聩了,怎会胡乱赏罚?这事怪不得本相。只因这田豹拥兵自重,大军不回,又不能派兵捉拿,唯有升其职以安其心。然而他是司寇,只有授军职才能合他心意,鲍大司马亡故后,大司马空缺,是以升盘儿为大司马,田逆也升一级,让出左司马来,由田豹充任,一来是鞭策盘儿、田逆为国立功,二来是安抚田豹之心,想让他乖乖回来。” 伍封叹道:“以我齐国人材度之,息大哥不在了,军中能为继者唯田兄而已,是以让田兄当这大司马十分恰当,在下并无异议,但田逆、田豹升职委实不当。田逆畏敌而逃,那是天生懦弱,倒还罢了;田豹却是公然抗令,大有谋逆嫌疑,便不能不追究,是以在下鉴于情形,先往高唐,夺田豹兵权,又责打百棍,以儆不臣之辈,事先未向国君启奏,国君请恕微臣专擅之罪。” 齐平公点头道:“封儿处置得当。若非是封儿出面,这事还不能这么顺遂。”伍封道:“其实在下处置田豹、今日又存心责罚这些侍卫,还有其他用意。各位试想,眼下敌军势大,国事不可预计,难保齐人中没有人生出投敌求荣之心,那伯嚭身为吴国百官之长,尚卖国投敌以保荣华,齐人中未必便无伯嚭之流。是以非要杀一儆百,以镇摄人心不可!今日在下看似针对田氏,实则心含此意而为,田相不可多心。” 在座的人人点头,寻思原来如此,都放了心。田恒却心下雪亮,伍封说不是针对他田氏那自然是假的,但他处罚田豹、责骂田逆,偏又维护田盘,便显得公私分明,心想:“数年不见,这人行事老辣得多了,不可不防!他对盘儿的维护之意似乎出自真心,倒是奇怪。” 田盘见伍封对田氏其他人、包括田恒在内都没好声气,唯对自己却十分看重,不知何故。正想着下殿之后问一问,便听伍封道:“唉,在下上次离开齐国,还是为田相送亲,将燕儿送到晋国去,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这五年之间事情多多,人事全非,燕儿却香魂归天,公子高、息大哥先后病故,委实令人伤感!”说着眼中泪光涌了上来。 田恒和田盘听他提起田燕儿,心中自然伤痛。齐平公也是摇头叹息,伍封又道:“燕儿常说,平生与大司马最是相得,临死时反复叮嘱在下相助大司马。日后大司马有何难事,尽管吩咐在下便是。何况当日在下与田相有约,如果有人敢与大司马为难,在下当守旧约,誓杀此人!” 田盘心下忽地明白,田燕儿死前牵挂的未必是自己,而是儿子田白,想必是临死托孤,要伍封尽力照看田白。伍封爱屋及乌,是以才会对自己一力维护。田盘点头道:“在下早就想过,等龙伯回来,便请龙伯收了白儿为徒弟,让白儿向龙伯学些本事。”伍封点头道:“这事好办,在下便收他为徒,只要有时间,便会教他本事。” 田恒和田盘见他答应得十分爽快,愕然之下,均想:“这么多年,这人还是重情之性,一个燕儿便让他与我们田氏永远割舍不开!”田燕儿爱恋伍封之事田貂儿是知道的,眼下田燕儿已死,田恒和田盘自然也知道了这些往事,虽然伍封与她并无任何婚约,但伍封却始终记得这一份情意。 田恒这么想着,悔意大生,暗骂自己当初不该听信田豹的田逆的撺掇,让展如加害此人。那田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趁自己不在对付鲍家,迫得自己向伍封动手。其实对付伍封只须重加笼络,这人妻妾之中,楚月儿和春夏秋冬四女均出自田府,再加上他与田燕儿的交情,足以令此人无伤害田氏之心。如今害他不成,变成了敌人,委实不值得。 田逆被伍封不留情面地评价了一番,羞惭无地,低头不语,闾邱明等人见伍封一回来,齐国朝堂便大生变数,也添出了许多心事来。 齐平公也大有感触,见众人都满怀心事,叹道:“今日便这么着,明日再议军事,共商破越之策。” 众人各退,齐平公将伍封留在宫中,先让人安排铁卫就在宫中安居,酒水美食决不可缺,再带伍封到后宫说话。齐平公将寺人宫女尽皆逐走,道:“封儿,妙儿可好?”伍封点头道:“公主很好。”他将扶桑的情形向齐平公细细说了一遍,道:“扶桑民风纯朴,少有争战,微臣那六百里地虽不算大,民众也只有数万,好就好是十分安心,上下各安其位。” 齐平公道:“封儿以家为国,远征海外,实属难得。当年先祖子牙公初封齐国,只有二三百里地,后来发展成东方大国。封儿如今有六百里地,要平服整个扶桑也不难。”伍封点头道:“国君说得是,不过眼下扶桑人少,农耕低下,得地无用。”齐平公叹道:“寡人天生疏懒,便没这份本事,眼下连祖宗之业也守不住,委实惭愧。”他们是外父与女婿一家人说话,是以齐平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平时要端个架子,专说面子上的话。 伍封道:“国君是否要微臣在破越之后,剿灭田氏?”齐平公摇了摇头,道:“这事寡人也想过,但齐国之事,由景公始便变坏了。景公用严刑、多赋税,而其时田氏大量出、小量进,数代下来,民心渐依田氏而不在公室。如今齐国被兵,田氏数番开仓放粮,又广设食场,由流民就食,齐国上下更是望风景从。寡人也曾放粮,但齐民心中,寡人放粮是理所当然,不以为贵,田氏放粮却是爱民如子,并不相同。越人若真的退了,田氏更杀不得,如果封儿向田氏下手,只怕百姓都会造反,说寡人过河拆桥,杀戮贤臣。你想,田氏先后加害齐君孺子荼、悼公和简公,依然安稳如山,势力越来越大,便知道齐人对田氏的爱戴。隶人庶子怎知道田氏笼络人心、威逼公室?” 伍封怔了怔,也觉得甚是为难,如不杀田氏,早晚必成国君之害,若杀了田氏,又怕激怒百姓,何况田氏势力极大,自己就算杀了田恒,也未必能尽数将田氏势力剿除,叹道:“想不到这专权弑君之人反会被百姓爱戴,这真是……”,脸中忽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民心归附,若是田氏为君,齐国是否更好些?”此念一生,立时按捺下去。 齐平公道:“寡人多番思索,田氏既然勤政爱民,重视名声,便不会弑君为恶,自坏了田氏这么多年的名声。”伍封道:“可先君简公……”,齐平公点头道:“寡人与简公是不同的。简公宠信阚止,而那阚止又作恶多端,民皆怨之,以致简公被齐人所恨。再加上简公与阚止又一心要除田氏,当先发乱,乃至被杀。寡人怎会如此?要说寡人的宠臣便只有封儿了,而封儿又爱民保国,美名远播,连天子也宠爱无比,齐民对封儿十分敬爱,何况封儿是寡人之婿,谁敢说寡人宠爱错了?是以寡人在齐民心中并不算坏,田氏要加害寡人,多半会让齐人不悦。” 伍封道:“那么国君之意究竟如何?”齐平公叹了口气,道:“只有过一日是一日,寡人也不愿意对付田氏,有封儿在外,田氏也未必要对付寡人。封儿这次来,能退越军最好,若不能退越人,齐国亡了,寡人无非是带了积儿随封儿到扶桑去。”伍封愕然看着他良久,心中暗叹,自己这老丈人委实不是个雄才大略的人。以前自己在齐国,又有晏缺、公子高、鲍息在旁,那时齐平公还有些斗志,如今晏缺、公子高和鲍息先后亡故,自己又常年在外,他身边没了个可倚仗的人,再加上本性恬淡,是以全无上进之心。他既然如此,自己便有倾天之力,又能如何? 齐平公苦笑道:“在封儿眼中,寡人只怕是好无大志吧?”伍封长叹一声,道:“微臣在成周之时遇见老子,蒙他收为弟子,学了些道。国君并非胸无大志,而是颇合道者之清静无为。其实人生在世,所求无非是日有数食、夜有软枕、身旁有妻室、膝下有子女,无论是英雄毫杰还是凡夫庶子,百年后终归一死,生前金珠高爵又有何用?譬如那伯嚭贪佞无耻,富贵数十年,家积宝货百万,还不是被微臣杀入府去,一刀两断?国君这么想也是不错的,虽然无桓公之业,百姓却能安居,却总好过夫差、勾践引军争霸,以致天下百姓奔走流离、生死不知。” 齐平公听伍封之言,正说在他的心底里去,点头道:“能知寡人之心者,天下间唯封儿和貂儿二人而已!”伍封早闻他这些年对田貂儿十分冷淡,见他提起田貂儿,问道:“君夫人……”,齐平公摇手道:“别提她了,这女人算是聪明之极,也体贴人心,然而总是偏向外家,对寡人极不忠心。” 伍封大感愕然,道:“以微臣所见,君夫人可不是这样的人啊?”齐平公道:“封儿哪里知道!寡人在宫中所作所为,每每传到田恒耳中去,有些事发生时,只有貂儿知道。譬如上次那太史朴死了,寡人饮了不少酒,与积儿在后院玩,以自身为马,让积儿骑坐在颈上,乐不可支,当时只有貂儿在旁。谁知道这事第二天便被田恒和田盘知道了,田恒还没怎么说话,田盘却觅个机会悄悄向寡人说起,说朝廷有臣属亡故,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表面上还是要深表哀痛,以安抚臣下之心,如此云云。封儿你想,这种事情都能传出去,寡人还怎信得过她?诸如此类的事有好些,寡人说出来也无趣。” 伍封沉吟道:“传出去的事,是否都是国君痛饮、不理朝政之类的事呢?”齐平公愤然道:“就是这些子事,哼,好事又不说,专挑寡人的毛病,让臣属看笑话。那田恒老奸剧滑,睁只眼闭只眼,田盘却每每找寡人说话规劝,似乎他这大舅子当得挺是过瘾一般!”齐平公说话向来文诌诌的,今日气愤之下,便随口这些民间俗语来,其实他在夷维城时,与百姓混在一起,就是这么说话的,只不过当上国君后,说话便十分注意,眼下在女婿面前便毫无顾忌了。 伍封忍不住笑道:“国君可误会了,君夫人其实是想保护国君,免国君被外家所害,才会如此!”齐平公怔了怔,问道:“这话怎么说?”伍封笑道:“假如君夫人常向田氏说起,啊,前日国君提及仓廪,昨日问起三军,晚间问政一夜,诸如此类,田恒会怎么想呢?田恒必然会想,国君如此勤政,又或如此有才干,是否会对付我田氏?必然深为忌惮。他有了这心结,早晚会生出加害之意。” 齐平公沉吟道:“嗯,以田恒的为人,这倒大有可能。”伍封道:“君夫人专挑些国君无伤大雅的荒唐事说出去,时间长了,田恒便觉得国君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对国君便全然放心了,是以无论君夫人怎么说,他也不会理会,心里却高兴得紧。在田恒心中,巴不得国君每日醉卧才好,如此便保全了国君,田恒便不会生出异心来。” 齐平公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是寡人错怪貂儿了?”伍封道:“自然是错怪了。不过由此可见田盘与乃父不同,按理说国君越荒唐不理事,田氏便越高兴,耸恿还来不及,怎会规劝?田盘数番规劝国君,直谏得失,那是因为视国君为君,心中还未有谋逆之意,才会如此。” 齐平公想了想,笑道:“寡人以前可想错了,每每思及此事便大为不悦。若非封儿提醒,寡人只怕会耿耿于怀,终身不乐。咦,封儿对女人的心思了解之极,怪不得连王姬也能娶到手,这事寡人还得学学!是了,那王姬生得很美貌么?”伍封见他说话全没个国君和老丈人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对齐平公一直放心不下,但听他这一问,便知道他生性豁达乐观,笑看人生,如此之人,任何逆境也能承受,笑道:“微臣终于知道,公主这性子是由国君亲传的,当真是乐天知命,实在难得!” 二人相视大笑,登时将田氏、越军之事抛在脑后。伍封与齐平公在一起说话时,每每被政事所累,旁边又有人在,从未如今天般直抒胸臆,今日这么说一说话,双方均觉得从未如今日般了解对方。 此时已经是晚饭之际,齐平公心情大好,叫来宫女,道:“去将君夫人和月公主都请来,我们一家五口一起用饭。”回首对伍封道:“说来惭愧,寡人已经有两年多未与貂儿一起用饭了。” 一会儿田貂儿牵着姜积,与楚月儿挽着手一起进来,齐平公起身笑道:“貂儿,寡人这几年错怪了你,幸得封儿解说,才知道你一番好意,这些年让你大受委屈,委实对不住。”田貂儿闻言眼圈一红,道:“国君说哪里话,都是貂儿不好。” 伍封见田貂儿消瘦了许多,起身向田貂儿施礼,道:“君夫人。”田貂儿道:“龙伯,都是自己家里人,无须多礼。”让姜积上来,道:“积儿,快叫师父!”伍封猛地想起自己还有个太傅的官儿,这姜积算得上自己的徒弟,连忙蹲下身来将姜积抱起来,笑道:“这就有些难办了,积儿是公主的亲弟,若叫我师父恐怕不好吧?还是叫姊夫好些。” 姜积眼下有六岁左右,并不太高,捧着伍封的脸,响亮地叫了声“姊夫”。伍封哈哈大笑,由怀中取了一对绿色的玉璧挂在姜积腰带上,道:“这对玉璧便送给小舅子当见面礼好了。”他早有准备,这玉璧是他由伯嚭的家财中挑出来的,大凡玉璧以白色为多,绿玉也有不少,但这对玉璧却与众不同,夜间熄火时,玉璧自身的莹光中能看出一对熊来。 田貂儿笑道:“龙伯有心了。”由伍封怀中接过姜积,坐在齐平公身旁。齐平公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今日寡人无暇与你说话,勿要见怪。”楚月儿嫣然笑道:“国君正事要紧,月儿入宫本来是想看看君夫人。” 齐平公让二人坐下,这时寺人奉上铜鼎木案,摆上美酒佳肴,五人用饭,席间甚乐。伍封多年未在齐宫用饭,今日十分开怀,觉得菜肴极精,样样皆好,没口子称赞。他每赞一肴好,齐平公便让人再烹一鼎送给铁卫,对铁卫礼遇甚厚。 用过饭后,伍封道:“微臣先得向国君和君夫人告罪,田逆、田豹二人我早晚要杀了,看在国君和君夫人面上,田相我便暂且放过。”齐平公道:“田逆、田豹委实不像样子,封儿怎么对付他们也无妨,貂儿你说呢?”田貂儿怔了怔,叹道:“龙伯是想为鲍息报仇?”伍封点头道:“正是。所谓鲍琴杀闾申之事,纯粹是田豹的陷害。”齐平公愕然道:“原来闾申并非鲍琴所杀,那凶手是谁?”伍封道:“死的并非闾申,那闾申被微臣找到了,眼下在我营中。”他将事情细说了一遍,齐平公怒道:“原来如此!鲍息有功于社稷,田逆和田豹竟然以卑鄙手段加害,简直是罪无可恕!” 田貂儿默然良久,问道:“龙伯对相国为何也有敌意?”伍封道:“这一点君夫人便不知道了。田豹和田逆二人这么做,其实是逼田相与微臣为敌。田相见他们害了鲍大哥,知道微臣日后必来报仇,是以先下手为强,收买微臣一个家臣展如,悄悄用田氏的人将微臣大舟上的浆手换下来。展如将微臣、月儿、公主、王姬等人抛在大海上,自行将大舟驶走了……”,齐平公和田貂儿不知道这事,大惊失色。 齐平公听说妙公主也在一起,大怒道:“这展如当真该死了!妙儿如有失,寡人宁愿割舍大邑,以求展如之首级!”楚月儿叹道:“我们自造木筏,在海上遇了不少凶险,狂风暴雨巨浪不说,单是大鱼、鲨群便弄得我们极为狼狈,好不容易飘到陆地上,也因此到了扶桑。” 齐平公道:“寡人先前听封儿说起,还以为你们乘大舟到扶桑,原来是海上飘过去。”伍封道:“是啊,若非如此,微臣早就回齐国了。当日微臣与田相、大司马立誓,互不相害,言犹在耳,田相却趁心加害,微臣要说不想杀之报仇,那自然是假的。”田貂儿脸上变色,寻思这仇可结得大了。 伍封道:“眼下国难当前,微臣当以大局为重,田相只要不再生恶念,在下也无暇计较。田豹田逆二人于国有害无益,杀之无妨。本来昨日在高唐杀了田豹,但他是齐国重臣,微臣未禀告国君,不敢擅杀,只是因他公然违国君之令,责打百棍而已。”田貂儿咬着嘴唇,低声道:“若只是找田豹田逆算帐,貂儿怎敢阻拦?” 伍封道:“这就行了,微臣也不会随随便便杀这二人,自当公事公办。唉,微臣总是不明,微臣对田氏不说有啥功劳,却从未有加害之举,怎么田相便忍心加害微臣呢?要说权势,微臣常年在外,也没向田相分权。要说邑地,田相多微臣十余倍。田相竟然这也不放过,非得逼微臣与他为敌,何苦来哉?这些年微臣周游列国,经历的事也不少,心下也懒了。如果换在五年之前的性子,早就杀入田府,来个鱼死网破。” 田貂儿听得心惊胆战,不敢说话。齐平公叹道:“封儿这是越来越成熟之故,要说杀人报仇,单是你那四十铁卫,便足以在临淄闹个天翻地覆了。何况你只用一千亲卫军便打败了文种,如今有一万大军,真要对付田氏也未必不能得手。”伍封心道这是传闻夸大了,他破文种之时不止一千亲卫军,还有镇莱关的数千人以及各族之兵,只用一千人便破文种的大军,只怕连孙武也做不到。 伍封道:“国君,眼下越国大军在近,国势紧张,但我们可不能有丝毫慌乱,微臣底下里运用兵革,表面上大可以慢慢悠悠,国君还是一如既往,该醉就醉,该卧就卧,众臣见我们不甚在意,也会安心,如此方能群策群力,免得如今日一般,一提起越人便人人惊恐。唉,微臣在镇莱关与越军交战,虽然侥幸获胜,但越人的确厉害得紧。” 齐平公笑道:“越人再厉害,怎么也敌不过封儿。嗯,封儿言之有理。貂儿,今日封儿所说有关你外家的事,可不能说过田相知道,没的大生祸乱。”田貂儿不悦道:“貂儿怎会如此不知分寸?”伍封道:“这话君夫人还是向田相实话实说的好。今日微臣回来与国君长谈,田相不免心里嘀咕,明日定会向君夫人打听。君夫人要瞒他也不好,不如照实说出,让田相心里有数,免得心下猜忌,疑心到国君身上去。何况微臣这性子田相也知道,君夫人如果说微臣没点牢骚怨气,田相也不会相信。”齐平公想了想,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貂儿便照实说吧。” 其实伍封是故意让田貂儿将话传出去,暂安田恒之心,免得他又行加害之举,以致生出内乱,让勾践有可乘之机。眼下大事,还是破越为主,报仇之事宜暂时放开。 当晚伍封与齐平公都饮得大醉。伍封在宫内醉卧一宿,正睡得朦朦胧胧,便觉有人在扯他耳朵,先还以为是楚月儿,旋又觉不对,楚月儿从不吵他睡觉,睁眼看时,原来是姜积这小子正在床边捣乱。伍封哈哈大笑,道:“积儿着实顽皮。”这时楚月儿进来,见状抿嘴笑道:“这可对不住,先前我教积儿练剑,正好田盘来了,月儿与他说几句话时,被积儿溜了进来,吵你安睡。” 伍封笑道:“我也该起来了。”看看天色,问身边宫女,原来已经是辰时,伍封忙道:“这可糟糕,只怕耽误了朝上军议。”楚月儿笑道:“无妨,国君还睡着哩!田相和田盘来往后宫数次看视,说群臣都在殿上等着,但也没可奈何。就算他们敢请君夫人叫醒国君,也没有敢来打扰你。夫君昨日一闹,又有大军扎在城外,齐臣谁不害怕?” 伍封笑道:“可积儿便敢吵我。”闻说齐平公仍在睡,笑道:“田恒是否与君夫人谈了许久?”楚月儿道:“或是吧,国君昨日宿在君夫人宫中,月儿见田相将君夫人叫到侧宫,大半个时辰方出来,田盘在这儿探头探脑好一阵,似乎想找你说话。” 宫女服侍伍封盥洗后,拿上早饭,伍封要楚月儿一道用饭,楚月儿笑道:“先前我和积儿与君夫人一起用过饭了。”伍封问道:“鱼儿他们可用了饭?”楚月儿道:“先前我去看过,国君和君夫人赐了他们许多东西,他们已经用过饭,正闲坐无事。” 伍封慢慢悠悠用过饭,然后在院前使了路拳脚,舒展一下筋骨,这才让楚月儿替他穿上战神之甲,外面罩上西施为他造的红色大氅。昨日他进城入宫并未着甲,盔甲一直由楚月儿拿着,今日既要军议,盔甲整齐便合道理。 姜积见他极为威武,吓得躲到楚月儿身后去,伍封大笑,蹲下身将姜积抱起来,往上扔起丈余高,又用手接住,反复数次。初时姜积还觉害怕,扔两次后便觉刺激有趣,高兴得哇哇乱叫,乐不可支。伍封与姜积闹了一会儿,吩咐楚月儿去营中将鲍琴、鲍笛和闾申带来,这才往前宫去。 伍封到了大殿后面,由殿后之室穿过去,本来这殿上许多人正七嘴八舌说话,伍封猛地由殿后转出来,如一座小山似地往那里一站,挺拔不凡,殿上立时鸦雀无声。 田盘迎上来道:“龙伯这盔甲甚是奇异,似非凡品。”伍封道:“这是蚩尤着过的战神之甲,在下于夷州遇到蚩尤的后人,蒙他相送。”田盘羡慕道:“这真是难得之极。” 田恒上前道:“龙伯,本相思索一夜,想是龙伯与本相有些误会。”小声道:“展如加害龙伯之事,是田逆和田豹所为,本相的确不知道此事。”他见伍封不大相信,又道:“我们田氏家业甚大,本相和盘儿国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想不到田豹施下诡计,田逆与展如勾结,竟然用人换下龙伯大舟上的浆手,暗下毒手。”他这话说得也似模似样,伍封哪里肯信?皱眉道:“非是在下多心,那展如在鄙府甚受器重,如要害我,必然有人许以重酬,给他极大的好处。如果田相不开这口,单是田逆或田豹,展如怎会相信?”田恒道:“可本相问过田逆,这节骨眼上他自然不会瞒我,听说那展如无任何要求,既不要官爵,又不要金帛,这一点本相便有些不解了,说来似乎无甚道理,但的确是如此。” 他这么一说,伍封反而容易信些,因为田恒想要瞒他,便要说得合情合理,大可随意说展如如何如何又什么天大的要求,如今说展如毫无所求,这自然是毫无道理,然而田恒照样说出来,反而觉得可信。 伍封大感愕然,沉吟道:“展如这人倒不像为官爵金帛出卖在下的人,难道说他私底下对在下有些难解之仇?这怎有可能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田恒叹了口气,道:“如果龙伯不信,本相也没什么办法,说起来,田豹田逆之所为,终究也是田家的事,本相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事情盘儿更是蒙在鼓里,丝毫不知。”伍封点头道:“这一点在下明白。在下与大司马交往不算太多,却还是信得过大司马,以他的性子,怎会用这龌龊手段对付在下?就算真的要对付在下,大司马也会明刀明枪,公然而为。”田盘本来这是这么想,闻言大喜,便觉伍封这话正说进心上去,赞道:“龙伯果然是在下的知己!” 田恒叹道:“这几年国君与貂儿又些误会,幸好龙伯回来开解,使国君与貂儿前嫌尽去,其乐融融。唉,本相年纪大了,这些天每每想起貂儿、盘儿、政儿、燕儿,心中便觉酸痛无比。政儿行事无端,自己招祸而死便罢了,燕儿远嫁晋国,本以为赵无恤是其良配,谁知道竟会……,唉!”田盘道:“其实赵氏灭代,与燕儿无甚相干。燕儿何以要自杀呢?” 伍封叹道:“燕儿自杀有三个缘由,一是自觉对不住赵大小姐,二是怕在下杀了赵无恤为赵大小姐和任公子报仇,还有最要紧的一个,便是以此举让赵无恤立其子赵浣为嗣。”心道:“还有一个原因自然是因我之故。”他见田恒和田盘有些不解,道:“赵氏与田氏为晋齐两国的大家,难保日后国政上不会有何冲突。万一晋齐有隙,燕儿便不好做人,只怕赵氏族人又会因此迁怒于赵浣。燕儿以身自殉,迫在下立誓不杀赵无恤,赵无恤感激其爱护之心,立了赵浣为世子,日后赵无恤不管有多少女人,只怕在他心中,无人能及燕儿万一,是以赵浣的地位便稳如泰山。” 田恒和田盘不大了解女人心思,此刻方才明白,田恒长叹道:“原来如此!早知道会有今日之局,本相还不如将燕儿嫁给龙伯,就算当个小妾,燕儿只怕也是快乐之极!”伍封心内猛地一痛,眼中泪光涌上来。 田恒见一说起田燕儿,立时便打动伍封,又道:“其实本相并无加害国君、谋夺齐国的心思,若真这么做,列国怎会容忍如此谋逆篡位之举?再说国君是本相女婿、世子是本相外孙,国君与田氏本是一家人,我这做外父、外公的怎好意思夺女婿、外孙之位?”伍封心道:“列国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也不少,你这外父、外公又算什么?”不过有一点田恒倒说得对,眼下晋国四家分国,鲁国三桓势大,但无人敢逐国君而自立,便因为如今列国之势,暂不会容忍有此情形出现,天子也不会授篡国者诸侯之位,否则此例一开怎么得了?只怕天下大乱,列国之君人人要提心吊胆。 伍封知道田恒恕恕叨叨说这许多话,便是想宽解自己,免得自己向田氏动手,这也说明田氏对自己不仅是忌惮,而且还有些惧怕。他与田恒交往这么多年,彼此也联手过,也暗斗过,但田恒一直是高高在上,从未如今日便低声下气,可见这情势逆转,非人力所能抗拒。 伍封点头道:“田相放心,在下不会弃大局不顾,眼下最要紧的是对付越人,其余的事以后再论。不过田逆和田豹……”,田盘道:“那田逆、田豹委实可恶,田豹被龙伯责打后,并未回来,田逆昨晚带了百余亲随出城,一直未回,或是怕龙伯找他算帐,是以弃家而逃。”田恒摇头道:“龙伯可不要见疑,这田逆竟然会出逃本相并没有想到。”伍封也感有些愕然,寻思田恒一力要与自己再修旧好,以他的性子,以田逆之性命换自己的信任大有可能,犯不上为了个声名狼籍的田逆来得罪自己,田逆想是也猜到这点,才会弃家而逃。 伍封冷笑道:“他们想逃便由得他们,等越军退后,在下自会去找。哼,就算他们逃到天脚底,在下也能将他们揪出来一剑杀了!”他说得凶狠,嗓门也大了些,不仅是田恒父子、连周围众臣也听见,人人脸上变色,心中惊惧。 众臣见快至中午,齐平公仍没有出来,无不心急,田盘忍不住道:“眼下大敌当前,国君莫非还在高卧?”伍封笑道:“大司马勿急,国君多睡睡也是好的,虽然越军势大,但他们长驱千里之外与人争胜,士卒又非只是越人,其中吴人、夷人占了大半,未必无可趁之机。” 众臣见前些天齐平公还每日早朝宴罢,与众臣商议军情,自从伍封昨日赶来便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悠闲,莫非他与伍封有了破敌之策,才会如此放心高卧? 伍封对众臣道:“这样好了,微臣到后宫去瞧瞧,如果国君醒来,便请他来,若仍是睡着,便请君夫人赐宴,我们在宫中用饭。诸公也许久没有轻闲过了,今日轻松一下,岂非更好?”田恒和田盘毕竟是精于用兵,此刻明白伍封和国君这是故意好整以暇,以宽众臣之心。田恒笑道:“如此最好,不如让本相去看看,龙伯与诸公久未见面,正该多多亲近。” 田恒往后宫去后,田盘小声对伍封道:“在下昨日回府,与素儿说起龙伯回来的事,素儿听说龙伯愿意收白儿为徒,大为高兴,今日在下将白儿带进宫来,龙伯是否去瞧瞧?”伍封怔了怔,旋想别人要带子入宫万不可能,但田白是国君和君夫人的侄子,其实应该是外甥,田盘带田白入宫是正常不过的事。 伍封喜道:“在下便去瞧瞧。”这田白是他的儿子,很难见上一面,有此机会,伍封怎会放过,忙不迭跟田盘出去。到了殿前廊下,两个宫女携了田白过来。这小孩儿只四岁许,却十分壮实,果然名如其人,生得肌肤甚白,蹦蹦跳跳过来。田盘道:“白儿,这是你师父龙伯。”田白上下打量着伍封,扑上来要伍封抱,大声叫了声“师父”。 伍封心内大喜,又略有些伤感,寻思这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却要呼别人为父,自己这生父却只能是师父。当下由怀中取出齐平公赐他的那块龙伯金牌,挂在田白胸前,道:“白儿,这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便拿这牌儿找我,我必定为你出头。” 田盘在一旁大喜,寻思田白挂着这金牌,便如一道护身信物,就算父亲田恒要责打这孙子,见了这片金牌也会有所顾忌,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田白看着伍封,稚声问道:“听娘亲说师父是很厉害的,你有什么本事?”伍封微笑道:“你说呢?”抱着他轻轻由地上飘起来,离地丈余,缓缓移开数丈,落身下来。田白击掌叫好,道:“原来师父会飞的!”其实伍封和楚月儿的飞行之术甚怪,百余斤的大戟拿着无妨,但只要带了人便不能飞起,田白虽然极轻,伍封也不能抱着他飞高,只能纯借脚力弹跃而飞,使不出真正的飞行本事。 田白却是从未有如此经历,只觉极为有趣,一迭声问道:“有趣,师父还会什么本事?”伍封将他放下来,顺手往一块垫脚石上抓去,便听轰然一声,大石碎裂,石块四溅,田盘在一旁看见,大惊失色。便听身边也有人惊呼连声,侧头看时,原来殿上众人无聊,踱出来看,见伍封指力惊人,都感惊惧。 田白大叫道:“这个好,白儿要学!”伍封将他抱起来,点头道:“便教你这个,晚间你留在宫中,我教你这法诀。日后每日勤练,不仅能助力气,还可延年益寿,等你长大后,学什么武技都要快。” 田盘见他对田白的确是发乎内心的喜欢,甚是感动。他还以为这是因为田燕儿之故,哪知道这田白其实就是伍封的儿子,伍封怎会不喜欢? 与田白玩了好一阵,田恒出来,说是君夫人在侧殿赐宴,伍封这才将田白放下来,交给宫女。 众臣到侧殿安坐用饭,闾邱明定要坐在伍封身边,伍封对这人虽然没甚么好声气,但也不会避而移席。田貂儿还遣了宫中女乐来,为众臣歌舞助兴,众人酒觥交错,言笑甚欢。 闾邱明借向伍封敬酒,侧身道:“龙伯对在下似乎大有怨气,这都是在下的不是,得罪了龙伯。龙伯大人大量,还请海涵。”伍封皱眉道:“司空并没有得罪在下,但息大哥之事与司空有莫大的干系,在下怎会不恨!”闾邱明道:“这事在下也是不得已,申儿被鲍琴所杀,在下……”,伍封大怒,斥道:“此刻你还要胡言乱语骗人!” 众臣正饮酒观舞,忽听伍封斥喝闾邱明,大为吃惊,都转头看来。田恒挥手让歌舞退下,问道:“龙伯何事动怒?”伍封哼了一声,由怀中取出一块玉来,拍放案上,道:“司空请看此物。”闾邱明见这块玉质地甚差,然而玉上有暇,隐约是个“闾”字,正是他闾家的宝物,大惊失色,道:“龙伯,此玉……此玉由何而来?” 伍封道:“在下斩杀伯嚭,在伯府上擒到一人,不仅身上怀有此玉,还用子剑一路的剑法,他自称是令公子闾申,在下见是司空之子,遂由吴地将他带来。既然司空一口咬定闾申被鲍琴杀了,那在下在吴地擒来的闾申便是假冒的,这人骗在下许久。等在下回去将他杀了,这块玉便还给司空。” 田恒原不知道闾邱明假说其子被鲍琴所杀之事,以前还以为真有其事,一早与田貂儿说话,才知道闾申并没有死,全是田豹与闾邱明串通好的。寻思闾邱明连他也敢骗,委实可恶,此刻见伍封发怒,便道:“龙伯言之有理,闾申既然已经被鲍琴所杀,这个闾申必是假冒!这人敢欺骗龙伯,正该杀了,按我齐律,庶人假冒大夫之族者,当处以烹刑。”伍封点头道:“那么在下便烹杀此人好了。” 闾邱明满头满脸大汗,出案跪倒,痛哭流涕道:“龙伯、相国手下留情,这人既有此玉,必是犬子闾申!”殿上一片哗然,众臣都知道鲍琴杀了闾申、以至鲍家没落之事,不料这中间竟然大有隐情。 伍封道:“你不是说闾申被鲍琴杀了么?怎么又出来一个闾申?”闾邱明迫不得已,这才将他借修长城之际贪括金帛被鲍息发现、自己与儿子闾申吵架、闾申离家出走,而田豹又如何胁他嫁祸鲍琴的事一一说出来,又说田豹借此要胁,不仅逼他吐出所贪金帛,连他闾家的祖业也被勒索了大半。 殿上众臣无不叱骂,均道堂堂大臣竟然如此无耻,居然用上嫁祸、勒索的卑鄙手段,委实可恶。他们这一顿斥骂,一来是为了巴结伍封,二来是借此表示与闾邱明无甚关系,反正这闾邱明今日说出这些事,他闾家便算完蛋了,得罪了也无妨。 宗楼叹道:“在下早觉鲍家世代清名,鲍琴要真是杀了人,鲍大司马肯定会绑缚上殿向国君和相国请罪,怎会一力维护其子?”田成也点头道:“鲍家的确十分冤枉,闾司空大有责任。” 一个侍卫走过来,向伍封说了几句话,伍封点头道:“带他们进来。”不一会儿,鲍琴、鲍笛、闾申都进殿来。闾申见其父正跪在殿中,叫道:“父亲!”抢了上前。闾申一把将他抱住,父子二人抱头痛哭。鲍琴和鲍笛到了伍封身边,气愤愤看着闾邱明。 正在这时,侍卫来说国君升殿。众人立刻起身上殿,田恒让侍卫将闾氏父子押上殿去,又叫鲍琴鲍笛跟了上殿,站在众臣之尾。齐平公正在殿中坐定,田恒自然是赶忙上前,奏知鲍家之冤、闾氏之贪、田豹之害,群臣七嘴八舌,无不显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均道一定要为鲍家洗冤,还要追擒田豹、重惩闾氏。 齐平公点头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相国和封儿以为如何?”鲍息原是大司马,眼下这大司马已经由田盘当上了,伍封怕田恒有所误会,道:“鲍家自当洗冤正名,但鲍大司马亡故,二子鲍琴、鲍笛既不谙军事,又无军功,自不能继任大司马之职。依微臣之见,国君还是另外赐爵,以嘉奖鲍家数百年之忠义为国。” 田恒正合心意,道:“田逆、田豹畏罪而逃,右司马、左司马二职空缺,眼下大敌当前,军中除乏主将,龙伯和鲍氏正好任右司马和左司马,鲍琴为长子,便由鲍琴任左司马吧。”眼下他是一力拉笼伍封,又碍于情势,是以甘心让出了左右司马来。 众臣均道:“相国所议极当。”伍封摇头道:“鲍家世代为国,鲍琴可任左司马,右司马暂可空缺,微臣便不必任职了。微臣今日便向国君辞归,将下卿之爵和征夷大将军这官职并皆辞去。”众臣大感愕然,想不到这人年纪轻轻,竟然甘心退隐,虽然他是天子所封的龙伯,但毕竟是个虚爵,并无实地,怎比得上在齐国为官?他们都以为伍封是谦让之辞,纷纷道:“龙伯是齐国柱石,年纪轻轻怎就能辞归?”伍封道:“诸公一番好意,在下心里怎不明白?不过各位放心,在下是国君之婿,国中若真有事,自然是万死不辞,如今越人入寇,在下自会等到退敌之后再走。” 齐平公却了解伍封的心意,伍封唯有在外面,才能牵制田氏,若长年在国,早晚与田氏冲突,何况今日先辞了官爵,田恒便不会耽心他与田氏争权,能放心与伍封联手,决战越军。齐平公这么想着,点头道:“封儿是天子所赐的龙伯国之君,再在齐国任职也不合适。不过那莱夷六百里地是妙儿的嫁妆,也是封儿邑地,封儿仍食齐粟,还是我齐人,当忠于齐事。” 众臣这才听明白,原来伍封的确是辞去官职,只在齐国保有六百里邑地,算是个闲散贵族,日后不再参与国政。其实伍封本想连莱夷之地也不要,免得两地牵挂奔波,后来想着莱夷之民好不容易才和平共处,自己抽身一走,不知道又成何结局,才没说交还邑地的事。 田恒点头道:“这样也好,龙伯身为伯爵,与郑、秦等国之君相若,何况龙伯在扶桑平定诸夷,为天子创立了龙伯之国,实则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再与我们站立殿上,委实令吾等汗颜。眼下对越之战,当以龙伯为主将,吾等不论是大司马还是上卿,都不如龙伯一国之君的身份高贵,是以该奉龙伯之令。”他是个聪明人,伍封摆明了说打完这仗,齐国的事便不管了,还怎会与田氏争斗。既然伍封话说到这份上,自己投桃报李,也该放手让他打这一仗。话说回来,眼下越人厉害无比,自己父子与勾践前后十仗左右,尽数大败,齐军伤亡惨重,谁还有破越之策?伍封新破文种,锐气正盛,或者只有他才能破越退敌。自己此刻还斤斤计较的话,齐国一灭,田氏一家也就完了。勾践灭吴之后,原来的吴臣无一被任用,尽皆褫夺邑地,贬为庶人,又怎会善待田氏?是以出言,将齐国军权尽数交给伍封指挥。 众臣心道:“原来这人真的在海外创立了家国,怪不得不在乎齐国右司马这样的高官了!”一时间羡慕有之、嫉妒有之、好奇有之、崇拜有之,各有其不同的心态。不过还是以羡慕者居多,须知伍封本来只是个虚爵,不料真被他找了块地当上诸侯,不管地域大小,就算只有数十里,也是一国之君,好过在任一大国当臣属。 田恒又道:“闾邱明父子太不像话,理当尽灭其家。”这也是世间常事,虽然闾申无甚罪责,但其父罪责甚大,做子女的也跟着受过,不灭其三族、九族已经算是天大的恩惠了。伍封忙道:“这事情得分清楚些,闾邱明为恶在后,闾申离家出走在先,是以闾邱明之罪算不到闾申头上。闾家怎么说也是齐国大夫之家,为国效力多年,闾邱明也算是为国征战过的,尽灭其家也不好。” 连齐平公也想不到伍封还会为闾家说好话,奇道:“封儿以为该如何处置?”伍封道:“眼下大战在即,军前需要人手。以微臣之见,闾邱明罪不可恕,念他为将出身,便罚在军前为一小卒,为国效力。如果有功,便视其功减其罪责,立了大功,便免了其罪罚。闾申出身大夫之家,多少学过兵战,又向子剑学过剑术,可继承闾氏。然而闾氏没落,闾申如果想重兴闾家,便随微臣到军中去任一伍长,如果有功,国君便因功授职。”本来闾氏因此便没了,伍封此议,实则给了闾氏一条重兴的出路。 众人见伍封不计私仇,连闾氏父子也放过,尽皆感叹。齐平公问田恒道:“相国以为如何?”田恒也觉得伍封仁厚,心道:“此人表面霸道,实则宽厚,怎能在朝堂之上长盛不衰?以他的性子,就算我不算计他,早晚必被他人所害,怪不得他要退避海外了。”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 齐平公道:“既然如此,寡人便赐鲍琴为左司马,鲍氏邑地尽皆赐还,令市中诸吏传言百姓,为鲍氏洗冤。闾邱明贬为小卒,闾申任军中伍长,由封儿安排军中差事。”鲍琴、鲍笛、闾邱明和闾申都叩头谢恩,鲍笛和闾氏父子退了出去,鲍琴是新任的左司马,便留在殿上议事。 齐平公道:“眼下越军入寇,战事避免不了,便由封儿任齐国三军主帅,相国和大司马田盘、左司马鲍琴同参军机,田成、宗楼任军中之将,各位务要奋勇破敌,击退越人,保我大齐社稷。一切以战事为先,其余众臣或负责粮草调度,或负责兵甲武具,俱听候封儿调用。”众人齐声领命。 伍封又请齐平公封赏镇莱关之役立功的将士,其余临淄的将士几番苦战,虽然战败了,但杀敌立功的仍须奖赏。齐平公让伍封和田恒各呈上立功者的名单,一一封赏,譬如公冶长、冉雍封城大夫,鲍兴、赵悦、蒙猎封为城司马,鲍宁立功最著,可惜夫妇阵亡,追赐为大夫,由其子伯乐继承,其余阵亡的将士如公输问、墨爱、慕元也都追赐司马,赏金无算。田恒所报之人也都有封赏,大致与公冶长等人相同。 齐平公道:“越人大举入寇,泗上诸国尽降,寡人见数战不利,分派使者前往宋、卫、鲁、郑、燕国、中山求援,又派使往楚国去,望楚王能守旧约,共破越军,晋国与齐国向来不睦,寡人仍派了使者去求援。按理说列国如派援军,也该赶到齐国了,然而至今无一兵一卒前来,不知何故。”田恒道:“鲁国自顾不暇,困守曲阜,一时来不了便罢,卫国出公得齐之力甚多,竟然也不派援军来,委实可恶。” 伍封道:“当年卫庄公死了,卫人立般师,我们攻卫执般师,却不等卫出公回来,另立了卫君起。其后卫国石圃逐起自立,卫出公回国逐石圃复位。卫出公定是恨我们不迎他回国,而立了卫君起,是以不愿意派援军助齐。”田恒道:“或是如此,那郑国与我们也有旧约,此约还是龙伯从中周旋,为何郑君也不怕援军来?”伍封苦笑道:“郑君与齐立约,是鉴于晋国势大,我们又与楚国有约,才会如此。它是想借齐国来助它,眼下越国势大,郑国地小兵少,轻易怎敢前来?” 齐平公道:“那么宋国、楚国、晋国呢?”伍封道:“宋国有桓魋之事,得罪了赵氏,晋人不动,宋国必不敢出;晋国四家争权,情势极为敏感;楚国是此战最大的变数,楚若助越,情势便有些不妙,楚能助齐,越人必败无疑。然而越国却不理会楚在其后,起倾国之兵北上,或是与楚国有何约定。” 众人脸上变色,均觉不妙。田恒皱眉道:“是了,中山之王受龙伯大恩,如果龙伯派使相求,当会派援军来吧?”伍封叹道:“最麻烦的便是剑中圣人支离益在越营中,中山王的丈夫是柳下跖,这柳下跖是支离益的弟子,怎敢与乃师交战?”田恒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列国都眼巴巴瞧着我们与越人决一死战了?”伍封摇头道:“不然,齐越大战,于列国都是可趁之机,秦国、巴蜀远不可及,自然不会在意,其余各国必定心下盘算,都想着如何从中取利。是以就算我们没有援军,越国未必没有。勾践以得胜之师,久驻盖城发,想必是无一举灭齐的把握,待其援军。这列国之事十分复杂,我们能够派使者出去,勾践未必不会,说不定他会以齐地与诸国交易,约伐齐国。” 这一次连田恒也脸色大变:“越人还有援军?”伍封道:“以在下之见,列国不动则已,真有大军出动,中山、卫国必助越人,燕国、郑国当助我齐国。”田恒道:“可燕国、郑国的援军并没有来。” 伍封道:“这并非使者不力,而是未得其法之故。燕国向来依仗齐国,齐国有事,一般会南下相助。燕国之政,世子克最能说得上话。他与在下交好,原知道有人欲加害在下,一直未得在下消息,是以疑心齐国内政不睦,就算引军相助,只怕齐国也败,是以不敢来援,以免越国破齐之后,北上燕国。在下回莱夷之际,立刻派人往燕国找世子克,只要他得知在下平安,便会说动燕君,派遣援军。”齐平公喜道:“幸亏封儿与燕世子交好!” 伍封苦笑道:“国君将微臣看得太重要了,燕国怎会因微臣与世子克的私交而决定兵革之事?其实燕国上下一定十分矛盾,它并不愿意得罪齐国。如果派兵南下,又怕齐败后被越国相攻,不派兵来,又怕齐国胜了,追问其不救之责。燕国的世子克对微臣还算有点信心,只要得知微臣回了齐国,便能助他下这个决心。” 田恒点头道:“这就好了,龙伯又怎么知道郑国一定会派军来援?”伍封道:“其实越国能否灭齐,郑国并不在意,只因齐国、越国与郑国相距颇远,中间有鲁、卫、宋、楚之地隔绝。只要不得罪晋楚,郑人对其它各国并不怎么在意。是以无论是齐国还是越国派使去,他都不会出兵。在下也派了使者往郑国去,不过这使者不是求见郑君,而是求见郑国的君夫人。郑君夫人是胡姬,她被立为君夫人,在下算是少有绵力,另外在下与她外家也有交情。各位试想,胡姬能使得郑君立她为夫人,想必是十分有手段,在政事上能说动郑君。在下派使向她求援,她必定会说动郑君,派援军前来助齐。就算此战齐国败了,郑国也不怕越国会攻伐,一来隔了鲁、宋、卫等国,二来他处在楚、晋之间,这两个大国怎也不会容忍越国灭了郑国去,勾践也不会蠢笨至此,为一郑国而得罪楚晋。再加上郑宋旧仇甚深,郑弱于宋,宋人助越,郑人正好借齐人之人报仇。在下派人向郑君夫人细说此中利害,是以必能成功。” 齐平公问道:“为何中山、卫国会相助越国?”伍封道:“中山向来与齐国交好,中山王夫妇颇重情义,未必愿意与齐国和微臣为敌。可惜中山王夫中山君柳下跖是剑中圣支离益的弟子,只要支离益派了人去,中山便会起兵相助,他们助的是支离益,实则也助了越国。卫国本来不欲对付齐国,然而那卫君起被石圃逐走,养于齐国,卫出公心有猜忌,总以为齐国会派兵助卫君起,是以会派兵助越。” 田恒沉吟道:“如果我们杀了卫君起,是否能退卫国之兵?”伍封摇头道:“大军发动,就算我们杀了卫君起,卫出公也不会退兵。何况这么一来,齐国失信于卫君起,连一个人也保不住,传出去日后便没有人信得过齐国了。” 齐平公道:“其余之国如何?”伍封道:“其余之国,全看晋楚二国的态度,或随晋、或依楚。晋国多半会助越,是以宋国也会看晋人脸色,随晋伐齐。”田恒吃了一惊,道:“本相专派了人去说动晋国赵氏,按赵氏与齐国之亲,就算不助齐国,也不必助越国去。”伍封摇头道:“晋齐之间并不相睦,常有战事,晋事又在于四卿而非赵氏一家。赵氏灭代,仍不及智氏势大。事情也坏在赵氏灭代之举上,眼下赵氏实力大增,智、韩、魏必定不悦,如今齐越有战事,智、韩、魏三家多半会以晋师助越,借此使赵氏与齐国交恶,减赵氏之外援。赵氏一家怎敌三家?晋定公亡有三年,晋人三年未动,眼下便可派士卒攻伐。晋师一出,定会派人往宋,约宋同进。宋国与晋国结盟以抗楚国,自然是唯晋之命是从,也会派兵跟随。” 众臣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其余各国尚好,这晋人委实势大,有他们助越,齐国便大为凶险了。 伍封看了一下众臣,道:“齐国还有一个外援,便是楚国。在下也派使者往楚国,因齐楚有约在先,楚王与在下又有亲,当能说动楚国助齐,何况楚晋向来敌对,晋若助越,楚人便会助齐。唯可虑者,楚王年轻,战事多委于叶公子高,想必会让叶公为将。这叶公是个极狡猾之人,行事不尚信义,全在实利。这人有些尾大不掉,如果是他引军,多半会引大军观望,就算是楚王相催,他不会轻易参战。如果这人死了,楚王便会另使人为将,如此楚师参战便容易得多。”田恒愕然道:“莫非龙伯有刺杀叶公之意?”伍封点头道:“在下原有此意,但就怕这么一来,激起楚人之怒,反助越国。只盼楚王亲自领兵,在下才有把握说动楚师相助。在下也派人往成周求见天子,请天子派使斡旋,勾践如果想争霸主之名,便请天子赐他衮冕、彤弓、圭璧、弧矢,如果能用个虚名而缓其兵革,天子固然有面子,齐越两国之民也因此少了骨肉离别之苦。” 众人听他分析列国之情,头头是道,寻思此人这些年游遍诸国,对列国之事十分了解,又与列国有些交情,如此推断大有道理。又见他甫回齐国,便自出金帛,派了若干使者往各国去,忠君爱国之心委实令人叹服。 伍封道:“援军这些日或会来,不过齐军当先作防备,在下一路上盘算过,越军占据盖城,深入沂淄,使齐国呈分裂之势,便如人的手掌心被刺穿了,再难握拳。越人深知此地之要,是以决不会另寻它为驻兵。我们要与越人作战,当先占要地,逼迫盖城,使越人与我们决战。” 田恒道:“眼下国中有二议,一说尽早与越军决战,一说死守临淄,各有其理,悬而未决。龙伯赞成何议?”伍封道:“出城决战!” 田恒皱眉道:“临淄城高墙厚,池深濠阔,又有牛山、淄水为凭,我们如果死守临淄,越军未必能攻下,为何定要出城迎战?”伍封心道:“原来你赞成死守临淄。”叹道:“勾践伐吴,夫差便是死守吴都,越军在吴都之南建一越城,再四下掠地,吴人守城三年,终于城破国亡,是以守城之举甚是被动。越军如果大军围城,派人四下夺取齐地,就食于齐,齐国就算支持十年,终也会城破国亡。越军迁都琅琊,本就不怕齐人据险死守。” 田盘道:“既然如此,我们大军出城,越军又怎会出城决战呢?在下也觉得尽早决战为好,就怕勾践会以灭吴之法,慢慢相攻,作为长久之计。” 伍封点头道:“大司马所言极有道理。不过越军人多,齐军人少,是以勾践此刻决不会着意一城一地,他虽不怕我们据险坚守,但早一日灭齐总是好的。何况他灭吴而来,连战皆胜,锐气正盛,不免视齐人如无物,就算他以前有围城之意,如今也不想旷日持久拖下去了。而且鲁在其背,楚在其后,勾践多少也有些顾忌,只要楚人一动,他非要觅我们决战不可,以在下之见,楚人必然早就动了,只是还未及来,勾践在楚国必有细作,怎会不知?我们预先出城,他正合心意。越人与齐国决战,他们如果一战而胜,齐国亡之有日,反之他们败了,我们再夺盖城,便可列境收兵,集大军将越人尽数逐离齐境。” 众人都不住点头,伍封道:“不论我们是决战还是死守,于双方各有利弊,久拖之下,最受损失的便是齐国。我们士卒虽少,也必须尽快将越人逐走才是。”齐平公点头道:“寡人以为尽早决战最好,田相以为如何?”田恒沉吟良久,点了点头。齐平公道:“既然如此,诸公便不必再有争执,一切以决战为虑。” 伍封道:“越人兵驻盖城,大有地利。我们要迫他交战,唯有大军南下,夺取徐州。”田盘击掌道:“龙伯此议极合兵法!徐州被越人所夺,齐国南线尽归越人。如今勾践大军在盖城,徐州必然空虚,我们若是夺下徐州,再得长城之利,越人便断了后路。”田恒点头道:“越军比齐军人多,我们若能夺下徐州,便有两城之利,大军由临淄到徐州,不过半日行程,人少也足以破敌。” 伍封道:“勾践、范蠡、文种精通兵法,就怕这徐州不易拿下,我们需得有个照应。临淄、徐州和盖城之间,其要害之地莫过于龙口,此地离临淄只五十里,形如咽喉,左依山、右傍水,进可攻、退可守,便于用兵。何况此处是在下昔日之居伍堡,构建甚奇,在下当年新立都辅军,将都辅军大营设在伍堡四周,将伍堡包了进去。这座大营是在下设计、闾邱明所建,一直未能用上,如今便可驻扎大军。越人要由盖城而上,龙口的伍堡和都辅大营是其必经之地。国君,微臣想与鲍琴率万人前往龙口,策应临淄、徐州二城,勾践如果回军救徐州,臣便在背后邀击。更要紧的,是怕勾践东退琅琊,臣在龙口,正是东往莱夷琅琊的大道之旁,只要勾践东退,臣便能赶上击之,受他不能安然进琅琊之城。” 齐平公点头道:“这伍堡是令堂依伍子胥遗法所建,寡人曾经去过,果然是坚固无比。封儿居此多年,周围地形熟悉无比,大占便宜。”伍封道:“在下想请国君移驾伍堡,勾践亲率大军前来,国君亦当亲临前阵,以振齐人之心。”齐平公怔了怔,点头道:“封儿既为主将,寡人便遵令往伍堡。寡人是否可带貂儿和积儿去呢?” 众人不禁微笑,伍封笑道:“这是自然。微臣之所以要请国君移驾,便因为越营中支离益、颜不疑二人之故,这二人是天下间最厉害的刺客,万一战事紧张,勾践说不定会使他们行刺国君。国君如有闪失,齐军士气急堕,此役不战而败。”齐平公与众臣都大吃一惊,伍封道:“伍堡中构建颇奇,不熟悉堡中情形,决难闯入,就算支离益进去也难得手,是以国君非得暂居此堡不可,田相也可将令孙田白移居堡中,一来与世子积为伴,二来可安大司马之心。诸公也可将幼小移入,以防支离益、颜不疑到临淄偷取小儿,要胁诸公,逼各位效仿伯嚭。” 田恒点头道:“龙伯果然仔细,本相倒忘了支离益和颜不疑二人,便让白儿到伍堡去,本相才能放心。”伍封又道:“微臣由高唐带来的一万士卒,可使鲍琴为将,列为中军,随我往龙口。临淄三万余人可分为三军,每军万余人,请田相引一军守住临淄,大司马田盘领其余人为左右二军,南下夺徐州。” 齐平公怔了怔,道:“越军人数比我们多,我们分兵为四,岂非犯了兵家之忌?”田恒笑道:“在勾践眼中,我们是犯了兵家大忌,须不知我们大军分扎三处,看似为三,实则为一。有龙伯的中军在龙口、盘儿的左右二军在徐州,三军互相照应,再有本相的万人在临淄为外援,便如三支长矛指住了越人,勾践非惊不可。”田盘点头道:“有我们四军在,勾践若想在半日内攻破临淄、龙口或徐州任一地都不可能,任一地半日不下,接应便至,越人自不能得手。” 伍封笑道:“微臣正是想四军来往接应,环环相扣,一击而四动,等闲不可攻破。造成勾践三面受敌之势,进退两难。” 田恒、田盘、鲍琴尽皆领命。众臣见这三人之间,以鲍琴最弱,他并无战阵经验,胆气也弱,不过他领的是中军,有伍封在侧,这中军实由伍封亲领,自然无妨。这是伍封故意为之,须知这鲍琴虽任左司马,并非因为他是军中宿将,而是看在鲍息之面才获此职。日后鲍氏要在齐国兴盛,除了伍封交给他的这支人马外,鲍琴也要立些战功才行。到时伍封巧作安排,让鲍琴立几个功劳,鲍氏这左司马方能长久当下去。 伍封又安排其余诸臣,何人负责兵甲器具、何人负责粮草转运、何人准备犒援之金帛、何人专事列国外交,又道:“齐军人手不足,微臣有个主意,想请国君和田相下一道令,由国中死囚中挑一些精壮之人,依闾邱明父子的方法发往中军帐前,论功减罪。这些人奋进则生,退则受死,或能奋勇。”田恒点头道:“龙伯此计甚好,便这么办。眼下莱夷一带打通了,本相派人往各地收兵,或者还可以招集些士卒,发往阵前供龙伯使用。” 众人依伍封之令,准备一日,当晚伍封仍宿宫中,教田白巫氏秘技口诀,这口诀甚短,伍封逼他背得烂熟方让他睡下。 第六十二章 其马蹻蹻,其音昭昭 次日齐平公和伍封引中军出发,齐赴伍堡和都辅军大营,田恒田盘父子却要整兵两日,伍封暗暗叹气,知道这是齐军的弊处,再加上数败之师,退入临淄,自然行伍散乱,虽须整顿,但多日下来,田氏父子仍然不能做到令下立行,看来那三万多人比不得自己这支生力军。遂约好三日后田盘率二万余人南下徐州,田恒自引万人守临淄不提。 伍堡正在都辅大营之中,伍封本来送给了鲍息,鲍息亡后,鲍琴鲍笛将母亲带往莱夷,这伍堡便空了下来,齐平公和田貂儿带着大批寺人、宫女、侍女移居堡内。要论对伍堡之熟悉,自然无人比得上伍封,伍封亲自安排齐平公、田貂儿和姜积、田白的居室,齐国诸臣中也有人将幼子送入伍堡。伍封指挥各处侍卫守住要地,并派鲍笛暂时统领侍卫,顺便兼任传令之使。三军粮草都移于堡中,便不怕支离益、颜不疑之类的高手来偷营烧粮。况且鲍笛身手不弱,尤其是空手格击之术,齐军中恐怕无人可及,当侍卫之类是最恰当不过。这都辅大营是伍封一手构画出来,三军分列,安排得井井有条,伍封派人设拒马、扎鹿角、埋瓮听,不一而足。 当晚伍封将鲍琴、赵悦、蒙猎三人叫来,先向赵悦和蒙猎二人深深一揖,赵蒙二人连忙跪倒,口称不敢,伍封将二人扶起来,道:“赵兄、蒙兄,我这侄子小琴并无军旅经验,如今他当这左司马,甚是不堪其职,本来军情紧急,不该用他这毫无经验之人为一军之将,但如此时刻,如不让他立点战功,日后便再无机会了。我这是看在息大哥面上不得不为,纯是一番私心。你们二位练兵多年,现为小琴的副将,日后请多多指点他,别让他出了差错。”伍封寻思,赵悦、蒙猎二人兵法虽不及鲍宁、勇猛又不及鲍兴,但以军中经验而论,家臣中当以这二人为首。鲍琴和鲍笛这些年不知不觉间武技大进,不仅胜过赵蒙二人,连鲍息也比不上他们二人,武技虽然不错了,最缺的便是经验,若有这二人相助,自己便放心得多了。 赵悦道:“小人自当拼死相助,龙伯尽管放心。”蒙猎道:“小人们受龙伯大恩,无以为报,左司马既是主将,又是龙伯之侄,小人们若不全力维护,还算人吗?”伍封叹道:“多谢二位。小琴,赵兄和蒙兄是军中宿将,此后你当以兄视之,多学本事,别出错致败,丢了息大哥的脸。”鲍琴点头道:“二叔放心。” 伍封道:“日后我要往扶桑去,这莱夷之地虽有外父、冉先生、姊夫代为打理,你这左司马也要多加看护才是。”又对赵悦、蒙猎道:“我想请赵兄蒙兄留在小琴身边,日后便算鲍府中人,二位以为如何?”赵悦和蒙猎对视一眼,点头道:“既然龙伯重托,小人们万死不辞。” 鲍琴道:“二叔,小琴倒有个主意,想将小笛叫来,与赵将军和蒙将军结为兄弟,日后亲如一家,更好照应。”伍封看了看赵蒙二人,赵悦蒙猎齐声道:“小人是何身份,怎敢高攀?”须知鲍琴鲍笛是世代大夫之家,又与齐平公有些亲属关系,身份高贵,赵悦蒙猎却是士卒出身,身份相差的确甚远,鲍琴愿意与他们结为兄弟,那是给了赵悦和蒙猎天大的面子。 伍封笑道:“这是好事,赵兄和蒙兄不是嫌弃小琴小笛吧?”他将鲍笛叫来,让四人备礼案,结拜为兄弟,赵悦和蒙猎年纪比鲍琴和鲍笛大出不少,二鲍便以兄称之,四人十分亲密。伍封大喜。 如此忙了三日,这日午间伍封等人与齐平公一起在伍堡用饭,田盘的大军南下经过龙口,入堡打了招呼,匆匆而去。田盘走后不久,伍封沉吟道:“我们到龙口三日,勾践必然知道消息。大司马此去,不能出奇不意。小兴儿,你点两千人前去接应,助大司马攻城。”鲍兴领命出去。 到傍晚时,伍封楚月儿二人正与齐平公和田貂儿用饭说话,便听营外远处隐隐传来喊杀之声,伍封面色微变。鲍琴飞跑来道:“大司马南下徐州,在徐州城外遇到越人埋伏,被越人内外相击,大败而退,越人尾追不舍,已到营外不远处。” 伍封大惊:“越人行军为何如此之速?”急忙与楚月儿出了伍堡,率了铁卫,匆匆点了千余士卒,登车出营。便见南方一片火光渐渐移进,人喊马嘶之声传来,片刻间蹄声如雷,慢慢滚将来,田盘引着大军狼狈逃来,只见齐兵丢盔弃甲,兵仗凌乱,如潮水般退来。 伍封吩咐鲍琴率弓箭手在木栅内准备,让开营门,令齐兵入营,自己率军引上去。田盘的兵车上来,他满脸浑尘,摇头叹道:“越人预先在徐州城外埋伏,在下中计闯入,吃了大亏。若非鲍兴这支生力军死命杀开一道缺口,我们大军只怕要伤亡逾半了。”伍封道:“大司马先请入营休息,在下挡住越人。” 齐军大队逃过,鲍兴由在队尾上来,楚月儿见他浑身血迹,忙问道:“小兴儿有没伤着?”鲍兴摇头道:“都是越人的血污,小人没受伤。嘿,越人果然厉害!”此时越军已经近在百余步外。伍封看时,只见越军铜甲明亮,兵车整齐,虽然大军前驰,行列却丝毫不乱,前军打着勾践的大旗。伍封心道:“如此严整之师,必定是勾践的君子之卒!想不到勾践引亲军亲为前锋!”道:“小兴儿先回营去,我和月儿上去杀一阵,挡住勾践。” 当下伍封和楚月儿带了士卒直向越人前队冲杀过去,片刻间兵车撞入了人群,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众人只顾向越人斩杀。越卒十分奋勇,虽然比不得伍封这些人如狼似虎,却也是强悍之极,寸步不退,大队上拥,伍封等人被他们簇拥围困,反而渐渐后退。 正厮杀间,便听左右两方杀声大作,伍封看时,只见左右两侧各有大队越军冲杀上来,右军打着范蠡的旗号,左军打着文种的旗号。勾践这支人马见左右两军围上来,齐声呐喊,声震于天,士气大振。 伍封心道:“今日田盘败退,我们失了先机,士气大挫,更兼人数差得太远,此败已成定局,若再战下去,只怕连铁卫也要陷于越军之手。”当下挥戟大喝退兵。他和楚月儿一戟一矛断后,掩护众人退入营寨,越人还想追时,鲍琴率弓手乱箭齐发,阻住越军。 这时,勾践的王车由军中驰出来,勾践哈哈大笑道:“放箭!”便见越军止住脚步,步卒由后而上,执长干蹲在地上,长干横列如一道矮墙,无数弩手上前,站在长干之后,便听弓弦鸣响,弩矢齐发,箭矢如雨般落入齐营。伍封见这些弩手,心知这必是越军是三千神弩之卒,连忙喝令步卒上前,取长干为墙。步卒还未及赶上时,便听惨叫连声,众弓手倒下无数,齐军弓手身前虽有木栅,但木栅怎挡得住箭矢?片刻间被射倒了许多人。 伍封见状大怒,由铜车厢中取出大铜弩,搭上箭矢,瞧准勾践,猛地一箭射出。他的铜弩携带不便,自从得了乐灵等人的连弩后,铜弩便很少用过,只是放在铜车之中。如今战阵之上,连弩不能及远,勾践离此约有百余步,非用大铜弩不可。 伍封这一箭射出,劲风鸣响,直射勾践面目。勾践正呼喝弩手放箭,猛地里一箭飞来,大吃一惊,躲避未及,眼看要被一箭射中,忽然身旁一刀劈落,正劈在伍封这支箭上,箭裂为二,立时跌落。勾践看时,正是鹿郢挥刀,将箭矢劈开。鹿郢挡在勾践身前,急令驭者将王舆退入旗门。 伍封见此箭不中,叹了口气,弃下了铜弩。此时齐军步卒赶了上来,各执长干,也如越卒般将长干排列如墙,挡在木栅之后。 勾践见齐军虽败,防守却严,一时也无把握攻入齐营,遂下令鸣金收兵,在离齐营三百多步处扎下营寨。 初战便败,齐人士气大挫,伍封劝齐平公宴请众将,齐平公在席上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今日虽然小败,却是因为众寡不敌,并非将士不如越人勇猛。”田盘满脸沮丧,叹道:“越人也是今日才赶到徐州,若非微臣在临淄耽误了两日,当日进兵,当可夺下徐州。”伍封道:“此事也怪不得大司马,今日我们虽败,但让我们看清了越人之虚实。越军人数虽多,可虑者唯其六千君子之卒和三千神弩之兵,余者不足为虑。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夺取徐州之谋便不能行了,这只好暂在龙口与越人相恃,再行谋划。”这时,圉公阳和庖丁刀赶了回来,进帐向伍封禀告军情。 圉公阳道:“文种大败之后,勾践十分不悦,将文种招回盖城,如今重整兵甲,以范蠡领右军、文种领左军,自领中军,闻齐军南下出城,便引军而出,争夺徐州。”伍封细问越军之事,这二人打探得十分清楚,譬如越将有谁、有何本事、性格如何,以及军中有何器具、粮草辎重多少、越人、吴人、夷人关系如何,等等,甚至连勾践每日吃什么菜肴、饮什么酒都弄得清清楚楚。 齐平公等人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二人如此了得,齐齐夸奖。庖丁刀道:“越军防守甚严,小人们好不容易才混到越军中去,虽只当了个小卒,但总算不虚此行。”圉公阳叹道:“唉,也就是越营如此,若是他国的大营,小人们办事恐怕容易多了。”伍封赞道:“你们这也是相当不错了。是了,有没有见到故人?”他指的自然是石朗。 圉公阳点头道:“见到了,一切顺利。嗯,颜不疑和小鹿儿都在营中,但支离益却是昨日方来,原来前些时支离益不在盖城,听说勾践在盖城呆这么久,便是为了等候支离益。小人们知道支离益的厉害,怕被他发现,不敢再留,才会在晚间偷走了。可出营之时被人看见,认了出来,一路追赶,小人们只好大兜圈子,以至此刻才赶回来。”伍封问道:“是颜不疑或鹿郢认出了你们么?” 庖丁刀摇头道:“是卫国大夫石圃,以前在成周见过的,这人眼力甚尖,一下子便被他认出来。”伍封奇道:“石圃怎么在越营?”圉公阳道:“听说他在卫国欲造反,事败而逃,投奔了越国,眼下正在颜不疑帐下为将。”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支离益之前干什么去了?”庖丁刀道:“听说他在越国山中练一支奇兵,如今练成了赶来,不过小人们也没见到这支奇兵在哪里。” 伍封吃了一惊,道:“那日我在吴宫之中听他向越王后说过,还以为他是因发现了我和月儿,托辞出宫时随口乱道,原来还真有这事!此人行事诡秘无常,这支奇兵只怕非同小可!”田盘问道:“既然小阳和小刀未见到这支人马,是否支离益将这奇兵扎在它处?”伍封点头道:“大司马所虑极是。咦,支离益练兵干吗非要到越国山中?”楚月儿在一旁咕咙道:“这人从小与毒蛇为伍,就算他在越国山中觅些毒蛇怪兽练来伤人,也不足为怪。” 伍封猛一击案,大声道:“是了!”众人吃了一惊,都看着他。伍封道:“月儿所言极是,这支奇兵只怕是越国的灵蛇!小笛!”鲍笛现为齐平公的侍卫首领,正在外面守卫,闻声进来,道:“二叔有何吩咐?”伍封道:“你带些人速去临淄市肆,将城中雄黄尽数买来,我有急用。” 鲍笛领命出去,伍封道:“支离益若用毒蛇偷营,军中必然大乱,好在越军未至,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微臣最不放心的是宫中侍卫,他们大多是官宦子弟,以前有子剑先生教以剑术,现在子剑先生亡故了,不免训练不足,养尊处优惯了,万一有刺客前来,派不上多大用场。何况军中将佐不足,下午须操练士卒,考较武技,挑些勇士出来,身手好的充作侍卫和军中将佐。”宫中侍卫原都是田逆他们的人,眼下田逆逃亡,这些侍卫不知道心腹,万一有人生出异心便大为不妙,是以伍封才要借战事之际重选侍卫。 四更时分,鲍笛带人赶了回来,他果然买了无数雄黄,伍封让他带人在营栅各处和各营帐外撒下雄黄,围营挖土坑铺以干燥的松枝,又放了些引火的膏脂,用来防蛇。齐平公和田盘见鲍笛来往甚快,两三个时辰便往临淄一个来回,办好了事情,大为夸奖其不辞辛劳,有乃父之风。 鲍笛道:“二叔,田相在临淄紧闭城门,以防越人偷袭。小侄在临淄见了田相,田相整顿罪囚,约有二三千人可战,欲发往军中。这些人都是些不怕死的家伙,田相怕途中生变,若派士卒押送,又恐临淄有失,不敢抽兵,是以请龙伯派勇士去押解罪囚。”伍封不料田恒畏越至此,暗道:“押几千罪囚,最多用二千人而已,田恒居然连二千人也不敢派出来!临淄城少这二千人又算什么?” 早饭之后,伍封集齐将士,考较体能武技,让鱼儿等铁卫、鲍兴、鲍琴、鲍笛也下场去一显身手。众人之中,以鱼儿和鲍兴最为厉害,其次是石芸等铁卫。经早日一战,鲍兴和铁卫之勇全军皆见,倒没有什么,最令人吃惊的是鲍琴和鲍笛二人。他们的武技是伍封逼迫引诱和妻妾督促下所练,数年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如何,谁知道一比试下来,二人只是不及鲍兴和铁卫,竟然胜过其他人多了。田盘见齐军士卒中有些著名的勇士,在鲍琴和鲍笛剑下都被打得大败,寻思连自己也非其敌手,暗暗吃惊。这二人比试武技时明显的经验不足,若是多与人交手,恐怕还要厉害得多。 在场众人均想:“一向只道这二人生来胆小懦弱、又无本事,原来他们剑术武技高明,只不过平时未显露出来而已。”伍封让鲍琴领一军,又让鲍笛领侍卫,连齐平公在内都觉得二人不堪其责,是看着伍封的面上才没有反对,现在看来,才知道自己太过小觑了鲍琴鲍笛二人。 伍封也没想到鲍琴和鲍笛长进如此之快,这些年来自己虽然教过二人数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间教一两个时辰,不料这二人练之不辍,体力虽不如铁卫,但武技却不弱过他们。 齐平公在一旁十分高兴,赏了鱼儿、鲍兴、铁卫若干金帛,又将鲍琴和鲍笛叫上来,道:“平素寡人也看走眼了,想不到你们的武技如此高明,不愧是鲍家的人!”鲍笛道:“这都是二叔亲自教的,每次时间虽短,臣等还是稍稍练过,几年下来,臣等从未与人比试,今日才知道二叔所教的本事非同小可,只恨平日太过偷懒,未曾苦练。”田盘叹道:“原来是龙伯亲授的本事,怪不得你们二人竟然成了高手!”齐平公呵呵笑道:“田逆走后,侍卫无人统领,自今日始,鲍笛便任郎中令,为寡人掌管侍卫。” 鲍笛大喜施礼,想不到自己兄弟二人少年荒唐,被伍封多番督促,竟能成器,一任左司马,一任郎中令,使齐国鲍家终能威名不堕。伍封由士卒武勇之辈中挑了三千人,充着国君侍卫,由鲍笛指挥,以前的那些侍卫都发到军中,为伍长什长之类的小将佐,如此一来,田氏数年来在齐宫安插的侍卫尽皆被充入军中为卒,因为他们地位比寻常士卒稍高,所以尽为小将佐,以安其心。 伍封让鲍兴上来,命他带一千人赶往临淄,将罪囚押解到营中来。日间伍封指点中军万人,演排五行阵法,忙了半日。 第二天早间,哨探来报:“齐国南面有两只人马入境,打的是宋国和卫国的旗号,宋军有兵车五百乘、卫军有三百乘,声称伐齐。”齐平公叹道:“果然如封儿所料,宋、卫真的相助越人!”伍封面色凝重,道:“宋人助越,只怕晋人的大军也来助越了。嘿,晋人好生可恶!”才这么说时,又一个士卒来报:“齐国西边约有兵车千乘赶来,打的是晋国和智氏的大旗,也称伐齐!”伍封问道:“是智瑶亲自赶来?”那士卒道:“领军的是智瑶,智氏兵车四百乘,另外还有赵无恤、韩虎、魏驹各引二百乘,四家大军合在一起。” 众人一连数惊,尤其是晋人竟派了兵车千乘由四卿亲自率领而来,非同小可,连田盘也心下忐忑,道:“这……这可有些不妙!”伍封道:“我们的援军早晚也该到了。” 果然在下午时,士卒来报:“燕国和郑国各派了兵车三百乘来援,两军已入国境,正急赶而来。”齐平公叹道:“可惜这二国势弱,派不出多人来!”伍封道:“眼下就看楚国的了!”又有士卒报道:“三千鲜虞骑兵不知道由何处出现,已经直接入了越军大营,是中山派来的敌方援军。”伍封叹道:“三千骑入越营时我们才知道,看来这队鲜虞人的主将是柳下跖,唯有他才有这神出鬼没的行军本事。” 晚饭之际,士卒又来报:“楚国派兵车千乘来援,主将是叶公子高,眼下已至济水之南,在水边列营。”伍封摇头道:“叶公果然有观望之意,不肯上前!不过有楚人的千乘,就算不渡济水,勾践也会大为顾忌。”寻思良久,写了个竹简:“楚越相交,便如刀剑互错,必难并存;楚齐相远,隔水而望山,欲害而不得。故楚可兼地得越,而不可隔国有齐。楚伐越,得地;楚侵齐,无益。孰者为利,智者当知。庶人臣妾亦知守约,大国君子岂可无信。望公能守楚齐之约,共抗暴越,齐因楚而一国安,楚因齐而得江淮。不亦乐乎?”给齐平公看过后,派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送往叶公的大营而去。 齐平公和田盘等人见列国之事尽如伍封所预料,佩服之余,也皆骇然。 白天伍封在巢车上细观三里外越军大营,只见旌旗林立,壁垒森森,营帐整整齐齐,士卒络绎不绝地往来巡哨,看了许久,觉得越军大营无懈可可击,寻思勾践、范蠡、文种果然极擅用兵,单看这立营寨的方法,便比叶公、田豹、甘成、桓魋等人要高明许多。 晚间伍封在伍堡教田白、姜积巫氏秘术,田白练之甚勤,但姜积却十分顽皮,无法安静练之,伍封心道:“积儿不是个练武的料子!”只好教他几招剑术,看着他们练一了个多时辰,这才到堂上去,与齐平公和田貂儿说话。伍封向他们说起这些年的经厉,说些东胡、楼烦、肃慎人的事,齐平公和田貂儿大感兴趣,正说得高兴,鲍笛飞跑来报:“国君、君夫人、龙伯,营内忽然骚乱,不知何故。”伍封吃一了惊,连忙起身出堡,齐平公、田貂儿和鲍笛也跟了出来,便听营内一片哗然,仿佛遇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 伍封大怒喝斥,又派人往左右二营中弹压,中军营立时安静下来,可左右二人依然是骚乱不止。伍封心道:“中军营有我的亲卫勇士为小将佐领,听我的号令,左右二营向来是田氏所辖,我的号令便不大管用,这事有些不妙!”他叫来一个士卒细问骚乱缘故,那士卒面有惊悸之色,道:“营前忽然涌出无数毒蛇,均蜿蜒往营内游来,十分可怖!” 伍封笑道:“这就是支离益的奇兵了!嘿,越军今日才移营前来,便用此策来惊扰我军,想是勾践有些沉不住气!”他回头对齐平公和田貂儿道:“那毒蛇无甚好看,国君和君夫人先回去,等微臣去处置一下。”又对鲍笛道:“小笛你只管防守伍堡,余事不必理会。”他往前走几步,回头问道:“国君和君夫人可曾吃过蛇羹?”齐平公摇头道:“这个寡人倒没吃过。”伍封笑道:“一阵微臣回来,便请国君吃蛇羹,哈哈!” 伍封到了营门之前,果见群蛇涌涌,已经到了木栅之前。这些蛇身长不等,有的只一二尺,有的却有三四处,头尖身黑。营前有不少火堆,这些蛇却避过了火,蜿蜒往营中游动。火光下只见红信如浪,耳闻“丝丝”之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气。 楚月儿带着铁卫到他身边看着,问道:“夫君,我们是否要出去杀这些灵蛇蛇?”伍封笑道:“这个暂用不着,我自有妙法。你们准备好火矢就成。” 木栅前早就挖了一道土坑,里面铺着松权,群蛇由松枝上爬过去,木栅前的雄黄是昨日洒上的,气息已没有刚洒上时浓烈,群蛇到了栅边,被雄黄逼住,停了下来,可前蛇停住,后蛇却依然向前,层层叠在一起,情形十分恐怖,离木栅较近的士卒无不脸露惧色,双脚悄悄后移。 伍封早拿着铁臂连弩,点燃火矢搭上,等群蛇尽数游到松枝之前,一箭向土坑里的松枝射去。楚月儿和铁卫也不住向土坑内射火矢,这些松枝本就十分干燥,再加上里面有引火之物,被火失射上,立时燃起来,火苗四衍,整个营寨前恍然点起了一条火圈。这些灵蛇被阻在雄黄之前,大火又由身下燃起,翻滚穿游,刹那间焦臭扑鼻。 这火烧了半个多时辰,松枝渐渐烧尽,伍封和楚月儿带了铁卫出去,见有未死的蛇便斩杀,铁卫在扶桑训练时便专杀毒蛇,将一山之蛇尽数杀尽,是以格外顺手,他们臂上带着大蟒皮做的护腕,毒蛇避之还来不及,自是不可能反噬伤人。众人在寨外搜寻斩蛇两个多时辰,实在找不到蛇迹,见天已经亮了,这才收兵回营。 伍封对庖丁刀道:“小刀,你带几个人出去觅些蛇尸,做些蛇羹出来,我要请国君尝尝你的蛇羹。”庖丁刀大喜,与圉公阳带了批庖人出营。 伍封让人请齐平公、田貂儿和鲍笛,又唤来军中将领,不多时庖丁刀带着庖人做了许多蛇羹,自然也做了许多其它的菜肴,都端了上来。 有人喜用蛇羹,自然也有人不喜欢,好在案上还有其他菜肴,不致有人无食可吃。鲍琴乐呵呵笑道:“这支离益的奇兵原来就这么回事,被二叔轻轻松松便毁掉了!” 伍封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支离益这蛇兵最是厉害不过,可惜我们先有防备,才会全军覆没。若是被他得手,后果比越人劫寨还严重。群蛇入了大营,咬伤士卒不说,关键是蛇入大营,要捉起来必然是全营大乱,这时越人进攻便难以应付。就算越人不进攻,我们也将蛇捉尽了,士卒还会心有余悸,行军之中,大家都是席地而卧,睡时免不了耽心有蛇溜进来,这还怎能睡着?只要几日下来,人人都会精神萎靡,不战而败。假设我们移营它处,不仅失了锐气,士卒仍然会丧胆,谁知道支离益何时又弄这道道儿?万一勾践他们四下里传言,说是天意属越,以致群蛇伐齐,诸如此类的话一说,愚夫蠢妇怎知道有人能驭蛇为兵?自然有不少人深信齐亡乃是天意了。是以今日灭支离益的蛇兵,胜过杀越军万人!” 鲍琴听得脸色不住变幻,叹道:“听二叔这么一说,才知道支离益这蛇兵可怕,小侄可没想这么多。” 众人细想起来也是色变,若真被支离益得了手,这后果相当严重,说不定这仗从此以后就没法子打了。 田盘道:“龙伯尽灭蛇兵,此功非小。”伍封笑道:“这功劳不是在下的,若非月儿提醒,在下怎想得到支离益驭蛇为兵?”楚月儿笑着摇头:“月儿那是顺嘴说说,算不上功劳。”众人都道:“月公主居功至伟,龙伯这功也不小。” 田貂儿问道:“龙伯和月公主怎么想得到支离益会以蛇为兵?”伍封道:“我们与支离益是老对头了,交手多次,对他的诡异本事颇为了解。”田盘道:“剑中圣人支离益人称天下第一,想必是厉害得紧,不过遇见龙伯和月公主,他这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怕有点名不附实了,哈哈!” 众人自然是谀词如潮,楚月儿却摇头道:“假如某地燃起了熊熊大火,无法逃身,而火中有一处安全之地可藏二人。如果支离益先站在那里,月儿宁愿往火里去,也不愿意与他站在一起!”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楚月儿的本事他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虽然楚月儿未说支离益如何如何厉害,但她打这比方,众人便知道支离益的可怕,远胜过刀山火海。譬如这驭蛇为兵的本事,今日不是亲眼见到,谁能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可怕的事? 经此一役,齐兵士气渐振。伍封道知支离益已经由越国赶来,十分谨慎,派士卒小心提防,多生营火,二十队巡营士卒来往不绝,以防有人偷入大营。他和楚月儿说起当日在大漠中被支离益偷营的事,暗自担忧。这支离益或临风、或钻地,无论以何法来偷袭,都让人防不胜防。数日间白天带中军练五行阵法,时时登巢车观察敌营,晚间亲自四下巡哨,以防支离益和颜不疑二人。 这日一大早,一队人赶入营来,原来是田恒在临淄以及周围几座城中的死囚中,精选了三千精壮男子,编为一队,发到营前供伍封差遣,由鲍兴押解了来。伍封见一路押队的人中,恒善也在其中,这些罪囚未曾缚住手足,问道:“小兴儿,这些人都是死囚,怎么便这么押了来,他们难道在途中不想逃走么?”鲍兴还未说话,恒善在一旁笑道:“田相有法子的,他将这些罪囚的家眷亲友都发到临淄守城,间杂在士卒中看管着,早就说了,只要这些人逃走,便杀其全家老小,这些人自然是不敢有逃走之念。” 伍封怔了怔,点头道:“田相这法子虽然有些不近人情,却十分有效,我正想着将罪囚当士卒来用、如何才能不使他们逃走或投敌的事。田相扣其家眷,我便省了好多烦恼,可以放心用这些人了。”他将这些罪囚编成一队,称为死士,发给革甲利刃,由鲍兴指挥。 这晚四更之时,伍封正与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在寨中巡营,猛听得头顶鹰鸣之声,借着营火之光抬头看时,只见天空中黑乎乎的一只大鸟来回盘旋,奇道:“我们这里有数万人驻扎,营火如炬,声势浩大,什么鸟如此不怕人,竟然到此处来?”楚月儿细看良久,笑道:“好像是计然的那只大鹰。”伍封也认出这鹰来,道:“咦,这只大鹰数年未见,今日怎会到此地来?”楚月儿笑道:“飞禽走兽未必无情,当年我们杀了计然,饱喂了大鹰数日,将它放走,或是来探望我们,也未可知。”伍封笑道:“大鹰与你交情最好,你试将它叫下来试试。” 楚月儿打了个唿哨,向大鹰招手,大鹰果然翩然落了下来,伍封伸出一臂,大鹰落在其臂上,只见它高昂鹰首,仍然如以往般傲慢威猛。伍封笑道:“这大鹰也不早来,前几天支离益布下蛇阵,有大鹰在此,说不定将毒蛇尽数吓回去,反噬越人,岂不大妙?”楚月儿让庖丁刀取了些肉块来,放在地上,大鹰由伍封臂上飞下去,自顾自吃了一堆。 伍封和楚月儿在一旁看着,如见故人般,甚是高兴。大鹰吃饱后,猛地飞起,却向越营飞去,楚月儿忙叫道:“大鹰!”大鹰丝毫不理,飞到越营之前打了个盘旋,转而向北飞去,片刻间消失在夜空之中。 庖丁刀恼道:“这大鹰好生无礼,吃了便走。”圉公阳笑道:“大鹰比不得犬马,数年不见,它还能认出龙伯和小夫人,跑来探望,是相当不容易的了。”伍封点头道:“说得也是。当年我们在晋国时,月儿还养了许多小鹰,后来送给燕儿,燕儿去世后便放了。这些鹰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为何它们不来探我们?” 楚月儿道:“或是我们不懂鹰性、不知其法的缘故。这头大鹰是计然训过的,自然不同。我看这鹰与我们的信鸽差不多,可惜不知道计然训鹰的法子,我们若是得了秘法,说不定可训练出鹰兵出来。支离益能驭蛇为兵,我们若能驭鹰为兵,只怕更厉害些。”伍封笑道:“这个可就难了,就算我有这法子,也没那份心性去训它。” 圉公阳点头道:“鸽是家性,鹰却性野,训起来可就难了。计然当年不知道费了多少时日,再养出这么头大鹰来。鹰眼锐利,用来追寻敌踪最好不过。”庖丁刀道:“当年计然还在鹰脚上绑上铁笄,以防它乱走,可见这鹰极不易训。这大鹰有啥人情?也未必是来探望人,说不定随便飞来,碰巧遇见故人。”圉公阳辩道:“小刀这话就未必对了,你专杀牲畜制肴,自不懂诸禽兽之性。其实牲畜大多不是无情的,我虽只懂些马性,不懂得鹰,但以犬马推之,大鹰未必无恋主之心。说不定它是想来说说话儿、报过讯儿之类,只是语言不通,我们不知道罢了。” 伍封笑道:“小阳这说法倒有趣。大鹰能追寻敌踪,想是对大队人马的移动特别敏感,计然便根据它这性子来训练它,我倒觉得……”,忽然想起一事,连忙登上巢车观敌,只见对方敌营今日的营火格外少些,面色沉重,急忙让庖丁刀飞跑去将鲍兴、鲍琴、鲍笛、赵悦、蒙猎五人叫到大帐,细细吩咐,让楚月儿引着七人匆匆走了。 午间时分,伍封刚用完饭,士卒来报:“勾践带了三百人在外,想请龙伯说话。”伍封点头道:“我去瞧瞧。” 他带着铁卫出营,果见勾践的兵车正等着,当先的兵车上站着越王勾践和剑中圣人支离益,三百士卒一字排开在后。伍封心道:“勾践怕我上前来个擒贼擒王,所以将支离益带在身边,防我偷袭。”驱车迎了上去,离勾践十丈左右停下来,笑道:“大王相招,未知有何指教?” 勾践笑道:“寡人大军北上,一路所向披靡,龙伯偏要螳臂挡车。寡人不忍心龙伯一世英名丧于此地,故特来相劝,龙伯为何不回海上去逍遥自在呢?”伍封听他毫无虚话,一张嘴便开门见山,笑道:“大王说话倒是直率。在下岂是不战而逃之辈?在下是齐臣,自当身赴国难。” 勾践摇头道:“阁下身为龙伯,亦是一国之君,早已经不属齐臣之列,何必为它国拼命?”伍封道:“即便如此,在下也是出身齐国,况且齐侯是在下的外父,大王不守越境,擅兴兵革,灭吴已是坏了天子之制,更引军北上,与齐鲁争地,为公为私,在下都要阻止。” 勾践笑道:“龙伯虽然了得,但也未必是天下无敌,你以区区数万残师怎能抗我越军?若论用兵,阁下未必胜过寡人、范相国、文大夫;若论剑术本事,阁下更不如剑中圣人。如此用兵不足,武勇又有所缺,胜败之数,一见可以推知。”伍封点头道:“大王言之有理,但大丈夫有所不为亦有所必为,即便不敌,在下也要拼死一搏。” 勾践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可惜,龙伯算是天下少见的智勇之士,却不知道大势所趋,竟效困兽犹斗,行此必败之举,委实非智者所为。”伍封微笑道:“究竟孰胜孰负,还在未知之数。天下之强,必有其弱处。文大夫之败、蛇兵之丧,足见越人并非百胜之师。”勾践笑道:“此乃小败,是寡人轻忽了阁下而致,虽败而不影响战局。” 伍封道:“未知范相国、文大夫现在何处?”勾践道:“正在营中,他们忙于军务,龙伯今日只怕是难以见到了。”伍封哈哈大笑,道:“他们未必在营中吧?大王今日于此与在下所话,却暗遣大军饶道西山,想必是由范相国和文大夫亲自领兵,未知是想偷袭临淄、还是想对我大营来个前后夹击呢?”勾践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道:“这个……龙伯怎会知道?” 伍封笑道:“大军出动,要想为人所不知,只怕甚难吧?龙口东面平坦,不利偷袭,西面多山,若是范相国、文大夫率大军蹑行山中,绕往北面,的确是难以抵御的。不瞒大王说,在下早已经驱动大军在山中埋伏,此刻恐怕早已经分出胜负了。嘿嘿,越军虽然悍勇,但毕竟是远征于千里之外,不如齐人熟知地形。在下的旧居便在龙口,这周围数百里地方在下的了如指掌。大王想兴偷袭之师,怎瞒得过在下?” 勾践脸上阴晴不定,心头剧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时便远处马蹄声声,往西看去,果见无数越军一路由西面奔逃而回,渐渐近了,伍封见他们虽然丢盔弃甲而逃,但军中旗帜却不乱,暗赞越军的精悍整齐。远见越军逃入了营寨,这才见数千齐军由后面追赶上来,为首的便是楚月儿和鲍兴,其余还有鲍琴、鲍笛、赵悦、蒙猎、圉公阳、庖丁刀等人,战车辚辚,尘飞如浪。 鲍琴等人高唱凯歌,率大军入营,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三人的这一乘兵车却直接过来。楚月儿远远便笑道:“越军果然想由山中偷往北面去,被我们埋伏山上,箭矢擂木滚石相击,再两面掩杀,果然将他们杀得大败逃回。” 伍封呵呵笑道:“月儿辛苦了!”便听天上鹰鸣之声又起,那头大鹰又飞了回来,在空中打了个盘旋,直落下来,伍封伸出手臂去,大鹰落在他的臂上。 支离益忍不住道:“咦,这头大鹰怎会在你们处?”伍封道:“这本是计然所养,计然死后,大鹰也走了,不过今日忽来探访故人。实不相瞒,若非这头大鹰提醒,在下怎知道你们会兴偷袭之师?” 勾践毕竟是一时枭雄,虽然他的大军败回,心中震骇了片刻,立刻又镇定如恒。奇道:“计然的大鹰,怎会反助你们?”支离益摇头道:“这大鹰是我由小到大亲自训养的,向来交给计然照顾,他赴越之际,偷偷将大鹰也带走,后来他死于龙伯之手,大鹰又回到在下处,代亡之际飞走失散。” 楚月儿愕然道:“原来大鹰是屠龙子训养出来的,老先生这训鹰练蛇的本事可了不起啊!”支离益傲然道:“养鹰之法本是胡人的本事,只不过在下颇有心得,胜过他人,除在下之外,天下间只怕再无人能训养这种桀傲不训的大鹰了!这次我由越国赶来时,设法招呼它来,想必是它路过齐营,偶见故人,才会下去探望。大鹰对地上人马驱动极为敏感,是以在下便以它来查探敌军行踪,不料反而因此暴露了越军的行迹,出人意料!” 他口中轻轻打了个唿哨,大鹰立时由伍封臂上飞起,落到支离益肩头上去。伍封见这大鹰十分听话,暗暗称赞。他们与这大鹰也有过数番接触,但这大鹰总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无人能使唤它,原来是早有主人,只听支离益的使唤。 勾践沉着脸道:“这畜牲令人好生气恼!”支离益点头道:“泄露军机,当斩!”他肩头一抖,大鹰立时离肩而飞,才展开双翅,便见剑光一闪,只听鹰鸣一声,大鹰立时分为两半,跌在伍封车前,鹰血汩汩流出。 伍封大怒,喝道:“大鹰只是个畜牲,你养它这么多年,竟忍心一剑杀了,太过无情了吧!”楚月儿早跃下车去看那大鹰,只见这鹰由背上斩成头尾两截,早已经死了。 支离益摇头道:“龙伯这话说得不对。即便是人,犯了错也该杀了,何况是只扁毛畜牲?再者说了,剑术本是为了杀人伤人之用,若仅是强身健体,何必要练此凶器?吾等练剑之人,便要无情无欲,剑术才能到达极致。” 伍封心中一凛,回想支离益适才这一剑,快捷无比,以自己的眼力居然也没有看出其运剑之法来,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如同一件寒森森的活物掠过一般。如此剑法,虽然未必是剑术极致,但的确是天下第一的身手。他心里想着,手按上了剑柄,寻思是否上前与支离益一决。 支离益笑道:“在下早就想与龙伯一决高下,龙伯如果想此刻决战,那是最好不过。”勾践耽心兵败之势,寻思今日兵败失了锐气,支离益的心情不免大受影响,摇头道:“今日便算了。龙伯靠大鹰之助,侥幸又获一胜,这是运气使然,不算真本事。老先生,我们回去,下次再找他一决高下!” 支离益点了点头,与勾践驭车回去,身后那三百越卒也尽数退回营中。 庖丁刀也跃下车,解下外衣,将大鹰尸体包起来,提着随楚月儿上车,两车也驶回营去。 庖丁刀叹道:“支离益这剑术好生厉害!”伍封愕然道:“咦,小刀的武技想是大有长进,居然也看出支离益的剑术本事来!”庖丁刀摇头道:“小人只见剑光闪过,根本没看见支离益是如何出手的,怎知道其剑术本事?不过小人在庖室中杀鸟禽无数,这鸟禽上生扁毛,内有细小的绒毛,无论是多快的刀剑斩下去,绒毛都会激得四飞,但支离益先见一剑将大鹰斩成两半,却没有一丝绒毛飞起。他那剑又是个并无刃口的蛇形软棒之类,一击两片如同剑切烂泥,可见剑速之快!” 伍封点头道:“他这剑术的确快捷无比,我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的。” 众人回营之后,只见全军因大胜欢腾,伍封鼓励的将士一番,与楚月儿将大鹰安葬在阵亡将士一起,立石刻碑不提。 数日之间,越军也未曾相攻,眼见晋、宋、卫三国大军与越人相聚,营帐相连,单是夜间营火便照亮了半天。这日燕国援军三百乘先赶到,燕军领兵的是世子姬克,以蓟都司马姬非为将,齐平公和伍封带着犒军使者亲自相迎。 齐平公道:“鄙邑被兵,劳烦大国兵革辛苦,寡人甚为感激。”姬克下车道:“齐燕如同兄弟,当年恒公助燕破胡,燕人得齐惠多矣!勾践得吴地千里尚不知足,竟然骚扰大国。父君本想亲领大军相助国君,然有微恙,遂命外臣与司马姬非引兵车三百乘,供国君驱策。”伍封上前笑道:“世子别来无恙乎?”姬克笑道:“得见故人,在下高兴得紧。王姬可好?”伍封道:“王姬甚好,去岁生了一女,母女康健。”姬克笑道:“恭喜恭喜。”伍封请齐平公先回去,自己引着燕军在营右下寨不提。 次日郑军三百乘也赶到了,郑军却是郑声公亲自领军,以游参为将,齐平公早派了犒军使者,照样与伍封相迎。 郑声公与齐平公客套了数句,向伍封道:“数年未见,龙伯风采尤胜当年。”伍封施礼道:“国君亲迎大军前来,委实不易。”郑声公笑道:“不瞒龙伯说,寡人这些年每有新声,便想起龙伯这好朋友来。此番寡人前来,一是助齐破越,二是想与龙伯相聚饮酒,三是想趁机伐宋以报旧仇。”说笑一阵,伍封将郑军引到大营之左,安营下寨,与宋军遥遥相对。 晚间郑声公、姬克、游参、姬非都被齐平公请到伍堡赴宴,郑声公将随军的乐师叫来,奏起新声,伍封见他打仗也带着乐师,暗暗好笑。游参与他还算熟,姬非却是第一次见,此人是燕君亲弟,年纪五十余岁,生得十分精悍。 田盘等人见伍封人缘甚好,这郑声公、姬克与他交情甚厚,似乎两国大军是冲着他才派来援军之样,暗地里也羡慕伍封会交朋友。 伍封身在伍堡,心却在越营,虽然防备森严,但总有些耽心支离益和颜不疑。游参和姬非略坐了坐,便告辞出去,他们身负领兵之责,此来是应个礼而已,自是急于回营,坐镇军中。 这时,一个小卒匆匆进来,向齐平公和伍封禀报:“营外来了二百骑,声称是中山人,来助龙伯。”齐平公愕然道:“中山派了三千骑助越,怎么还有二百骑来助我们?”田盘道:“多半是奸细。”伍封想了想,道:“未必是奸细,或真是柳下跖派来的。”让士卒放他们入营。 过了一会儿,鲍兴引了一将进来,伍封看时,见这人正是招来,又惊又喜,道:“原来是招兄!”招来向齐平公等人施礼之后,道:“中山因支离益多番相催,派军援越,中山君亲领三千骑到越营去。但大王和中山君又念及齐国与中山的旧谊,加上感念与龙伯的交情,遂派小人引二百骑来,助龙伯守帐。” 伍封点头笑道:“这才合乎二哥的性子。他要帮师父,又怎会不帮我?是了,既然你们有大军在越营,我便不好让你们上战场,自己人之间相互厮杀,所以二哥说让你们来‘守帐’,如此便烦招兄带中山铁骑守卫在伍堡四周,不必上战场。伍堡外有招兄的天生夜眼,内有小笛的侍卫,我便放心了许多。” 招来见他毫无猜忌,大喜道:“龙伯还是老样子,果然如中山君所说。小人受龙伯大恩,无以为报,这伍堡便交给小人,只要小人有命在,决不许人闯进伍堡行刺!”伍封让鲍兴将招来带出去,安排他们守卫在伍堡四周。 田盘却有些不大相信,道:“龙伯,中山大军既助越人,却又派二百人来助我们,此事太过古怪。万一他们奉命来作内应,我们岂非引狼入室?”伍封笑道:“中山与齐国素来相睦,当年晋国六卿之乱,齐国、郑国和中山联手助范氏和中行氏如同兄弟之国。再加上在下与中山王、中山君交情甚厚,以兄嫂称之,他们怎会欺我?其实若非支离益在越人处,中山必助齐国。他们能派二百人到齐营相助,已经是十分不易了,这招来是在下旧臣,十分忠心,我们不必猜忌。” 郑声公和姬克不大擅长兵事,只是对伍封格外有信心,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田盘见他们也这么说,随不再说话,寻思:“就算这些中山人作乱,但他们只有二百人,又是守在伍堡之外,未必能有何作用。” 郑声公问道:“龙伯每有战事,月公主必在身边,寡人怎么未见月公主?”伍封笑道:“月儿眼下与铁卫在营中巡查,以防人入营行刺。国君既想见她,在下便派人请她来。”叫一个小卒,让他去将楚月儿请来。 过不多时,楚月儿一身戎装进来,郑声公和姬克与她都是旧识,齐声招呼,尤其是郑声公对她更是十分巴结,伍封心道:“郑国夹在晋楚之间,眼下正附楚国,月儿是楚国公主,怪不得他会如此。” 楚月儿坐在伍封身边,姬克笑道:“军中有大小将佐,这营中巡哨之事,怎要月公主亲自而为?”楚月儿嫣然笑道:“夫君对剑中圣人支离益十分忌惮,怕他或颜不疑入营行刺,数日来都是亲自巡营。今日夫君既有应酬,月儿自当代劳。”郑声公赞道:“月公主是女中豪杰,只怕当日商王那妇好也没公主的本事,寡人好生佩服。” 伍封疑惑道:“说也奇怪,颜不疑虽然厉害,月儿足以应付,但那支离益剑术无双,又善飞行、钻地,用来偷营行刺是最好不过。勾践营中既有支离益这样的天下第一高手,怎不让他来行刺?要是国君被刺,齐军必然大乱,我们多半不战而溃,勾践岂会不知此理论,甘愿要伤损士卒,战场对决?支离益如要偷营行刺,便当在我们初立大营、立足未稳之际,眼下过了好些日子,我们的营防已如壁垒,支离益却毫无动静,岂非奇事?”楚月儿笑道:“夫君,月儿先前巡营之际见到招来,说了几句话,猛地想起一事来。譬如我们耽心支离益和颜不疑行刺,勾践只怕也耽心夫君去行刺。要说行刺之术,夫君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未必不如剑中圣人支离益!” 伍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月儿提醒得是,哈哈!怪不得勾践毫无动静,他是怕我和月儿前去行刺!想是这些天支离益和颜不疑也与我们一样,日日在军中巡哨!”田盘笑道:“这就是高手对阵,双方均知对方的底细,有所顾忌,反而不会轻易出手。若到出手之际,便要一击必中!勾践在盖城数十日未动,非要等支离益赶来后才引军北上,必定是怕了龙伯。”他叹了口气,又道:“虽有郑、燕援军赶来,可越人本就三倍于我,又有晋人的千乘、宋国五百乘和卫国三百乘,势力更胜我们,敌我力量十分悬殊。” 姬克笑道:“大司马勿忧,龙伯用兵天下无敌,每每以少胜多,既能以千人大败文种三万人,又在西山设伏大败越人偷袭之师,如何不能以我们三国之师击退勾践?”郑声公也点头道:“寡人也是这么想,齐侯有此佳婿,大可无忧。”齐平公大笑道:“正是,寡人便从未耽心过。” 伍封见这三人对自己的信心近乎盲目,暗暗苦笑,沉吟道:“看来双方都有所顾忌,这一仗打起来就有些提心吊胆,如能想个法子先杀了支离益,那就最好不过了!”正寻思间,人报圉公阳和庖丁刀回来,伍封急让二人前来,细问他们到楚营送信之事。 庖丁刀道:“叶公得了龙伯的书简,似有所动,命大军过了济水,东北而上,眼下驻扎在离齐、越两军二百里外的泰山脚下,然而他既不打伐越的旗号、也不称伐齐。”圉公阳道:“小人曾在叶公府上多年,素知其性,观其目光闪烁,似乎被龙伯的书简有所打动,却未下决心。小人们离营之时,见到有几个犯了小错的士卒被押着,拟明日午时斩首。” 伍封奇道:“久闻叶公爱惜下属,怎会因小事而处斩士卒?”圉公阳道:“当年小人在叶公府上时,偶也有此情形,一般是他心烦意乱之际,才会十分暴燥。”伍封点头道:“叶公既然因小过而要士卒,想必也是心烦意乱所致,由此可知他仍然未有所决。”忽然心中一动,沉吟片刻,道:“或者我该去见一见叶公。” 庖丁刀道:“小人们回来时撞到一队越人,小人悄悄藏在道边草丛,听他们一路说话,说是鲁军闻说齐人出城,遂由曲阜派柳大惠大夫引了二百乘来相助,可行至中途,却被勾践设下埋伏击溃,几乎全军覆没,也不知道此消息的真假。” 伍封脸色微变,道:“此事多半是真的!我们出城迎战,各国援军四来,鲁国怎会不知?齐国若亡,勾践回师南下,灭鲁轻而易举。鲁国决不会坐视我们与勾践决战,必派兵车相助。何况越人怎知道你们伏在道旁,而故意说给你们听?唉,不知道大哥是否有凶险。” 田盘知道他与柳下惠是结义兄弟,道:“柳下大夫如果亡于战中,越人清理战城便会知道,既然越人不知,柳下大夫想来无恙,只要不被越人擒住便好。”楚月儿虽然也甚为耽心柳下惠的安危,却安慰道:“就算师叔被擒,但二哥柳下跖却在越营,他们兄弟情深,必会保全师叔。” 伍封叹道:“我们知道他们兄弟情深,勾践、支离益难道不知?”楚月儿惊道:“支离益极为精明,说不定他知道二哥与夫君交情好,将师叔藏起来。一是怕二哥求情,二来防二哥念及旧情暗助夫君,以师叔为胁!”伍封心忖这的确大有可能,当下派人急赶往鲁国打探消息,看看柳下惠是否逃了回国。 自从支离益的蛇兵全军覆没以及越军在西山被截杀逃回之后,越营再无动静,也根本没有进攻的迹像。过了数日,齐平公大觉烦闷,在宫中时时大宴群臣,习惯了与人饮宴,在伍堡呆着无聊,自然要想法子排遣,是以过两三日便要设宴请人饮酒。 这晚齐平公又在伍堡设宴,请诸人饮宴,宴罢之后,郑声公和姬克各回己营,伍封让楚月儿先回帐去,自己去找招来饮酒说话。这些天他忙于营中之事,无暇与招来详谈,此刻抽空,特地与招来叙旧。 二人久未见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约莫在三更之时,圉公阳和庖丁刀飞跑了来,庖丁刀道:“龙伯,小夫人适才独身一人离营去了。”伍封大吃一惊:“为什么?” 圉公阳道:“先前营外有个人自称是范相国派来的使者,说鲁国的柳下惠大夫被擒住,勾践怕中山君柳下跖为救其兄而率中山人发难,是以命人将柳下惠大夫悄悄押往朱崖,即刻斩首。小夫人见情况紧急,不及向龙伯禀报,自赶了去,让小人来报讯。” 伍封忙道:“那使者在何处?”庖丁刀道:“这人报讯之后便走了,未曾入营。”伍封呻吟一声,面色大变,道:“糟了,这必是勾践的诡计!范相国怎会派人来报此讯?勾践有何必定要杀害大哥呢?月儿可上当了!不论如何,我先赶往朱崖去瞧瞧。” 当下让庖丁刀和圉公阳陪着,驭车赶往朱崖。这朱崖在龙口之西二十余里处,属西面之山,是个小小的山丘。伍封三人一会儿间便赶到,在朱崖转了数十圈,不仅未见楚月儿,甚至连一个越卒也没见到。 伍封心情越来越沉重,庖丁刀勉强安慰道:“小夫人神勇非凡,必定无恙。”伍封叹道:“可越营中有个剑中圣人支离益,月儿虽勇,但比支离益要差得多了。”圉公阳猛地大哭,道:“如此怎地好?”庖丁刀道:“哼,就算是勾践也未必敢伤害小夫人,否则楚国……”,话未说完,也呜呜地哭起来。 伍封知道他们二人对楚月儿忠心耿耿,叹道:“我们先回去,或者月儿早回营了,也未可知。” 三人又急赶回营,可一问营中,楚月儿却并未回来。伍封一颗心沉了下来,彷徨无措。此刻营中都得知了消息,人人耽心。 鲍兴安慰道:“或者小夫人是走迷了路……”,自觉也难圆其说,叹了口气。齐平公道:“必是勾践的诡计,唉,月儿生性纯净,怎知道人心诡诈?” 伍封忽地垂下泪来,道:“月儿若是有失,我……我……”,却语声哽咽,未说下去。 众人见他额上青筋绽出,心想:“龙伯这主将若是心烦意乱,这一仗还怎么打?”田盘道:“龙伯勿急,就算小夫人被支离益擒住,多半也不会为难她,最多只是困住来要胁龙伯而已,何况小夫人是楚国公主,说不定勾践还想用她来胁逼楚王,助越伐齐。” 伍封知道他言之有理,猛地站起身来,冲出帐外,跳在铜车之上,策马出营,四下里大喊:“月儿!月儿!”只听见声音在旷地上回荡,何曾有楚月儿的答应之声。 众人见他驾着铜车四下里乱跑,口中大呼不已,暗暗耽心。鲍兴等人却知道,伍封虽有三妻四妾,皆十分爱惜,然而人皆有偏心,在他心中,似乎对楚月儿的宠爱更多一些。寻思勾践这计谋十分厉害,若是擒住楚月儿不放,就等于用绳捆住了伍封的双手双脚,令他不敢施展本事。 伍封呼喊了一阵,猛地向越营冲过去,但越军早有防备,箭矢齐发,伍封的铜车根本无法靠近。伍封冲了几次,心内焦燥,猛地里怒发如狂,喝道:“勾践!给我滚出来!”呼喝数声,正准备以行天之术飞入营中,就算支离益在营中等候,或是越营中早设了陷坑,也顾不得了。 他刚刚拔出剑来,还未曾展身,忽见越营中一车出来,到近前看时,却是鹿郢自驾了一车出来。 伍封道:“小鹿,是你!”鹿郢大声道:“特传大王之言,月公主不在营中,龙伯若要闯营,便只好得罪了!”他向伍封眨了眨眼,小声道:“大昆仑!”伍封心内一动,这大昆仑是齐国一座山名,就在这龙口之西七八里外,也属于西山。伍封对该山颇熟,当年他对付伯嚭派来的刺客,曾有两次都是在这大昆仑山中,是以前番能安排楚月儿等人在山中截杀越军。 鹿郢又大声道:“月公主身份高贵,鄙营不敢收藏,信与不信,全在龙伯!”他又眨了眨眼,手在腰间的宝剑上轻拍了数下。鹿郢大声说话,两营的人隐约都能听清,但他小声说“大昆仑”三字,又以手拍剑,除伍封之外,其他人自然是听不着、看不见。 鹿郢说完了话,转过车头入营,伍封心内却十分明白。看鹿郢的神色,楚月儿自然是无恙,否则鹿郢也不是这般眼神了。他说“大昆仑”,是指楚月儿现在大昆仑山中,这自然不是她自己跑去,而是被人擒住,悄悄藏在此山。鹿郢又拍腰间的剑,指的是剑中圣人支离益,那是告诉他支离益也在山中,想必是由他看守着楚月儿。 伍封知道勾践是多疑之人,鹿郢这么冒险与他暗通消息,若让勾践知道便十分不妙。是以故意大声道:“哼!在下决不相信,明日必杀入营中,不见月儿,便斩下勾践的狗头!” 他口中斥骂,将铜车圈回营中,小声对田盘道:“在下知道月儿在何处,此刻去救她,营中烦大司马小心提防。” 田盘不知道他与鹿郢暗通款曲,寻思你怎会知道楚月儿在哪里?见伍封神色匆匆,也没多问。 伍封说了这几句后,立时展身跃起,眨眼间没于夜色之中。 大昆仑离大营仅七八里地,伍封行天之术甚快,一会儿便赶到山中。他知道支离益身怀异术,若有人逼近便立时有所察觉,遂以无境无界之神意掩护,入了山林,悄然往山上去,这山上有个山洞,要想藏人,自然以这山洞最为合适。 行不多久,果然由林外山洞附近透来火光,伍封不敢过份逼近,到林边不远处,悄悄往山洞那边瞧去。 只见一个身影正坐在洞边,这人长发披肩,胡须甚长,夜风猎猎,将他的须发扬起,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山壁上翕翕而动,杀气森森,显得十分诡异,一看这身影,伍封便认出他是支离益。支离益手中正把玩着那口游龙剑,若有所思。 伍封看着支离益手中那剑,便知道楚月儿的确被他们擒住,否则这随身宝剑怎会落到支离益手上? 这山洞只有一个出口,伍封要想入洞救人,便必须过支离益这关,可要对付支离益是件艰难无比的事,他心内盘算,一时间无计可施,猛地想起一事来:“咦,既然勾践用计,想必是用来对付我!却被月儿冒冒失失撞破。他擒住月儿,莫非故意让小鹿引我到大昆仑来?”但想一想鹿郢的神情,似乎又不像,又想:“是了,勾践他们知道我是小鹿的师父,小鹿自然不忍心让月儿受害,勾践或是猜想到小鹿会告诉我月儿的下落,才故意派他找我说话。” 这么一想,心道:“支离益一人想要擒我,又要看守月儿,只怕有些不易,想必这山上还有其他人埋伏。”才想到此处,便听一人的脚步声由山壁另一面移向支离益,那人道:“师祖,这山上并无他人。”正是颜不疑的声音。 支离益叹道:“龙伯或会赶来,可惜此地离大营大近,我们门中又再无高手,柳下跖又要率军,若多几个人便好了。”颜不疑笑道:“以师祖天下无敌的本事,应付这小子容易得很,再加上有徒孙帮手,二人便够,也未必还要其他人来。”支离益摇头道:“由你上次的剑伤可推算这人的剑术本事,眼下他的剑术虽不及我,也离我不甚远。这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不疑切不可轻敌。哼,这人一举毁了我辛辛苦苦练出的蛇兵,我非报此仇不可。”便听楚月儿的声音由山洞内传来:“哼,夫君的厉害之处,你们怎能知道?不要说区区蛇兵,就是你这剑中圣人的名头,早晚也要让给夫君!” 伍封听见楚月儿的声音,心下大定。颜不疑道:“这好似是子华的屠龙剑,怎么在这丫头的手中?”支离益道:“这丫头见过子华,先前我问过她,子华什么也没向她说过。”颜不疑大喜道:“小丫头,子华现在哪里?”楚月儿柔声道:“小华可不能见你。”颜不疑怒道:“为什么?”楚月儿道:“你想见也没法见的。”颜不疑惊道:“怎么?她……出事了么?”楚月儿叹了口气,道:“小华已经死了。”颜不疑尖声道:“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楚月儿柔声道:“我没有骗你,小华是我们安葬的。” 颜不疑怔了怔,忽然怒道:“哼,你再胡说,我先杀了你!”支离益叹道:“这丫头不会骗人,你也不必恼她。她是楚国公主,又最得龙伯宠爱,留着她还大有作用,可伤不得。” 颜不疑忽地叹道:“当初师祖不让子华往越国去便好了。”支离益不悦道:“不疑是责怪我么?”颜不疑道:“徒孙怎敢?”支离益道:“唉,你先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颜不疑道:“是!” 伍封对支离益忌悼之极,不敢轻易冒头,只是听着他们三人说话,由楚月儿说话的语气中,知道她没有受伤,便放了心,脑中不住地盘算如何救她,刹那间想一十七八条计策,可没有一计可以用上。 过了好一会儿,楚月儿道:“喂,屠龙子,你干吗将我手脚绑着?”支离益笑道:“你这丫头十分厉害,天下女子之中,若论武技之高,当以你居首,我可要小心些。”楚月儿哼了一声,道:“你号称天下第一,堂堂的剑中圣人,却用这法子对付我,羞也不羞?”支离益毫不在意,笑道:“当初在北地之时,你两番刺伤我,我今日只是捆住你,算是对得住你了。”楚月儿笑道:“这也说得是。仔细想想,其实你这人颇有气度,还是算不错的了,只是每每与夫君作对,令人好生气恼。” 支离益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不错’。嗯,你这胆量可不小,居然敢对我乱加评价。如果年轻时我撞见你,说不定会娶你为妻,立为王后。”楚月儿呸了一声,旋又格格笑道:“你年轻时我还没出生哩,怎能撞见?”支离益哈哈大笑,道:“哈哈,这话说得是。喂,小丫头,我忽然有个主意,如果你愿意拜我为师,我便放了你。”楚月儿嘻嘻笑道:“就算你不放我,夫君也会救我的,再者说了,月儿是有师父的,你想要我拜师,先得打败我师父再说。” 支离益愕然道:“你师父是谁?”楚月儿道:“这就不好说了。本来我师父是接舆先生,可他不许我教他师父。后来拜了老子为师,接舆师父又变成了师兄。我还有个师父是东皋公,他可是天下神医,无人能及。其实我的武技大多是夫君教的,所以夫君也算得上是月儿的师父。”支离益吃了一惊,道:“你是老子的徒弟?”楚月儿道:“是啊,夫君也是老子的徒弟。”支离益吁了口气,道:“这就最好了,我一直想找老子比试,可来往成周许多次,始终未找到他,后来听说他已经西去。既然龙伯是老子的徒弟,我与他一战更是不可避免了。” 伍封听他们二人唠唠叨叨说话,不禁大摇其头,心想这丫头天生胆大,眼下被人擒住捆在洞中却不思脱身之计,反而不住地与支离益说话,若是少说两句,等支离益睡下后,自己或可以悄入洞中救人。 又听楚月儿问道:“奇怪,你与老子有仇?”支离益默然良久,道:“不是。我自小身患寒疾,行走不便,终日扶杖而行,要不我怎叫支离益呢?九岁之时遇见老子,他传了我一套祛病去疾的法子。当时我们代国为争王位内乱,王族之中时时有人无缘无故就亡故了,老子便教我以杖代剑,传了九招剑术,助我防身。我按那祛病去疾的法子行之三年,终能行走自如,习剑之时,才知道此术不仅能治病,更能大助武技,而这九招剑术更是精奥无比,威力非凡。”楚月儿问道:“你练的是吐纳术么?” 支离益道:“不是吐纳。十八岁时,我剑术大成,纵横北地无敌,其时我王族之中亲族尽被人所害,只余下我和任公子的父亲。当时我杀了篡位的代王,自立为王,又将国内大小官儿全部抄灭九族,所杀多达三千余人。那年又遇见老子,这是我第二次遇见他,当下向他多谢传艺之德。老子说这不算什么,他有套吐纳之术才是真正的神技。我便要拜他为师,学这吐纳之术,老子却说我是个魔胎,生具魔性,无法练之。还说我若要拜他为师,先得除此魔性,遂教了我一个法子,让我在山上东跪七日,以除魔性。我当时十分愤怒,心道就算我是个魔胎,也不至于跪七天便能除掉魔性,这不是存心消遣人么?” 楚月儿道:“不然。你的魔性无非是天性残忍、寡情少义、事事以己为先、太过重视名利,若是由着这性子,再习老子的绝技,早晚必成天下之大患,老子让你跪上七日,你七日间抛却世间虚妄的名利相争,反省己身,或可明白人命珍贵的道理。” 伍封心道:“这丫头言之有理。若是老子听见这话,必然欢喜。” 支离益怔了怔,叹道:“其实我也曾跪了三日,可跪地三日,却有人趁我不在时报仇。任公子那时刚刚出生,他父亲便被人杀了。我一怒之下,又去杀了那可恶家伙,尽灭其家,连他的朋友、认识见过面的人也不放过。此后老子又来过一次,说我魔胎深种,再不可救,早晚会死于他人手中。当时我道:‘除了阁下,谁还能杀我?’老子却道:‘我自然不会动手,但我的弟子中必有动手之人。’他说完走了,我当时便发誓要勤练剑术,打败老子。我就不信天下间除了老子一门之术,便再无它术可学。” 楚月儿道:“原来如此。”支离益道:“任公子自出生便受惊,一直有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便广派人手去请扁鹊,终被我请了扁鹊来,治好了任公子的顽症。与扁鹊说话间,无意中说起楚国的孙叔敖和两头蛇的事,问他两头蛇咬人,是否会同时咬二人。扁鹊说两头蛇只能咬一人,吸人精血,久后幻而为人,若同时咬二人,气血便传自后咬的那人身上。本是无心之问,我忽然悟到以两头蛇取人精气之法,四下寻觅两头蛇,多番相试,终于练成了这门异术。其后我行遍天下,专挑各国有名的高手比试剑术,以两头蛇取其气血,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不过得益最大的却是阳子朱、华子、乌枝鸣三人,那乌枝鸣创了套十三绝剑阵,很是了不起。” 楚月儿叹道:“老子说你生有魔性,的确没有说错。”支离益道:“十年之后,天下间再无敌手。我的剑术根基全部来自老子所授的那九招,是以总是在想,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杀我,必是老子一门的人,遂多次去成周找老子,可始终未能找到他。不过我以蛇吸人精血,那两头蛇剧毒无比,最是凶险不过,非要好生研究蛇性和毒物之用不可,也算有所成就,后来将用毒之法教给了计然,这小子却能发扬光大,毒物之用比我还高明。我还悟了一套‘蜕龙术’出来,只可惜此术阴气太盛,习之久了便不能再行人道,只传了不疑一人。” 颜不疑在旁惊叫一声,道:“师祖,原来你早知道这‘蜕龙术’有这弊处?”支离益道:“此术由我所创,自然知道。”颜不疑语声苦涩,道:“原来……,怪不得此术师祖自己未曾练过,也未传他人。”支离益怒道:“我传你这奇术,莫非是害你不成?”颜不疑默然良久,叹了口气。 一时三人都沉默下来,忽听楚月儿叱道:“干什么?”伍封吃了一惊,探头看时,恰见颜不疑由洞中摔了出来,仿佛是被人扔出来一般。支离益站在洞口,喝道:“早说过不要伤她!此是小惩,再有下次我便杀了你。”颜不疑由地上爬起来,道:“师祖,今日她知道这‘蜕龙术’之事,若不杀了她,日后这事传出去,徒孙怎好见人?”支离益叹了口气,道:“这也算不了什么,这丫头也不是个多口之人。”楚月儿笑道:“别人的私事月儿从不会乱说的,这个你大可以放心。”颜不疑尖声道:“若是龙伯问你呢?”楚月儿道:“夫君问我,我自然会告诉他,我可不能瞒他。”颜不疑怒道:“你……,岂有此理!”又往洞中冲去,才到洞口,却被支离益一把抓住颈口,提了起来,支离益的身材几乎与伍封差不多高,比颜不疑自是高出不少,这么一抓之下,颜不疑在他手中便如一只小鸡一般。 支离益顺手一扔,将颜不疑摔出两丈之外,颜不疑半晌爬不起来,气哼哼道:“我去将这丫头身上的金缕衣解下来,也不行么?”支离益怒道:“不成!这丫头是楚国公主,更是龙伯的妻子!龙伯虽然与我们为敌,但我们也不能下作到碰他的妻室!你啰啰嗦嗦,莫非以为我不敢杀你!”手一挥,那柄游龙剑连剑带鞘激飞出去,“嗤”的一声插在颜不疑的耳边,将颜不疑吓一大跳,再不敢说话。支离益走过去,一把将颜不疑提起来往山壁后走去,口中道:“你给我乖乖地去躺着,没事不要走来!” 伍封见他们二人走开,心忖良机莫失,急忙闪身过去,进入洞中,便听楚月儿笑道:“夫君。”伍封道:“月儿,有没伤着?”洞中虽黑,但他们二人眼能夜视,彼此看得清楚。伍封伸手将楚月儿手脚上的青绳扯断,拉着她出洞便走。楚月儿道:“夫君慢着!”又跑去将游龙剑拔出来,缠在腰间。 也就这么稍一耽搁,便听支离益大喝一声:“休走!”他只第一个字时,声音还在五六丈外,等这第二个字说出来,身影已经只在一丈之外了。剑气森森,其人如剑。 伍封见他身法奇快,暗暗吃惊,道:“月儿快走!”拔出“天照”宝剑来,便听耳边一声剑鸣,支离益手中的蛇剑如一条活蛇般游了过来,直点向他的颈上。伍封长笑一声,挥剑相格,片刻间便交手了十余招。 支离益笑道:“小子,你的剑术大有长进!”这时楚月儿抢身上来,游龙剑直刺,“嗤”的一声,剑气如电,使的正是那招“一波三折”,支离益侧身相避,吃了一惊,道:“咦,这一招很是不错!小丫头由何处学来?”楚月儿嫣然笑道:“是月儿自己想出来的,这招叫‘一波三折’。” 支离益对剑术极有天赋,见楚月儿这一招以力推力的妙招,大感兴趣,道:“小丫头,再使几招来瞧瞧。”楚月儿格格笑道:“没有了,月儿只会这招。”伍封大喝道:“看我的‘一波五折’。”剑往前刺,剑气“嗡”的一声激发,比楚月儿那“一波三折”更要凌厉,支离益见猎心喜,赞道:“好!”闪身避开。 伍封哪里有心与他试剑,这一招“一波五折”使出,早牵着楚月儿的手往空飞去。 忽然眼前身影晃动,颜不疑由面前掠过,道:“休……”,还只说出一个字,伍封早一剑向他横扫,颜不疑挥剑格挡,眼下他们的气力武技相差极远,颜不疑哪里能敌?便觉浑身剧震,气息一滞,被震得飘飞数丈,直直向山下坠落。 颜不疑就这么一阻,支离益早已经飞身追上来,可他见颜不疑往山脚下跌落,叹了口气,转而向颜不疑飞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再看伍封和楚月儿时,二人一黑一白已经没入夜空。 支离益恨恨地将颜不疑扔在地上,连忙追赶。当日在北地追杀伍封一众时,他的飞行身法虽不及楚月儿快,却要胜过伍封,可伍封在海上飘流,扶筏而行,在大海中悟到合于天地自然的身法,如今早已经比支离益快了许多,支离益追了一阵,早已经不见伍封和楚月儿的踪影,大怒之下,寻思全是颜不疑碍手碍脚累事,回去劈头盖脑将颜不疑一顿臭骂不提。 伍封带着楚月儿一路回飞,口中自然是恕恕叨叨埋怨不休,道:“月儿,以后切不可擅自出营,让我耽心,要不是小鹿报讯,差点闯进越营去找勾践拼命!”楚月儿心内感动,口中格格笑道:“这次是月儿没小心,被支离益擒住,以后决计不敢了。不过那支离益的确厉害,我与他只交手七招便被他擒住,夫君下次碰见可要小心,及早逃了。”伍封暗暗吃惊,以楚月儿的剑术,或者能应付自己三四十招,但面对支离益只能用上七招,看来自己仍是远远不及支离益的剑术。 营中众人耽心他们二人,哪里敢睡?此刻见二人回来,人人大展欢颜,伍封略略说了前事,向楚月儿道:“月儿,你先去睡,切不可外出了。我赶到楚营去找叶公谈谈,催他伐越。” 齐平公和田盘都大感愕然,齐声问道:“这么晚还去?”伍封道:“就怕越人去得更早,万一勾践重加许诺,叶公一时间惑其言语,真的助越,那便十分不妙了。”众人见他忙忙碌碌一心为国,赞叹不已。 伍封只带了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驭铜车悄悄由后营出去,直赴泰山。 天微亮时,赶到了泰山之下,只见营寨连绵,楚国的大旗插遍了山脚,来往巡哨的楚军不绝。铜车离楚营百步处停下,庖丁刀先往营寨通报。 过了一会儿,庖丁刀和一队楚卒回来,请伍封入寨。 车到营门之前,只见叶公和吴句卑在营门相迎,伍封跳下车来,向叶公拱手道:“叶公别来无恙?晚辈特来拜访,有事相商。” 叶公轻咳几声,笑道:“虽然龙伯远来不易,但老夫却早料到龙伯会亲自赶来一趟,只不过未料到龙伯来得如此之快而已。”伍封道:“情势危急,晚辈怎敢怠慢?”对吴句卑道:“吴先生可好?”吴句卑点头道:“托龙伯之福,尚算安好。” 人车随叶公等人入营,到了中军大帐之前,伍封随叶公和吴句卑进去,圉公阳和庖丁刀二人便在营外守着铜车。 在帐中分宾主坐下,叶公命小卒备上酒菜,道:“龙伯一夜赶路,正该用些早饭,有话饭后再说。”伍封也不客气,与众人一起用饭,瞥见叶公脸色灰白,神情憔悴,时时咳嗽,只用了小半碗饭便止,暗忖这人年纪高大,身子更弱了。忍不住问道:“叶公似乎身有微恙?” 叶公叹道:“岂是微恙?老夫这几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百病缠身,如非这一次事关重大,老夫怎会引军远赴齐国?或者此次回国,老夫也该闭门不出,静卧待死了。” 伍封见他身子的确不好,这件事可装扮不得,瞒不过自己,想起周敬王、晋定公、中山王、赵鞅等人也都是年老寿尽,喟然叹道:“这些年间,晚辈见过不少故人亡故,的确令人伤感。” 叶公道:“未知此次与龙伯相见,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到?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六年之前,那时柔儿带你们到老夫府上,老夫恐你助吴,为害楚国,曾想相害,此后多有冲突。”伍封甚感惭愧。 叶公又道:“次年在淮水之上的营寨之中,龙伯设下巧计,将老夫胁持,逼老夫与吴国立盟退兵,不过那时老夫的身子还十分健壮。”伍封道:“其时晚辈年轻气盛,胆大妄为,现在想来确有不安。” 叶公摇头道:“那是各为其主,怪不得龙伯。难得的是四年前巴人伐楚,龙伯助楚破巴,大获全胜。老夫其时在鄾城病倒,诈死以瞒龙伯,的确是因身子不好,又想让楚人甘为龙伯驱策,并非故意相欺。”伍封点头道:“这个晚辈理会得。”叶公道:“此后因龙伯之故,楚齐结盟,约以江淮之地。此番越人伐齐,大王念及旧盟,又感龙伯先救大王之命、后有鄾城破巴人之德,想亲率大军前来援齐,然而大王之母是越公主,勾践可算是大王之亲属长辈,两军对垒有些为难,老夫在家中养病,闻讯自告奋勇,引军前来,为大王之前驱。” 伍封喜道:“这么说来,楚国是要助齐伐越了?”叶公叹道:“本意的确是如此,但老夫一路引军而上,见越军精悍无比,势如破竹,齐军非其敌手,只怕楚人也未必能敌,于是老夫大有忧虑,恐怕齐国落败,越军转而攻楚,当年吴人戕楚,国人心有余忌,如今越人更胜吴人,不由得老夫不耽心。” 伍封不悦道:“以楚之强,居然会惧敌而不战,违背旧盟,传出去成何样子?”叶公道:“老夫若年轻几岁,或者早已经向越军进攻了,但人老了,胆气也弱了些,何况晋国千乘已经到了齐国助越,以势力而论,楚国千乘最多只敌晋军,郑、燕之军人数不敌宋卫,齐军又少于越军数倍,再加上柳下跖的中山铁骑来去如风,此战之胜败可以预料。虽然龙伯精通兵法,所战皆捷,但越军之勇猛天下无双,再加上勾践、范蠡、文种三人惯熟用兵,无一在龙伯之下。龙伯镇莱关守城、在西山设伏,两番大败越军,但此二战越军损兵并不甚多,可见越军之善战。” 叶公一辈子用兵,自然是盘算得十分清楚,不像齐平公、郑声公和姬克等人般一味地信任伍封,也怪不得他思虑重重。 伍封点头道:“叶公有如此想法,可见用兵之老辣处。不过叶公既擅用兵,当知兵不在多,而在于运用之妙。以往之战,两军对决于沙场,对阵冲决,人多者胜。但自孙武之后,用兵便大为不同,双方之战未必在于兵车冲荡,而在于奇正之变,埋伏设陷、迂回邀击、反间分化、烧粮断水,所谓兵行诡道,只要出奇不意,敌军再强可有可破之机。是以齐越之间,孰胜孰败尚未可知。” 叶公道:“龙伯之言也有道理。然而龙伯或可胜一文种,而勾践、范蠡、文种加起来至少相当于三个文种,人之智力有限,龙伯想独力应附这三人,还要以少胜多,颇有艰难。”伍封笑道:“三人之智加起来自然甚高,但有一样弊处,三人必竟不如一人般想法单一,宜生嫌隙。” 叶公问道:“龙伯莫非想用反间之计?”伍封暗赞这人果然厉害,一语中的,点头道:“这法子自要想想。”并没有告诉他已经在镇莱关一役中用了此计。 伍封又道:“话说回来,楚王遣叶公引军前来助齐,但叶公观望不休,已经违了楚王之令。如果越军真的灭齐,拥齐、吴、越三地,势大而不可制,虽楚也不能御之。叶公以为越人以灭吴、灭齐之势,还会甘心将江淮之地割舍给楚国、以致国境被江淮一隔为二么?说不定越国灭齐之后,再要灭的便是楚国了。”叶公脸色变了变。 伍封见叶公似乎有些心动,正拟再下说辞,忽觉一缕刀戟般的寒意由帐外弥漫过来,大吃一惊,道:“支离益?”便听哈哈大笑之声,帐中忽然现出一个长大的身影,须发飘动,杀气腾腾,正是剑中圣人支离益! 叶公大吃一惊,道:“阁下是……?”伍封道:“这就是剑中圣人支离益!”支离益笑道:“在下忽然间走来,是否惊扰了龙伯和叶公的密议?”叶公轻咳数声,笑道:“原来是屠龙子!老夫闻名已久,今日方能见着,请坐。”支离益慨然坐下,向伍封扫了一眼,正好伍封向他看过来,二人眼光如同刀剑一般互击,均感吃惊,单由眼神之中,便觉对方有着浓烈的杀机。 支离益道:“龙伯果然厉害,在下还在帐外,阁下便能察觉。”伍封笑道:“我们交手多次,先前还见面了,在下若不知道阁下的本事,怎能活到今日?”叶公暗暗吃惊:“原来这二人是宿敌!这屠龙子人称天下第一,龙伯与他多番交手却毫无伤损,这小子厉害之处大出老夫意外!” 伍封笑道:“屠龙子今日前来,是想说动叶公助越么?”支离益道:“在下之意正与龙伯相似。只是被龙伯抢了先,未知二位是否已有所决?”叶公微笑道:“老夫还未有所决,先前听过龙伯之言,未知屠龙子有何高论?”支离益笑道:“高论却不敢当,在下只知道当今天下之强,莫过于楚晋越三国,其次才算齐国。晋人四卿割据,表面为强,内里实弱。为今之计,自是两强联手。所谓疏不间亲,楚国越国本是至亲之国,互合有两大利处:一者两国境地交接,可以互不相害;二者一向东、一在西,各为东西之霸主。” 伍封笑道:“楚晋为仇,如今越与晋人联手,未必不是表面在齐,实则意在楚国。”叶公点头道:“越国欲与楚国联手,便不该与晋人打在一处。”支离益哈哈大笑,道:“叶公之言何其迂也!越国今日与晋联手,实在属意齐国。齐国虽不比晋楚,却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国,若不依靠晋人,越国要独灭齐国,伤损必多。然而灭齐之后,大国三足鼎立,晋楚必不能坐视越人独大,早晚要两强联手,再灭一强,以成平分天下之势。是以灭齐之后,越国是否再与晋合,只看越国将国都迁在琅琊,楚人便当知道越国之意在北而不在南,楚人又有何虑?” 伍封心内暗惊:“原来勾践不仅是想灭齐国,而是意在天下!他将国都迁往琅琊,既为灭齐,又是为了免楚人猜忌,以保后方平安,高明之至!”笑道:“越国先媚吴,然后灭吴;如今先联晋,实则又想联楚灭晋;日后和楚,是否又会有灭楚之心?如此视信义如无物之国,谁又能信之?” 叶公本来为支离益平分天下之语所动,此刻心内一惊,寻思:“越人今日联晋之时,便已想到日后要灭晋,果然狡诈无比,不能轻易相信。” 支离益道:“晋楚相争已有数百年,宿怨极深,天下列国也都二分,不依晋则附楚。越国自然不怕晋楚联军伐越,但晋楚有相争之时,却不能不想到越国。然而今日楚国弃越,它日晋人南下,越人又在楚侧,楚国焉能御之?叶公一心为国,便当为后世打算。今日楚国尚有叶公,未知日后无叶公之时,谁能决计天下大势?” 这一言正说在叶公心上,叶公动容道:“屠龙子言之有理!”伍封见势不妙,一时未有言辞可辩,猛地哈哈大笑起来,叶公和支离益都愕然看着他,不知其为发笑。 伍封饮了一爵酒,笑道:“叶公可曾想过,若你是勾践,此刻有何主意?”叶公怔了怔,问道:“龙伯有何高见?”伍封笑道:“以己推人,假设在下是勾践,便会作如下打算:第一步先灭齐国,为了越军日后争霸天下,自然要减少伤亡,是以要说动晋国联手,最好是楚人也一起上当,三强灭齐。”支离益哂笑道:“为政者有如此想法,是自然不过的事,有何异处?”叶公也道:“是啊,这正是今日之势。” 伍封道:“第二步呢,当然是诸多小国,譬如鲁、宋、卫、郑。然而诸国不依楚便附晋,是以伐任一小国,实要与晋楚大国相决,是以第二步当暂弃小国不顾,直伐晋楚二国,这才是霸者之道。”叶公点头道:“自是如此,若换了老夫,也暂不会去理会小国。” 伍封道:“晋楚二国均强,先伐何国要极为慎重。若论国境之大、物产之富,何国能与楚国相比?勾践若先联楚灭晋,楚国自不会毫无所得,是以灭晋之后,越国虽强,楚国却更强,此时越国有把握独灭楚国么?”叶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伍封点头道:“这就是了。在下若是勾践,便会先与晋国联手,同灭楚国。虽然是同分楚国,晋国也强,但晋国与楚国不同,它是四卿当政,割据为四,又时有冲突,实则一国如同四国,越国只须要挑拨四家争斗,自己坐观养兵,等四家互拼得你死我活,再带大军联一二家,伐一二家,越国愈大,晋国愈弱,早晚晋国被越国灭了。所以说,越楚灭晋,此后越楚二国同时坐大,互不能制;而越晋灭楚,晋大却有可制之极,是以越晋联手灭楚、再灭晋国是可想而知的事。越国灭了楚国晋国,天下间再无国敢与相争,自然纷纷依附,越国再逐天子,灭秦燕鲁卫等国,这大周天下便成了越人之天下,这当是第三步。” 支离益暗暗吃惊,寻思这三步正是勾践所谋划之事,想不到被伍封猜个正着。叶公也脸色凝重起来,楚人从未想过这么远,此刻听伍封这么推测,便知道勾践大有可能意在天下,而非仅仅是齐国。 伍封道:“由此看来,越国灭齐之后,联晋伐楚才是智者所虑,联楚伐晋是不可能的。勾践、范蠡、文种三人之智都胜过在下多矣,在下能这么想,他们怎会想不到?” 叶公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支离益道:“如此推测之言,叶公怎能信之?须知天下之势,瞬息万变,孰强孰弱,也未可知。譬如昔日吴国强盛,竟能入楚郢都,又能在黄池争霸,成诸侯伯主。当吴强时,谁又能知越国竟而能灭之?”伍封道:“不然,强弱之势、存亡之途,智者自有所知,昔日吴强之时,多有智者知道吴将灭于越。”叶公道:“这话倒不错,龙伯之父伍相国便早有越将灭吴之虑,可见智者思虑,至少要在数十年之后,只想着眼前利益却不成。” 支离益见叶公渐渐偏向伍封,摇头叹道:“日后之事,自有后生小辈为之,叶公固然年迈,越王也是年纪高大,即便是在下也年过六旬,时势变幻谁可预料?真正智者,当解眼下之难。如今越势最为强盛,又有晋人相助,楚若助齐,只怕是不待日后,楚军便随齐亡而败。楚国再兴报仇之师,而越国晋国也不得不联手伐楚,楚国大难将至。楚国反不如助晋越,先取江淮之利,再夺郑燕之国,三者孰强,全看日后的后生小辈。眼下便得罪晋越,智者不为也。” 叶公道:“嗯,这也有道理。”伍封暗暗叹气,寻思叶公毕竟老了,便会顾虑重重,没了数年前伐灭陈国、驻军淮上时的那份胆气,以致对伐齐还是伐越之事久而难决。遂道:“越国巢穴在江南,今日移而北上,国境成长蛇之势,在下怎么也不会相信,越人会弃江淮之地,使越国之境形如隔断,是以楚国能否得江淮之地,还在未知之数。” 支离益道:“越有齐地,江淮自然不重要了,有何疑处?”伍封笑道:“话说回来,越人虽强,也未必能灭齐国,文种三万大军连我一个镇莱关也夺不下来,反而大败而逃,齐国境大民多,真要全民皆兵,勾践想灭齐国只怕也不容易。” 支离益叹道:“齐国眼下所倚仗者唯龙伯一人而已,何况田氏与龙伯不睦,人人皆知,龙伯虽强,但外有越晋,内有田氏,只怕以一人之力也难挽倾天之势。何况在下今在越营,自然不会由得龙伯顺利用兵。” 伍封大笑道:“在下与阁下之战,那是必然之举。只不过交手数次,阁下千里追逐,始终未能奈何得了在下,孰知日后之战,我们谁胜谁败?” 叶公笑道:“既是如此,老夫倒有一个主意。”伍封和支离益二人都问道:“叶公有何高见?”叶公道:“眼下两军之势,齐弱是有目共睹,然而齐国有龙伯为将,老夫与龙伯也是多番相争,自愧不如,心下对龙伯佩服得紧,每每想着齐有龙伯,未必便会输了。屠龙子既在越军之中,勾践欲破齐军,想必会使人称剑中圣人、剑术天下第一的屠龙子对付龙伯。二位一为天子所赐的龙伯,世人视之为龙,一位号称屠龙子,擅屠龙之剑术,或是天意使然,才能名号相冲,注定二位乃成敌手,不能并生于世,决战是理所当然。是以老夫打定主意,请二位十日之后作一决战,老夫便以二位之决战为凭,以测天意:屠龙子胜了,便知天意在越,老夫当引楚军联越伐齐,共灭齐国;若是龙伯胜了,可知天意属齐,便以楚师助齐伐越,共抗越军!” 伍封与支离益面面相觑,想不到叶公竟将军国大事,赌于二人之决战!随即又想,眼下这形势,无论谁在叶公之位置,只怕也难作决断,叶公这是将军国大事寄于在对齐军主将的信心上面,用这法子也不算荒唐。 支离益目光闪动,笑道:“甚好!在下十日之后便在阵前与龙伯决战,让天下人公断此战之结局,龙伯以为如何?”伍封对这支离益忌惮之极,但他从扶桑回中土之日开始,便知道自己与支离益早晚有一场决战,尤其是得知越军伐齐,更知此战不可避免,该来的始终要来,既然是早晚要战,不如趁早决个胜负,以免终日提心吊胆怕他偷营行刺。这么想着,微笑道:“好!今日我们三人便击掌为誓,请叶公守今日之约!”叶公咳嗽几声,大笑道:“老夫明日派两队小哨随二位去服侍二位,十日之后,老夫亲自带几个小卒,往齐越阵前观战。” 三人击掌立誓,伍封与支离益向叶公告辞,出营后各上己车,拱手告别。支离益笑道:“在下早欲与龙伯决战,虽然在下对龙伯十分佩服,视龙伯为在下的唯一敌手,但佩服是佩服,要胜龙伯也不大容易,是以此一战在下决不会像以往般留手,龙伯务要小心才是。”伍封笑道:“这个自然,阁下也要小心。” 二人对视片刻,会心一笑,这才分道而驶,各往己营而去。 伍封回到营中,向众人说起与剑中圣人支离益相约十日后决战之事。楚月儿心中一沉,叹了口气,道:“虽然夫君早晚与支离益要作一决断,月儿却想不到这场仗这么早就到来。”她刚被支离益擒住过,对支离益诡秘莫测的本事了解至深,知道夫君眼下的剑术未必是支离益之敌,这一战又是公然赌胜,自己又帮不上手去,心内紧张之极。 齐平公笑道:“封儿自然是天下无敌,那个甚么支离益怎敌得过封儿?”郑声公点头道:“这是自然。”姬克笑道:“如此最好不过了,龙伯只要杀了支离益,一来可挫越军锐气,而来可使楚军相助,大占便宜。”其实他们三虽然知道伍封的本事,对伍封格外有信心,也不了解支离益的厉害,但屠龙子支离益的名头就算坊间小儿也知道,伍封还未出生之时,这人便被称为天下第一,数十年未有敌手,可见其厉害之处,伍封毕竟年轻,就算是天纵英才,练剑始终只有十余年,而支离益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却已经有了数十年,剑术经验之丰富可想而知。三人虽然心有忧虑,但眼下军情紧急,士气最为要紧,又碍着伍封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丧气言语。 田盘更是耽心,他也是练剑之人,又见过不少董门之人的本事,心想伍封再厉害,多半也胜不过支离益。眼下这一战非同小可,伍封若败了,能否生还尚未可知,但齐人本不甚高的士气必然急堕,而楚人又守约伐齐,到那时齐军恐怕不战而败了。是以伍封与支离益这一战不仅仅是二人的剑术高下之分,更是齐国生死存亡之战,田盘心里怎不焦燥之极? 鱼儿和那班铁卫、以及鲍琴和鲍笛等人却浑若无事,他们不知道支离益有何本事,却对伍封敬若天人,早当伍封是天下第一,心想他无论与谁决战,必然获胜,是以毫不耽心。 倒是那鲍兴有些忧心忡忡,当年大队人马被支离益一人追到大漠,途中伍封和楚月儿与支离益交手多次,自己也曾试过支离益的手脚,连一招也敌不过,对此人厉害之处早就牢记在心。当日伍封仗着人多,又用计谋才将支离益打败,如今是二人对决,旁人帮不上手,鲍兴心中自然是着急。 伍封见众人面色,猜知其心内所想,笑道:“国君、郑伯、世子、诸位无须耽心,这一仗在下已有盘算,否则怎会轻易答应?此战在十日之后,这十日之间,勾践就算派兵骚扰,也不会有大的战事,我们大可以放心休息十日。” 天快亮时,伍封正睡着,楚月儿急忙推醒他,道:“先前士卒来报,说小兴儿带了三千死士出营劫寨,找支离益搦战!”伍封大惊跳起来,幸好他是和衣带甲而卧,此刻由身边提起铁戟便往外冲,口中道:“这个小兴儿好生混帐,怎么未得军令便私自出战?以他的本事,只怕一剑便被支离益杀了!” 此刻众军都未及动,诸将也未赶来,倒是众铁卫都是枕刀而卧,此刻已经站在帐前。伍封道:“月儿,我先去救小兴儿,你让小刀小阳传令诸将,各军决不可轻动。若见我们回来,你引铁卫接应。”楚月儿领命,去吩咐圉公阳和庖丁刀。 伍封一眼见鲍琴飞跑过来,寻思他来得倒快,道:“小琴,你准备箭手,谨守大营,决不可派一兵一卒出去。如果我们回来,你便带箭手射退追兵,掩护众人退回寨中,决不可出营与越军交战。”不等鲍琴答应,伍封已经跃身半空,挥戟向越营飞过去。 便见越营中火光熊熊,只听杀声震天,伍封远远见越军大营中人车飞驰,调动正急,鲍兴一军正被越人围在营中苦战,四周全是越军的旗号,死士未受车战训练,都是步卒,此刻鲍兴的兵车倾覆在一旁,鲍兴双手挥动大斧,正在越军围困中奋勇厮杀。伍封此刻也无甚兵法战略,直直向鲍兴身边落下去,大声道:“小兴儿勿慌,我来了!”铁戟圈起一道电光,将围在鲍兴身边十余越卒尽数劈杀。 鲍兴道:“龙伯,小人可冒失了。”伍封一连刺倒几个越将,道:“此事回去再说,我们先杀出去。”鲍兴大声道:“龙伯在此,快过来!”众死士本来都是死囚,让他们当士卒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是以浑不畏死,虽然只由鲍兴训练数日,武技不精,但俗话说勇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越军虽勇,却不敌鲍兴之愣,而鲍兴之愣,又不如这些死士不怕死,是以这三千死士的奋勇之心还胜过鲍兴,此刻被越军围住,早杀红了眼,闻鲍兴下令,奋力杀了过来,聚集在伍封和鲍兴身边。 伍封只见满地尸体,此刻也无暇清点已方伤亡,大声道:“都随我杀出去!”挥动铁戟往营外冲去,鲍兴守在他身边,大斧如同狂飙一般。越人怎敌二人之勇?片刻间被伍封和鲍兴撕开一道口子,众死士长戈四下里猛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冲出敌营。 眼看要脱困而出,忽然空中人影闪动,剑鸣之声传处,一人大喝道:“龙伯今日便来,莫非想不守誓约?”只说这短短一句,剑光如火般亮晃晃闪了三十余下,伍封身后死士倒了一大片。 第六十三章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伍封怒道:“支离益!要战便找在下,专拿小卒出气,怎合你剑中圣人的身份?”飞身迎上去,只听戟响剑鸣,两条身影在空中飞快闪动,刹那间剑戟碰响,清脆繁杂之极,也不知眨眼间交手多少招。 鲍兴毕竟是经验丰富,此刻不敢耽搁,大声下令,带着死士猛冲。可越军毕竟是天下精兵,行动奇快,鲍兴等人被支离益稍稍一阻,立时被越军重重围在营前。鲍兴见眼前全是越人闪动,大怒道:“找死不成!”大斧专往人多处劈落,正缠斗之际,便听前方呐喊之声,楚月儿带着铁卫迎了上来,这班铁卫厉害之处更胜过死士数十倍,更兼有楚月儿挥矛在前开路,立刻杀入重围,与鲍兴汇在一起,打开一条通道。 铁卫见接着人,又转身杀回,本来杀入时是楚月儿在前,鱼儿和石芸在最后,此刻反向杀出去,便变成鱼儿和石芸在前了。楚月儿和鲍兴却反杀至死士队尾断后,长矛铁斧扫开逼退追兵,众人杀开血路,往己方营中冲回去。 此时便听越军中一人道:“快追上去!顺势荡开敌方营寨!”楚月儿听得出是勾践的声音,瞥眼瞧去,只见勾践穿着金甲、头戴黄金盔,正立在兵车上指挥众军。 楚月儿道:“小兴儿带死士冲回营,我去杀勾践!”飞身而起,长矛向勾践刺过去。勾践见她来势甚猛,笑道:“月公主又想重施故伎?”他说话之时,身旁有一人向楚月儿迎上来,飞身而起,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顺着楚月儿的长矛批削下来。 这人剑未至,先有一缕阴森森的寒意沁过来,楚月儿叱道:“颜不疑!”长矛震动,如大弓般一弯一弹,向颜不疑抽过去。颜不疑的屠龙剑术虽能跃在空中挥剑,毕竟比不上楚月儿的御风之术般灵动有力,见长矛弹来,只好挥剑格挡,“当”的一声,人剑被弹飞开去。 楚月儿回身再找勾践时,却见他的周围已经围着大批士卒,长矛一齐由下而上向她攒刺过来。楚月儿寻思再向勾践下手必难得手,转身向鲍兴追去。幸亏她攻向勾践,令越人纷纷去保护勾践,追得就不甚急了,此刻鲍兴、鱼儿、铁卫和死士已经完全冲出了围困,到了己方营前。 楚月儿飞落营前,此时听鲍琴大声下令,箭矢如雨,阻住了追兵。楚月儿让众人入寨,自己横矛站在最后,仰面向空中看去,只见伍封与支离益斗得甚紧,两条身影在晨曦中盘旋展动,一时也看不清谁占上风。 伍封和支离益已经交手了二百余招,本来他的铁戟长大沉重,而支离益的蛇剑极轻,二人身在空中伍封自然吃亏,但伍封的身法合于天地之力,支离益却只是在借力之境,身法又比伍封不上,是以在空中势均力敌。 伍封与支离益交手多次,支离益的蛇剑诡异难测,力道又缠绕牵引,好在伍封的旋力已经大成,这是天下用力之至法,足以化解旋力,再加上他和楚月儿在大海扶筏而行长达月余,在海中练成了应付诸般异力的法子,是以支离益剑上的古怪力道已经不足为惧,更兼他的吐纳和武技已至无界之境,虽然支离益的剑术比当日在北地追杀他时又精进不少,但此刻伍封仍能随手化解。 伍封最精擅的武技以空手格击为首,次则是剑术,他的戟术虽然也能随其空手格击和剑术精进而有所长进,毕竟不是他自幼练习的武技,何况这种戟术本是用于战阵上冲决荡阵之用,与高手相较却有些不便,是以与支离益交手二百余招,一直处于下风,好几次差点被支离益的蛇剑刺中。然而有利也有弊,支离益吸人精气无数,劲力之大骇人听闻,连伍封也艰于应付,但他手挥铁戟,几乎比得上他的双手剑术,以双手对付支离益的单手,从力道上便胜过支离益单手握剑许多,支离益剑术虽精,却被他的力道所迫,也觉得颇难应付。 二人辗转相斗,又过了一百多招,支离益的凌空之术毕竟不如伍封的行天之术般与天力相合,终于气力不加,落地而战,伍封凌空下刺,在空中以身法辅助,化解支离益的剑术,但支离益的剑术实在精妙,经验又极为丰富,无论伍封以何奇招妙式相击,他总能有对应之术,是以斗了许久,始终只是个平手,相比而言,伍封还稍落下风。 此时天已经大亮,双方营中都看着这场剧斗,齐平公等人见伍封在空中纵横往来,神威凛凛,大为心折,本来他们还耽心伍封不敌支离益,此刻都放下心来。楚月儿在一旁暗暗焦急,天下间除了伍封和支离益二人,便以她的武技最高,她对双方的本事十分了解,见伍封已经尽展全部本事,只堪堪与支离益打发平手,而支离益还有一套新练的“诛心之剑”未曾使出来。这套剑术当日由颜不疑施展出来时厉害无比,如果支离益用此剑术,威力只怕要比此刻大了许多,伍封说不定要立刻落败。 楚月儿想到此处,立刻飞身上前,大声道:“夫君、屠龙子,难道你们不守十日之约了么?”她身形一动,敌营中也窜出两人来,一个连跃带跳闪将过来,正是颜不疑,另一人不会凌空飞跃的本事,只是飞跑出来,但脚下却十分沉稳,却是鹿郢。二人挡在楚月儿面前,鹿郢也道:“老先生、师父,请住手!” 伍封和支离益本来酣斗,此刻都想起十日之约来,正好支离益一剑划出,伍封用铁戟格一格,借力上飞十余丈,远远飘落在楚月儿身边,大笑道:“好,在下差点忘了旧约。屠龙子,今日便收手不战,决战之时再分高下,如何?”支离益缓缓收回剑,道:“昨日龙伯不战而走,今日之战,龙伯的武技令在下大感意外!在下数十年未有今日之战感到痛快,再过九日,我们再战。”伍封点头道:“好!” 支离益叹了口气,道:“九日之后的决战,所决不仅是胜负,更是你我二人之生死,龙伯还是回去练习剑术最好,切不可再派人骚扰越营!阁下是一军主将,战事便要分心,在下却是个闲散之人,前方血流成河也不关在下的事,是以如此之举骚扰的其实是龙伯自己。”伍封道:“惭愧,昨日是小兴儿违在下军令,擅自出战,决非在下指使!”支离益点头道:“在下也想这非是龙伯所为。大王答应这十日内不动兵戈,一切等在下与龙伯决战之后再说,龙伯大可以放心练剑。”说完转身便走,颜不疑恨恨地瞪了伍封一眼,跟了上去。 鹿郢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对伍封道:“师父,你……你还是尽早回扶桑去吧!”伍封心内一热,寻思鹿郢是自己的徒儿,又整日跟着支离益,再加上看了今日这一战,自然深知自己和支离益的本事,猜想自己必定打不过支离益,才会劝自己离开。伍封点头道:“小鹿儿,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不过这一战关系到齐国的生死存亡,我万万走不得!”鹿郢满面焦急之色,望着楚月儿道:“小夫人……”,楚月儿叹气摇头,道:“小鹿儿,你知道你师父的性子,就算我劝他,他也不会走的。” 鹿郢长叹一气,忽地垂下泪来,掩面而回。 伍封将铁戟扛在肩上,看着鹿郢的背影,心想:“小鹿儿夹在中间,好生难做人!”摇头与楚月儿回营。 伍封往营内走回去时,越往回走,脸色越是难看,铁青着脸直入中军大帐。齐平公等人本想上前与他说话,见他沉着脸怒冲冲入帐,暗暗心惊,都不敢问他。伍封回到大帐,让楚月儿带上恒善去清点伤亡,将铁戟交给庖丁刀,在帐中来回走了良久,气冲冲道:“小刀,将小兴儿拿下,绑在帐外!小阳,击鼓聚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吃了一惊,不敢违命,立时去击鼓拿人。 齐平公与诸将本就在外看着伍封与支离益的一战,见伍封气冲冲入帐,又见庖丁刀将鲍兴拿下捆绑,便觉十分不妙,帐外鼓声只响一通,齐平公、郑声公、姬克、田盘、鱼儿、石芸、鲍琴、鲍笛、赵悦、蒙猎、招来、宗楼、田成都赶入帐,伍封先请齐平公、郑声公和姬克坐在旁边,他是主将,齐平公三人身份再高,也不能乱了军中规矩,坐在旁边谁也不敢说话。 伍封坐在中间面色铁青,并不说话。众人见他大氅盈红如血,氅内黑色衣甲如同华服,黑闪闪有红光漾动,头盔上那一根金色犀角朝天指着,虽然只是坐着,却神威凛凛的极有杀气。众人被他气势所迫,谁都不敢吱声。 一个小卒进来禀报,道:“楚营派了吴句卑带了十人赶来,说是叶公依约派来服侍龙伯的。”伍封哼了一声,道:“他哪里是服侍我?是派人监视还差不多,请吴先生进来。” 吴句卑进来向伍封施礼,伍封道:“吴先生请稍待,等在下处置军中之事后再说话。”吴句卑入营时便见双方大战的痕迹,此刻见气氛不对,便站在众将后面。 这时楚月儿和田成走进来,按将帅之节向伍封施礼。伍封问道:“此战伤亡如何?”恒善道:“我方三千死士阵亡了五百七十二人,伤三百十一人,被擒的有六十二人。不过据死士杀敌之计,杀敌之数约有一千三百多人,伤敌不计其数。”楚月儿补充道:“小兴儿一人便斩杀越将十二名、小卒二十多人,这一战虽险,却大挫敌方锐气。”本来只须恒善说双方伤亡之数便够,楚月儿却故意加了后面这句,是怕伍封责罚鲍兴。 伍封点了点头,恒善站到宗楼之后,楚月儿站在他身边,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伍封知道她想为鲍兴求情,摇了摇头,喝道:“将鲍兴带进来!”圉公阳和庖丁刀将五花大绑的鲍兴押进来,让他跪在帐中。 伍封猛一击案,喝道:“鲍兴,你可知罪?”鲍兴垂头道:“小人未得将令,擅自出兵,致使死士伤亡惨重,请龙伯按军法治罪!”伍封哼了一声,道:“你随我征战多年,当知行军打仗,军令如山,想不到竟会犯此大错!大司马,依军中之法,不遵将令、擅自出战者当如何处置?”田盘忙道:“依军律当斩,不过鲍兴奋勇之心,不可……”,伍封道:“既是如此,小刀小阳,将鲍兴推出去,斩首示众!月儿不许求情!”虽然早日楚月儿也曾出营,但她是独自一人,也没有擅自兴兵,是以不算违令,鲍兴今日却是擅自带了士卒去营与敌军交战,性质大为不同。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都变了脸色,他们与伍封颇熟,以前都见过鲍兴,知道他是伍封的亲信下人。人人都知道鲍兴冒险出战是耽心伍封与支离益之战,是以奋勇杀入敌营,想找支离益拼命,虽是违了军令,也是护主心切,至多打上几棍便罢了,想不到如今伍封不念私情,竟然要将他斩首,执法之严,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楚月儿大急,本想为鲍兴求情,却被伍封预先堵了口,小嘴张了张,却不敢说话。鲍兴向伍封叩了个头,道:“小人论罪当诛,甘愿领罪受死!”圉公阳和庖丁刀与鲍兴交情极好,此刻都怔住,向伍封和楚月儿看去,却见伍封向他们一瞪眼,吓得连忙将鲍兴扯起来,将他押出帐外,一边走一边垂下泪来。 齐平公素知鲍兴对伍封忠心耿耿,虽见伍封怒不可遏,此刻也顾不得,忙道:“封儿,这小兴儿在越营来回杀出,身上连伤也没有,可见他勇猛无比,杀之可惜!不如免其死罪,打几军棍如何?”郑声公道:“齐侯说得是,郑国便无如此勇将,龙伯请予轻罚,饶其一命。”姬克也道:“龙伯,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请看两位国君面上,放过他这次,许他戴罪立功。” 他们三位的身份高贵,既然出了声,伍封怎能不给面子?沉吟道:“既然如此,便饶他死罪,重打百棍!”招来道:“龙伯,小人只是外人,多一句口:眼下用人之际,将鲍兴打坏了,我们便少了一员猛将可用。”田盘也道:“龙伯,师兄此言有理,这百棍打下来,只怕数月也不能痊愈,想用他上阵立功也不得。” 伍封皱眉道:“难不成就放过他?此人违我军令,若不重惩,日后谁还会遵从号令行事?”田盘道:“请龙伯听在下一言。”伍封道:“大司马请说。” 田盘道:“鲍兴擅自出战,违龙伯将令,以军法处置是应当的。不过这一战杀敌之数多过己方伤亡,而且又是由敌方营寨、士卒围困中杀进杀出,不仅重创了敌军,还惊扰敌营,挫了敌军锐气,可算是打了场胜仗。再者说了,龙伯能让闾氏父子戴罪立功,又将罪囚释放,令他们为军中死士,给予立功之机会,为何不给鲍兴一个赎罪机会呢?”田成、宗楼点头道:“大司马言之有理。” 伍封问道:“依大司马之见,该当如何处置?”田盘道:“鲍兴身为城司马,犯错自当贬谪,可撤其职,再责打二十棍,许他仍领死士,戴罪立功。如此褫职责打,处罚已经是极重的了,龙伯以为如何?” 这城司马之职在他人看来不可不大,换了他人,自然是宁愿多挨几棍也不愿失这官职,但此职鲍兴向来不当回事,因他早知要随伍封到扶桑去,这齐职要来何用?其实鲍兴还是天子所赐封的大校尹,只不过众人不知道罢了。伍封见只打二十棍,正合心意,点头道:“好,便打二十棍,再请国君免其城司马之职。”齐平公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须知此时各国乃宗族大夫世代相袭,庶人要得个官职十分艰难,更不用说城司马这种掌一城军马的显官了。郑声公和姬克等人不知道内情,还以为田盘是借机会减伍封的权责,故意假作求情,实要削伍封属下的官职,却不知道田盘的用意。田盘并非与鲍兴有何交情,而是见今日一战,鲍兴勇冠一军,如此猛将实在难得,眼下大战在即,多此一人便多一人用,打得伤了便用不上,才会提出此议,却正合了伍封的心思。 便听帐外“噼噼啪啪”的责打之声响起,鲍兴虽然一声不吭,伍封心中却十分伤痛,他由小到大,鲍兴和鲍宁二人便侍候他,虽然身份不同,感情却如同一家人,再加上鲍兴为人风趣,极得家中人喜爱,今日却要责打他,心下自然是痛惜无比。 众人闻棍声入耳,见伍封脸上抽动,眼泛泪光,都知道他十分心痛,心中无不凛然,寻思这人治军极严,就算心腹爱将犯了军令也要重责,自己当要格外小心,万一触犯军令那可是天下的祸事! 二十棍顷刻打完,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鲍兴架扶进来,众人见鲍兴脸上苍白,两腿全是血迹,却咬牙蹒跚而入,跪在帐中。暗暗佩服这人壮健如牛,换了旁人还怎走得动、跪得下去? 伍封叹道:“鲍兴,今日虽只责打二十棍,但你这城司马之职便褫撤了,仍许你领死士,戴罪立功!再有违令之举,谁也救你不得!月儿,带他下去,让他好好养伤,日后还要上阵为国效力。” 鲍兴叩了个头,勉力起身,楚月儿早就泪流满面,连忙奔上去,将鲍兴带出帐外。伍封让她带鲍兴下去,自然是让她这歧黄妙手为鲍兴医治,楚月儿怎不明白?让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鲍兴背回其帐,连忙为他施药治伤不提。 处置完鲍兴后,伍封道:“鲍兴违令,死士却是奉鲍兴之令行事,今日以少胜多,挫敌锐气,理应嘉奖。恒善!”恒善出班施礼,伍封道:“今日之战,谁人杀敌最多?”恒善道:“杀敌之多以鲍兴为首,次则是龙伯的大小姐和铁卫。”伍封道:“还有何人奋勇?”恒善道:“另有二人格外勇猛,一人杀敌十一人,还有一人杀敌八人,居众死士之首。” 伍封愕然道:“死士之中还有如此勇猛之士?”恒善道:“其实就是闾邱明和闾申父子。闾邱明杀敌八人,闾申还胜过其父!”田盘等人大感惊奇,闾氏父子是田盘特意编到死士队中的,寻思几仗打下来,这父子多半就亡于阵中,这闾家也就因此而没,想不到闾氏父子竟然会如此善战,出乎意料之外。 齐平公叹道:“想不到封儿为他们求情,许闾氏父子戴罪立功,这二人竟真的能奋勇杀敌,为我齐人立威!”伍封道:“众勇士和铁卫各加功一级,闾邱明升小将,闾申升佐领,各加功两级!”齐军中有伍长十长之类的职司,那是士卒的小头目,其实不算官职。小将属军中将领中最小的官儿,可管百人,佐领比小将高一级,可管三百人,都算得上军中的将领了,中军立帐之际,只要主师有令,小将佐领也能入帐受令,五长十长之类却是不入帐的头目,一是将、一是卒,是以身份相差甚远,决非仅仅是带兵多少之别。 恒善将闾氏父子带进来谢恩,伍封对二人大为夸奖,许他们二人立在众将之尾,又道:“在下与支离益有十日之约,眼下还有九日。勾践为了这一战,九日间多半不会来搦战,但各位还是要严守各营,不可放松。”众人齐称领命,伍封这才退帐。 伍封将齐平公、郑声公和姬克三人送出帐外,又让人先安置吴句卑等人暂歇,只将鲍琴、鲍笛、恒善、闾邱明、闾申五人留在帐中,道:“你们五位其实身手都不弱,鲍家和闾家也各有家传兵法,小善久随大司马和令姊,多半也知些用兵之道,本领或有高低,但都可算得上是将才。除老闾之外,你们四人经验不足,不过若能遵令行事,仍然无妨。然而临阵之际,你们却缺乏胆气,以致不能尽展所长。今日闾氏父子和众死士奋勇,各位当知道他们是因为毫无退路,只能勇往直前,才能全身立功。是以战阵之上,奋勇向前者未必会亡,退缩无胆者就算不被处以军法,也会束手束脚,反死在敌人手中。”五人不住点头。 伍封又道:“如今与越国一战,不仅是你们,就算是国君也毫无退路。勾践灭吴之后,吴国原来的宗族大家尽数被谪为庶人,齐国若亡了,无论是鲍氏还是闾氏,将无一家可保其宗族,是以你们也毫无退路,唯有奋勇杀敌,才有生机。齐国经此一战,伤损巨大,军中极需将才。在下日后要离齐远去,齐军之事便靠你们各位了。闾家虽然没落,但二位能立功,国君自会重立闾氏,小善这恒氏虽不是大族,只要你立了功,得赐高官,恒氏一族便因你而兴,别人说起恒家,便不会只说是田氏的姻亲了。鲍家更不用说,息大哥的英名列国皆知,小琴小笛可不能丢了鲍家的脸。” 这五人除了鲍琴鲍笛外,其余三人与伍封都是曾有怨隙,眼下伍封推心置腹向他们说了这番话,视其为日后齐国的栋梁,众人都大受感动,闾邱明流泪道:“小人以前真是混帐透顶,未知龙伯如此高风亮节。小人父子之命是龙伯所救,龙伯如此高义,小人父子当效死以报知遇之恩。” 伍封见他们深有感触,知道这番话对他们大有影响,或者日后战事便可见效,让他们下去后,急匆匆赶到鲍兴的卧帐。 还在帐外,便听小红在内哭着道:“你这小兴儿委实大胆,怎可以擅自出战?幸亏龙伯绕你一命,换了旁人,早就斩了!”伍封大生内疚之意,不禁停下了脚步。又听鲍兴呵呵笑道:“都是我不好,你无须耽心,小刀亲自执棍下手,自然是表面上吓人,实则只破损一点皮肉,丝毫未伤筋骨。有小夫人的妙药,过几日便好。”圉公阳道:“是啊,小刀能用大钺将小人鼻尖上的肉渍批去,运力是极有妙诀的,若换了我,只怕你会伤重些。”伍封心道:“原来小刀和小阳还弄这哄骗人的事。”鲍兴笑道:“嘿,今日一战其实十分痛快,越人虽然厉害,也不见十分的难打。” 楚月儿叹气道:“小兴儿,日后千万不可再违令了,若是在家里,我还可以为你求情,可在这军中便不大好出声,何况夫君预先说了,不许我求情,其实夫君也委实心痛。”鲍兴道:“这个小人自然知道,棍子虽然打在小人腿上,却痛在龙伯心中。龙伯是小人服侍、看着长大的,怎会不了解他的性子?不瞒小夫人说,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小人也会想个法子违一下军令,让龙伯重惩一下,或是将小人杀了。”帐中众人都惊道:“为什么?” 鲍兴道:“小人在镇莱关时与冉先生详细谈过,冉先生表面上没什么,其实心底里对龙伯与越人之战十分担忧。他说,就算龙伯能掌齐国大军,但这些士卒大多是田氏的亲信为将佐,久来只听田氏的号令,就算龙伯为帅,他们也未必能由心底里遵从号令。须知这战阵之上凶险无比,士卒若有异心,表面遵令,私底下却不尽力,龙伯再费心费力,这仗也没法子打。”楚月儿道:“冉先生这话十分有理,支离益用蛇兵袭营时,田盘的左右两营士卒便有些不听使唤。” 鲍兴道:“当时小人便有些忧心忡忡,问冉先生有何办法。冉先生也没可奈何,小人这些天一直寻思,前几日与恒善说话,听他说过晋文公当年还是公子时,流浪在外,在曹国被曹君所辱,而大夫僖负羁对他有赠饭之恩。其后晋文公为君,伐曹报仇,攻入曹都,擒下曹君,感念僖负羁之旧恩,不许人惊扰其家。不料晋军中勇将颠颉恃宠生骄,妒晋文公待僖负羁之厚,伙同他人将僖家烧了,僖负羁被烧死在家。晋文公大怒,命将颠颉杀了,以正军纪。晋国上下见颠颉随晋文公流浪十九年,立功不可谓不大,居然也被晋文公所杀,从此上下惊骇,全军肃然之畏,此后才能打败楚国大军。小人便想,若是小人违令,龙伯将小人杀了,众军岂会不惧?龙伯此战便好打得多了。”众人惊道:“什么?” 伍封在帐外微微一震,想不对鲍兴竟然宁愿一死,以助他顺利领军作战,如此之忠心,的确是世间难得。 旋波在一旁叹道:“小兴儿怎么想出这么个笨法子?”鲍兴道:“我本就蠢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此次龙伯与支离益约战,小人想起当日我们被支离益追得狼狈不堪,逃到旱海大漠,总是有些耽心。是以晚间带死士去劫营,向支离益叫骂,寻思这人或受不住骂出来,我们一拥而上,杀他未必能够,若能拼死伤他一手一脚,龙伯与他决战便大占便宜。这是一举两得之事,小人便冒险去做了。可惜越人防守太严,那支离益脸皮又厚,死骂都不出来。” 小红斥骂道:“你这想法虽不错,这法子委实蠢笨无比,怎不与我先说说,或者能想出个好主意呢?”鲍兴道:“这可不能让你知道,否则连你也掺和进去,龙伯便不好办了。” 伍封听到此处,长叹一声,掀帐进去,小红等人连忙向他施礼,伍封摆手让他们起来,道:“小兴儿,今日可对不住,其实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明,奈何军法如山,不得不为。其实我早知道国君会为你求情,才会不许月儿开口,免得别人当我假公济私。”鲍兴笑道:“先前小人未曾细想,此刻也知道了。当初龙伯练步到夷维城,首次见到公主、国君之时,小人便跟在旁边,此后时时见到,还多番替国君往夫人处送信,国君为小人求情是可想而知的事。” 伍封点头道:“你知道就好。唉,难得你一番忠心,今日之后,军中自然会整肃如一,这都是你的功劳。只是你这法子委实不好,日后不可再用。月儿,他这伤势如何?”楚月儿道:“小刀下手极有分寸,只是损些皮肉,未伤筋骨,以小兴儿的体格,再加上用药即时,五六日便可收口下床,八九日便能行动自如了。”伍封看着鲍兴股上渗血的帛带,心中一酸,眼中泪光闪动,叹道:“你们随我多年,四处游走不定,每每要上沙场征战,未曾过几天安静日子。等这一次击退越人,我们便回扶桑去,远离中土纷争,逍遥自在。” 楚月儿叹道:“这些年来,月儿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夫君与支离益决战。以前与支离益交手,夫君打不过还可以逃,这一次事关重大,想逃也不得。想不到这一战这么早便到来了!”鲍兴道:“今日龙伯与支离益一场大战,数百招打成平手,可见龙伯的本事已经比得上支离益,就算不胜,也输不了。” 楚月儿摇头叹道:“小兴儿不知道的,今日支离益未尽全力,才会与夫君打成平手。”小红等人脸上变色,惊道:“什么?”鲍兴喃喃道:“这老家伙使出这么厉害的剑术,还不是全力施为?”楚月儿道:“那支离益新创了一套什么‘诛心之剑’,厉害无比,今日一招都未曾使出来哩!” 伍封见众人十分担忧,笑道:“勿须怕他,支离益未尽全力,我也留了手,九日之后必然能见分晓,这一战非同小可,我是只能胜,决不能败。我若败了,个人生死事小,楚国转而攻齐,齐国必亡无疑。” 楚月儿一直与他在一起,从固丘见过颜不疑使那套“诛心之剑”后,只见过伍封时时入海练剑,也没见他有何新创的对付“诛心之剑”的剑术,心知他是在安慰大家,免得众人没了斗志,叹了口气,柔声道:“该来的始终会来,夫君若是死在支离益剑下,我便杀入敌营去,拼死杀了勾践,勾践若死,齐国便未必会亡,也算完了夫君的心愿。月儿若是侥幸不死,再去找支离益报仇,大不了是随夫君于地下而已。” 伍封心旌震动,伸过手去揽着楚月儿的细腰,缓缓道:“你们放心,这一战我必要获胜!” 一连数日,伍封也不练剑,只是与楚月儿带着铁卫和吴句卑等楚人如同游玩般巡视各营,每日都在伍堡请齐平公设宴,宴请郑声公、姬克、田盘、游参、姬非、招来、吴句卑等诸人请酒为乐,显得十分轻闲,偶尔请郑声公的乐师演几曲新声,诸人品评一番,又使军中小卒摔打跌扑为乐。 众人见他丝毫不耽心与支离益的决战,寻思这人必定是有了取胜的把握,才会如此浑不在意,也都放心。只有楚月儿心内着急,可事已至此,也只有各听天命了。倒是鱼儿和那班铁卫毫不耽心,在他们心中,伍封是大神,肯定是所战必胜,又会输给谁? 田恒果然往齐国各地招集四散的齐卒,陆陆续续发到阵前,这些日大队小队齐卒赴往营中,加起来有八九千人,伍封对各地齐师不熟,让田盘根据各队擅长的战法、能力将士卒补入各营,使齐师势力更增。 这日伍封还在高卧,士卒说晋营的赵无恤派了一人来,伍封命将那人请进来,见是新稚穆子,大喜道:“穆子,你怎会来?”他与这新稚穆子并不十分熟络,但这人是赵飞羽的弟子,伍封爱屋及乌,对他十分喜欢。 新稚穆子眼下已是个二十余岁的壮汉,道:“赵公派小人来探望龙伯。”伍封道:“张孟谈是否留守晋国?”他想,自己与赵氏家臣最熟的当是张孟谈,其次才是新稚穆子、高赫等人,赵无恤要派人来探望,张孟谈自然是首选,可他却派了新稚穆子来,想是因为自己领兵在外,将张孟谈这智士留在晋国。 新稚穆子果然点头道:“张先生的确留守晋国。”伍封道:“高先生想是在赵公身边?”新稚穆子点头道:“是。”伍封叹了口气,道:“赵氏诸臣,智士当以张先生为首,勇士以高先生为最,将才却以穆子为第一,赵公带穆子前来,日后战阵之上,只怕我们要兵戎相见,好生可惜。未知智瑶等人带了谁来?” 新稚穆子听他始终称赵无恤为“赵公”,而不像赵氏灭代前称其为“无恤兄”,知道虽然已经过了数年,伍封心里对赵无恤仍有些怨气,道:“豫让、絺疵、段规、西门勇等人都来了。赵公命小人前来,是有要事相告。其实赵氏随晋师而来,是碍不过智瑶、韩虎、魏驹的催促,决不是想真的与龙伯为敌。赵公说了,当日主母临死之前,龙伯与他曾经立誓、互不相害,言犹在耳,赵公可负他人,却不会负主母之意,是以这些日在营中卧病不出,万一晋师要动,我们赵氏也会设法拖延,拖不过时,便找个借口附在阵尾。如此左右为难的心情,龙伯不可不知。” 伍封叹了口气,道:“在下明白的,不会怪他。”心道:“智瑶与我也曾立誓,互不相害,却引晋师前来。” 新稚穆子沉吟良久,忍不住道:“赵公还有一言,穆子怕挫了龙伯锐气,本不敢说,此刻也顾不得了,昨日支离益与智瑶一试剑术,以智瑶的剑术,居然一招落败,可见支离益的厉害之处。龙伯虽然勇猛,但犯不上与支离益拼死一搏。龙伯眼下是天下亲赐的龙伯国之君,早已经不算齐臣。赵公听说龙伯在海外辟有佳地,叫小人劝龙伯不理齐越之事,径自回海上去算了。以龙伯万金之躯,何必与支离益作匹夫之斗?”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膊,道:“无恤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烦穆子回去向无恤兄说起,等在下与支离益决战之后,再去拜访。”新稚穆子闻他又称赵无恤为“无恤兄”,心内十分高兴,愕然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告辞走了。 伍封每日去看鲍兴,只见这家伙果然皮糙肉厚,四五天创口便愈合,六七日已能行动自如,只要不是激烈行动,不致与伤口破损。 眼看第二日便要与支离益决战,伍封依然是悠闲自得,宴饮之中,吴句卑忍不住问道:“虽然龙伯剑术高明,但那支离益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与此高手相搏,龙伯怎么浑若无事,这几日也不见练剑?”众人心中早有疑问,寻思就算你有必胜把握,但事关重大,支离益是天下间第一高手,自己多练一分本事便多一分生机,这人平日还早起练剑,反而这几日却不练了,好生古怪。 伍封看看众人神色,笑道:“我猜各位都有些猜疑,其实这是叶公的厉害之处。试想,在下与支离益之战对双方影响重大,不仅是在下和支离益,各位和勾践、范蠡、文种也肯定有些忧心忡忡。叶公之所以约在十日后,其实是考较双方的耐力和心性。他是军中老将,要说经验之丰富,两军营中无人能及。这战阵之上比试的不仅仅是武技、勇气、智谋,主要的还是耐力的韧性,为将者要想百战不殆,首先须沉得住气。”他向吴句卑看了一眼,笑问:“叶公派先生到鄙营中时,是否这么说?” 吴句卑点头道:“的确如此,叶公想看谁人才是真正的将才,是以派了两队人,一队到齐营,一队却往越营。”伍封道:“叶公自然还另有用意,顺便让先生看看营中的布置、士卒的勇气,从而盘算双方的胜算得失,决定助齐还是助越。”吴句卑张口结舌,愕然道:“这个……龙伯怎么知道?” 伍封道:“以吴先生之见,我军状况如何?”吴句卑沉吟道:“虽然人数少了些,却上下齐心,士卒都有奋勇之意,如此士卒,足以对抗越军。小人未见过越营布置,但以治军之严、布防之谨,只怕再无人胜得过龙伯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其实在下并非小觑支离益,这人果然是厉害无比,要说这世上还有一人能杀得了在下,此人唯支离益而已。不过支离益也不敢有轻忽之心,在下还未生出来时,他便有天下第一的称号,肯定不愿意让在下这后生小辈打败。这些日子只怕是练剑不辍,高手比试,信心体力极为要紧。虽然双方都在等待,但心情是放松还是紧张,对战局影响可不小。在下是放松高卧、不想任何武技的事,他却不同,那日我使了一招‘一波五折’让他看,这人就算不练剑,只怕也会在心里盘算剑术招式、彼此绝技,寻思进攻破解之法,患得患失,如此紧张心情,最易使人心力憔悴,在下曾经因苦思剑技,三十三天浑浑噩噩以为只是一时之事,便知道其中利弊。因此明日之战,在下能放手一搏,尽展所长,他却可能计虑重重,反而影响发挥。其实与支离益这样的高手决战,八九日的苦练能有何用?剑招万变只是眨眼之间,到时候全看随心所欲的本事,一招一式起不了多少作用。” 楚月儿闻言看着他,点头道:“夫君所言,的确是武道至理。”众人也尽皆叹服。 晚间正要睡时,楚月儿过来道:“有人射了一箭入营,这箭没有箭头,上面扎了条竹简用帛裹住,士卒不敢拆看。”伍封道:“多半是给我的。”由楚月儿手中接过箭,拆开厚帛,取下竹简看时,只见上面只写着一个“走”字,也不知道是谁射来。 楚月儿道:“未知这是谁人射来。”伍封笑道:“简上可没写,不过我看这字迹,与范相国亲手绘的天下形势图的字迹一样,自然是范相国给我的。他是见支离益厉害,猜我不能敌之,叫我不战而逃,保全性命。”楚月儿叹了口气,问道:“夫君真有把握打败支离益么?此刻要走还来得及,他那‘诛心之剑’当真是厉害无比!”伍封叹道:“月儿还是以为我敌不过支离益。”楚月儿小声道:“若是再过数年,夫君便不用怕他,可眼下……,唉!” 第二日便是伍封与支离益决战之日,伍封酣睡一晚,过了卯时方才醒来,楚月儿却是一夜未能睡着,早已经披挂湛齐,为伍封准备好了,等伍封盥洗后,替伍封穿好衣服和战神之甲,又替他戴好护臂、护腿,最后替他扎好郑声公夫人所送的革带,将“天照”宝剑挂在他腰间,腿幅内插上短匕,袖内藏好铁链子,除了那铁臂连弩未放入袖中外,都准备得甚是整齐。最后蹲下来替伍封穿上有铜垫的革履,楚月儿为他束履之际,眼泪却流了下来,滴在伍封的履上。本来这些事有圉公阳等人服侍,但楚月儿不放心,亲自替伍封穿衣束带。 伍封将楚月儿抱起来,在她白玉般的脸上轻吻一下,笑道:“月儿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这时鲍笛走了进来,见状愣了愣,讪讪笑道:“小侄是否该退出去?”伍封哈哈大笑,将楚月儿放下来,问道:“小笛有事么?”鲍笛道:“国君和君夫人亲自到庖室,为二叔准备了麦粥,拿到大帐来,请二叔和婶婶一起用饭。” 伍封愕然道:“国君亲自下庖室?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连忙与楚月儿到大帐,大帐中尽是麦粥香气,齐平公和田貂儿正等着他们。齐平公笑道:“封儿快来尝尝寡人做的麦粥!” 伍封和楚月儿施礼坐下,鲍笛也坐在一旁案上,案上菜肴甚多,都是些开胃小菜。宫女正替众人盛粥之时,众人忽闻香气由帐外袭来,庖丁刀和圉公阳带些寺人捧了若干个小铜鼎进来,庖丁刀道:“小人用香薰鸡肉做了些小菜,请国君、君夫人、龙伯、小夫人送粥。”在每人面前案上放了一鼎。 众人闻异香扑鼻,食指大动,各吃了些,只觉其肉细嫩无比,香味是天生的,又略带辣,登时胃口大开,这麦粥又天然清香,配合起香薰鸡肉,滋味说不出的好。伍封不住口赞道:“国君和君夫人这麦粥甚好,小刀的香薰鸡肉也好!” 齐平公笑道:“其实这麦粥都是貂儿的功劳,寡人一生只下过两次庖室,一次是妙儿三岁之时,有一晚饿极了哭,寡人一时间叫不上庖人,遂亲自为妙儿做粥,几乎在庖室放了一把大火,好生凶险!这一次有貂儿在旁,寡人便没那么笨手笨脚了,哈哈!”田貂儿笑道:“国君将龙伯这女婿看得比积儿还重,貂儿怎能不跟着效劳?” 伍封心中甚为感动,寻思齐平公一生下庖室二次,一次为妙公主,一次为自己,可见对自己的爱惜,叹道:“微臣得国君和君夫人如此爱护,万……”,说了一个字便强自忍住,心想大战在即,不可说出这不吉利的话,吓着了人。虽然他这“万死不辞”没说出来,楚月儿等人还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脸色微变。 伍封连忙顾左右而言它,问庖丁刀道:“是了,这香薰鸡肉鲜美之极,绝非寻常鸡肉,是怎么弄到的?”庖丁刀道:“这是田鸡肉,昨晚小人和小阳带几个人在田间捉的,想着今日龙伯要与支离益决战,早饭非得吃好了,才做了这道香薰鸡肉。” 伍封看着这田鸡肉,就想起颜不疑那只“田鸡”来,不禁笑道:“这个意头甚好,等我打败了支离益,再去对付那只‘田鸡’!”齐平公和田貂儿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话中之意,楚月儿微笑解释道:“许多年前,公主给颜不疑起了个外号,叫作‘田鸡’,颜不疑是支离益手下第一高手,今日我们吃了田鸡肉,夫君才说这意头甚好。”齐平公大笑道:“妙儿怎么给颜不疑起了这么个名?哈哈,这真是好意头。” 伍封心道:“这一战月儿、国君对我寄望甚重,我决不能败在支离益手下,否则怎对得住他们的厚意?”问鲍笛道:“小笛,叶公来了吗?”鲍笛道:“来了,他一大早便带了百人,在我们两营之侧立了几个营帐,架上了观台,早已经坐台远望。”伍封气恼道:“这叶公有些可恶,当我和支离益的决战是演给人看笑不成?哼,就让他多等等,晒他个头昏脑胀!” 慢吞吞用完了饭,伍封等人才站起身,郑声公和姬克急匆匆进来,郑声公道:“今日是龙伯大战剑中圣人的日子,寡人替龙伯制好了数面大旗,上写着‘剑圣’二字,只要龙伯打败了支离益,我们就打着这旗接龙伯回营,哼,就算支离益逃过了龙伯的神剑,寡人这几面旗也要将这老家伙气个半死!”姬克笑道:“郑伯此计甚妙!外臣却没想到。” 伍封大笑走出帐外,只见田盘与诸将都在外等着。伍封向营外望去,却见支离益早已经在齐越两营之间的空地上站着,如同一根铁矛扎在地上,丝毫不动。 伍封向诸人拱了拱手,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你守住营门不许人出去,此战不跟胜败如何,连你在内都不许擅自出手。”说完瞪了她一眼,楚月儿知他是怕自己如那日般擅自出营被支离益所擒,吐了吐舌头,点头答应。 伍封施施然向场外走去,只见对面营中十余处华盖,盖下有许多故人向这边坐着,正是勾践、范蠡、文种、柳下跖、赵无恤、智瑶、韩虎、魏驹等人,颜不疑和鹿郢却一左一右站在营门两边。 伍封向勾践等人挥了挥手,走到支离益面前,笑道:“阁下久候了,在下来得晚了些!”支离益道:“我们本来未约时辰,龙伯何时来也不晚。反正在下站在此处是等,阁下在营中也是等,并无不同。” 伍封看了看天,只见阳光在东方,灿烂耀眼,笑道:“大有不同的,在下在营中多等等,就让叶公那老头儿多晒一晒,这家伙将我们的决战看得像在帐中观小卒摔跤为戏一般,在下颇有些不高兴。”支离益忍不住笑道:“龙伯此言倒有趣,是该让叶公多等等。”他伸手按住腰间剑柄,便要拔剑。 伍封笑着摇头道:“且慢。”支离益皱眉道:“怎么龙伯忽然变得婆妈起来?”伍封向他眨了眨眼,笑道:“眼下观斗的人不少,都已经我们一见面便打死打活,我们偏让他们多等一等,岂不是好?” 支离益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年轻人着实顽皮,眼下这决战生死的时刻,还有心思胡闹。 双方人见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急于动手,大感愕然,他们离战场甚远,谁也听不见伍封和支离益说了什么话。 伍封向支离益笑道:“在下对阁下向来敬重,本来想决战之前拿酒上来,我们对饮三爵再动手。但在下又想,我们若饮了酒,阁下败后,恐怕会有人以为这酒中被在下施了手脚,那么这一战的胜败只怕大有争议,我们便白打了一场。这么想着,只好改变主意,在下回去后再独饮算了。” 支离益奇道:“难道阁下真的以为这一战会取胜?”伍封笑道:“那是自然,阁下不是以为你真的是天下无敌吧?”支离益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九日之前那场比试,在下并未全力施展剑术?”伍封道:“这个在下知道,不过在下那时也留了手,何况那日在下使的是戟而非剑,就因为在下的剑术大有名堂,免被你预先看破了,哈哈,这是在下的诡计,先说给阁下知道,免得阁下死不瞑目。” 支离益听他语气越来越放肆,怒道:“少年人年轻气盛,早晚必会后悔!”伍封斜眼看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在下故意以言语相激,想令阁下心浮气燥,阁下果然上当,哈哈!阁下可要小心,高手比试,切不可激动!” 支离益心中一凛,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不禁后退一步,拔出剑来,心道:“这小子好生可恶!”伍封见三言两语,果然将支离益的情绪激起,时怒时恨,趁支离益后退一步,气势稍减之际,大笑冲了上前,他一冲之间,顺势拔出“天照”宝剑来,和同以身冲撞之力,双手握剑,“唰”的一声,只见一道剑光如同闪电般划过,向支离益当头劈落。 此时阳光灿烂,然而伍封这一剑上的光芒更为耀目,如同黑云中的闪电、暗夜里的流星一般,只是一闪之间,威力惊人。两营旁观众人惊呼失声,不禁都缩了缩颈,仿佛这一剑是劈向自己一般。 支离益也大吃一惊,想不到伍封这一剑之威如此骇人,当下挥剑上格,两剑相交,却是无声无息。伍封只觉一缕诡异的缠绕之力盘到剑身之上,暗忖支离益这阴柔剑力以臻化境,自己这么奋力一剑,居然被他轻松化解,力道反而缠绕上来。 伍封由伍氏剑诀中悟出的旋力却是天下间至精奥的运力之法,对付支离益的阴柔剑力自是轻松,当下一声长笑,长剑微旋,由蛇剑的缠绕间震脱。伍封转身横跨一步,腰扭一扭,长剑圈起一道白光,横斩向支离益的腰间。 他这一步横跨扭腰用的是在海中练出的身法,配合他长大健硕的身形,显得十分潇洒,力道又大得惊人。支离益赞道:“好剑术!”蛇剑一弯一弹,点在“天照”宝剑上,将伍封的长剑震开了数寸,从身前数寸处掠过去。 支离益道:“阁下的剑术委实高明!”伍封笑道:“尊驾的剑术又何尝不是?”二人口上说话,剑势却不停,就这么一人一句之间,双剑相击了六十余次。 二人使的都是快剑之术,伍封昔日未练“无心之诀”,以为收发随心是使剑妙法,自从与接舆一试剑术,被接舆的剑术逼得手忙脚乱,全凭直感运剑,才略知无心之妙。从那时开始习练快剑,随手挥洒,敌方剑动,自己的剑便有应手之招,收发不由心,剑如同手一般,自然行剑。支离益的快剑未必与他相似,但出招之快胜过接舆和董梧数倍,对付支离益这样的高手,出剑时丝毫也不能迟疑。 伍封信手挥剑,有时是见招拆招,有时却是自然而然地随上一剑而出下一剑,并无什么剑法的拘束,使来使去,在别人眼中是千招万招,实则在他来说却是并无招式,这便是无界之妙境。 在支离益的眼中,只见伍封的剑术时而繁杂得匪夷所思,时而简单得令人难以致信,可剑法堂堂正正,大有君临天下的气概,自己见多识广,天下间任何剑术、任何人挥出一剑都能看出底蕴,唯有伍封的剑术却让他看不出剑术间的关联,见前一招猜不出其下一招,而伍封每一剑之中都有一种凌厉摄人的气势,更是令人总有心悸之感。他与伍封交手数次,对伍封来自于“开山剑法”的剑术十分熟悉,早就推算了多种解破反击之法,可今日一见伍封所使的剑术,却完全不是他熟知的剑术路子,相反每一招都十分陌生、新奇,偶尔有一两招与“开山剑法”相似,但力道方位又全然不同。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伍封使出的是什么剑术。 他略一分神,便听“嗤”一声,伍封的长剑由他左臂前擦过去,立时将臂上衣服划开了一条小口子。幸好他反应敏捷,伍封这一剑是刺向他的左胸,被他扭身避开。支离益毕竟是一生行剑的剑中圣人,输了一招立时心静下来,一口剑反而使得更为流畅霸道,威力不减反增。 他在剑道上极有天赋,练剑有勤,更兼他用两头蛇吸取过数百人的气血精神,每挥一剑便如有数百人助力一般,力道虽然诡异,却是威力奇大,伍封如果不是双手使剑,单靠一手之力决计敌不过支离益的神力。 二人辗转相斗,双方旁观的人早已经看不清二人的剑法了,只见到两道身影闪来闪去,剑光偶尔映着阳光照入眼睛,令人不得不闭目。楚月儿细看良久,又惊又喜,自己终日陪着夫君,却想不到夫君的剑术之高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寻思夫君练到无界之境,未曾遇过支离益这样的高手,偶尔动手也只是一两招便获胜,始终未见过他尽展剑术之精奥处,怪不得他对与支离益决战之事信心十足。 这时二人交手已经四百多招,支离益渐觉不耐,展开他的屠龙剑术,在空中飞纵。伍封也跃身空中,以行天之术行剑。他的行天之术本就是因本颜不疑使出的屠龙剑术所逼,勤练出来,其后随吐纳之术精进,这行天之术也由起初的一纵一跳,变成与楚月儿互相借力飞跃,最后能独立飞行,后由海中悟道真正的与天地合而为一的奥妙法诀,变成现在可与天地风雨融为一体的行天之术。以此术对付支离益的屠龙剑术,自然是轻而易举。 二人只对了数十招,支离益便觉无论是身法力道都比伍封大有不如,寻思自己这屠龙剑术对伍封毫无所用,再使下去,反会吃亏,连忙落下地来,伍封由空而下,长剑下刺。 支离益经验老到,早料到伍封会追刺而下,蛇剑飞扬,“嗤”的一声,一道剑气破空而出,正向伍封激射。伍封正往下飞,忽见剑气激荡,连忙在空中侧翻斜飞,便觉肩上一震,已经被剑气刺到,幸亏这战神之甲坚韧无比,将剑气大多数化解了去。虽是如此,伍封仍觉全身震动,一时间身法滞住。 支离益与人斗剑的经验极为丰富,一见伍封被剑气刺中,也无暇理会他伤得十分沉重,见伍封身法稍滞,又一道剑气立时激发出来,这一次剑气与上次不同,上一次如同细针,这一次却如同拳大的一朵火花般。 伍封暗暗佩服,虽然自己也会剑气,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剑气激得如这么大一团火花。当下毫不犹豫,剑上的剑气也激发,两道剑气相撞,“呼”的一声,火星四溅。 二人剑气纵横,你来我往,虽然仍使的是剑术,但各人的宝剑仿佛猛地伸长了一丈般,激撞得铮铮直响。 旁观众人无不色变,这剑气是极难见到的,就算剑尖上一两成的剑芒,天下间也没几个人能使出来,何况是这种激射丈外的剑气,众人看在眼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伍封暗忖:“若是比剑气,你未必能比得上我!”当下全力施展,剑气越来越凌厉,范围也越来越广,渐渐衍出到三四丈外。不料支离益并不弱过他,剑气也能射到三四丈外。伍封的每一道剑气时如铁矛般直刺,时如长刀般横扫,支离益的剑气却如同一条大棒般劈打、一条铁殳般猛戳,互不相让。 这剑气之斗凶险更胜过只用剑尖剑刃的格刺,须知这剑气速度极快、剑尖一指便轰然而出,颇难看得出方位来。二人相隔了三四丈,一个在地,一个在天,恶斗了六七百招,仍然不分胜负。 仿佛他们的恶斗太过惊心动魄,以致天地为之色变,此时天上渐渐堆移云彩,稍稍昏暗下来。 再斗了二百余招后,支离益便觉得有些气力不加了。这便见到吐纳之术的妙处,伍封的吐纳之术已至大成,毛孔一吐一纳之间,仿佛天上地下的力量都随之聚集、攒发,似乎并不费自己本身的气力,而支离益却没有这种奇奥的吐纳术护身,每一道剑气都要用自己的气力发出来,虽然然吸过数百人的精神气血,以剑气相斗近千招时,便觉得有些不妙。 此时二人已经拆了一千三四百招,始终未能分出胜败来。 支离益寻思:“这小子怎么如此有长力?难道他天生的力气还胜过我吸取的数百人的精血?”忽地鼻中哼了一声:“嗡!”剑尖一抖,斜斜地向伍封指过去。 伍封本来长剑一旋,一道剑气正要发出,耳听支离益这“嗡”的一声,似乎一只大手在心上捏了一下,手臂不禁一滞,这道剑气却发出不去,聚在剑尖上“啪”一声炸开,自然是伤不了人。 支离益趁他剑气发不出时,闪身上前,口中又发出“嗤”的一声,蛇剑上扬,向伍封腿上疾点。伍封又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猛地向自己压来,一时无法展身,由空中直落下来,也幸好他这一落,便避过了支离益的蛇剑。 便听支离益或口或鼻,不住地发出怪声:“嗤——嗡——噼——呓——嗤——叽——”,每发一声,蛇剑便使出一招。他凌厉霸道的剑招伍封还不觉难应付,但是这些怪声却如同魔咒,每一声仿佛都在心上扎了一针,心头为之一紧,这些怪声又仿佛是条细绳,而自己的这颗心却如当日在成周城头放出的布鸢,被这条细绳牵动得左右摇摆,无穷思绪便因此涌上心头。 伍封挥剑格挡,迟迟、叶柔、赵飞羽、田燕儿的身影不断在他眼前闪过,令他心情大为郁结,恨不得放声一哭。 支离益口中的怪声时快时慢、时急时缓,每一声如同魔咒般直沁入伍封心里,伍封心下闪过许多旧日的情形,时而喜悦、时而哀愁、时而郁闷、时而烦燥,总之是百感交集,一片茫然。幸好他练过“无心之诀”,见招拆招不由于心,是以心头思绪万千、心潮起伏迭荡,手上的剑却勉强能挡得住,只是一连退出了十余步,自己却浑然不知。 支离益见伍封眼神茫然,手上长剑却仍能奇招百出抵御,大感愕然。他为了练这套“诛心剑术”,不知试杀了多人少,从来无人能像伍封这般神惑之后仍能使出精妙剑术。 这时两营中旁观的众人虽然听不到支离益古怪的声音,但也感受到一股诡异的力道沁体。许多人面色变幻,喜怒无常,颜不疑和鹿郢二人,由于离得近些,隐隐听得到支离益的声音,不知不觉跌坐在地。 楚月儿也听得到支离益的声音,虽然吐纳大成,也抵受不住,不禁倒退了三步,好在她心思天真清纯,立时醒悟,暗忖支离益使出了“诛心剑法”,大为不妙。她心思急转,知道上前助伍封是不可能的,只要再上十余步,便会被支离益的魔音所控,回望营中,见人人神色变幻不定,心道:“营中人听不到声音,居然也有所感,这支离益好生厉害!”连忙退守营门,不许任何人出营。 两军营中士卒虽听不到声音,仍然稍稍混乱,再过一会儿,有的士卒便抵受不住,又的猛然伏地大哭,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哀声叹气,有的怒吼连连。 勾践坐在营中也觉得甚烦,他见颜不疑和鹿郢跌倒不知站起,亲自起身出营相扶,谁知一出营门,便隐隐听到支离益的声音,立时呆住,想起自己当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在吴国为奴,受尽屈辱,又想起十余年艰苦经营,一面阿谀巴结夫差、一面偷练甲兵,又想起灭吴之痛快、伐齐之威仪,忽想起得胜之师在镇莱关大败,情势大变,以致列国聚兵龙口,蛇兵被毁、偷袭之师败于西山,猛地一阵气恼、烦燥上来,忍不住恨恨地回望了文种等人一眼。 颜不疑和鹿郢此刻也回过了神,虽然他们早知道支离益的这套“诛心之剑”威力无穷,但此刻仍然大为骇异。均想,怪不得支离益出营时让他们守在营门,不许任何人出来,以防误伤。鹿郢见勾践呆立在营门,连忙上前,将他扶入营中,见他仍然思虑不属,暗暗耽心,索性扶他入帐去,命人侍侯。 支离益这种异术的确如同邪法魔咒一般,诡异而骇人,此刻天公也仿佛为之而惧,乌云密布,天色变得昏暗起来。两营中人未闻支离益之声也觉得难耐,更不用说伍封面对支离益之辛苦了。 伍封此刻所受胜过余人万倍,支离益发出了百余声后,他心神渐失,茫然无措,几乎忘了此刻正与支离益决战。猛然间支离益哼了一声,蛇剑向他颈上横扫点打。伍封顺手将剑竖起格挡,隔在蛇剑之上,但他心神恍忽之间,忘了支离益这蛇剑绵软而坚韧、形如活物,“天照”宝剑碰在剑身上,蛇头一弯,直向伍封颈上叮来。伍封的吐纳术大成之后,感应最为敏捷,一听见耳边风响,虽然未曾念及是何缘由,却不自主地侧头相避。 幸亏侧了一下头,蛇剑便未能叮在他的颈上,而是击在他的头盔上。伍封这战神之甲与头盔连成一体,上面是金犀头骨,内胎黄金为里,被蛇头击中后,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这响声虽然极弱,却是发自伍封耳边,伍封听见这清脆的声音,便如一个巨雷在耳边滚过,立时间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此时支离益又发怪声,伍封不理其声音若何,双手握剑,大喝一声:“天!”长剑猛地下劈,支离益这一招“诛心之剑”才使出一半,却被伍封这一声大喝惊得气息一滞,旋即被伍封的剑风逼来,连忙格挡而退。 伍封毫不迟疑,一连四声大喝:“地——有——正——气!”他大喝四声,也劈了四剑,每一剑如同开山巨斧。以声逼声,支离益的怪声只求诡异,自然不如伍封雷鸣般的大喝响亮。虽然支离益挡开了伍封的连续五剑下劈,却被他大喝的这一句“天地有正气”将怪声硬生生逼了下去。 支离益便觉心头剧震,猛地张嘴喷出一口血来。他这“诛心之剑”伤的是人的心神,可此刻没伤到伍封,反被伍封的大喝逼回,伤了自己之心。 周围众人都听到伍封这一句“天地有正气”,声音入耳,立刻神清气爽,此刻天上乌云散开,阳光又重新透入,每个人都觉得猛然间空气格外清爽怡人,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众人向场上看去,恰好见支离益口中喷血,猛地一个怪异的情形出现:只见伍封跃上半空,他这一跃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分明极快,众人看着却仿佛伍封是极缓慢地冉冉升上去一般,这种看着慢实则快的情形,使观者人人觉得心头一震,产生出一种神奇绝伦的感觉。 支离益此刻心旌震动,茫然抬头看上去,恰好见伍封巨大的身影正好与赤日叠在一起,飞快地向他移来,仿佛他本来就是由赤日上飞来一般。此刻伍封双手举剑。又喝一声:“天地有正气!”长剑如同开天劈地一般,“轰”地一声凌空劈下来,剑鸣之声响彻四周,远在齐越两营中的人耳边也觉到“嗡”的一声,只觉得剑光耀眼,谁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剑光还是日光。 支离益此刻心神俱失,伍封这一剑蓄力无限,十分缓慢,在支离益眼中却如同疾飞急斩一样,直到剑风及体,半身触痛。支离益才醒起挥剑格挡,蛇剑缠在伍封的“天照”宝剑上,可伍封这一剑有无穷力气,支离益单手挥剑无法抵御,“当”的一声,支离益虎口震裂流血,连蛇剑坚韧的剑身上绽开了数道裂痕,脱手飞出到数丈之外。 便听“嚓”的一声,长剑由支离益右肩劈下,直及右胸之上,几乎将支离益连同右臂的小半边身子劈落。支离益大叫一声,跌坐丈外,立时间血染全身。 伍封横剑站着,看着浑身鲜血的支离益,心中暗叹,谁能想到这号称天下第一的剑中圣手,今日竟会被自己打败呢? 支离益缓缓由地上坐起来,咬牙道:“杀了我!”此时他披落的长发和浑身衣服上都是鲜血,伍封看在眼中,心下恻然,寻思是否上前杀了这人,以除后患。 伍封正迟疑间,一条人影飞闪上前,捡起那柄蛇剑,眨眼间到了支离益身边,正是颜不疑。伍封叹了口气,道:“颜不疑,你将他带回去养……”,话未说完,忽见颜不疑手中的蛇剑一闪,竟然一剑刺在了支离益的颈上,支离益大叫一声:“你……”,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便如被人斩断了一般。 伍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为颜不以上来是救支离益,却想不到颜不疑竟会刺杀他,一时间愣住。便见颜不疑猛然间面红如血,整个身子便如一个牛皮囊被人吹了气一般,慢慢涨起来。 这时楚月儿闪身上前,道:“夫君,颜不疑在吸屠龙子的气血!”伍封立时醒悟,喝道:“颜不疑!”正要跨步上前,忽听支离益怪叫一声。 只见支离益猛地由地上跃起来,他的右臂被伍封几乎连肩斩落,自然是再不能用,但他左手却空着,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左手猛地抓住那柄蛇剑回夺,发出一声狂吼,便听“啪喇”一声,这柄蛇剑在支离益和颜不疑二人合力相夺之下,碎裂成了十余截。这蛇剑是支离益用东海金英合以人称“蛇中之王”的金睛两头蛇炼成,坚韧无比,本来是不易碎裂的,可先前被伍封倾全力一剑震出了裂痕,此刻又被支离益和颜不疑两大高手奋力一夺,终于不胜其力,裂成十余段。 伍封上前数步,却被楚月儿猛地扯回,原来那蛇剑一碎,内里猛地溅出许多黑血来,腥臭无比,若非楚月儿这一扯,只怕要溅数滴在身上。楚月儿一嗅异味,便道:“这血内有蛇毒!”原来这蛇剑本来就是用活蛇加金英炼成,剑体内含蛇体,支离益又曾多番用它吸人精血,是以剑身内的残血混合蛇体,便成了剧毒之血。 颜不疑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掩面,原来这黑血四溅,有五六滴溅在了颜不疑的脸上。这人面上剧痛,见蛇剑已毁,伍封和楚月儿又逼上来,急忙闪身跃起,弹跳如飞,往越营而去。 柳下跖本来坐着观战,忽见生变,大吼一声,拔剑挡住,想截住颜不疑,不料被颜不疑手起一剑,刺在肩头。柳下跖本来还无杀他之意,反被他一剑刺伤,怒道:“你个畜牲!”挺剑欲战,颜不疑却一弹一跳,没入越营之中。柳下跖挥剑要追,却被越军一圈圈围住,怒道:“干什么?”范蠡忙叫士卒退开,道:“中山君勿恼,这事以后再说。”他与文种对视了一眼,都摇头叹气,对颜不疑之举大为气恼。 楚月儿远远见颜不疑这速度远胜刚才扑上来之时,一剑便刺伤了柳下跖,以柳下跖的本事也未能避开,仿佛这颜不疑突然间功力大进一般,心下骇然:“原来就一瞬之间,他已经吸下了屠龙子不少精血!” 支离益身上也溅了不少毒血,只见他双膝挺直,在地上跳了数次,情形十分怪异。此时鹿郢飞跑上来,原来先前他见勾践被支离益的魔音所惑,将他扶入帐去,命人侍候,再赶来时,场上胜负已分,正好见颜不疑用蛇剑吸取支离益的精血,大骇之下飞赶过来。 支离益见到鹿郢,吁了口气,直挺挺倒了下去,鹿郢抢上前抱住,泪如雨下。伍封和楚月儿蹲在支离益身边,瞧他伤势甚重,楚月儿轻搭其脉,伍封问道:“月儿,可还有救?”楚月儿叹了口气,摇头道:“剑伤倒好办,可他体内毒血甚剧,已经入心。其实这蛇毒也有法子可解,想是先前毒血溅入了他的创口,就算师父在此,也无法救活他了。” 支离益看着伍封,口中道:“龙伯,小鹿……”,伍封心想自己见过东郭子华之事,鹿郢必定告诉了支离益,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放心,看在小华面上,我早将他视为我儿子一样。”支离益脸露宽慰之色,忽地显出微笑,道:“你才是……剑中……圣……”,头一歪便断了气,那个“人”字终是未能说出来。 鹿郢抱着支离益的尸体,放声大哭,伍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柔声道:“小鹿,好好将老先生葬了吧!”他将“老先生”三个字说得特明响亮些,鹿郢立时会意,知道师父是提醒自己,自己哭便罢了,千万不能悲戚之下露出破绽,泄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鹿郢向伍封和楚月儿叩了个头,抱着支离益的身子,蹒跚走回越军大营去。这时柳下跖也奔了上来,一边流泪,一边与鹿郢入了大营。 伍封猛地大有感触,想不到支离益一生纵横天下,被人称为天下第一,今日却死在此地!而颜不疑居然如此丧心病狂,竟然会在支离益重伤之际吸取支离益的精气,当真是欺师灭祖,人神共愤!转念又想,支离益欺骗颜不疑在先,不仅将自己的儿子说成颜不疑的儿子,欲借此偷骗越国王位,还教颜不疑练那“蜕龙术”,使他不能人道。这二者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一时间也弄不清楚,想起那日在大昆仑山洞前支离益与颜不疑的说话,心道:“支离益对颜不疑并不好,或者颜不疑早已有杀他之心!” 呆立良久,待楚月儿的小手牵住他时,伍封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挽着楚月儿缓缓回营。二人回走之时,楚月儿问道:“夫君,你最后这招‘天地有正气’是何时练出来的?怎么我未见过?”伍封道:“那日在夷州见老商和盘丁比武时,我便想到用以声破声的法子应付这‘诛心之剑’。其后想练习闭塞耳音,时时在海中练剑,终是不成,不过总算将‘无境无界’的武技练得精熟。刚才击败支离益的一招是随手而发,‘天地有正气’这一句话也是临时想出来的。” 楚月儿愕然道:“原来是临时想出来,我还以为你想到用这招对付支离益。既是如此,夫君事先为何对这一战有格外有信心呢?”伍封笑道:“其实我毫无把握,不过我那信心不假,只因我一直在想邪不胜正的道理,就算魔高万丈,最终必亡于道。”楚月儿吁了口长气,道:“见了夫君与支离益这惊心动魄的这一战,月儿才知道的确是天地之间,邪终究不能胜正!” 回到大营,营中早已经一片欢腾,郑声公让郑卒挥舞着“剑圣”大旗齐呼:“剑圣!剑圣!”伍封微微一笑,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来,道:“你们陪吴句卑速往叶公处去,问他何时引楚军来助齐。”二人去后,郑声公大笑上来,道:“哈哈,寡人早就知道,龙伯才是真正的剑圣!”伍封道:“过誉过誉,支离益这一生,也就毁在‘剑中圣人’这四个字上。” 姬克这些天与郑声公混得十分熟络,开玩笑道:“支离益这剑中圣人刚死,这名头便给了龙伯,似乎不甚吉利吧?”郑声公笑道:“寡人早就算计过了,支离益是‘剑中圣人’,龙伯却是‘剑圣’,意思是一样的,但少了两字,这便不会触支离益的霉头了。”齐平公笑道:“郑伯言之有理。封儿这一战足以让越人丧胆,这回叶公可无辞推脱了。” 此时众士卒看着伍封的眼神中,都透着说不出的敬畏之意,伍封心知这一战可算自己在武技上的颠峰一战,已经在士卒心中奠立了无上的威信,在旁观列国之人的眼中,必然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威望。 下午圉公阳和庖丁刀赶回来,道:“叶公已经让楚军打出了伐越的大旗,眼下大军东移,往越人逼近。” 众人闻讯都是欢欣鼓舞,晚间齐平公设宴为伍封庆功。伍封与支离益这一战虽然只是个人间的决斗,其实是能否引楚军相助的关键,伍封一战获胜,使楚军甘心伐越,此功不可谓不大。 宴饮甚欢,席间齐平公问道:“封儿这‘天地有正气’五个字,大有意蕴,寡人已经命人火速打造十面大旗,上面都绣‘天地有正气’五个字,日后便插在临淄城头,以镇邪佞之辈。”田盘脸色微微一变,向齐平公看去,却见齐平公似是随口而说,并无他意。 游参颇懂些剑术,忍不住问道:“先前龙伯败支离益那一剑,似乎与龙伯之前所使大不相同,只一招便胜了,未知是何剑法、有多少招?”伍封道:“剑法无名,也并无它招。”田盘愕然道:“原来只有一招,不过此招的威力惊天动地,可敌千军万马,理应是剑术之极致了。”伍封道:“其实一招也没有,是在下随手使出来,在剑术之中,此称为‘无’,无生有,无也是有,此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以又可说有千招万招,是为至巧,也为至拙。” 众人闻他话中似乎有万千道理,却面面相觑,无人能懂,唯有楚月儿不住点头,知道夫君所说的正是剑术以及其它武技至高无上的境界。 姬克道:“从今往后,天下间只怕再无人敢与龙伯比剑了。”伍封笑道:“这人还是有的。”郑声公愕然道:“是谁还有这么大胆子?”伍封看了身旁的楚月儿一眼,笑道:“这人肯定是月儿了,否则日后谁陪在下练剑?”楚月儿摇头道:“夫君深不可测,月儿看寒了胆,也不敢动手。” 众人哈哈大笑,姬非忽地长叹一声,向齐平公敬了一爵酒,道:“国君有龙伯这女婿,让外臣好生羡慕。有婿如此,夫复何求?”他本来不大说话,此刻只说一句,便让齐平公乐不可支。郑声公点头道:“如今天下间当丈人的,只怕人人都有羡慕之意。”齐平公脸上大有得色,笑道:“郑伯和司马说得极是。”狂饮数爵。 伍封心道:“这个姬非平日少言寡语,其实很会说话,一句话便让国君高兴之极。”忽想起这人当日曾与代国商货,又为“海上龙王”徐乘押货到代国,许衡将长笑坊三姬送给他为妾,他便收容许衡、张平,还用他们与胡人交易,想是个贪财好色之人,顺嘴问道:“早闻司马与董门之人大有交情,想是与支离益早就认识吧?” 姬非吃了一惊,道:“哪有此事?龙伯想是听人误传。”伍封怔了怔,笑道:“或是在下听错了。”心想:“莫非乐灵、许衡临死还骗我?”旋又想:“当日伯南曾说任公子与你有交情,以致徐乘所掠之物能远运到代国,其后许衡也说过这事,想必不假。”又想起雪地中许衡、张平与乐灵偷袭之事,心中一动,借口更衣,将田盘、鲍兴、鲍琴叫来,小声吩咐了一阵,三人匆匆走了。 伍封回到席上,又向楚月儿说了几句话,楚月儿告辞出帐。席上众人都饮了不少酒,帐中觥筹交错,热闹之极,谁也没有在意。 营中诸将纷纷向伍封敬酒,伍封一一对饮,到三更之时,众人大多已经饮得大醉醺醺的,各自回帐沉睡。 半夜之时,众人都酣睡之间,猛地里营外杀声四起。齐平公匆匆由伍堡出来,一时间只有招来等人上来保护,伍封、楚月儿、鲍琴、鲍笛、田盘等人都不知道去了何处。齐平公问道:“何事?”招来道:“越军趁我们得胜庆贺、松懈之际劫营!” 齐平公让招来扶他登上巢车,招来命鲜虞铁骑守在巢车之下,齐平公向营前看去,只人火把闪动,连成一条条长龙,越军四下里往营寨杀过来,攻势极猛,大惊失色,道:“勾践好生可恶,趁我们酒醉高卧来劫营!封儿和大司马、左司马想必还在醉卧,快派人去叫醒,这……这可不大妙!” 招来道:“外臣已经派人去催了。”齐平公细看了一阵,见越军兵分三队,一队弩手在后以箭矢相射,一队步卒在前以长干为墙前推,还有一队车兵夹在弩手和步卒之间,这才是他们的主攻人手。 眼见敌人步卒已经冲到营前,两旁分开,兵车由中间疾冲出来,百余兵车已经直闯入营门。齐平公见敌方大批兵车入了营门,大惊道:“坏了,敌人冲进了营寨!快……”,话未说完,忽听营外又传来一阵喊杀之声,仔细看时,只见左右两侧各出现一队人马,打的是齐军的旗号,战车辚辚,两路夹击,向越军杀去。 齐平公又惊又喜,道:“咦,原来我们早有埋伏!”招来目力极佳,火光中看旗号上的字,两边旗上写着大大的“鲍”字,招来笑道:“是鲍琴和鲍笛的人!” 这两路埋伏的兵车不知由何处出来,直击敌军两侧,越军正往营寨猛冲,前方已经冲入齐营,越军正振奋之际,忽然有埋伏人马杀向两侧,就这么一冲,越军的步卒、弩手和兵车的三重之阵形立时大乱,这两侧人马又是车兵,专攻越军的弩手和步卒,平地上以车兵对付步卒和弩手,自然是以一敌十。越军的兵车大多冲入了齐营,一时回身不得。 这时越营中见势不妙,知道齐军早有埋伏,连忙鸣金,各兵车前冲容易,回身便难。猛听齐营中战鼓如雷,一队人马沿着营前面木栅横杀至营门,将越军的兵车冲杀成两段。齐平公看那旗号时,写着“田”字,招来道:“这一队是大司马的士卒!” 齐营下里拥出许多箭手,向营内被隔断的越人兵车放箭,箭矢一过,便见伍封的战神大旗闪了出来,这一队人是伍封、楚月儿、鲍兴、铁卫和死士,最为勇猛,专往敌方兵车稠集处冲荡,数次来回,敌方车队四分五裂,各自为战,被齐兵四下里由帐后拥出来,片刻间便将这百余兵车尽数埋没。 此时营外的越军步卒、弩手也乱成一团,再被己方还未及入营正回撤的兵车驰过,更是散乱不堪。齐军两侧的埋伏兵车左冲右决,交错穿刺,来回四五次后,鲍兴的死士又由营内往外杀,越军此刻已经是溃不成军。 就这么冲杀半个时辰之后,眼见越营中旌旗展动,似乎有援军来接应。此刻齐营中也鸣金收兵,大队人马鱼贯而入,等越营中接应的士卒出营时,齐军已经尽数撤回了。早有弓箭手以长干为墙,立在木栅之后,严阵以待。 齐平公在巢车上看得血脉贲张,不住口地叫好,见越军狼狈回去,不禁哈哈大笑,与招来下了巢车,往大帐处走去。 伍封一身戎装迎了上来,齐平公大笑道:“原来封儿早有埋伏,却瞒过了寡人,让寡人徒自耽心。”伍封笑道:“军机大事,营内人太多,不宜使太多人知道,并非有意隐瞒国君。微臣想让小琴小笛历练一下,增其胆气,擅自将小笛这郎中令调走,国君勿怪。”齐平公笑道:“这个寡人理会得,封儿是三军主帅,该怎么用兵,寡人不一定非要知道不可。小琴小笛经此一战,日后便不怕战阵了。” 众军收拾兵甲,清点伤亡俘获,忙了一夜,天亮时伍封与齐平公、楚月儿一起用饭后,在大帐聚将,众将匆匆入帐。 此战齐军伤亡不到五百人,但敌尸却在三千人以上,生擒七十余人,敌方伤者不计其数,获越人兵车一百多乘、兵甲若干,可说是大获全胜。 齐平公笑道:“这次勾践可吃了个大亏!”郑声公不悦道:“怎么有战事不用我们郑人帮手?莫非龙伯以为郑卒不足为用?”姬克也道:“是啊,我们燕卒也颇能战,龙伯却不用我们,瞧不起人。”已方能少些伤损是最好不过,郑声公和姬克这么说当然只是客套话。 伍封笑道:“非是在下瞧不起人,只因敌方偷营不可能用数万大军挤过来,齐军足够使用。在下怎么会瞧不起郑燕之卒呢?郑燕两军远来辛苦,宜多休息数日。何况齐军是此地主人,怎可动辙让远客伤亡?不到万不得已,在下也不忍心郑燕士卒丧生异乡。” 郑声公赞道:“嘿,龙伯能说这话,很够朋友!”姬克问道:“龙伯怎知勾践会来劫营?”齐平公心中也有此疑问,道:“是啊,封儿怎么知道的?” 伍封道:“敌方大胜或大败之际都是劫营良机,大胜之师容易松懈骄傲,大败之师则士气低落缺少斗志,此时劫营,十有七八都能凑效。昨日微臣与支离益一战,侥幸获胜,营内自然会宴饮相庆。勾践之辈擅能用兵,多半会想着我们宴饮松懈,正是劫营之机。微臣便预先埋伏了人马,等候越军劫营。敌人不来劫营,我们只是白埋伏一夜,无甚损失,真来劫营,便叫敌人吃个大亏而去。好在勾践十分听话,果然派士卒劫营,我们没有白白辛苦。哼,勾践太过小觑了微臣,居然以为微臣毫无防备,他吃点亏也是应该的!” 田盘赞道:“龙伯用兵的本事,果然有孙武之风。”伍封道:“这是个很好的预兆。勾践有些沉不住气了!”田盘点头道:“是。” 齐平公等人不大懂兵法,不知道伍封和田盘话中的含义,田盘解释道:“我们与越军两军相恃近二十日,龙伯每日观察敌营,越军从布防、士气以及各军调配方面都是无懈可击,我们寻不到丝毫可趁之机。相反我们这大营也是如此,勾践也不能得用兵之隙。是以两军相恃不下,若是各排阵势决战,只要一方守寨不出,便无法为战。” 齐平公皱眉道:“莫非就要这么相恃下去?”伍封笑道:“若是觅不到战机,还可用主动和被动两法用兵。被动用兵,便要等待敌方士卒调度或是粮草接济方面出现问题,再趁机攻杀;主动之法,就是要设下巧计,诱敌露出破绽。两军相恃不下,田相在后方招集士卒甚为有效,每日都有士卒入营,声势渐大,今日楚人又打出了伐越之旗,勾践毕竟是以南师北向,耽心士卒不服水土,再加上以是秋末,再过十余天便要入冬,勾践怕久拖不利,才会冒险劫营,以他的谨慎,一般不会如此用兵,今日便知道他的确有些沉不住气。” 众人这才明白,一齐点头,郑声公道:“这用兵之法寡人并不擅长,闻龙伯和大司马一言,当真是获益良多。” 伍封心下正盘算用兵之策,圉公阳上来禀报道:“龙伯,今日所擒越人之中,又见故人。”伍封问道:“是谁?”圉公阳笑道:“是那陈音。”伍封道:“快将他请来。”转头对齐平公道:“国君,陈音是微臣故友,一阵间微臣想将他放了。”齐平公毫不在意,道:“任凭封儿处置。” 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陈音带上来,陈音苦笑道:“龙伯,想不到今日又是如此相见。”伍封连忙下去,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道:“我们各为其主,于公是敌,于私却是朋友。先前国君已经答应放陈兄回去。”陈音愕然道:“在下两次被龙伯所擒,龙伯都放了,是否会引旁人谤议,说龙伯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是白放,前几日小兴儿擅自动兵闯入越营,有六十二人被你们擒住。今日在下将所擒之人尽数放了,随陈兄回去,以换回这六十二死士回来,应当算是公平。”陈音点了点头,道:“是否让在下回去,然后两军行阵前换人之举?”伍封摇头道:“何必那么麻烦!在下将人交付陈兄一并回去,陈兄回去后,请勾践将我的人放回便是。” 众人哗然,寻思这换人之举哪能如此?自己先放了人走,万一勾践不将己方士卒放回,岂非白放了这些人?再者说了,己方被擒的只是些小卒,而放回去的还包括越将在内,比较起来,己方有些吃亏。 陈音也大感愕然,道:“在下可没把握说服大王放人。”他一说这话,帐中诸人立时知道这人十分老实,换了别人自会言之凿凿、一定有把握换人回来,唯恐伍封不放回他去,可这人却预先说明自己未必能说服勾践,也不想想说了这话,齐人还放不放他。 伍封笑道:“陈兄决不会欺我,相信会尽力说服勾践,至于勾践放不放人,那是他的事。在下候之三日,三日后不见我们的士卒回来,便知道勾践无放人之意,在下只好再做打算。”当下让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陈音带下去,连同所擒的士卒一并非放回去。 陈音等人下去后,齐平公道:“如此也好,让越人知道我们是仁义之师。”田盘道:“这也给其他越人作个样子,他们被擒之后仍被放回,便知道我们不是非杀越人不可,到时候战阵之上,也容易投降,不会有拼死之心。” 姬非道:“贵军被擒的只是些罪囚死士,是否一定要换回来不可?”伍封笑道:“他们以前是罪囚,现在却是士卒,做主将的怎能弃之不顾?如此才能使上下将士用心杀敌。其实在下还有其他用意,先用此事试探一下勾践,多一分了解,日后便好用计。” 正说话时,楚营派了使者来,还是那吴句卑。伍封笑道:“吴先生,这些日子因为要与支离益决战,颇有怠慢之处,请勿见怪。”这吴句卑在营中十日,伍封的确是没怎么与他说过话。吴句卑道:“小人理会得。楚营已经移至大昆仑山下,叶公派在下来,请龙伯前去商议军机。” 伍封起身道:“叶公见招,在下怎敢不去?”向齐平公等人告辞之后,带了楚月儿、圉公阳、庖丁刀和铁卫,随吴句卑赶往楚营。还未出营,旋波拿着一只信鸽来,道:“龙伯有信。”伍封拆下了鸽腿上的黄帛,看后微笑,沉吟片刻,手写一书,让圉公阳发出去。 然后随吴句卑赶往楚营,路上见吴句卑忧心忡忡,伍封问道:“怎么?楚营出了事情?”吴句卑叹了口气,道:“叶公自从昨日观了龙伯与支离益一战,回去便吐血倒卧,一夜未起,遂命小人请龙伯前去。” 伍封吃了一惊,道:“叶公虽有小恙,也只是感受些风寒而已,怎么忽然间病势加剧了?”吴句卑垂泪道:“这一次叶公可不是诈病用计,看来十分沉重,小人觉得有些不妙。”伍封道:“月儿擅医,正好去瞧瞧。” 不一会儿便赶到楚营,众人直入叶公的卧帐,进帐看时,果见叶公面色惨白,眉眼青黑,仿佛一夜之间瘦下一小半去,一看便知道病势十分沉重。楚月儿连忙为他搭脉,半晌方道:“叶公受了支离益‘诛心之剑’的魔音所伤,牵动旧患。” 伍封恍然大悟,寻思自己与支离益一战时,除了自己之外,能听到支离益魔音者还有楚月儿、颜不疑和鹿郢,而叶公身处高台,离得又近,自然也听到其音。 吴句卑道:“怪不得,昨日随叶公在台上台下的十名小卒回来都染病不起,今早还死了三个。” 伍封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侥幸,想不到支离益的“诛心之剑”厉害至此,竟能伤及二三百步外的人,自己昨日若非突然惊觉,以声破声,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楚月儿替叶公扎了数针,又写药方,让吴句卑派人煎药,让他将这些药也给其余受伤的小卒服用。伍封见她面色凝重,小声问道:“怎么?”楚月儿看了看叶公,小声道:“叶公以前受过不少次伤,这些天又感染风寒,被支离益魔音一摧,心旌震动,激发了旧患,他年岁高大了,十分不妙。月儿只是尽力而为,尽些人事而已。” 伍封面色微变,道:“这么说是没救的了?”吴句卑猛地放声大哭,伍封忙道:“吴先生千万不可如此,若让士卒知道,只怕全军震动,后果堪虞。”吴句卑心中一凛,放低悲声。 这时叶公渐渐醒来,问道:“是龙伯来了么?”伍封连忙上前,道:“正是晚辈。”叶公叹了口气,道:“老夫以为还可以打完这场仗回去,想不到天不予寿,看来是不能生还楚国了。”伍封安慰道:“这也未必,叶公静养些时日……”,叶公摇头道:“龙伯不必瞒我,老夫自己的身子,怎会不知?只是这千乘楚军老夫有些放心不下。其实二十多日之前,老夫在行军途中感染风寒,便有不详之感,遂命人急赶回郢都,请大王亲来引军。算计脚程,大王也该在行程之中了,或还有些日子才到。” 伍封点头道:“贵国大王亲来,必能振奋士气。”叶公又将楚月儿和吴句卑叫上来,道:“老夫只怕等不到大王赶来,老夫死后,秘不发丧,想请月公主在军中坐镇,有吴句卑相助,想必可以支持些日子,等大王赶来。” 当下叶公恕恕叨叨安排军中之事,吴句卑仔细听着。伍封见他预先都有安排,这老人果然不简单,不愧是楚国名将。叶公安排完毕,向伍封道:“龙伯,眼下齐有国难,田恒要依仗龙伯,自然是事事由得你。此人智谋深远,最擅政事,战后须要小心此人。”伍封点头道:“叶公一番好意,晚辈受教了。”叶公又道:“大王来后,请代老夫一言:楚地虽大,但不可轻易封县于人,以免群臣势大难制,有损王权。”说完吁了口气,渐渐睡去。 天亮之时,叶公亡于军中。 吴句卑果然叮嘱亲随,悄悄将叶公装敛在帐内,秘不发丧,只说叶公年高体弱,风寒未愈,请月公主襄赞军机,自己卧帐养病。 伍封因军中事烦,在帐中祭了叶公一回,吩咐楚月儿小心提防敌军,又将圉公阳、庖丁刀、鱼儿和铁卫都留在楚月儿身边,自己一人回齐营去。 回到齐营已经是中午时分,正好赶到伍堡与齐平公、田貂儿、田盘一起用饭,齐平公见他一人回来,大感奇怪。伍封道:“叶公亡故了,月儿是楚国公主,暂留在楚营坐镇,等楚王到来。” 齐平公叹了口气,道:“叶公虽然有些专擅行事,但他一生为国,算是个大大的忠臣。”伍封点头道:“国君言之有理。不过这个‘忠’字有时候是很难断定的。”田貂儿奇道:“一心为国便是‘忠’,怎么会难以断定?”伍封问田盘道:“大司马心中,何以为忠?”田盘道:“诚如君夫人所说,一心为国自然是忠。” 伍封道:“问题是有时候好像忠君不一定是为国,有时候为国却不一定忠君。譬如说商纣王,残害百姓,比干、梅伯以为纣王之举损于国事,是以冒死苦谏、力阻其倒行逆施,以致被杀,这自然是忠了吧?而飞廉、费仲事事顺纣王之意,纣王说要杀人,他便不理是非去杀,这自然是奸了吧?”齐平公三人都点头称是。 伍封道:“诸国卿大夫在家里摔几件玉器、杀几个隶臣隶妾,这是常见之事,大司马以为此事如何?”田盘不解其意,道:“玉器臣妾皆为其私产,此乃家事,并无不妥啊。如此之举,列国卿大夫何家不曾有之?” 伍封道:“然而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纣王杀其臣属、害其百姓,这都是其自家之事,就像卿大夫摔玉器、杀臣妾一样,为何前者为暴虐,后者却是正常呢?” 田盘一时语塞,齐平公道:“听封儿这么一说,寡人倒糊涂了。”田貂儿皱起眉头,道:“龙伯是否想说,事事顺着君意,此为忠君,而逆君之意,不管其理由如何,都不算忠臣。” 伍封叹道:“非也非也。按道理推下来虽是这样,可如此一来,那逆商纣王之意、冒死进谏、阻纣王倒行逆施的比干、梅伯岂非成了奸人,而事事顺着纣王、助他害人的飞廉、费仲岂非成了忠臣?然而比干梅伯之忠、飞廉费仲之奸是肯定的,是以这中间有些问题。” 齐平公三人皆感愕然,颇有些摸头不知脑,伍封这番言语,的确令人越听越是糊涂。 伍封道:“我一路由楚营中回来,因叶公而想了许多事。譬如某国之君喜泳,见大泽而想跃入,而臣子知道泽中凶险,恐其君溺死,死命将其君拉走,这臣子是忠是奸?”田盘道:“这自然是忠。如果其君因该臣阻其乐而杀之,便是昏君。” 伍封点头道:“大司马所言极是。但其君是否真会溺死,谁又能知?这岂非给当臣子的有了许多借口?譬如为臣子的以防止其君噎死为理由,阻止其君进麦饭,只许他用糜粥;或是恐其君由车上跌下摔死,而阻止其乘车,只许他步行。如此一来,便会生出许多事来。其君是否真会噎死、是否真将跌死,大有疑问,其臣是忠是奸谁能辨之?” 齐平公三人渐渐明白伍封话中之意,他举例所说的臣子,岂非正说的是田恒? 伍封又道:“比干梅伯之忠,是忠于职事,忠于百姓,自然是忠。然而在为君者眼中又有不同,采地邑民,是为君者之私有,大夫卿族,是为君者之臣仆,是以在为君者眼中,忠于自己方为忠。同是一个忠,一者是忠于百姓,爱护家国,一者是君王,尽臣仆之道。二者利害相同,便是天下忠臣,利害有异,在君王眼中,忠与不忠就大有斟酎之处。所谓‘忠君爱国’,前两字是说要忠于君王,后两字是说要忠于天下,二者要能兼顾,非要君明臣贤不可。” 田盘叹道:“这么说来,这当臣子的真是十分为难了。”伍封道:“为臣者难,其实为君者也难。人皆说‘忠君爱国’,先说忠君。如先前之例,其君入泽、麦食、乘车之利弊如何,要看其君的体格、能力和习性,所谓一叶障目,为臣者当多多参商,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如此才能避免出忠心而作奸为。” 田盘心道:“你这岂非是说,要我田氏交出权柄,遇事共决?” 伍封看出他的心思,道:“如果要群臣共决,如今也不易做到。朝堂之上,有相国、大夫诸官,权有大小,责有轻重,不可能人人身份如一,然而臣子虽然有首有辅,但诸臣各执异议时,并非权重者就说得对、权轻者就说得错,更不能以权相欺,戕杀执异议者。每人都有公正之心,这样才能群策群力,臣子都能如此,便是忠君,大抵可称得上是忠臣。” 虽然他说得委婉,但齐平公三人都听出伍封话中之意,是请田氏与其余齐臣图结一心,共为国事,绝不能以家族为重,侵害他家。 田盘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伍封又道:“再说‘爱国’。凡为君者,国中之事皆是自己的事,凡为卿大夫者,家中之事都是自家私事,是以为君者必爱其国,正如卿大夫必爱其家一样。譬如那商纣王可称是祸国秧民,但天下是他的,他能不爱么?可见只有爱国之心不够,是否爱国,要看其所为是否真的利于国。当年晋楚争霸,敌意极深。楚成王围宋,晋文公破曹而下,楚成王不欲与晋决战,命子玉解宋围,然而子玉不愿意不战而还,是以并不肯听,反而进兵欲与晋战。其实这是晋楚国事,于子玉个人并无多大利益,他只是不想晋楚相争中楚人失了锐气,可算是子玉的爱国之心使然。然而晋文公退避三舍,城濮一战破楚,楚国丧师辱国,楚成王令子玉自杀。这个子玉就是虽有爱国之心,却祸于国的例子。” 齐平公道:“封儿说得是,无论为君为臣,都当以此为鉴。”伍封道:“微臣最恨的是那些打着爱国的幌子自把自为的家伙,有的人以为只要出自爱国之心,任何行为都有可赞之处,口称‘爱国无罪’,实则祸国秧民,如此无知之辈,决不可重用,有罪者便要诛之无赦!或有人为子玉惋惜,以为他俱材勇、为国争先,虽败亦荣,其实大谬不然!子玉一者不忠于君,二者不利于国,如不诛杀,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效仿子玉胡乱生事。假如我们退越之后,有人恨晋越之伐国,擅自诛杀晋人越人以报仇,岂非又惹战祸?日后见有此辈,便要重惩。” 齐平公和田盘都点头,田貂儿叹道:“闻龙伯之言,貂儿茅塞顿开。龙伯今日之言,是为我们齐国日后打算来着。”伍封道:“微臣战后要离开齐国,但心里却必然牵挂国君和齐事,是以今日多说了几句。齐国经此重创,日后还是要与列国和盟,不可轻启战端。先前大司马说列国卿大夫皆有杀臣妾之事,在下却不以为然。在下家中摔玉器之事自有,杀臣妾之事却是从未有过。这并非在下故意做给人看、假作仁慈,而是念及人命。以前是见天下地多民少,珍惜人力之贵,颇有私心;后来是因为历事多了,爱妾故友先后有所亡故,明白了天下之贵,无有过乎人命者。在下多年来战阵杀戮,杀人无数,心下总觉不好,但有时又不得不为。唉!” 他恕恕叨叨说了许多话,勾起齐平公等人的许多心事来,一时间四人都未曾言语,各有所思。 这时鲍笛进来,道:“国君、君夫人、龙伯、大司马,越军有所调动。”伍封问道:“怎么动法?”鲍笛道:“眼下晋营西移,与大昆仑山下的楚营相对;卫营对燕营、宋营对郑营,越营未动,仍与我们大营相恃。”伍封笑道:“勾践是想与我们对阵决战了。或者这几天间,他会大兴战阵,欲一战而决胜负。” 田盘皱眉道:“楚军可应付晋军,大抵可成平手;燕军可应付卫军,稍有胜机;郑军应付宋军却有所不足。这三阵或不会输,但齐军对越军有些难,越军人数比我们多出一倍有余,其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十分难当,直接冲荡,我们大有难处。” 伍封见他将双方势力分析得十分合理,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我们未必会输,人数不足,可用阵法相辅。”田盘道:“中军固然每日练阵,但在下的左右两营却只练过寻常的阵法,一时间龙伯想教他们奇阵,只怕有些难。” 伍封笑道:“大司马的左右两营在下每日都看过,两军似乎颇熟方圆之阵。”田盘点头道:“方圆之阵是军中常见之阵,列国士卒有谁不会?左右两营颇熟这方圆之阵,只可惜此阵主守,攻势不彰。”伍封道:“无妨,勾践若真想决战,在下便来个阵中套阵。”田盘愕然道:“阵中套阵是个什么阵法?”伍封道:“便是两阵合一阵,阵中有阵,阵外也有阵。嘿,在下研习阵法多年,除了用王师破秦之时外,倒未怎么用过。越人最擅野战,在下以阵法对付,我们大有胜算。勾践想决战,我们便先搦战。” 伍封当下聚将帐中,一一安排,让楚、郑、燕三营严密防守不出,胜负之举,都看齐越两军。又从楚、郑、燕三营借来了许多无字的旌旗备用。 第六十四章 其车三千,旂旐中央 第二日时,齐营中战鼓齐鸣,三营士卒出动,整整齐齐立在原野上,摆成一个阵形。 勾践、范蠡、文种见齐军居然主动列阵搦战,均感愕然,先登巢车细看齐军阵形,见这阵法有些古怪。此阵三军旌旗如海,呈雁行之阵势,但绝非雁行阵,右军是打着“田”字旗,左军打着“鲍”字旗,各自比中军靠前五十步,外方内圆,一看这两军是以防守为主的方圆之阵,戈影如林,长干如墙,果然十分严密。由于军中旌旗奇多,也看不出内里的奥秘来。 奇怪的是伍封的中军,外形初看也似方圆之阵,细看却不是,只见这外第一层是三圈步卒,而非方圆阵所用的战车,外成圆形,三层长干叠立,如同三道厚墙。长干之间戈尖向外,就好像是个圆形的刺猬一样;步卒之后又有三圈箭手,布成方形,这是第二层。正中间是整整齐齐的兵车,重车靠外,轻车靠内。步卒和箭手以大旗为门,留了五条通道,使兵车可以由阵中直驶而出。这阵初看如同方圆阵,再看便知道是与方圆阵相反,是外圆内方。五条通道将阵形分为五块,打五色之旗。 单看这杀气腾腾的中军,便能感觉到其中孕含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以勾践、范蠡、文种之眼力,也看不出伍封的中军所摆的是何阵形。 这时伍封一车上前,在阵前立着,静等越军迎出营寨。不多时,便见越军营中旌旗展动,只听人喊马嘶,战车辚辚,越军一队一队地由营中出来,摆出了一个大阵。中间是越王勾践的中军,其右军打着范蠡的旗号,与齐军的左军相对,越国左军打着文种的旗号,与齐人的右军相对。 伍封驱车上前道:“各位到齐地已久,何不早早退兵回去?如今你们被阻于龙口,眼见不数日便要入冬,三军辛苦,犯了兵家之忌。”勾践笑道:“两军交战,胜败尚在未知之数,寡人兵猎于齐,正值兴浓,岂能轻易回去?”伍封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大王了。在下这阵名曰五行之阵,威力无穷,攻守皆宜,各位须要小心。”驱车回阵。 勾践看了齐阵许久,不知道该如何着手破阵。派小卒将范蠡、文种召来,议破阵之策。范蠡皱眉道:“龙伯此阵奥妙之极,恐怕内藏杀机,微臣可不知道破法。”勾践道:“终不成就此不战而退吧?”文种沉吟道:“臣倒有个想法,龙伯此阵虽奇,但我们可由其将着手。龙伯在中军,右军想是大司马田盘,左军必是左司马鲍琴。微臣早已经探听明白,田盘颇通兵法,但鲍琴原是个世家子弟,胆小懦弱,毫无军中经验,仗着其父鲍息之名,又得龙伯一力支持,才当上左司马,统领士卒。我们人数比敌军要多,大可以猛攻其左军,只要击退鲍琴,龙伯的中军和田盘的右军必是不救则退,我们三军齐发,可以获胜。” 勾践点头道:“此计甚好。”范蠡皱眉道:“臣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如果真是要攻其左军,不如这么做:我们的中军右军上前逼近,大王以三千弩卒压住敌右军,文大夫趁中右二军上前时,引左军饶到右侧,先试一试敌人左军,如果其真是不堪一击,臣便挥动右军配合强攻,二军攻其一军,以三敌一,可获全功。就算龙伯有诈,文大夫引兵退回,有臣的右军在,也不会因此乱了阵脚。”勾践大喜道:“我们的弩卒天下无双,三千神弩足以挡住万人。相国十分仔细,如此最好。” 当下三军整备,勾践和范蠡的中军右军移前二十丈,文种果然引左军绕道阵后向齐国左军逼上来。他们左军一动,田盘的右军便稍有所动,意欲上前,却被勾践的弩卒劲矢齐发押住。 文种命步卒在前,以长干为墙,车兵跟随,箭手在最后,用弓矢掩护,挥军向齐左军攻上来,大军逼近,只见齐阵旗帜闪动,箭矢齐发。齐军也是以步卒执长干在前,箭手在后,然后齐军人数本就只及越军之半,箭矢颇有不敌。 越军前锋步卒逼到左军之前,正要挥戈杀入,猛地见齐军干墙之后,无数长标飞刺出来。这长标是用长约三四丈的粗竹将顶上消尖,本是军中士卒练力之用,因为使动不便,且竹杆一削便断,是以从来无人用于战事。但齐军此时却用长标为兵器,专刺越人步卒。越卒的长戈只有丈余长,是以长标可刺到他们,他们却刺不到齐人。 齐军这标队分成三列,一列刺出,大多长标便被削被折,是以只有一击之用,一列刺出便退,另取长标,立时又另一列补上,三列循环,然而由于越军猝不及防,大军相拥不能后退,是以长标一闪一刺,越卒鲜血飞溅,被刺倒无数。如此连刺数轮,硬生生将越卒逼在面前,无法前进一步。 文种想不到伍封竟用此不入流的长标将他们阻住,怒气上涌,让步卒两旁闪开,命车兵上前强行破阵。齐军见车兵上前,旗门展动,尽数退开。还未布出新阵,越人的车兵已经长驱直入,直撞入阵,齐人稍乱。文种见状大喜,远远向范蠡挥动长矛,范蠡见齐军显出败像,立时摧动右军跟上,与文种两军合为一军,猛向齐左军冲杀。 越军车兵闯入阵中五六十步,但齐军却四下缩退在许多新土之堆后,车兵正欲四下掠击,猛听“轰”地一声巨响,阵中忽然裂出一个大陷坑来,数十兵车跌撞而落,马作悲鸣,人皆惨叫。原来这陷坑只有四五尺深,里面却倒贯着无数尖锐的竹刺,人马跌入,大多被尖刺所伤。范蠡文种大惊,这战场位于两营之间,双方士卒都每日观望,齐人如果掘坑,越人必定看见,然而从来无人见齐人掘陷坑,是以范蠡文种也不知道这陷坑是何时挖出的。况且先前齐军步卒往来奔跑于其上,也没见人跌入陷坑去。 越军前锋兵车跌入陷坑,后面的也收势不及,不时又兵车倒撞而入,后车押前车,更是伤亡惨重。忽听一人大笑道:“哈哈!你们可中计了!”一乘兵车出来,车上一将手挥大斧,正是鲍兴。 原来,伍封这左军打着“鲍”字旗,却并非由鲍琴领兵,而是由鲍兴为将。先前两军布阵之际,鲍兴照伍封的预先吩咐,用大旗围住,命士卒在阵中掘出大坑,士卒人多,坑又掘得不深,是以不到半个时辰就设好了陷坑。坑上用粗木巨竹铺着,覆上厚席,盖了些许土尘,颇能承重。鲍兴故意让少数士卒行走其上以掩人耳目,新挖的土便堆成土堆于两旁,正好用来避箭。本来这陷坑之计不易掩人耳目,是以很少用于两军对战之际,一般用于防止偷营劫寨,伍封却知道勾践、范蠡、文种三人精通兵略,越是奇计越难凑效,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了个简简单单的陷坑之法,果然连范蠡和文种也大上其当。 鲍兴驱车一出,率死士将越国车兵冲断,这时两旁拥出了无数齐兵,片刻间将陷坑内的越兵刺杀。越人见势不妙,军中稍乱。范蠡道:“文兄快退!”文种却因己军竟然被陷坑所伤,颇有些不甘心,忿怒道:“齐人兵少,我们若是……”,话未说完,便听杀声震天,一彪军不知道由何处冒出来,足有万余人,打着“田”字之旗,为首的正是田盘。 鲍兴田盘两军一击,越人立时溃败。范蠡和文种互视一眼,均知道上了伍封的大当。原来伍封猜到越军会欺鲍琴无战事经验,必定先向左军下手,是以除了让鲍兴在左军,还让田盘率大军暗藏左军之侧,专等越人上钩。而那打着“田”字旗的右军,自然是虚多实少。 文种见己军溃败,连忙道:“快撤!快撤!”范蠡引军后撤,文种率亲卫断后,可大军暗阵形前进容易,后退便难,战车步卒混杂,难以全速而走。此时鲍兴一车闪上来,大喝道:“文种!”呼地一声,大斧猛地劈落,也就是一斧,将文种的车右劈落车下不说,连一匹战马也被他一劈两断,鲜血溅了文种一身。 文种知道这人勇猛,此刻也无法再逃,只好挥矛与鲍兴交战。鲍兴只劈了三斧,文种便不能敌,眼见要被鲍兴一斧劈死,忽然身旁闪上一人,大殳猛挥,将鲍兴的斧子格开,这人正是石朗假扮的“夫余宝”。 文种心内一喜,拔剑割断了死马的缰绳,扭转马头,石朗用殳尖在马股上轻刺,战马负痛,猛地驰了出去,将越卒也撞倒了十余个。这时范蠡已经快退回本阵,见文种被困,又引士卒回来接应,正好接着文种。文种瞥眼回瞧,见石朗与鲍兴激斗甚紧。范蠡赞道:“文兄这个门客当真勇猛!” 文种叹道:“中了龙伯之计,须请大王退兵,否则……”,一边说,一边与范蠡往中军看去,二人脸色大变,原来勾践的中军早已经向伍封发动攻势了。 原来,先前文种的战兵冲入齐阵,由于齐阵旗帜太多,勾践远远瞧着不知道虚实,心内大喜,以为文种已经攻破的敌方左军。这时齐阵的中军、右军略乱,隐见旗帜移动,勾践心道:“你们派人去援左军,本阵便势弱混乱了,此时不攻,更待何时?”连忙下令向伍封的中军猛攻。 他的君子之卒十分勇猛,快捷无比,一闻号令,立时呐喊杀出,正奔伍封的本阵。越军到了阵前,却见伍封这阵形甚怪,似乎十分空荡,处处疏隙漏洞,由前面可以一眼看到后面的营寨去。越人一路由越国出来,破吴败鲁,数败齐军,士卒经验甚丰,一见对方空虚,自然是毫不迟疑,奋勇杀入。 勾践正挥上军而上,见己方精锐已经毫不费力杀入敌阵,心中大喜,暗笑道:“龙伯说得嘴响,原来这阵形只是个花架子,当不上用!”谁知道大队上前,敌方阵中却毫无异样,根本未听到厮杀之声,也不见丝毫骚乱,先前冲入的千余士卒便如泥牛入海一般,无声无息便没了。 勾践心内大惊,此刻他的第二队士卒又冲入了阵中,也如先前一队那样,片刻而没。勾践知道此阵古怪,连忙喝令撤退。他们大队往后急退,忽听敌阵呐喊,旗门展开,猛然有五队车兵飞驰出来,分别是鲍琴、鲍笛、赵悦、摹猎和恒善引着,五队冲绞而杀,将后面越人冲得四散。 越人毕竟善战,虽然后退,但敌方一追上来,立时转身迎战。可越人一转身,这五队车兵便立时退回本阵,就像五条长蛇捕食一般,伸缩弹射快捷无比。这五队一退,越人便转身后撤,但越人一撤,这五队车兵便立时闪出来。 伍封的整个中军便如一只大拳头一般,越军退时,五指便弹出抓扯,越军不退,五指就收回。就这么几退几击,越军伤亡无数,渐渐无法为战,而那五队车兵也离勾践的兵车越来越近。勾践大惊,寻思这么几退几击,按理说自己离齐兵越来越远了,怎么齐人这五支车队总能追杀而上?回头细看,脸上变色,原来伍封这整个五行之阵也渐渐追移上来。大凡兵阵之法,都是立而不动,勾践从来不知道还有人能布好的整个大阵移动追杀的,心道:“这五行阵厉害无比,这么下去,只怕我们的营寨也被他夺下来!” 此刻勾践退兵不能脱困,进兵又无法再战,两军交错,越人弩卒怕伤了自己人,也不敢放箭。正焦急之时,幸好此刻范蠡文种率败兵赶来相救,士卒横插而下,才算将伍封这五行之阵暂时阻住,伍封下令止住追势,勾践等人才逃回营寨,越人撤入营中,在战场上留下了无数尸体、兵器、车仗、旌旗。 伍封下令清点战场,收兵回营。此战越军伤亡万人以上,兵车损失一二百乘,是他们入齐以来最大的挫败。齐营上下自然是欢腾鼓舞,人人欣喜。 大战获胜,免不了又要犒赏士卒、抚恤伤亡、清点俘获,忙了半日,伍封入帐与齐平公饮宴,到晚间时,楚月儿回来,笑道:“夫君,月儿带了个故人来。”伍封笑着起身,道:“想是大王来了?” 便听帐外有人哈哈大笑,一人大踏步进来,正是楚惠王。楚惠王如今已有十九、二十岁,身材颇高,颏下稍有些胡须,他并未穿王服,一身甲胄显得十分威武,早已经不是昔日那充满稚气的少年了。帐中众人尽皆起身,齐平公、郑声公、姬克都随伍封出席,齐平公道:“大王远来,寡人却未能远迎,好生失礼。”楚惠王笑道:“寡人是偷偷赶来,未让姊姊通传。”郑声公道:“寡人久慕大王,今日终能得见尊面,幸如之何!” 本来这列国之君相互称谓是很有讲究的,都是按爵位相称,譬如齐是侯爵,郑声公便称之为“齐侯”,郑是伯爵,齐平公便称之“郑伯”。楚国只是子爵,然而其称王已久,国势又强,齐平公和郑声公便不好称之为“楚子”,只好含含糊糊以“大王”称之。 楚惠王道:“寡人今日才赶到军中,先随姊姊来拜访各位,顺便看看姊夫。听闻今日姊夫大败越人,正好赶来相贺。越人纵横东南一境,如今遇到姊夫,算是遇上对头了,哈哈!”伍封笑道:“这都是托各位的雄威,全靠士卒奋勇。大王今日赶来,我们声势更大了。” 齐平公请楚惠王入中间主席,楚惠王饮了一爵酒,道:“寡人因挂念姊夫,又想见见齐侯、郑伯和燕世子,是以来稍坐一坐。叶公亡故,军中无将,寡人不能久留。”伍封道:“叶公一生为将,征战沙场,如今亡故了十分可惜。” 楚惠王叹道:“是啊,此人虽然有些多疑,且心胸稍狭,但忠心为国,战功卓越,算得上我楚国名将。”齐平公道:“眼下齐越鏖兵,大王亲来相助,鄙邑感激不尽。”楚惠王道:“寡人助齐固然是因楚齐旧约,又欲报答姊夫,但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晋国。这一二百年来,列国之事大多因楚晋而然,中原列国或依晋、或附楚,战事不断。晋文公时晋强楚弱,楚庄王时晋弱楚强,此后晋楚相当。然而楚国因为吴人入侵,大受损害,晋国又因六卿之战,以致君权旁落,如今晋楚都不如当日之强盛。晋人如今大军东来,想是又兴中原图霸之念,自以为是列国之霸主,寡人怎能坐视?” 姬克道:“有强楚之千乘,晋人已经不足为虑。”伍封笑道:“晋人未必愿意真地为越军拼死作战,我看他们也有观望之意,越人一败他们必然不战而走,越人获胜,晋人才会大军驱动相击,如今有大王亲临楚营,只须在军中挂上王旗,晋人必不敢动。”楚惠王笑道:“姊夫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楚军牵制晋人,晋军不动,我们便不动,晋军若动,我们便击之?”伍封点头道:“正是如此,不仅是楚军,郑燕亦然。郑军对宋,燕军对卫,均不必主动出击。”此言正合楚惠王、郑声公、姬克心意,一起点头。郑声公道:“宋人好生可恶,这些年欺凌我们郑国,寡人正寻思兴师伐之报仇。如今借楚齐之势、龙伯之威,正好出这口气。哼!” 其实也不仅是郑宋之间有些仇怨,列国之间常有战伐,时好时坏,情形复杂之极。当年晋国六卿之乱,齐、鲁、卫、宋、郑、中山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联手抗晋。郑因与宋有旧仇,兴兵伐宋,击败了宋军,齐卫正想救宋,不料宋人反投晋国。范氏、中行氏亡后,齐国伐宋以惩其叛,晋国伐卫、中山以报复其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中原征战不休,其后齐景公死后国中内乱,自顾不暇,宋为晋伐郑,晋又伐卫,宋人围曹,郑人相救而攻宋,宋仍灭了曹国。其后郑围宋之雍丘,被宋击败,宋再攻郑,郑国投晋求援,但晋人未发援军,郑国因此而恨晋。齐国又曾与鲁国开战,然后盟好结亲。此中恩怨难以一语说明,总之今日为盟、明日为敌之事在列国间比比皆是。 楚惠王笑道:“寡人离楚之日,遣了大夫钟建率一万人到楚越边境,对越人必有牵制。”伍封大喜道:“大王用兵高明,勾践大军在前征战,最怕的是后方生乱,钟大夫这一万人足以让勾践头痛欲裂,哈哈!”楚惠王起身道:“寡人也是这么想,是了,寡人还要赶回军中为叶公发丧,这便告辞。”众人见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果然是大国之主的风范,连忙起身相送。楚惠王的亲卫都在帐外,随之护卫,众人到了营门处分手,伍封让鱼儿取来一件铜网金甲送给楚惠王,道:“此甲是我和月儿使人特制,轻软又能防御刀箭,送给大王防身。”楚惠王喜道:“姊夫和姊姊有心。”伍封道:“大王此来,晋人和越人必然忌惮,眼下晋国四卿府中高手不少,絺疵、段规是智谋之士,豫让高赫之辈都是一流好手,那颜不疑更是了得,他们若是入营行刺,十分难御,大王可要小心防范才是。” 楚惠王点头道:“寡人知道,是以出入防卫甚严。”伍封细看着楚惠王的那些侍卫,虽然都是高大有力之辈,但也不觉有何特别的好手,想了想,将鱼儿叫来,道:“鱼儿,你带十个男女铁卫跟随大王,权为我与楚营的联络使者,以便通传军情。”小声对鱼儿道:“你守在大王身边,暂为亲护,以防刺客。”又小声对楚惠王道:“鱼儿是我的义女,以她之能,远胜高赫之辈,就算是豫让行刺,一时也不能得手。” 本来他想让石芸带铁卫保护楚惠王,但这么一来,不免让人觉得他瞧楚人不起,以楚人为弱,怕楚人不悦。遂以联络使者为藉口,但充作联络之使,石芸的身份又不大合适,只好让鱼儿去,她是自己的女儿,居中联络便最为合适。 楚惠王自然理解伍封的一番苦心。楚月儿带铁卫在楚营数日,楚惠王初到之时,楚月儿已经介绍过鱼儿等诸班铁卫,他知道鱼儿的厉害,寻思这十一人抵得上三百侍卫之用,大喜道:“如此最好,有姊夫的女儿居中联络,对破越之事大有助益!哈哈!” 鱼儿带了铁卫男女各五人跟着,随楚惠王大队而去,楚月儿怕路上又失,亲自护送。众人暗赞楚惠王大度信人,须知这贴身之人务要忠心,一般人绝不会用不了解的外人来随身跟从。伍封让鱼儿带铁卫当联络使者,谁都知道是暂充侍卫之用,楚惠王欣然接受,连丝毫猜忌也没有,可见他对伍封信任之极。 酒宴之后,伍封回到帐中,见旋波正坐在帐角发愣,或是在想什么出神,以致连伍封进帐也不知道。伍封笑道:“波儿在想什么?”旋波吃了一惊,脸上猛地赤红,旋又变白,帐中火把并不甚明,伍封便没注意到其脸色变化,旋波嗫嚅道:“这个……波儿不好说。”伍封笑道:“你们女儿家的心思颇难懂,你说了我也未必明白。” 旋波连忙出帐为伍封打来水,服侍他盥洗,伍封洗了洗,问道:“波儿在军中想是很闷吧?”旋波叹了口气,道:“本想为龙伯效力,可惜波儿没本事,帮不上手。”伍封道:“话不能这么说,在军中无论干什么都是为国效力,庖人侍女与将佐并无不同,只是职司有异而已。而且你是越人,就算能帮上手,我也不能让你去行伤害父母之国的事。其实你根本不必服侍我,大可以随月儿四处走走。当初在绛都时,你不是天天与月儿闲逛,交了不少朋友么?”旋波想起在绛都之事,微笑道:“波儿最快乐之际,便是在绛都了。” 伍封心思一动,想起一件事来,笑道:“要不这么着,明日我带你到晋营中去,见见故人?”旋波大喜道:“真的?”伍封道:“我怎会骗你?”这时楚月儿正好回来,伍封说起明日去晋营的事,楚月儿点头道:“是该去瞧瞧,否则过几天打仗,免不了兵戎相见。” 次日早间,伍封用饭之后,让圉公阳在战获中挑了十匹骏马,与楚月儿和旋波准备乘车出营,田盘赶来道:“龙伯这么到晋营去是否太过冒险?万一晋人加害如何是好?”伍封笑道:“晋国四卿自视甚高,我前往述旧,他们怎好意思加害?何况我和月儿在一起,别人想加害也很难得手。”他将骏马用长绳系在车后,亲自驭车,一车三人往晋营而去。 不多时到了晋国大营之前,伍封自报身份,晋军营门的小卒飞跑入营报讯,过一会儿十余人由营内拥出来。伍封见赵无恤、智瑶、韩虎、魏驹都出来相迎,三人也下了车。智瑶等人见伍封三人一车而来,大感诧异,智瑶道:“龙伯亲来鄙营,未知有何要事?”伍封笑道:“在下记挂故人,特来拜访。过些天两军交战,胜负一分,恐怕再难见到了。”智瑶道:“智某还以为龙伯是来当说客的哩!”伍封失声笑道:“在下若来当游说之客,岂非太过小觑了各位故人?”智瑶道:“既是如此,龙伯请进。” 伍封将兵车交付小卒,三人随智瑶等人入营,伍封心道:“晋国四卿仍是以智瑶居首,赵氏灭代之后,仍不及智氏势大。智瑶不说请我们进营,赵、韩、魏三人便不敢擅专。”到了大帐之上,只见絺疵、豫让、高赫、新稚穆子、段规、任章都在帐中,智瑶命摆上酒肴来,众人分坐饮酒。伍封笑问:“魏公的姬妾未知在何帐?”魏驹愕然道:“龙伯怎知道在下带了姬妾来?”伍封心道:“你是个好色之徒,身边一日无女都难过,怎会独居?”笑道:“魏公的性子与在下有些相似,以己推人,魏公若不带姬妾来营中,便不是魏公了。” 魏驹哈哈大笑,道:“龙伯的确是在下的知己!不过这次除了在下,智伯、赵公、韩公都带了姬妾来。”伍封道:“月儿和波儿在绛都时与各位的姬妾都有些交情,何不去看看故人?”韩虎点头道:“甚好。”智瑶忙道:“我们也是月公主的故人,公主不如留在此帐。” 伍封怔了怔,旋及会意,智瑶这人颇为谨慎,他知道楚月儿勇猛,怕她到各人家眷帐中发难,以各人家眷为质,然后伍封凭此迫他们退兵。当下笑道:“也好,月儿便留在帐中,波儿代她去瞧瞧故人。”又对高赫道:“能否烦高兄陪一陪波儿。波儿生得十分美丽,又不识武技,万一被粗鲁士卒冲撞了,双方面上殊不好看。”他说这话是为了打消智瑶等人的疑心,告诉他们旋波不懂武技,与楚月儿不同,大可放心。 智瑶等人看了看旋波,寻思伍封之言大有道理。眼下士卒离开妻子远征,数十日未见过女人,旋波生得又十分美丽可爱,万一有个不知好歹的士卒上前调笑,必惹伍封之怒,岂非平白生出祸端来?高赫看了看赵无恤,赵无恤点头道:“高赫,你去给波儿姑娘带路,如果她惊着了,我斩你的头。”高赫起身,旋波笑吟吟向众人告罪,随高赫出帐。 韩虎笑道:“眼下齐晋为敌,龙伯三人一车而来,难道不怕我们晋人寻机加害?”伍封道:“在下与各位还算有些交情,特来拜访故人,毫无恶意,各位怎会加害呢?再说晋人岂是卑鄙小人?”他最后这句让帐中诸人大感高兴,智瑶大笑道:“龙伯说的是。” 赵无恤呵呵笑道:“就算有人想加害龙伯,恐怕也无法得手。龙伯眼下是剑圣,连剑中圣人支离益也非龙伯对手,谁敢兴加害之念?单是月公主便无人能敌。”智瑶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负剑术,换了早些年,肯定对赵无恤此言大为不悦。但他数年前便败在伍封剑下,前些天又见了伍封与支离益的一战,自知远远不及伍封,非其一合之将,点头道:“智某以前也未料到龙伯之剑技还在支离益之上,是以好生耽心,怕龙伯伤在支离益剑下。那日见了龙伯与支离益这天下间两大高手一战,便知自己这辈子白练了剑,枉称晋国第一。”他怕伍封伤在支离益剑下之语自然是假,伍封却道:“在下与支离益一战,累故人耽心,各位的关爱之心,在下好生感激。”他这话实是对赵无恤所说,谢他暗派新稚穆子通传消息,劝他避战的好意。 智瑶等人连声客气,赵无恤会意,微笑道:“我们也是多虑了。”韩虎叹道:“当时越人上下都说龙伯必败,早知道如此,那日我们便该与勾践立个赌约,下重注在龙伯身上,岂非大大地赚勾践一笔?”众人忍不住大笑,魏驹道:“勾践灭了吴国,北上以来,又得了许多小国之贡,我们原该借此赚他些来,就算赚几个越女也好。”众人又笑,伍封笑道:“既是如此,等在下退了越军,各位又能保全性命,在下便向越人索要几个越女,送给各位。” 智瑶皱眉道:“龙伯真有把握击退越军?勾践、范蠡、文种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越军又比齐人势大,龙伯虽然连胜数次,要击退越人怕不甚易。何况我们晋、宋、卫加起来有一千八百乘,决计不会坐观。”伍封道:“眼下楚王亲来助齐,楚军千乘足以抵挡晋军,虽然郑不及宋,但燕军晓勇,可敌卫军,是以你们这一千八百乘不足为虑。” 赵无恤点头道:“不论是晋宋卫、还是楚郑燕,都无伤大局,关键还在齐越两军。齐胜,则楚郑燕也胜,齐败,则楚郑燕也败。楚军既然不动,我们便以静守观变为佳。”智瑶叹道:“勾践多番派人来,请我们进军相击,都被我们推拖了,总这么下去也不好。”伍封道:“如今一天比一天寒冷,再过数日便要立冬,智伯大可以冬日将至,军中要准备冬衣、薪木为借口,推拖些日子。不过以在下之见,晋人最好是退兵,否则战事一起,各位想走恐怕也不能如意。如果在战阵中有些伤损,在下便过意不去了。” 智瑶笑道:“不战而退,焉有是理?”伍封道:“在下并非来游说各位退兵,是以晋军退与不退,全凭各位。今日宴饮叙的是私谊,日后我们便要战阵相见,那是公事。在下不能因私废公,是以战场上撞见,决不会手下留情。有见于此,在下挑了快马十匹,今日带来送给各位,以备各位逃生之用。” 智瑶等人面面相觑,听伍封的口气,似乎齐人早有必胜之策,断定越人必败。赵无恤见伍封信心十足,忍不住问道:“齐军只及越人半数,难道龙伯有了必胜之策?”伍封道:“越人新灭吴国,后方不宁,千里远来,士卒疲惫,又不谙地形,如今连败数阵,伤亡逾万,士气低落之至,各位都是高明之士,胜败之数当一目了然。至于具体的退越之策,这是军机大事,恕在下不能相告。” 伍封见智瑶等人忽地添了许多心事,遂向各人敬酒,这时旋波与高赫也回来,伍封起身道:“在下军务繁忙,这便告辞。”众人送三人出帐,伍封将十匹快马送给他们,然后与楚月儿、旋波登车出营。 赵无恤追上来相送,伍封道:“无恤兄,你如果不想让赵氏士卒多有伤损,可想个理由,将大军后撤数里。”赵无恤道:“在下自有安排,龙伯费心了。”伍封顺嘴问道:“令郎可好?”其实他早想问这句话,又怕惹人生疑,才会故意地这么漫不经心提起。赵无恤道:“浣儿如燕儿般清秀,长高了不少,十分健壮,生性好动,颇有膂力,日后定是个将才。在下让高赫教他剑术、张孟谈教他文才,新稚穆子传他兵法,日后或会成器。” 楚月儿笑道:“浣儿年记尚幼,便要学这么多东西?”赵无恤道:“他是我赵氏嗣子,日后要接掌赵氏,非得智勇足备不可。”伍封寻思赵浣是自己儿子,多少应该有些力气,便如田白那样,笑道:“燕儿活波好动,无恤兄力气不弱,浣儿自是与你们相似。是了,昨晚我在帐中写了个功诀,最合小儿练之,无恤兄拿回去传给浣儿,命他自小勤练,日后对剑术技击都有莫大的好处。”赵无恤大喜道:“龙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所传功诀必是神妙之法。不如就让浣儿给龙伯当个弟子如何?”伍封由怀中取出一篇写着巫氏功诀的竹简给他,点头道:“也行,只怕我无暇到晋国去教他。”赵无恤笑道:“龙伯是天子之师,天下间不知道多少人想拜龙伯为师。浣儿就算不能亲得龙伯口授,单是龙伯之徒这名头,日后足以名震晋国。” 伍封虽然仍称赵无恤为“无恤兄”,表面上回复了昔日的友情,但在内心深处,始终记着赵无恤刺杀任公子、累赵飞羽自杀的事,是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当日在宋卫共御敌军时的信任之感。二人说了些话,伍封拱手告辞,驱车回营。 楚月儿笑道:“夫君今日往晋营一趟,一番言语,将智瑶他们都吓得心惊,必损晋人士气。智瑶他们就算原来有些战意,如今多半不敢轻易动手了。”伍封笑道:“我今日便有这用意。晋人千乘非同小可,四家勇士又多,真的动起手来,我怕楚人吃亏。咦,自从由扶桑回来,便发觉月儿对兵法渐渐通晓,大有军中宿将风范,委实难得。”楚月儿道:“是么?我倒不觉得,或是因王姬之故吧。”伍封道:“是王姬教你兵法?”楚月儿道:“月儿可懒得去学,王姬研读《孙子兵法》时,因无甚战阵经验,常常叫我去说一说我们以往的战事,然后配合兵法细研,月儿在一旁听着,或是不知不觉间学了些兵法道理。”伍封笑道:“王姬会读兵书,月儿经验丰富,加起来自然大有所获。嗯,日后我抽空教你读《孙子兵法》,对你必然大有好处。”楚月儿连忙摇头,道:“月儿总随夫君征战,有你在旁,我学兵法何用?”伍封心道:“月儿心思单纯,不喜欢诡诈,兵行诡道,大违其本性。这就是月儿独特的可爱之处,他人不及。”遂打消了教楚月儿兵法的念头。 楚月儿问旋波道:“波儿见过了魏公他们的姬妾?”旋波笑道:“都见过了,她们在军中无所事事,好生烦闷,见了我去都十分高兴。大多都是故人,不过魏公的姬妾并非原来所见,今日方才认识。”伍封笑道:“魏公颇好色,身边的女子想是更换频繁。”旋波道:“魏公好色,韩公爱财,绛都无人不知,而智伯、赵公都是精明能干之士,韩魏两家不如智赵二氏,想是与此有关。”伍封摇头道:“这却不然。韩魏虽然稍稍不及智赵,但韩虎、魏驹却都是老奸剧滑的智士,他们不扮出这贪财好色的样子,早就引智赵之忌,招来祸患了。各国大夫贵卿,就算真的贪财好色,也会装出凛然正直的样儿,但韩虎、魏驹却处处宣扬,唯恐他人不知道自己贪财好色,正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才干。这一点无恤兄便不如他们了,他为人精明强干,一见便知,是以智瑶最为忌他。日后四卿如果有何争执,肯定在智赵之间发生。”楚月儿和旋波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回营之后不久,士卒来道:“越国来了个使臣,求见龙伯。”伍封让士卒引他进帐,看时,原来是鹿郢。伍封喜道:“原来是小鹿。”鹿郢施礼道:“大王请师父明晚入越营赴宴。”伍封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去。”鹿郢见他答应得十分爽快,不禁愕然。 鲍兴在一旁道:“越人不比晋人,龙伯数败其师,就怕勾践不怀好意,席上加害。”伍封笑道:“勾践若想害我,便不会派鹿郢来。”鲍兴对鹿郢颇为气恼,哼了声,道:“说不定勾践就是猜龙伯不会拒绝鹿郢,才会派他来。”伍封道:“小鹿身为王孙,勾践如想害我,小鹿不可能不知道。小鹿自然会告诉我,勾践也会这么想,是以真有加害之意,便不会以小鹿为使。”鹿郢见伍封如此信任他,大受感动,其实如果鹿郢知道勾践想害伍封,连自己也不知道会否泄露给伍封知道,伍封却对他深信不疑,对他仍同在他府上之时一般。其实伍封心想:“就算小鹿不告诉我,但勾践是个多疑之人,他断不准小鹿会否泄露其谋,是以必不会派小鹿为使。既然小鹿为使,勾践便无恶意。”鹿郢道:“小兴儿放心,师父待我如同亲子,我怎会加害?” 鹿郢走后,齐平公和田盘闻讯赶来,也劝伍封不要往越营去,以免有失。伍封道:“就算勾践有意加害,我也不怕。我正想赴越营探探虚实,这么名正言顺赴宴最好不过。”齐平公道:“既是如此,明日便让月儿陪你去,寡人便放心。”伍封摇头道:“月儿去不得,虽然我料勾践不会席上害我,但怕他是用调虎离山之计,使颜不疑入营行刺。”忽然心思一动:“勾践请我赴宴,为何要在晚间?莫非他明晚趁我不在,有所图谋?” 次日晚间,伍封独自一人步行往越营去,到营门处时,勾践带着范蠡和文种相迎,见他独自一人过来,勾践笑道:“龙伯竟然连随从也不带,果然是胆色过人。”伍封也笑道:“大王又非想害我,在下何必带人来混吃混喝?”勾践哈哈大笑道:“龙伯请进。”伍封见他腰间的长剑甚是古朴,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勾践笑道:“此乃夫差之佩剑,名曰‘属镂’。”伍封心中一凛,当日夫差就是用这口剑赐死自己的父亲伍子胥,后来又用此剑自杀,在常人眼中,此剑大为不详。勾践居然配此不详之剑,显是并不在意剑之吉凶。 伍封瞥见石朗正在文种身后,正眯着眼,一付谁也瞧不起的样子。文种道:“此人是夫余夷人,不懂越语,齐语也不大懂,不知礼仪,龙伯勿怪。”伍封故作毫不在意,道:“嗯,这人在战阵上见过,好生勇猛,被我刺伤了,原来还活着,”随众人入营,往大帐而去,到大帐中时,越国将佐大多已经在帐内,鹿郢带着越将一齐起身向伍封施礼,伍封一一还礼,还特意与陈音打了招呼,闹了好一阵,这才到勾践安排在其身边的座内坐下,两个越女站在他身后,服侍他洗手之后,站在他身后。石朗也跟着文种入帐,坐在文种身后席上,看来他甚得文种器重,而且越营上下也都知道这人。伍封见颜不疑不在帐中,但在鹿郢之座的上首空了一席,想是颜不疑之座,心下生疑。 勾践命人摆上酒宴,道:“鄙营之将佐大多在此,唯有不疑因有公干,暂未能来。”伍封笑道:“王子不是想趁在下不在营中时,跑去行刺吧?”勾践脸色变了变,道:“龙伯说笑了,怎会如此?”伍封漫不经心道:“这就好,在下就怕王子真去跑去鄙营,吃亏而回,在下这面上便有些过意不去。” 勾践怔了怔,唤上歌舞来,便听帐外丝竹响起,十二名越女舞蹈而入,口颂越曲。这些越女都是十六七岁,均生得相当秀美,纤腰长腿,歌舞俱佳。舞了一回,伍封大声叫好,道:“越女之妙,果然与它国不同。”勾践笑道:“原来龙伯喜欢越女,寡人便将她们送给龙伯好了。”伍封连忙摇头道:“这个可不敢。”勾践笑道:“难道龙伯怕月公主会见怪?”伍封道:“月儿倒不会见怪,但放在国君老丈人在营中,他见了定会不悦,恐这些越女分了我对妙公主的爱宠。”勾践点头道:“这也说得是。龙伯府中美女如云,这些女孩儿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这时,伍封身后的越女又在他酒爵中斟满了酒,伍封端起酒爵,笑道:“这却未必,美色足以养目,令人心怡。”勾践道:“北女豪爽、南女文秀,越女、楚女、吴女的确是与它处不同的。”伍封道:“昨日在下到晋营拜访故人,魏公对越女倒是十分感兴趣的。”勾践怔了怔,道:“原来如此。来人,将这些女子带往晋营,各送三人给智伯、赵公、魏公、韩公。”当下有人将这些女子带了出去。 这种互送女子之事乃是列国常事,伍封也不以为意,心道:“勾践倒是大方。”笑道:“大王说北女豪爽、南女文秀,其时南女也有豪爽的,譬如在下身后这条桑,便是豪爽女子,挥剑杀人连眉头也不会皱。”条桑在背后格格笑道:“桑儿特意涂黑了面、划粗了眉,想不到仍被龙伯认了出来。”伍封笑道:“你本是美貌女子,怎么非要弄得丑样些?难道你想在酒中下毒,又怕我有所提防,才不以真面目见人?” 勾践忙道:“龙伯可误会了,寡人毫无此意。是了,桑儿怎么混到帐中来当侍女?”伍封道:“只因在下认识条桑,条桑又想害在下,是以条桑才会易容而至。”勾践看了看条桑,怒道:“条桑!”条桑笑道:“龙伯猜得不错,不过龙伯知道得已经迟了,龙伯所饮的酒中已经下了毒。” 帐中人尽皆吃惊,都看着勾践。须知勾践在帐中设宴相请伍封,本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伍封公然独身前来,自是相信越人,如今竟有人在伍封酒中下毒,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这消息若传出去,必惹天下人耻笑,都当越人无信无义。勾践拍案喝道:“条桑你好大胆,竟然擅自加害寡人之客,快将解药拿出来,若是龙伯有失,寡人必将你烹死在两军阵前!”条桑微笑道:“大王之命,条桑怎敢不听?只可惜这毒名叫‘无生水’,是计然先生研制的诸毒物之中最厉害的一种,中毒者先会浑身骨软,数日之后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识、耳不能听,成为废人,偏又不会死。桑儿没有解药,也不知道有没有解药。” 伍封呵呵笑道:“条桑定是怕我某日杀了王子不疑,为免后患,是以不惜犯大王之威,宁死也要将在下先毒成废人,为王子不疑除一后患。嗯,这肯定不是大王的主意,只怕王子也不知道。”勾践长叹道:“这可如何是好?来人,将条桑拿下来!”伍封连忙道:“条桑此举是为了王子不疑之故,她一番情意,大王不可不知,也不用追究了。区区毒物怎伤得了我?我们权当没事就成了。” 伍封此语也并不是骗人,只从与支离益一战,大有所悟,他的吐纳术和诸般武技已致巅峰,是以诸般毒物对他已经是毫无作用。那日被颜不疑设计,以“温柔香”对付他时,他还略感昏晕,如今就算再有“温柔香”浓过那日百倍,他也是毫无所感。先前他饮酒之时,觉得酒味有异,辨出毒物来,然而自身却毫无异感,便知道自己已经是真正的百毒不侵了。 条桑惊道:“我倒不信这‘无生水’也伤不了你。”伍封笑道:“在下此身能避百毒,当日你和王子用‘温柔香’来对付我,我只是想借机探明你们的用意,才会装着被你们迷倒。其实在下从未被你们毒倒过,否则怎能轻易走脱了?”条桑怔了怔,叹道:“原来如此!”伍封道:“说起来也全靠你和王子不疑,在下才能听到你们的许多机密事,呵呵,有些事只怕大王也没我知道得多。”条桑知道他所指的是颜不疑加害王子无翳的事,脸上变色。 勾践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条桑一眼,笑对伍封道:“原来龙伯颇擅作伪!”伍封笑道:“在下这些年遇凶险无数,有时候不假扮一下,还真是不成。譬如昔日条桑她们在灵岩之上以毒箭射西施夫人,欲使我与夫差为仇,引起吴国内乱。在下为夫人避箭,背上中了一箭,也曾假装中毒,故意让吴句卑看见,这人见在下中毒欲死,才会急匆匆跑去报告叶公。叶公军中无备,被在下偷偷混入军中,胁他与吴国立约退兵。” 勾践恍然道:“原来如此!当时寡人与叶公相约,谁知寡人大军未发,叶公却先退了去,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些缘故。”伍封道:“在下提起此事,是想令大王记得条桑的功劳,她在吴国为间,好歹也曾为大王效力,大王看着在下的薄面,便不必理会她今日下毒之事了。” 帐中人心下感叹,条桑数番伤害伍封,伍封仍然为她求情,可见这人的确是胸襟开阔、光明磊磊,正是大英雄之气度风范,令人心折。 勾践叹道:“想不到龙伯会为她求情!”伍封笑道:“在下与大王这些日子都在军中,举目看去,全是些粗鲁汉子,营中有几个佳人走动,大娱耳目。是以大王留条桑一命,让她在军中走动也是件好事。”勾践哈哈大笑,道:“怪不得龙伯常用女子为卒,原来其中还有这些道理!看来寡人日后要许可军中将领带家眷上阵了。”伍封道:“大王说笑了。军中带家眷之举除了在下偶尔为之外,只怕便只有晋国四卿了,昨日在下到他们营中,见他们都带了家眷。若非因此谈起佳人,在下又怎会知道魏公喜欢越女?” 勾践斥条桑退下去,点头道:“原来龙伯到晋营去,谈的也是美女佳人。”伍封笑道:“在下本想劝晋人退兵,但四卿意甚坚决,非要助越军不可,在下也无可奈何。”勾践眼中掠过一缕疑色,道:“原来如此。”寻思:“如果晋人未答应你什么条件,你怎么今日张口代晋人向我索要美女?” 勾践心中另有所想,随口道:“月公主是天下绝色,寡人原以为月公主也会随来。”伍封道:“本来想带月儿来拜见大王,可惜月儿也另有公干,未能跟来。”勾践叹道:“可惜可惜。寡人与龙伯数番见面,却都是敌非友,令人好生惋惜,其实寡人倒想与龙伯交个朋友。”伍封道:“大王若是退兵回越,我们便可以化敌为友了。”勾践摇头道:“寡人兴师北上,虽有小挫,未损大局,怎可无功而还?如果龙伯能离开齐营,寡人甘愿授江淮之地给龙伯立龙伯之国,为我越国之门户。虽属于越,但仍是自立一国。”伍封不悦道:“在下岂是如此无信无义之人,此事休提。”勾践点头道:“寡人知道龙伯多半不会答应,此言小觑了龙伯,龙伯勿怪。如此说来,我们之间始终要决战一场,以定胜负?”伍封点头道:“是。” 二人说得都十分决绝,越臣听着都脸上变色。范蠡正想说几句话以缓和气氛,这时颜不疑掀帐进来,向勾践施礼。伍封见他面色青白,左边面上一大块黑记,肌肉扭曲,想是支离益蛇剑中的奇毒所致,本来这人生得十分俊秀,但因此黑记之故,显得非常难看和诡异。 勾践看了颜不疑一眼,颜不疑微微摇头,勾践叹了口气,命他入座。伍封眼尖,见颜不疑坐下倒酒入爵之际,手微微一颤,溅出数滴于案上。伍封笑道:“王子与月儿动过手来?”颜不疑大吃一惊,道:“这个……龙伯怎么知道?”伍封笑道:“王子臂上有伤,以王子的剑术,天下间能伤着只有在下和月儿。月儿心软,剑法留有余手,在下深知其剑术,嗯,王子想是伤在肩下两寸三分处,创深也是两寸三分。”颜不疑叹了口气,并未说话,不过看他脸色,众人便知道伍封说得没错。 伍封皱眉道:“王子若是用‘诛心之剑’,或可在月儿剑下过三五百招,就算不敌也能全身而退,决计不会受伤。”颜不疑叹道:“自从见到剑中圣人支离益败在龙伯剑下,在下便不敢用这‘诛心之剑’了,万一被月公主所破,在下怎能逃回?”伍封心道:“你见我能破支离益的‘诛心之剑’,便以为我将此法教了月儿,才不敢用。”道:“在下营中防备森严,能够保命逃回的,恐怕也只有王子才能做到,身手果然了不起,远胜昔日。想是因王子吸了支离益小半气血,功力大进之故。”颜不疑面色微变,沉默不语。 伍封笑道:“说也奇怪,王子好端端的,怎么跑到鄙营中去了?”勾践含含糊糊道:“不疑行事荒唐,既被月公主伤了,理当受此教训,龙伯勿怪。”伍封道:“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大王遣王子不疑行刺或是另有所图,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他随口说这一句,勾践却想到其它,惊道:“龙伯莫非有入越营行刺寡人之念?”伍封道:“在下暂无此念,不过日后难说。” 气氛正有些尴尬,帐外又进来一人,向勾践施礼道:“大王,江淮吴地有消息传来,吴民骚乱,到处烧粮掠城,十分难制。”勾践大吃一惊,道:“这……这真是岂有此理!寡人必遣大军将乱者剿杀。”伍封见那人甚是面熟,细看了几眼,笑道:“原来是石圃大夫。石大夫在卫国为乱,事败而逃,原来到了越国。咦,石大夫与晋国赵氏交好,为何不投赵而赴越?”石圃脸上变色,尴尬摇头。 勾践扫了石圃一眼,问伍封道:“原来龙伯认识石圃,阁下怎知道他与晋国赵氏交好?”伍封看他脸色,心道:“原来你不了解石圃的底细。”说道:“石圃是卫国公族,少年在晋为质,与赵无恤情若兄弟,此事很多人知道。”勾践道:“晋国赵公可是个厉害人啊!”伍封闻他话里有话,心道:“勾践实是多疑,必是对石圃不投晋而投越生疑。” 石圃也由勾践的话中听出猜忌,不知道勾践疑心的是他不去投赵无恤这强者,还是怀疑他与赵无恤有所勾结,投越另有所谋,石圃面带惊慌之色,颜不疑道:“卫与晋齐之间关系复杂,石兄因卫国之事,不敢投晋而投越,也是理所当然。”勾践点头道:“嗯,石先生请坐!” 这时鹿郢上来向伍封敬酒,伍封饮完此爵,心想:“我与勾践说话,连范相国和文种也不敢插言,想是因勾践疑心奇重之故。小鹿敢向我敬酒,颜不疑敢随便插言,看来勾践也不能免俗,还是信任自己的亲族多些。”心思一动,忽地有了主意,他向勾践举爵相敬,道:“大王忍辱负重,以弱小胜强大,灭吴而上,威震东方,在下对大王好生相敬。在下敬大王一爵!”敬完勾践,又向范蠡、颜不疑、陈音敬酒,再向帐中其余越人同敬一爵酒,唯独未敬文种和鹿郢,鹿郢是徒弟,伍封自不可能向晚辈敬酒。 勾践眼中有闪过疑色,寻思:“龙伯与文种虽然不算是好朋友,但多少也有些交往,当日他新婚,文种还曾去相贺。以龙伯的为人,就算是敌人也不会如此不与理踩,莫非他是故意为之?听闻龙伯在镇莱关下与文种独饮说话,言笑甚欢,其后文种三万大军便兵败而退,难道他们私底下有约,龙伯怕我见疑,故意不与他说话?这岂非是欲盖弥彰?” 伍封心内暗笑,寻思勾践雄才大略,坚忍勇决,文武兼资,的确是人中枭雄,唯一的弱处便是疑心太重。这或是与他的经历有关,他由王为奴,由奴而王,宠辱皆巨,想是因此而对他人的提防多于信任,要对付越人,针对勾践此项弱处自然是十分见效。 伍封敬完了酒,道:“大王,鄙军有数十人被贵军所擒,前日斗阵,贵军也有二百余人被俘,在下想将俘兵交换,大王以为如何?”勾践点头道:“这自然是好,唔,眼下战事紧张,此事宜缓些天行之,过些时日再说。”伍封见他不允,大感愕然,转念一想,心道:“勾践必是怕我在俘卒中做手脚,看来这他对我们十分忌惮。” 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勾践带人将他送出帐,到营门时分手,伍封独自回营,回帐之后,楚月儿上来道:“夫君,先前颜不疑偷入营中,被我赶走了。”伍封问道:“他来行刺么?”楚月儿道:“倒不大像。你离营之时,叫小阳、小刀分别到郑燕二营去,后来小刀跑来,说有人偷入燕营,身法奇快,片刻便不见了。我猜必是颜不疑,还未及赶过去,便见他往我们中军营来,被我挡住。这人身手比以前高明了倍余,斗了一二百招,好不容易才伤了他,将他赶跑。” 伍封道:“适才我见过他,被你伤了肩膊,好生气沮。嗯,我让小刀小阳到郑燕二营,原是见勾践请我夜间赴宴,怕越人趁我不在,另有诡计,想不到还真撞着。颜不疑往燕营去赶什么?”楚月儿摇头道:“这个颜不疑可没有说。”伍封失声笑道:“他自然不会说。”寻思:“听说燕国司马姬非与董门甚好,以前市南宜僚和徐乘还时时经由燕国往代国运财货,全靠姬非从中保护。莫非颜不疑去燕营找姬非?”当下让鱼儿到燕营去,将姬克请来。 楚月儿来道:“高柴放了只信鸽来。”伍封取下鸽腿上了黄帛看了看,笑道:“我遣高柴带了不少金帛到江淮的旧吴之地,煽动吴人,嫁祸文种,如今已经生效,呆得久了事情易泄露,正要让他回来。”楚月儿道:“原来夫君在主城时与高柴说话,是安排这事。”伍封当下写了一帛书,命高柴回莱夷去,让楚月儿拿出去放信鸽。 过不多久,姬克赶了来,伍封让人拿上酒来,请他在帐中坐下,问道:“在下有些事不明,想请教世子。”姬克连忙道:“不敢不敢,龙伯请指教。”伍封问道:“姬非对世子如何?”姬克愕然道:“姬非是家叔,与我自然是叔侄关系,感情尚好。”伍封道:“听说令叔以前与董门交好,未知情况如何?”姬克怔了怔,道:“有这事?在下却不知道。”伍封叹了口气,道:“这事自然是真的,原来世子不知道。本来在下也不疑他,那日我问起他与代人交往一事,他矢口否认,当时在下还以为弄错了,后来越想越不对。其实他若是心中无鬼,大可以承认,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必定要支吾相瞒?” 姬克沉吟片刻,道:“龙伯这么一说,在下倒想起来。家叔这人其他尚好,但较爱财色,常常商营,其商车来往北地甚密,父君对此有些不悦。”伍封道:“如果只是商营,令尊又怎会不悦,其中只怕有些内情。”姬克叹了口气,道:“长辈之事,在下也不敢去理。不过在下曾听母亲说过,当年先君在世,最喜欢幼子,父君与家叔兄弟二人,家叔之宠胜过父君。先君亡故,曾有遗言要立家叔为君,后来群臣以为废长立幼是取祸之道,视为乱命不听,立了父君,家叔因此还闹了许久的意见。不过父君对他甚是信任,许他掌大邑兵权,其后掌一国之兵,在下被立为世子后,才由家叔手上取回大部分兵权。” 伍封道:“世子可知道今日颜不疑曾去过燕营?”姬克大吃一惊道:“什么?”伍封道:“颜不疑想必不是去行刺,否则世子就有些危险了。但无缘无故,颜不疑去燕营干什么?在下想来想去,对姬非便有些疑心。”姬克道:“龙伯是疑心家叔想加害在下,然后尽掌兵权,俟夺君位?”伍封道:“在下这些年周游列国,见过不少这种为了权势亲族相残的事,是以生疑。” 姬克道:“不会吧?如果家叔想这么做,又真与颜不疑勾结,为何不让颜不疑刺杀在下呢?”伍封道:“世子似乎还有几个兄弟吧?”姬克道:“在下还有兄弟三人。”伍封道:“这就是了。世子如果被害,还有兄弟可以当世子,姬非加害世子也是无用。”姬克不解道:“如果在下仍然在生,家叔岂非更难嗣位?”伍封笑道:“这就难说了。如果姬非与越军里应外合,使我们齐、郑、燕、楚四国联军大败,勾践得势,灭了齐国,兵临蓟都。姬非便会仗越人之兵威,说燕伯派人援齐而致大败,决策失当,而世子领兵这外,战败受辱,从而迫燕国群臣支持,逼燕伯和世子将君位交给他。” 姬克道:“这也大有可能。不过在下总有些不信,家叔待我甚好,在军中无论大小事宜都处处听我的,似乎并无逼害之念。”伍封道:“或是他想置身事外,做给人看,到时候燕军败了非他之责罢。只要他将我们的军机透露给越人,战时再弄点小动作,以此暗助越人便够了。这或者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无论如何,此事得万分小心才是。” 姬非道:“那该如何是好?”伍封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我有个法子试一试他,如果姬非并未私通越人,也不会委屈了他,如果他真的私通越人,便可立见真章,反能助我。”伍封又将田盘和鲍琴请来,说起怀疑姬非之事,二人都暗暗吃惊,田盘道:“这人若真地与越人勾结,这就大为不妙了。他是燕君之弟,我们又不能随便处置他。”伍封笑道:“我有个办法,正要与你们商议。明日始在下以伐薪备冬为由,命各营派小队士卒外出砍柴,十抽其一,由各队中陆续派千余人出去,赶往淄水之南。其中若干队将派往燕营附近,世子也让姬非遣人砍柴,此人擅长用兵,若是有心为奸细,必会留心我军一举一动,在下密派士卒到淄水之南的事,定瞒不过他。” 田盘不解其意,问道:“龙伯之意只是想试一试姬非?”伍封摇头道:“不然,我不仅要试探姬非,还要借姬非之口将消息传给越人。勾践为人多疑,虽不知道我的用意,但也会小心提防,得他调动兵革,我便有办法了。”众人商议了好一会,伍封道:“此事隐密之极,需准备数日,可不能泄露出去。嗯,请世子尽饮了十爵回营。” 姬非愕然道:“如此情形紧急,怎好饮酒?”伍封笑道:“姬非如果有心为乱,世子周围必有其耳目。我将世子请来说话,他必有疑心。是以世子扶醉而回,只说是在下夜间无聊,请世子来饮酒解闷,世子饮醉回去,姬非便会放心,以为无甚紧要之事,否则世子怎会放心饮酒至醉?”姬克呵呵笑道:“龙伯言之有理。”姬克果然放心饮酒,他的酒量远不及伍封,饮了六七爵早已经半醉,却装出十分醉的样子,自回营中去了。 姬克走后,田盘和鲍琴却留了下来,田盘道:“家父由临淄传来消息,眼下齐国元气大伤,各地的士卒收集渐渐慢了,补充兵数一日难过一日,只怕再没有多少士卒可由临淄发来。”鲍琴道:“好在临淄城中粮草辎重多年所集,暂且够用,不过楚、郑、燕三国之军都用齐粮,最多也只能支持半年了。” 伍封皱眉道:“战事勿须半年,粮草尚够,只是我们士卒毕竟比越人少,而且不敌越人之勇,我们就算能将越人击退,但要夺回琅琊,这四五万士卒怎够用?”寻思良久,道:“此事不可让越人知道,我们须得定下计谋,掩人耳目。”向二人吩咐一阵,二人点头离去。 楚月儿惶然来道:“夫君派到鲁国打探师叔下落的士卒回来了,师叔果然带兵来援,被越人埋伏打败,失散于战中,至今未回曲阜,不知下落。”伍封暗暗吃惊,虽耽心柳下惠的安危,口中却道:“月儿勿惊,就算勾践擒了大哥,必然也会好生相待,决不会加害,眼下放在二哥的三千中山铁骑在营中,勾践还要靠他们援手,不会得罪二哥。”楚月儿想了想,宽心道:“这也说得是,就算师叔在越营,勾践也会待若上宾,以拉拢二哥。”伍封心道:“月儿心地善良,将人想得太好了。支离益若活着,勾践或会如此,眼下支离益死了,二哥又深恨颜不疑,勾践决计不会让大哥在营中随意走动,免他们兄弟联手,离开越营。只怕是将大哥藏在一个隐密处,再故意放出些风声,让二哥投鼠忌器,不敢不助越人。”道:“唉,月儿的称呼当真乱套了,大哥和二哥是嫡亲兄弟,你却一个称师叔,一个称二哥,换了别人必听得一头雾水。”楚月儿想想也是,忍不住格格笑起来。伍封沉吟片刻,道:“既然大哥多半已落入越人之手,我得去一趟越营打探消息,有机会便救大哥出来,再说动二哥里应外合,助我破越。” 楚月儿道:“越营防备之严似乎还胜过桓魋叶公的大营,虽然我们能凭行天之术混入越营,但要任意行走打探消息,必难瞒过越人。”伍封微笑道:“无妨,你忘了石朗在越营么?”楚月儿道:“夫君想去将他换回来?”伍封点头道:“正是。等我混入越营,当一次夫余宝,却让石朗回来,当几天龙伯,哈哈!”他又将圉公阳和庖丁刀叫来,四人商议了好一阵,伍封道:“此事可这么着,除了我们四人外,切不可再让人知道,就算见了国君也暂不要说出去。” 忙了整夜,次日伍封睡到午后才起身,饭后在帐中议事,将齐平公、楚惠王、郑声公、姬克、姬非、游参都请来,道:“如今一日寒过一日,过几日便要立冬,眼见战事一时难歇,齐、楚、郑、燕四营将士不免辛苦,我们需多伐薪柴干草,以防风雪。我军如此,越军亦然,这几日在下会每日往四周看看,打探一下越军由何处取柴,或者可寻机退敌,数日之内,暂不议事,各位全力放在营中将士的御寒之事上,此事十分要紧,不可不认真行之。恒善,你速赶回临淄,请田相多搜美酒粮草禾草运来,以供众军之用。” 众人都知道北地风烈寒甚,这些天还未入冬,众人已觉有些难耐,帐中无火不行,再等数日入了冬,大雪纷飞,只怕更难应付了,是以伍封让他们全力准备过冬之事,正合众人心事。其实各营也早在准备此事,每日各派许多支小队人马伐薪割草。 众人走后,伍封回到寝帐,卸下战甲宝剑,披散了头发,楚月儿将连弩和短匕等物打个小包,系在伍封背上,又替伍封穿了几件御寒的厚衣在内,外面罩了身早已经准备好的越服,又用药丸在伍封脸上擦了好一声,准备停当看时,见伍封如同换了个人,变成个高大肥胖的黄面驼子,仿佛已是“夫余宝”的模样了。只因事情十分机密,是以楚月儿亲力而为,连旋波也不敢叫来。伍封将翡翠葫芦注满了酒挂在腰间,用外衣罩好。 等天黑后,伍封让圉公阳、庖丁刀亲守营门,以接应石朗,自己以行天之术悄悄飞到越人左营顶上。他飞得极高,是以越人即便抬头看天,也不能在夜空中瞧见他。这越营十分严密,伍封在空中盘旋良久,始终觅不到能避开营中士卒耳目而降落之处,等过了三更,营中士卒稍稍懈怠,伍封好不容易觅了个机会,悄悄落下。才走出几步,一队巡哨越卒不知道由何处转出来,见了他都打招呼:“夫余先生!” 伍封不知道石朗的寝帐在何处,心中一动,手垂腰间,用指抵开葫芦口塞,悄悄将酒倒了些在身上,然后摇摇晃晃向这些士卒走去。 一个士卒问道:“这么晚了,夫余先生在干什么?”为首的小将道:“呵呵,你怎么说也没用的,夫余先生不懂齐语和越语,只会夷语,除了夫余先生四个字外,别的都听不懂。”伍封心道:“石朗在法子好,他不懂中原风俗,装着什么也听不懂,扮夫余宝是最好不过。”蹒跚向他们走过去。 众士卒闻到他满身酒气,那小将笑道:“夫余先生想是饮醉了,连自己的寝帐也找不到。”伍封口中叽哩呱啦说了一阵扶桑话,手枕耳边,扮了个睡觉的姿式。那小将道:“原来真是不知道回去,文大夫这几天心情不好,夫余先生想是陪文大夫饮得多了些。”他叫了个小卒,让他带伍封回帐,笑道:“回去、睡觉、回去、睡觉!”指了指那小卒,也做了睡觉的姿式。 伍封“噢噢”连声,不住点头,装着会意的样子,随那小卒而走。众士卒在后哄笑,一人道:“这夫余先生倒也有趣。”伍封随那小卒到了一处小小的寝帐边,指着里面道:“夫余先生,这便是你的寝帐。”伍封点头在他肩上拍了拍,让这小卒走了,这才掀帐进去,心道:“月儿这法子好,这些小卒都认不出我这假夫余宝来。” 入了帐,只见帐中一个小铜炉中生着火,火旁不远处铺着厚干草,草上铺着两层厚葛席,上面堆着厚厚的犬皮被褥,却不见石朗。伍封坐在火边,取下翡翠葫芦喝了几口,寻思:“这么晚了,石朗去了何处?”没多时,便听帐外脚步声响,一人飞快走过来,伍封连忙藏身在帐门旁。 一人掀帐进来,正是石朗,伍封小声道:“石朗。”石朗吃了一惊,急转过身见到伍封,大喜道:“大神!”伍封道:“是我。”石朗叩头道:“小人刚才悄悄到军中备藏处偷了件鲜虞衣服,想明日潜到中山营中去瞧瞧,想不到大神来了。” 伍封将他扶起,二人坐在火旁说话,他们都是身手高明之士,如果有人走近远远便知,是以也无须太多防备,只是压低嗓门小声说话。 伍封问道:“你偷鲜虞衣服干什么?”石朗道:“小人在营中多日,随文大夫四下走动,不仅是左营,连中军、右营的四下布置都十分清楚,唯有那中山军营防备森严严,自从那日大神打败了那个甚么剑中圣人之后,中山君与王子不疑交恶,便下令不许越人入中山大营,连范相国和文大夫去都要中山君许可才行。小人想明日混入中山营中,瞧瞧他们的布置。” 伍封赞道:“本来我只是想将你安排在文种身边,以备今日之用,原来你还做不少功夫!”石朗被他一赞,甚是高兴,笑道:“小人只是闷得无聊,才找些事做做。”伍封道:“你弄清了越营布置,我便少费了许多功夫,中山营你便不用管了,你将营中布置说给我听听。”石朗道:“是。” 他用松枝在地上画着越营的位列,细细告诉伍封越军三座营寨的详细布置,兵甲、辎重、营帐数目、每晚巡哨的人数甚至各将领的寝帐也十分清楚,伍封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委实难得!”如果是圉公阳、庖丁刀当这细作,说不定比石朗弄得更清楚,但石朗是扶桑人,扶桑尚无兵法,也没有中原各国的军营布置可学,石朗不懂任何兵法,却能够将懂得军中之重、军中之要,知道轻重主次,可说是极其难得的。伍封心道:“原来石朗生具将才,若能学些兵法,未必不如小宁儿。”看着石朗在地上所画的越营布置,叹道:“勾践好生谨慎,除了将六千君子之卒安置在王帐附近外,最可虑的便是这三千神弩兵。这三千弩兵位置极妙,处各营之中,四道通达,无论我们由何方来袭,必能片刻赶到营栅处放箭抵御。就算我能破越人大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三千弩兵的箭矢之下,伤亡必重。” 伍封问清了越营的布置后,道:“今晚你便回去,我留在越营,是了,你能够不动声色混出营么?”石朗笑道:“混进来不易,混出去却不难,文种许我在营中任意行走,我由后门一去不回也成,守门士卒会以为我由前门进营了。”伍封见他身穿裘服,猜是文种所赐,问道:“文种对你好么?”石朗道:“很好。” 原来,石朗在镇莱关救下文种,护着他随大军逃走,然后服下楚月儿预先准备的药丸,昏睡十日,人皆以为他伤重昏迷。文种派了两个小卒服侍石朗,他是个仔细人,派人扮成齐卒到莱夷打听,据说问了十余个夫余人,都说夫余贝的确有个兄弟叫夫余宝,从小不在族中,是个天生神力的黄面驼子。文种这才确信石朗的身份,寻思夫余贝死在伍封手里,夫余族归附伍封,另立族长,夫余宝找伍封报仇是理所当然之事,这才深信不疑。 石朗因不懂中原之俗,齐语又说得不好,干脆装着什么都听不懂,平日支支吾吾偶尔说几句扶桑话,文种见他不懂越语,不怕他泄露了机密,对他反而放心,见他力大勇猛,便让他当亲随,四下走动不加限制,本来勾践、颜不疑对石朗还有些疑心,那日两军斗阵,石朗又由鲍兴手上救了文种,连勾践、颜不疑也都放心。文种称他为“夫余先生”而不指姓道名,军中士卒也都这么叫。石朗每日用过早饭便到文种帐中相陪,文种去到何处他便跟着,无须任何人吩咐,也没人阻止他,已成习惯。也正因为石朗装作不懂中原言语,文种等人说话之时便毫无避忌,是以能知军中之密。 伍封问道:“这几越军如何?”石朗道:“越军数败于大神手上,尤其是支离益之败令越军全军震惊,士气低落,眼下军中传说楚军逼近楚越边境,全军皆惊,前几日又传来吴民造反的消息,据说吴民声称受越人无端欺压,要文大夫回去为他们主持公道,勾践甚怒。”伍封心道:“我使高柴到江淮之间煽动吴民,嫁祸文种,想不到效用如此之彰。咦,高柴所带的人不多,又非吴越之人,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厉害?莫非这人天生是个用间的高手?”石朗道:“今日文大夫求见勾践,但勾践却托辞不见,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文大夫甚是气沮。”伍封道:“看来勾践对文种的疑心不小。” 说了许久,伍封这才让石朗回去,道:“小刀和小阳在营门等你,回去之后,你去找月儿,她自会将你假扮成我的样子,你每日在营中露露面就成了,如此一来,便无人知道我不在营中。”石朗忙道:“小人是何等样人,怎敢假冒大神?”伍封笑道:“这是我让你扮了,你只管照做便成了。” 石朗将身上的裘服脱下来,伍封将自身的衣服换给他,想了想,将石朗偷来的鲜虞服穿在内里,再罩上裘服,石朗换上伍封的衣服,叩头出帐,自己设法混出越营,回齐营去不提。 伍封在帐中休息了一夜,将越营中的营帐布置在心中记得乱熟。次日一早,两个小卒入帐,服侍他盥洗用饭,丝毫未觉有异,伍封暗赞楚月儿这易容药物之妙,饭后提着石朗的那条大殳往文种的帐中去,到了文种的帐外,只见士卒在外面守着,伍封也不理会,按石朗平日的方法,直接掀帐进去。 帐中除了文种之外,还有陈音,二人正说话,见伍封进来,都道:“夫余先生。”伍封点了点头,站在一旁,闭目不语。文种和陈音也不理他,自行说话。 文种道:“话虽是这么说,但王子不疑怎么说也是大王之子,我们说话还是得有些分寸才是。”陈音道:“小将是实话实说,王子不疑生性残忍,寡情薄义,他连其师祖都能杀,若让他当太子,日后嗣为越王,吴越之民可就要大吃苦头了。”文种道:“你当众这么说,大王和王子不疑必然不悦,王子不疑性狭,只怕会怀恨在心。”陈音道:“小将生为越臣,当忠于越事,其余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文种叹了口气,道:“幸亏你这么一闹,大王便将立太子的事缓了下来。可惜大王昨日未许我入帐议事,否则陈将军便不会被王子不疑赶出帐了。”陈音长叹一声,道:“大王眼下被王子不疑所惑,连文大夫这种老臣的话也不怎么听了,范相国说话每每被王子不疑打断,委实无奈。”文种小声道:“大王生性多疑,自从龙伯领兵相拒,我军连败数阵,大王忿怒心急,不免疑神疑鬼,王子和王孙是他的嫡亲骨肉,自然觉得信得过些。” 伍封在一旁听着,渐知大概,心道:“原来越国君臣之间开始起猜忌之心了。”忽听脚步声由远处传来,渐渐走近,这人脚步甚轻,似是一等一的高手逼近,伍封暗吃一惊:“必是颜不疑来了,这人甚是了得,不知道能否认出我来?”他的吐纳之术已至极境,是以颜不疑远远过来便有所觉,但文种和陈音就没这些本事,不知道颜不疑已至,仍在说话。按理说,颜不疑走过来,帐外的士卒理当会施礼称呼,但帐外却静悄情的,想是士卒被颜不疑止住不许说话。 伍封心道:“文种和陈兄说话,颜不疑有意偷听,是否该提醒文种二人?”但他此刻是“夫余宝”,当听不懂二人的说话,不知道他们议论颜不疑,所以就算不能显得太过紧张,当下呓呓啊啊说了几句扶桑话,手指帐外,文种和陈音愕然瞧着他,陈音道:“夫余先生说什么?”文种道:“似乎是帐外有人来了。” 这时便听颜不疑冷笑一声,掀帐进来,道:“原来文大夫和陈将军在说话,我道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胡言乱语,背后议人是非?”文种哼了一声,道:“想不到王子竟然学小人之举,在帐外偷听。”他机警过人,既然帐外士卒见了颜不疑连一声“王子”也不称呼,必然是被颜不疑有意制止,颜不疑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偷听而已。 颜不疑也没否认,扫了伍封一眼,道:“这个夫余宝好生了得,居然知道我在帐外!”伍封与颜不疑交手多次,知道这人厉害,耽心被他认出来,闭目不语。 陈音道:“王子身份尊贵,怎么会干这种事?”颜不疑道:“在下本来是找文大夫,有事相商,但听二位在帐内大发议论,不忍打断你们话头,是以略等一等。”文种问道:“王子此来,有何事相商?”颜不疑摇了摇头,道:“听了二位之言,在下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商议的,是以不说也罢,在下告辞!”转身甩帐而去。 文种面色甚是不虞,陈音哼了一声,道:“文大夫瞧瞧,像这样的人,哪有半分嗣王的气度?”文种叹道:“陈将军为人忠厚,嫉恶如仇,只是这件事切不可再说了,免得惹王子不疑之怒。”陈音摇了摇头,垂头不语。 伍封心感奇怪,这颜不疑虽然为人阴狠,却也是自重身份,怎么眼下变成这样子?难道是因为吸了支离益的部分精气以致性情大变?支离益气派甚大,颜不疑就算吸了其精气,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子。正疑或时,听文种道:“其实王子不疑本来也不是这样的人,自从他杀了支离益,激得柳下跖大怒,众军对他甚为不齿,再加上他面容被毒液所毁,形如鬼魅,才会性子大变。以前人见了他叫一声‘王子’,甚是尊重,眼下人见了他,却暗有鄙夷之意,他怎会不知?是以所行所思不免偏激,若是以才干而论,王子不疑倒是个出色的人才。大王使他掌全军粮草辎重,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音道:“小将觉得这太子之选,除了王孙鹿郢,他人均不足道。本来王子无翳还算不错,人虽然懦弱了些,也无甚才干,却不会惹事,可惜被王子不疑所害,被废黜了。”文种道:“王子无翳真是被王子不疑所害?”陈音点头道:“是啊,小将以为王子无翳派人行刺之事大有可疑,其中大有弊处。一是王子无翳就算奇蠢无比,也不会趁支离益在王子不疑身边时行刺;二是王子不疑伤得古怪,以他的身手,除了龙伯等寥寥数人外,寻常的剑手怎伤得了他?” 文种点头道:“我也有此疑处,可惜无证无据。陈将军,这事可不能在大王面前说出来,以免……”,陈音叹道:“昨日小将已经在大王面前说了,大王面色大变,王子不疑才会将小将逐出大帐。”文种吃了一惊,道:“此事大为不妙。嗯,陈将军,你即刻率三百士卒往徐州去,就说奉我之令,伐木造投石车,切不可再留营中。”他走到案前,取了面令牌交给陈音。 陈音伸手接过令牌,愕然道:“怎么?难道王子不疑会杀我不成?”文种道:“王子无翳之事,以大王之智怎会不生疑心?但大王虽疑,却要依仗王子不疑、支离益和王孙鹿郢三人,是以含含糊糊隐忍不说,只将王子无翳废黜了事,名义上虽废黜了,却让他在宫中走动,日后回去,大王说不定有其它安排。陈将军将这事捅出来,这便迫得大王要在此事上作一决断,眼下军情紧急,大王正要王子不疑和王孙鹿郢相助,只好被迫放弃王子无翳,王子无翳终是大王之子,是以大王决不会忍心杀他,唯有说是你陈将军胡言乱语。然而大王和王子不疑怕陈将军将此事在军中说出来,大挫士气,是以陈将军若在军中,十分凶险。” 陈音怔了怔,叹道:“小将没想过这么多。”文种道:“本来我早想派你去造投石车,但此车费时,上次造的几乘全被龙伯毁了,原以为齐军旦夕可破,如今看来,只怕破齐不易,为长久之计,这投石车仍需打造。”陈音点了点头,道:“唉,小将若走了,大王必会怪罪文大夫。”文种道:“陈将军无须耽心,文某虽然不才,好歹与大王是患难之交,何况文某顶撞大王也不是一二次了,大王偶尔生怒,却始终不会对文某有所猜忌。陈将军不是越人,在国中根基不稳,与文某不同。”陈音面色沉重,点了点头,告辞出帐。文种看着陈音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眼露担忧之色。 文种将陈音送到门口,却不再坐下,只是来回走动,听起脚步轻重不一,伍封便知道他十分烦燥。文种来回走动,终是不放心,挂剑出帐,伍封连忙跟了出去。才出帐中,便见颜不疑率一小队士卒飞跑而过,文种脸色大变,道:“王子!王子!”颜不疑并不回头,伍封看其方位,正是石朗告诉他陈音寝帐的方位。 文种忙道:“不好,夫余先生,快去救陈将军,快去快去!”伍封愕然,心道:“难道颜不疑敢公然杀了陈音?”文种以为他不懂其语,大声道:“陈音、陈音,救他来!”同时向陈音的寝帐急奔过去。 伍封这才会意,急闪过去,由文种身旁掠过,赶往陈音的寝帐,才到帐门口,却见颜不疑施施然由帐内出来,一手提剑,另一手提着的赫然是陈音的人头。伍封又惊又怒,他周游列国,见惯了争斗之事,但争斗双方大都是底下勾心斗角,表面上却还哼哼哈哈过得去,很少如同越国这么明枪明刀、从表面上就泾渭分明的。伍封心中大痛:“陈兄投奔越国是因我之故,想不到竟死在越人手上!”忿怒之下,大吼一声,举起大殳向颜不疑当头砸下去。 颜不疑本来不怕这“夫余宝”,因此见他赶上来也并不在意,谁知道被他一吼,吓了一大跳,眼见伍封一殳砸下,惊道:“干什么?”挥剑向伍封刺来。伍封急闪之时,心如电转:“此刻我是夫余宝!”故意放慢身形,让颜不疑的长剑由他胁下擦过去。伍封深恨这颜不疑,手上大殳不停,见颜不疑偏身闪躲时,殳尖在颜不疑臂上擦过,在颜不疑臂上划了道口子。 颜不疑又惊又怒,想不到竟会被面前这黄面驼子伤了,怒道:“好个犯上作乱的东西,我要杀了你!”挥剑猛刺,猛地一口剑由侧旁伸过来,便听当的一声,双剑相击,火星绽开。伍封看这人时,正是范蠡。范蠡剑术虽高,却远非颜不疑之敌,被颜不疑剑上劲力震退了数步。 颜不疑又挥剑向伍封刺下,这时文种闪到伍封身前挡住,大喝一声:“住手!”颜不疑见文种满脸正气,不自禁地心中一凛,停下了剑。 范蠡连忙扔剑上前,双手抱住颜不疑的右臂,道:“王子息怒,可不能乱杀自己人!”颜不疑怒道:“是这驼子先伤了我!”范蠡道:“夫余先生是个粗人,他不懂中原规矩,王子怎能与他一般见识。这种勇将十分难得,眼下军中还得用人。”颜不疑心道:“文种一力维护这驼子,今日若要杀他,只怕先要杀文种才是。”斜着眼看着伍封,哼道:“这驼子武技不弱啊,有他在旁,怪不得文大夫如此大胆!” 文种怒道:“文某向来如此!”范蠡知道颜不疑的性子,道:“夫余先生的武技怎比得上王子?他是突然出手,王子毫没防备,才会伤了,真要动起手来,夫余先生怎敌得过王子?先前王子仓猝一剑,几乎就杀了他,由此可见武技之高下。”颜不疑心下渐平,将剑插入鞘中,道:“哼,在下怎会与这浑人一般见识!今日看在相国和文大夫面上,放过此人。日后再有此事,在下决不容情!”转身要走。 文种怒喝道:“王子擅杀大将,是何道理?”颜不疑道:“陈音欲要作乱,带兵逃走,在下杀了他以正军纪!”文种道:“谁说他想作乱?陈将军是文某部将,文某是派他带三百人赶往徐州,打造投石车!”颜不疑道:“是么?这个在下怎知道?”文种大怒,道:“陈音是我军大将,王子却不问实情、擅自杀了他,岂非太过分了些?”范蠡叹了口气,道:“王子此举的确太过孟浪了。陈将军有大功于国,就算有过,王子也该禀明大王,由大王处置。军有军令,国有国法,怎能私下用刑?”文种道:“正是!” 颜不疑道:“哼,这人……”,便听勾践远远喝道:“这个畜牲,又干了什么来?”众人看去,只见勾践由鹿郢扶着,气哈哈飞赶过来。 众人一起向勾践施道,口称“大王”。勾践一眼瞥见颜不疑手中扔提着陈音的人头,怒道:“不疑,我让你招陈音入帐说话,你……你怎杀了他?”颜不疑道:“父王,陈音在军中造谣,扰乱军心在先,如今要带士卒出营,儿臣跑来阻止,他却出言不逊,不杀不足以整肃军纪!”文种道:“大王,臣见两军久持不下,故派陈音率人往徐州,伐巨木以打造投石车,用来破齐,谁知陈音还未动发,王子便赶来杀了他。” 勾践见文种眼内喷火,悄悄向周围扫了一圈,见周围将士脸上都透着愤愤不平之色,陈音的那些亲兵更是满脸悲忿,勾践立时捶胸大哭,道:“天啦!我勾践怎生了这么个混帐的东西出来!陈将军,陈将军!”他挣脱鹿郢,蹒跚向颜不疑奔去,奔去数步,一跤跌倒,却不急于起来,连爬带跌,由颜不疑手中抢过陈音的首级,抱在怀中大哭不止。 勾践哭了良久,道:“陈将军有大功于国,今日竟然被这畜牲杀了,寡人日后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他?陈将军,寡人要杀了不疑这畜牲为你报仇!”他缓缓起身,由腰间将长剑拔出来,指着颜不疑道:“不疑,你……你过来!”颜不疑惶然道:“父王?!”勾践喝道:“寡人叫你过来!”颜不疑垂头道:“是!”缓缓走过去。 勾践道:“你纵有天大理由,也不能擅杀军中大将,若是人人像你,还打什么仗?”他唠唠叨叨将颜不疑一顿臭骂,众将士见勾践满脸老泪纵横,均大受感动。伍封暗瞥着勾践,心道:“想不到勾践还会这一套本事,怪不得当年能够瞒过夫差和伯嚭,留下一条命复国!你真要杀颜不疑时,早就一剑刺下去了,这么耽搁下去,摆明了是等人为颜不疑求情。哼!” 勾践这番做作,虽能瞒过士卒,却连伍封也瞒不过,怎瞒得过范蠡文种等政事老手?这时鹿郢上前抱着勾践握剑的手臂,跪下道:“王爷爷手下留情!”范蠡上前道:“大王,王子固然是有过,然而他是大王嫡子,不好加以兵刃,大王不如饶他一命,另作处置。”勾践哭道:“寡人若饶过他,军中将士怎能心服?”文种长叹一声,道:“相国说得是。” 勾践哭道:“纵算各位为这畜牲求情,寡人怎忍心陈将军含恨而没?陈将军,不疑是寡人之子,说起来是寡人对你不住,不如寡人以命相谢。”挥剑向颈上刎去,剑到嗓边停住。其实他右臂被鹿郢抱住,鹿郢的力气比他大得多,本来是难以撼动,鹿郢却轻轻放手,等剑到勾践嗓边时才扯住,使周围人看起来,好像勾践真的是要自刎,被鹿郢死命抱住一样。 周围众将士跪倒在地,大声道:“大王!”伍封也随众跪倒,鹿郢与勾践的力气他深知其详,寻思:“小鹿儿随勾践日久,这做伪的本事学得甚好!嗯,当年他在我府中时,装成个不善言语的木讷人,连柔儿都瞒过,本就善长此道。” 文种却没看出其中的奥妙,以为勾践真的要自杀,连忙跪倒道:“大王万金之躯,怎能轻易赴死,大王珍重!”范蠡上前由勾践手上轻轻取下长剑,道:“大王是一国之重、全军之柱石,如有丝毫伤损,军中必乱,到时候龙伯大军来袭,只怕我们近十万大军都是丧于龙伯之手。微臣有个主意,陈将军死于军中,其实也是亡于国事,理当重赏其妻子,然后在军中为他设帐相祭。王子犯了大过,理合惩罚,便让王子权当陈将军后辈,为之戴孝,执侄辈之礼守帐七日,以慰陈将军在天之灵。眼下军中正需用人,王子是我们军中第一勇将,也不能轻弃,便许他戴罪立功。大王以为如何?”文种道:“相国此议甚好。” 勾践长叹一声,道:“便这么着。陈将军为国殉难,妻子赐千金,寡人知道陈将军府后有山,甚巍峨,自今日始便名之陈音山,以告我越人世世代代记住陈将军制金戈、造神弩、使我越军强于天下之功!”众将士都伏拜道:“大王英明!” 伍封心道:“勾践好生了得,竟将这混乱局面一举扭转来!尤其这将山命名为陈音山之事,设想甚奇!换了我便想不出这法子。” 勾践见众将士心意已平,这才命人收敛陈音的尸体、设灵帐致祭不提。伍封随文种为此忙了一日,晚间才回寝帐,随便用了些饭,气愤愤躺下,脑中总想着昔日在易关与陈音初识的情形,心道:“陈音好端端被颜不疑所杀,此仇不可不报。” 这么想着,再也睡不着,悄悄起身,在帐门口听了听外面的声响,潜出了帐,向中军大营摸过去。他身手高明,一路上十分小心,避开巡哨士卒的耳目,入了中军大营,正想往颜不疑寝帐去时,恰见颜不疑随一个小卒匆匆往勾践的大帐走去。伍封心思一动,远远跟上去,见颜不疑入了勾践的大帐,伍封避过帐前的士卒,转到了大帐之后,往上跃起,伏身帐顶,用手指在帐顶上轻轻捏出一个小洞,往下看去。本来他身躯甚重,但如今技臻化境,伏在帐上如同细羽一般,是以帐内人毫无所觉。 帐内只有勾践、颜不疑、鹿郢三人,正在说话。 勾践责骂颜不疑道:“不疑今日之事好生孟浪,差点惹得营中兵变,行事太过荒唐。”颜不疑叹了口气,道:“父王,儿臣是不得已而为之。陈音说话不知避忌,这些天在营中胡说八道挫损士气不说,还暗中与龙伯勾结,为文种与龙伯之间传递消息,有通敌之意。若不及早杀了,早晚会将数万越人害死在此地。”鹿郢皱眉道:“父亲怎知道陈音有通敌之意?” 颜不疑道:“陈音与龙伯是旧相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当年陈音投越,还是龙伯所荐。其实天下人大多知道越国迟早要伐吴,龙伯以吴国齐国为重,为何会将这制兵器的高手荐往敌国?或者是故意为之,使陈音为日后内应。此后我们与龙伯交战多次,每每受挫又是何故?这不是父王不敌龙伯之智,而是因内有奸细之故。” 勾践闻言点头道:“此言也颇有道理。”颜不疑道:“当初在镇莱关时,陈音被擒,龙伯将他放了,过几日龙伯便与文种私下约谈,或者就是陈音在中间串通……”,鹿郢道:“师父与文大夫在关前当众饮酒说话,算不上私下约谈吧?”颜不疑摇头道:“小鹿与龙伯、文种接触这么多,当知二人都是天下智士,这正是他们有意所为。当着两军士卒饮酒说话,谁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其后文种败阵而逃,难道他三万士卒真的打不过龙伯那千余人,说出来谁信?如果是寻常人为将,败了还好说,文种是有名的智将,居然也败得这么惨,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其中没有隐情的。” 鹿郢道:“既然如此,师父在战阵之上为何对文大夫毫不留情,挥戟便杀,好在那只是个替身,若真是文大夫,只怕已经亡于师父之手。由此可见,师父与文大夫之间并无勾结。”颜不疑叹道:“这正是二人的狡猾处。龙伯这人的性子你我深知,他生性爱才,颇重旧情,与文种虽无深交,却也不是见面就要杀的仇人。如果龙伯碰到文种,想必会生擒劝降,怎会一戟杀了?这必是文种预先告之,龙伯才会断然杀了那替身,掩人耳目,想不到欲盖弥彰,露出破绽。” 伍封在帐顶听见,心道:“我杀那替身的确是要掩人耳目,不过是为了石朗之故,想不到你倒想到它处去。”便听勾践道:“前日龙伯向众人敬酒,唯独不理会文种,恐怕也是欲盖弥彰。” 颜不疑道:“文种在镇莱关下,三番数次派人往江淮旧吴之地,以为父王不知道。如今吴民作乱,偏要文种去说服,便可知道文种之意,乃是江淮。我们在龙口数番失败,败得好生古怪。譬如父王派范蠡文种偷袭临淄,龙伯怎么知道?他说是大鹰泄露了越军行踪,这借口牵强之极。陈音上次又被擒下,龙伯口称要换俘卒,却预先将他放了,这哪里是换俘的规矩?只怕我们的军情陈音早就告诉了龙伯吧!这几日文种与陈音常常私下密谈,昨日被我撞上去,听见他们在背后出言不逊,尽是些不臣之言。是以儿臣以为要当机立断,先杀陈音,剪文种一臂,然后再想法子对付文种,免得他谋反,否则我们的大军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伍封心道:“颜不疑算是个聪明人,居然推算得头头是道,其中一半是我的离间之计,另一半纯属是我无意为之,却被他串在一起,弄得文种处处惹人生疑。” 听见颜不疑这么一番说辞,勾践不住点头,鹿郢默然不语,虽然他仍相信文种不是通敌之人,但颜不疑说得甚有道理,一时无法辩驳。 勾践沉吟道:“文种私通龙伯之事,似乎有之,但要说他欲谋反加害寡人,寡人总有些不大相信。”颜不疑道:“儿臣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加害父王,但他带部卒南下江淮、拥兵自重,逼父王赐他吴伯吴子之爵却是大有可能。父王灭吴之后,未封赏旧臣,不要说文种,只怕范蠡也甚为不悦哩!”勾践缓缓道:“不管文种心意如何,这人胸怀奇策,就算不为恶,也让寡人心忌。” 颜不疑道:“既是如此,儿臣便去将文种杀了,以绝后患。”勾践摇头道:“这事寡人再思之数日,何况要杀文种,何用你动手?”鹿郢忙道:“眼下文大夫执掌左军,若被杀戮,军心必然大坏。”颜不疑道:“有父王亲在军中,死一二将何奇?军心虽然稍损,总好过祸起萧墙之内。唯一可虑者便是范蠡。此人总是与文种一唱一和,也未必靠得住。”勾践摇头道:“范相国不会的,寡人深知其性,决非通敌谋乱之辈。” 颜不疑道:“这几日燕营姬非传来消息,说龙伯派人外出伐薪备冬,密遣了千余士卒往淄水之南,未知是何用意。若非为接应文种,便是另有他谋。”伍封心道:“果然如此,这姬非真是奸细。” 勾践沉吟道:“龙伯诡计多端,须要小心。小鹿,你猜你师父此举是何用意?”小鹿道:“师父用兵神鬼难测,这千余人或是欲偷袭江淮,断我们归路,或是欲绕袭后营,前后夹击。”勾践点头道:“都有可能,不过这千余人太少,龙伯如无接应,难以成事。如果他要偷袭江淮,便要联络鲁人。鲁人新败,未必敢派兵。不过,如果龙伯使其夹击我们后营,惊扰颇甚,大损士气,不可不防。幸好我们及早得知消息,否则龙伯大军在前,后方又有相攻之兵,仓猝之间不知虚实,说不定会派其破了营寨。嗯,寡人派一千弩卒移营在后,龙伯就算派三千人偷袭也足以应付。” 颜不疑道:“父王如此调度,正是防患于未然。其实以父王之智,就算没有范蠡文种也能破齐。范蠡这几日是否常劝父王退兵?”勾践叹道:“是啊,他说战事不利,灭齐甚难,不如退兵江淮,以避寒冬。”颜不疑道:“听说大军离开吴都北上之日,范蠡曾向父王请辞,欲归隐江湖之间,是否真有此事?”勾践点头道:“正是,不过寡人还要倚仗他,没有答允。”颜不疑叹道:“看来范蠡对父王也有猜忌之心了,否则他与父王患难与共,越国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势,正好享尽富贵权势,他却要退隐,天下焉有如此蠢人?范蠡自然不是蠢,相反是极为聪明的人,想必是对父王有了异心。”勾践摇头道:“不疑说错了,相国忠心耿耿,非他人可比。” 颜不疑道:“不管怎么说,范蠡在战前欲辞,如今又劝父王退兵,心中已无战意。兵阵之上,勇气为先,范蠡身为右军之将,却有退缩之意,这仗便没法子打了!”勾践默然,颜不疑又道:“儿臣倒有个主意,眼下两军对峙,处处危机,父王先将范蠡遣往江淮收民,再杀文种,将左右二军交给小鹿和儿臣执掌,如此一来才能上下同心,我们祖孙三代人击退龙伯,成灭齐之大业。”勾践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鹿郢叹了口气,缓缓点头。 伍封心道:“这颜不疑一心要对付范相国和文大夫,原来是想得到兵权。唉,如此情况下军中换将,岂非取败之道?嗯,他看重的是权势,有了一军之权,尾大不掉,连勾践也要忌他三分。小鹿自然也是这么想,他并非勾践之孙、颜不疑之子,心中自然是另有打算,能借此机会掌握一军,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这时,一个小卒进帐道:“大王,相国求见!”勾践皱眉道:“这么晚了,相国来干什么?”颜不疑脸色微变,道:“父王,范蠡极聪明,他有忌父王之心,见今日之事,只怕是来探听虚实。”勾践不悦道:“不疑胡说什么?”让小卒请范蠡入帐,他走到帐门处亲自相迎。 范蠡进帐后,向三人施礼,勾践请他坐下,回座问道:“相国夤夜赶来,未知有何要事?”范蠡道:“臣担心军中之事,辗转难眠,是以来见大王。”勾践道:“相国又是来劝寡人退兵?”范蠡点头道:“正是。微臣知道越军虽然连番受挫,但大王灭齐之心不减。按理说,为人臣者当体察君意,大王想战臣等便要小心为战。然而形势变幻,长此下去,我军更是不利,只好逆大王之意。所谓忠言逆耳,只盼大王能够再听微臣一句劝,早早退兵了罢。” 勾践皱起眉头,道:“相国是否因我们数败于龙伯,便以为越军真不如齐人?”范蠡道:“越人自然要胜过齐人,但我们士卒虽强,将勇却不敌,更兼龙伯诡计多端,难以应付。我们虽有晋、宋、卫、中山相助,但齐国也有楚、燕、郑三国相助。晋人虽众,却是四家合兵,互不统属,虽然智伯为将,但赵、韩、魏三家各怀鬼胎,而楚兵却是楚王亲临,士气正盛,楚晋相较,晋人必败无疑。卫国内政多变,战事频繁,精锐多丧于君位之争的战事中,如今遣来的卫卒,都是些新卒或是老弱,不敌燕人。宋人与郑人尚可一较,但两国数十年交战,互有胜败,宋人也无必胜把握。两方相较,我方败因甚多。如今天气转寒,南军不耐北地风雪,急切难胜,听说田恒收四方之兵,源源不断遣往齐营之中,齐营每日有士卒加入,又挟数场大胜之威势,锐气正盛,若多等些时日,我军想退也未必成功。” 勾践道:“我军连败数阵,此时退兵,必惹列国耻笑,日后还何以与诸国争胜?相国所说的这些道理寡人也知道,然而寡人还有计谋,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见效,齐人虽勇,早晚会吃个大亏,我们乘胜而退,便不失脸面。”范蠡道:“大王有何奇谋、能胜齐人?”颜不疑插口道:“此事在下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见效,或可乘此举破齐。” 伍封心下凛然,寻思:“原来勾践和颜不疑还有诡计,他们二人说起来十分自负,想必此计甚难防备,莫非与姬非有关?” 范蠡叹道:“大王若是未有数败,想必便退兵了。”勾践道:“正是。”伍封猛然领悟,怪不得以勾践之智,如今眼见军情不利,仍然不愿意退兵,便是因为他数败于自己之手,激起了好胜之心!早知如此,自己设法小败一二阵,勾践说不定此刻早已经答应范蠡退兵了, 范蠡问道:“未知大王有何妙策,可以或胜?”勾践道:“此计说来也不算甚奇,然而当十分有效,寡人使……”,还未及说出其策,颜不疑忙道:“父王!”向勾践使了个眼色,勾践怔了怔,未往下说。 伍封正要听勾践自述其计,却被颜不疑打断,心下大恼。范蠡心下好生不悦,颜不疑倒罢了,勾践居然也闭口不言,似乎有见疑之心,登时生出沮丧之意,缓缓道:“如果大王非战不可,需有必胜把握才行。如今前方两军相峙,后方又有变故,更兼钟建引楚兵逼楚越之境,不可不防。” 勾践道:“寡人正思虑此事,欲赐相国为越侯,赐文大夫为吴伯,分守吴越之境。”范蠡浑身一震,惊道:“什么?”伍封心道:“越国只是子爵,虽然称王已久,毕竟不是真的天子,怎敢赐臣下侯伯之爵?需知晋齐大国也只是侯爵,勾践真要这么做,岂非让臣下与晋齐之君相若?如此不仅会惹来它国讥笑,更会使列国忿怒,祸患无穷。楚国称王已久,却也不敢赐侯伯之爵予人,越国怎敢如此?勾践忽作此语,是对范相国和文大夫有猜忌之心,出言相试。” 勾践这性子范蠡最为清楚不过,勾践猛然这么一说,以范蠡之智,当然听得出其语中试探之意,既然勾践出言试探,心中自是有了猜忌,否则何必出言相试?闻言心惊,范蠡立时脸上变色。 勾践这一句话说出来,立时好生后悔,连忙道:“寡人的确是有此意,相国不可误会。”他越这么说,越是证明了其心中有刺,范蠡涩声道:“原来如此,微臣何德何能,敢挤身侯伯之列?大王爱护奖励之意,微臣明白,赐爵之举万万使不得。” 颜不疑在一旁道:“相国夜来劝父王退兵,眼下兵暂不可退,未知相国还有何议?”勾践听他语中竟有逐客之意,不禁皱起了眉头。其实勾践对范蠡素来尊重,即便是范蠡将他床上扯起来说话整晚,他倦意再浓也不会如此,这颜不疑却出言相逐,无礼之甚,弄得勾践大为恼怒,寻思此子太过不知分寸。 范蠡自不会与颜不疑一般见识,道:“微臣不敢打扰大王休息,即刻便走,不过走之前,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勾践忙道:“不疑出言不逊,相国不用理会。未知相国还有何事?”范蠡道:“如今后方不稳,需派人往吴越旧地镇摄,此事牵涉甚剧,任其职者非极赋威权不可。臣以为大王当速立太子,以太子守国,自然四民臣服。何况越国这许多年来,一直未立太子。列国之中因立嗣之事往往祸起萧墙之内,骨肉相残比比皆是,有鉴于此,越国也当立下太子,有了嗣王,既可安百姓之心,也免得有觐觎权势者纷纷奔走于权贵之门,弄坏了清明政事。” 勾践点头道:“相国所言甚是,寡人这数月来一直心神恍惚,便是因嗣子之事有些难决。唉,寡人若是早立嗣子,无翳就不会……”,他话没有说下去,但旁人听着,猜得出他意思是说早立了嗣子,定下名份,王子无翳之事或者就不会发生了。 颜不疑脸上变色,低下了头去。伍封心道:“原来勾践心里也知道王子无翳之事有些古怪,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之前他若追究此事,支离益和颜不疑必定会杀王子无翳而灭口,连颜不疑也要获罪,岂非二子皆失?” 范蠡道:“大王英明。大王思虑数月未有结果,想是因嗣子责重,未得其人罢?”勾践默然点头。伍封心道:“颜不疑刻薄无情,越人岂有不知之理?何况他是刺客出身,又假扮夫差之子行颠覆吴国之事,虽然有功,却非正人义士之道,如此之人为君,臣民必然不悦。勾践除了王子无翳之外便仅有此子,却始终不能决断,自然是也觉得颜不疑非太子之选了。他不立颜不疑,便只能立王子无翳,然而颜不疑又怎会心服?就算颜不疑不弑杀之,王子无翳早晚也会追究颜不疑加害之事,这二子之间便少不有手足相残。勾践若想立王子无翳,除非先杀了颜不疑,但他又怎么舍得?也怪不他为难了。” 范蠡道:“此事并不难决。昔日我们阖闾能立王孙夫差为太子,大王怎不能立王孙鹿郢为太子?虽然不立子而立孙之事列国少见,但也并非不能为之。王孙鹿郢文武兼资,仁厚爱人,正是太子之最佳人选!”颜不疑猛地抬头,眼光如电一般向范蠡射出,露出深深的恨意。勾践眼中一亮,喜道:“相国言之有理,寡人却没想过不立子而立孙之事。唔,如此一来,不疑也会全力辅佐小鹿,无翳也可保身安。” 鹿郢忙道:“王爷爷,小鹿怎敢视父亲为臣?”勾践道:“这有何妨?终不成你父亲会抢你的王位吧?如果你不愿意父亲为臣,可加尊号,譬如当年阖闾之弟夫概,阖闾便以假王尊之,人称夫概王,小鹿大可以效仿。此事就这么办,相国即刻招集众臣入帐,同时宣示全军,就说寡人立鹿郢为太子,立即行立嗣之礼,军中行事当速,待大军回国,小鹿再往宗穆之庙告祀列祖列宗。” 伍封大感愕然,不料这立嗣的大事,勾践片刻间便决断,马上便要行立嗣之礼。忽见范蠡和勾践相视微笑,猛然醒悟,心道:“其实勾践早就想立小鹿为太子,他与颜不疑聚少离多,自然是爱惜此子,怕颜不疑心生怨恨,伤了父子之情,是以隐忍不发,只好等臣下提议。但不管是谁提议此事,必然得罪颜不疑,颜不疑是个心胸狭碍之辈,日后他身为越王之父,威权极重,肯定会加害其人,是以范相国虽知勾践心意,却不敢贸然说出来。今日范相国提议立小鹿为太子,正合勾践心意,索性当机立断,连夜行立嗣之礼,以免夜长梦多,再搞出骨肉相残之事来。” 第六十五章 不愧于天,不畏于天 伍封心里想着,寻思一阵间群臣赶来这大帐,人多眼杂,别被人发现自己伏在帐顶,泄露了行藏。如今天寒地冻,伍封伏在帐顶良久,换了他人早就冻僵了。幸好他练的吐纳之术可避寒冷,是以毫无影响,趁勾践等人送范蠡出帐时,伍封悄悄由帐后滑下来,溜回左军,潜回寝帐。此时营寨中一片欢腾,可见越人对鹿郢被立为太子之事甚是欢喜,其实他们对鹿郢了解不多,只是是喜欢颜不疑,是以宁愿鹿郢当这嗣王。 众越臣赶往勾践的中军大帐去见证立嗣,伍封这“夫余宝”是异族之人,无官职在身,自然不必去,只是静卧帐中休息,暗暗告慰东郭子华在天之灵。虽然这事自己并没有出上力,但支离益和东郭子华泉下有知,也当大感安慰了。 营中闹腾了一夜,天快亮时,伍封闻营中脚步乱响,知道礼事已毕,众将各自回帐休息。心道:“立嗣之礼已毕,小鹿这越国太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忽想起颜不疑的为人,这人为了当越国太子,不惜加害手足兄弟,“儿子”鹿郢当上太子,他是否会心甘情愿?心道:“颜不疑寡情薄义,万一他丧心病狂杀‘子’自立,我怎对得住小华?”越想越觉得又些心惊,连忙起身,又往中军大营去。石朗告诉过他颜不疑的营帐位置,他判断方位,往颜不疑的寝帐过去,片刻间到了颜不疑的寝帐之旁,闻帐内有人声,依前法爬上帐顶,捏了个小洞往下看去。 只见颜不疑气愤愤在在帐中来回走动,石圃在一旁站着,道:“王子,事已至此,烦恼亦是无益。”颜不疑愤愤地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哪有父亲给儿子为臣属的道理?父王简直是失心疯了!”他们二人在帐中压低了声音说话,伍封耳力甚佳,听得十分清楚。 石圃道:“大王此举的确也不大妥当,我们卫国内乱多年,全因卫灵公逐其子庄公蒯瞶,立孙出公为嗣而引起。此后庄公蒯瞶与出公交战多年,逐子自立,反反复复,弄得卫国大乱。卫灵公立孙为嗣,还是因逐走了其子之故,其子不在国中,尚且惹祸,今日大王竟当着王子父子二人,立王孙为嗣,将王子弃在一旁,委实不好。”颜不疑道:“正是,可范蠡狡猾之极,今日他只提阖闾立夫差之事,以为前例,若是也说卫灵公事,父王便想到卫国之乱,不会有此乱举。可惜这事当时我也想起,却不能说出来。” 石圃道:“王子自是不能说,否则岂不是摆明了要与王孙争位?”颜不疑道:“是啊,当时如果石兄在一旁便好了,只须以卫事为鉴,便可劝父王打消念头。”石圃摇头道:“这却不然,依在下之见,大王必是早有此意,但不愿意与王子父子不和,才会不说出来。今日范蠡这么提起,大王正合心意,便急匆匆行立嗣之理,彻底打消王子的念头。嘿,大王行事果然是老辣之极!” 颜不疑道:“哼!”石圃道:“不过说也奇怪,今日范蠡之议倒好生奇怪,不大附合已往的性格。”颜不疑道:“怎么?”石圃道:“范蠡为人深沉,行事低调,此举摆明了要得罪王子,他怎会去做?如果说这话的是文种倒不稀奇,偏偏却是范蠡,让在下意想不到。” 颜不疑道:“还是石兄说得对,范蠡文种二人一日不除,我便休想当这越王,果然如此!可惜我始终晚了一步。”石圃道:“这却不然。王子仍可照以前的法子,只要杀了范蠡文种,事情仍有转机。”颜不疑惊道:“石兄之意,难道是要在下去对付自己的儿子?”石圃摇头道:“也不算对付,王子只须念及父子之情,等大王百年之后,迫王孙将王位让给你便成了。王子仍可立他为太子,以王孙的性格,未必愿意与王子相争。” 颜不疑道:“嗯,此言大有道理。”石圃道:“然而此事要顺利而行,仍要先杀了范蠡文种,否则他们必不会应允。”颜不疑沉吟片刻,笑道:“范蠡文种之事却好办,父王年纪大了,不免固执多疑,如今对范蠡和文种已经起了戒心。龙伯以离间计对付文种,正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石圃道:“是啊,高柴在江淮之间挑动百姓生乱,以为能瞒过在下,谁知道在下会将计就计,暗里助他行事,将百姓之乱挑得更大了些。” 伍封心道:“原来你们知道我用反间计!嗯,高柴和石圃都曾是卫国大夫,石圃自然认识他。这人在卫国发动变乱,欲自立为君,果然擅长政事阴谋。颜不疑之政事手段远不及任公子,但有了这个石圃相助,日后害人只怕多了。” 石圃道:“既然范蠡被大王所疑,我们须得再加些力气。”颜不疑摇头道:“范蠡可不同文种,父王对他颇为信任,较难行事。嗯,石兄大有名堂,连王后对你也十分有好感,日后你说动王后,或者就好办得多了。”石圃笑道:“这是自然。先前王子也说,大王年纪高大了,不免多疑,我们只须……”,还没说完,条桑匆匆入帐禀告道:“王子,范相国走了!”伍封暗暗摇头,寻思条桑这女子迷恋颜不疑已深,虽然经历了许多事,却始终尽心尽力地为颜不疑办事。 颜不疑问道:“去了何处?”条桑道:“立嗣之礼毕后,范相国便只身离营南去,还派人送了一书给大王。桑儿当时正在大王身边侍侯,瞥见此书,书中道‘臣闻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隐忍成越之功也。今吴以灭,大王倘免臣会稽之诛,愿乞骸骨,老于江湖。临淄在目,望而不及,乞早退兵,以全越人之性命。臣不忍见士卒被戮,丧于千里之外也。’” 伍封吃了一惊:“范相国竟然弃国而走了!”颜不疑和石圃大喜道:“范蠡此一走必不会再回,此事大妙!”颜不疑道:“石兄,在下是否该派人追杀范蠡?”石圃摇头道:“范蠡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既然走了,便无人能追及。范蠡与文种交好,他临走之时,必劝文种也离开越国避祸,以文种的为人,自然不会轻易走了,但他心中对大王不免有所猜忌。王子此刻应该去见大王,先取范蠡右军之军权,再劝大王杀了文种。王子只须说文种不比范蠡,范蠡走时只是孤身一人,文种若走,只怕不是率军南下江淮,便是举兵投往龙伯,大王不管信不信,心中总是更多了一分猜疑之心。” 颜不疑大喜道:“正好,在下这便去。日后我若成了大事,必以石兄为相国,与子共国,哈哈!”他匆匆出帐,石圃低头相送,颜不疑走后,石圃才抬起头来。伍封瞥见他脸上闪着诡异的狞笑,心道:“这个石圃很不简单,日后就算颜不疑当了越王,以他为相,早晚必死在石圃手上!” 石圃道:“桑儿,王孙鹿郢闻范蠡离营,有何异举?”条桑道:“他只是叹了口气,脸上却什么也瞧不出来。”石圃长叹一声,道:“若论行刺暗杀,王子只怕是天下第一的杀手,连龙伯也不及他,但论起政事手段,王子却不擅长,否则他怎会以夫差之子的身份在吴国多年,最后却无甚能为,越军围吴三年方破,若换了在下,数月之间便可助越军破城了。” 伍封暗暗点头,对此深信不疑,寻思:“你在卫国生乱,差点当了卫君,自然是最擅长谋逆乱,先前听你说话,果然是个厉害家伙,颜不疑比你可差得远了。” 条桑道:“你说得是,桑儿每每便有些耽心。”石圃道:“王子擅杀陈音,更是奇蠢之举,幸好勾践爱子心切,未加以处置。只是这么一来,王子在军中大失将士之心,就算当了越王也不易安稳。这一点王孙鹿郢可利害得多了,这小家伙喜怒不形于色,平日低调少言,但言必中的,令大王心顺、王子高兴、群臣敬佩。王孙当了太子,王子要夺其位可有些难。” 条桑道:“王子当个王父也不错的,何必定要与儿子争位?”石圃道:“这也是不得不为,卫国蒯瞶父子不是也交战多年?有时侯大家所争的不仅仅是王位,而是自己的性命安危。世间当君王的,谁能容得下权势竟与君王几乎相若的臣子?就算王子无争位之念,王孙只怕也会心下猜忌,猜来忌去,早晚会生杀机。大王与范蠡是患难之交,君臣之义重在列国间十分少见,连范蠡也避祸而走,何事不会发生?” 条桑心惊道:“这政事争竞可怕得紧!”石圃叹道:“死于政乱者远胜于死于战阵之数,王孙是个极厉害的人物,我们就算不为王子,也当为自己打算,宜早对付,范蠡文种太过精明,在越人中又有威望,我们先借王子之手除去。今日范蠡走了,大王自会将右军交给新立的太子,王子此去毫无所得,便会打文种左军的主意,是以不须我们提醒,王子也会对付文种。王孙鹿郢的性命,我们大可以留到日后慢慢解决,不过这事还要暂时瞒过王子才行。”条桑道:“王子仅鹿郢一子,看得极重,我们若害了鹿郢,王子必怒。”石圃嘿嘿笑道:“这事我自有打算,我们助王子夺了王位,日后桑儿便贵为王后,桑儿再用那日对付龙伯的甚么‘无生水’毒物,让王子不疑变成骨软聋哑的废人,这越国岂非就是你我二人的?等你为我生下孩儿,别人必当他是王子不疑的儿子,我们奉他为王,他便成了越国之主!是以鹿郢留不得,否则我们的孩儿永远当不上越王!” 此言大出伍封意料之外,伍封听得大惊失色,几乎由帐顶跌下去,便听条桑昵声笑道:“这毒物对龙伯毫不管用,只怕无甚效果。”石圃笑道:“怎不管用?我拿了些在人身上试过,果然是效用极彰。”条桑奇道:“你在谁身上试过?”石圃笑道:“上次齐军闯营,我们擒了数十死士,我便在他们中间随便找几个人试了试。” 伍封闻言生怒,恨不得飞身下帐杀了石圃,却听条桑道:“唉,你好生心狠!嗯,其实除了‘无生水’,我还有一件药物,名叫‘岁断’,这毒物奇异之极,中了这毒,过一年方才毒发,肠断而亡,是以中毒者每年需服一次解药。”石圃喜道:“此毒甚妙。”条桑由怀中取出一个绿色的药盒,道:“可惜这毒丸计然只配制出了一颗,解药倒有十余颗。”石圃接过来,揭开药盒看了看,条桑一把抢过,塞入怀中,道:“那颗红色的便是毒药,其余绿色的是解药。”石圃伸手便往条桑怀中去掏,条桑推开他的手,嗔道:“干什么?” 石圃一把将条桑搂过来,笑道:“哈哈,桑儿你对王子本有些倾心的,若非见我还有些手段,怎会垂青于我?”条桑道:“哼,你当我是什么人?枉我对王子不疑一片痴心,他总是对我推三阻四,早料他有些问题,后来龙伯对我说些话时,我便猜出几分,那日祖师爷爷无意中说起‘蜕龙术’之缺陷,我才知道王子不疑是个没用的男人,他骗了我这好些年,欺我太甚!” 石圃怪笑道:“你怎不说王子让你独守空房数年,你耐不住寂寞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妻子尽丧于卫国,孤身一人,你也是寂寞难耐,你我二人同病相怜,若不厮守在一起,只怕有违天意。”条桑怒道:“混说什么?哼,那日你刚由江淮回来,便让我悄悄在龙伯酒中下毒,以此退齐兵,又让王子不疑承担恶名,差点害得我被大王烹死,显然只是利用我而已。”石圃叫屈道:“天地良心,我怎舍得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儿死?我料王子不疑必定为你求情,才会如此。你想,连龙伯和大王都以为你是痴心一片为了王子,王子怎会不这么想?你为他害了龙伯,他自然要投桃报李,救你性命。” 伍封心道:“条桑毕竟是落凤阁出来的女子,骗人很有手段,我还以为她真的是对颜不疑痴心呢!” 又听条桑道:“你真这么想?”石圃道:“这是自然。像你这样的女子,人皆以为出身风月,视为下贱,却不知道天下女子之中,唯有你们才真正知道服侍男人,我有了你之后,才知道以前娶的妻妾简直算不上女人!就算有人拿金山来向我换你,我也决计不干!”条桑听他满口甜言蜜语,立时眉开眼笑,昵声道:“哼,你就会骗人!” 二人说着说着,行为渐渐不堪起来。伍封大皱眉头,见天快亮了,便想下帐回去。这时又听石圃道:“嗯,这是王子不疑的寝帐,万一他回来撞见,可就大大不妙了!”条桑喘着气,恼道:“你这死人!既是如此,你招惹我干什么?”石圃怪笑道:“这个对不住,你先到我寝帐去等着。我还要到后面看看,片刻便赶来!”条桑慢慢出帐,在帐门回声道:“你快来哟!”石圃笑道:“是是是。” 条桑走后,石圃挂剑出帐,周围看了看,匆匆往后营而去,伍封见他行踪诡密,心中一动,滑下了帐顶,悄悄跟了上去。只见前面离南面营门不远处,草堆无数,高达一二丈,是越军放粮草辎重之处,周围士卒众多,防备森严。石圃向士卒说了几句话,径入草堆之间去。 伍封见他行踪诡秘,并不像察看粮草辎重,似乎这中间有何隐密之物,心道:“颜不疑掌管粮草辎重,此处自然都是颜不疑的人,石圃与颜不疑在这辎重之间藏了什么?”见此处防备极严,一时难入,沉吟片刻,寻思天色渐明,行踪难藏,需得天晚后再来。他赶回到自己寝帐,入帐睡了一个多时辰起来,两个小卒便来服侍他用饭,他用过了饭,匆匆往文种之帐去。 才到文种帐外,便见勾践和颜不疑等人由文种帐中出来,大群人簇拥着往中军而去。伍封心道:“勾践来干什么?”他走入帐中,只见文种手捧着一口长剑呆立,面色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伍封向他施了个礼,愕然瞧着他,文种喃喃道:“相国临走派人送了一书给我,书中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大王阴刻而多疑,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今猜忌已生,杀极已现,大夫此时不走,祸必不免!’文某还不深信,岂知片刻之间……,唉,文某始终不如相国之智!” 伍封心道:“怎么?难道勾践想杀你?”文种向伍封道:“夫余先生,你虽不会说越语,但这两天文某见你听我们说话,目光闪动,似有所感,想是能听懂些。”伍封心中一凛,寻思文种眼力了得,终被他看出破绽来。 文种叫上一人,命他拿来黄金百两交给伍封,道:“夫余先生,你几番救了文某性命,是想文某挥军杀了龙伯,为令兄夫余贝报仇。此事文某无能为力,况且文某听说令兄行为不端,有谋逆之举,乃被龙伯所杀,此乃国家大事,非二人私仇,龙伯也算不上你的仇人。夫余先生不如放下报仇之心,改投龙伯麾下,以你之才,龙伯必能重用。这百两黄金是文某送你的路资,今日你便离营去吧!” 伍封怔了半晌,茫然接过,心感不妙。文种叹了口气,挥手让他出帐。伍封退到帐外,向周围士卒看去,只见他们一个个神情惶然。伍封心道:“勾践先前来干什么?”忽然听帐中剑鸣之声传出,帐外众人无不浑身一震,伍封心内如电光石火,猛地想起一事来:“属镂!”他先前见文种手中那口剑有些眼熟,并未在意,此刻想起来,这口剑正是那口“属镂”。夫差以这口“属镂”剑赐死了父亲伍子胥,后用用此剑自杀,吴国乃亡,勾践佩此宝剑,今日却将这剑留给文种,岂不是要文种学父亲和夫差一样,用此剑自杀? 伍封连忙抢入帐中,只见文种横剑在手,躺在地上,胸前全是鲜血,颈上的创口长达半尺,只见他目光散乱,显是无法相救了。伍封心中猛地一痛,虽然他与文种并无深交,但一向敬重其为人,自己用离间之计只是想以此挑起越国君臣不和,寻机退敌。谁知被颜不疑从中利用,而勾践又残虐狠毒,竟然会将文种赐死,这真是意想不到。 伍封将文种轻轻扶起,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文种气若游丝,看着伍封,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疑色。伍封心知石朗和自己从来未与文种这么接近,此刻将他扶在身上,文种眼尖,自然瞧出些破绽来。伍封不忍瞒他,小声在文种耳边道:“文大夫,在下是伍封!”文种微微一震,脸上满是诧异、惊慌之色,伍封知道这人忠心为国,定是怕他行刺勾践,又道:“文大夫放心,在下不是来当刺客。”文种叹了口气,闭目而逝。 伍封心头一片茫然,寻思:“文种之死,自己多少有些责任。虽然我是想击退越军,以致用离间之计,但文种一片忠心,与先父伍子胥相似,却不得善终。莫非这忠臣如此难当么?”又想起自己一心为齐事奔波,日后未知会有何结局。 伍封正茫然间,忽觉背上生寒,有人用长剑抵在背上。适才他心思不属,以致连敌人接近身边也未察觉,此刻心中一凛,寻思:“莫非我被人识破了?”便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道:“将文种的这些亲随都赶我押走,留他们在军中,早晚必成祸害。”听声音正是颜不疑。 伍封心道:“原来你并没有认出我,只是当了我是文种的亲随而已。”缓缓站起身来,却被颜不疑推到了一边去,伍封怕泄露身份,是以并没有抵抗。回看四周,只见帐内外拥着许多执剑的士卒,正将文种的这些亲随赶在一起,用长剑指住。 颜不疑看着伍封,冷笑一声道:“夫余宝,昨日你用大殳刺伤了我,今日我便杀了你,以报此仇。”他提剑上前,伍封心内暗叹,寻思只好与他动手了。 颜不疑走上几步,正要挥剑,石圃由后面走来,道:“王子不宜多生事端,免得众军生怨。这些人可先押走,至于如何处置是些小事,王子还是尽快招集左营将士,接掌左军,这才是当务之急的大事。”颜不疑似是对石圃言听计从,立时点头,插剑入鞘,满脸兴奋道:“如此便烦石大夫将他们先押走,在下集将议事后,再与石兄商议。” 石圃见颜不疑无意让他参与军议,眼中微露不悦之色,带着士卒,将伍封等人押出帐去,往后营而去。伍封不知道他要将自己这些他押到何处,留意看着,渐渐走到后营堆放粮草辎重的地方,石圃将他们带着草堆深处停下来。 这时几个小卒扒开地上的草,露出一块大木板来,他们抬起木板,只见木板之下,赫然是一个黑黝黝的深洞。伍封恍然大悟:“怪不得早间见石圃鬼鬼祟索到这儿来,原来这是颜不疑秘密困人的地方。”猛地心内一喜:“大哥被越人擒住,石朗在营中许多日都未能打听到,莫非便在这深坑之中?” 小卒将伍封等人一个个向坑内推去,每人落下便即退开,以免被后来者押住。伍封由得人将他推下土洞,他身手敏捷,稳稳站着,移开丈余,靠着土壁站着,周围细看。 这洞中有一只小小的火把点着,光甚昏暗,不过也看得清洞内的大致情况。这土洞甚大,约有十余丈见方,里面人头拥拥,关着不少人。伍封略数一下,约有百余人。抬头上看,只见这洞深只有两丈,壁口极滑,又插了许多竹签倒刺,怪不得洞中这些人无法爬出去,正看时,顶上木板又移合起来,听脚步声渐渐远去。 伍封四下看着,只盼柳下惠也在此洞中,自己便少了许多寻找的功夫。这时洞中一人道:“咦,这都是越人!”又一人道:“妙极!我们被越人在这鬼洞中困了好些天了,正好拿他们出气!”不少人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新入洞的越人逼过去,可行去数步,又跌着地上。那些越人见状愕然,有人道:“咦,这……”,“扑通”一声,也跌坐下去,其余越人也纷纷坐在地上,无力起来。 伍封心道:“温柔香!”向那火把看去,心道:“这火把之中必有‘温柔香’,以致洞中的人都骨软无力。” 这时,洞中的人见其他人都跌坐,只有伍封一人仍站着,都向他看过来。一人道:“这人有些古怪!”又一人道:“我看这洞中才古怪呢!人人在这洞中,都被鬼抽去了力气。”伍封叹道:“不是被鬼抽出了力气,而是这火把之中藏有异香,这香名曰‘温柔香’,是件毒物,只对男子有用,虽不损人性命,却能让人帼软筋麻,份量多了还让人昏睡。各位闻了此香,自然被毒香所迷。” 众人“呓哦”之声不断,忽一人道:“兄弟,是你?”伍封听出是柳下惠的声音,大喜道:“是我!大哥,原来你在这儿,终被我找到了!”向说话那人走过去。 那人扶壁站起来,火光下看时,果然是柳下惠!伍封连忙上前将他扶住,柳下惠笑道:“兄弟怎扮成这模样?若不开口说话,大哥可认不出来。”伍封道:“大哥稍歇,等我将这迷香灭了再说。”他略一沉吟,奔到洞口之下,跃起身,双脚蹬在洞口壁上,伸手摸那大木板。这木板用是许多木条拼成,中间自然钉着横木,伍封听得分明,近处并无越卒,是以放心由木板上掰下一根木条下来,跃下地后,将木条在火把上点燃,再将以前那火把顺手往地下插去,直自灭柄。 柳下惠笑道:“兄弟想得周到,如果洞中没了火光,越人便会生疑。”文种的一个亲随奇道:“咦,夫余先生原来会说齐语!”柳下惠哈哈大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夫余先生’,而是数番将你们越人打得大败的龙伯!”洞中众人大惊,伍封怕文种的那些亲随乱叫,走漏了风声,闪身过去,将越卒尽数点了穴。 众人见他身手,都笑道:“果然是龙伯!”洞中这些人除了柳下跖的二十余亲兵,其余的都是鲍兴领死士闯越营那一战中被越人所擒的死士,见了伍封,自然是又惊又喜。 伍封道:“兄弟一直在打听大哥的消息,想不到大哥竟被关在这黑洞中!”柳下惠道:“说起来惭愧得紧,大哥闻兄弟在镇莱关将文种逐走,遂向国君禀告,鲁国君臣商议了半日,命我领百乘赴齐相助。我行至中途,中了范蠡文种的埋伏,我们又只有百乘,人数太少,一战而败,我便被颜不疑擒下了,关在此处。本来这洞并不甚深,我大可以设法脱困,可不知如何总是浑身无力,虽比其他人好些,却不能一战,是以无法出去。若非兄弟说出来,我们怎知道这每日点着的火把之中有毒物?” 伍封由背上取出背囊,也不必再扮驼背,笑道:“大哥,这毒物需半日方解,等各位力气恢复了,我便救了你们出去。只是此地的越营重地,就算我们出了洞,也不能保证都能全身冲出去,是以非得有所谋划不可。” 伍封与柳下惠久未相见,说了大半日话,下午时,有几个越卒放绳索下来,送下食物清水和未点燃的火把在一旁,火把自是给洞中人自行更换之用。 越卒走后,众人略用些饭食。饭食甚少,伍封推辞不吃,静等天黑。估计天黑时,伍封见众人都恢复了力气,道:“大哥和各位在洞中呆得太久,本当就此带各位冲出去,但就算出了这洞,如无接应,大家一时也难冲出去。”柳下惠道:“兄弟言之有理。”伍封道:“这地方十分污浊,虽然我不想你们久留,但非要多留一晚不可。我看这地方正是越人放粮草辎重之处,明日大哥带这些人出去,放一把火,我率大军接应,这才能让各位全身而退。” 众死士自然是听他的号令,柳下惠点头道:“此计甚好,我们若在营中放火,越人必乱。”伍封笑道:“兄弟不仅想使越营乱,还要凭此击退越军。只要明日大哥能够放火,兄弟便有法子一举击退越军。此番退越,大哥和各位死士便立这首功。” 他与柳下惠商议了许久,定下计谋,然后到了洞口之下,先跃身起来,将洞壁的倒刺尽数除去,再出了洞口,在越营中打了两个圈,偷来许多刀剑长矛和食物清水,回到洞中交给众人。又在洞口下壁上挖了许多小坑,插上木棍,绑了长绳,供人攀附而上之用。 一切安排妥当后,伍封吩咐死士一切以柳下惠的号令是从,脱下外面的裘服给柳下惠,露出内里穿的鲜虞衣服。柳下惠愕然道:“兄弟这是……”,伍封笑道:“二哥因为大哥之故,被越人所胁,不得已助越人为战。兄弟这便去找二哥商议商议,一来使他放心,二来要借他破越。这存放粮草辎重处的南面不远处便是营门,大哥,你们放火之后,先藏身附近,等二哥大军来时,便一齐由南门杀出去。”柳下惠见他思虑细致,点头道:“兄弟果然是善于用兵,小跖若能与齐兵里应外合,越人怎会不败?” 伍封出了洞,覆好木板,向中山大营过去。中山人的大营在越营之中,常有鲜虞人出入,伍封身穿鲜服饰,是以营中越卒以为他的中山营中的人,无人阻问。伍封到了鲜虞营前,向守营的士卒道:“去禀告中山君,就说故人来访。”那鲜虞人带伍封到中间的大帐,柳下跖正在帐中闷坐饮酒,伍封入帐之后笑道:“二哥,是我!”柳下跖大喜道:“兄弟!”跃起身来,抢上前握住伍封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兄弟怎么扮成这样子,我一时可瞧不出来。” 伍封用药丸将面上的黄色擦去,露出本来面目,道:“早就想来看看二哥,一直未得其便。”柳下跖叹了口气,道:“二哥不欲与齐军交战,可惜被先师所逼,如今又因为大哥落在越人手中,不得不助越人。”伍封笑道:“我已经寻到大哥了。”柳下跖又惊又喜,道:“大哥在哪里?” 伍封将前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跖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兄弟真是神出鬼没,原来早已经安排妥当,在越军中混了多日。”伍封道:“明日我想破越,盼二哥能够相助,里应外合。”柳下跖点头道:“这是自然。明日我便以杀颜不疑、为先师报仇为借口,攻打越军。”伍封点头道:“这就极好了,只要见越军粮草辎重起火,二哥便率军由后营穿出去,我再派大军掩杀,一举将越军击溃。”柳下跖点头道:“听说范蠡走了,文种被杀,眼下越军乱成一团,士气低落,正是破越之时。”伍封道:“越军乱时,二哥只须带兵往后营过去,不必格杀越人,只要先去接应大哥,然而杀出南门,他们才百余人,宜早接应。与越军之战二哥便不用参加了,免得让人讥讽二哥不守信用。” 柳下跖看着伍封,道:“真不用二哥参加?”伍封点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鲜虞骑兵,只因二哥是来相助越军而来,袖手一旁倒罢了,若是反戈一击,有损二哥英名。”柳下跖点头道:“兄弟言之有理。明日我接了大哥,便饶道往齐营去。” 二人商议已定,柳下跖派亲随去将亲卫将佐叫来议事,伍封道:“兄弟想去屠龙子的灵前致祭,烦大哥派个人带我去。”柳下跖点头道:“难得兄弟有心。”正好一人由帐外走进来,伍封看时,正是那位房子城的千长鼓扬。伍封笑道:“千长可好?”鼓扬喜道:“原来是龙伯!这真是意想不到!”柳下跖笑道:“鼓扬如今是万长了。鼓扬,你带龙伯到老先生灵前去致祭。” 伍封随鼓扬出帐,往支离益的灵帐去,鼓扬道:“龙伯身为一军主帅,怎有暇来?”伍封道:“在下是特来与中山君议破越之策。”鼓扬点头道:“这越人好生可恶,竟将中山君的兄长捉住,以胁使我们相助,哼,越人中间可没有好汉子。”伍封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事已经解决了。是了,多年不见,万长又娶了多少美人、生了多少子女啊?”鼓扬得意地道:“除了龙伯的夫人,天下间便没几个美人了。不过这几年小人又娶了五个老婆,生了七个孩儿,眼下共有八子三女。” 伍封暗暗咂舌,开玩笑道:“这真是可喜可贺!万长神勇过人,在下好生佩服。”鼓扬哈哈大笑,道:“老婆虽多,终是不够美,倒是有一个燕女还算俏丽,小人平日也略偏心,较宠爱些。”伍封点头道:“是啊,人皆有私心,各位夫人之间,要真的是一视同仁可不大容易做到。”鼓扬点头道:“对啊,便是这个道理。” 二人说着闲话,到了支离益的灵帐,伍封祭祀了一番,这才随鼓扬到大帐,与柳下跖告辞后,趁着天黑,凭行天之术离开越营,回到齐营。 圉公阳和庖丁刀都守在营门,见伍封猛地由空中落下来,庖丁刀喜道:“龙伯回来了!”伍封匆匆回帐,楚月儿正在帐中指点石朗刀术,见伍封回来,都大喜迎上来。 楚月儿道:“夫君去了数日,满脸喜气回来,想是大有所获。”伍封点头道:“找到了大哥,明日便可救他出来了。”楚月儿道:“小刀和小阳怕走漏消息,每日在营前等你。是了,石朗扮你数日,都还正常,只有那小兴儿有些疑惑,好在我没让他与石朗说话,他不知其详。”伍封笑道:“小兴儿从小看着我大的,对我熟悉之极,再扮下去,必被他看破。我今日回来,石朗便不必再扮我了。” 石朗连忙脱下身上的战神之甲,解下佩剑,如释重负,擦了把汗道:“小人假扮大神数日,好生紧张。”伍封赞了他几句,道:“此次若能破越,石朗这功劳不小。”让他去安歇。伍封先去洗浴了一回,再换上衣甲,挂好重剑。 楚月儿道:“国君好几次派人来请夫君到伍堡去饮酒说话,都被月儿推脱了,再这么下去,国君定不高兴。”伍封笑道:“我们先去见见国君和君夫人。” 二人到伍堡去见齐平公,齐平公与田貂儿大喜,四人坐下后,齐平公埋怨道:“这几天封儿在干什么?再忙也不至于连寡人也不见吧?” 伍封笑道:“微臣在越营中混了数日,不在营中,是以无法来见国君。”齐平公和田貂儿十分愕然,伍封将上项事简单说了说,齐平公二人听得目瞪口呆,田貂儿道:“龙伯好生可怕,居然混进越营中多日,两军均无所觉。” 正说时,鲍笛跑来道:“国君、龙伯,天子的使者已经到了营外。”伍封大喜道:“来得正好,未知是何人为使?”鲍笛道:“使者是太子介。”齐平公道:“封儿,随寡人出营迎接。” 伍封和齐平公带人迎出营门,果见姬介带着一百多人等在门外。姬介与齐平公、伍封互相施礼,齐平公道:“太子怎么不预先送个信?寡人当派人到国境边上相迎才是,未料太子自到营门,寡人委实失礼。”姬介笑道:“父王见了姑丈派出的齐使,知道事情紧急,命在下星夜赶路,不可耽搁。在下一路不停,唯恐误事,途中听闻姑丈大显神威,数败越人,连剑中圣人支离益也打败了。只恨自己来得晚了,未能见到。” 伍封呵呵笑道:“这也没什么好看。”姬介道:“姑丈,小侄一路上还有个同伴,特来拜见。”一人由人群中走出来,向伍封施礼道:“盘丁见过龙伯。”伍封道:“太保怎么与太子在一起?”盘丁道:“小人到成周拜见天子,闻太子要出使齐国,遂一同跟来。”伍封将盘丁向齐平公介绍后,引众人一起入营,都安置在伍堡之中。 安置住室之后,齐平公设宴为姬介等人洗尘,命人将田盘、鲍琴、鲍笛以及军中要人都请来,陪天使饮酒,又派人去请楚惠王、郑声公、燕世子姬克,楚惠王托辞没来,只使吴句卑为使前来赴宴,郑声公、游参、姬克、姬非都赶了来。 席间谈起两军详情,姬介道:“既然齐军已占上风,是否还需要晚辈来斡旋议和?”齐平公道:“这是自然,太子能够仗天子之威使齐越达成和议那是自好。”姬介苦笑道:“其实越子谮爵称王已久,向来不服王室,晚辈来议和只怕只是句虚话而已。”伍封笑道:“凡是议和之事,必有军力为后盾,勾践虽败数阵,但他仗着士卒数多,精锐未丧,是以范蠡多番劝他退兵也不听。我需趁他军中士气动摇之时,再迎头打击,逼他退出龙口,不复为阵。其时太子再去斡旋,和议必成。” 齐平公愕然道:“若是我们击退了越军,何用议和?”伍封叹道:“即便获胜,但越人败出龙口,未必便退回本国。眼下徐州、琅琊尚在其手中,此二城坚固异常,万一越人死守,我们便只能死命攻城。琅琊在东海,尚不足以威胁齐国根本,徐州却是在齐之腹地,离临淄只是大半日路程,此城不拿下来,齐国上下便寝食不安。此次齐越之战对齐国损害极大,如今田相在后方准备粮草辎重一日难过一日,军中存粮只能用数月。万一越人死守城池,我们一时间也没奈他何,多延数月,越人重整士卒,战乱又起。何况楚燕郑之师远来相援,如果时间长了,只怕萌生退意,以致双方生怨,是以非得要太子斡旋议和不可。”田盘点头道:“正是。” 姬介问道:“未知姑丈何时兴兵破越?”伍封瞥了姬克一眼,道:“三日之后,四国全军进击,以图一举将越军击退。”众人都点头。盘丁道:“龙伯,小人此次入中原来,只带了二十勇士,人数虽少,也愿意奉龙伯之令,到军前为龙伯效力。”伍封笑道:“太保勇猛过人,能助我齐军,自是大妙。不过越人之中有颜不疑之流,颇擅行刺,在下恐其兵败行险,前来行刺国君,是以还请太保与郎中令一起,坚守伍堡,以御刺客。有太保在国君身侧,在下方能放心。” 盘丁知道伍封不愿意让他二十余人有所亡,又不愿意让人误会瞧不起他们夷洲人,才会这么安排。说实话他们二十多人在军前的确也当不上大用,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伍封的好意,笑着点头。 伍封道:“眼下越人后方之重,有徐州、琅琊二城,在下前些时命士卒外出伐薪备冬之时,已经暗中调了千余精锐士卒到淄水之南,以为夹击之师。”田盘知道伍封之谋,故意问道:“龙伯用兵巧妙,必瞒过勾践了。”伍封道:“只是这千余人少了些,好在我已秘令家臣收敛莱夷士卒,得夷兵四千,用家中战船载而南下,本来是想让他们潜往琅琊,如今有千余人在淄水之南接应,两军汇合,五千余人足以助我们破越。”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事连田盘也大感意外,愕然道:“原来龙伯另有安排,在下等都蒙在鼓里。”伍封笑道:“兵行诡道,军中人多口杂,在下这支奇兵人数不多,不敢轻泄此谋。”他眼光向众人瞥去,只见姬非脸色大变。 伍封又与众人商议如何进兵,姬非向姬克小声说了几句话,姬克道:“龙伯,司马有要事,先要回营中处置。”伍封点头道:“司马自去忙,有世子在此是一样的。”姬非匆匆出了大帐,伍封向楚月儿使了个眼色,楚月儿借故出帐。 伍封与姬克互视一笑,伍封道:“天色已晚,各位请回本营,吴先生请先回楚营,明日一早,请郑伯、燕世子和大司马、小琴到帐中来,我们同去楚营,与楚王商议进军之事。”齐平公笑道:“军中之事,寡人可帮不上手,好生惭愧。”郑声公呵呵笑道:“这是齐侯的福气,寡人只恨当初未早生女儿,嫁个好女婿,帮寡人解忧。” 伍封笑道:“微臣事忙,无暇款待天使和盘丁太保,国君只须引他们到堡中宴饮尽兴,便是立了大功。”齐平公哈哈大笑,与郑声公等人道别后,左手挽着姬介,右手拉着盘丁,一起往伍堡中去。 伍封送走了各人,这才出了大帐,往寝帐过去。途经寝帐旁旋波那小帐时,便见旋波慌慌张张由帐中出来,脚步甚急,伍封心中正寻思姬非的事,心不在焉,被旋波撞了个满怀。伍封连忙退开数步,道:“哟,波儿这么急干什么?” 旋波满脸通红,旋即又变白了。伍封也没留意她的古怪脸色,笑道:“怎么?这么晚了,月儿又不在,波儿也不用出来侍侯,你回帐休息吧。”他走了几步,回头又道:“眼下天气寒冷,波儿夜间要盖厚被,嗯,注意火盆不要灭了,回头我再使两个侍女来侍侯你吧。”说完自入寝帐,解下衣甲,因庖丁刀随楚月儿外出,便唤了圉公阳上来,叫他再派两个侍女去服侍旋波。 圉公阳笑道:“是,小人这便去。”伍封见他笑容古怪,奇道:“小阳笑什么?”圉公阳搔了搔头,笑道:“本来这话不该说的,不过龙伯问起,小人便只好说了。呵呵,旋波帐中多半还有其他人,以前服侍她的侍女都被她了遣了回来。”伍封怔了怔,会意笑道:“是男人?” 圉公阳点头道:“小人有两次由她帐外过时,听见内有男人语声,虽然声音甚小,但小人还是听到了。她帐中只有侍女,怎会有男声传出?小刀也知道此事。” 伍封呵呵笑道:“展如不知道去了哪里,就算还活着,波儿也不好再与他在一起了。眼下波儿如同孀居,正该再找个夫君才是。嗯,不知道是那个家伙如此有福,得波儿垂青?明日我让月儿问问她,如她喜欢,便给她完了这头亲事。” 圉公阳叹了口气,道:“小人还以为旋波会……,唉,真是大出意外。”伍封愕然道:“波儿怎么了?”圉公阳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小人也不好说了,或是小人弄错了罢。”摇头出帐。 伍封怔了片刻,未明圉公阳语中之意。在他心中,西施将旋波嫁给展如之事,与自己颇有干系。不料这展如竟与自己为敌,以致旋波在府中处境颇为尴尬,若非自己和楚月儿处处维护她,只怕要受人欺负,此事想来颇有愧疚之意。如今旋波既然另有心上人,便当尽力成全她才是。虽然她与展如名义上还是夫妻,但展如下落不明,索性便当他死了,将旋波另嫁俊朗。 天快亮时,楚月儿赶了回来,道:“夫君,那姬非匆匆回营,果然派了个亲随悄悄出营,绕到沂水之岸,偷入越营。月儿悄悄跟着,一直见他到越营中去了。”伍封道:“这个姬非果然内通越人,幸好我们及时知觉,否则就麻烦之至了。”楚月儿道:“越营防守甚严,月儿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混进去。”伍封笑道:“我本就没让你混入越营,你何不早回?”楚月儿道:“月儿想觅个机会进去瞧瞧,后来又想,那人向越人报讯后,必要回燕营禀报姬非,于是又到燕营,在世子克帐中坐了一阵,再去姬非的帐外,那人果然回来,听他与姬非说,越王勾践听说夫君密遣大军到沂水之南,有五千余人,大为惊慌,急遣营中弩卒赶往沂水岸上埋伏。” 伍封大喜道:“勾践果然中我之计。我这么用计,便是想遣开其弩卒。越人这三千神弩之卒委实可怕,如今勾践将他们遣出大营,我们破越营之时便大可无忧了。”楚月儿问道:“夫君怎知道勾践一定会派弩卒出营呢?”伍封道:“我传出消息,说有士卒在沂水之南,又有战船。这水上用兵,弓弩最为有用。勾践的战船都在琅琊,想阻我的奇兵,唯有用其弩卒。我声称沂水之南有五千余人,勾践要击退之非三千弩卒尽出不可。其实我们莱夷新被兵革,受创甚重,哪来精兵?沂水之南便只有千余人而已。” 楚月儿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已将姬非擒住,世子将他捆于后营,准备在战事完结后再行发落。”伍封道:“嗯,如此甚好。我在淮南的一千余人大有用处,月儿,你带石芸、小刀速赶到沂南,统领这千余人,赶往龙口之东山林中埋伏,只要越营火起,那些弩卒必然赶回救援,你等起队过一小半时冲杀而出,敌人的弩卒不擅近战,你可一举成功,将越人的弩卒杀伤过半。我猜此战颇易,你还有余暇将往徐州之间夹道埋伏。若见越人勾践逃往徐州,便冲出来擒他。”楚月儿点头,在帐外唤石芸等人,趁天未亮,带了几个铁卫一同出营不提。 昔日在桃林之塞,伍封初派楚月儿单独引兵外出,委实耽心,其后多番用兵,每每便派楚月儿为将,知道她颇具将才,遂放心让她带兵出战。 第二天早间,郑声公、姬克、田盘和鲍琴都赶来伍封帐中,伍封与四人带着石朗等侍卫赶往楚营。昨晚吴句卑回营,楚惠王便知道伍封等人要来,早有准备,带着吴句卑和鱼儿在营门外将大家迎进去。 楚惠王让吴句卑和鱼儿相陪,众人坐定,楚惠王道:“昨日越王勾践派使前来,说是其侄女甚美,想嫁给寡人,从此楚越结为姻亲之好。”众人大吃一惊,一旦楚越结为姻亲,楚国自不可能与越国再战,如此一来,齐之盟军不仅少了一大势力,恐怕还要多了个敌人。 郑声公忙摇头道:“大王,这是越国分化我们之计,答应不得。”田盘道:“正是。”伍封却看着楚惠王,皱眉道:“大王以为如何?”楚惠王道:“楚国经白公之乱、巴人入侵,颇伤元气,宜休养生息。若非姊夫之故,寡人也未必愿意领兵前来。寡人觉得为长久计,楚越联姻并非坏事。” 姬克大惊失色,道:“如此说来,大王莫非有背盟之意?”伍封笑道:“大王决非无信之人,否则便不会将这事直言相告了。以在下之见,大王大可以派人与勾践商议婚事,只不过不要即刻答允就行了。”楚惠王立时会意,知道伍封是要在近日破越,而楚越的亲事只须拖上几日,便能面面俱到。 楚惠王点头道:“寡人听吴句卑说起,道是既然龙伯决定后日破越,寡人便派使者去,约三日后详谈亲事。”伍封笑道:“不用在三日后,在下今晚便兴兵破越,大王派人明日去吧,只不过今晚之后,尚不知道勾践会在何处。” 众人都大吃一惊,齐声道:“今晚破越?”伍封点头道:“只因我们营内有人与勾践通风报讯,是以在下昨晚才称后日兴兵。昨晚奸细已经派人告诉了勾践,那么勾践这两天反而无甚防备,今晚正当其时。在下已经约好了柳下惠柳下跖兄弟,届时他们在越营内举事,内外夹攻,必可一战成功。”他见众人满面疑色,遂将混入越营多日的事简说了一遍。田盘、鲍琴和姬克早知道姬非可能是奸细的事,只是没料到伍封竟偷偷在越营混了好几日,如此神出鬼没,委实令人心惊。 众人又惊又敬又叹,惊的是伍封算无遗策,早在莱夷之时便想到今日,预先派了石朗入越营埋伏;敬的是伍封手段通天,数日不在营中,却将所有人蒙在鼓里,还用计将勾践的三千弩兵调了开去;叹的是范蠡文种二人智谋过人,忠心耿耿,如今却一个被赐死,一个避祸远遁,无不叹息。 伍封见众人神色,忽想起父亲伍子胥来,叹道:“自古以来,忠臣良将固然身后有美名,但在生之事时,其结局大多不好。”忽想起自己也是忠心为国,未知日后结局如何,心中猛地一凛。 伍封当下与众人商议好进兵之策,请楚、燕、郑三国之军分别进击晋、卫、宋三营,越军大寨自然是齐军的目标,约好进军信号,不一而足。 众人商议到午,在楚惠王帐中用过了饭,楚惠王笑道:“大事已决,寡人现有件私事要与姊夫商议一下。”伍封问道:“大王还有何事?”楚惠王道:“寡人年纪也不小了,至今未立王后,此位或会留给越女,但如夫人总该立几个,寡人想请姊夫割爱,将爱女伍鱼儿留在楚国,寡人立为如夫人,未知姊夫是否愿意?” 伍封愕然,寻思鱼儿虽然甚有姿色,但楚地之大,美女如云,未必没有美艳胜过鱼儿者,何况鱼儿又是扶桑人,不懂中原礼俗,想不到楚惠王竟想娶她。向鱼儿看去,只见她脸色微红,此时正向楚惠王瞟了一眼,楚惠王向她微笑点头。伍封见二人眼色之中情意绵绵,如同新婚男女一般,寻思这二人相处多日,原来已生情愫,忍不住笑道:“原来如此,大王颇有眼力。鱼儿与中原女子大不相同,非常人可比。” 楚惠王笑道:“正是。天下美女不少,但像鱼儿这种豪迈勇悍之女绝少,除了姊姊外,只怕再找不到了。”伍封明白楚惠王的心思,原来他自小仰慕楚月儿,十分羡慕伍封身边有个武勇惊人的女子,长大了这幅心思不改,于是对鱼儿动心。 伍封问鱼儿道:“要你远嫁到楚国,你是否愿意?”鱼儿脸泛红晕,微微点头。她是扶桑女子,按扶桑之俗,向来是女人至上,女子择夫,是以鱼儿并不怎么害羞。伍封大笑道:“扶桑人向来是女子择夫,鱼儿既然愿意,在下怎么拒绝?如此好事,正该向大王相贺。嗯,鱼儿手下那十名铁卫,便当陪嫁,随鱼儿到楚国去。其余嫁妆我再准备,鱼儿是我之女,最得王姬喜欢,她大老远随着我到中原来,我必要让她嫁得风光无比才算对得起她。”这些铁卫挑选训练十分不易,胜过宝玉金帛,就这么送出去,旁人必觉得有些不舍,但伍封是个豪爽之人,既然女儿要嫁,没几个贴身人也不行。楚惠王大喜道:“这些铁卫实在难得,寡人还以为姊夫会要回去,拟开口索要呢!” 郑声公等人在一旁听着,甚感羡慕,这鱼儿不仅美貌,更难得的是武勇过人,有她在身边,胜过数十贴身勇士。郑声公等人连忙上前道贺,楚惠王大笑道:“寡人本是龙伯小舅,如今成龙伯的女婿了,身份降了一辈,不过有鱼儿为夫人,寡人当孙婿也是愿意的,哈哈!”众人都忍不住好笑。 伍封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此事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大王还须派使到寡君处,向寡君求亲才对,鱼儿可是寡君的外孙女,寡君如不点头,事情便不大好办。”楚惠王笑道:“这是自然,一阵间寡人便派人到齐侯处下聘。”伍封对鱼儿道:“鱼儿你想要什么,尽管向我和月儿要,日后我们相距得远了,见面可不大容易。” 因夜间要用兵,众人都不敢多说闲话,伍封等人各自回营,安排晚间战事,插空向齐平公说起鱼儿与楚惠王的婚事,齐平公甚喜,寻思鱼儿虽只是伍封义女,但时人重诺,义女便如亲女,所以楚惠王这外孙女婿是名正言顺的,如此一来,齐楚有姻亲之好,于两国均是大有好处。 田貂儿也明白此事,喜道:“此事便交给貂儿准备,龙伯只管放心与越人打仗。”伍封道:“有君夫人主持,微臣便安心了。” 回帐后伍封将众将叫入帐中,调遣将佐,安排晚间的战事。今晚想是一场血战,伍封耽心鲍琴有失,特地让石朗率铁卫跟随在鲍琴身边,一同杀敌。 晚饭之后,伍封装束停当,揆剑执戟登上兵车,让圉公阳驭车,鲍兴充当车右。各营士卒也执戈围火静坐,只等越营信号。时至冬天,天黑得早,大约在初更之时,猛地里越营中火光大炽,隐约人声嘈杂,伍封站在车上望去,只见越营后方火光渐巨,知道柳下惠等人已经放火烧粮,喝令士卒准备,营门大开,伍封令死士在前开路,自己率大军出了大营,兵车在前,步卒在后,往越营冲杀过去。 这时,鲍琴与石朗、赵悦、蒙猎率左军、田盘率右军分别由左右两营杀出,齐人三军并进,待迫近越营时,三军将士齐声呐喊,声震于天,此时越营中已经是火光冲天,士卒正忙乱,大军杀到,越人全军皆惊。 远远便听到东西两方也有喊杀之声传来,想是楚、燕、郑三国之军也尽皆动手,伍封挥舞大戟,摧动士卒杀入了越营。这两军混战,人头涌涌,这些死士十分勇猛,在越营中硬生生冲出一条路来,伍封率大军四下冲杀,远远见柳下跖的大旗在越营后方时闪时没,正是敌营南门的方向,猜想柳下跖应该已经接应上柳下惠了。 伍封率着中军往越王勾践的大帐方向冲杀过去,临到勾践大帐数十步时,无数越人拥了过来,这些人奋不顾身,死命挡住齐军。伍封见他们抵抗甚烈,知道这就是勾践的君子之卒,是越人中最为悍勇善战的,连忙冲了上去,铁戟如飞,见到越人便刺,鲍兴挥斧狂劈,不管越军是人是车是马,见了就是一斧子劈下去。君子之卒虽勇,但无人能敌伍封和鲍兴,被伍封二人来回冲杀,直杀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道刺倒了多少人,这些越人才渐渐溃散,此时伍封和鲍兴的这乘兵车几乎已经被染成红色,连铁戟上也溅得全是血,有些湿漉漉的了。 伍封用大氅擦了擦铁戟,猛见不远处勾践乘车闪过,大喝道:“勾践休走!”圉公阳连忙驱车上前,鲍兴大笑道:“勾践,吃我小兴儿一斧!”大斧早已经高举。 勾践仓惶之下,扭头看了过来,伍封见他满面惊色,笑道:“大王不如乖乖下车,随在下到齐营去,免被士卒误……”,话未说完,便见颜不疑和石圃、条桑乘一车斜剌里冲过,勾践喜道:“王儿快来……”,颜不疑一车早已经由勾践车旁掠过去,直往后营而走。 勾践怒道:“这个畜牲!竟然弃寡人不顾!”他咬牙喝道:“既然撞上了龙伯,寡人便与龙伯决一死战吧!寡人决不能束手就擒!”他挥着长矛,让驭者驱车迎上来,两车相交,伍封手快,未等勾践的长矛刺来,早已经一戟将那驭者刺落车下。 勾践连忙挺矛相刺,虽然他矛法精湛,但今日伍封之武技已臻化境,在他眼中,勾践之矛便如果小儿弄草一般,随手一抓,便将勾践的长矛抓住。勾践大惊,急往后拔矛,却如同拔山一般,丝毫不能动弹。 伍封正想劝勾践束手,鲍兴在旁哇哇大叫,挥斧向勾践劈了下去,伍封忙道:“不可!”可鲍兴的大斧已经劈下,这人家伙的斧头向来是能发不能收,是以凶猛无匹却难留活口。这时由旁边猛地飞出一根长矛来,“叮”地一声,格住了鲍兴的斧头,可当不上鲍兴斧上的神力,一矛一斧仍往下沉落,只是减慢减弱了许多。 此时伍封的铁戟早已经伸过去,将这一矛一戟格住,此时鲍兴的这柄大斧离勾践只有四寸许,差一点便将勾践的头颅劈成两片了。再看时,那持矛者正是鹿郢。原来鹿郢由乱军之中觅来,随手捡条矛来交战,正见到鲍兴斧劈勾践,仓惶相救。其实鹿郢的武技要胜过鲍兴,只不过力气有所不如而已,再加上适才鲍兴是奋力下劈,鹿郢是仓悴之下,由旁边横插长矛来格挡,才会如此。 鹿郢弃下长矛,张开双手挡在伍封车前,道:“师父,战事是两国之事,并非王爷爷与师父的私仇,难道真的要将王爷爷杀死不成?”伍封止住鲍兴,叹道:“我并非杀害大王之心,只想请他到齐营去。”鹿郢垂泪道:“王爷爷性情刚烈,若入齐营,便不愿意生而受辱。”伍封心道:“当年他在吴国为奴,受辱甚矣,我请他到齐,以礼相待,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转念又想,尽管今日之勾践与那时之勾践不同,受辱于吴时的勾践,国弱民贫,又是为王不久,年轻而有远志,才会忍辱偷生。如今这个勾践却是灭吴侵越,威震东南的大国之主,而且他年纪大了,性子也倨傲,但要说他会自杀,这个恐怕不大可能。 伍封摇头道:“公事在先,私谊在后。小鹿与我虽有师徒之情,故人相托之义,但我不会因私废公,今日事已至此,那是大王命当如此,怪不得人,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对大王以礼相待,决不会让人辱及你们祖孙。”鹿郢放声大哭,挡在伍封车前。 勾践喝道:“小鹿,不必求他,寡人宁死决不受辱。”由腰间拔出那口“属镂”剑来,横在颈上。伍封大惊,连忙按戟道:“不可。”鹿郢踉跄向勾践车上扑过去,脚下不小心,几乎被拖在地上的缰绳绊倒,他顺手抓住缰绳,上车道:“王爷爷,大局为重,我们……”,伍封叹道:“大王,在下不会让人……”,话未说完,便见鹿郢猛地拨过马头,勾践将长剑在马股上深刺,战马负痛嘶鸣,发足急驰,径自向后狂奔而去。 鹿郢一边驭车,一边回头道:“师父,对不住。”鲍兴愕然道:“咦,原来是想逃!嘿,这祖孙二人好生狡诈!”伍封嘿了一声,心道:“小鹿与勾践、支离益和颜不疑在一起久了,也学得如此擅于作伪。”正想追去,忽然心中一凛,便觉背后隐约有劲风袭来,暗吃一惊,急扭身相避,便听箭矢破风之声甚急,两支长矢一前一后,由身侧擦了过去。 伍封惊道:“此箭劲力非常,放箭者决非常人。”若非他神功盖世,预先有所感应,必定被这二箭射中,虽然他身上有铁甲护身,但看这箭矢之速,便知道这两支箭必能透甲而入。 鲍兴扭头后看,只见黑压压人头涌动,到处是齐兵和越兵杂在一起混战,根本看不到是何人放箭。再看勾践那乘车时,早已经消失在乱军之中。 鲍兴问道:“龙伯,要不要追?”伍封道:“算了,再追也不大容易。”鲍兴叹道:“勾践是敌军之首,今放了他,岂非是放虎归山?” 伍封道:“如果勾践被我们杀了,越人仇齐甚矣!再要谈和,只怕大有障碍,日后齐越之仇,恐怕百年难消,必使两国之民饱受兵祸,还是留他一命最好。”鲍兴点头道:“龙伯说得是。”伍封笑道:“燕军一入卫营,越人东逃琅琊之道便被隔断,勾践要逃,唯有南下徐州。我让月儿杀退越军弩卒后赶往徐州道上,只怕已经是预先到了,勾践未必逃得过月儿之手。” 虽然伍封是谋定而动,出奇不意,但越人数万精兵极擅夜战,又悍勇无畏,负隅顽抗,直到天亮时,越人才彻底溃败,战事渐歇。 伍封将兵车停在勾践的大帐之前,这时哨探消息传来,说越营一乱,晋、宋、卫三军俱无斗志,楚、燕、郑三军均是大获全胜,晋、卫、宋三国之军大败而逃,弃下营寨、辎重、兵车无数,残部皆逃往徐州而去。燕、郑两军均忙于抢掠俘获,并未追赶,唯有楚军分作三队,一队收拾俘获,另两队分左右二支南下,追逐晋人去了。 鲍兴道:“还是楚人擅战些,燕、郑远不如他。”伍封点了点头,道:“楚王有远识,决非郑燕可比。我看楚军这两队,一队固然上追击晋人,另一队恐怕是南下江淮吧。”鲍兴吃了一惊,道:“如此说来,我们是否也该派人南下江淮争地?”伍封苦笑道:“楚助齐破越,乃得江淮,这是早已经议定的事,只好由得他了。我本想派一军南下江淮,断越人归路,既然楚军先动手,我便算了。江淮本非齐地,何况以我们齐国今日之势,得江淮之地,却多了楚国这个大敌,福祸难测。”心道:“如果我是国君,自然不会让江淮之地让人唾手得去。”鲍兴默然,缓缓点头道:“也是,要说齐国得了江淮,还不如说是田氏得了江淮。”伍封拍了拍鲍兴的肩膊,赞道:“今日之小兴儿大有见识,兵法也颇熟,已非昔日之小兴儿了!” 正这么说时,果然楚惠王派了吴句卑来道:“大王见越人擅战,恐齐军难以分兵,故使得胜之师,南下江淮,为龙伯断敌归路,特令在下来告知。”伍封是诸国军卒的统帅,楚惠王自然要派人相告。伍封笑道:“既有前约,在下无话可说。大王智谋过人,的确非他人可比,楚人有此君王,实乃国之大幸。烦楚师谨守江淮,勿令越人逃过了。”吴句卑笑道:“龙伯果是信人,在下这便去禀告大王。” 这时众军打扫战场,清点俘获,同时准备早饭,楚月儿率军回来。伍封问道:“可曾擒到勾践?”楚月儿叹了口气,道:“我们埋伏杀散了越人弩卒,然而赶往徐州路上。夫君所料不错,勾践果然逃往徐州,因小鹿奋力抵抗,月儿一时心软,未下杀手,耽误了些时候,却被镇守徐州三千越军赶来,将勾践等人救走了。”伍封愕然道:“徐州不知道前方战事,怎么能赶得及派出援军?”楚月儿道:“我擒下了一二百个越卒,详细问过。原来范相国离开大营之后,曾去徐州,说越人危甚,令徐州守将小心防备,士卒和甲枕戈而眠,多派哨探,打探龙口消息,一旦有变,便引军救援。正因如此,徐州越军才会行动快捷,救走了勾践。”伍封叹道:“范相国果然智谋过人,他还在徐州么?”楚月儿摇头道:“越卒说过,范相国安排诸事之后便西去了,或是去了宋卫之境吧。” 伍封与楚月儿等人休息用饭之时,伍封告诉楚月儿楚惠王求娶鱼儿一事,楚月儿也十分高兴,这时楚、燕、郑三国之军派人来报战果。连同被楚月儿杀散的越军,此战越军阵亡两万三千余人,受伤被俘的越人、夷人、吴人各逾万余人,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大半伤亡,经此一战,越军之精锐可说是十去其七。晋、宋、卫三营的伤亡俱在万人以上。楚、燕、郑三国也有三四千伤亡,齐军伤亡近万人,正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齐人所对付的是最厉害的越军,面临的抵抗也最烈,是以伤亡不小,闾邱明、恒善亡于战阵,闾申受了些伤。伍封让人将闾邱明和恒善的尸体小心装敛运回营中去,见此战伤亡极多,虽是早有预料,仍感恻然,心道:“此战或是这数十年间最为惨烈的一战吧!” 田盘兴冲冲跑来道:“龙伯,我们是否乘胜追击,一举攻下徐州?”伍封叹了口气,道:“穷寇莫追,徐州城高池深,我军新创,强要攻城或能攻下,但伤亡必然比今日更盛。齐国饱受战祸,元气大伤,实在不宜再战。”田盘默然退下。 伍封留下鲍琴清点战场,自己一众先回伍堡,向齐平公报捷。齐平公喜不自胜,大笑道:“甚好,越军终败矣!封儿功勋盖世,几比仲父,寡人一定要厚加封赏、厚加封赏。”伍封摇头道:“虽然击退越军,但我军伤亡不小,唉。”姬介和盘丁也向伍封道贺,伍封道:“日后之事,便要天使多多费心了。等在下收拾士卒南下徐州,成威逼之势后,太子便可入城说和。”他颇为细心,提醒齐平公派个使者赶回临淄,向田恒报捷,如此大事不派专人去报,田恒日后必然不悦。齐平公会意,派了个使臣往临淄报捷不提。 这时,柳下惠、柳下跖兄弟率众到大营来,原来柳下惠等人在营中放火之后,藏身一旁,等柳下跖的铁骑冲破越军,接应上后,便一齐出了越营,饶道淄水之旁,赶了回来。兄弟二人与伍封和楚月儿见面,自然是十分亲热。 柳下跖道:“兄弟,我们回来途中遇见一人由越营逃出,随手擒来,你道是谁?原来是司马豹。”伍封道:“田豹?原来他投奔了越人。”柳下惠道:“这人好丑是田氏的人,大哥怕龙伯与田氏生隙,便让二弟将田豹在淄水边上斩首了。二弟也正好除掉了这个搅乱中山的贼子,派人将田豹首级送回中山去了。”伍封道:“这个田豹早就该死了,杀得好!” 午饭后楚惠王、郑声公和姬克都赶了来,一个个都是喜气洋洋,伍封小声问楚惠王道:“大王,江淮之地颇为要紧,你竟然放心而来,究竟派何人为将去收江淮?”楚惠王笑道:“寡人让司马子宽为将,此人晓勇擅战,精通兵法,必能成功。”伍封愕然道:“原来子宽也来了,为何我没见到?”楚惠王笑道:“实不相瞒,寡人怕战事万一不顺,楚军无退身之处,是以早让子宽密领一军,藏于山中,万一战事不谐,可来接迎大军,故而不这寡人营中,无法引见。非是寡人信不过龙伯的本事,而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成败,龙伯不可怪寡人多心。”伍封怔了怔,才知道自己仍是小瞧了这个楚惠王,忍不住赞道:“大王用兵如此谨慎细致,实在难得!鱼儿得你为婿,诚为幸事。” 晚间齐营广设酒宴,犒赏三军,庆贺大捷。虽然此战伤亡极多,但这些年列国争战厮杀,见惯了伤亡,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自古皆然,人人都知道经此一役,单是所擒东夷之人便有三万余人,吴地之人也上万,越军自然已经无法整戈再战了,因此众人并不因己方有伤亡而减了喜庆之意。篝火堆堆,鼎缶处处,齐平公等人也将酒宴设在帐外,与士卒同乐。 中间用长干围出的大席之上,齐平公、田貂儿、伍封、楚月儿、田盘、鲍琴、鲍笛乃至鲍兴、石朗、石芸、赵悦、蒙猎、闾申等人均列主人席上,连圉公阳、庖丁刀、旋波也有席位,客人席上有姬介、楚惠王、郑声公、姬克、柳下惠、柳下跖、盘丁、游参、吴句卑、招来等人,鱼儿此时未嫁,自然不能坐在楚人席间,便坐在伍封和楚月儿身旁。 此次大战,双方动兵二十余万,参与之国有齐、越、楚、晋、宋、卫、郑、燕、鲁、中山以及东夷诸部,天下为之而动,伍封一战成功,威震天下,声威之盛,天下间再无人能及。首席间伍封自然是酒宴之中心人物,众人纷纷劝酒不迭,誉辞如潮,以致鲍兴等人也觉得大有荣焉。伍封总觉得此战伤亡甚大,虽然与众人欢饮,也不觉得十分快乐。 齐平公和伍封举酒向楚、燕、郑一一道谢,谢其兴义兵救齐之难,又向姬介敬酒,谢天子专程派程使来谈和。诸般礼数,不一而足,二人回到席上,齐平公见闾申暗自垂泪,遂道:“闾邱明奋勇杀敌,不幸丧亡阵中,寡人深为心痛,今赐闾申下大夫,领司空之职,使复闾氏,赐邑百里。恒善亦追授下大夫,以大夫之礼厚葬。”本来他想将闾氏之地尽数赐还,这这些地半数已入了田氏之邑,尚余百余里,是以将这百里赐给闾申。闾申出席叩拜,想起这些年闾氏之兴衰,不禁放声大哭。伍封将他劝住,拉他回席,闾申哽咽道:“若非龙伯,闾氏焉有复兴之日。”伍封让坐在其旁边的蒙猎开解他,自回席上。 楚惠王见伍封隐约有不乐之意,遂举酒道:“诸位,乘今日酒宴之乐,寡人有一事相告。”众人都停爵看着他,楚惠王道:“寡人欲娶龙伯爱女伍鱼儿为夫人,已经向齐侯和龙伯下聘求亲,齐侯与龙伯均已经答允了。今日破越,楚军逐晋师于齐地,固然是件喜事,但在寡人心中,还不如此事之喜。” 这事除了伍封、齐平公等数人知道,余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惊愕之下,纷纷向楚惠王和鱼儿道喜,席间更见热闹。鱼儿虽然大方,但这么多人拥上来相贺,不禁也面色绯红。 伍封饮了不少酒,此时颇有些醉意,持爵走过去,分开道贺之人,道:“鱼儿,为父……”,才说出几个字,隐约便听“嗤”的一声,一缕寒意袭背而来。伍封心中一惊,他虽然酒醉,身手却仍然快捷无比,脑中还未有所盘算,身子自然而然已有所动,附身下去,双脚离地,身子平平在空中一个翻滚,便如水中之鱼打了个翻身一般,姿态美妙而雄健,而两件寒意森森之物由身旁掠了过去,钉在长干之上,看时才知道是两支长矢。 众人见伍封身法极美,这时不禁同声喝采。楚月儿身形漾动,早已经凌空跃起,一飞一飘之间,在不远处的营帐之后揪出一人,提着回来,扔在席间空地上。这人被楚月儿一抓之间点了要穴,无法动弹,他身着齐卒服饰,俯身于地,长发拔散在脑后,一时也看不出是何人。 鲍兴抢身出来,怒喝道:“是个什么家伙?今日在越营之时,龙伯厮杀正急,也有人放箭由背后暗算,手法如出一辙,自然也是这家伙!”伍封忙道:“不要理他。小兴儿,你将他提回帐中去,暂不可伤了他。”田盘在一旁道:“龙伯,这人竟敢在战阵之上暗算主将,其罪滔天,决不能轻易放过。”齐平公也点头道:“寡人也想看看这人是谁。” 伍封闻齐平公也这么说,叹了口气,道:“若论射艺,最了不起的是昔日吴国的王子姑曹,能一发三矢,三矢力道不同,厉害无比,其人已死,除他之外,便以展如的一发二矢最为了得。这人一发二矢,箭分先后,力有阴阳,必是展如无疑。”鲍兴翻过那人来看时,果然是水蛇展如! 鲍兴忆起当日展如在海上暗算之事,怒气勃发,叫道:“原来是你!”口中夹七缠八地一阵怒骂。周围众人许多人不知道展如在海上暗算伍封等人之事,此时由鲍兴的怒骂声中听出了一个大概来,七嘴八舌地道:“如此小人,居然还暗算龙伯与王姬,正该杀了!”展如叹了口气,垂头不语。 伍封想起死于海上的铁卫,以及当日众人飘荡在大海之上的惊险与苦楚,心中对展如自然是大有恨意,但他瞥了一眼旋波,见她低垂着头,叹了口气,道:“展如之事,宜暂缓之,没的被这些烦恼事搅坏了各位宴饮之乐。” 齐平公在一旁忍不住道:“寡人知道封儿向来待展如甚厚,视若亲人,家人来往不拘,但这展如三番数次要加害封儿,总令寡人大惑不解。”鲍兴问道:“莫非是有人指使?”众人心中暗惊,寻思这指使之人,说不好就是田氏。 田盘忙喝道:“这个展如十分可恶,只怕是越国的奸细也未可知。”鲍琴道:“听说颜不疑杀了展如全家,颜不疑是越王之子,展如怎肯效越国?”田盘冷笑道:“谁知道当日是否颜不疑与展如串通好了,行苦肉之计,以对付龙伯?”伍封摇头道:“越人不必用此方法来对付我,再说展如也决非弃家小性命不顾的人。”问道:“展如,胜大哥是不是你杀的?”展如默然点头。 众人七嘴八舌说话,展如却低着头,沉默不语。这时旋波上来,向伍封叩头,泣道:“波儿求龙伯放过展如,我夫妇从此离开齐国,隐居山中,终身不出。”伍封叹道:“其实我并不想杀他,但因他之故,我等多历艰苦,属下铁卫也丧于海上,胜大哥也死于他手上,如果我不加以惩治,怎对得住死去的胜大哥和下属?”旋波放声大哭,道:“这事都怪波儿不好,若非我藏他于帐中,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龙伯要杀,便将波儿一起杀了。”楚月儿本想劝伍封放了展如,但毕竟有人因展如而死,也觉得左右为难。 展如忍不住道:“展某本就该死,龙伯要杀就杀,波儿不必求他。”楚月儿摇头道:“当日展爷在绛都、成周之时,我们何等亲善快乐?本来好好的,怎会如此?”鲍兴道:“肯定是有人许以重酬,这家伙才会如此而为。当日展如在海上加害,本就是有人指使……”,田盘不悦道:“早说过这是田逆和田豹所为,纯属误会,鲍将军怎么还提此事?”展如哼了一声,道:“要杀龙伯,只是展某自己的想法,倒不干他人之事。” 伍封愕然道:“这就奇了,在下自问并无得罪展兄之处啊?”展如嘴唇动了动,欲说又止,眼睛却向旋波看过去。伍封心道:“这事竟与波儿有关?”姬克见展如眼光有异,想起姬非之事,恍然道:“难道展如是因其妻旋波之故,乃下毒手?嗯,旋波本是越人派到吴国的奸细,或者越人让她投奔龙伯,寻机加害。”郑声公点头道:“此事大有可能。” 旋波连忙摇头,展如忍不住大声道:“非也非也,我杀龙伯,纯是自己的事,只因我不杀龙伯,波儿便始终不能全心待我!”楚月儿恍然道:“原来如此。”伍封却不解道:“这是何道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楚惠王笑道:“寡人也明白了。是否旋波虽嫁展如,心中喜欢的却是龙伯?展如因嫉妒而生恨,才会对龙伯有加害之心?”众人不住点头。 伍封颇为尴尬,向旋波看去。只见旋波脸上红晕上来,垂下头去。伍封心道:“怪不得小阳说起旋波时,总是话里有话,原来他也看出来。”叹道:“在下心中始识视波儿为兄嫂一类,展兄这纯属误会。” 旋波缓缓摇头道:“展如倒也不是误会。波儿的确是喜欢龙伯,可惜身份低微,配不上龙伯这样的英雄。只是料不到展如会因此对龙伯有加害之心,这些事全因波儿而起,不能全怪展如,只盼龙伯能看着波儿面上,不再恨他。”说完轻哼一声,软绵绵倒在展如身上。 展如大叫一声,楚月儿见情况不对,忙上前将旋波扶起来,只见地上一滩鲜血,原来她说话之时,悄悄用短匕刺入腹中,此刻已经气绝而亡。楚月儿垂泪道:“波儿,你何必如此?”周围众人都忍不住叹息一声。 伍封心中伤痛,上前将展如的穴道解开,道:“展兄,波儿以死相求,在下便放你走。”展如缓缓坐起来,俯在旋波身上放声大哭道:“波儿,你这几天总说要与我离营远去,隐居山中,我早该听你的话的。”哭着哭着也倒了下去,原来他袖中也暗藏着一只利矢,自刺入胸而亡。 伍封不禁垂泪道:“唉,这是何苦!日后我见了姊姊,如何解释?”楚月儿让人将二人尸体收走,众人见好端端的庆功宴会,被这么一搞,弄得十分无趣,齐齐摇头,郑声公等人何曾在意旋波和展如之死,见气氛不好,忙举爵往楚惠王处去相贺,身边众人呼喝热闹,片刻后便将旋波和展如之事抛在脑后。 伍封心情颇差,举爵痛饮,直至大醉,旋波和展如的后事自由楚月儿安排不提。 次日快午时伍封才起身,用过早饭出了寝帐,见齐平公、姬介、盘丁、鲍琴早在大帐相候,惭愧道:“在下贪睡,累国君和各位久候了。”齐平公笑道:“无妨。寡人等也是才来。嗯,晋、宋、卫三国已经派了使者来,一早就等候着了。”伍封笑道:“让他们多等等。” 这是战后必然的事,依其时之例,战败之国自然要接受处置,是以派使者来听候处罚。 盘丁上前道:“龙伯,在下离家已久,如今龙伯大功告成,在下却帮不上手,好生惭愧,便想离去回家,以免族中人久望。”伍封点头道:“太保是一族之长,想必族中许多事都等族长回去处置。”他与齐平公商议了几句,由俘获之中取了铜制金甲和革甲各五十具、铁刀二十口、长矛百条相赠。盘丁大喜,逊谢良久收下。伍封和楚月儿又准备了两车礼物交盘丁带给西施和商壶,下午将盘丁一众人送走回夷洲去。 送走盘丁后,楚惠王、郑声公、姬克、柳下跖、柳下惠等人都来了,伍封心知大战之后,这几位跑来自然是商议如何平配战果。商议到半夜,方定下协约,大致按伍封的考虑,江淮之地由楚国自取,郑国得宋国二百里之地,中山得卫地百里,越人所侵鲁地交还鲁国,被俘夷人中的四成也归鲁国,燕国得剩余六成夷人俘虏,与齐国再立盟,永为兄弟之国,其余的俘获皆归齐国。其时人力珍贵,鲁、燕虽然未如楚、郑、中山般得地,却各得一万多东夷人,所获未必不如得地。其实伍封早就盘算好了,宋国偿郑二百里,实则有百里之地是以前宋国所侵的郑地,实际所损也只有百里而已,而各国之军除中山外,都有俘获,这些他们也不会上缴,自然是各国自取了。众人都十分高兴。 伍封将晋、宋、卫使者叫上来,将上述之事说了,道:“晋国虽无地域之损,就请于军中搜金帛战甲六车,以谢我齐、楚、鲁、郑、燕、中山六国联军。”其时晋强,虽然偶败,但也不能因此而让它割地,否则早晚又会被他们起兵取回,届时兵革大起,胜负难料,是以众人商议只要晋国偿些金帛就成了。 晋使见所偿如此之轻,心中大喜,立刻点头答应,宋、卫二国各有百里实地所损,自然肉痛,可战败之国又能抗辩甚么?何况晋使答应了,二人也只好点头,说是回去禀报,好在百里之地并不算多,条件也不算苛刻。 三使走后,众人在帐中畅饮,静候消息。天亮时晋、宋、卫三使又来,晋人早准备了六车礼物送来,其余宋卫二国也画好了图简,只等郑、中山派人去交割。郑声公派了游参、柳下跖派了鼓扬到宋、卫去受地,晋、宋、卫三军当日便退军回国,伍封到晋营与赵无恤等人见个面告别,智瑶等人都是面有惭色,匆匆带兵走了。赵无恤留伍封饮酒话别,次日也回国去了。 一连忙了三日,晋、宋、卫三军已经退得干干净净,郑声公道:“龙伯,寡人等是否也该回国了?”楚惠王笑道:“眼下越人未退,勾践十分悍勇,我们联军势大,暂不可退,否则勾践说不好又另平想法。再说我们各有所得,但齐鲁之境实还未复,我们需留些日子,等勾践退出齐鲁再罢兵不迟。”姬克点头道:“大王言之有理。”郑声公呵呵笑道:“其实寡人也不愿退兵,只是胡姬素来受寡人喜爱,这次没带来,好生牵挂。”齐平公哈哈大笑道:“既是如此,郑伯何不派人去接了胡姬来?”郑声公笑道:“正该如此,反正也没什么仗要打了。” 正说话时,一个郑卒来禀告道:“游少正派人护送胡姬到营中了,说是擅自而为,大有罪责,请国君责罚。”郑声公大喜道:“这个游参好生机灵!寡人责罚他干什么?这次大仗他立功甚著,回去后寡人要大加封赏!”他匆匆告辞回郑营而去,柳下跖笑道:“游参好生了得,日后必然是仕运亨通!”众人都点头称是。 柳下跖道:“眼下勾践率越军退守徐州,当如何将他逐回越国老家去?”伍封道:“如今勾践军势已去,然而越人势大,若再有一二月收拾败兵,再从后方补结兵源,势力必会再振,虽不如以前气盛,但有吴越之地,仍是当世大国,不可轻忽。勾践颇重颜面,以他的性子,自不愿大败回国,说不好会来拼死一战。在下的意思,是想请天使赐他为侯伯,全其颜面,让他可以光彩回去。” 楚惠王皱眉道:“越王败军,不足言勇,仍赐为伯,只怕列国不服。”伍封笑道:“这个侯伯有些讲究,天使可赐之为东方之伯,楚、燕、郑、中山不属东方之国。”田盘道:“这个东方,大抵是指吴越以及泗上诸小国而已,连我齐国也不算东方之国吧?不过外人看起来,以为齐鲁也奉其为伯,似乎于我齐鲁二国面上有损。”柳下惠道:“其实只要平息干戈,我们鲁国便尊越国为伯也无所谓,无非是个虚名而已。”伍封点头道:“正是。”齐平公点头道:“也好,只要越人退回吴越,齐国便尊其为东方之伯,嘿!” 姬介道:“晚辈离开成周之时,父王说齐国是姑丈外家之国,诸事要听从姑丈安排,晚辈可便宜行事。既然姑丈这么说,晚辈便去见一见勾践,赐他为东方之伯,请他退兵。”伍封道:“勾践这人颇为性强,未必便退,明日我们联军南下五十里,逼近徐州,以成兵临城下之势,再与勾践说话,事情便易成功。”柳下惠道:“这自然是好,不过兄弟是联军主帅,虽然列国联军集于徐州,但以在下之见,还是先请兄弟去见一见勾践为好。越人新败,伤亡惨重,说不定全军上下大有报仇之心,勾践既重颜面,兄弟便以联军之主帅的身份前往劝说,一来越人脸上有光,败辱稍减,二来以兄弟之声威,方能震住越人的报复之心。” 众人都不住点头,楚惠王道:“柳下大夫言之有理。”伍封道:“大哥之言正合我意,便这么办。” 次日联军相并,挥师南下,得胜之军,自然是格外的精神,只见旌旗蔽日,车马如潮,长戈似林,一直逼近徐州城外,这才在徐州城东、西、北三面扎下营寨,各寨相连,人喊马嘶之声不绝,威势惊人。不消说,伍封猜想徐州城内的越军必然是人人惊惧。 午后伍封带着鲍兴、石朗和十个铁卫到了徐州北门之外,只见城门紧闭,城头越卒如临大敌,附守甚严。鲍兴仰头大声道:“龙伯求见大王,请开城门。”城上一片寂静,过了许久,便见颜不疑在城头出现,他低头看了一阵,只伍封人少,令人将城门开了半面,石圃带了几个士卒出门,请伍封入城。 伍封带着鲍兴等人入城,石圃让士卒关上城门,这时颜不疑从城头下来,道:“龙伯此来是何用意?”伍封道:“在下来求见大王,商议罢兵议和之事。”颜不疑面露喜色,道:“龙伯愿意议和?”伍封点头道:“正是,双方鏖兵已久,百姓不安,如今冬寒,大军久战不利,正该罢兵。诸般细节,还要与大王商议。” 颜不疑道:“这个可不巧了,父王自兵败之后,便卧病不起,病势甚重,无法见人。”伍封道:“那么太子鹿郢可在?”越王病了,军中之事自然由太子主理,是以伍封这么问。颜不疑脸色一沉,叹了口气,道:“小鹿受了些伤,也在卧床将养,眼下军务皆由在下打理,议和之事,龙伯与在下说就成了。” 伍封点了点头,道:“这也好,但大王是贵人,小鹿也毕竟曾是在下弟子,既然他们伤病在卧,在下按礼需去探视一番,再与颜兄商议军务。”颜不疑忙道:“这个……探视颇有些不便。”伍封奇道:“怎么?” 石圃在一旁插言道:“龙伯有所不知,大王之病本不甚重,但他大败之余,羞于见人,龙伯前往探视,大王必不愿意相见,徒自没趣。太子之伤颇重,早先已服良药,此药服后须昏睡数个时辰,是以不易打搅。”伍封怔了怔,心道:“怎会如此?” 只好随颜不疑入了城中官署,双方谈及罢兵的事,颜不疑甚是爽快,道:“既是如此,我们数日内便尽数退兵回国,父王之意亦是如此。”伍封连东方之伯之事尚且未说,寻思:“颜不疑答应得甚是容易,但以勾践之性子,怎会如此轻易退兵?” 伍封随便说了几句,起身告辞,带着鲍兴等人出城回营。田盘和鲍琴问起,伍封将上项事说了说,楚月儿道:“这事极好,只是不大合乎勾践的性子。”伍封点头道:“正是。我看这中间必有缘故,颜不疑这人有些信不过,他的话作不得准,非要听勾践或小鹿亲口说才行。”鲍兴道:“可勾践和小鹿病卧不见人,又怎生好?”伍封微笑摇头道:“勾践是当世枭雄,与他人不同。他大败之余,或会羞于见人,但羞见的只是越人,我去见他,他反会相见,以示越人虽败,斗志犹盛。说小鹿服药昏睡还有可能,说勾践不愿见我则是内有缘故。”楚月儿点头道:“不如我们夜间偷偷入城,探访勾践,看看颜不疑搞什么鬼。”伍封笑道:“月儿之言正合我意,晚上我们便去一趟。” 晚间天黑之后,伍封和楚月儿装束停当,施飞行之术,悄悄入了徐州城。二人在官署内四下找寻,始终找不到勾践之所在。按理说勾践是很好找的,这人是一国之君,所居之处自然是宫女侍卫成群,火烛如炽之地。 二人寻觅半天,又在空中俯视良久,在伍封白天曾来的官署后院落身下来。这座官署原是齐国徐州城大夫之所,前署后院,建得也算精致。甫一落地,便听脚步声由前院与后院相隔的月门处传来,火光渐渐移近,伍封和楚月儿连忙闪身,藏在院中假山之后,便听人声传来:“桑儿,这事可全靠你了。若非你那‘温柔香’,还真是难办。”伍封听出是石圃的声音,寻思:“原来是石圃和条桑。”便听条桑格格笑道:“幸好计然遗下了不少奇药,勾践老了尚好对付,鹿郢身手了得,没这‘温柔香’,怎能让他乖乖地束手就擒?” 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他们原想这徐州城中有些古怪,还道是勾践有何计谋,想不到勾践和鹿郢原来是被石圃和条桑制服擒住了,不消说,这必是颜不疑指使的。 石圃道:“是啊。”条桑道:“眼下可有些难办,勾践和鹿郢一个是王子不疑之父,一个是其子,虽然制住,但伤又伤不得,放又放不了,终不成整日这么困住,我那‘温柔香’可用不了几天了,我们二人也不能天天为他们送饭啊。谁让勾践一入城便要治王子战阵上擅自逃离,弃王不救之罪呢?也怪不得王子会生出歹心。”石圃冷笑道:“嘿嘿,就算勾践不治王子不疑的罪,王子也会这么做。这些年他想这越王之位可想得疯了。” 石圃举着火把,条桑端着食案,二人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由院中穿过。伍封和楚月儿小心蹑步跟随,他二人的身手胜石圃和条桑百倍,石圃和条桑自然是浑然不觉。 穿过长廊,转到一条小窄廊,到了左手一间小小的侧房之外,石圃开了门,先将火把往内探了探,然后与条桑进去,条桑将食案放在地上,随手关上门。 楚月儿指了指屋顶,伍封点头,二人飘上屋顶,楚月儿轻轻拨开屋顶的茅草,二人凑眼下看。只见室中甚黑,除石圃和条桑外再无一人,正狐疑间,便见石圃由地上掀开薄席,露出一块木板,他将木板揭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洞口。 石圃将火把往洞口内探了探,笑道:“大王,下面尚暖吧?”便听勾践有气没力的声音由洞内传上来,道:“哼,无耻贼子!”条桑格格笑道:“大王请用饭,眼下兵临城下,城中无甚美食,今日桑儿杀了两个城中齐人,才找来一瓮好酒,大王请用些许,以御寒气。”原来洞口有几条绳子系着一个木盘,她将食案放在木盘上,将绳子缓缓放下去。 过了好一阵,便听勾践道:“你这酒中,没有放甚么‘无生水’吧?”条桑笑道:“王子念及父子之情,不许我等伤你,大王尽可以放心。”勾践道:“他要是无心伤我,便不会暗算寡人。嘿,他想当越王,那就非伤寡人不可,这酒水寡人是不会碰的了,寡人若能出去,必杀此子!”石圃嘿嘿笑道:“大王当真多疑,这酒可是来之不易。” 说了几句,二人盖上木板,掩好薄席,出了此室,又往窄廊右手而去,到尽头一间小室,开门进去。伍封和楚月儿早见条桑手上的食案有两份饭食,给勾践送了一份,手上还有一份,猜想是送给鹿郢的,是以在屋顶小心移过去,依前法掀开茅草下看。 同样的这小室中有个地洞,石圃才掀开木板,便听鹿郢的喝骂之声传上来:“石圃狗贼,你还来做甚?”石圃笑道:“小人送饭来给王孙,王孙何必责骂?”鹿郢喝道:“不吃不吃,你们也不必送饭了。”条桑道:“王孙数日不食,想不到精神倒好。只是再这么下去可不行,王子可耽心得紧。”鹿郢冷笑道:“他耽心我什么?你们在这酒中放了‘无生水’,以为我不知道么?” 石圃和条桑吃了一惊,石圃道:“这个……王孙必是误会了。”鹿郢道:“你们忘了我是谁人的弟子?我师父龙伯虽不大懂毒,但小师母月公主却是此中好手,计然的那些毒物配制、辨察之法都曾教过我,是以一见便知酒中有毒。你们这些手段,怎能瞒我?”伍封心道:“原来月儿教过小鹿毒物的学问。”向楚月儿看去,楚月儿却摇了摇头。 伍封寻思道:“小鹿只是以此吓诈石圃,并非真的能辨毒。”石圃和条桑互换了一下眼色,石圃叹道:“想不到瞒不过王孙,不错,这酒中的确有毒。实不相瞒,王孙如果不死,王子便当不上越王,这事当真是无可奈何。”鹿郢叹道:“想不到竟会如此!” 伍封心道:“这颜不疑……”,忽觉远处有细微的声息传来,循声看去,只见一人白衣飘然,手上抱着一大团物什由廊外走过来,这人脚步轻盈,飘飘忽忽,形如鬼魅,天下再有如此身手的人极少,自然是颜不疑。 如今楚月儿的身手也远胜颜不疑,自然也察知其脚步,远远看见。倒是石圃和条桑二人身手差得太远,浑然不觉。 石圃叹道:“王孙说错了几件事。第一,这酒中有毒,但并非无生水,王孙毒物之学尚未学得精深。‘无生水’是计然先生研制的诸毒物之中最厉害的一种,中毒者先会浑身骨软,数日之后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识、耳不能听,成为废人,偏又不会死。如此毒物,来之不易,用于大王身上才合适,有他这废人在后,王子便好当越王,越人还以为是大王传位。如此一来王孙可不能留,人皆知道王孙是太子,王孙不死,大王自不会传位给王子不疑。第二,小人知道王孙精细,未必饮酒,是以在食水之中也下了毒,只是怕口味有异,毒下得少,只要王孙每日饮些,七八日也就一命呜呼了。” 伍封听说鹿郢中毒,心中暗急,转念一想,鹿郢说话中气充沛,精力旺盛,想是中毒不深,现有楚月儿在此,多半能够化解。又听条桑道:“我们与王孙无怨无仇,犯不上杀你,是以王孙九泉之下,要怪便怪王子不疑吧!” 这时便听颜不疑在门外大喝一声:“什么?你们要毒死小鹿?!”他的声音本来就尖细,此刻怒喝起来,更是尖利。石圃与条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颜不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抱着一床厚褥,原来他爱惜鹿郢,怕天冷冻着,故亲自来送褥子,恰好被他听见石圃和条桑的说话。 石圃忙道:“王子勿怒,在下全是为王子着想,王孙如果不死,王子便当不了越王。”颜不疑怒道:“王位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反复说过,我仅此一子,无论如何不可伤了他,你们居然擅施毒杀,欲令我绝嗣!”石圃叹道:“这事王子切不可妇人之仁,鹿郢如果不死,什么事都难以施为。” 颜不疑道:“小鹿若死,我这王位得来何用?日后又传给谁人?”这时鹿郢在洞中道:“父亲得了王位,想是要立条桑为后。嘿,这石圃与条桑勾搭已久,日后条桑生子,自然是石圃的子嗣,他们若用‘无生水’将父亲害成废人,恐怕这越国王位便归于石圃之子了。”他这言语甚是利害,颜不疑、石圃和条桑三人脸上尽皆变色。 伍封曾听过石圃与条桑说过这事,见鹿郢所料大致不差,暗道:“小鹿果然是个厉害人,他平日少言寡语,实则心中大有计谋,智虑不在勾践之下,相比之下,颜不疑身手高明,政事计谋却远不如鹿郢。” 颜不疑冷冷看着石圃和条桑,道:“原来如此!”石圃道:“王子休要多疑,王孙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颜不疑瞪着条桑,喝道:“条桑,你说!”条桑惊得倒退数步,不自禁地向石圃身后缩过去,嗫嚅道:“这个……”,却向石圃看过去,眼光中大有惊惧之色。 颜不疑并非蠢人,此刻见到条桑的神色,料想鹿郢之言大致不差,怒气勃发,手按剑柄,杀气陡生。 石圃大骇,连忙道:“王子,这事大有误会,千万不要……”,话音未落,便听远处有人高声道:“王子,王后已经入城!” 颜不疑等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越王后远在吴中,怎么突然间到了徐州,而守城的将士也不来通报。颜不疑来不及处理石圃之事,喝道:“怎么不通报便放进城?”伍封见那禀报的士卒不敢走入,只是在月门边远远说话,猜想颜不疑必有怕人知晓勾践和鹿郢被他困在后院,曾严令诸人不得入后院来。 那士卒道:“南门守将也这说要禀告,却被王后一矛刺死。无人敢阻,眼下王后已经入城,到营中去了。”越王后强悍果敢,无人不知,颜不疑大惊,连忙将厚褥扔下洞中,道:“小鹿,等我处理完事再来。”瞪着石圃和条桑道:“这事日后再算,先随我出去应付王后,这个……可有些不妙。” 石圃向颜不疑做了个杀人的手势,道:“王子……”,颜不疑吃了一惊,又缓缓摇头,带着二人出门。 伍封和楚月儿见颜不疑三人匆匆离开,连忙跃下屋顶,赶到洞边,伍封道:“小鹿,我救你出来!”鹿郢喜道:“师父!”伍封将放食物的绳索垂下去,将鹿郢扯上来。 鹿郢道:“师父、小夫人!”楚月儿早拿火把过来,在鹿郢面上照了照,皱眉道:“小鹿果然中了毒,好在中毒不深。中了此毒不宜行动,否则毒随气血入心,便难救了,须得先解其毒。”一边说,一边取随身的银针等物出来。 伍封点头道:“也好,你先为小鹿解毒,我去救大王出来。”闪身出室,赶到困押勾践的室中,将薄席和木板揭开,还未说话,勾践在洞内斥道:“你们又来干什么?”伍封道:“大王,是在下来救你。”勾践怔了怔,愕然道:“原来是龙伯!” 伍封将绳索放下去,勾践道:“寡人数日未曾进食,无力攀绳。”伍封笑道:“无妨。”跃下洞去,将绳索系在勾践腰中,然后再跃出洞外,双手将替,将勾践由洞中拉扯出来。数日不见,只觉勾践须发又白了许多,不知道是因兵败心痛还是因被困黑洞所至。 勾践苦笑道:“想不到竟是龙伯前来相救,寡人真是惭愧之极。”伍封道:“在下是来城中议和,未见大王和王孙之面,心有所疑,遂潜入城中察探,不料大王和王孙竟被颜不疑囚困于洞中,委实意想不到。”勾践长叹道:“不疑加害父君,与畜生何异?寡人之子竟然如此,令寡人心痛无比,若是有子如龙伯,寡人便……,唉!是了,小鹿未知被困何处,想是离此地不远处,可曾救出?” 伍封点头道:“已经救出。石圃在食水中下毒,小鹿中了毒,月儿正为他化解。”勾践道:“少年人忍不住饥渴,比不得寡人。寡人当年在会稽为奴,忍饥挨渴也是常事。是以范相国常将己食让与寡人……”,他想起了范蠡,不禁又长叹一声。 伍封见他口唇都起破损起泡,自是数日未饮之故。看来这勾践也异于常人,若换了他人,数日不食尚可,数日不饮食水,早已经萎顿昏沉了,怎似勾践还头脑清明。 伍封由腰间取下翡翠葫芦递给勾践,道:“大王数日未饮,在下有酒,能否饮得?”勾践略一迟疑,伸手接过,道:“甚好。”他先用酒润湿了嘴唇,再小咂几口,每咂一口,则瞑目稍停一会儿,如此小咂了六七口后,再狂饮起来,将葫芦中的酒一饮而尽,面色也红润起来,赞道:“好酒!或是寡人数日绝水之故,只觉此酒是天下绝品,寡人一生从未饮过如此美酒!”将葫芦递给伍封。 伍封将葫芦系在腰间,他见勾践饮酒之法甚怪,问道:“大王这饮酒之法颇奇,以往未见过。”勾践笑道:“寡人数日未尽食水,这酒毕竟是激性之物,不能骤然狂饮,是以要先小咂入腹,使肠胃适应后才能狂饮。” 伍封点头道:“原来如此。大王是否走得动?”勾践道:“应是无妨,寡人……”,才走一两步,却踉跄欲跌。 伍封道:“还是在下负大王走吧!”他将勾践负在背上,大踏步向楚月儿和鹿郢那房中去。勾践伏在他背上,缓缓道:“此刻若是寡人持利刃由龙伯颈上插入,龙伯就是神仙只怕也难逃一死。” 第六十六章 秉国之均,四方是维 伍封愕然道:“大王怎会杀我?”勾践叹道:“所以说龙伯这性子太易信人,你是我们越人大敌,寡人杀你大有理由。寡人袖中也的确藏有利刃,原是想在事无转机时自戗,以全颜面。不过寡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绝非卑鄙小人,不愿如此。” 伍封道:“大王是当世英雄,实不相瞒,在下虽然年轻,这些年却阅人不少,若论雄才大略,天下再无能及大王者,其它如赵无恤、智瑶之辈,不及大王万一。”这是他的心里话,是以说得甚是诚恳。 勾践笑道:“龙伯过誉了,龙伯自己也是雄才大略之人,不在寡人之下。除我二人之外,余人尽皆碌碌之辈,何足道哉!只不过龙伯与寡人都是天下之材,却略有不同。龙伯之天下是道、是顺人、是德心,寡人之天下是霸、是征服、是疆土。听起来是龙伯高明,但行事却是寡人顺遂。” 伍封不解道:“请指教。”勾践道:“世人皆有私心,或重名,或重利,或喜欢美女财帛,天下者,世人为重,地域为轻。然而人有私,则天下为私,寡人之举便合乎世情,龙伯之天下太过虚枉,寡人敢说虽千年之后,龙伯之天下仍然虚枉,不切实际。”伍封叹了口气,道:“事在人为。在下也没想过这些事,凡事只想着对得住天地良心,如此而已。” 二人说着话,早已经到了楚月儿和鹿郢的木室中,伍封见楚月儿正为鹿郢施针解毒,将勾践放下来,道:“大王请稍坐,在下去觅些饭食来。” 这后院中并无他人,伍封出了后院,往庖室方向走去。齐人建筑大多相仿,庖室马房皆有定制,是以伍封也不必四下寻觅,只是依着大致方向,果然没多步就到了庖室之外。庖室中正有饭食之香气飘出,伍封暗喜,仗剑闯入,正见四个庖人在准备饭肴,原来是供府内外夜巡之人食用。 庖人们见了伍封,大惊失色,伍封用剑将他们指住,让他们端上饭肴,押往后院。想是颜不疑正全力应付越王后,府中人手调动,是以府内空虚之极,伍封押着四人由庖室到后院,竟然无人察觉。 伍封押着庖人入了小室,这时楚月儿已为鹿郢解毒完毕,正向勾践和鹿郢说着越王后入城一事。庖人们一入小室,见到勾践和鹿郢,大喜叩拜道:“大王、王孙贵体安康了,小人们不胜之喜。”勾践哼了一声,道:“寡人本就没病没痛,何喜之有?” 庖人服侍勾践和鹿郢用饭,二人一个是数日未食,一个是未曾饱食,自然是毫不客气。楚月儿道:“大王数日未食,不可骤进粗硬之物,只服肉糜即可。”勾践点头道:“寡人知道。” 二人用过饭后,精神大振。 勾践果然是体格强健,异于常人,此刻一跃而起,道:“以王后之才,最多可与不疑周旋两个时辰,此刻寡人非赶去弹压不可,否则不疑事急行险,王后便有些凶险了。”伍封道:“颜不疑剑术高明,石圃又狡诈无比,我与月儿陪大王和王孙走一趟。”勾践朗声笑道:“有龙伯相助,自然是最好不过。” 勾践让庖人在城中四去宣示,就说颜不疑囚困父君,意欲谋反,诸追遂者尽是被迫而为,一概赦免,不予追究,如有助王惩恶者当予重赏。 四人出到前院,行不多远,正好遇到几个佩剑持矛的侍卫,这几个侍卫见了勾践,大惊失色,有人挥矛上前,也有人惊惧后退,他们都是颜不疑的亲信,知道勾践和鹿郢被颜不疑所囚,此时忽见勾践出现在面前,那是数十年的越王,积威无限,这些侍卫不免惊慌失措。 伍封正想出言喝斥,让这几个侍卫弃械投降,鹿郢却抢身上前,拳脚齐施,将数人击倒。他在洞中困了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正好拿这几人泄愤,是以出手极重,眼见这几人或骨折、或内伤,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伍封叹了口气,暗暗摇头。鹿郢上前,从侍卫腰间扯了两口剑回来,又抢了两条长矛,与勾践各佩剑持矛,楚月儿问那些侍卫颜不疑所在,说是在城中军营,正与越王后说话。四人这才出了官署,直奔军营。 沿途遇到不少巡城士卒,见了勾践和鹿郢,都大喜叩拜。原来城中士卒除了颜不疑的亲信外,大都为颜不疑言语所惑,以为勾践病卧不起,不知道其中大有缘由。是以见了勾践和鹿郢,以为二人病愈。这些越卒大都认识伍封,见伍封居然与勾践一起,不免错愕。 勾践道:“王子不疑欲夺王位,将寡人和太子囚困,幸得龙伯相救,各位便随寡人去收始平叛,将逆子擒下来。”众士卒大为惊异,自然是跟着勾践同行,就这么由官署到军营二三百步间,已有三四百人跟随在勾践之后。 等赶到营中,便见颜不疑的一干亲信守在中军大帐之外,伍封、楚月儿、鹿郢三人闪身上前,轻易将他们制服,勾践让士卒守住营门,不许人进出。 这时帐中正吵嚷着,越王后正厉声道:“不疑,大王到底在何处?”勾践大笑道:“王后,寡人在此!”提着长矛掀帐而入,伍封三人也跟了进去。 越王后带着一些宫女侍卫,正与颜不疑等人对峙。她指着长矛,正在喝问颜不疑,猛见勾践入帐,喜道:“原来大王无恙。”颜不疑、石圃和条桑三人脸色大变。 勾践道:“寡人和小鹿被这逆子施毒囚困,每日饭食下毒,若非龙伯和月公主相救,恐怕这一二日就要死了。嘿,想不到寡人竟生了这么个儿子!”越王后怒道:“不疑竟敢如此,好生大胆!” 颜不疑面如死灰,道:“儿臣只是想稍困父王和小鹿数日,的确无加害之心。下毒之事,全是石圃和条桑瞒着儿臣所为,不干儿臣之事。”石圃见势不妙,连忙扯着条桑跪下,道:“大王,小人等罪该万死。但小人身为王子的门客,受其指示,不敢不为。这下毒之事,是奉了王子之命,绝非小人所为。大王和王后请网开一面,饶过小人。” 颜不疑怒道:“石圃,你……你竟敢如此欺我!”越王后对这石圃有些好感,道:“石圃之言也有些道理,他必竟是个下人,谁当越王,与他也无多大干系。”伍封忍不住道:“这个王后可就不知道了,若论奸滑狡诈,这个石圃远胜于伯嚭。”他将那日在颜不疑帐顶听到的石圃与条桑的对话说出来,道:“这石圃一心一意,是想让其子夺越王之位,王子不疑只不过是被其利用而已。” 众人听他所述,尽皆动容。石圃和条桑惊得面无人色,条桑颤声道:“桑儿与石圃的私下说话,龙伯怎么知道?难道龙伯真是神仙?”伍封道:“那日你们说话之时,我便在帐顶听着。” 勾践惊道:“原来那时龙伯潜入了鄙营之中。”伍封笑道:“不瞒大王说,在下于越营之中歇了数日,那个夷人‘夫余宝’先前是在下的家臣石朗,后来数日便是区区在下。只不过这事连文大夫也蒙在鼓里,越营无人知道。”勾践瞪着伍封良久,嘿然道:“龙伯神出鬼没,寡人好生佩服,怪不得以我越军之强,竟数番中计,败在龙伯之手上。龙伯用兵如神,在镇莱关时已思及日后潜入越营之事,委实神算妙策,寡人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颜不疑听伍封说了石圃之谋,果如鹿郢所猜,盯着石圃和条桑,恨声道:“原来如此,若非你二人撺掇,今日之事何至于此!”猛然间寒光闪动,石圃和条桑连惊呼惨叫也来不及,便血溅帐中,齐齐被颜不疑杀了。他身手奇快,伍封和楚月儿虽见他动手,却也来不及阻挡,暗赞这人杀人行刺的确是天下第一高手,再无人能及。 伍封见颜不疑动手,连忙抢身跨上,挡在勾践和鹿郢二人身前,楚月儿也闪身到越王后身边,顺手将越王后扯后数步,以己身相避。 颜不疑手中横着剑,苦笑道:“我自负才智,先后屈身于董悟、支离益、夫差,原以为可以当上越王,扬眉吐气,谁知道最终仍是功亏一篑,一事无成。上天待我何其薄也!”伍封摇头道:“你才智过人,身负绝世剑术,又是王子身份,上天待你已是极厚。只可惜你行事只想到自己,以致不识上下尊卑、不珍惜他人性命。天地万物,人命为贵;天下尊卑,君臣父子。你欺师父董悟、弑师祖支离益、卖假父夫差、囚亲身之父,一生杀人无算,能活到今日,已经算是十分长寿了。” 颜不疑长叹一声,弃剑于地,道:“龙伯说得是,今日我犹怨天,被我所杀之人岂非更要怨天尤人?”伍封怕他有诈,闪身上前,五指齐弹,一口气点了他五六处要穴,颜不疑并不闪避,萎坐于地。 伍封和楚月儿这才吁了口长气,勾践看着颜不疑,神色变幻,踌躇道:“这个畜牲,这个畜牲,寡人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以他的性子,如此犯上谋逆之徒早就杀了,但毕竟这是他的亲子,又不忍下手。越王后嘿了一声,道:“如此逆子,早该杀了!”鹿郢跪倒道:“王爷爷,请看孙儿面上,饶父亲一命。不如将他逐出吴越,不许他回国便是。” 这话正说中勾践的心思,勾践不住点头,越王后道:“小鹿是个仁厚孝顺之人,大王这个太子没有立错!”勾践道:“既是如此,便将他逐出吴越,立即动身,终身不许入国一步,否则越人无论尊卑贵贱,均可杀之!” 其实他这令有却如无,以颜不疑的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就算他潜入越国,恐怕也能瞒过世人,只不过颜不疑从此声名狼籍,这越王之位是永远也无法染指了。是以勾践此举,既执了法令,又全了其父子之情。 鹿郢道:“孙儿送父亲出城。”勾践叹了口气,点头道:“也好。嗯,逆子为人狠毒,小鹿太过仁孝,莫要途中被他所欺,反而被害。寡人想请龙伯亲自押送,将逆子送到城外,与小鹿一同回来。”这颜不疑是个极可怕的人,伍封也怕鹿郢有失,点头道:“在下遵命。”伍封放心让楚月儿单独留在城中,全因楚月儿剑术武技只弱于自己,又善辨识毒物,是以不怕勾践加害。 三人立刻起身,同乘一车,鹿郢驭车,带了三乘兵车在后护卫,一并出城,因东、西、北三门被围,兵车往南门而出,在南门外十里处,见到一座小凉亭,鹿郢道:“师父,在此停车可好?”伍封道:“便在此地放他走吧。”其实以伍封的性子,恨不得将颜不疑杀了,但他为人守信,既答应了勾践,便不能动手。勾践也是因此缘故,才让伍封亲自走一趟。这也是勾践之谋,今日伍封亲自放走了颜不疑,下次碰到,便不大好动手了,是以这也算勾践保全颜不疑的心意。 众人下了车,士卒插了几根火把在亭上。鹿郢让士卒远远守在数十步外,不许靠近,自己将颜不疑由车上搀下来,甚是恭顺,完全是孝子之样,伍封看着这样子,几乎忘了鹿郢的父亲其实是支离益。 鹿郢请伍封解开了颜不疑的穴道,颜不疑长叹一声,道:“龙伯,在下与小鹿有几句话要说,请龙伯多宽容些时候。”伍封寻思颜不疑当了鹿郢是他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自不可能有加害鹿郢之心,是以点头,自己走出亭外守侯。 颜不疑道:“小鹿,日后你当越王,切不可学为父这般行事,需宽厚待民,如此方能王位久长。”鹿郢点头,颜不疑又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以娶妻生子,你可向父王、你师父龙伯和月公主相求,请他们为你觅一头好的亲事,早早生下子嗣,为父也能放心。”鹿郢低声道:“是。” 颜不疑伸手抚着鹿郢的头颈,脸上露出微笑来,道:“为父一身的本事大多来自于剑中圣人支离益,这‘蜕龙术’克敌制胜甚有奇效,若非大有缺陷,为父早就传给了你。上次我吸取了支离益一小半气血,功力大进,然而甚是奇怪,总不能运用自如,常常气血翻涌不能自制,这些日子调息方知,练这‘蜕龙术’者不可吸人气血,否则大有祸患。你是龙伯弟子,身手在同辈人之间算是十分了不起,但你升为太子,日后要继承王位,王位之尊,天下间觊觎者不少,说不好会有谋逆篡位之徒,觅高手行刺。为父日后隐居,要这身功力无用,想传给你,可使你功力大进。” 伍封和鹿郢都吃了一惊,想不到颜不疑一生自负剑术武技,此刻居然甘心授功予人。鹿郢愕然道:“这个……怎好施行?”颜不疑笑道:“他人或者不行,为父这‘蜕龙术’却可以行之。只要我强施‘蜕龙术’,便可将气血传注你身。” 他二话不说,让鹿郢坐定,自己双手抚在鹿郢头顶,浑身急颤,脸上立刻红如巽血。伍封怕颜不疑有诈,仔细盯着,便见颜不疑浑身渐渐变涨,青筋绽出,也慢慢变红,不多时便如涨大了一倍,又过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缩小,小得如同缩了一半身子去。 伍封心道:“这‘蜕龙术’好生古怪!”此刻颜不疑又渐渐回复原型,只不过脸上如同被剥了皮一般,红肉绽出,显得甚是诡异可怕,以伍封的胆量,在心里也打了一个突,不愿再看。 这时鹿郢头顶紫气氤氲,身子也渐渐涨大起来。伍封猜想颜不疑的气血此刻正往鹿郢身上贯注,心知此刻甚是关键,不能有丝毫惊扰,小心退开十余步。 过了良久,便见鹿郢的身子回复如旧。颜不疑的脸竟变得雪一般白,睁眼笑道:“大功告成!小鹿,你本来身手高明,再加上为父数十年练‘蜕龙术’的功力以及支离益的一小半功力,已经胜过为父传功之前的本事,足以纵横天下!天下间除了龙伯和月公主外,相信再无人是你的对手,哈哈!”说着,连声音也沙哑了,变得萎顿不堪。 鹿郢缓缓起身,伸手向亭中一块石头拍下去,便听“砰”的一声,大石应手而裂,伍封暗赞:“小鹿的本事,胜过以往十倍矣。” 鹿郢提起手掌看了看,问道:“你将功力传给了我,自己又如何了?”颜不疑笑道:“为父自然是功力已废,恐怕只能勉强提剑了。嗯,我还有口鱼肠宝剑,镶在手上,此剑锋利无比,颇能防身,也交给你吧。” 鹿郢在他面前跪倒,颜不疑卸下断腕上镶的鱼肠宝剑,递给鹿郢。鹿郢双手接过,小声道:“多谢!此剑还是留给你自己吧!”猛地寒光闪动,鹿郢双手往前一送,这口鱼肠剑连剑身带柄尽数刺入颜不疑腹中。 颜不疑脸上笑容还未及褪,哼了一声,瞪着眼嘶声道:“小鹿……你……你这是……为何?” 这变故陡然而生,伍封又离得远,不及反应,连忙赶上去,道:“小鹿,你干什么?!”鹿郢双手扶着颜不疑,冷笑道:“颜不疑,有件事你可不知道,东郭子华虽是先母,但剑中圣人支离益才是我亲身父亲。你杀了我亲父,我自然要为父报仇!” 颜不疑浑身一震,瞪大了眼,涩声道:“什么?”鹿郢道:“这事师父也知道,他见过母亲。”颜不疑缓缓扭头,看着伍封,伍封叹道:“的确如此。唉,我可没料到小鹿会在此时还有报仇之念。” 颜不疑嘴唇翕动,眼角竟然垂下两行赤泪来,他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原来你们……都在骗我!原来……”,话未说完,头往旁低垂,气绝而亡,眼睛仍瞪得大大的,那两行赤泪滴落,溅在地上如同红色的小花,也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泪。片刻间由他腹中汩汩流出的鲜血变将这两朵小花淹没了,如同从未有过一般。 伍封见颜不疑当真是死不瞑目,伸手阖上他的眼睛,长叹道:“小鹿,你……,唉,这人恶念已尽,正有意做个好人,何况他刚刚将全身功力传给你,你又何必杀他?”鹿郢问道:“师父,你怪我手段毒辣了?”伍封叹了口气,鹿郢道:“当年他斩断姑姑手筋,迫使姑姑在齐国避祸,后来又火烧桃花谷,使得姑姑命丧姑曹的箭下,如此仇恨,师父竟然忘了??”伍封想起叶柔,心中微痛,叹道:“我没忘记,只是有些不忍心而已。唉,或是勾践说得对,我太过心软了。” 鹿郢道:“师父明白就好了。”突然放声大哭:“父亲!”他哭声一起,众士卒在远处听见,不知道有何变故,都涌了过来。 鹿郢哭道:“父亲为何要自杀呢?日后孩儿劝王爷爷收回成命,未必不成。”他哭声甚哀,众士卒见颜不疑腹中的剑、遍地的血,都以为颜不疑自杀,既然鹿郢跪倒痛哭,只好也跪下来。 伍封见鹿郢的模样,竟丝毫看不出有何伪诈之意,若非自己亲眼见到他杀了颜不疑,必然会以为颜不疑是自杀的。伍封心中暗生凉意,忽然间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变得十分陌生起来,他看着鹿郢,忽然间眼光模糊,仿佛那跪倒痛哭的正是已经死去的支离益,二影重叠,一时也分不清这人是鹿郢还是剑中圣人。 怅然良久,众人将颜不疑的尸体运回城中,此刻已经天亮了,伍封先派士卒向勾践报讯,再与鹿郢到城中官署去见勾践。官署已经重新经过草草布置,与以前略有不同。 勾践与越王后、楚月儿都在堂上,一见伍封和鹿郢进来,勾践劈头问道:“小鹿,怎会如此?”鹿郢哭道:“父亲后悔前事,说无颜见人,不愿意终身碌碌而过,趁我们不备自杀,孙儿和师父均未料及,是以未能阻止。”勾践看了看伍封,伍封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勾践先前已经听过士卒说过颜不疑自杀之事,只不过士卒离得远了,未知详情,此刻听鹿郢这么说,怔了良久,拭泪道:“以不疑的脾性,谁能料到他竟会自杀?这事不怪你们,换了寡人在旁,也不能阻止。唉,寡人这儿子就权当没生过吧。”越王后对颜不疑本来没甚好感,命人稍备饭肴,请伍封和楚月儿用了些饭食。 勾践道:“龙伯和月公主为议和罢军之事而来,今日寡人心绪已乱,只好委曲龙伯和月公主休息一日,明日再议。龙伯想出城回营也可,想离在城中也可。”伍封心道:“城中要办丧事,我们离来无趣,还是先回去的好。”遂道:“既然如此,为免我们营中误会,我们先出城去,等明日再来,大王好生休息吧。” 二人告辞出城,鹿郢将他们送到城门方止。 回到营中,齐平公等人问起,伍封道略略说起城中变故,含糊说道:“颜不疑谋逆事败,眼下死了,勾践自然有些伤心,今日便不好谈罢军议和之事,明日我们入城再谈。”田盘点头道:“甚好,这颜不疑十分可怕,今日终于死了,我们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伍封心道:“这怕小鹿之可怕更胜过颜不疑。” 齐平公见伍封二人一夜未睡,让他们去休息,自己设宴款得楚惠王等人不提。 回到寝帐之中,楚月儿见伍封抑郁不乐,问起来,伍封悄悄将鹿郢杀死颜不疑的事说了,楚月儿惊道:“这个小鹿儿好生可怕,想不到竟会如此,当日他在府上之时,稳重少言,可不是这样子。看来都是支离益、颜不疑和勾践之故,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鹿儿可将他们的狡诈狠毒学得十足十!”伍封苦笑道:“或是如此,不过小鹿儿这性子变得也大。当日他沉默寡言,如今却是言辞便结,只怕这个不是能向人学来。我倒疑心他从一开始便存心扮成少言寡语的样子,连柔儿也被他瞒过。”这么说着,与楚月儿对视一眼,心中均是暗惊,若真是如此,这鹿郢的城府也未免太深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伍封将鱼儿、鲍兴、石朗、圉公阳等人叫来,问起鱼儿的婚事,庖丁刀笑道:“大小姐的婚事全由君夫人做主,小人们可插不上手去,眼下文礼早定,只得定下婚期便成了。”伍封点头道:“若定下婚期,我亲送鱼儿到楚国去。”圉公阳道:“这个却不用龙伯忙了,楚王说大丈夫行事不必太过拘谨,何人楚王之婚事向来依人而异,这婚礼便定在军中,等和议一成,越人撤军之后,便与军中成礼,也不劳龙伯千里送女。”伍封点头道:“楚王军中纳夫人早有先例,也未尝不可,好在郑、燕、鲁、中山均有人在,这婚礼必然热闹之极。” 他让众人退下,自与楚月儿休息,侍女解衣之时,伍封想起一事来,问道:“是了,月儿可次问过,越王后怎么赶到徐州来?楚军收拾江淮之地,王后没受阻碍么?”楚月儿道:“范相国离营之后,派人回姑苏给王后送了封信,说是越军势危,勾践固执不肯退兵,眼见败象已露,请王后速赶来军中劝勾践退兵。勾践一生只听越王后和范相国二人的言语,越王后平生也最服范相国,见范相国竟然被迫弃越而走,便知道军中大有内情,遂星夜赶来,入齐境时便听闻越军已败,才到徐州去。途中虽遇楚兵,但楚兵并未封锁南北之道,放了他们北上。”伍封点头道:“范相国天下智士,如此走了,确是越人之失。”他将颜不疑传功给鹿郢、鹿郢杀他的事悄悄告诉楚月儿,楚月儿大为惊诧,不住摇头。 次日用过早饭,伍封与楚月儿带着石朗、鲍兴和十个铁勇再入徐州。城上将士想是早已经得了勾践的旨意,见伍封到城下便主动开城,放了众人入城。众人赶往官署,还在署外之时,便听署门处人声沸腾,二三百将士正拥在署外,大声喧哗。 伍封大感愕然,问带路道的越将时,那越将叹了口气,道:“自从越人文大夫、陈将军被杀,范相国出走,士卒怨意渐生。再将上越军大败,伤亡大半,不免气沮烦燥。这些天王子不疑倒行逆施,士卒恨之入骨,本来王子不疑死了便罢,谁知道昨日大王竟为王子不疑设帐祭奠,命将士叩拜,这便激起将士之怒来。若不是王子不疑,我们也不会全军大败,故乡兄弟生离死别。是以士卒忿恨,涌在官署前喧闹不休。起初只十余人,后来人便多了,先前还没这么多人。” 伍封等人心中吃惊,越人之败说起来与颜不疑有关,但尽皆归疚在他身上也非实情。但越人将士大败而逃,伤亡无数,一口怨气自是要觅人发泄,颜不疑谋逆犯上,自然成了大家怨恨之对象。勾践一世英明,怎么此刻还能公私不分,为颜不疑设帐祭奠、更令三军叩拜?这岂非公然赞许犯上有理?也怪不得众将士也敢来署前喧闹了。 伍封见群情激昂,寻思稍一不慎,只怕越人内斗便起,自己一行人议和而没,若无端端卷入,岂非是无妄之灾,当下传令暂避一旁,暂不进官署。这时一小队越卒由侧旁过来,为首之人向伍封行礼道:“王孙闻说龙伯入城,眼下事情颇为复杂,不敢请龙伯进官署,让小人等护送龙伯在署旁的这座院子暂歇。” 伍封道:“王孙十分仔细,如此甚好。”这院子便在官署旁十余步处,与官署只有一道之格,众人入了这院子,越卒不知从何处觅了些竹草薄席铺在院中,又生了两堆大火,请众人坐下,他们再守在院墙四周,以防不测。 此时外面越闹越烈,伍封心道:“勾践纵然爱子心切,千不合万不该公然为颜不疑设帐,激将士之怒。唉,这人莫非真是老胡涂了?”伍封摇头站起身,向院墙外看去。这院墙只有六尺多高,伍封身高一丈,目力又佳,这么放眼看去,将官署前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 眼见群情激昂,这个鹿郢由官署内走出来,大声道:“各位兄弟稍安勿燥,请听在下一言。”他说了数遍,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鹿郢道:“越军新败,眼下大军围城,我们正该合力抗敌才是,不可自生祸乱,否则敌军大军攻城,我们皆死无葬身之地了。是以还请各位先回营去,以免我越人尽数葬身异乡。” 一个小将大声道:“王孙之言虽有道理,但王子不疑倒行逆施,要我等向他叩拜,委实心有不甘。”鹿郢拭泪道:“先父虽有罪责,然而也曾有功于国,但他谋逆犯上,的确不宜公然致祭。在下已经劝过王爷爷,这灵帐即将撤除,只设于在下小帐之中。他毕竟是在下之父,在下每日奉祭,纵然触各位之怒也无可奈何了,只盼各位体谅一二,何人无生身父母呢?”一人赞道:“王孙果然是仁厚孝顺之人!王孙如果不祭生父,反让人瞧不起了。” 忽有一人冷笑道:“其实我们越军之败,罪责岂在王子不疑一人身上?陈将军被杀固然是王子不疑所为,然而文大夫被赐死、范相国被迫出走,却是因大王而起。要在文大夫、范相国在,我们怎会惨败龙口、退守徐州?”这人言语犀利,将罪责直指在勾践身上,他身旁数人出声附合,周围众军士不住点头,均觉此言甚是。伍封听在耳中,觉得这口音似乎有些耳熟,循声向那大群士卒间看过去,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何人说话。 鹿郢道:“这个……这中间必有些缘由,但大王终是大王,身为臣属,不可胡乱指责。”那人嘿了一声,道:“当日夫差杀忠臣、用谗臣,乃至国亡,大王如今年纪高大了,也是这般。若是如此下去,不消龙伯引军杀来,我们越国恐怕会自取灭亡了。” 众士卒道:“正是,正是。”伍封心道:“这人言辞了得,能说会道,寻常士卒之中,怎会有如此人物?”这时见到说话那人,见是个矮小粗豪的汉子,满脸胡须,将脸遮了大半,每一说话,周围便有十数人附合。伍封觉得此人身形颇熟,一时辨不出这是何人。 楚月儿在伍封耳边悄悄说道:“夫君,这人是田逆!”伍封吃了一惊,细看时,见那人虽然故意籍须发掩饰了容颜,但身形语音,是确是田逆。伍封怔了怔,小声道:“原来田逆投奔了越人,为何一直未见?”他看着田逆,见他正盯着鹿郢,再看鹿郢时,又见他借拭泪之际,向田逆瞟了一言,微微点头。 伍封心头一震,向楚月儿看过去,此时楚月儿也看过来,二人都是脸露苦笑,此刻他们终于明白,原来田逆离齐之后,必是投奔了越国,却被鹿郢收下了。田逆在人群中出言煽动士卒,乃是鹿郢故意让他所为,今日之事,想来全是鹿郢暗中策动指示,其目的自然是要迫勾践将王位让给他。 果然听鹿郢问道:“各位兄弟究竟想如何才好?”田逆大声道:“王孙仁厚爱民,勇猛过人,众所周知,便请大王将王位让给王孙,我等奉王孙为主,是和是战,再与齐军周旋。”这时他身旁十余人大声附合道:“正是,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大王退位,王孙为王!” 众士卒都跟着大叫:“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声音越来越大,鹿郢摆手道:“眼下大王春秋正盛,在下年幼无知,更兼先父曾有大过失,各位切不可这么说。”这时便听官署内侍卫大声道:“大王驾到!”众士卒的声音立时小了许多。 这时勾践和越王后由官署内出来,勾践仿佛又年老了许多,眼光向众人扫过去,众士卒立时变得鸦雀无声,可见勾践当了数十年越王,王者之威严早已经深入人心,无人不惧。 越王后怒喝道:“众人身为越人,竟敢迫王退位,是何道理?”勾践叹了口气,摆手道:“寡人若是让位给小鹿,便能宽解众人之心?”众士卒不敢说话。勾践道:“陈音文种之死、范相国之出走,我军之败,寡人的确有大过失。如今我们越军大卜伤亡于齐国,后方江淮之地被楚军侵掠,进退两难。此战使越国损伤甚著,日后不论是战是和,都要将士齐心。今众人不再服寡人,与国大为不利。” 鹿郢道:“王爷爷,众将士只是一时气恼之语,不可当真,今日之事权当未曾有过……”,这时田逆在人群中道:“今日大王如不退位,我们回国之后,这官署前数百人只怕都会灭家杀头。”众将士迫于勾践之威,本来有些人心萌退意,忽闻此言,人人都是心内一惊,寻思今日众人在此地逼大王退位,事情若不成,回国之后诸事安定,难保大王不会追究今日之事,抄家灭族大有可能。 众将士立时又起哄道:“大王退位,王孙为王!”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 勾践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寡人便只好将王位让给小鹿,只盼……”,鹿郢跪倒流涕道:“王爷爷切不可如此。若是王爷爷让位,天下之人必以为孙儿是个谋逆篡位之徒,越国颜面也有损。” 众将士见鹿郢反复逊让,更觉此人仁厚,那“大王退位、王孙为王”的呼声便响亮了许多。越王后见今日之事如果不遂众将士的心意,只怕最终会酿成兵戈相交之局,长叹一声,道:“不如这么着,大王这些日子也累着了,便休息些日子,暂将兵权政事交小鹿打理,命小鹿为假王,权摄王事。如此一来,既不损越国和大王颜面,小鹿也不负篡逆之名,如此可好?”她心想,鹿郢暂摄王事毕竟不是正式为王,勾践仍是一国之主,随时可将权政之事收回,勾践自然也明白此中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 众士卒大都是些粗人,不明其中分别,尽道:“大王英明,正该如此。”鹿郢逊谢良久,道:“既是如此,孙儿便代王爷爷处理些俗务,如有不明之事,还是要王爷爷处置。”勾践点头道:“好。”他看了看众将士,见大家并无退的意思,略一沉吟,明白将士之意,遂由腰间解下那口“属镂”剑来,交给鹿郢,道:“小鹿,此剑便交给你,吴越之地上下臣属、三军将士均由你任意处置,吴越之地的山川河岳、沧海桑田均是你掌上之物。” 鹿郢双手举过头顶,接下宝剑。勾践亲手扶他起来,将宝剑替他佩在腰间。众将士这才欢声雷动,附身下拜。鹿郢道:“各位请退回本营,是战是和,数日之内便见分晓。” 众将士渐渐退散,鹿郢先送勾践和越王后入了官署,再来见伍封等人,请他们入官署议事,伍封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原想责备他行事诡诈,旋又想起东郭子华临终之托,只是心里叹气。按理说鹿郢身为假王,自己应当为他高兴才对,可心里只觉寒凉,实在无喜悦之意。 鹿郢见伍封默然无语,也不好说甚么,请伍封上堂与勾践和越王后相见后,以安抚士卒为名,托故告辞。 伍封与勾践面面相觑,勾践苦笑道:“今日之事,倒让龙伯见笑了。”伍封道:“唉,这事当真不好置评,在下无话可说。”越王后也大为烦闷,命人设宴款待使者,既然勾践将权事交付给鹿郢,这议和之事自然要鹿郢在城才好谈,勾践此刻也只能陪伍封饮酒,说些闲话而已。 不料这一饮便是大半日,直到黄昏之时,鹿郢才匆匆赶来。他先向众人告罪,这才入座,道:“寡人此刻方能偷闲,师父和王爷爷勿怪。”伍封见他自己称呼也改了,颇觉突兀。本来“假王”即是代理之王,自称“寡人”也不算谮称,只是伍封听在耳中,总觉得十分不顺。 勾践听这“寡人”也觉不大自然,随口问道:“小鹿忙些什么?”鹿郢道:“如今三军士气低迷,寡人忙于整顿甲兵,严肃军纪。三军将佐多有所失,是以寡人更换了他人,重编军伍。”勾践吃了一惊,问道:“你将军中将佐都换了人?”鹿郢点头道:“正是,不仅是三军将佐,这些侍卫寡人也尽数换了。” 勾践脸色微变,嘿了一声,道:“小鹿这手段好生厉害!”鹿郢笑道:“师父昔日曾教过寡人,兵者,政之所依,天下政事只是‘强权’二字,寡人若不能整肃兵革,便不能指挥越人,只要三军在手,将士如臂使指,何事不可为之?”伍封苦笑道:“原来你整天便为这事忙碌。” 鹿郢向众人敬了一爵酒,道:“师父前来议和,未知有何安排?”伍封道:“眼下两军战局已定,如果再战,胜负之数可以预料。我不愿见将士再有伤亡,便想双方罢兵,越人退回本国去。”鹿郢道:“这么轻易便许越人退兵?”伍封道:“当然还有些许条件,譬如越国所占齐鲁之地固然要归还,江淮之地也须割给楚国——本来这是就吴国旧地,非越人之境,再说楚人已经占据江淮,越国要从其手上取来,只怕也不大容易。我们所擒之俘,越人便交还越国,但吴人、东夷人却由齐、楚、燕、郑、中山分得。至于晋、宋、卫三国,已经分别割地偿物,不必理会。” 鹿郢皱眉道:“如此说来,越人岂非所失奇多?”伍封道:“大凡战事,必有损益,小鹿自然知道。”勾践摇头道:“如此一来,越国颜面尽失,日后还怎能见人?”鹿郢道:“王爷爷说得是。” 伍封道:“这并非私事,我也无法通融。不过我预先想过,只要我们谈妥退兵条件,便请天使来主持和议,眼下天使已在城外,另外,越人灭吴北上,泗上诸国尽为臣服,天使将授越王为‘东方之伯’,许为东方各国之霸主,如此一来,足以保全越国的颜面了。” 勾践道:“唔,这倒稍好些。”鹿郢却摇头道:“如此越人决不能接受。”伍封愕然道:“小鹿不是想与我们再决一战吧?如今越人新败,晋、宋、卫三国之兵已退,后方江淮之地已落入楚人之手,越人困守徐州、琅琊两座孤城,而我方有齐、楚、郑、燕、鲁、中山六国联军,锐气正盛,胜负之数可想而知。” 鹿郢笑道:“鲁国和中山之军有直如无,而齐、楚、郑、燕四国士卒虽然人数甚众,但天寒地冻,用兵不易,四国未必心齐,再说齐国经战许久,粮草也未必足够。徐州、琅琊城高池深,越国将士正欲抱仇,所谓哀兵必胜,若真要战时,师父未必能顺利获胜。”伍封心道:“小鹿好生了得,今日才看出他的真本事来!”道:“话虽这么说,毕竟越人太少,再说越人后地已失,无以补给,徐州、琅琊之粮更是不足,若说两军之窘,越人更为艰难。小鹿,实不相瞒,这徐州、琅琊在我眼中,并不算如何难攻,我若要破城,最多三日而已,到时候越人玉石俱焚,又何苦来哉?” 勾践和越王后面上变色,鹿郢点头道:“师父的本事寡人见得多了,真要破城,师父何用三日,只一日便够了。话说回来,师父体恤百姓士卒,是以不愿意破城攻杀,否则又何必让出许多条件来议和呢?师父,寡人初掌越政,便要如此割地退让,这面子可下不来,师父不是趁心要让徒儿丢这面子吧?” 伍封听他几句“师父”一叫,立时心软,道:“那么依小鹿之见,如何才能退兵?”鹿郢道:“上面的条件均可接受,唯有一点寡人稍有异议,就是那座琅琊城。王爷爷前不久才迁越都于琅琊,如今只守月间便将国都还给人,实在是不成样子。不如这座琅琊城仍然暂交越国,师父以为如何?”伍封不悦道:“琅琊乃齐国重地,若是仍归越国,岂非如国中有国?早晚必成齐国心腹大患,此事万万不可。” 鹿郢道:“师父莫要误会,寡人还有计较。这琅琊虽然仍归越国,但此城四门,三门交齐国执守,越人在城内不驻兵,不设昭穆之庙,只建王宫一处,侍卫、宫女、寺人各五十人,守门士卒二人人,如此便不算齐国之患了吧?”伍封愕然道:“如此之城,越国要来何用?” 鹿郢微笑道:“既是都城,便不宜常迁。王爷爷是越国之主,迁都于此,自然要与王后在城内王宫住着,以东方之伯的身份镇抚各国,寡人自带大军回吴越,如此便好办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强要琅琊便是为了安置勾践夫妇,如此一来,他在吴越之地为王为尊,勾践夫妇便如同被放逐在琅琊一般,守着一百多人当他的空头越王和东方之伯。 勾践勃然怒道:“小鹿,这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你想将我夫妇弃于琅琊?”鹿郢道:“孙儿怎敢?琅琊地处海边,风景绝佳,孙儿也会时时带人来拜见的。”他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是不可能的,须知到琅琊与吴越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齐、鲁之地和楚人的江淮,除了海上之途,陆路不可能方便往来。海上之途又辛苦,再加上越人的舟楫不如吴国和楚国,眼下吴国灭了,三艘余皇归于伍封,越人暂时也造不出能涉大海的舟楫来。 伍封也觉此举太过残忍了些,摇头道:“琅琊之事,我可不能擅自做主。”鹿郢笑道:“此事寡人日间派了使者到齐营,与齐侯、田恒和田盘商谈——”,伍封道:“田相怎在营中?”鹿郢道:“这个师父可不知道了,今日午间田恒由临淄赶到了齐营,不过师父已经入了城,是以暂未知道。”伍封点了点头,鹿郢道:“齐侯和田氏父子均已经答允,愿将琅琊暂交越国,仍为越都,作为王爷爷和王后的居城,还命司空闾申兼任亲越大夫,把守琅琊的其余三门。” 伍封不敢相信,道:“这事我还得问过寡君,才知道实情如何。”鹿郢道:“师父也不必忙,待晚间回去,问过齐侯便知道。”伍封心道:“若真是如此,必是田氏父子急于退兵,让国君答应。”叹了口气,起身告辞,勾践和越王后起身相送,这时几个侍卫进来,手按剑柄站在勾践和越王后身边,勾践看了看这几个侍卫,认出都是鹿郢的亲兵,苦笑摇头,向越王后使了个眼色,颓然坐下,心想从今往后,便要永远被人这么监视着了。 鹿郢道:“王爷爷稍坐,孙儿去送师父就行了。”他一路将伍封送到城门处,见伍封沉默不语,问道:“师父是否觉得小鹿行事太过性急了?”伍封心道:“你岂只是性急而已?”苦笑道:“我的确未曾想到。”鹿郢道:“小鹿身份颇不寻常,只怕夜长梦多,所谓事急从权,师父应该是知道了。”伍封点头道:“这个我理会得。你放心,我既答应了故人,只要你多行仁政,你这越王之位便稳如泰山。”他这么说,其实是告诉鹿郢绝不会将鹿郢的身份透露给其他人。 鹿郢道:“多谢师父。唉,若是姑姑在世,定会为小鹿高兴。”伍封心中一酸,心道:“如果柔儿在世,见你变成这样子,必然会心痛无比。”出城之时,伍封淡淡地道:“田逆今日立了大功,小鹿必然会重加赏赐吧?”鹿郢面色尴尬,这才知道今日之事早已经被师父看穿了,只不过未说破而已。 伍封也不等他回答,与众人径自回营。途中鲍兴不住摇头,道:“唉,这小鹿儿可不像以往的小鹿儿了,厉害得紧,小兴儿与他在一起,总觉十分紧张。” 回营之后,伍封直往齐平公营帐,入到帐中,正见到齐平公、田恒、田盘、田貂儿在一起饮酒。伍封还未及说话,田恒笑着站起来,道:“哈哈,我们齐国的大英雄回来了。本相在临淄时,每日听到龙伯的事迹,既佩服又羡慕,此番若非龙伯,齐国危矣!”伍封苦笑道:“我军伤亡甚重,眼下越人还未退,何以为功?”田恒笑道:“无非是琅琊一城而已,况且越人在城内并不驻兵,何足道哉?只要许下越人这城,他们便会退去。”伍封道:“原来越人真的派人来商议此事。” 齐平公道:“今日越使前来,说起这事,还是封儿必不会答应,早晚齐越之间早生兵革,田相见越人并不在城中驻兵,便答应了。怎么,这事有不妥么?”伍封道:“既然越人不驻兵,倒没甚大碍,这是这么一来,琅琊如同国中之国,形势古怪。”田盘笑道:“这是小事,小事,无伤大雅便行了。”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明日便请国君和天使到徐州去,与越人立盟退兵。”齐平公道:“好极。” 田恒道:“龙伯忠心为国,本相甚是钦佩。眼下公事说完来,龙伯请来饮几爵。”他上前挽着伍封的手臂,让田盘移开席,将伍封扯到身边席上坐下,田貂儿便宫女取酒具菜肴上来,服侍伍封饮酒。 伍封饮了一爵酒,见田恒笑吟吟看着他,随口道:“相国今日似乎心情甚好。”田恒笑道:“明日便要修和罢兵,这可是件大喜事。不过本相还有件喜事,上月有个小妾替本相生了一女,此女虽幼,但修眉俊目,精灵无比,委实是个美人胎子,活脱脱如同燕儿幼时的样子,本相极之喜爱,若不是怕冻着她,早将她抱来了。” 伍封听他提起田燕儿,心中酸楚,寻思:“你辟大室,养姬人,这些年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名头上的子女了!”拱手道:“相国又添千金,恭喜恭喜。”田恒道:“本相一生有几件憾事,其一便是将燕儿远嫁晋国,令她早亡,唉!当初貂儿也曾提过,是否与赵氏断了婚事,将燕儿嫁给龙伯,本相怕惹出祸患,终未能决。” 伍封心下怅然,向田貂儿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还有过这事。”田恒道:“上月本相见这新生的女儿,忽地有个主意,想将此女许嫁给龙伯为妾,一来填补本相心中之憾,二来我们亲上加亲,共辅国君,于公于私均大有好处。” 众人都吃一惊,伍封愕然道:“这个怎么合适?在下这年纪大令爱二十多岁,年岁太过悬殊,再说相国之女怎能与人为妾?相国必是说笑。”田恒摇头道:“本相并非说笑,男长女幼本是常事,本相的小妾与本相年岁相差四十岁的也有,何足为怪?再说了,此女是本相庶出,未必定要嫁给他人为嫡妻。龙伯当世英雄,名震天下,此女能嫁龙伯还是高攀了。” 伍封不住摇头,道:“在下已有三妻四妾,自从娶了王姬之后,便决意不再纳妾了。”田恒不悦道:“这么说来,龙伯是看不是我这女儿了?”伍封苦笑道:“非也非也。” 田恒要将新生的女儿许嫁伍封之事,连田盘和田貂儿也是头一次听说,大感惊愕,但他们是聪明之人,明白父亲这是想笼络伍封,将两家结为一家,也免得两家日后兵戈相向,单看伍封败支离益、大破越军,便知道这人万万惹不得。只是田恒这女儿实在太小了,此刻便订下十几二十年后的亲事,也忒早了些,怪不得伍封不肯答应。 齐平公见伍封执意不从,怕他与田恒因此吵闹起来,哈哈笑着打圆场,道:“这其实是件好事,二位不如听寡人一言。”伍封和田恒都道:“国君请吩咐。”齐平公道:“田伍两家是齐国之柱石,能结为至亲当然是件大好事,既利于两家,又利于国事。只是田相这女儿才一个月大小,似乎也太过年幼了。再说这辈份也不合适啊,貂儿是田相长女,却是封儿的外母,幼女若嫁给封儿,封儿日后唤貂儿为外母好还是姊姊好?” 众人心道:“这也说得是。”齐平公道:“年纪的差别倒不甚要紧,貂儿比寡人也小了二十岁,似乎也没见不妥。依寡人之见,田相若要与封儿结亲,便须在孙儿辈中觅人才对。封儿是天子的妹婿,身份与众不同,是以要嫁封儿为妾,未必要是嫡出,但一定要是嫡长之房所生的女儿,这样才算尊重。” 田盘面色微红,伍封知道齐平公是代自己婉言相拒,苦笑道:“这么说来,非得大司马奋勇不可了,劳烦大司马尽早生下一女嫁给在下,否则我们便违了国君之意,大为不忠。”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起来,田恒哈哈大笑,道:“这事的确是本相太性急了,没想到辈份问题。虽然列国亲娶辈份不十分要紧,但貂儿与幼女是嫡亲姊妹,的确不合适。呵呵,这就要看盘儿的了。”田盘满脸苦笑,只能道:“是是是。” 此事说过了,田恒恍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笑吟吟与伍封饮酒说笑,问些军中之事,伍封顺便将勾践立鹿郢为假王之事说了,众人也不知道其中大有缘由,还以为勾践兵败羞惭,才会让位于爱孙。 饮至半夜,伍封才告辞回帐,入到帐中,楚月儿替他卸甲解剑,道:“先前小鹿儿派人送了个礼盒来给夫君,在小阳处放着,还未曾看。”伍封顺口道:“叫小阳拿来看看。”圉公阳抱着礼盒进来,将礼盒放在案上打开,惊呼一声,倒退数步。 伍封和楚月儿瞥眼看时,见盒中赫然是一颗首级。楚月儿扭过头,皱眉道:“小鹿儿搞什么名堂?”伍封细看了看,道:“这是田逆。嘿,我顺口提了一句,小鹿儿便把田逆杀了,将首级送来给我。” 楚月儿道:“田逆今日可为小鹿儿立了大功啊。”伍封叹道:“他知道田逆是我们的仇人,怕我责怪,是以杀了他。唉,小鹿儿行事之果断狠毒,不在颜不疑之下。这个徒儿我们以前可看走眼了。”让圉公阳将礼盒封好,悄悄觅个地方埋掉。 第二天早间,伍封请来齐平公和姬介,带着三百士卒,往徐州议和。鹿郢早在城门外相迎,他今日装束也变了,身着王服,头戴冕冠,腰悬着“属镂”长剑,身后四个精壮的贴身寺人,一个捧着那口“大梦刀”,一个扛着一条精铁长矛,还有两人执着两面大旗,分别写着“越王”和“鹿郢”字样。身后二三百侍卫排成两行,王者威仪果然不同凡响。 鹿郢亲自为伍封挽车,扶伍封下车,再上前向姬介和齐平公施礼,道:“天使与齐侯亲来,寡人真是面上生辉。王爷爷卧病,只好由寡人代受天子之诏。”客套了几句,将众人迎入城中。城中早已经连夜立了个高台,本来这高台应用土筑,或是因时间仓悴,不及垒土,这高台是粗木、厚板加残破兵车堆成,好在还算稳固。 姬介先上了台,颂完天子之诏,然后鹿郢登上台去,代受彤弓大旆,得到东方之伯的称号,接着齐平公又登台,与鹿郢立盟为誓,互相罢兵,永不相害。其中礼事甚多,不一而足。礼事完毕,鹿郢在官署设宴,款得众人。 席上齐平公道:“大王英雄年少,列国少有,日后我们齐越两国永世盟好,诚两国之民的幸事也。”鹿郢道:“诚如齐侯之言。”姬介道:“越子今为东方之伯,当为天子镇抚东方,使诸国和睦,百姓安宁,此天子之愿。”鹿郢点头道:“寡人自会守誓,决不会乱发兵戈。”伍封问道:“未知大王何时退兵?”鹿郢道:“师父放心,寡人今日先派百人星夜送王爷爷入琅琊之都,明日午时之前,大军必退。”伍封点了点头。 饮了些时,众人告辞,鹿郢送到城下方回。 伍封耽心有何变故,让鲍兴、石朗和石芸各带少许士卒,分东、西、北三个方向打探消息。果然过不多时,鹿郢派了一百人、轻车数十乘急赶往琅琊,队中打着勾践的旗号,中间王舆中的确是勾践和越王后。 伍封心道:“勾践一世枭雄,怎会甘心被放逐孤城?”虽然鹿郢兵权在握,为人又有城府,但勾践绝非常人,寻常威逼利诱对他无用,也不知道鹿郢用了什么手段,使得勾践乖乖往琅琊而去。 楚惠王、郑声公、姬克见和议已成,都赶来相贺,商议诸国退兵之事。伍封忙了一日,晚间入帐,侍女服侍盥洗之后,伍封还未有睡意,扯着楚月儿说话。没说几句,楚月儿眉头轻扬,问道:“是谁?”伍封也听有帐外有异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闪入帐来,身手奇快,二人吃了一惊。 那人道:“师父、小夫人,是徒儿鹿郢!”楚月儿赞道:“小鹿儿如今之身手比颜不疑还要高明,委实了得,如此来去,营中想必无人察觉。”鹿郢苦笑道:“这都是颜不疑传功所赐,并非徒儿苦练所至。”楚月儿点头道:“眼下你如此厉害,除了夫君和我外,只怕无人能敌,你若能善用这身本事,便不负了夫君和柔姊姊对你的厚望。”鹿郢对楚月儿向来十分敬重,点头道:“小鹿儿谨受教。” 伍封让他坐下,命侍女取酒肴来,三人小饮说话。伍封问道:“你是大忙之人,怎有暇连夜赶来?”鹿郢叹道:“徒儿明日便要带大军回国,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师父和小夫人,思及旧日恩义,辗转难眠,遂悄悄赶来,无人知道。”伍封点头道:“难得你有此心。” 鹿郢道:“徒儿近来之所做所为,大违师父平日的教诲,师父想是因此有些不悦。”伍封叹了口气,道:“你也有你的难处,师父并非不知道。”鹿郢道:“自从在漠北得知身世之后,小鹿儿便多了许多心事。此后每日与勾践、颜不疑周旋,心下总是忐忑不安,唯恐有一日身份泄露,大祸临头。若非如此,徒儿也不会用这些卑鄙无耻的手段,篡夺王位。唉,勾践精明厉害,徒儿在他身边多一日,便多一分耽心。” 伍封心忖这也是实情,换了自己也会心不自安,早生打算,问道:“以勾践之智,当不至于公然为颜不疑设帐祭奠,是否也是你的计谋?”鹿郢点头道:“是我曾勾践伤痛心乱之时,劝勾践设帐,他还道我孝心格天,大加赞许。至于令众将拜祭,却是我让人假传勾践的军令,再让亲信散布怨言,故意激起士卒生乱。”伍封点头道:“勾践自持身份,自然不会为此辨解,免得人小瞧了他。再说他一直以为你是他孙子,出了事也不能往孙子身上推脱。” 鹿郢道:“幸好一切如徒儿所料,乃至诸事顺遂。”伍封问道:“勾践是个厉害人物,他怎么甘心到琅琊去?”鹿郢微笑道:“勾践还有一子,因颜不疑之谋被勾践逐到越南。我对勾践说,只要他和王后安心在琅琊养老,这位王叔便会长命百岁,富贵荣华。勾践毕竟年老了,他刚死一子,自不能让剩余一子也死于非命,只好与王后乖乖去琅琊了。再说他使越军大败,又被将士逼着退位,也无甚颜面再见越人。” 楚月儿见鹿郢敢作敢为,将自己这些诡计公然说出,不以为耻,想起东郭子华也是如此,叹道:“小鹿儿这性子,倒颇像令母。” 伍封想起东郭子华来,道:“令母临终相托,要我照顾于你。你的身手了得,智谋又高明,连勾践也被你逼走了,天下也无甚么人能伤害你,更兼你已是越王,我也大可以放心了。”鹿郢惭愧道:“师父过奖了,徒儿这点本事,不及师父万一。” 伍封道:“除了我和月儿外,能伤你者还有一人。你可要小心。”鹿郢吃了一惊,道:“未知此人是谁?”伍封盯着他缓缓道:“这人便是你自己。”鹿郢愕然不解,问道:“师父请指教。” 伍封道:“精于剑者,往往为剑所伤;善于泳者,常常溺死于水;多行奸谋者,时有奸谋害之。勾践之所以有今日之结局,并非他无勇无谋,但他最大的弊处,便是多疑。人与人相处全在于信,信人则为人所信,爱人则为人所爱,多疑之人,疑之者便多。若非他多疑,范相国如此忠义之士便不会避祸而走,若非他多疑,你又怎么心不自安,急于设谋害之?人不可无计,但仅限于计事,不可用来计人。你为人不够坦荡,若待人接物也用计谋手段,便不能得到臣下的诚爱,万一哪天有人怕极了你,便会害你。人有千虑,终有一失,或者这一失便会使你身手异处。” 鹿郢额上沁出冷汗,道:“师父说得是,徒儿记住了。”伍封道:“善待百姓、多施仁政、不轻动兵革、不胡乱杀人,你若能做到这四点,便是仁君贤王,必被后世人所敬重。须记住这越王之位,本非你所有,你能得之,是上天对你的厚赐,是以要小心守住此位。”鹿郢不住点头,道:“唉,凡事皆有天定,日后之事当真是祸福难料。” 伍封见他满头大汗、神色凝重,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其实越王之位原是古越人所有,被勾践祖上夺来。他们本是篡位,而你从勾践处夺来,也不算违了天意。是了,我有一物给你,你有此物,这越王之位便名正言顺,大可心安。”他让楚月儿将那块古越人送他的越王之印取来,交给鹿郢,道:“此印才是真正的越王之印,我在海外遇见古越王的后裔,他送了给我,今日我便送给你。” 鹿郢双手接过,大喜道:“多谢师父。”伍封道:“你也不必谢我,我由古越人处得到此印之事,我也不知道会有今日之事,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送给你这个越王。如今看来,或者这真是天意吧。”鹿郢由袖中取出一个绿色药盒来交给伍封,道:“士卒收敛条桑的尸首时,取来此物,徒儿看像是什么毒物。小夫人精研毒物之学,可拿去研看。” 伍封接过笑道:“这必是‘岁断’,是一种定时毒发的药物,唉,也不知道计然是怎生研制出来。”他揭开药盒看了看,楚月儿嗅了嗅药气,惊道:“嗯,这真是‘岁断’,计然的竹简上有载,此乃剧毒,不能化解,只能以药物镇住毒性,中此毒者须每年服一次镇毒之药,否则毒发肠断。咦,夫君怎么知道?”伍封笑道:“我听条桑说过。嗯,天色已晚,小鹿身为越王,离城太久恐为人所觉,到时侯城中人不知道有何变故,必会生乱,还是尽早回去吧。” 鹿郢将古越王印揣入怀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向伍封和楚月儿拜了四拜,道:“今日一别,再见颇难。日后师父和小夫人如此有暇,请来越国一叙,徒儿必恭敬受教,无论如何,小鹿对师父和小夫人的敬爱之心,永远不变。”伍封顺手将药盒塞入怀中,将鹿郢扶起来。 鹿郢走后,伍封怅然良久,也不知道鹿郢日后究竟会有何结局。 次日午间,越人大军由徐州南门出城,往南而发,行军极速。伍封派人沿途打探,到第五日时,越人已经尽数过了淮水,第十日过江,尽数回到旧吴之地去了。 这十日间齐军入了徐州,为楚惠王和鱼儿完婚。二者一个是大国之君,一个是伍封的女儿,又有齐平公和田貂儿亲自主持,再加上姬介、郑声公、姬克、柳下惠、柳下跖等大有身份之人参与婚礼,早惊动了泗上诸小国,齐齐派人来贺,弄得十分热闹。 伍封和楚月儿自然是忙碌之极,婚礼完后,姬介先行告辞,齐平公整备了数车礼物,再加上晋人送来的三车物品,一齐交给姬介,姬介向伍封辞行走后,姬克也来告辞,他将姬非放入囚车,燕军解押着大批俘获北去。 次日郑声公与胡姬也向伍封告辞,胡姬道:“早该来与龙伯多聚一聚,但龙伯这些日子不是议和便是嫁女,委实太忙,胡姬不敢来打搅。”伍封笑道:“君夫人客气了。未知道君夫人是否与族中通过消息,在下与令兄答里奇狼主数年未见,不知道现在可好?”胡姬笑道:“龙伯有心,家兄甚是康健,偶尔也派人来。当年龙伯在北地化解楼烦与东胡的战事,如此两族通婚不绝,十分和睦,全是因龙伯而起。” 伍封道:“胡人豪爽,远胜过中原人,在下便喜欢胡人这性子。”胡姬道:“是了,鄙族有个叫善阿卢的家伙,带了些族人逃逸在外,四下抢掠,甚是可恶。听说这人四处宣扬,要杀龙伯为其兄楼无烦报仇,龙伯要留心这人。”伍封笑道:“在下自会小心。”郑声公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这个善阿卢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能比勾践、支离益厉害?如此小贼,龙伯弹弹手指便轻易打发了。” 郑军走后,柳下惠、柳下跖兄弟和招来也来告辞,伍封道:“二哥在中山得意,兄弟倒能放心,只是大哥在鲁国只怕日子不甚好过,三桓势大,君权旁落,大哥是叔孙氏的人,偏又是个忠君爱国之士,只怕三桓不大喜欢。” 柳下跖道:“兄弟说得对极,我也耽心这事,劝大哥辞官随我到中山去,大哥又不愿意。”柳下惠叹了口气,道:“事在人为,我若走了,寡君只怕日子更难了。”三人苦笑摇头。柳下兄弟与伍封和楚月儿告辞之后,柳下跖引着招来回中山,柳下惠自回鲁国不提。 楚惠王和鱼儿新婚,在徐州多待了数日,夫妻双双向伍封和楚月儿辞行。伍封盯瞩鱼儿:“鱼儿,楚国之俗与扶桑不同,你不可莽撞行事,尤其不可与大王打架。”鱼儿问道:“要是他先打我呢?”伍封见她甚是认真,忍笑道:“大王怎会打你?”楚惠王哈哈大笑:“外父说得对极,鱼儿身手了得,寡人虽然名义上也曾是外父的徒弟,可外父偏心得紧,未教寡人什么本事,寡人可打你不过。”鱼儿笑道:“你国中可有不少将领。”楚惠王摇头道:“他们打架的本事都不如你。”伍封笑道:“我闲时也会到楚国去,大王必不敢欺负你,否则我便去找大王打架了。”楚惠王大笑,众人见他神情,显是爱极了鱼儿,都为鱼儿高兴。 伍封又吩咐那十个随嫁的铁卫,小心照顾好鱼儿。田貂儿想得周到,由宫中挑了宫女寺人各三十各随鱼儿到楚国,她怕鱼儿在楚国人生地不熟气闷,还特地陪嫁了一队歌舞。楚月儿也取了许多好玩的物什给月儿,与伍封一直将楚惠王夫妇送到了齐境边上方回。 众人都走了,齐军这才浩浩荡荡回到临淄,一路上齐唱凯歌,入城之时,百姓拥到大道两旁,欢声雷动。 回临淄之后,伍封回封府暂居,入府后见府中焕然一新,还以为是鲍琴鲍笛所为,问时,才知道他在前方作战时,田恒嫌这府第数年未修,特地使人为他重新修葺了一番。 伍封道:“田相倒是有心。”鲍兴在一旁笑道:“如今龙伯是众所归望,天下人人都想巴结,田相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伍封道:“此战虽胜,可伤亡不少,问表哥、墨爱、小宁儿夫妇、慕元,再加上波儿,唉。” 当日伍封进宫,正好见田恒、田盘与齐平公议事,伍封道:“国君、相国、大司马,眼下战事已毕,我们是否该在牛山设一祭坛,请祝巫为阵亡将士、受难百姓颂祝祈福?”齐平公大声道:“封儿所言极是,寡人正想着这事,还未及与相国商议。”伍封道:“国事烦杂,国君和相国都忙,微臣是个闲人,这事便交给微臣去办好了。”田恒点头道:“这是应该的,应该的,便由龙伯去办吧,需要的金帛三牲,我会使人给你。”伍封道:“既是祭祀,死者为大,微臣想将历年来亡故者不论敌友尽数祭祀,死者有灵,当会助我大齐国运长久。”田恒想着自己那儿子田新来,道:“甚好,便这么办。” 伍封派了若干士卒在牛山筑坛,坛上立大幡四十九面,除了祭祀阵亡将士外,也祭历年来的亡灵,是以除了将阵亡将士的名字尽数刻在小木牌上,还特意将父亲伍子胥、迟迟、叶柔、田燕儿、文种、东皋公、渠公、接舆、白胜、鲍息、鲍宁、小英、慕元、恒善、闾邱明、蝉衣、旋波、移光、南郭子綦、子剑等人的名牌立上,连支离益、董悟、颜不疑、任公子、市南宜僚、朱平漫、计然、东郭子华、夫差、梁婴父、展如、乐灵、田新、夫余贝等人也立了灵牌,甚至连伯嚭也立了一牌。 祭祀之日,伍封亲颂祭文,忆起这些亡者有的是至亲之人,有的是好友手下,有的是长辈,有的是敌人,有的于己有恩,有的于己有仇,更多的是为国赴难者,看着这繁若灿星的灵片,想起自己这一生的恩怨情仇,不禁放声大哭。 周围众人尽皆伏地痛哭,坛下百姓黑压压跪倒四周,一眼望不到尽头。众百姓寻思这位龙伯的确与众不同,其余人得胜回来,如大司马田盘等人,都在讨封赏、划邑地,自以为功高盖世,即便是鲍琴鲍笛也忙着整划邑地,唯有伍封却想着这些亡故之人。 祭祀数日,齐平公、田恒以及齐国大小臣属都来致祭,礼毕之后,巫祝将大小灵牌付之一炬,埋于牛山,这才拆坛。 鲍琴到莱夷岛上将母亲接到临淄,伍封过府拜见,道:“大嫂,眼下田逆、田豹已死,息大哥的仇也算报了大半。”鲍夫人点头道:“这事多亏了兄弟,若不是兄弟支持,小琴、小笛怎会如此出息,我鲍家今日之重兴,全靠兄弟。赵悦蒙猎二人我见过了,他们老成持重,有这二人,相信小琴和小笛不会弄出太多乱子,兄弟这两个人找得好。”伍封道:“这是兄弟应该做的,鲍家的事即是兄弟的事。” 这日齐平公使人唤他入宫,道:“封儿立了大功,理合重赏,但寡人料封儿意在海外,若授以大邑,必无心打理。”伍封点头道:“国君说得是。”齐平公道:“此次大战,得俘获无数,寡人命人收拾了兵甲战具千付、旧吴之民三千,尽数赏赐给封儿,本来想赐你战车百乘,但听说扶桑之地山多地狭,不便车行,战车并无所用。是以又从国中搜集耕牛百头,封儿运到扶桑,或有所用。”伍封愕然道:“国君对扶桑颇为了解啊。”齐平公笑道:“封儿这些时忙着祭祀之事,寡人将月儿招来宫中仔细问过了。”伍封道:“如此厚赐,微臣怎当得起?”齐平公道:“封儿有救国之功,若非是你,只怕齐国也亡了。这区区赏赐又算什么?听说封儿颇喜欢越人之神弩,可惜缴获的千余神弩尽被田相要了,只好用兵甲战具,寡人看其中大多是铁刀铜甲,十分不错。” 伍封谢赏出宫,命人将赏赐的兵甲丁口先送往莱夷,等田力用大舟往扶桑。见诸事忙完,寻思这几日便向齐平公辞行,先回莱夷,然后再去扶桑,遂命鲍兴等人收拾行装。 晚间田恒请伍封赴宴,除田恒外,田盘、恒素以及田府内重要的家臣都来相陪,伍封见恒素面色青面,只是守着田白静坐一旁,寻思她父亲兄弟皆亡,只余她一人,也怪不得只是逗弄小儿。 田恒见伍封不住往恒素和田白处瞧去,笑道:“本相今日便知道了,龙伯是当真喜欢小孩儿。”伍封笑道:“是啊,小儿天真无邪,如同白璧,的确可爱。”田盘让恒素将田白抱上来,伍封逗着田白说了一会儿话,骗他饮酒,与田白玩在一起。 田恒父子看着也觉得好笑,田恒让小妾抱上一女来,道:“龙伯,这便是本相新生的女儿,你看看如何。”伍封只好弃下田白,将小女孩接过来,见这女孩儿生得眉清目秀,长大多半容色甚美,点头道:“相国说得不错,此女长大必然美貌过人。”田恒伸手抱过女孩,叹道:“只可惜龙伯不愿意,不然将此女嫁给龙伯,可是件大好事。”伍封见他旧事重提,摇头笑道:“固然是好事,但辈份乱了不好。” 田恒盯着他看了良久,长叹一声,抱着女儿到后堂去了,好一阵才换了身衣服回来,笑道:“小女又弄湿了本相衣服,只好更衣。”伍封向田恒和田盘举爵道:“在下这几天便要回莱夷,再去扶桑。国事自不必说,只是小琴、小笛两个小侄,日后还要相国和大司马多多照顾,如果他二人行事不当,请多多担待。”田恒道:“龙伯尽管放心,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再说小琴小笛于国有功,年少有为,本相定会大大扶持。” 席间宴饮甚欢,田恒和田盘带众家臣不住向伍封敬酒,伍封推辞不过,饮得大醉,扶醉而回,楚月儿替他解了外衣,还没来得及取下软甲,伍封已经在床上睡着了。楚月儿怕他酒醉后半夜要饮水,只好在旁边和衣而卧。 伍封睡得迷迷糊糊,正梦见夏日炎炎,自己与众妻妾在扶桑海上嘻水为乐,便被楚月儿推醒,楚月儿道:“夫君快起来。”伍封道:“怎么?”才睁眼时,便见火光熊熊,原来这室中正着火烧着。 伍封吃一了惊,连忙坐起来,看四周时,只见周围的木壁尽皆烧起来,大火将他二人围在中间。伍封惊出一身冷汗,醉意立时消了。楚月儿将他的宝剑衣甲取来,道:“夫君醉得十分厉害,叫许久方醒。” 伍封一手接过剑,细看四周,这木室地板也是木制,火头渐渐燃到床边来。抬头看看屋顶,好在屋顶却暂时无火,伍封笑道:“我们只好撞破屋顶出去了。”他飞身而起,伸手向屋顶推去,谁知道一推之下,屋顶向上凸了凸,竟然毫无破损,而且推上少许,顶上还有极厚的硬物封住,似是铜板一类。 伍封细察一阵,落地道:“这屋顶上有层铜网,网上还有厚厚的铜板,急切不能推开。”楚月儿道:“我们这寝室怎会有铜网铜板?以前我们居住在此,似乎没有吧?”伍封道:“这必是我们在前线征战,田恒假意替我们修葺府第时,故意设好的陷阱。”楚月儿惊道:“这么说来,这火是田相故意使人放的了?”伍封道:“必是如此。”他见火头逼近,叹道:“这事还当真难办。” 楚月儿笑道:“夫君耽心什么?火势再大,也伤不了我们,当日在秦宫火场,我们不是一样的来去自如?”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是了,我倒忘了我们还有这本事,怪不得你毫不在意。我见这火势大了,一时心急,便有些慌乱。嗯,既然如此,我们大可以慢慢出去。”楚月儿帮他装上铁甲,束好犀带,再挂好天照宝剑,此时火头已经燃在他们身下了。 这时便听外面人声嘈杂,鲍兴大叫道:“快灭了火,快灭了火!”便听一个声音道:“阻住他们,别让他们走近火场!”这声音十分清朗,说话的正是田恒。刀剑相碰的声音立时响起,伍封道:“外面打起来了,我们快出去。” 二人挽手由火中走过去,说也奇怪,熊熊大火缭绕在他们身上,对他们却毫无所伤,不仅未伤着人,连身上衣饰头发也毫无所损。外面的人斗得正紧,见伍封二人施施然在火中缓缓走出,都惊得呆了,一个个张大了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朗和石芸大喜,道:“大神!”鲍兴哈哈大笑,道:“龙伯和小夫人是神人,你们怎能伤了?哈哈,田恒,今次你可失算了。” 田恒惊得面如土色,喃喃道:“这……这真是古怪!”伍封见田恒带着大批人围在这寝室旁,鲍兴、石朗、石芸、小红、圉公阳、庖丁刀与那些铁卫、勇士被隔在外面,回头看看火势,不禁怒气大生,道:“月儿,将田恒给我拿来!” 楚月儿应了一声,仗剑上前,田府诸人上前阻拦,但他们怎是楚月儿对手?楚月儿剑光闪动,片刻间将众人击退,抢到田恒身前。田恒挥剑便刺,被楚月儿避过剑身,一把抓住肩头,手上使力,田恒肩头剧痛,哼了一声,长剑握捏不住,坠在地上。 楚月儿道:“相国,对不住!”一手将田恒扯了过来,游龙宝剑横在他颈上,将田恒押了回来。 若论田恒的身手,在齐国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伍封和楚月儿如今技艺大成,剑术本事出神入化,胜过田恒百倍,是以田恒剑术虽高,却远非楚月儿之敌,被楚月儿手到擒来。 本来伍封与楚月儿由火中走出,田氏这些家将侍卫便惊得魂不附体,以为二人是天神临凡,如今见田恒被楚月儿擒住,还哪有战心,一个个吓得弃下了兵器,不敢动手。圉公阳、庖丁刀、石朗、石芸率着二十铁卫抢到伍封和楚月儿身边,团团守护,鲍兴夫妇率着家中勇士将田府士卒尽数擒下来,缴下兵械,命他们抱头蹲在墙角。伍封手下的勇士也尽皆赶了来,在周围严密守护,以防田氏另有援兵。 忙了好一阵,这时齐平公、田貂儿、田盘、鲍笛、鲍琴都闻讯赶来,闾申兼任亲越大夫,还未及到琅琊去,听说封府失火,也赶了来。 齐平公来得匆忙,头发披散,满面灰尘,一迭声道:“快救火,封儿可曾受伤?”众人近前看时,见伍封怒气冲冲制住田恒,周围许多田府士卒也被伍封的人押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齐平公愕然道:“咦,这……,封儿,到底是何事?怎么相国在这里?”伍封叹道:“这把火是相国所放,他要烧死微臣。”众人大惊道:“什么?!” 伍封盯着田恒,怒道:“田恒,你多番加害在下,在下都放过了你。想不到你竟然积心处虑,想将在下烧死!这木室顶设铜网铜板,自是你一早为之,可见你害我之心早有,决非今日突然起意。”事已至此,田恒只好叹道:“本相原定下两策,先是与龙伯结亲,将女儿嫁给你,如此便是一家人了;如果龙伯不允,便是田氏之敌。本相听说凡利于水者,必不利于火。龙伯有避水异能,多半妨于火,是以借代修府第之际在龙伯的寝室布置,尽用易燃之物,屋顶又封死,就算是支离益也逃不过。想不到龙伯竟然连火也不惧!本相计谋不成,诚天意耳!” 伍封道:“你故意要与我结亲,就算亲事不成,我必然不会疑你有加害之意,你这奸计果然厉害!若非我和月儿不怕火,定会被你活活烧死!既然你一心一意要害我,在下便不再顾忌了!小兴儿!”鲍兴大声答应,伍封道:“你点齐勇士,随我杀往田府。既然田恒要杀我,我今日便灭了田氏,让田氏一族从今往后在齐国不复存在!哼!田府虽然人多,我却不信谁能阻止我们的勇士!” 鲍兴挥动大斧叫道:“是!嘿,龙伯终于下了决心,这田恒好生可恶,早就该尽数将田氏灭了!”田恒吓得魂飞天外,忙道:“龙伯,罪在本相一人,这……”,伍封冷笑道:“除敌务尽,这可是你教我的!” 齐平公见这事可闹得大了,忙道:“封儿息怒,这个,相国这事也是确太不像样了。”田盘大急,他来得匆忙,未带士卒,何况他是田氏之人,一进这院子,鲍兴便握着大斧站在他身旁,以防他情急拼命。田盘知道鲍兴的厉害,更知道这人凶恶得紧,斧下不留活口,若被他一斧下来,什么说话的机会也没有了,当下跪倒在地,痛哭道:“今日之事,家父的确大有得罪,这必是小人撺掇所至。如今龙伯和月公主既然无恙,还望龙伯网开一面,手下留情。”伍封叹道:“我若不灭田氏,田氏早晚必生加害之心。虽然田恒曾教过在下除恶务尽,但大司马一家三口在下还是会放过,日后我送你们去夷州,与世无争。” 这时临淄的大小齐臣也知道封府失火,国君、君夫人、相国、大司马等人都赶了去,哪敢怠慢,陆陆续续都赶了来,小红将他们尽数放了进去。众臣见如此情势,听得三言两语,便知道发生了何事,均想:“怪不得龙伯发雷霆之怒,田氏也太过狠毒了些!” 田氏家臣中忽有个人跳起来,叽叽呱呱说话,伍封冷冷向那人看过去,鲍兴怒道:“什么家伙敢唠唠叨叨的?”手起一斧,那人惨叫一声,竟被鲍兴一斧劈开成两片,血流满地。 众人吓得浑身一颤。田貂儿花容失色,也跪下道:“龙伯,此事的确是家父之过,但看在貂儿面上,饶过这次。”伍封一手在田恒肩上按下去,他神力无双,一按之下,田恒便跪倒在地。伍封顺手点了他的肩井穴,道:“月儿,快去将君夫人扶起来,这如何担当得起?”楚月儿将游龙剑插入腰带般的鞘中,上前将田貂儿扶起来,满面歉意道:“君夫人,这事也怪不得夫君,相国这次下手太过狠毒了些,怪不得夫君生怒,月儿也不敢劝他。” 伍封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君夫人如今不算田氏中人,再说微臣也不至于胆大包天,敢去加害君夫人。”田貂儿忍不住怒道:“父亲究竟是干什么?龙伯有大功于国,何况他不日要回扶桑去,与田氏并不相干,好端端的非要杀他,岂非硬生生逼出个仇人来?”她一生中从未对田恒有过埋怨之意,此刻忿怒之下,忍不住斥责起父亲来。 田恒叹了口气,垂头不语,虽然他智计过人,精明强悍,但此时此刻又有何话可说?田貂儿道:“我们田氏在齐国许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安稳,如今……”,说着不禁大哭起来,哭道:“貂儿也无面目见国君和龙伯了,不如便死在此地,一了百了!”伍封忙道:“万万不可,君夫人如有何闪失,微臣这罪过可就大了。”田貂儿拭着泪,猛地由身旁一个侍卫腰间拔出剑来,便要自刎,楚月儿在她身边,手快一把抢过,田貂儿放声大哭。 齐平公心知如果伍封今日灭了田氏,对齐国来说其实是件好事。他虽然这么想,但他是个仁厚心软之人,见田貂儿的样子,于心不忍,开口道:“封儿,今日之事未定要弄得杀人流血,不如息下怒气,再作打算。”鲍琴、鲍笛、闾申虽然也恨田氏,但国君这么说了,只好道:“国君说得是。”众齐臣也七嘴八舌开解。 伍封却沉默不言,他身后的火头渐灭,梁坍壁坠,激得火苗四飞,但伍封不动,便无人敢稍挪一步。火光闪烁,照在伍封脸上,显得格外的威仪,在众人眼中,伍封便如天外神人,这般的威风杀气,直非凡人所能有之。 其实伍封心中也在盘算这事。先前他要灭了田氏,并非盛怒之下的随口言语,他的确是想要灭了田氏,既为齐国和自己绝了后患,又能出多年来的恶气。然而想来想去,虽然自己有把握一举攻入田府,杀了田氏要人,然而田氏在齐国势大,党羽分布境内,一旦知道田氏将灭,固然大多逃散或归顺,也必然会有顽固之辈四起相抗以保全己身,拒城以叛,战祸便因此蔓延,若真要尽数剿灭,不知道还要攻下多少城方可。齐国刚刚被越人侵伐,受创甚重,再经此内乱,自然会疲弱不堪。到时候说不定晋国、宋、卫会起兵来报仇,齐国之祸,便非一两年所能止,弄不好连国也灭了。是以今日灭了田氏,后果之严重绝非人能所预料得到。 楚月儿在田府多年,念及旧情,忍不住劝道:“夫君,月儿昔年在田府多蒙君夫人和相国照顾,请看月儿面上,手下留情。”伍封点头道:“既然国君、君夫人、月儿和众臣都这么劝,我便放过了田氏,至于相国嘛……,唉。” 众人都感愕然,不料楚月儿一开口相劝,伍封便立时收回了心意,寻思伍封对此女的确大不一般。其实伍封此刻想得明白,毕竟以百姓为重,仇恨之事只好放在一边,就算楚月儿不劝他,他也会放过田氏。 正在这时,便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师父,你干吗要杀爷爷?”伍封看时,见恒善牵着田白过来,说话的正是田白。伍封一见自己这个儿子便想起田燕儿来,立时心软,叹了口气,道:“白儿,师父不会杀你爷爷的。” 他弯下腰去,道:“相国,得罪了。”飞快由怀中取出一个药盒,这是鹿郢给他的那盒“岁断”,那日顺手塞入怀中,忘了交给楚月儿。伍封由盒中拿出那颗红色了药丸,伸手在田恒脸颊上轻轻一捏,田恒不禁张大了口,伍封将药丸塞入田恒口中,再用手指在田恒嗓间轻轻一顶,田恒嗓间一痒,“嗖”一声将药丸吸入,吞了下去。伍封在田恒身上拍了拍灰尘,将他扯起来,却并不急于给他解穴。 伍封手脚甚快,再加上他身材高大,弯腰之时将田恒挡住,众人怎知道他暗施手脚,连楚月儿也没看出来。田恒不知道伍封给他喂食了什么,吓得面色如土。 田白毕竟是小孩,问道:“爷爷走路绊倒了么?”田恒的肩井穴还未解开,不能动弹,苦笑道:“是啊,爷爷毕竟年老了。” 众人都吁了一口长气,无不浑身冷汗,寻思伍封如果不是改变了主意,这齐国上下只怕要内斗经年,血流飘杵了,届时也不知道还有谁家能生、谁家被灭。 伍封叫鲍兴将田氏诸人放了,兵器也交还,田氏今日大大丢脸,连田貂儿也被迫以死相胁,田盘一口怒气无从发泄,寻思必是有家臣在父亲耳中进言,才有今日之事,瞪着这些家臣和士卒,怒道:“快滚回去!”众家臣与士卒哪敢说话,垂头丧气走了。 待田氏家众走得干干净净,伍封寻思时候也够了,那颗药丸已化在田恒服中,想吐也吐不出,才将田恒的穴道解开。 田恒死里逃生,踉跄走了几步,脚下一软,差点跌倒,田盘和田貂儿上前将他扶住。伍封道:“天还未亮,国君和君夫人请回宫歇息,相国、大司马、少夫人和白儿,还有各位大人也请回府休息,鄙府之事收拾之后,午间我会入宫,有事再说。” 他上前向齐平公和田貂儿施礼,向齐平公使了个眼色,齐平公点了点头,与田貂儿回宫,田恒虽想问一问伍封喂他吃了什么,但见伍封怒气未息,不敢说话,带着田盘、恒善和田白回府去了。 众人走尽,鲍兴道:“龙伯,真的就这么放了田氏?”伍封道:“今日若杀了田氏,齐国必然大乱,百姓又要生离死别,后果严重,便只好放他了。不过我已经有制服田恒之策,田恒无论如何,日后也不敢加害我们了。”楚月儿道:“刚刚小兴儿杀的那人,说的好像是胡语,以前在田府也没见过。”鲍兴将那人尸首搬过身来,扯开外衣,见他里面果然穿着胡人衣服,笑道:“这人真是胡人,怪不得说话十分古怪。” 府中下人收拾火场不提,伍封让鲍兴等人各自休息,自与楚月儿另觅它处再睡。 临淄大小齐臣回府后哪里睡得着,都是耽足了心,一大早到宫中来,偏齐平公又免了今日朝议,众臣既不见国君,又不见伍封和田氏的人,不免府中宫门来回多次,打探消息。 午饭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入宫之时,见众齐臣都拥在宫门外守候。众齐臣见伍封来到,都道:“龙伯来了。”伍封恍若无事,笑着与诸人一一打招呼,随口道:“相国可曾来到?”众齐臣道:“相国和大司马早入宫去了。” 伍封点头道:“甚好。”与楚月儿入宫去,他们身份不同,随时皆可入宫,不待呼唤,不像众臣要等开宫朝议或是国君呼唤。 伍封让楚月儿到后宫去见田貂儿,代自己为昨晚之事谢罪,随寺人到偏殿之上,见齐平公、田恒和田盘都在,田盘见了伍封,满面惭色道:“龙伯,在下昨日回去已经弄清楚了,都是善阿卢这家伙捣鬼,家父一时不察,才生出事来。” 伍封心道:“田恒趁我在前方时修葺我府第,设下陷阱,那是早就想到放火了,岂是一时不察?”此刻也懒得追究,随口问道:“善阿卢现在何处?”田盘道:“昨晚已经被小兴儿当场杀了。”伍封愕然道:“小兴儿杀的那人是善阿卢?”田盘道:“是啊。就算小兴儿不杀他,在下也会将他擒来交龙伯处置。”伍封不认识善阿卢,心忖此刻田氏犯不上再骗自己,那被杀的胡人必是善阿卢无疑,点头道:“这真是巧了。” 伍封向齐平公陪罪道:“昨晚微臣一时气愤,颇有失礼之处,国君请勿见怪。”齐平公道:“少年人火气自然大些,也没什么,封儿也没有失礼之处啊。”伍封道:“相国,昨晚在下火气大了些,幸好君夫人苦劝,再加上少夫人聪明,竟牵来白儿来劝我,才使在下息了怒气,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闯祸了,得罪之处,请勿见怪。”田恒苦笑道:“本相得罪在先,龙伯无须这么说,本相当真是无地自容。” 这时楚月儿和田貂儿也入殿来,伍封向田貂儿深施一礼,道:“君夫人,请饶过微臣昨晚失礼之罪。”田貂儿道:“龙伯说哪里话来?貂儿要谢龙伯大度宽容才是真的。” 伍封在这里唠唠叨叨一一陪罪,田恒颇有不耐,伍封见田恒嘴张了好几次,却没有说话,心知他必是想问自己喂他药丸之事,却不敢问,暗暗好笑。故意道:“国君、君夫人,当年越国有个厉害人物名叫计然,好生了得,越王派他到吴国开了个落凤阁打探军情,与吴臣打得十分火热。” 众人见他忽地说起毫不相干的事,不知道他有何用意,齐平公道:“寡人曾听妙儿说过,这人好像是董门中人吧?”伍封道:“这人是董悟的儿子,文武兼资,实是难得的人才,他不仅精通舆地,还善商营,最利害的本事便是研制毒物。”田盘随口道:“这样的人才的确少见。” 伍封道:“计然曾研制出一种毒物,名叫‘岁断’,月儿,这毒有何厉害之处?”楚月儿道:“‘岁断’是剧毒,一旦毒发,中毒者便肠断而死。最怪异的便是此毒是一种定时发作之毒,每年发作一次,此毒无法化解,只能用药物镇住毒性。”伍封道:“这么说来,凡中此毒者,须每年服一次镇毒之药?”楚月儿道:“正是。”伍封又问:“月儿,你是神医东皋公的弟子,可会配制这镇毒之药?”楚月儿道:“这个月儿倒会,只是这镇毒之药甚难配制,一时间可配制不了。” 伍封笑道:“既然月儿会配制镇毒之药,这就好了,我也放心。”齐平公愕然道:“怎么?封儿中了毒?”伍封笑道:“微臣没中毒。计然死后,他的许多毒物落在落凤阁一个叫条桑的女子手里,此女被颜不疑杀了,越人收尸之时,找到了一颗‘岁断’。越王见月儿善研毒物,遂将这颗毒药交给微臣,让微臣给月儿去研究。微臣却忘了这事,一直将毒物放在怀中。” 田恒颤声道:“这颗叫甚么‘岁断’的毒药,莫非……”,伍封点头道:“相国可猜对了,昨天在下本相觅颗宁神的药丸给相国压惊,一个不小心,竟将那块‘岁断’误喂相国服下了。唉,此药之所以叫‘岁断’,便是一岁一断肠之意。” 田貂儿和田盘大惊:“什么?”田恒额上冒出冷汗来,伍封道:“好在此药甚毒,月儿却能配制镇毒之药,只是须费时而已。相国昨晚服了‘岁断’,明年此时方会毒发,大可以放心,有一年时间,月儿必能配制出镇毒之药来。” 众人心下雪亮,知道伍封是用这方法迫使田恒不敢生出异念来,他若害死了伍封,便得不到镇毒之药,最多只能多活一年了。这“岁断”之药十分神奇,说出来难以相信,若只是伍封说,田恒未必能信,换了是楚月儿将药效说出来,人都知道此女不会说谎,便知道这种“岁断”毒药的确实是要每年服一次镇毒之药。 齐平公此刻明白过来,道:“这事月儿可要着紧些。”楚月儿道:“月儿记得。”伍封道:“在下过几日便要回莱夷,再去扶桑,长年在海外,月儿自要随我去。不过田相放心,在下每年入冬之际,会使人向国君、君夫人贡献海外佳品,到时让人将镇毒之药送来,相国只须找国君取药服下,便不虞毒发了。”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说镇毒之药不会直接交给田氏,而是给齐平公,如此一来,齐平公对田恒便大有牵制,这田恒不仅不能让伍封有所损伤,连齐平公也要尽力保护周全,否则便得不到镇毒之药,只能等毒发肠断了。 齐平公暗赞伍封聪明,道:“相国乃国之柱石,齐国可少他不得,封儿可要准时送来。”田貂儿道:“是否能一次服数十颗,镇住毒性数十年呢?”伍封摇头道:“毒有时效,这镇毒之药服得再多,也只能保住一年,而且今年之药,来年服之便无用,是以只好一年送一次,别无它法。”这便是他胡说八道了,田恒他们却信以为真,无可奈何。 田盘道:“龙伯是守信之人,这个倒可以放心。”心想:“如此一来,父亲便不会再打龙伯的主意,而龙伯也能放心到扶桑去,也未必是件坏事。”田貂儿也是这般念头,她知道伍封一言几鼎,说了每年会送解药来,便一定少不了,这样不仅使田伍两家和睦相处,自己也不用耽心父亲会加害夫君齐平公,自己夹在中间难以自处。田盘与田貂儿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田恒长叹一声,只能接受这事。 齐平公心内甚喜,将群臣招进宫来,道:“昨晚封儿府上失火,已查明是相国新收的门客善阿卢所为,以致封儿与相国生出误会,险些生乱,好在能合睦收场,善阿卢已经被鲍兴杀了,这事就此揭过作罢。”群臣都知道昨晚的实情,心内雪亮,明白齐平公这么说只是顾全田恒的面子而已,却都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道:“原来如此,那善阿卢真是罪大恶极。” 数日之后,伍封向齐平公辞行,叮嘱鲍琴鲍笛清白为官,忠于君事,率众回到莱夷,将莱夷邑地的事交给外父公冶长、冉雍、高柴等人打理,自己和楚月儿带着鲍兴夫妇、石朗、石芸以及诸勇士乘着三艘余皇大舟回到扶桑。 伍封离开扶桑一年,扶桑之地在梦王姬和庆夫人打理下,诸事井井有条,大和之族在扶桑强盛无双,远在诸族之上,四方各族拱服。 这日田力的大舟运来许多医士、良匠、兵器,运来的丁户百姓自有伍封的官吏去安排,一人由舟上下来,伍封看时,竟然是被离,大喜道:“被离叔叔怎么也来了?”被离笑道:“前月田力兄的大舟在朝鲜避风浪,我和法师去看望,听田兄说起扶桑的事,法师让我到扶桑来瞧瞧他的宝贝女婿和外孙。鄙王也送了许多礼物,命我携来。” 被离在扶桑住了月余便要随田力的大舟回朝鲜,庆夫人苦留不住,临行时让他与众人相面。被离一一相过,至伍封和楚月儿时,摇头笑道:“以往见二人颇有杀孳,眼下去是清逸脱俗,已入神品,日后如何,非我这凡夫俗子所能看到。扶桑人视你们为神,并非虚枉之说。” 两年之后,伍封和楚月儿又率三艘余皇大舟前往夷洲,将西施接往扶桑。大舟行在海上,伍封与楚月儿和西施看着海上景色,只觉心境开阔,平静安详。他回头看着二女,见一个纯真无邪,一个风情万种,心中大乐。 西施瞟了他一眼,笑道:“兄弟,一个人笑什么?”伍封笑道:“我唤你姊姊尚可,你还唤我为兄弟,似乎不甚妥当吧?”楚月儿笑嘻嘻道:“正是,这称呼大有不妥。”西施微眯着双眼,眼中如同能滴出水来,嫣然道:“叫惯了,改口可不便。” 楚月儿道:“夫君,月儿忽想起件事来。”伍封问道:“想起何事?”楚月儿道:“当日田恒要将他一月大的女儿嫁你,你说曾决意不再娶,如今可是自毁誓言,那么田恒那女儿你还娶不娶?” 鲍兴在一旁乐道:“是啊,可不能便宜了田恒。要不我们大舟绕到齐国,将龙伯的未来夫人抱到扶桑去?”伍封咄了一声,斥道:“混说什么?田恒这女儿比夫余还小,成何样子?” 楚月儿道:“还有一事。”伍封皱眉道:“又想起何事了?”楚月儿道:“你曾答应过月儿,说陪我在海里搭所屋室出来。”伍封笑道:“这个我没忘记。眼下扶桑有娘亲和王姬打理,我这个‘大神’在不在可不大相干,我想带些人在我们那座‘朋来’岛上建些石室,此岛风景之佳,天下无双,我们每年在岛上住数月,必然快活无比,那海里的屋室我们便建在岛下吧,名字我都想好了,海里那屋室便叫‘龙宫’!” 公元前473年冬,伍封离开齐国,前往扶桑,从此不理中原政事。 鹿郢回越之后,称梦见了越国先祖,授古越之印,乃另立越祖之庙,塑男女神像,越人只道所立的是越人祖先,却不知道这来尊神像实为支离益和东郭子华的少年模样。 次年鹿郢又大修东王公庙,重塑神像,那东王公像竟为伍封容貌,身旁两个美貌女子,扶剑者为叶柔,投壶者为楚月儿。后来越灭于楚,楚人将东王公庙改为龙王庙,此后一千多年常常修葺,据说极有灵验。元时毁。 伍封率三艘大舟往来扶桑、朋来、莱夷之间,少理俗务,一年大多时候都在海上和朋来岛上,多有事迹传颂于世,常有人在海上见到他与楚月儿,或行于空,或没于水,或纵马于仙岛,以为神迹。后来齐越海边渐兴神仙学派,为诸子百家中一大流派,龙王之说始兴,史称“神仙家”,后入于道教学说。传说中三艘余皇大舟也变成了蓬莱、方壶、瀛台三岛。 秦灭六国时,沿海之民纷纷逃往海外,依伍封入扶桑之途,投往大和,这是史上华夏之民往扶桑的第一次大迁徙。秦始皇游东海,遇少男少女行于海水之上,乃派徐福携童男童女往蓬莱仙山觅仙人求不死之药,徐福由荷戈山登扶桑,入大和,再未归秦。 此后两千余年,多有人称在海上见男女神仙,男极高大雄猛,女极美丽清纯,或谓伍封楚月儿不死成仙,成海上之主,即后世所说的龙王,如此传说,数千年芸芸不绝。 尾声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尾声 瞻彼日 齐平公死于十五年后,与田恒死于同年,子姜积立。 田恒每年服镇毒之药,毒未曾发,十五年后病死,田盘嗣,四年后也亡,田白嗣,四十一年后亡。田白之孙田和灭姜齐,成齐国诸侯,史称田齐,此伍封离齐九十六年后的事。 勾践在琅琊闲居,七年后死于琅琊,越王后先一年死。 鹿郢得颜不疑传功,既得“蜕龙术”之利,又承“蜕龙术”之弊,十三年后暴亡。 柳下跖七十三岁亡,其孙子中山武公姬初时,中山被魏所灭,此伍封离齐六十五年后的事。 鲁哀公两次被三桓所逼,奔越,柳下惠相陪,死于越,其后鲁哀公回鲁,死于有山氏家中,此伍封离齐九年后事。 二十年后,赵、魏、韩三家灭智氏,智瑶被杀。五年后魏驹死,再二十三年后,豫让为智瑶报仇,刺杀赵无恤,被擒杀,死前请击赵无恤衣,赵无恤允,解衣,豫让击衣三次,衣渗血。从此赵无恤病,当年死。韩虎死于同年。赵嘉自立为赵氏之主,被族人所逐,赵浣立,半年后赵嘉死,赵浣在位十五年死。 伍封离齐的第二年,智瑶闻伍封远离,大举伐齐,田恒大败,次年智瑶再约鲁伐齐,再败齐军,鲍琴和闾申阵亡,鲍笛嗣鲍氏,闾申无子,闾氏亡。再二十五年后鲍笛死,其后鲍氏再无才智之辈,鲍氏没落。 赵悦死,子嗣无成,蒙猎子孙为鲍氏效力,鲍氏亡后,其孙到卫国为将。后来蒙氏子孙赴秦,为秦将,秦时名将蒙骜即其后人。 范蠡至宋国,居陶为商,成为天下闻名的商人,号陶朱公,被后人视为商家之祖。 鲍兴之子伯乐精擅相马之术,天下闻名。 墨爱之子墨翟文武兼资,精剑艺,广读书,后立墨家学派。 公输问之子公输班擅匠艺,常年在鲁国,又称鲁班,发明云梯等物,后人称之为木工之祖。 列九之子列御寇精剑艺,周游天下,曾求学于商壶,又得伍封楚月儿授神技,能御风而行,人视为仙神,后随伍封楚月儿而去。 公子栩随伯昏无人学艺,久居鬼谷,数十年后名声渐菲,人称“鬼谷子”。 四十三年后,扶余继掌大和,三年后让位给其兄伍敬儿之子,号神武,此后伍氏繁衍,至今不灭。 伍早儿称晏氏,继承齐国晏氏邑地和伍封的海上诸岛。伍敬儿嗣莱夷。伍鱼儿嫁楚惠王无子,乃取伍早儿之次子为嗣,称庄氏,庄氏大兴。 田和篡齐之后,伍氏弃邑地,大多去了扶桑,子孙也有奔楚国者。奔楚的伍氏子孙中,伍早儿一系入庄氏,伍敬儿一系被楚王封于项城,称项氏。 后世庄氏有子嗣名庄蹺,甚为勇猛,被楚王所迫,愤而伐王,攻入郢都。后来与楚王和,西进入黔,因秦取巴蜀,断了回楚之途,庄蹺遂称黔王。 项氏世为楚将,后世项燕、项羽即其后人。 大事记—— 前篇—— 公元前481年。 鲁哀公狩猎,得麒麟孔子修订《春秋》,绝笔于此年春“西狩获麟”句。以下至孔子去世时的《春秋》经文,皆出孔门弟子之手。 齐简公任用亲信阚止,谋逐田氏,田恒杀阚止及简公,立简公之弟平公骜。 同年,宋国司马桓魋奔卫。 公元前480年。 伍封入仕,为齐下大夫。代人谋袭赵鞅,伍封途经宋卫援救赵氏,遇卫乱。赵鞅立赵无恤为嗣。 同年,齐与鲁和。 蒯瞶入卫,卫出公奔,蒯瞶立,是为卫庄公。孔子弟子子路在与蒯瞶部下交战时被杀。 公元前479年。 伍封成亲,娶齐公主和楚月儿,封莱夷邑地,灭群盗,安抚莱夷九族夷人,莱夷和睦。是年末伍封经楚国入吴,救楚惠王。楚月儿复为楚公主。 同年,孔子死。 楚国白公胜杀令尹子西、司马子宽,劫楚惠王,旋为叶公子高所败。 楚灭陈,以为县。 公元前478年。 越王勾践伐吴,败吴于笠泽,围吴。 伍封偷袭越都,越人退。越王勾践与吴王夫差盟,立两年之约。 伍封回齐,途中被吴王夫差、伯嚭、颜不疑设计偷袭。 伍封送田燕儿入晋与赵氏成婚,途中赴中山,助柳下跖破田豹,解中山之危。 任公子嗣代王,代国与赵氏结亲。 伍封入成周,数立功,周敬王封之为龙伯。 同年,晋伐卫,逐卫庄公,改立般师。晋退后,卫庄公入卫,逐般师。 卫庄公为戎州人所杀,卫人复立般师。 齐伐卫,擒般师,立公子起。 公元前477年。 周敬王死,周元王立。秦悼公死。 伍封大败秦、巴、蜀三国联军,平秦国之乱,立秦厉共公。巴人伐楚,伍封入楚国,至鄾城,助楚国败巴人。楚惠王封楚月儿之族,庄氏渐兴。 伍封经郑回周,聘周元王妹梦王姬。 同年,卫国石圃逐卫君起,卫出公回国,逐石圃。 公元前476年。 伍封在成周与梦王姬成亲。 同年,田恒割齐地自安平至琅琊为田氏封邑,从此田氏之地比齐平公自领之地还大。 公元前475年。 伍封离开成周,至晋国,晋定公和赵鞅死,赵无恤嗣赵氏。 赵无恤袭灭代国,田燕儿死。 伍封被支离益追杀,逃往漠北,入东胡和楼烦,再入肃慎。中计被逐于海上。 同年,越王勾践伐吴,破吴军,围吴都。 公元前474年。 伍封飘流到扶桑,破纪伊大魔,伏群族,被视为大神,拥大和城,立大和族,建大和国。在扶桑推行水稻、牛耕,制陶器和青铜之器。 同年,越仍围吴。 公元前473年。 庆夫人率众到扶桑,伍封率勇士乘余皇援吴,未赶到时吴国已灭,夫差自杀。伍封杀伯嚭,回齐国。 勾践灭吴后北上,伐齐鲁,齐国大败,集越、晋、宋、卫、中山以及东夷联军,欲灭齐。伍封赶至,请楚、郑、燕相助,在龙口与越国联军对峙。 勾践杀文种,范蠡避祸而走。伍封大破越晋多国联军,围越人于徐州。 鹿郢杀颜不疑,逼迫勾践,夺越王位,与齐和,退回越国。 田恒设计欲杀伍封,反被伍封所制,年尾,伍封离齐赴海上,从此不再理会中土政事。 同年,楚占江淮—— 后篇—— 公元前472年。 晋国智瑶伐齐,田恒率兵迎敌,大败于犁丘。 公元前471年。 智瑶胁逼鲁国三桓共同起兵,再伐齐国。晋鲁联军大败齐军,鲁哀公赴越。 公元前470年。 鲁哀公回鲁,被季康子、孟武伯大加讥讽。 卫出公被臣下逐往越国。 公元前469年。 越、宋、鲁、卫派兵送卫出公回国,击败卫师,卫出公不敢入国,卫人立悼公,卫出公后死于越国。 宋景公死。 周元王死,子姬介立,是为周定王。 公元前468年。 智瑶伐郑,田恒率齐师救郑,智瑶闻讯退兵。 鲁哀公被三桓所迫,奔越国。 公元前467年。 鲁哀公回国,死。 公元前465年。 越王勾践死于琅琊,鹿郢正式为越王,迁都回吴,琅琊还齐。 公元前464年。 智瑶伐郑。田恒引齐兵救,晋人闻讯退。 公元前463年。 郑声公死。 公元前461年。 秦厉共公灭大荔之戎。 公元前459年。 越王鹿郢死。 公元前457年。 智瑶伐中山。 公元前456年。 齐平公死,在位二十五年,子姜积立,是为齐宣公。 同年,田恒死,史称田成子,田盘嗣田氏。 公元前455年。 智瑶与韩驹、魏虎围赵无恤于晋阳。 燕君死,姬克继立,是为燕成公。 公元前453年。 智瑶决水灌晋阳,韩魏与赵联合,反攻智氏,智瑶败死,赵、魏、韩三家分智氏之地。 公元前452年。 田盘病死,史称田襄子。田白嗣田氏,任齐相国。 晋出公奔楚。 公元前447年。 楚惠王灭蔡。 魏驹死,史称魏桓子。 公元前445年。 楚惠王灭杞,扩地至泗水之上。 公元前444年。 秦厉共公攻义渠之戎,俘其国君。 公元前443年。 秦厉共公死。 公元前441年。 周定王姬介死。 公元前439年。 燕成公姬克死。 公元前432年。 楚惠王死。 公元前425年。 豫让刺赵无恤,被擒杀。 赵无恤死,史称赵襄子,弟赵嘉立。 韩虎死,史称韩康子。 公元前424年。 赵嘉死,史称赵桓子。赵无恤子赵浣立。 公元前411年。 田白死,史称田庄子。田悼子嗣。 公元前409年。 赵浣死,史称赵献侯。 公元前406年。 魏使乐羊为将,灭中山,其时中山君主为中山武公姬初。 公元前405年。 田悼子死,田氏内乱,赵魏韩三晋破齐于廪丘,齐军惨败,三晋得车二千,得尸三万。 田和子立,即齐太公和。 齐宣公死,子姜货立,是为齐康公。 公元前404年。 三晋伐齐,入齐长城。 公元前403年。 周天子承认赵、魏、韩为诸侯。 公元前391年。 田氏迁齐康公于海上。 公元前386年。 周天子承认田和为诸侯。齐国归于田氏,史称田齐。 公元前379年。 齐康公死,姜齐传承止。这是伍封离齐后九十六年之事。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